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冬梅的话, 刘三娘何尝不明白。
可,她即便贵为中书令孙女,于一众皇亲贵族之间, 也是个低矮到尘埃的存在。她想要摆脱,想要动手,却不敢承受刺杀皇子的罪名。
以至于畏畏缩缩, 不得前行。
崔冬梅可不一样, 侯府贵女, 中宫皇后, 加之有孕在身,即是到陛下跟前,活下去该是不难。
思忖良久, 刘三娘轻声问:“饿了没, 我使人给你弄一些吃的?”
崔冬梅点点头,“要上一份炙羊肉,一碟子白玉瓜。”
“炙羊肉可行,白玉瓜没有。那可是进贡的瓜果, 寻常百姓之家哪里得见。”
“也成,后厨有什么瓜果点心, 随意来上一些也成。”
刘三娘出门吩咐, 崔冬梅起身活动筋骨。至此, 两个小娘子达成一致。
约莫一刻钟, 门外来了个一十二三的小丫头, 端着盘子, 盛些小蜜瓜、清茶过来, 一会儿子, 又来几个小丫头, 一盘子炙羊肉,一碟子清炒虾仁,一碗粳米羹,几样小菜。
乡野粗食,略显粗陋,奈何腹中空空,崔冬梅忍着吃了几口。
却不想,一口虾仁还未咽下,就见外头来人。这人一身黑衣,像是暗夜中的一阵风,迅猛飞驰。他走到门口,扭头瞧见崔冬梅安稳用膳,好似得了宝贝一般,一张阴鸷黑脸,登时喜笑颜开。
吓得崔冬梅口中的虾仁变得苦涩无比。
“你醒了!我就知道,你晓得是我来定然不担心。放心,明儿一早咱们就走,不会耽误。”
挡不住的饥饿,崔冬梅吐掉那口虾仁,吃口炙羊肉,耐着性子,吃好再来收拾他。
遂冷遮脸问道:“去哪?”
杨琮像是丁点瞧不见她脸上的寒冷,笑盈盈走到方桌另一侧坐下,身子前倾靠近,“回临淄。”
崔冬梅喝一口粳米羹,“你还能回得去!”
分明是讥笑,在他眼中却成了担忧,“莫要担心,我做了这些年太子,总有些不为人知的路子在。出城而已,不是大事。”
“你既如此能耐,何必委屈在这等弹丸之地,开疆拓土,称王称霸去吧。”
“你还是和早年一般,嘴上不饶人。往后,可得收敛些,毕竟不如从前,况且还要委屈你,在三娘手底下待上一阵子。你们二人素来有愁怨,你忍着些。话说,适才她有没待你不好?若有,说来,我替你做主。”
这话说得极为自信,令人恶心反胃,一时之间,崔冬梅腹胀得厉害,竟一点子也不饿了。
她猛然扔掉竹筷,“你脑子不好使么?凭何认为我会跟你走?好好的中宫皇后不要,和你做流民?”
杨琮轻笑,笑她不懂事,笑她天真。
“先且不说你心中有没有我,这中宫皇后,你以为那般容易么?”
不知他何意,崔冬梅恨他一眼,不说话。
杨琮见状,只当她是真不懂。
“宜春殿的郭氏没了,你可知?嗯,你应该知道。郭氏丧命是为何,你可知?”
不等人说话,杨琮一副自以为明了天下模样,“因她笑起来有几分像你,所以她命该如此。这是父皇的令,是天子的令,不可违逆,不可更改……”
“好一张巧嘴,能将死人说得活过来。郭氏的死,有几分是陛下的令,有几分是你们逼迫,这可难说。我不是小孩子,诓我骗我,还能如此简单!”
杨琮欣喜若狂,他喜欢的姑娘,就该是个聪慧无边之人。
他如实道来,“父皇要让郭氏死,我不过是让她早产罢了。如此这般,她还能见上孩子一面,全了她们母女情分。”
女子心道:好个狗东西!
崔冬梅蓦地起身怒斥,“休得胡吣!郭氏刚入皇城那会,天真烂漫,一往情深,她照料你衣食起居,为你生儿育女,到头来,你就如此对她。你简直,猪狗不如!丧尽天良!”
“你莫不是想到自己?”杨琮疑惑她因何这般生气,“莫要担心,你和她们都不一样,她们都是假的,你才是真的。我们从前,一块看星星……”
“闭嘴,我少时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货!”崔冬梅指天大骂。
她看向窗外,月影藏起,不见丁点光亮。又暗自骂道刘三娘:都是狗东西,说好送个有功夫的小娘子来帮衬,这般久了,鬼影子也不见!
“说了无需担忧,你尽管放宽心便是。你和她们都不一样,我们打小的情谊,颇为难得,就连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不会让你步了郭氏后尘。”
崔冬梅气得发笑,“哼,他若是个男儿,生来便是太子,若是个姑娘,也是个顶顶尊贵的公主,跟着你?平白做流民不说,还矮下一辈。”
“你怎生如此冥顽不灵!好话与你说尽,你不听,难不成真要让我说些实话,你才能听进去一二。你身子重,受不住。”
杨琮更换策略,好心劝慰。
崔冬梅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变脸,愣在当场。
这厮见状,暗道一声“果然天真无邪”,继而说道:“郭氏一死,下一个,就该是我和三娘,再下一个就该是你,你知道么?”
杨琮苦口婆心,眉心紧蹙,一脸衰败,毫无生机。
“你可知,父皇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急切着继续,而是看向崔冬梅。小娘子一脸懵,不知他说这话何意。眼中清澈无暇的疑惑,哪怕是暗夜幽幽,也挡不住外溢。
杨琮无可奈何笑笑,“在你眼中,父皇温柔体贴,对你极好,就算犯了错,任性胡闹,他也从不责备于你,是么?
