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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关于柳五娘子


    打从那日掏心掏肺闲话之后, 崔冬梅内心深处的不甘和委屈,消散泰半。原来,贵为帝王, 也并非无所不能,并非当机立断,他也是个寻常人, 会有犹豫不决, 会有害怕。


    前朝的消息愈加热烈, 崔冬梅反而能和杨恭好好说上几句话, 不再如从前一般,三两句话便吵吵起来。


    及至临淄王出京这一日,杨恭早早起身, 沉默用过早膳出门。虽他不说话, 可崔冬梅明白这人定然心有不舍,遂悄然上角楼安慰。


    是夜,还不等杨恭回到正阳宫,崔冬梅怕他多想, 遣人去立政殿请人。


    掌灯时分,正阳宫前幽幽长廊, 蜿蜒逶迤, 深红廊柱泛着点点金光, 照亮迷茫之人归家的路。


    杨恭脚步迟缓, 踏在青砖之上, 负手而立于廊庑吹风。


    眼前, 漆黑一片中暖黄灯火摇曳, 迷蒙不清。窗户纸上透出小娘子纤细柔美的背影。瞧不见是何装扮, 可那摇晃耳坠, 依稀可闻的欢声笑语,使人不禁嘴角上扬。转过隔断,见她安安坐在矮踏,手中握着针线,像是要做衣裳。


    “小心你的眼睛,这般时辰,天已然黑透,费眼睛的事少做。”


    崔冬梅闻声回头,朝他灿然一笑,举起手中中衣,“给你做衣衫呢,不要么?”坏笑一声,“若是不要,那我可就绞了去,省的白费功夫,好好养孩子才是真的。”


    杨恭疾步上前,拿过中衣,“这模样,衬我正好。你若是得闲,做也就罢了,细致别忙坏了自己。”


    “知道你舍不得,喜欢我做的衣裳。不过是个不费工夫的中衣,没什么累不累的。起来看看,这个花样子,是照着那会子清泉宫翻出来的花样子做的,可是喜欢。”


    杨恭心中一突,这都过去多少日了,还以为她早忘了呢。


    崔冬梅见他一时半会儿不说话,赶紧挤兑,“哟,这就忘了啊,那可是不能,我还巴望着你记得牢牢的呢,怎生忘了呢。”


    杨恭心道:这话,说道自己忘了好呢,还是没忘好呢。像是都不合适。


    “前儿个欠我一个临淄王出京的解释,再前儿个欠我一个柳五娘子的解释,你说说吧,你是从哪个开始。”


    杨恭思索着,转而说起袍子来,“这颜色,素白中带着丝丝点点金光,极为好看。可是尚衣局新得来的?”


    崔冬梅蔑他,“陛下以为,不想说便可以不说么。也行,横竖你是陛下,我是后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你不说,我也不能拿你如何,且就这么过着吧。诚如陛下那日所言,稀里糊涂没什么不好。”


    说罢,将衣袍从杨恭手中抓回来,带上几分力道,扔到一旁篮子当中。中衣上那堪堪绣了一半的水云纹,映照烛光,莹莹光亮。


    崔冬梅不说话,杨恭不说话,一众伺候的宫婢,更是大气不敢出。


    娘娘这脾气,吃了药,也不见好。


    就在小宫婢思索着,整个皇城当中谁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之时,杨恭悄然纷纷她们退下。片刻功夫,屋内静得仅能听见她们二人呼吸之声。


    杨恭想要说话,却不知从何开始,拿起小娘子的手把玩。还未如何,被人一把抽走。崔冬梅更生气了,侧着身子不搭理人。


    “今儿个早上,在角楼,我问你,你不说话,我见你难过,也就罢了。而今,你还不说话,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可不是那脾气好的姑娘。”


    杨恭轻笑,“知道你脾气不好……”


    “我脾气不好?!”崔冬梅蓦地转身过来对着杨恭,横眉竖眼。若是他敢应下这话,当即就要撕了他。


    憋不住的笑意,从男子唇角露出,“不对,是我错了,你脾气好着呢,你是整个京都,脾气最好的姑娘。你想听哪个?”


    崔冬梅想,若是先问柳五娘子,再问临淄王,恐他不乐意。再者说来,临淄王之事此前已然说道一半,而今再续上,该当很是容易,遂别别扭扭问道:“送临淄王出京,你埋怨我不成?”


    “不。”男子斩钉截铁。


    这话落在崔冬梅耳中,如何也不信。他舍不得临淄王,她知道,如此这般便没了个儿子,谁人都会不开心。


    “你骗我!”


    “那我说埋怨呢?”


    “我就知道,你因我肚子里的孩子,折了个儿子,更是遭受风言风语,定然是埋怨我的。若是没了我,一切都是好好地……”


    “莫要如此胡说。此前与你的话,你莫不是都忘了去!”杨恭急急打断她胡言乱语。


    “没忘。”她有些负气。


    “既是没忘,为何还如此说道,难不成在你心中,我会欺骗于你?”


    像是触动崔冬梅内心深处的害怕,她突然之间热泪盈眶,“欺骗,不会,陛下不会骗我。可我……可我骗了你。从前的话,几分真几分假,我自己也分辨不得。但是,它们并非全然出自真心,我确信。我……”


    她很是激动,抽抽搭搭,话也说得不利索。


    她并非一心一意,哪里能得他如此相待。


    她害怕,害怕欺骗得来的真心,哪怕戳破脓包,哪怕被原谅,也有消散的一天。


    “我……都是我不好……”


    见不得她如此哭泣,哭得人揪心的疼,杨恭岔开话,“现如今朝上没了太子,你可得好好将养自己,好些人等着呢。”


    “我好得很,”小娘子呜呜咽咽,“我们一定有好多孩子,男男女女,一溜烟的孩子。”


    “好!”


    崔冬梅见他还要说个旁的,一股劲儿将他的手抓住,紧紧箍住,“切莫扯远,我说的是真话,正正经经的。若是这事儿说不好,叫我如何睡得着。”


    “你说。”


    “从前的开始,不作数,权当是过去,从今往后,好好开始。我不欺骗你,不拿假话哄你,待你一片真心,好不好。”


    此言一出,杨恭顺着自己火红常服衣袖看去,跟前的少女,一十七八,模样娇俏,略带几分骄横。一双眼灿若秋水,宛若朝霞,似晨曦之光,似潺潺溪水。令人留恋,令人心潮澎湃。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崔冬梅不解反问,“我说了,再也不欺骗你,好好过日子。”


    杨恭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分外珍重问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个什么?”


    “这些话,不是陛下那日与我说的,我们好好过日子?而今我不过是说了我的担忧,忏悔了我的从前,又有什么不同?”


    她眼神晶亮,似清晨日光丝丝之下,一朵山涧红梅。


    打量许久,只从她眼中看到担心,看到愧疚,看到不舍,再无其他。


    杨恭心道:罢了罢了,她还小,愿意如此,已然是上天恩赐。他还奢求什么呢。


    “没什么不同。月前之言,是我因犹豫徘徊,愧对于你而致歉,今日之言,是你因……”原本挂在嘴边的“欺骗”,他不忍出口,“因为你的缘故,担忧致歉,俱是朝着好好过日子前行,没什么不同。”


    崔冬梅更为不解,但她心中优思盖过不解,并未发问。


    “如此甚好。我们都有错,我们都改过,往后……往后……你若是后悔,可不能埋怨我。”


    虽依旧几分骄横在脸,却能从她眼中看出小心翼翼。


    杨恭将她手反握住,“使你害怕至此,是我不好。此前或是没顾忌到此,但从我知晓至今,已然数月,你依旧如此害怕,着实是我之过。人言不可信,且待日后,看如何行事便是。在此,我还有一言,想要说与你听。不论我是不是陛下,他是太子还是临淄王,落子无悔。纵然世事难料,变化莫测,但有一条,朝前走,莫回头。”


    崔冬梅点头,一个劲儿点头,像是要将脖子摇断似的。呜呜之声更甚。


    许久之后,她平复之后问道:“临淄王之事,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你心中已有主意,我说什么你也不信,赶明儿你好些,来立政殿看看,左相几人如何议论此事便是。”


    她想了想,觉得可信,点点头。


    二人说着说着,又说起尚未完成的中衣。


    杨恭将衣袍捡起来,“我依稀记得,浮云殿也有一件中衣。瞧着像是还未做好,只是剪了个样子,纹样一个也没。那日我眼花,想来是没看清,好好一件中衣,被剪下好几个口子,像是不想要了。也不知是哪个小宫婢做下的祸事,要是让我知道,我定要去问问,我尚衣局的料子,寻常百姓不能得见,那里是一个小宫婢可以随意浪费的。”


    糟糕,怎生将这事儿给忘了。这不是那日发现花样子,气狠了,吩咐丫鬟绞烂的衣袍么。


    难怪难怪,这两日做袍子总有几分轻车熟路,她分明于此一道并不熟稔。


    她想反驳,不想应承这话,余光却瞄见杨恭笑的很是开怀,知道这浪费布料的宫婢是她。


    崔冬梅惊讶,未及说话,一股子心酸涌上心头。较之害怕陛下后悔,更是害怕这股莫名而来的心酸。


    不知它从何而来,不知它去向何处。


    “我!”蓦地她想到陛下给柳五娘子准备的花样子,“哼,不过是件尚未完成的中衣,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眼前这件做好了,补上便是。堂堂陛下,富有四海,在乎几件衣衫料子。哼!怎的,也不说说你自个儿,费尽心思给人小娘子做花样子,作风筝,到头来一场空。哼!”


    崔冬梅生气,然而杨恭笑意更甚,“你如此在乎花样子?过几日我也给你画几个。”


    “稀罕!我不要,什么旁人不要的烂东西。”


    男子循循善诱,“怎的,刚才说到临淄王你还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一说到素昧平生的柳五娘子,你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像是和柳五娘子有仇。”


    “哟,我还没提她呢,你倒是说起来了?怎的,想要在皇城,给柳五娘子上柱香么!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委实忍不住,杨恭笑出声来。


    崔冬梅火气大,心口酸得厉害,突然起身,“笑什么笑,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我回来了


    第52章 他似哄骗,似引诱


    崔冬梅可不是那等扭捏之人, 得了杨恭的信儿,第二日一早便去立政殿观摩前朝议政。虽然临淄王已回到封地,然左相作为太傅, 还是有话要说。


    凑巧,崔冬梅前脚于立政殿西北角矮踏休息,后脚就听见左相沉重的脚步。


    这人上了年岁, 一把老骨头, 走起路来颇有几分时断时续。闻声, 崔冬梅连忙起来, 靠在帷幔之后,细细听着。


    左相来此先是请安,而后方才说道:“陛下, 老臣教导临淄王殿下多年, 有些话不得不说……”说到此处,蓦地顿住。


    崔冬梅不解其意,片刻又听左相继续,“他好与不好, 事到如今也无需再说。可陛下而立之年,子嗣不丰, 朝堂议论诸多。幸而中宫有孕, 能暂时堵住悠悠之口。娘娘而今脉象如何, 身子骨如何, 老臣劝陛下放出一二消息去, 省的那些个嘴碎的, 成日里胡言乱语……”


    往后的话, 无需在听。


    崔冬梅心道:左相这个碎嘴的老狐狸, 可真是厉害。话锋一转, 定然是知道自己来了。说起中宫有孕,碎嘴闲话,也不知到底是谁嘴碎闲话。


    念及此,崔冬梅歇了探听的打算,正大光明令李申上来茶水点心伺候。


    而后,各路朝臣来议论朝政,有意无意说起临淄王者有之,问道成王定王者有之,言说崔冬梅不堪中宫之位者有之。起初,她尚有几分难过,到后来,渐渐不在意起来,随他们去。


    世间诸多事务,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决断。


    她只需知道,陛下不会后悔便可。旁的,要管也管不了。是以,午膳前后告别杨恭回到正阳宫,打算午休。哪知,回程途中,遇见郭侧妃。


    她一身紫色对襟长褙子,显得小腹隆起好大一块儿。俏生生立在紫藤花下,一手抚着花藤,一手抚着小腹。显然是刻意等候在此。


    崔冬梅乍然一见之下,并不打算搭理她,扭头走开。


    “娘娘!”


    这人在身后疾呼,她走得有些急,一道传来的还有丫鬟的劝阻之声。


    到底不是个硬心肠之人,崔冬梅没等她疾步前来,回神看去。郭氏未料崔冬梅如此心善,灿然一笑,娇俏婉约,一如初见。


    彼时,崔冬梅尚且不知杨琮因何提到郭六娘子,只觉得她可爱,是个极为难得的好姑娘。此时再见,心中泛起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何事?”


    崔冬梅迎了上去,朝着过侧妃的面庞说道。一张芙蓉面,和她自己有几分相似,看起来怪异得很。


    “我来,给娘娘请安。”


    这显然不是真话,崔冬梅不去管她,“即如此,请了安,你便好生回去。近七个月的身孕,该当好生照看自己才是,有个闪失可是不好。”


    郭侧妃讪笑,“娘娘教训的极是,请了安,见了娘娘好,我这就回去养着。陛下仁慈,早前派下三两个嬷嬷来,照顾我日常起居,一切再妥帖不过。待我生下这个孩子,即刻前往封地。”


    知晓自己孤身在京,不被待见,郭侧妃再是小心不过。低眉顺眼,恭谨谦卑。


    崔冬梅见状心有不忍,“生了孩子,坐完月子再走也不迟。”


    郭侧妃惊讶抬头,眼中闪过丝丝光亮,不过片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离开。


    崔冬梅主仆三人,继续前行。无意之间,小娘子问道:“这阵子,郭氏住在宜春殿,一切可好?陛下派人照料?”


    香香看眼崔冬梅,料想她许是念在一同有孕的份儿上,方才如此问话,回道:“东宫除临淄王夫妇二人以及伺候的宫婢小黄门之外,和从前并无任何不同。郭氏依旧住在宜春殿,依着藩王侧妃的身份供奉。她有孕在身,底下人也不见苛待,这事,陛下早就发过话。”


    有几分不确信,崔冬梅疑惑道:“陛下没说如何处置?”


    香香不知,看向另一侧伺候的脆脆,寻求解答。


    脆脆是个爱打听的,当即说道:“没听黄六说,想来陛下是等她生产之后再说。”


    黄六,李申跟前小黄门,脆脆打听消息,一向爱找他说话。


    崔冬梅听罢,仍旧有些疑虑,陛下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万万不会留待以后处置。


    “你们两个,多多打听打听,若是有郭氏消息,第一时间报于我知晓。”


    一路闲话,回到正阳宫,用过午膳,崔冬梅继续做衣衫。中衣而已,用不着过于花哨。崔冬梅也没打算如何,不过是左右两侧袖子,各绣上一片云龙纹罢了。已然做了好些时日,就剩下半片云龙纹。


    及至下晌杨恭回来,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香香和脆脆,以及三五宫婢,将崔冬梅围做一团,有说有笑。当中那女子,双目全然落在手中的衣袍上,宽大袍子,散落开来,更显孕味。


    算算时日,到如今不过近乎四个月的身孕,放在寻常妇人身上,本看不出什么。可落在崔冬梅身上,像是吹气一般,鼓得很是厉害。杨恭此前觉得不妥,招来向太医看看,却被告知好着呢。无法,只能默默地提心吊胆。


    他含笑走到崔冬梅跟前,“昨儿才和你说了,别累着,你怎生不听话呢。”


    崔冬梅头也不回,“我何时是个听话之人,陛下莫不是又想起了谁?!”


    杨恭:……


    “别说话,过来看看,合不合身。”说着,崔冬梅招呼杨恭过来,将中衣递给他,示意他穿上试试。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未逢更衣时辰,再如何也不能在窗棂跟下更衣。


    杨恭左右看看,不说话。


    崔冬梅这才明白,哎,这人嫌弃她的安排了。


    “你不乐意?不乐意,去屏风后更衣去。”


    杨恭依旧不动作。


    女子有些急眼,“觉得我做的不好么?”


    香香壮起胆子拉了拉崔冬梅的袖子,“娘子,让人伺候。”


    崔冬梅没好气道:“不过是个中衣,”话到一半,想到这厮毕竟是陛下,就算年少之时再如何落魄,也不见得自己穿过衣衫。想找个宫婢来伺候这人,在阖宫小宫婢头顶寻摸来寻摸去,也没寻见个合适的。不是觉得她们粗手笨脚,就是觉得不堪入目。


    许久,崔冬梅决定自己劳累一番,亲自伺候这厮更衣。


    “来,看看好不好。”这话,小娘子说得分外扭捏,半点不似寻常爽利模样。


    杨恭眼见得逞,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屏风之后,正阳宫沐浴之地。


    宫中浴房相隔一个长廊,一道飞仙桥,寻常不爱去。素日里沐浴,在此地罢了。那围挡所用的六扇围屏,上刻八仙过海、仙人登月、如意和合……


    这人站在围屏跟前,高出去些许,素日里见不头顶的围屏,目下看来小得可怜。他张开双臂,等着女子为其宽衣。崔冬梅动动手,去勾他腰带。


    也不知是这围屏过于仙气撩人,还是男子喘气之声过于靠近,她的手堪堪触碰上革带,即刻缩了回来。


    好似触电一般。


    他背对过去,瞧不见女子如何动作,是以,崔冬梅大着胆子抬眼看。帝王红色常服裹身,宽广雄伟,巍然似山河。


    试探着,缓缓地,再次出手,勾上腰带。


    革带上赤金虎头,交织盘龙纹样,触手生冷。然则,仅仅手指尖有些冷罢了,崔冬梅一颗心跳得厉害,也热得厉害。


    察觉到她许久未动,杨恭扭头,“怎的了?”


    嗓音干净清爽,不夹杂任何旁的情绪,却叫崔冬梅吓了一跳,一双手勾在腰带之上,更紧了。


    “莫不是不会?”这人又问。


    崔冬梅窘迫害羞,低头去看腰带,却不能得见带钩,解开不得。


    束手无策之间,男子再问,“你可要到前头来?”


    也对,带钩系在身前,她在身后较什么劲儿。遂踱步走到杨恭身前。站定之后,如何也不对劲。头顶目光灼热,身前气息灼热人,她一双手,靠近滚烫热源。


    如此这般境况,叫人如何下得去手。


    “后悔了?”杨恭激将道。


    崔冬梅嘴硬,“后悔什么后悔,崔二娘子我,就不知什么是后悔。”说话间,一咬牙一跺脚,解开腰带。


    万不料自己双手如此迅猛,惊诧之下,没拿稳当,手中腰带落到地上,“吧嗒”一声,于落针可闻的正阳宫,回响三两。


    崔冬梅:完了完了,他看出我害怕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下一瞬,男子轻笑窜入双耳,崔冬梅恨不得自己即刻失聪。


    “再有外袍呢?”这厮又道。


    得寸进尺,这厮最为合适。


    崔冬梅不欲认输,咬牙刮下他外袍仍在屏风上。而后,下一件,再下一件。末了,就剩个中衣。


    这,这,委实不好下手。


    女子鼓足勇气,双手握住衣襟,却半晌没解开系带。双眼发昏,双耳发蒙,稀里糊涂,越解越乱。


    突然,男子的手附在她手上,越过她,不紧不慢替自己解开衣袍。


    良久之后,这烫手的素色中衣,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散开系带,散落一半肩颈。下晌光线敞亮明丽,熠熠光芒,更显肌肤如玉。


    “再有的,可就得你自己来。”


    他似哄骗,似引诱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没有意外的话,日更啦!!!


    第53章 “二哥哥,你真好看。”


    不过是几个字而已, 崔冬梅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她愣神,不知自己是怎的了。一双眼落在那半隐半裸的中衣之上, 透过中衣好似能瞧见他前胸的伤口。


    她恍惚记得从前,自己嚷嚷着要看他伤口。


    是个什么时候呢,一时又想不起来。若是眼下这等境况再让她来, 是如何也说不出那等赤裸之言。


    心觉从前孟浪, 不是个好姑娘, 想要撇开眼不去看他。可那衣袍之下的肌肤, 像是有魔力一般,定住她眼神,不能挪动分毫。


    良久无声, 只听男子又开始催促, “不是嫌弃她们不好,要给我更衣么?不动手,难不成还想着让我自己来。”


    崔冬梅内心小鹿乱撞,慌乱之间找到出路, 脱口而出,“你自己来便是, 何苦劳累我一番。”


    杨恭无话, 顺从地脱去中衣。他动作缓慢, 时而停顿, 渐次露出的大片肌肤, 在阳光明媚的这个下晌, 毫无阻拦直入人心。


    光天化日, 日月昭昭。崔冬梅呼吸急促, 眼神闪躲, 一双手更是无处安放。这人,太不知礼节。她们之间,再如何那也是夜间才能窥得一二,何曾这般光明正大,落人口实。


    不觉之间,她低头下去,盯着青砖发呆。


    “给。”不知何时,他将旧中衣送到她眼前。那模样,像是令崔冬梅收好。


    昏昏沉沉之下,崔冬梅糯糯道一身,“我又不是小宫婢,收拾衣袍还要我亲自来。”


    “我想你给我收着。”


    含笑的言语从头顶徐徐而来,似一阵清风,吹拂心坎。她心觉不同寻常。往昔的陛下哪里有这等柔情言语,“你把我当老嬷嬷使唤?”


    “哪里有如此好看的老嬷嬷!”


    崔冬梅心口泛起别扭,继而丝丝香甜涌上,“我知道我好看,也不用你如此说。”


    “在我眼中好看,在旁人眼中好看,在你眼中好看,其间区别大着呢。你可是要听?”


    这厮又在哄人,崔冬梅绵绵道:“不听,好看就是好看,你学问好,我不听你显摆。”


    此言一出,她方才惊觉,自己言语为何如何绵软,没有丁点力道,同她此前看不起的小娘子面对情郎撒娇一般无二。


    受不住自己如此,崔冬梅赶紧道:“快些穿上,也不怕着凉。都快九月了呢。”


    杨恭见好就收,利利索索穿上中衣。“你看看,极为合身。”


    那素白中衣落在他身上,整整好,不长一分,不短一寸。


    “我的手艺真好,想不到啊。”女子真心夸赞自己。


    “用心做的,自然是好。”


    小娘子笑笑,“往后还给你做衣裳。”


    夜间盥漱之后,照常是两人各自看书,间或有一句没一句聊天,今日不同寻常,杨恭令候在廊下的李申等人入内,伺候笔墨,像是要在东侧间作画。崔冬梅不知他这是何意,乖顺跟上。


    哪知,研墨完毕,摆上画纸、镇纸等物件,李申等人鱼贯而出,不再伺候。


    崔冬梅疑惑看向杨恭,见他朝自己招手,“来,到跟前来。”


    他非比寻常的举动,崔冬梅疑惑地站立不动,谎称“我身子重,就在这里便是。”


    “还不到四个月,算得上什么。早年我沙场走马,重得多的物件都能提起。”


    即便有异,他应当不会伤害自己,崔冬梅款款上前,坐在杨恭怀中。他一手握着笔墨,一手拢在女子后腰,从书案一侧取出个东西来。安放在崔冬梅跟前。


    “打开看看。”


    “是个什么?”


    “是你喜欢的。”


    崔冬梅心中甜蜜,却不想承认,胡乱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你的,我都知道。”


    她嘴角扬起老高,“胡说!”一双眼却好似晨光明亮,缓缓打开那物件。


    紫檀木匣子,上刻海棠春风,花朵繁盛,迎风飘香,极为精致喜气。匣子里头,躺着个封页并未题字的册子。连绵不断万字纹繁复其中。


    崔冬梅打眼一瞧,不知怎的想到自己的压箱底儿,清河崔氏特有的精美小册子。


    登时红霞满天,呼吸急促。


    许是见她不再动作,杨恭引诱问道:“想到什么去了?!”


    这哪里是问话。崔冬梅脑海中,走马观花跑过诸多场景,那小册子,她自己研习过,后来这人也研习过,昏头涨脑,“我想什么,你不知道么!”


    这人装得很是坦然,“我哪里能知道。”


    “你适才还说,我的事儿,你都知道。”崔冬梅急急狡辩。


    “我那是说你的喜好,并非其他。我若是如此能耐,西北戎狄焉能活到今日。”


    她恼了,“你戏弄我!有你好看!”


    “好好好,说说,有我什么好看。”


    “我,我……”一时之间她哪里说得上来。


    “那且是等着,可好?倘或不急,先来见见这里头是什么。”


    刚被人戏弄一番,虽然得了他一二句好话,哪里就能即刻歇了脾气,崔冬梅一把掀开册子。


    但见当中乃各色花样子,北冥之鲲,苍山之雪,山涧白茶,月下牡丹,再往后翻看,缠枝纹,方胜纹,凤鸟纹……林林总总,眼花缭乱。


    崔冬梅惊讶之下,听他道:“你见过那送给柳五娘子的花样子,往昔之事,多说无益,辨无可辨。见你在意,我现下所能做的,不过是将从前落在柳五娘子身上的事情和物件,一一地,多倍地,偿还与你。往事随风,我做不到干干净净,你,可是嫌弃?”