你定然觉得他是个好人。我从前也是如此以为。
我的父亲,我的舅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最温柔和善的人,待我最好的人。
他们都说他是沙场悍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不信。这样温柔之人,怎能是悍匪呢。
后来啊……”
杨琮看向天际,孤零零一颗星在树冠旁,若隐若现。
“后来啊,父皇定亲那年,我见到五娘子。你……”他看向崔冬梅哂笑,“你应已见过柳五娘子。她是个和善人,难得一见的和善人。我还记得,我见她那日,雪后初霁,异常寒冷,她身着天青色斗篷,远远向我走来,问我要不要吃点心。那时候,我堪堪跟着舅父,在家中,没什么地位。
从未有人专程给我送吃的,问我好不好。
知道我是父皇养子,一句多言没有,夸我是个好孩子。
再后来啊,五娘子一场风寒没了,这场亲事自然不成。”
他顿住,看着崔冬梅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
“风寒?哼,风寒!那日我见过的柳五娘子,虽一脸清冷柔柔弱弱,可身子骨极好。大冷的天,穿个斗篷,连手炉也没。较之寻常娘子,不知好上多少,如何能一场风寒没了。
这话说出去,谁能信。你猜猜,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
他问崔冬梅,像是明白她不敢细想,迎着小娘子眼中的震惊,
仰天长啸,“是父皇杀了她,是父皇杀了她。”
崔冬梅不敢置信摇头,满头青丝,似水中浮萍。
杨琮又是一声大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可后来我知道个了不得的大事。你,想不想听听。”
他走到窗户跟下,看向天际,晨曦之光在即,天际已然泛起丝丝光亮。
“柳五娘子瞧着柔弱,骨子里却是个主意极重之人,父皇对她很好,给她送东西,过生辰,好多好多,可又如何呢,五娘子不喜欢他,哼……”杨琮有些癫狂,歪头斜眼,
“不喜欢他,五娘子喜欢大舅。哼,好一段孽缘。
委实一段孽缘。
如你所见,五娘子自然一场风寒没了。
父皇那般人物,怎会容许五娘子活着。”
杨琮喟叹一声,半晌转过头来,见崔冬梅恍恍惚惚,扶着矮塌沿稳住身形。
他嘲讽,“如此,你还信父皇是个温柔之人,是个不计过往之人么!仅凭你我之间有旧,你就没命活着。
你如今好好地,不过是怀孕罢了。
你瞧瞧郭氏,瞧瞧我和刘三娘,凭何我们受了罪,遭了难,父皇独独放过你。你说说,他为何独独放过你。他喜欢你么?待你如珠如宝么?生死相随么?
哈,他从前喜欢五娘子,可后来该死之时,五娘子照样死去,毫不手软。你为何觉得,你不同寻常!”
许是一瞬之间冲击脑海的消息太过,崔冬梅懵得厉害,根本分辨不得。
可即便如此,她握着卧榻沿的那只手,指尖泛白,毫无血色,一张小脸,更是如葱惨白。
她张张嘴,说不出话,唯余朱唇颤抖。
许久许久,她方才说道:“假的,都是假的。你若知晓一切,为何去岁秋猎,放那姑娘来宴会。你而今这般言语,为的不过是令我跟你走,心甘情愿跟你走罢了。你个小人!”
“若我所言为假,我和刘三娘为何双双出现在这里?!我们落魄了,我们不再居于东宫,好好做临淄王和王妃,不好么?为何偏偏要来送死!”
他蹲下,看着崔冬梅的眸子,如是说道。
无可辩驳,崔冬梅心知这当中,该还有旁的消息,可她不知。
“知道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若我们一路去到临淄,恐是远未到封地,就已命丧黄泉!父皇有多狠,我比你明白。”
崔冬梅不敢看他眼睛,闭眼。眼睫微微颤动,泄露一二心跳。
“跟我走吧,走了,你才有一二生机。我们几个,一样的人。我不想做五娘子,也不想做郭侧妃。哪怕是个流民,总好过丧命不是。冬梅,你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都是一家之言,明后日开始揭晓
第62章 临淄王遇难,没了
黎明前的黑夜, 总是格外黑暗。看不见人影,看不见月光,就连屋外老树影子, 也变得昏昏然,没有边际。
倏忽一阵风吹响窗牖,细微的沙沙作响。并非皇城窗牖, 做工并不考究。
一片死亡寂静当中, 门外传来一声巨响。
屋内对峙的二人, 不约而同看去。原是一小丫头子在敲门。她瘦弱的身躯映在窗户上, 模模糊糊可见其矮小,约莫是个十一二的小姑娘。
“公子,夫人让我送些吃食来, 说是内间小娘子有孕, 较之旁人吃得多些,万不能饿着上路。”
小姑娘似乎并不知晓内间境况,一番话说得平平顺顺。
崔冬梅听得这话,登时明白, 这是刘三娘送人来了。摇摇欲坠的心绪,缝缝补补一二。挣扎着说道:“送个什么, 可有白玉瓜?”
“回娘子的话, 一碟子白玉瓜, 并几样小菜。我们夫人刚去收罗来的, 还望娘子不要见怪。我们这等小地方, 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娘子。”
崔冬梅正要说话请人入内, 余光却瞄见杨琮有些不愉, 怼他:“我饿!要些吃的也不成?!”
杨琮更为不悦, 朝方桌上看。那些吃食, 并未用去多少,原本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崔冬梅又不满瞪他一眼,朝外吩咐,“进来。”
小丫鬟闻声推门,放置瓜果,而后也不走开,伺候在侧。
杨琮警觉,“你这是作何?”
小丫鬟:“公子,夫人说一会子就该走了,让奴婢留下来伺候这位娘子,吃好了即刻梳妆。待坊门开启就走,不耽误时辰。”
随着小丫鬟的到来,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稍许缓和。杨琮默默盯着,崔冬梅小口小口吃白玉瓜。
白玉瓜,乃西域进贡之物。在正阳宫之时,吃过不少。从前不论何时,白玉瓜俱是香甜绵软,唇齿留香。今次,有些苦涩,难以下咽。
她令自己不去想,不去听,可杨琮的话,像是毒药,无孔不入,窜入肺腑,撕咬心脉,使她动作缓慢,咬动咀嚼之间,唇齿摩擦,酸酸的,涩涩的。
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涩口。
不欲使人瞧见她的落魄和脆弱,尤其这人还是杨琮,崔冬梅用力咬一口,谁承想,咬到嘴角。她像是没知觉,不知疼,继续吃着。还是一旁杨琮瞧见白玉瓜上的渗血,方才惊呼出声。
“有毒?!”
一手打掉崔冬梅手中的白玉瓜。那带血的瓜果,呼伦吞不知翻了几个身,滚远去了。
崔冬梅一片茫然中扭头过来,见杨琮凶神恶煞,好似厉鬼。
“你作何,吃的也不让!我不过是咬破嘴角,哪里来的毒!你个狗东西!”
她好似疯魔,毫无章法地哭诉,发泄自己的不满。为什么,她原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遇见这般人物!她想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从前。
泫泫欲泣,泪光莹莹。
杨琮癫狂大笑,“你吃,你吃,并没不让你吃。”从碗碟中拿一块白玉瓜,边走边吃,末了坐在窗户跟下,继续盯着她。
他眼中兴趣浓郁、玩味。
崔冬梅低头继续,一口一个,越来越快,好似饿了许久,不知停歇。及至碗碟中的白玉瓜只剩最后一块,她拿在手中,像是再也忍不住,朝杨琮扔过去。
“你个混账东西,你放我走!”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还想回去。你难不成觉得,我的话都是假的么?我告诉你,真得不能再真……”他像是头昏,眼神逐渐迷离,“你放心,我从不会骗你。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我是在保你的命……”
他头昏得越发厉害,一手抚上额头,眉心紧蹙,不敢置信,“三娘?你们敢背叛我?你们……”还未说完,手脚无力,抚着窗棂站定。
崔冬梅想起她和刘三娘的约定,满怀希翼朝小丫鬟看去。这丫头无声点点头,继而从袖中抽出把匕首。
素雅至极的匕首,雕刻连绵不断万寿纹,再无旁的装饰。该是谁家老人贺寿,小辈送的贺礼。
崔冬梅颤抖着接过,紧紧握在手中。
万寿纹,有些硌手,她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脚步不动,唯独一双眼看向杨琮,似通过目光就要将其碎尸万段。
她半晌不动,小丫鬟忍不住提点:“娘子,他吃了药,没力气。迟了,金吾卫就该来了。”
话音尚未落下,崔冬梅好似离弦的箭,猛地朝杨琮奔过去。凶狠的眸子,高举半空的匕首,就在杨琮面庞,激起他额间碎发轻轻晃动。
一切就绪,就等血溅当场,崔冬梅却停了手。
她似挣扎,似犹豫,似不甘……
杨琮双眼迷离,诡异笑着,“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话犹未了,血溅三尺高。从左眉骨到下颌,一条细细血痕显露出来。些许顺着杨琮面庞滑落,隐入衣襟,些许飞溅开来,落在小娘子面颊。
杨琮眼中的得意,转瞬之间变成惊恐。
“你……你……”
仿若没听见他的话,崔冬梅咆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是东西!啊!”走火入魔一般再次朝杨琮面颊挥刀。
中毒不久,杨琮凭借剩余的力气,从窗棂旁滚开,噗通一声落到青砖之上。
崔冬梅顺势跟上,缓步朝他袭来。手中的匕首,星星点点血迹尚在蔓延,滑落。
暗夜到黎明,缺的不过是一道光亮。
刘三娘最后一击所用之毒药,那里是他能逃脱的。崔冬梅又到他跟前,蹲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自嘲,她欢笑,她全然不似常人。
她眼花缭乱中像是瞧见他右手,一刀刺入,正中掌心。
鲜血流淌,万物苏醒。过去的终将过去,未来的,不知会不会来。
……
及至崔冬梅醒来,不知哪一天,只知目下在正阳宫,有脆脆等几个小丫头子伺候,除开失了一段时日记忆,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正阳宫依旧是老样子,小宫婢谨小慎微伺候,向太医两日一次请脉。唯独不同的,便是不见香香。
起初,她问了几次,脆脆等人搪塞过去,后来,她想起一丁点记忆,再次问话,几次三番之后,她们方说香香在养伤,过些时日好了,再来伺候娘子。
这日,是她回来的第三日。
第四日,她又问香香伤势,说要去看看,众人好说歹说给劝住。她问那多次的香香,却从没问陛下。
是日夜,正阳宫窗牖外,伫立着一个人影。他身高体长,英武不凡。夜风搅弄衣袍,他的身影好似巍峨山峰,岿然不动。
皎洁月色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他依旧站定。
及至寒露降临,他身后的李申劝说:“陛下,该回去了,明日还要早朝呢。”
暗夜中传来杨恭的声音,“向太医怎么说?还是那句话?”
李申不好说话。向太医的话,哪日不是当着陛下的面儿回禀,哪里还有他不知道的。如此再问,不过是期望有个旁的消息罢了。
可正阳宫这多时日,哪里还有旁的消息。
娘娘惦念香香,却一个字没提到陛下。
无奈,李申道:“娘娘如今身子重,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杨恭也不知听进去了没,缓缓点头,顺着清晨的光亮离开。
向太医的话,他如何不知。那日将人救回来,向太医说惊惧太过,伤了心肺,失了记忆,也忘了关于陛下的一切。好好养着,不刺激她,平平顺顺,过了头两个月再看看。
她忘了自己,忘了自己。
年近而立,这多日子过来了,杨恭至今不知那一日的自己,是如何回到立政殿的。只知今岁秋日,格外严寒,格外刺骨。
不到冬月的天,就快要过不下去。
杨恭自责,愧疚,设法弥补,却不敢靠近一步。她从有孕开始,脾气一日大过一日,而今得遇这般境况,想来是受不住方才如此。不敢刺激她,是以不敢见她,不告诉她那几人的处置,更不敢告诉她龙翼卫大牢,还关着个姑娘。
彼时她说,要亲自审问。现如今,忘了干净。
杨恭笑笑,关着也好,一辈子关着也挺好。如此这般,她还是好好地,仿若从前一般。
他离开的背影,于淡淡晨雾中,唯余一团黑影,不知何时到来,不知何时远去。
他不知,正阳宫窗棂内,有个小娘子,从后半夜开始,盯着他看了许久。
开初的小娘子,像是不知外头这人是谁,看他高挑的身量发呆,一丝丝欢喜涌上心头。后来,小娘子心中渐渐能描绘出这人相貌,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剑眉星目,俊朗非凡。她想,她们应当是见过。
再后来,星星点点的的记忆传入脑海,原来,她和这位俊美郎君成亲了,还有了孩子。想到这里,小娘子捂着心口发笑,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随着关于杨恭的记忆越来越多,她再次瞧见了那黎明的鲜血,听见了杨琮的呼喊,“不要走,他会杀了你的……”
至此,小娘子浑浑噩噩拢在被褥当中,无声哭泣。
她怕,怕杨琮说的是真的,怕自己就此死去,更有内心深处,一股灭顶的难过,似无边欲海,将她拉扯着沉沦其中。
翌日清晨,崔冬梅吃过早饭,问道脆脆:“临淄王如何处置?”