    本在震惊当中的崔冬梅,猛地听得这话,胸腔震荡,连带得手也不稳当,刚翻开的册子,稀里糊涂又合上去了。


    几番确信这是陛下所言,她才转身过来,将一双手挂在他脖颈,将头埋在他肩窝。


    柳五娘子之事,若说她不介意,那定然不可能。可,他们定亲那会子,她还小,是个毛丫头,太远太远。


    倘若用现如今的境况去要求从前之事,她崔冬梅自认脾气不好,也做不到。


    一番不成器的过往,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从前几次三番挤兑他,说到柳五娘子,不过是心里头不爽快罢了。而今他刻意将从前之事一一重现,末了,再说到他做不到刻意撇清过往,问她是否嫌弃。


    如斯做派,唯余心酸。


    “嫌弃,自然嫌弃……”口不对心,她胡乱说着。


    杨恭知晓这不是她真心话,并不在意,一手在她后脑,不停安抚。


    “嫌弃你年纪大,嫌弃你伤病多,嫌弃你,或许不能陪我到老。你,你要听话,乖乖将养身子骨,你知道?”


    话未说完,小娘子那不知何时从眼角渗出的水渍,濡湿他衣襟。


    “好,我好好养着,争取陪你到老。”


    崔冬梅啜泣,“争取有什么用,是一定,一定,你知道!”


    “嗯,一定。”


    “赶明儿我遣人给你送吃的,你莫要再顾着议政,忘了去……”


    不等人说完,杨恭连忙解释,“我不老。”


    女子哭着哭着笑出声来,“好,好,你不老,年轻着呢,”脑袋离开肩窝,看向他侧脸。


    他一个沙场老将,也不知当了几年陛下,养得好了,还是许久不上前线,隔绝风霜,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再有那低垂的眼睫之下,似深渊,似蜜糖的眸色,直教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崔冬梅朱唇轻启,“二哥哥,你真好看。”


    她忘了,一瞬之间全忘了,适才说的什么,脑中想的什么,全都忘了个干净,只剩下眼前一张面皮,


    以及他勾人的笑。


    她很是恍惚,这笑脸在靠近,越来越近。起初,能瞧见他含笑的眸色,继而能瞧见他英武的面庞,后来,只能瞧见他迷蒙之中的双唇。昏昏暗暗,烛火如豆,光影变换,真想汲上一口。


    这么想着,自然也就这么做了。


    香甜甜,软绵绵,沁人心脾,令人着迷。


    “我不老。”


    崔冬梅根本听不见他说的话,顺口道:“我知道。”


    “那,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如此光景,只说话,太过浪费,崔冬梅不知自己口中说了什么,只觉口干舌燥,又扑上去吸了一口。


    下一瞬,她被人托住后腰,整个人转过来面对杨恭,听人在耳畔轻声问:“在这儿?”


    这里?哪里?


    她有些不满,抬手揪住他发冠,“你不听话!”话犹未了,被人一把摁下来,听他埋怨,“你轻些扯。”


    哪里能听这话,崔冬梅当即手忙脚乱拆了他发冠,一头墨发披散下来,抓住一缕于手中把玩。


    “你听话,才说了的。”


    男子不确信,再问:“这里么?”


    崔冬梅揪了揪他头发,他又道:“你轻点。”已然上头的小娘子,什么也顾不上,哪里还能听他的话。杨恭无法,登时开始证明自己年轻力壮,一点不老。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况且近乎四月个的身孕,哪里能如从前一般。片刻功夫,小娘子软绵绵一块儿,趴在他怀中,嘤嘤哭泣,“我累了,我要歇着了。”


    脚程远未过半,歇息,没得歇息。


    “你扶着些,省力。”


    “手酸得厉害,不能了。”


    “身后的书案,你……”话到一半,无需崔冬梅应承,这厮自顾自将人放在书案上坐着,怕她冷,又反手给她后背拢上袍子。


    崔冬梅推开袍子,“热得厉害,不要这东西。”


    “小心一会子冷。”


    “胡说,哎,莫要靠过来,你烫得真厉害,像是要化了……哎……”


    化了吧,统统都化了去。


    第54章 她该是喜欢陛下的


    翌日午时前后, 崔冬梅懒懒散散醒来。守候多时的香香和脆脆,赶紧前来伺候,梳头, 更衣。端坐妆台,崔冬梅有些腰疼,扭了扭, 不想被香香看出端倪来。


    香香霞光满面, 几度欲言又止, 终究是没忍住, 劝说道:“娘子如今有孕在身,还是……还是以养身子为重。”


    虽并未言明,可崔冬梅哪里不知道她是何意, 无非是说她为男色所迷罢了。


    也对, 昨日也不知是月色皎洁如玉,还是花样子画得清新脱俗,她着实没忍住。见他好看,连身处何处也顾不上, 扑了上去。如此这般行径,她个女子, 自该收敛一二。


    不能再有。


    转念一想, 他那时, 当真好看, 自己也并非全然为男色所迷。


    遂含着笑, 不当回事地应下, “知道了, 知道了。”


    香香替人梳妆的手不停, 思索着要不要告诉夫人, 请她来指点一二。


    陛下太过疼惜娘子,偌大的正阳宫,仅安排有几个老嬷嬷在小厨房伺候,等闲时候入不到正殿,更何况劝谏一二。


    这话休提,且说当今的崔冬梅,腰间不适不过是一瞬,她些许动动当即见好。手附在后腰,不禁想到他们昨夜说的话。


    陛下说要给做风筝,送野花,翻墙垣来看她,要将一切的一切悉数弥补。


    她笑他,“多大年岁了,还做这些少年之事”,惹来他一个黑眼。


    哼,这般在意年岁,往后的日子可有好玩儿的。


    再后来么,自然是累得腰疼。


    揉腰完毕,崔冬梅妆发还未打理妥当,指指妆奁匣子当中那五凤钗,“今儿个簪这个。”


    香香将簪子插在崔冬梅发间,“昨夜陛下派李申送来的,还没给娘子说起。娘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


    “李申忙活那多日,就送来这个?”


    “娘子不满意?”


    香香惊讶过后瞬间明白,那里是觉得不好,“旁的自然还有,拢共三个大匣子,黄六使人抬进来的。那模样,瞧着沉甸甸的。脆脆登记造册,头一眼就见着这个,想着娘子喜欢,连忙拿了出来。旁的衣料头面首饰,约莫得等今日登记造册完了,才能送到娘子手上。”


    崔冬梅很满意,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又看了一会儿。


    巨大的缠枝菱花镜中央,映出女子艳丽面庞,墨发之间,一直五凤钗斜斜伸出来。赤金凤凰,口含香珠,温润光泽,尾翼化作摇曳珠串,垂顺而下,时而飞天起舞,振翅有声。


    她生来富贵,珠宝于她而言不算稀罕。


    偏生今儿个这五凤钗,格外令人欢喜。这多年来,父兄、小侄儿,几位表兄,连带那个被撵出京都的狗东西,都送过不少稀罕物件来,可她从没这般欣喜。


    崔冬梅的欣喜一直持续到下晌,自己阿娘入宫。


    萧夫人入宫的头一句话,便是屏退众人低声提点自家姑娘。


    “你如今有孕在身,能不能收敛些。素日里你在家中胡闹惯了,我和你父亲也都由着你,可今时不同往日,你再胡来,不仅孩子有个不好,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崔冬梅惊讶地找不到魂窍,这皇城内外传递消息,如此简单了么。


    她昨夜胡来,还未到晚膳,已有两人来说她了。


    见她没入耳,萧夫人呵斥,“你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


    “呦呦呦,阿娘说的,我都仔仔细细听着呢,半句不肯错了去。”


    “那你说说,我适才说了什么?”


    崔冬梅想想,“节制,要节制。我知道。”


    萧夫人:倒也不用如此用词。


    “你……”母家名满天下,受人敬重,怎生有个这般姑娘。萧夫人暗自将崔侯骂了一通,一个弃文从武的兵鲁子,无甚用处。“你……你知道就好。外朝风言风语不少,莫要去管,好好养胎,生下孩子再说。”


    “阿娘对我最好了,”崔冬梅搂着萧夫人胳膊撒娇,“阿娘前些时候为何不来看我?女儿日子艰难……”


    “你还有脸说你!”萧夫人气狠了,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那时你闹着要嫁给陛下,我就知道有猫腻,谁曾想,你本事如此之大,竟然……竟然……”


    崔冬梅拦着,“阿娘,你是我亲亲阿娘,这话说出来可是不好。陛下都知道了,你也就饶了我吧。”


    “若是遇上我,就将你一辈子关在清泉宫,莫要再回来。真真是个会生事的丫头。”


    崔冬梅嘿嘿一笑,“陛下心疼我,让我回来了。”


    萧夫人:“孽缘,都是孽缘!”


    眼见阿娘生气,崔冬梅赶紧岔开话题,笑呵呵问道:“阿娘,我记得那会子您和阿爹刚成亲,不太好来着。”


    萧夫人不满,“那可不是,你阿爹那样的人,最是奸猾,哪里是个能对姑娘好的。”


    崔冬梅说起这事,可不是为了听阿娘抱怨的,安慰两句,转而说道:“那后来,又是因何好上的来着?阿娘从前和我讲过,女儿蠢笨,记不清了。”


    “还提这些做什么,晦气得很。”萧夫人不愿。


    “阿娘,我想听听。陛下如今对我极好,可我心中总有几分不妥,想问问您当初和阿爹是如何相处的,依葫芦画瓢,我也学着点儿。”


    萧夫人白了自家姑娘一眼。


    “哼,现在知道了,早先干什么去了,你个糊涂东西,说起来比你长兄还要气人。”


    继而,萧夫人说起当初相看,崔度看上齐家姑娘,人姑娘不乐意,而后才和卢氏成亲的故事。崔冬梅全然知道,嘻嘻哈哈听着。七拐八拐,才说道当初崔信去萧府提亲的故事。


    当年,崔萧两家议亲良久,但一个崔家旁枝,心高气傲的萧家大姑娘当然看不在眼中,连相看那日也不过是虚虚走个过场,一言不发。崔信文武双全,自认只是输在身份上,自然不会热脸贴冷屁股,当即表明自己不愿和萧家姑娘成亲。


    他的话,传出偏房大门也不曾。


    后来,萧大姑娘不乐意,换了庶出二姑娘。二姑娘是个硬气人,吃剩饭是个什么道理,连夜喊道自己要出家当姑子。无奈无奈,万般无奈,最后定下四房萧六娘子,也就是如今的萧夫人。


    如此这般曲折,崔信自然待夫人不如何。


    先头,府中两个妾室顶着,夫妻之间鲜有见面。偏生萧夫人也是个顶得住的,生生等到了机会。


    彼时,崔冬梅还未出生,她甚也不知,听自家阿娘说到这里,怪道:“阿娘难不成就这样原谅阿爹?”


    “我又没想着合离归家,素来也没个仇怨,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夫妻之间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喜欢不喜欢,都是其次,重要的是要把日子过好。先头已有了你大姐,我不过就是缺个儿子。”


    萧夫人口中的时机,乃崔信弃文从武,寻有家资有能力之人投奔。


    家族不欲有这等违逆纲常之人,将他们一家子撵了出去。自此,萧夫人摆脱自家不成器的阿爹,崔信实现自我抱负。


    “那后来呢,后来阿娘是何时喜欢阿爹的呢?”


    终于到了这里,崔冬梅着急忙慌问道。这等关键时节,错了一星半点也是不能。


    萧夫人老脸一红,“我哪里喜欢他。他个大老粗,没丁点文采。”


    崔冬梅笑话,“适才是谁,说到阿爹文武双全,双眼放光来着?那不是我阿娘,是谁家阿娘。再说了,我记得阿娘和我说过,后来阿爹认错,待阿娘极好,还说若是一开始相看的姑娘就是阿娘,他定然贴上自己全部家资求娶。”


    萧夫人笑笑不说话。


    少女急了,往昔在家中,阿娘尚且要和她说上两句,现如今怎的一句话也没了。


    “阿娘,女儿向你取经来着,你怎的不说话呢。女儿从前不懂事,想要好好来过,阿娘给我讲讲好不好?”


    “你当真是诚心的?不是三心二意?”


    崔冬梅点头。那模样,前所未有的认真,瞧得萧夫人心中疑惑不已。


    “你……你莫不是转性了?或是……”


    虽不知阿娘要说什么,可崔冬梅的心,一时之间提到了嗓子眼,“阿娘,这是我自己的事,您教教我就成,旁的莫要多问。大姐姐那处,也不见你如此。”


    当娘的哪有不管自家孩子的,萧夫人低声问:“你莫不是喜欢上陛下了?”