脆脆惊愕,“娘子你想起来……”
“莫要惊慌,告诉我便是。”
脆脆激动地手足无措,“娘子……娘子,临淄王夫妇一行,前往封地途中遇难……”
蓦地,叮当一声响,崔冬梅手中的汤勺落地。她惊恐地看向脆脆,“你说什么?他们都死了?”
真的,这是真的!杨琮的话,全是真的。
“不是不是,仅临淄王遇难,没了,王妃不过是轻伤,养好回京,照看小郡主。陛下指派清泉宫天水殿住着,还说依王妃、郡主的分例,好生伺候呢。”
崔冬梅手拿玉筷,不停颤抖。玉筷和碗碟的碰撞之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那郭氏呢?”
“郭氏依藩王侧妃之礼下葬,郭府尹外放剑南道利州,做知州。”
又是一阵无声之后,崔冬梅放声大笑,响彻云霄。
她真傻,竟然信了杨琮的话,怀疑陛下,还做下错事。哼,真傻!
刘三娘没死,是她做主保下的,郭府尹外放,是因郭侧妃参与杨琮的计谋,一切的一切,都和杨琮口中所言,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真蠢啊!
崔冬梅笑中含泪,吩咐道:“去将大牢中那娘子请来,我要审问审问。”
“娘子,不若歇息两日再去。”
“快去,该死的,该结束的,赶紧才是,切莫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和好啦
第63章 和好啦
那姑娘, 一双柳叶吊梢眉,两汪清泉圆杏眼,当真是柔柔弱弱, 我见犹怜。于龙翼卫大牢待了四五日,稍显落魄,发丝凌乱, 双手捆绑跪在脚踏前, 更显风情。
盯着她看了许久, 崔冬梅问道:“你是谁?”
她答得很是坦然, “柳家七娘子。”
崔冬梅不信。按理说,柳五娘子和陛下当年之事,自家人该全明白才是, 为何这等时候突然出现。
“我知你不信!我确是柳七娘子, 如假包换。”
“谁人送你入皇城?”崔冬梅再问。
七娘子冷笑一声,“我不知他是谁,他告诉我陛下还惦记五姐姐,让我来和陛下说说话。我信了他, 自然就来了。后来的事,你知道。”
又是分外坦然的言语, 崔冬梅心中浮现一丝怪异, 审问犯人, 虽没亲自见过, 可不论话本还是戏文, 都没见过如斯顺利的。
“你……后来的事, 我知道。那你和陛下出城, 去了哪里?”
此刻, 七娘子方有一丝心绪波动。
“哼, 去了哪里,去看我五姐姐,给她上柱香。”她像是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没有活命的机会,自暴自弃继续说着,
“给五姐姐上香,听陛下讲些从前的故事。她们定亲之时,我还小,仅是见过那热闹。那时候杨二公子对五姐姐真好,好得让人羡慕嫉妒。我想,待我定亲,也要寻个这样的公子,心里眼里全是我。
我那身娇肉贵的五姐姐,偏生不争气,一病没了。
哼~哼~这可不就便宜了我。杨二公子这般人物,现成的,不用再挑。他成了陛下,拖着不成亲,我以为他心中定然爱惨了五姐姐。后来陛下成亲,有了皇后,我想,他不过是念着同河间侯之间的袍泽之情,并无其他。
我想,我还有机会。
这人来了,告诉我陛下还念着从前,不过碍于娘娘有孕,不好言说。
我信了,我信得真真的。
可你知道么?”
她抬头,双眼猩红,全是悔恨,全是痛苦,“你知道么?都是假的,从来都是假的。陛下一直念着五姐姐是真,可这份惦念,仅仅是因为背叛!一个在陛下微末无助之时,背弃他之人,陛下自会一直记得,此生难忘。”
她癫狂大笑,“在五姐姐牌位前,我才知晓!真蠢啊我,这世上,恐不会再有如我一般蠢笨之人。你,要杀要剐,随意!我的错,必当偿还!”
寂静无声的空旷大殿,疯魔笑声不断回响,戚戚然,悲切切。
崔冬梅许久未说话。不知为何,她心中并未生出一二厌恶,同堪堪知晓这消息之时的慌乱和痛楚,很是割裂。她该恨她,该处罚她,该用尽手段,让这等人物不再出现,可她出不了口也动不了手。
只能看向七娘子那散落肩颈的长发,“你,罢了,”转而吩咐小黄门,“将人送回。往后,莫要再入皇城,权当是对你的惩戒。”说罢,一径转身走开,往碧纱橱后去了。
侧躺卧榻之上,一手拽着纱帐一角磋磨。心中乱糟糟,诸多念头闪过,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柳七娘子的自暴自弃之言倘若为真,那五娘子之死,会不会和陛下有干系呢?
想到这里,她迟迟不敢继续。她不该如此!今晨方才决定,不受杨琮蛊惑,不受往事干扰,将这些纷乱繁杂抛却,可不过是问了七娘子的话,早前的决定瞬间毁于一旦。
七娘子口中的蠢货,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呢。
崔冬梅嗤笑自己,蠢货!都是蠢货!没用的蠢货!狗东西临死前的戏言罢了,为何要当真,为何不能摆脱。
她浑浑噩噩,犹豫不决之时,门罩处传来脆脆的禀告,“娘子,人送走了。”
崔冬梅心不在焉,“送走了就送走了。”
脆脆站着不动,像是还有旁的消息禀告,崔冬梅好一会子之后,余光瞄见才问她。脆脆思索着道来,“娘子,陛下来了。听闻娘子审问七娘子,早早就来了。现如今在正阳宫门外,站了许久,奴婢瞧着……特来问问娘子,要不见上一见。”
崔冬梅丝毫不差听见了,却装作不明白,“嗯?”实则心中较劲儿,该如何办。
脆脆不知,权当她真没明白,又答一遍。
少女再次“嗯”一声。
思索一番,照自家娘子以往心思,脆脆默然退下,缓步寻杨恭而去。
片刻之后,杨恭的影子,映照在窗牖之上。云纹窗棂,模模糊糊可见,他甫一印上,崔冬梅便瞧见了。
她蓦地起身,朝窗棂走两步,停下来,拽着衣袖一角搓手。
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说话,该如何开始。
昨夜,伴随漫天血色一道而来的,还有她和杨恭,那日血色下的见面。
彼时,她一刀刺在杨琮手掌,鲜血飞溅,无处不在。黎明钟声敲响,杨恭带着一帮金吾卫,来得很是得当。他一身甲胄,英武不似凡人,似天兵天将落下凡尘,不给狂妄人群,留下一丝生的气息。
紫金铠甲,帝王佩剑。
那时候的崔冬梅想到杨琮的话——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这般天兵似的人物,合该寸草不生。
她一把抽出匕首,走到杨恭跟前,昂头问话,“柳五娘子是如何没了的!你回答我。”
这人低头,眼下一片黑影,更显霸气凌然,“风寒。”
崔冬梅暗道:果然是真的,杨琮口中所言,一切都是真的。
她厉声叫嚷:“那我呢?什么时候杀了我?你说话?什么时候?”
帝王无情,原来如此,背叛他之人,难逃一死。
回答她的,不是杨恭的话,而是他劈头而来的一掌,崔冬梅彻底昏厥过去。
思绪回神,短暂的失忆已然过去,该记得的痛苦依然记得,她不知自己该相信谁,又该从何处消散这股迷茫。唯独来自心底的呼喊在告诉她
——二哥哥不会伤害你。
她在这呼喊的指引之下,终于迈步走到窗棂跟下,伸手靠近窗格。似这一道无关紧要的窗格,能隔绝来自他人的伤害,能消弭内心深处的摇摆。
一道沙哑的声音响起,“柳五娘子的死,和我无关。”
崔冬梅附在窗格上的手晃动。
“当初,同柳五娘子定亲,是母亲的主意,我知她心中有他人,原想退掉这门亲事,可她不愿。想来是他心上人有什么难言之隐,如此我们两个可怜人,倒也能处在一块。”
杨恭开始追忆从前,声线不稳,像是不愿回想。
“原来,原来,她的心上人,是我大哥。相看那日,她瞧我同大哥有几分相似,点头同意。彼时大哥六礼过了一半,成亲在即,他们两个自然不成。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要将她如何。
她风寒是真,一病没了也是真。不过这当中,泰半是因她自己不想活了。
我戎马半生,沙场悍匪,何人该死,何人不该死,清清楚楚,从未出错。五娘子,只是心不在我这里罢了,不是错事,我要杀她,何苦来哉。”
他喟叹,无奈夹杂几分心酸道:“如此,你还怕我么?”
崔冬梅不说话。
“若你愿意,开窗,可好?”
她依旧不动作。
又是一声叹息,“你不愿意,那我……”
下一瞬,窗棂开启,一个娇艳明媚的小娘子映入眼帘。她眼尾泛红,泪珠滚滚,几丝嗔怪挂在眸色当中。
啜泣几声,“那,那你为何要点头定亲。她心中早有旁人,我不信你看不出。”
男子的脚步,原是退后一些,听闻这话,登时旋了回来。附在背后的双手紧握,紧张无措。
“我想有个家,有人点亮烛火,等我回来。”
少女的心,猛然被一把揪住,撕心裂肺得疼。
那时的杨二公子,当胸一剑,死里逃生回家,却是三日不见家人温暖,在一片冷漠中再次走远。
“我,”崔冬梅说不出话,咬唇思索,“那时你已认识我,你来找我,不好么。我们家,我阿娘,我阿爹,我哥哥姐姐,我们都要你,不会抛弃你。”
男子徐徐笑开,红枫摇曳,灼灼风华,“好。我来找你。”
见他应下得如此迅速,慌得厉害,“你真可怜,若那时,换成旁人,一个丑陋的姑娘,一个心思歹毒的姑娘,你也会答应么。”
他笑着不说话。
少女气得跺脚,“你回答我……哼,不要你的回答了。我,哎呀,急死了,我不知晓的事我不管,那时候,我来立政殿寻你,让你选妃立后,若是旁人,你会应下么?”