    轻飘飘的话,却好似千斤重,登时压得正阳宫鸦雀无声。


    “我,我,没有的事儿。”


    “那你打听我和你阿爹之事作何?若非如此,你为何不去打听你大姐之事,他们两个可是好着呢。”


    崔冬梅语塞,“大姐……大姐……”


    崔家大姑娘和姑爷两人,一见钟情,相看当日就落了钗,还有什么可说的。崔冬梅和陛下有个不好的开始,是以她才想着问问阿娘,如何反败为胜,扭转乾坤。


    “算了算了,见你也说不出个话来。能告诉你的,我告诉你便是,省的你再胡来。别骗我哎,我已猜到你那时看上临淄王了。若是今儿个教了你,你再做出个糊涂事来,我这个当娘的,权当没你这个姑娘。”


    崔冬梅点头。


    “过去的事已然过去,没必要一直放在心上。况且夫妻之间,总有吵架的时候,如何开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是如何解决的。家中两个老姨娘,我从不放在眼里。她们两人也是苦命人,何苦为难……开局不利,如何破局才是关键。现如今陛下对你好,这已然是极好的处境,你只需要……明白了?”


    只记得阿娘口中所言的一二三四五,少女稀里糊涂,点头。


    知道她定然没明白,萧夫人略有嫌弃,“跟你那个木头长兄一个德行!”又嫌弃一会儿,委实没法子,“若是有情有爱,那是最好,若是没有,走近他心中,这……”萧夫人摆摆手示意就是如此简单,“你可知道。”


    “怎么走近他心里啊?”


    萧夫人:没法教了。


    “自己参详参详去吧!我今儿个不过是来看看你的。”


    萧夫人走后,崔冬梅独自一人参详到晚间也没想明白。


    到底如何才算走到他心中呢,现如今这光景,算不算已经成功。若是成功了,也忒容易了些。


    想不明白的崔冬梅,有一点却很是明白,她有些羡慕早前的柳五娘子。


    不仅羡慕,还有些心酸。


    她想,诚如阿娘所言,她该是已然喜欢上陛下。


    不对,她从前喜欢那个狗东西,现如今喜欢陛下,是不是有些不太好,太快了。


    稀里糊涂睡过去之际,仍旧没个定论。


    月色皎洁,树影斑驳,一股秋风从正阳宫前吹到宜春殿。


    殿内,一盏烛火光亮,本该睡下的郭氏,歪在矮塌之上,“又来催了?”


    “来了,就在外头等着呢。”


    “这才几日,催了三次了。催命也不见得有这么急。”


    “娘子,说什么丧气话,咱们,还是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郭氏缓缓从袖中拿出信件,递过去,“送出去。就说是日前才得的消息,娘娘极好,孩子也极好。若有旁的安排,赶在年前即可。赶在年前,或许还能保我一命,让我见见孩子……”


    “娘子,陛下……这毕竟是临淄王第一个孩子啊!”


    郭氏满脸是笑,却神情落寞,“孩子,你说如今除了我,谁还在意这个孩子。他阿爹不喜欢他,他阿爷不喜欢他。哼,都是我傻,信了他的鬼话,收了他的兔子灯。哼,穷途末路,死到临头,我只想保住我的孩子,见他一面罢了。看着他长大已然不能,见他何等模样还是能行。去吧,送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没有存稿,更新的很晚,抱歉啦


    第55章 “柳五娘子咬过你没有?”


    翌日一早, 崔冬梅梳妆打扮,打算去立政殿看看杨恭,顺带验证自己心中猜想。谁承想, 还未入殿,遥遥得见李申焦急踱步,见她来, 更是不知所措。崔冬梅一时之间火气冒了三丈高。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想我知道。”


    李申勾腰驼背, “没, 陛下在里头好着呢。”


    见他这模样,崔冬梅越发验证心中猜想,哼了一声阔步入内。两步之后, 缩回来转而从西北角小门入内。大殿开阔, 她轻手轻脚,并未惊动殿内之人。转过隔断帷幔,听见声响,前朝议政, 崔冬梅心觉不妥。


    若是寻常政务,李申那老狐狸, 怕个鬼啊!


    缓步靠近, 躲在帘子后偷听。


    “……老臣已这般年岁, 全无私心, 一切皆是为了国朝安定。近来坊间多少传闻, 娘娘生来娇贵, 如今有孕在身, 恐是不能照料陛下。选良家子入宫, 一来可为陛下分忧, 二来有利子嗣。陛下年近而立,膝下空虚……”


    说话这人,乃临淄王妃祖父,中书令是也。


    哼,收拾了刘三娘,倒是把这老东西给忘了。待会儿,这人前脚走,她后脚就去吹枕头风。


    看谁本事厉害。


    不欲出门和中书令交战,崔冬梅闪身回西北角矮踏歇息。不知多久,在她快要睡去之际,杨恭徐徐而来。他今日穿了一身干练圆领窄袖长袍,褐色暗纹,远远走来,看得人眼花。


    随着他步伐迈近,适才听到的言语在脑海中翻腾起来,崔冬梅混混睡去的脑子登时好使。


    异常精神问道:“来了?这是商量好,哪天迎良家子入宫了?给个什么位份?我那正阳宫住人么?”


    说话间,狠狠剜了一眼杨恭。


    他并不觉自己被挑衅冒犯,反而很是开心走到崔冬梅旁坐下,“听说你晨起困倦异常,想着你或许要睡上一睡,不想如此精神。”


    “不精神,不精神怎么瞧得见你娶新欢呢。”


    “胡说,没影子的事儿。”


    崔冬梅吹胡子瞪眼,“那可是中书令刘大人,贬斥前太子妃也不见你说上两句之人,他的话你能不听!”


    杨恭像是很喜欢看她如此生气,和颜悦色,“他是老臣,素日里兢兢业业,未出任何差池,平白无故说他作何。况且朝臣谏言而已,说不说在他们,听不听,如何听,在我。我御极多年,朝臣信服,既不是傀儡皇帝,也不是无能帝王,他们说说话而已,还能反了天了。”


    被他言语中的镇定感染,崔松梅细细想来,确实如此。


    可豪言壮语已然放出去,小娘子不能做没脸的事,“那,你要选良家子么?”


    杨恭反问:“你说呢。”


    这人,眉眼带笑,一张面皮迎着窗棂投进来的金光,煞是好看。再有那深情款款的眸子,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褐色瞳仁清晰映出女子身影。


    崔冬梅再次心跳如鼓,混乱不堪。


    他当真好看!


    她说不出话,却突然听见他轻笑出声,“你看什么?”


    这厮狗模狗样,明知故问。他们离得这般近,不是在看他,她还能看个什么。


    想要骂他两句,又蓦地福至心灵,明白他是在笑话她。


    笑话她看出了神。


    她想,心意相通,心有灵犀莫过于此。


    然则,出口的话却成了“看你又如何!”


    独属于小娘子的骄傲,才不让人轻易看穿了去。


    说罢她扭头看向窗外,粼粼金光于金水河跳跃,晃动之下,不远处的崇德殿看不真切。崇德殿三层高,直耸云霄。在端坐胡椅的崔冬梅看来,飞入云巅的模样,远不似寻常宫殿巍峨,颇有几分可爱。


    “既然看了,再看几眼又何妨。”在她耳畔,他说。


    冷不丁听得这话,崔冬梅嘴角不自觉翘起,故作镇定不看向他。


    “哪有你这样的,求着旁人再看两眼。”


    嗓音绵柔似云朵,在二人之间悄无声息溅起风浪。


    “那……我求你,再看我两眼。”


    他的话,更近了,仿若从崔冬梅心中发出。


    拧眉一笑,这厮不是好东西,求着旁人看他两眼。嗯,也不是不行。可这话如何说才好呢。


    许是知道她心之所想,这人再道一声“求你。”


    既然你如此诚心,那我也不是不可。


    崔冬梅用手托住自己无力的下颌,依旧不去看他,“看看也不是不行。可这立政殿,多少宫娥黄门,我是个小娘子,要脸。”


    “没人瞧见。”


    循循善诱,莫过于此。


    崔冬梅动动手,有些痒一般在脸上挠挠,半晌之后方才缓缓转头,看了过来。


    男子窄袖长袍,好似云巅佛光下,款款走来的少年。眉目如画,浑身金光绽放。


    崔冬梅像是傻子一般,盯着他看,一眼不眨。


    “二哥哥,我有没告诉过你,你长得真好看。”


    看不清他面庞,只听他轻声道:“说过,前儿才说过。”


    “不够,再告诉你一次。你真好看。”


    顺从本心,肆意妄为。崔冬梅伸出手,摸摸他头顶金光,“你会一直这么看着我么?我心中很是欢喜。”


    杨恭:“欢喜什么?”


    似再次为男色所迷,她想不明白他何意,蹙眉。


    “好好想想,欢喜什么?”他不放弃,再次问道。


    终于听入耳几个字眼,小娘子沉溺在他眼中,挥动浆糊似的脑袋想,欢喜什么呢,喜欢什么呢。


    “你这么看着我,眼中有我,我很欢喜。”


    半晌才说道这一句,杨恭当然不满,眸色腾地冒出火光,


    引诱问道:“那我呢?”


    “你什么?”崔冬梅不明白。


    杨恭想要说个什么,却未出口,盯着她看许久,猛地凑上前。二人之间骤然压缩的空间,令小娘子反应不过来,呆愣愣仍由这人在她侧脸落下痕迹。


    额间碎发搅动,于二人面颊之间来回,酥酥的,痒痒的。


    崔冬梅呆愣地好似个生手,半点不知动作。她只知道,心口的跃动,带着丝丝灼热,在胸腔中胡乱舞动,根本由不得她这主人使唤。


    及至他缓缓离开,她眼前复又得见一二光亮。


    星星点点的烛火,在脑中绽开。


    “二哥哥,我有没说过……”


    “嗯~~什么?”


    他的嗓音浑厚雄伟,一如他这人。细细听来,却发现其中千万柔情,点点蜜意。旖旎香甜,顺着他独有的音色,萦绕小娘子四周,将其团团围住。


    嗯,适才她要说个什么呢,怎生想不起来了呢。


    “有没有说过什么?”


    崔冬梅害羞,窘迫,低头下去,“我忘了。”


    这人毫不掩饰哈哈大笑,崔冬梅这下更为窘迫,恨不得找个地缝窜进去。待他笑够,女子替自己找补,说起中书令谏言来。


    “二哥哥虽然并未应下挑选良家子,这是好事,可,我心里不舒坦。此前刘三娘那般得罪于我,你都没将中书令如何,现如今,他孙女不来得罪我了,他自己来得罪我。我是皇后,合该大气,不能为个不成气候的谏言生气。我……我……”


    “吹枕头风来了。”杨恭接着往下说。


    崔冬梅点头,“枕头风一定要吹起来,你说,管不管用?”


    “管用管用,你要怎么用?”


    “你方才说道,中书令无错,若是他往后犯了错,你定然不要轻饶了他,这个可行?”


    杨恭点头。


    见他应承得如此爽快,崔冬梅一时犹疑起来,该不该再说第二条。


    “再有呢?”


    他如此这般问话,当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崔冬梅扭扭捏捏道:“既然已经说道良家子,你……你往后,哎呀,往后……嗯,我不说了。”


    “你说,我听着呢。”


    犹豫之下,她一双手搅合在一块儿,被他握住一只,“莫要再搅手,有什么话你说来便是,在我这里,没什么不可。”


    见他眼神坚定,崔冬梅终于说道:“往后也不能再有旁的良家子,可行?”


    他不说话,低头看她,像是要将人看到心中去。


    “好。”慎重,郑重。


    得寸进尺乃崔二娘子强项,当即又道:“除了良家子,别的姑娘也不行,贵女更不行。”


    话音落下,像是惊觉自己胆大,竟然敢对陛下说这番话,偏头将眼神落到别处。转念一想,她和二哥哥相处这许久,她在心中,仿佛从未将他看作陛下,那个高高在上,不容他人反驳之人。


    肆意妄为,胆大朝前,一向是她崔冬梅的行事风格。


    “你怕?怕我不答应么?转头作甚。”男子问道。


    崔冬梅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不搭理他。


    “我答应你,都答应你。我这一生,这多年来,除开早年的柳五娘子,也就是个你。你还怕什么。”


    她很是欢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口不择言说:“哼,真是哪里都有柳五娘子的身影,”生气顾不得许多,扭身过来在杨恭耳廓轻咬一口,“柳五娘子咬过你没有?”


    不等他说话,又在他侧脸咬一口,“这里呢,这里咬过没有?”


    短短一瞬间男子不言语,崔冬梅觉得好似许久一般,哼哼唧唧,“哼,我就知道,没个好东西。气死我了。”


    第56章 是个双胎呀


    “没有。”男子轻声道。


    这话, 骗鬼去吧,崔冬梅自然不信,她恨一眼杨恭, “连清泉宫的老人都知,二哥哥当年对柳五娘子好着呢,还敢说没有, 骗谁呢。我又不是小孩子。”


    “不骗你。我从来不骗你。”


    听他话中之意, 说的可不仅仅是柳五娘子之事。


    午时金光最为浓烈, 窗棂上回字锦花格, 隔断大片光线,照在人脸上,花样依稀可见。他眉眼中的认真, 顺着明媚秋阳, 丝毫不错地落入崔冬梅眼中。


    不禁令她信了几分,“真的没有?”