这次,他干干净净否认,“不会。”
“为何?你想有个家,你想有人等,贴上来的娘子,不是整整好么。”
杨恭超前一步,将手探入窗户中,拭去她落在下颌的泪。
“她们,都不是你。”
因为是你,所以点头,因为是你,所以没由来地欢喜期待,有个家,一盏烛火。
第64章 正文完结
正阳宫大门开启, 畅通无阻。杨恭别开窗棂倩影,阔步转身。
行动间,微风撩动袍脚, 可见那万字纹皂靴踏在青砖之上。飞舞的脚印,真诚又热烈。
像是须臾之间,他便出现在西侧间隔断。落地门罩下, 魁梧身姿笔挺。不敢往前, 于高脚凭几后站定, 身前一株绿梅, 更添几分柔情。
不知怎的,崔冬梅突然想起去岁的自己,就是如他此刻一般, 在雕花隔断处站定, 一双泪汪汪的眼睛,蓄满委屈。目下杨恭的眼中,却不是委屈,而是几分不确信。
他不确信自己能否再往前, 不确信适才的言语是否落入小娘子心中。
忐忑不安,踌躇不前。
崔冬梅看他一眼, 复又离开视线, 随意看向别处。离开之后又觉得过于刻意, 转头过来看他一眼。
他久不动作, 小娘子嗔怪, “你站着作何, 还要我请你么。”
他的眼中, 忐忑不安霎时间散去, 唯余欣喜。目光中的喜悦溢出, 散落整个面庞。一个健步走到崔冬梅跟前。
“愿意见我了。”
他佯装平顺问话,小娘子亦然,抬头看他眼睛,笑得好似三月春风,“不愿意,你从何处进来的。”
话未说完,突然被人从后腰揽住,继而一手放在她后脑,令她靠在男子胸前。
噗通噗通的心跳,猛然传入耳中。
周遭一切突然远去,这偌大天地之间,唯你我二人。
这个秋后下晌,二人窝在一起,看书写字,听窗外的风,观红枫阵阵摇曳。
到得夜间,漫天光亮散去,正阳宫的热闹尤胜从前,门外守卫,庭院小黄门,屋檐下伺候的小宫婢,以及入殿伺候的脆脆等人,各个脸上俱是欢喜。
一道用膳,一道夜读。
杨恭不知看个什么稀罕玩意,举着书卷告知崔冬梅,而小娘子不知瞧见什么新奇话本子,窝在杨恭臂弯,问他,
“二哥哥,我有个事,从前不知告诉过你没。”
男子目光收紧,状若无事问道:“何事?”
崔冬梅心道:他能瞧明白五娘子不喜欢他,为何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呢?
遂几分不悦反问:“你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你告诉不行么。”
崔冬梅好生生一个利落小娘子,一颗心登时扭成个花,分外别扭。
“你再好好想想,就是几日前,我阿娘来看我那会子,有什么事,是我还未告诉你的。你好好想想。”
男子明了,眉眼放光,借着高出一头的优势,低头看她头顶发髻,一丝丝满足的笑意涌上唇角。
到了口中的话,却成了“那时候,不是说道节制来着?”
崔冬梅不满,“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那是什么?我不记得我们之间还有旁的秘密。”
崔冬梅:……
“哦,可是你数度说我好看?”
一轮彩霞,浮现在小娘子面颊,男色迷人,她也有今日。
“不是,不是这个。”软绵绵,似云朵,似饴糖的言语,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
男子嘴角翘得老高,“那还有什么?你细细说来,我有些不记得了。”
崔冬梅很是不喜,转头打算说他两句不好,却见这人满脸喜色,满目柔情。一瞬间,她已然准备好的呵斥之言,没了出口的路,胸前愈发厉害的心跳,告诉她,这人知道,从始至终都知道。
“你!”
你什么呢你,她不知该如何继续,“你笑话我,”不妥,转而说:“你知道的,非要诓我自己来说。你这是什么癖好?”
“癖好?嗯,也成,算是个癖好。”杨恭全然不否认。
他眸色中的笑意,夹杂几分得意,令崔冬梅那颗心,跳动得越发有力。
不及她说话,这人突然低头凑到她耳畔,“这癖好,不喜欢么。”
灼灼热气,低声言语,萦绕四周。她喘气不迭,呼吸不畅。加之面颊上的红霞,似胭脂,如梦如幻,似云边皎月,灿然不似凡尘。
他又凑近了些,“你不喜欢么。”
似蛊惑,似引诱,引得崔冬梅缓缓抬眸,分出一二分神色落在他鼻尖。暗夜荧光,昏黄灯芒,绕着他鼻尖,星星点点的光晕,似佛光灿灿。
她晕乎乎说道:“你说什么?”
男子轻笑,朝她耳畔喘气,一股股气息,夹杂极强的情义,冷不丁扫过耳廓,窜入耳朵,战栗非常,浑身酥酥。
“我说,你不喜欢么。”
“嗯,让我想想,”崔冬梅屏气,将自己全部的心绪凝集,落在他鼻尖的光芒上。
“喜欢,很是喜欢。”
一瞬间那原本放在背后的手,跨过腰肢,及至小腹,将人稳当当团住。
“喜欢什么?”
小娘子将自己的手,徐徐落在他手背,温暖祥和,无一处不好。
“二哥哥,还没有告诉你,我心悦你,好早好早以前便开始,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的时候。”
月影羞涩一笑,藏入云朵之后。
“我知。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明了自己心意,等你亲口告诉我。
在崔冬梅不解的神色中,他柔情似水说道:“我心亦然。”顿了顿,方才继续,“很早很早。”
崔冬梅噙着笑,“那不能很早?你还惦记五娘子呢。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要在一起,你提前来找我,如何?”
“那时,你还小。”
“哼,你就是嫌弃我小,旁人家的童养媳怎么说!”崔冬梅急了。
“好好好,如你所言,我去找你。”
三生之约,七世之盟。
往后的日子,他们月下赏花,水榭弹琴,去苍山看雪,往东湖泛舟,当然,再有夜深人静之时,听听小儿胎动。杨恭一直记着崔冬梅月份不小,又是双胎,日日关照,时时惦念。
白日里不论是前朝听政,还是立政殿书房论事,总会时不时派人来看看,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末了,再问问太医,会不会早产,有无妨害。
战战兢兢好几个月之后,终于等到瓜熟蒂落之际。
这日一早,崔冬梅吃得香,一连喝两碗粳米羹,几样瓜果蔬菜,方才作罢。早膳之后,依着太医的吩咐,走动走动,谁承想,堪堪出了正阳宫大门,就有些不好,小腹涨得厉害。
她一把拽着香香胳膊,“快,快扶我回去,怕是要生了。”
香香病愈,重回崔冬梅身侧伺候不久。闻言,急吼吼嚷嚷开来,扶着崔冬梅回去。
正阳宫东侧间,一应物件早已准备齐全,五六个稳婆并几个经验十足的老嬷嬷,伺候一旁。这几人见崔冬梅主仆回来,忙不迭上前问话,“羊水破了?”
香香点头,崔冬梅吩咐,“小厨房备上热水,请向太医来。”
去岁才有郭侧妃之事,崔冬梅亲自得见,她有些害怕,怕自己有个不好,更怕自己去了,只能父子两个相依为命。
好在是向太医来得快,崔冬梅心中落定不少。往后的事宜,跟着稳婆的指引,并无什么差错,一切顺当得不能再顺当。
杨恭来时,崔冬梅已然入了东侧间生产,他在房门外坐着,站着,来回踱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从大朝会罢了之后,等到日头西斜,等到月色清冷,内间还未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
幼年等候家人关切,早年沙场奋战,而后朝堂训斥百官,诸多事务,一一过来了,他从未觉得滴漏之声,滴答滴答,如此磨人,如此缓慢。
滴答之声,落入心房,于脑海中无限回响,似要炸开,似要吞噬周围一切。
不知是哪个时辰,内间突然传来小儿啼哭之声,杨恭正胡乱动作的脚步,突然停下。不敢置信,分外惊喜朝内看去。
沙沙晃动的海棠树下,明窗几静,微微光亮。
蓦地,又是一声啼哭之声。
他朝窗牖的方向,迈动脚步。不是错觉,不是幻听幻视,是真的,千真万确。
“娘娘呢?”他走到房门,见一小宫婢喜滋滋出来,像是报喜,来不及听她说话,一径问。
“恭喜陛下,娘娘生了,是个龙凤胎!”
见小宫婢满脸的笑,他猜想崔冬梅该当无事,耳中不闻报喜,快步入内,他等不及,定要入内亲自看看。
东侧间卧榻之上,崔冬梅躺着。往日顺滑无比的满头青丝,目下像是淌了水,汗津津地蜷在一块儿。幸而她面色尚好,不见丝毫颓丧。
杨恭一个健步前来,跪倒在她卧榻之前,“你,好不好?”
他的嗓子,许是被人塞了棉花,说话间涩涩的,绵绵的。
崔冬梅含笑回他,“我好着呢,你见过孩子了没?长得好不好?”
杨恭哪里见过,适才给他报喜的丫鬟,都没看在眼中,不欲使人明白自己的窘迫,胡乱点头。
哪知,崔冬梅再问:“长得像你,还是像我?”
杨恭含糊说:“像你,将来定然是京都最美的姑娘。”
崔冬梅欢喜,“那儿子呢?”
杨恭又含糊回话,“儿子像我,顶顶英俊模样。”
少女疑惑,“不妥不妥,双胎而生,怎生长得不一样呢。”余光瞄见杨恭略显心虚的面容,霎时间明了,
“你看了没?糊弄我么?长本事了?反了天了。”
杨恭不言语。
这大邺皇城,打从崔冬梅入宫那天起,哪一日不是反了天了。
第65章 番外if:霸道崔二的童养婿 壹
在大邺朝耀武扬威, 霸道惯了的崔冬梅,某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六岁之时。
前脚还是风光无限、说一不二的皇后娘娘, 后脚就成了正当换牙的毛丫头,这等落差,如何受得了。她将自己捂在被褥中, 自言自语, 说道自己已成皇后, 都快替小太子选妃了, 还回来做什么毛丫头。
这话被香香和脆脆两个丫头听了去,觉得她疯了。
两个小丫头子一阵风跑到萧夫人跟前,嚷嚷着二娘子让昨儿的流民吓着了, 吓傻了, 已然胡言乱语。
萧夫人念着那凶神恶煞的流民,想想自家那疯疯癫癫的丫头,半晌没明白,是如何被吓傻了的。
等了又等, 午膳也不见崔冬梅出门,萧夫人这才觉得她当真被吓着了, 邪祟上了身。
急吼吼找来天山婆婆, 几个道姑, 来家中做法。
话说这天山婆婆, 乃修道之人, 洞府在城外紫金观三里外, 下界仙人, 洞天福地, 派头自然与众不同。做法那时, 打头的乃四个标致童子,四个可爱童女,继而,三清真人左右开道,十八罗汉护卫左右,末了才是天山婆婆的坐下徒弟。
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天山婆婆手持佛尘,身着道袍,仙气飘飘,腾云驾雾而来。将内院一众丫鬟婆子糊得是眼也不眨,只点头呵呵。
不知何方神秘文字的念经声中,方才六岁的崔冬梅异常厌烦,这是哪家神婆,敢骗到自家阿娘身上,也不瞧瞧姑奶奶我是谁。
披上斗篷,戴上风帽,出门而去。装神弄鬼,谁又不会呢。
她人小,站在屋檐下,于盘腿而坐的天山婆婆而言,堪堪高出去一丁点儿。
“门前何人?报上名来。玉帝有言,扰仙人清修,乃不可赦之罪。快速速离去,以免降下天罚,折损寿元。”
分明是再可爱不过的糯米团子,却眼神坚定,言语凌厉,颇有几分被世外高人上身的味道。
在场之人,莫说是天山婆婆手下众人,即便是日常伺候的香香和脆脆,一时之间也惊掉了下巴,自家二娘子,何时如此高高在上了。
那天山婆婆,不欲使人瞧出端倪,镇定端着。
崔冬梅冷笑一声,看看天色,正要编个瞎话,却见门洞处走来个小子,慌慌张张,额头是汗。
“你过来?本仙人在此,何事值得你如此慌张。”
那小子素日里在二门外伺候,见二娘子招呼,忙不迭过来,“二娘子,杨二公子手下的小子西风,前来传话,说杨二公子三日后不陪娘子放风筝了。杨夫人替他约了柳五娘子相看。还望二娘子莫要生气。”
崔冬梅登时瞪大眼睛,当年还有这档子事!