    “万万没有。”


    “去岁在清泉宫,我问过万安杨家老人,有个老媪, 说你带着一身伤病,翻墙给人送花, 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虽说从前之事跟我无甚关系, 可现如今细细想来, 我不开心得很。你对旁人曾经这般好, 好得我, 我有些嫉妒, ”似乎不太确信心中感觉, 崔冬梅再次重复, “对, 有些嫉妒。我生而富贵,几岁起便是侯府贵女,京都内外,数一数二的存在,何曾嫉妒过旁人。哼!”


    “是我不好。”杨恭道歉。


    “凭什么要你道歉,你又没做错。”她连忙说道,“你没错。只是,只是,柳五娘子听说是一场风寒没了的,若非如此,你们会成亲么,会一块儿待在立政殿,就像目下你我一般,待在一块儿说话么?”


    杨恭好似被人拖拽,瞬间从微暖祥和之地,堕落到一片深渊当中。他不说话,也不动作。


    崔冬梅见状,有些急了,“你怎的不说话,说起柳五娘子的人是你,不说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还有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快说,若非她身子骨弱,一场病没了,你们会成亲么?”


    这人依旧不说话。


    “也是,是我糊涂,”崔冬梅揪心,“是我糊涂得厉害,已然定亲之人,哪个不成亲的。定亲就是为了成亲,哪还别的什么。问你这话,也是白问。罢了罢了,我不问了。你若是还想着她,自去想着,莫要在我跟前提起她来,我听着怪伤心的。”


    ……


    不欢而散回到正阳宫,崔冬梅叫来些瓜果点心,黄冷团子、虾羹汤、蛋黄糕,一样吃点儿,再来几样糖水,吃到一半,惊觉吃得有些多,放下碗碟,不再吃了。


    恰逢此时小厨房嬷嬷进来收拾,见崔冬梅吃得不少,多嘴一说,“娘娘这模样,瞧着比寻常四五个月的妇人,要大上一些,像是个双胎。”


    崔冬梅惊讶,“太医还不曾说过,你这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老嬷嬷:“奴婢年纪大,见过有孕夫人多了些,寻常四五月的胎相,不及娘娘这大。这几日娘娘常常是用过膳食,还要吃上些糖水点心,也较一般妇人多了些,所以奴婢想着恐是双胎。不过,奴婢眼拙,走眼了也说不定,娘娘不用放在心上。”


    崔冬梅哪里能不放在心上,当即朝外喊道:“快,去请向太医来。”


    堪堪入内的脆脆听闻,以为是崔冬梅不好,“娘子哪里不好?”


    少女走上前去,敲了敲她额头,“傻丫头,你家娘子我好着呢,嬷嬷说许是双胎,找向太医来看看。”


    脆脆:“天大的好事儿,赶紧去请太医。谁去了?我亲自去。”


    老嬷嬷以及她手下几个小宫婢,笑作一团,“小娘子,早有人去了。这等喜事,外头那几个守门的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呢。”


    脆脆跺脚,“来迟一步,来迟一步。”


    这下,不仅老嬷嬷等人,连崔冬梅也笑了起来。


    一片欢声笑语还未散去,向太医气喘吁吁入内,给崔冬梅请安,问道:“娘娘可有哪里不好?”


    崔冬梅不明说,只说是请他来瞧瞧,一旁的小丫头子,香香和脆脆,一眼不错看着,再有素日在外伺候的几个小宫婢,一溜烟歇了差事,赶来围着。


    这等境况,向太医一脑门子汗。


    两日一个平安脉,昨日方才请过,未见任何不好。今儿个这是……这是……突然,向太医切脉的手抖了抖,明白过来。


    捻着胡须,“娘娘这脉象,是有几分双胎模样。数日前微臣觉得有些像,可似有似无,断断续续,不太确切,是以并未禀告娘娘。今儿个再看,双胎脉象强了不少,是以微臣才敢如此断言。不过……”


    更有来迟一步的香香,即刻接话,“不过什么?”


    向太医犹豫,“不过双胎当中,一强一弱,有争斗之势。想来日后生出来,当中一个要弱上一些。”


    屋内几个俱是从未生养过的小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个法子,半晌不言。


    向太医知道自己适才的话重了些,复又解释一番,“娘娘切莫担忧,一强一弱于双胎而言乃寻常,只需细心照料,好生看顾,便无大碍。”


    崔冬梅:“当真?”


    “自然,微臣怎敢诓骗娘娘。”


    霎时间,正阳宫内一片沸腾,崔冬梅吩咐香香,“赏,凡是正阳宫伺候之人,一人五两银子,门外守卫,小黄门,亦是如此。再有向太医,着人送五十两过去,要小黄门宣旨,寻个得脸的,正使,副使俱在,浩浩荡荡地去。”


    普天大喜,合该欢庆,齐齐道声“恭贺娘娘。”


    秋日红枫簌簌,沙沙作响。低矮枝丫斜斜靠来,从半开窗户伸出一二,以示庆贺。


    这个午后,崔冬梅高兴地毫无睡意,指使小宫婢打理正阳宫内外。


    她要做母亲了,一下还是两个,一股从心房起来的力量,如何也消散不掉。下晌,委实无所事事,命人打理库房。


    皇城之内,库房有二。一是陛下私库,二是后妃私库。陛下私库,好几处,一直由李申打理。后妃这处,太后仙去,除开正阳宫外并无别的妃妾,是以打理起来,极为容易,不过是千秋殿、百福殿几处。


    分派好些事务之后,一时得闲,崔冬梅又想起柳五娘子来。遣人将清泉宫那老媪请来。


    这老媪,从前在万安杨家伺候,知道不少柳五娘子之事。去岁崔冬梅随意问了问,并未放在心上,而今在意了,自然要好生打听,知晓个明明白白。


    遣去清泉宫请人的宫婢还未走远,得信儿的杨恭快步赶来。


    他此番轻车从简,身后只有李申一人跟着。于正阳宫前幽幽长廊站定,不前行,也不后退,就那么直挺挺站着。像是不知所措,像是不敢置信。风吹过他长袍,袍脚翻飞,混着身后层层红枫,红绿相间,美得像一幅画。


    崔冬梅由人搀扶,远远立在廊柱旁,“傻了么,二哥哥。”


    听得人言,他方才迈开步子走来。一步一顿,慢的像是走在人心坎上。到崔冬梅跟前,他不上台基,立在踏跺之下,“真的?”


    崔冬梅来了兴致,哄骗他,“假的,他们骗你的。”


    此言一出,这人肉眼可见落寞,散去满脸开心和兴奋。


    轻声叨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未料到如此,崔冬梅连忙问:“知道什么?”


    他蓦地收敛情绪,脸上落寞不复存在,“没什么。我就知道是我听错了。”


    定然不是这么回事,崔冬梅拉着他的手,问个明白,“你这才是骗我的。说真话。”


    “要听?”


    “只要是真话,我都听。”崔冬梅斩钉截铁。


    杨恭无奈笑笑,“我就知道,上天将你送到我身旁,已是世间幸事,再没有其他。”


    “说什么糊涂话,遇见我,是开始,并非结束。你听好了,二哥哥,”崔冬梅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是个双胎,真的,千真万确。小厨房老嬷嬷这么说,向太医也这么说。咱们……啊……”


    不及崔冬梅的话说完,她被杨恭抱起来。夕阳西斜,秋日高爽,他们于正阳宫台基下欢声笑语。


    崔冬梅毫无准备,一个激动,手无处安放,只能不断敲打他胸膛,“你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回应她的,唯有杨恭的笑声。


    激动许久,直到老嬷嬷见状不好,壮着胆子前来,“陛下,娘娘还怀着孕呢,小心些。”


    杨恭登时停下,“是我不好,高兴坏了,忘了。”


    崔冬梅尚未落地,揪他衣襟,狠狠道:“哼,忘了?!什么忘了,我看你是高兴地昏了头了。快放我下来。”


    “不放。”抱着人快步入西侧间。他吩咐宫婢收拾,安放垫子,毛皮,一应物件准备齐全,才将崔冬梅放下来。“好了,放下来了。”


    这厮几番动作,贴心得像是姑娘家,崔冬梅很是受用,抿嘴嫌弃,“才秋日,放了垫子再放上狐狸毛,要热着我呀。”


    “垫子软,狐狸毛保暖,都要,一个不能少。你要听话。”


    哼,听话,听谁的话,崔冬梅脾气上来,“我们说好了的,你才需要听话。”


    她话未说完,就见脆脆一副有事禀告,却又不敢入内模样,在帷幔之后焦躁踱步。崔冬梅不去管杨恭,招手使人入内问话。


    脆脆不敢打搅,又看向杨恭请示,见他并无反驳,入内说道:“娘子,方才宜春殿的喜儿姑娘来说,郭侧妃受了惊吓,动了胎气,有些不好。”


    崔冬梅:“赶紧使人去请太医。她一个藩王侧妃在京,我还能苛待了,不让人请太医了不是。”


    脆脆请罪,“请恕奴婢擅自做主,小丫鬟来禀告之际,奴婢如此和她们说了,可她们说,她们说,说是已让嬷嬷去请了太医。特来禀告娘娘,是想找个合适的日子,请万佛寺和尚,来念几场清心咒,去去邪气。”


    “找和尚念经?”崔冬扭头问道杨恭:“这是什么说法?京都女眷若遇不决之事,派人送上一二香火钱罢了,何必要请人上门念经。”


    杨恭解释道:“郭府尹年少之时,于京畿万佛寺小住,后来科举中榜。他家较之寻常人家,敬重万佛寺。”


    崔冬梅点点头,“侧妃如今,没几个月就快生产,出行不便。”念着到底是他们杨家第一个孙儿,崔冬梅没有不应承的事。


    叮嘱道:“届时人多眼杂,她一人在东宫借住,多有不便,你们几个加派人手,盯着点儿。别出什么差错来。”


    脆脆应声而退。


    第57章 避而不见


    郭侧妃手脚快, 第三日午时前后,一群京畿万佛寺和尚,并几个喇嘛, 浩浩荡荡从西华门入东宫,做道场念经。东宫在皇城西北角,起自北侧第一横街, 自成一派, 和正阳宫所在的后朝并无多少关联。几日念经, 仅是一二诵经声响传来罢了, 并无其他。


    崔冬梅在正阳宫,好吃好喝,将养几日。


    是日, 去请清泉宫老媪之人回禀, 说是人到了,崔冬梅吩咐小宫婢照料,待歇息之后准备召见。到夜间,那老媪心觉到了这里, 没第一时间赶来给娘娘请安,很是无礼, 不欲多待, 嚷嚷着请见。


    崔冬梅又问老媪好些柳五娘子之事, 老媪仗着自己曾在万安杨家伺候, 说的是头头是道, 利利索索, 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也说得上来,


    崔冬梅疑惑不解, 若陛下曾和柳五娘子这般要好,那娘子去了之后,为何不曾见过他上香祭奠。


    他对柳五娘子的好,委实怪异。


    老媪许是看出崔冬梅不信,“娘娘可是觉得我说瞎话,当初陛下居住偏远,较少人伺候,过得不甚如意,可我们这些后厨的,是要成日去送吃食的。一两次得见称得上巧合,多次见到,那可就不是巧合了。娘娘如今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打听这些陈年往事,老奴知道为何,无非是女子担忧。若依着当年陛下对柳五娘子的在意,现如今再见那娘子,娘娘这般后宫独一无二的地位,可有些……”


    “胡说,柳五娘子早已仙去,哪里还能再见。你来前莫不是吃醉了酒,糊涂了。”见她越说越不像个样子,崔冬梅急忙制止。


    老媪自行掌嘴,“是老奴蠢笨,老奴蠢笨,净说些糊涂话。都是老奴嘴笨……”


    “行了行了,”香香见崔冬梅面色不虞,呵斥老媪,“再有旁的消息,你一并说来。那些个有的没的,不该你操心的,闭上你的嘴。”


    老媪连连点头,“当年像是柳家有好些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太后领上陛下相看,听说,听说,”说着观察崔冬梅神色,见她在意这话才继续,“听说是太后见五娘子和善,会照顾人,这才定下五娘子。太后对陛下有愧,所以这事办得很是殷勤,给柳家赔上厚礼,说了一车好话,这才定下来。”


    香香再问:“再有旁的消息没?”


    老媪:“没了,没了。老奴知道的都告诉娘娘了,不敢藏私啊。”


    崔冬梅不悦,摆摆手使她下去,“行了,下去吧。”转头吩咐香香,“拿了银子赏她。我瞧你年纪大了,若愿意,就在正阳宫安排个差事,不必再去清泉宫。一来一去,四十里路,远着呢。”


    老媪连连谢恩,随香香退出去。


    她们二人走后,七间开的正阳宫,唯余几个小宫婢伺候,各自守着自己手中差事,无人言语,静得可怕。崔冬梅心中存了事,不舒坦,侧躺在卧榻之上,随意找个书册翻看。上头写什么,一丁点也看不下去。许久才凝神看见,这书册乃《幼学琼林》,小儿启蒙之物。


    暗自唾弃自己,不过是个已过去的柳五娘子罢了,如此在意作何。再说了,二哥哥早前说了,从前他为柳五娘子做过的事情将一一重现。


    不应去在意,不应再想,何不如就着手边的《幼学琼林》,给小儿启蒙。


    她崔二娘子的孩子,若是个男儿,不是太子也是皇子,若是个姑娘,更为娇贵,乃除开早逝的大公主之外,我朝唯一公主。


    如此这般儿女,启蒙早些,没什么不好。


    念及此,崔冬梅令自己安定下来,专心致志给小儿念书。


    殿内喁喁书声,殿外隐隐清心咒,交织在一起,静得月光星芒也暗淡了去。


    彻夜安睡,不见杨恭回来,崔冬梅早起问了问,宫婢说,陛下昨夜歇在立政殿,并无去到何处。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突的,有些不安。


    再问:“早膳可是送去了,陛下说什么没有?”


    话说这早膳,乃崔冬梅挂念杨恭一身旧伤,特意令太医开了方子,使正阳宫小厨房做的药膳,一日一份,日日不断。


    “听送早膳的小宫婢说,她亲眼见着陛下吃了的。”


    恁事没有,崔冬梅不由觉得是自己多心,“也对,日日都这样。没什么不好。”末了,好仿若仍旧觉得不妥,吩咐小宫婢,“派人盯着点儿,立政殿若是来人,快些来报。”


    小宫婢点头,继续替崔冬梅梳妆。


    一汪水杏眼,一双远山青黛眉,似喜非喜,似蹙非蹙。


    今日的崔冬梅颇有些不同寻常,梳头的小宫婢不知该画个怎样的眉,略显紧张问道:“娘娘,昨儿夜间一阵秋风,许是有些冷,今日画个远山眉如何?”


    崔冬梅点点头。


    小宫婢瑟瑟缩缩,不知如何下手。正当她犹豫之际,外头响起香香的脚步声。她一个素日里只负责整理络子小宫婢,从未替娘娘画过眉,得见香香,像是见到救星。


    香香上前,“我来。”顺手接过小宫婢手中的眉黛,看向铜镜中的崔冬梅说:“娘子,昨夜好大一阵风,吹得院中那株金桂,落了一地桂花。娘娘从前在家中,喜欢采桂花酿酒,今年怕是不成了。细细碎碎的桂花,沾了雨露,接了地煞,酿出来的酒,不是从前的味道。”


    “你去见过了?”


    “嗯,奴婢昨晚睡得沉,今日一早醒来,闻见满院子稀碎桂花味,觉得不好,去看了看。没来给娘子梳妆,都是奴婢的过错。”


    崔冬梅并不怪罪,“你念着我的桂花,也是替我办事,何来怪罪一说。”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梳妆完毕,来得东侧间后看那株桂花。


    一株金桂,枝干粗大,扇盖荫荫,似华盖参天,似巍峨古柏。一阵风雨过去,满树金桂散落一地,远远看去,金黄一片,满天香气扑鼻。及至走近,方才得见一地金桂当中,不少细碎树叶夹杂其中,干枯发黄,焦艳艳一片片。


    崔冬梅蹙眉,“果真不能再用了,可惜。”


    香香宽慰:“今年是不成了,奴婢好好守着,来年金桂再开,定然攒下几坛子,给娘娘酿酒。”


    “秋日来了,一日赛过一日得风大寒凉,这些东西早些遣人收拾了为好。”


    崔冬梅的吩咐还未罢了,身后突突走来个小黄门,像是有人撵他。


    “何事如此慌张?让人撵你了。”崔冬梅问道。


    小黄门连连请罪,“宜春殿的侧妃,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


    “你说什么?!”崔冬梅惊呼,不待小黄门再次说话,她片刻安定下来,接二连三问话,“消息可是属实?谁人来传的信?现如今万佛寺的僧人还在,她这般时辰,动的是哪门子胎气?”


    如今整个皇城,除开陛下,就剩下崔冬梅一个主子。郭侧妃有事,她想寻人帮衬也不能。是以,一面往回走,一面问话。


    小黄门急匆匆答话:“回娘娘,念经祈福已经四五日。起初郭侧妃惊梦症状好了些,夜间也睡得安稳了,可昨夜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如何,半夜一声惊呼。万佛寺僧人祈福,几位喇嘛诵经,渐渐好些。晨时不见宜春殿传膳,料是不好,几位老嬷嬷进去一看,郭侧妃整个人像是泡在汗水中,已经有几分浑浑噩噩。这才宣召太医,请了稳婆。”


    崔冬梅问:“这当中是谁在伺候?可有纰漏?”


    “是郭侧妃从家带来的丫头,喜儿,再没有旁人。”


    “你们几个去看看,让太医院好生照料,稳婆上点心。她这胎八个多月,生下来,不知是个什么模样。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去取,不必事事前来回禀。”


    几个宫婢,小黄门得令而去。


    崔冬梅心中不安,坐卧不定,来回踱步。念在同时有孕的份上,她这些时日时常关切宜春殿。


    往昔郭氏模样,依稀可见。那是个可爱娇俏,心无杂念的姑娘,现如今落到这等地步,委实可惜。


    突然,崔冬梅想到郭氏身旁伺候的几个老嬷嬷,俱是陛下派过去的人手,知晓这当中定有安排,她很想知道,这安排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


    “去立政殿看看,陛下可在?罢了,还是我自己去。”


    崔冬梅到立政殿时,照旧是李申守在门外。这人勾腰驼背,鸡鸣狗盗模样,一见到崔冬梅仿佛见了鬼,惊讶地让人远远就看出端倪来。


    一时之间,崔冬梅心中疑窦丛生,素日里的李申,可不是这般蠢货。


    “大官,今儿个又是为何啊?”


    上次李申这般模样,乃因中书令刘大人在内,劝谏杨恭纳妃,这次,该当是更为要紧之事才是。


    李申嬉嬉笑笑,“听闻宜春殿不好,陛下有令,娘娘不必管,早有安排,娘娘回去歇着,等着消息便是。”


    崔冬梅哼了一声,“我可没问你宜春殿,我问的是谁在里头?”


    李申:“娘娘,都是前朝政务,无甚大事。”


    “这是不想让我知道了?!”崔冬梅不是那等绕弯子之人。


    李申讪笑,“娘娘何苦呢。陛下待娘娘如何,我们这些都知道。若是有事,陛下定然会给娘娘一个解释,一个交代。”


    崔冬梅心知,定然是进不去了。无意和李申一个大官闲话,她转身就走。


    回正阳宫路上,崔冬梅坐上软轿,身旁一景一物渐次后退,半上午的暖阳照耀,星芒光晕,使人眼花。她突然吩咐,“去紫云阁。”


    紫云阁在东海池畔,是个不大不小的暖阁,本无甚特殊之处。可,有一飞桥连接紫云阁和云天殿。立在飞桥之上,可观立政殿,虽不能得见其内光景,然进出人物一个不落。


    她倒是要看看,今儿个在立政殿之内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连她都要避开。


    前所未有。


    第58章 柳五娘子,她出现啦


    片刻功夫, 崔冬梅悄然出现在紫云阁。立在飞桥之上,瞭望远处立政殿。微风和煦,不知为何却使人焦躁不安。


    等了许久, 盼了许久,终于得见立政殿出来个人影。不消细看,一身小黄门服饰。须臾这小黄门奉上一些吃食入殿, 再不见出来。又等了许久, 门外守候的李申入内伺候, 继而杨恭率先出来。他换了一身衣衫, 墨色长袍,尽显英伟不凡,封腰束身, 挺拔颀长。


    他出来后不久, 又出来个姑娘。


    约莫二十多岁,一袭白衣,飘飘然像个仙子。款款前行,莲步轻移, 不见其真容也知晓定然是个绝世佳人。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吩咐李申准备什么。而后金吾卫统领来见, 三五侍卫跟随, 像是要出皇城而去。


    见状, 崔冬梅那一颗心, 揪得厉害。


    不久前才应承过她, 不会有旁的姑娘, 这才几日功夫, 就忘了!若是忘了, 打上一鞭子, 想起来才行。


    冷声吩咐香香,“去寻刀四,找个功夫厉害的,看看那姑娘是何模样!若是个天仙,怎能放任在外呢。”


    崔冬梅一向是个有脾气当即发作之人,而今没找到受气之人,心中憋着一口气,语气自然不好。香香听得腿抖,娘子如今越发有娘娘派头。领命而去,不敢多言。


    又站定一会子,立政殿无事发生,崔冬梅朝着空气哼了两声,“回头再跟你算账。”


    回正阳宫路上,过百草园,坐在软轿之上低头看去。一片绿意盎然中,各色菊花争相绽放,火红如烈阳,灿然似朝霞,真可谓是盈盈翠绿,姹紫嫣红。


    未过百草园,堪堪在小径转弯处,正阳宫的小黄门急急来报,“娘娘,郭侧妃难产,怕是不好,侧妃的丫鬟喜儿,来请娘年过去看看。”


    崔冬梅蹙眉,苍天无德,今日的烦心事委实多了些。


    “太医和稳婆怎么说?”


    小黄门:“稳婆说,胎儿横着转不过来,只能保一个。几位太医也是这意思。”


    崔冬梅再问:“侧妃呢?目下是个什么境况?还有几分精神,能坚持到何时?”


    “已然传了参汤了……”


    那就是很是不好了。女人生孩子,一脚在鬼门关。


    崔冬梅摸着自己的肚子,怜惜道:“她如今孤身一人,也是可怜,我去看看。听听郭氏作何想法。”


    ……


    着急忙慌到宜春殿,还未入到正殿大门,老远闻见浓郁血腥味。宜春殿前的宽阔处,宫婢来来去去,混乱不堪,立在门口的三五太医,焦躁得像是在等待。透过门前两株海棠,间或传来郭氏嘶吼之声,撕心裂肺。


    遇事烦闷,崔冬梅心口蓦地反酸。情急之下握着脆脆的手才站定。


    一旁早有伶俐的小子来伺候,送来交椅,茶水点心几样。崔冬梅手脚不稳于树荫下端坐,问道一旁战战兢兢的太医,“听说极为凶险,可还有旁的法子?”


    三位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不知从何说起。


    崔冬梅急了,“陛下有安排,这我知道。你们只需告诉我,能不能母子双全?”


    无话,又是无话。


    正当崔冬梅又要再问,一个四十余岁,略显精神的太医说道:“娘娘,侧妃昨夜就开始发作,消息传得晚,若是当即来请,母子双全还可能。如今,这……扭转胎儿已然极为困难,更何况侧妃受苦多时,体力不支,难以为继。”


    “传了参汤么?”崔冬梅问道。


    “传了,一直备着呢。侧妃本就体弱,不及寻常娘子。这,娘娘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这太医说罢,剩余两位像是频频点头,应和他的话。


    崔冬梅闻得血腥气,加之自己心口闷得厉害,一丁点没瞧见几位太医异常。


    委实不能再等,郭氏的声,无甚力气,越发小了去,崔冬梅赶紧遣人入内问话,“去问问郭氏,是……保住孩子,还是保住母亲。”


    她承受不住这愈加浓郁的血腥,捂着心口,艰难出声。


    那精神些的太医瞧见,连忙关切:“娘娘可有不妥?此处不吉,娘娘有孕在身,非同寻常,还是寻个旁的地方等着为好。”


    崔冬梅努力咽下一口酸气,念着往日郭氏的几分好处,“无妨,我再等等,若是受不住,我自行离开,不会委屈自己。”


    话音还未落下,殿内传来郭氏撕心裂肺的吼声,“娘娘,替我保全这孩子,我福薄,无缘见他,让他好好活着……啊……嬷嬷,帮帮我……”剩下的话,断断续续,好似郭氏这人仅有的力气,都用在这几个字眼上一般。


    凄凄惨惨的吼声中,崔冬梅站起来想要入内看看郭氏。还不及迈步,腹中小儿踢她一脚。孩子像是不安,这一脚委实有几分用力。


    崔冬梅突然捂着肚子,疼的厉害,歇了入内的打算,“你们去看看,若是委实无法,照郭氏的意思办。成全她一片慈母之心。”


    几位太医并屋内稳婆,听罢俱是松了口气。


    一时,香香在外急吼吼探头探脑,看那模样,像是有了信儿。崔冬梅招手令她过来。


    香香附耳道:“娘子,和陛下一块儿出门的小娘子,问出来了。刀四找人匆忙画了张小像,娘子可要看看?”


    崔冬梅心道:这是什么了不得大事不成,不过是个小娘子,送进来还是送出去,着实简单,传个消息,还要避开旁人?!


    明白她所想,香香继续道:“娘子,奴婢得了小像,觉得不妥,寻那老媪看过了。”


    那老媪,自然是从清泉宫请来,问柳五娘子之事的老媪。


    崔冬梅诧异不已,抚着香香的手朝外走去。


    到一处僻静之处,四下无遮无拦,宽阔舒朗,定然不会隔墙有耳。


    崔冬梅急道:“给我看看?”


    接过香香手中的小像,细细打量。虽画得潦草简单,可眉眼之间的清冷,以及那楚楚动人的神情,再清楚不过。这人,同清泉宫得见的赝品小娘子,足足六七分相似。


    崔冬梅不敢置信,前儿老媪的戏言,居然真真应验了。


    “你,你去寻那老媪,她说了什么?”


    “老媪说,说,”香香不知该从何说起,见崔冬梅双眼中的星辰灭个干净,她不敢再开口。


    “都到了这份上,你还瞒着我!你瞒着我,我就能不知道么!”


    香香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关心娘子身体……”


    “胡说!关心我,关心我便要让我当个真眼瞎么。你跟我多年,我可是那等害怕畏缩之人!赶紧说来,真有事,一并收拾了,连个蚊子也不要落下。”


    “那老媪说,和柳五娘子极为相似。若非她确信五娘子没了,恍然再见,还真能当她就是柳五娘子。”


    秋风飒飒,树桠晃荡,崔冬梅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般无二么?!”


    香香点头。


    崔冬梅像是听见了,也像是没听见,半晌才从鼻尖“哼”一声,“一般无二么?”


    若说此前那句是带着愤怒的问话,那这句便只剩下问话。


    香香不敢再点头。


    事实当前,即便她不点头,崔冬梅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从前,她觉得陛下对她的喜欢,来得突然,来得凶猛,来得毫无征兆,然,自以为独一无二,自以为绝世芳华的崔冬梅,享受得安然理得。不过是在欺骗他这事上,有过徘徊惶恐,有过不安。


    可如今呢,她方才明白自己心中所想,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她像是已喜欢上他,那把悬在头顶的刀,就这般出现了。


    她想,她应该当着他的面儿,问个清楚,问个明白。


    数日前应下的话,那句再没有旁人的话,作不作数。


    不对,柳五娘子在她之前,该问的,乃她们之间还有没有柳五娘子。


    “陛下去了哪里?”她颤巍巍问。


    香香见她不好,连忙将人搀扶住,“听刀四打听,说是陛下携那小娘子,去了京郊梧桐巷。”


    京郊梧桐巷,只一户人家,万安柳氏。柳五娘子便出自这户人家。起初,柳氏和杨氏,同在万安,皆为地方豪族。是以,这才有了杨柳两家定亲。后来,四海平定,先帝登基,柳家也就跟着举家搬迁,住在了梧桐巷。


    “去见柳五娘子家人么?”


    崔冬梅的话,落在风中,缥缈得好似云中彩霞,一瞬之间便不见了。


    香香:“娘子,即便如此,柳五娘子已然过去,陛下也说,都是过去了……娘子……”


    崔冬梅听不见,她喃喃自语,“过去了?没过去?我不知。我只知,他说过他从前为柳五娘子做过好些事,画花样子,做风筝,送花……香香,好多好多,有些事我都没见过。”


    她嫉妒,她发狂地嫉妒。


    “我问过他好些次,他从来都说,他和柳五娘子简简单单,不过是定亲……你说,”她用力拽着香香的胳膊,“你信么?不过是太后定下的亲事,他会如此听话,对人小娘子如此热络……”


    不知何时,风大了,她们身后一株参天古柏,森森然摇摇晃晃。


    许久许久,一小宫婢来报,“娘娘,侧妃快不行了,她想见见娘娘。”


    崔冬梅耳鸣不止,听不真切,还是香香在一旁提醒,她才应声。


    “好,我这就去见她。”


    脚步缓慢朝前,虚虚走着。堪堪走到宝瓶门之下,崔冬梅一手附在门框,吩咐香香,“待她们分开,去将那女子捉来,我要问个清楚!”


    她崔冬梅,蛮横霸道惯了,还不曾有人在她跟前耍威风。


    香香:“娘子……陛下……”


    “他要是阻拦,你就告诉他,莫再来见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事儿解决,本文就完结啦


    不是虐文哈!!重点


    第59章 娘子不见啦


    崔冬梅强打精神来得宜春殿。


    雕花大门敞开, 帷幔晃动,影影绰绰。她还未踏出去几步,突然一阵婴儿啼哭声传来, 野猫一般,不见丝毫气势,同她此前所见的小儿, 天壤之别。


    “生下来了?”崔冬梅朝内喊道。


    一个稳婆抱着孩子, 围得严严实实, 出现在门帘后头。探出个脑袋回话。


    “回娘娘的话, 生了,是个姑娘。早产,身子骨有些弱, 受不住风, 娘娘还是不要看了。”


    这稳婆眼中有害怕,有规劝,心不在焉的崔冬梅晃晃然,没瞧明白, “孩子母亲呢?”


    稳婆似不欲让她知道,顿了顿才在崔冬梅再问的眼神中说道:“已经下红, 怕是不行了。”


    一阵阵铺天盖地的腥甜之气传来, 头昏目眩。


    崔冬梅心有不忍, “我还是去看看, 听她安排几句。母子一场, 才见一面, 也是可怜。”


    稳婆不愿, 试图阻拦, 崔冬梅登时来了火气, 今儿个委实怪异,她一个中宫皇后,被人拦下多次,是何道理。


    “你要作何,哪里来的胆子,敢拦我!”


    稳婆连连说道不敢,“只是,内间血煞,奴婢怕冲撞了娘娘,毕竟娘娘还怀着孩子呢。”


    “你若是真为了我好,好好看着孩子去吧!”崔冬梅撩开帘子入内。


    而留在原地的稳婆,将婴儿交给小宫婢,从明间探出脑袋,看看不远处的承恩殿,朝甚也没有的承恩殿屋顶,点点头。而后方才依着崔冬梅的吩咐,照料孩子去了。


    这厢,崔冬梅撇开众人迈步产房内。


    东侧卧榻旁,几个丫鬟正忙着更换褥子,成群结队、成块成片的血色就这样从女子身下,送出来。盖在身上那被褥,百子千孙,福寿绵绵,却隆不起顶点。一眼望去,郭氏仿若就剩个脑袋,虚虚挂在枕头上。


    靠得近了,可见她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神魂不在。


    往昔笑盈盈的檀口,现如今就剩下一张皮子,破棉烂袄,零星几个碎片。


    她双眼失了神采,看向崔冬梅,又好似透过崔冬梅看向别处。


    手伸出来,在空中胡乱挥舞,被崔冬梅一把拉住。


    郭氏一副快要睡过去模样,“娘娘,替我看看孩子,她不招人喜欢,但愿娘娘看在过往的份上,周全一二。一个小娘子罢了,长大了,不过是多费一份嫁妆,远远打发了,不必留在京都……”


    时断时续的言语中,她一直紧紧握着崔冬梅的手,用尽全身力气。


    崔冬梅点头,她的话音更小了,小得崔冬梅只能靠近她,方才听得清楚。


    “娘娘,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住你……你……”


    这话不对,崔冬梅猛然抬头离开卧榻,却不想,她后脖子一阵刺痛,像是有人以手做刀,砍她一掌。来不及看清一切,瞬间昏睡过去。


    这一刻,她脑海中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哪个狗东西,若是她有命醒来,定要将其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屋内多出两个人影,一人身高体长,一看便知是个练武之人,另一人竟然和崔冬梅一模一样,身高体型,面貌神色,丁点不差。


    随着卧榻之上的郭氏出气长进气短,悄无声息之间,狸猫换太子,该去世的去世,该送走的送走。一切风平浪静,好似从未发生。


    片刻之后,屋内小宫婢喜儿惊呼,“娘子……娘子……”哭声摇山震岳,撼海动天。


    守候在外的太医,散了口气,准备一会子禀告杨恭,郭氏去了;门帘子处怀抱婴儿的稳婆,看看手中的孩子,暗道:幸而是个姑娘,活下来了;不远处承恩殿,暗卫观察多时,听得哭声,无声走远,预备下一个行程。


    一切的一切,偷偷摸摸,却又光明正大。


    晚霞布满天际,金晃晃一片,从地平线而起,跃到屋顶瓦当。处处金黄,耀眼迷人。今夜很长,未竟之事,还很多。


    ……


    丫鬟喜儿的凄凄惨惨哭声当中,“崔冬梅”面色苍白出来,未及门槛,身子不稳,踉跄一步。来迟一步的香香,连忙上前搀扶,“娘子,要不要紧?使太医看看?”


    焦急无措的香香,不敢言语的“主子”。


    这人摆摆手,示意无需太医,继而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她不言语,一手抚着香香站定,眼神示意道:回正阳宫。


    从未见过自家娘子如此,香香心中泛起一股子怪异之感,“娘子,可是吓着了?适才……”


    未及她说罢,一个脸生的小丫头子过来,慌忙之中撞在香香身上。香香撇开自家娘子,去看那无礼宫婢。可,屋内喜儿的哭声,一声高过一声,各处报信之人,安顿婴儿的仆妇,林林总总,拉拉杂杂好大一堆,如何能找的见那人。


    香香回过头来,就见自家娘子已然迈步出去。


    崔冬梅孤身一人在前,将身后的一切远远撇开,好似遗世独立,好似有什么需要逃避之事。


    香香环顾四周,嘈杂不堪,人声混杂。她想,娘子或许吓着了,也或许不喜欢这般场景,是以小跑跟上,一路小心护送,回到正阳宫。


    踏入宫门口的那一刻,漫天霞光悉数散去,唯余天穹之上,星澜暗夜,点点白斑。


    香香伺候这人喝水,散去妆发。


    卸去钗环之际,香香心中的疑惑越发忽视不了,“娘子,今日不等陛下了么?”


    这人不说话,只是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发呆,良久方才沙哑道:“不等了。”


    嗓音脆弱无助,极为伤怀,似那烧破的碗碟,排在一行青瓷当中,一打眼就瞧见了。


    这话,令香香不由地想到那小像之事,忽觉自己多想了。娘子突遇如此劫难,难过些,非同寻常些,情有可原。想当初,前太子另结新欢,娘子为此伤心,还病了许久呢。


    香香劝慰道:“娘子,再等等,如何?早前不是说,要寻那女子说话么?您就不想听听,陛下是如何说的?”


    回答她的,依旧是不言不语。


    在这人身后站定的香香,说罢朝娘子看去。见她双目无神,盯着铜镜发呆,依旧是此前模样。


    不知为何,堪堪咽下去的疑惑,复又涌上心头。


    “娘子,若是身子不适,请个太医来瞧瞧,如何?这样闷着不说话,会憋坏了的。”


    说话间,香香小心翼翼替人通发。满头青丝轻柔垂下,散落肩头。香香手持象牙梳,缓缓动作。冷不丁地,瞧见一根白发,赫然在前。


    仔细看去,那白发从发根处开始,全然泛白。


    不想自家娘子知晓,香香装若无事,小声说些有的没的,细细差点。一看之下,竟还有好些白发!


    一时之间,香香的心跳得厉害,娘子的妆发,哪一日不是自己梳的。


    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今儿个,怎生如此怪异!


    佯装无事,香香侧身过来,准备卸去耳铛。


    借着手上动作的掩护,香香仔细打量。崔冬梅呆愣愣端坐妆台,一丝神采也无。寻常时日的自家娘子,即便是生气发怒,那眼中凶猛火焰,是如何也藏不住的。今日,倒是突然之间学会收敛情绪了?


    香香的双手抚住耳铛,正打算去掉,猛然之间,受到极大刺激,双手止不住颤抖。


    自家娘子的耳洞是何模样,这多年来,香香哪里会不认识!


    这不是自家娘子!这人是谁?


    不及她呼喊,一个尖锐无比的物件,好似匕首,斜斜从这人袖中出来,抵在香香腰侧。


    “想要活着,想要你家娘子活着,知道该怎么做!”


    这人,竟瞬间变了神色,一双眸子,锐利无比,凶神恶煞,哪里还有方才呆愣愣模样。


    香香双股颤颤,背心冷汗津津。暗夜的风吹来,透过窗牖,透过衣裙,浸入皮肉,冷得直哆嗦。


    “走,扶我过去睡下。你在一旁守着,可明白?”


    香香七魂六魄散了一般,凭借本能跟着她走,如寻常伺候崔冬梅一般,伺候她宽衣睡下。末了,守在床榻边沿。


    唯一不同的,便是香香后腰,目下被一把匕首,端端正正指着。


    若是她乱动,乱喊,随时丧命。


    正阳宫内,层层帷幔轻抚,来来去去。正阳宫外,散了花朵的桂花树,摇摇晃晃。


    不知多久之后,廊下传来小宫婢的禀告,说是陛下来了。


    香香那早已蓄在眼眶中的泪水,霎时间滚滚而下。滴落在衣襟,片刻浸染开来。


    及至杨恭出现在香香眼前,她已然泪珠滚滚,不辨万物。可,杨恭的眼睛,哪里能分神瞧得见香香的异常,他一双眼全然落在半掩着的纱帐之后。今日事多,他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男子脚踏青砖,走得慢,一步步好似走在香香心坎上。


    长夜漫漫,永待归人。


    眼见杨恭越走越慢,越走越近,香香顾不上一切,猛然呼喊,“救……”


    话未说完,后腰那匕首端端刺入。她蓄了半宿的勇气,像是灭了烛火的孔明灯,摇摇欲坠,不知落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啦,明天我们娘子就杀敌四方回来啦


    第60章 拿刀来,我去杀了他


    杨恭耳聪目明, 身法卓绝。入殿之时并未发现异常,不过是因香香守候在侧,加之他自己心烦意乱, 不能辨别罢了。


    如今香香被刺一刀,突然而来的响动,以及卧榻之内那明显不同往日的呼吸, 他霎时间警觉起来, 满脸戒备。


    “是谁!”


    空荡荡的殿内, 他的话好似千军万马袭来, 带起身后连绵不断的尘土。


    卧榻那人不说话,杨恭一眼不错盯着她,余光瞧见香香口吐鲜血, 身子不稳, 遥遥垂落下来。


    “来人!”


    又是一声怒吼,响彻云霄。


    皇城再如何大,他不信有人能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


    正阳宫外守卫的一帮金吾卫,气势汹汹入殿, 几人停在明间隔断处,不便入内, 其余人等将正阳宫团团围住, 水泄不通。


    当中一人, 身材魁梧, 腰系佩剑, 走到杨恭身旁, 递过帝王佩剑。继而退后等着。这等时候, 自该陛下亲自处理。


    这厢杨恭手持长剑, 猛然出鞘。


    玄铁铸就的长剑, 在莹莹烛火之下,泛着银色光亮,犹如一条嗜血巨蟒,将要吞下周遭一切。


    他风一般靠近,劈头就是一刀,砍碎沙帐。破烂开来的帐子,一条条丝绦垂下,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当中那人,像是知道躲不过,不知何时已将匕首送到自己颈侧。


    全然一副赴死模样。


    那女子脸颊上,一道细细划痕,正涓涓冒着血珠子。却是原来,杨恭那一刀不仅划破沙帐,更有凌厉剑风,落到女子脸颊。


    这个狗东西,如何能让她轻易死掉。


    不及女子朝自己狠狠一刀,杨恭下一刀,横着卧榻袭来,光亮四溢,砍碎沙帐。她手中的匕首一同碎裂,刀刃不再,再难自戕。


    “你想死?”


    男子走到卧榻边,低头看着她脸颊上的血珠子,“别很脏了地儿。要死也容易,出去!这皇城,哪一处不是尸横遍野,野鬼丛生。偏偏选这么个地!你来前,你主子没交代过,我是何人么?”


    吩咐身后的邱大统领,“来人,提到外头去!”


    邱大统领得令,拉着女子朝外走去,如同个物件一般。


    “邱项,你的脑子呢!提起来,别脏了地儿。”


    杨恭暴怒,长剑指向邱项后背。说罢,再不管邱项,转而走向倒地不起的香香。这小丫头子后背一刀正在腰侧,眼下殷红鲜血洒满整个后背,俯卧在地,两手朝前,像是寻摸出路模样。


    杨恭念她忠心可嘉,“来人,宣太医。你好好养着,你家娘子,就快回来了。别让她见着难过。”


    香香双眼已然灰蒙蒙一片,听得这话,泪流满面。她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娘子回来,瞧见她这般模样,又该掉眼泪了。娘子这些时日,本就不甚开怀,不该再让她挂心。


    安顿好香香,杨恭阔步而出。


    于明间门口,见姗姗来迟的脆脆,这小娘子惊慌失措。


    杨恭冷声吩咐,“收拾妥当了,给卧榻换个喜庆的帐子,要碧纱橱后顶箱柜最上层,那件水红洒金石榴帐。娘子喜欢喜庆的东西,知道?”


    脆脆脑子不灵光,愣愣地“嗯”了一声,方才明白过来。含着热泪应下。


    月华如水,寒风瑟瑟。


    杨恭脚步不停,片刻到正阳宫外一处密林。树冠森森,遮天蔽日,内外不通。当中,蜿蜒步道两侧,金吾卫手持火把,亮如白昼。熊熊烛火之下,那女子跪在步道之上,凄惨惨,冷清清。双眼恨恨,说不出话,显见是被人卸了下巴。


    “谁让你来的?”


    不等人回话,杨恭低头蔑视,“你如今不能说话,问也白问,既如此,那不用说了。”


    举起长剑,当即砍杀。


    火把的热气,和密林外的冷风相遇,搅动树桠,晃荡着落下斑驳影子。


    邱大统领劝说:“陛下,何不审问一番,也好知道娘娘去了何处?”


    杨恭嗤笑,“哼,不过是个被人送来拖延时日的物件,送死罢了,她能知道什么。给她腾开地儿,省得到了黄泉路,不好走。”


    一帮金吾卫让开,将不甚宽阔的步道,全然让给这姑娘。


    她勾腰驼背跪着,像是被人卸了双手,肩头下拉,异常诡异。杨恭高高扬起的长剑,于她面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她仅能转动眸子,瞪着半空长剑。


    惊恐,泪水,害怕,终归没有后悔。


    在长剑划破天空,发出铮铮之声的那一刻,她缓缓闭上眼。


    从此,再没有睁开。


    火把依旧闪烁跳跃,杨恭手中的长剑滴血,鲜艳通红,而一旁金吾卫默默看着。今夜,很是漫长。


    回到正阳宫台基,杨恭站在风露下,听脆脆、小宫婢几人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崔冬梅如何得知立政殿的姑娘,如何使人查探,末了如何去看望生产的郭氏。


    男子听罢,双眉紧蹙,眼含霜冰。


    这当真是个极好的计谋。先往立政殿派个娘子来,仅凭自己的避而不见,以及和柳五娘子相似的容貌,便足以令崔冬梅神思不在。继而,郭氏难产,想要见崔冬梅一面,没什么不妥。


    乱人心志在前,一击必中在后。


    哼,好一套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不过,时机不对。郭氏难产去世在傍晚,算算时辰,有宵禁顶着,一帮狗东西该当尚未出城。


    “封锁京都十二门,无令不得开启。着金吾卫统领邱项,待人查探七十二坊,不放过一处。待明日坊门开启,若还不见人,令中书令、郭府尹、左相、右相、河间侯几人来立政殿见我。”


    这般严苛政令,我朝从未得见,就连二百余年的前朝也没见几次。


    邱统领不敢不应,思索着问道:“陛下,这,有个合适的托词为好。”


    中宫不见,自然不能外传。


    “戎狄奸细混入!”杨恭斩钉截铁说道。


    邱统领正要得令而去,杨恭又道:“去,将东宫目下所有人一一捉来,审问审问。”


    东宫虽空着,可此前念着宜春殿有孕,不少人伺候。而今如此,怕是金吾卫内外牢房,都不够使。


    金吾卫在夜色掩映下,四散开来,潜入千家万户。


    京都之大,除却皇城之外,拢共七十二坊市,十二道城门。皇城西北角,有个坊市名曰“修德坊”,其内共八户人家。日常往来,俱是见过,相互熟稔。占地最为广阔的一户人家,乃秋香居,一处戏楼。素日里唱戏、杂耍、关扑,无一不有。


    目下虽是后半夜宵禁时刻,然关了坊门,内间热闹,谁有能管束呢。


    秋香居北楼之下,顺着蜿蜒密道,可入一小楼。不知名讳,不知何处。小楼房门紧闭,窗户上透着光亮。若打开窗户,即可得见南面矮塌上躺着个姑娘,容貌艳丽,姿色动人。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裙,虚虚盖在被褥之下。


    这姑娘缓缓醒来,四下打量。


    这人,不是被人一掌打晕的崔冬梅是谁。


    她抬眼四扫,探查形势。屋内古朴雅致,不见多余装饰,仅在入门之地,几把交椅团团围坐,像是个议事之所。


    细细看去,那交椅上首,坐着个姑娘,有些眼熟。不等崔冬梅全然醒过神来,那姑娘说道:“醒了?”


    听声,像是数月前离开京都的刘三娘。


    崔冬梅摸摸后脑,有些疼,“怎的是你?”


    刘三娘走过来,递给崔冬梅一杯水,“怎的是我?这话你还问的出口!哼,果然是个蠢货。过了这多时日的安生日子,把脑子丢了不是。不是我,还能是谁?”


    崔冬梅抿口茶水。


    “你不怕我下毒?”刘三娘讥诮。


    “怕啊,但我渴了,渴了不该喝水么。”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崔冬梅轻笑,“你要杀我,早杀了去,还用如此费神。将我掳到这里,打算送走罢了。活的,才有用处。”


    刘三娘蔑她一眼,“你猜到了又能如何,还不是落到这步田地,以为自己多聪明。”


    “我自然比不过你聪明,你设计柳五娘子现身立政殿,坏了我的神思,而后于宜春殿偷梁换柱,这般筹谋,敢在东宫光明正大做贼,偏生还让你成了,你才是这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崔冬梅似夸赞,也似讥笑。


    刘三娘不置可否,算是应承下来。


    “我不与你多说,杨琮在哪里,放我去见他。”崔冬梅急切道。


    “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不是,我们两个齐齐在这里,好让人一网打尽?做你的春秋大梦!”


    崔冬梅听罢,一手摁住自己小腹,努力定下心神,“你聪慧机灵,我知道,杨琮也知道,陛下更是知道。如若不然,这般大事,杨琮不会让你来亲自坐镇。可若他不来,又怎知你是否真心实意帮他呢。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是个畏缩不前的小人,最擅长的,便是不信任何人。至于一网打尽,你们此番动作,成与不成,都会如此。他来与不来,有什么区别呢。”


    难以见到崔冬梅如此锋芒毕露,刘三娘眼中那蔑视,散去三五分。


    “他疯了,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难道你也一样么。想来你这些时日东躲西藏,不如何知晓前朝之事。数日前,中书令刘大人进言,说起陛下合该挑选良家子。你想不想听听?”


    刘三娘知晓。


    中书令劝说陛下挑选良家子,不过是他老人家觉得,而今后宫仅崔冬梅一人,陛下难免痴迷,人多些,分一分就好。如此这般,待时日久远,说上几句话,自家孙女刘三娘,即便不能摆脱临淄王回京,也能看在并非主谋的份上,好上一些。


    “当初是我一意孤行,现如今的苦果,我一人承受。”刘三娘何等傲气,自然不会言说后悔。


    崔冬梅低声笑笑。她们二人斗气数年,哪里不知刘三娘的脾气。


    不拆穿她,崔冬梅朝她摊手,“不消你为难,所有的事,我来扛。给一把刀来!”


    刘三娘不动作。


    “我劝你快些,你知道的,我脾气不好。过了这村,没了这店,你想要摆脱这条疯狗有多不容易,你自己应该知道。”


    崔冬梅的言语,真诚,急切,一如她这人,似一团热烈的火。


    刘三娘想不到她竟如此冲动暴躁,一时不敢应承。可她的话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良久,刘三娘问道:“你当初听我们共谋婚事,为何不出手?”


    黄初三年,大雪纷飞那一日。


    时过境迁,崔冬梅仅能想起彼时的雪花,像是杂乱的织布房,碎屑纷纷扬扬。


    “变心的男子,拿来做什么!”


    刘三娘急急否认,“他是真的喜欢你……”还未说完,自觉失言。


    “喜欢?”崔冬梅又饮一口茶水,润润喉,“如果心中惦记我,嘴上嫌弃我,行动上更是贬斥我,这便是喜欢的话,那这样的喜欢,我不要。我清河崔氏岐山房二姑娘,生来尊贵耀眼,什么样的男人得不到,非得吃他这一口馊饭。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那你?”刘三娘疑惑。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总不是说放弃便真的能痛痛快快放下。诚如你所见,我大病一场,后来做了皇后,一腔愤怒,一腔不甘。而今想来,这些东西,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不能因过去的错误,毁掉现在的自己。”


    刘三娘还想说话,崔冬梅狠狠剜她一眼。


    “你才是个糊涂东西,见天的瞧不起旁人,到头来,跟那夯货一条道走到黑,是你的出路么?你好好想想,现如今郭氏诞下女婴,若是杨琮一死,你便是小郡主的唯一亲长。做不了天下最为尊贵的女子,当个郡主之母,总比跟着他死去的好。


    懒得和你废话,拿刀来。我即刻去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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