天杀的,我都回来了,你还敢去相看旁的小娘子,狗命不要了不是。
她怒道:“我就怪他了!你去回话,告诉他,三日后不能来,那就永远不要来了。”
说罢,突然想到二哥哥定下柳五娘子那一年,是个冬日,像是下了半月大雪,遂心生一计。
朝正在做法的天山婆婆说道:“你不信我?无妨,今日下晌天降大雪,乃玉帝对你的惩戒。你那城外洞府,掩了门牌,没了去路,小心些。”
她扭头就走,一个神婆罢了,无需恋战。她要去想想法子,毁了这相看。
她莫名其妙回来了,成了个毛丫头,怎生他就非得还是原来的他呢。他不能和旁人定亲,柳五娘子也不行。
她崔冬梅的东西,都是她的,永远都是她的。
将自己埋在书案之后,一二三四罗列好些方法,终于碍于自己如今年岁,万事不成。崔冬梅气得晃荡笔杆子,差十二岁,怎生如此之多。那会子他在一块儿,丁点也不觉得有何不妥,而今看来委实怪异。
默下的法子被一一划去,末了,她决定借着窗外天山婆婆的由头,说自己昨夜被仙人指点,要招个童养婿。
当夜,崔冬梅故作沉稳,端着派头走到萧夫人跟前,“阿娘,仙人指令,我要招个童养婿,保佑我万世太平,顺顺遂遂。”
萧夫人低头蔑她一眼,不说话,老父亲崔信没忍住一笑,长兄年岁不大,颇有几分淘气,“二妹妹,你看话本看迷糊了么?哥哥赶明儿给你买个新鲜的,七十二星宿……”还未说完,惹来崔信一个闷棍。
唯独素日里温婉可人的长姐,快步走来,“你若是觉得三日后没人同你出门放风筝,姐姐和你一起便是。”
被人忽视,被人不解,一言九鼎多年的崔冬梅如何忍得住,厉声高喝,“不过是个童养婿,你们说我作何。我认真的。”
长姐笑得更为柔和,“好了,不仅放风筝,晚些回来,姐姐带你去太和楼吃点心如何。你最喜欢的那几个,一样都来点。”
“我……”她崔冬梅可是多年皇后,向来说一不二,偌大皇城,连陛下和小太子都要听她的话,为何她要被人如此安抚。
她有些泄气,架着皇后的气势,奈何人小,委实没瞧出气势来,不过是个小孩子闹别扭模样。一时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崔冬梅内心窘迫,许久方才抬头看看几人,他们眼中和善可亲,欢喜愉悦,她半分气也生不出来。
“你们都欺负我,不将仙人的话当真,有了仙人保佑,我将来是要做皇后的。”
长兄崔度凑上来笑道:“你说,你说说,而今天下四分五裂,杨家有几分胜算,较之西北万晟,胶州崇明,庆州何四喜……”
崔度见不得长子笑话自家姑娘,“行了行了,你说这些,你妹妹才六岁,知道什么。过几日你出门,多给她买几本小娘子们喜爱的话本子。”
崔度不懂适可而止,“二妹妹,《千家诗》读完了不成?”
崔冬梅火气大,“长兄,别老念我的不是,你往后是个妻奴,惧内,我可要和嫂嫂好好说道说道今日。”
说罢扭身就走,分外泄气。顺畅日子过久了,忘了目下天下大乱,大邺朝还没立国呢,她算哪门子皇后。
翌日一早,崔冬梅命小子驾车,去往万安杨家,她要去看看,二哥哥是如何模样,是否在为两日后的相看准备。
杨家西北角的偏院当中,肃杀荒芜,宽阔庭院浑然一副演武场模样,几个木桩,几个靶子,外加一两个兵器架子。
她来,整个院子无人伺候,像是这内间不曾住人。及至崔冬梅到西耳房,才见杨恭跟前的小子,西风。
“你们公子呢?”
“公子在后头芭蕉亭看书,娘子请随我来。”
打从杨恭跟在崔信身旁之后,崔冬梅来过几次,是以西风并不陌生。可重头再来的崔冬梅忘个干净,仅仅是记得二哥哥说过的只言片语。
荒凉破败的院子,无人照料的花草,行至芭蕉亭,见那芭蕉经受风吹雨打,破烂黝黑,被人拦腰斩断,唯余一个黑漆漆的头颅。
杨恭目下身着褐色窄袖长袍,一手持书卷,一手饮茶。这般模样,同崔冬梅记忆中,添了几分书卷气。一十八岁,正当风华正茂。
她熟稔地坐在杨恭右侧,伸手翻过他手中的书卷,“这是什么?”
杨恭顿了顿,见是崔二,“盐铁论。”
“你不是该看孙武么,”小娘子眼尖,瞧见他眼中一二生疏,一丝丝不悦涌上心头。
苍天无眼,怎的仅有她自己变小了,旁的什么都没变。
“听说你要和五娘子定亲了。”
杨恭点头。
“你不要和她定亲,你来,和我定亲,我要你做夫婿。”
许是觉得她小孩子不懂,杨恭含笑解释,“你还小,不懂定亲为何。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自己好容易得来的夫婿,许下三生之盟的夫婿,和旁人定亲不说,竟然还嫌弃她年纪小。
崔冬梅蓦地站起来,自以为很有气势说道:“谁小了,谁小了,我说的话,定要办成。你若是和她定亲,你会后悔的,你知不知道。”
杨恭放下书册,饶有兴趣看她,“你知什么是定亲么?”
“我阿爹阿娘那样,天底下所有阿爹阿娘那样,先定亲,后成亲,是一家人,会有很多小宝宝。”
崔冬梅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无他,经历多了,还有什么能令老夫老妻害臊。
无奈,杨恭只能好言劝道:“我今年十八了,你多大?”
“我!”细细算了算,崔冬梅细弱蚊蝇说道:“六岁了。”
这下,不单说杨恭,就连亭外等候的丫鬟小子,俱是笑了起来。崔二娘子,着实是个喜庆人。
“你知道不合适了?”见她言语小声起来,杨恭循循善诱,劝她放弃。
崔冬梅狡黠一笑,“哼,想要劝我放弃,你想得美。你什么样,我还能不知。你且是等着,我会让你应下。”
委实好笑,杨恭复又看书,不搭理她。
崔冬梅又说了好些话,见人始终不冷不热,一点没应承下来之意,一时之间负气而去。
走到半道,还未出庭院,就在那兵器架子旁,扭头朝芭蕉亭喊道:“你定了五娘子,有的你后悔!哼!没了我,你这辈子,没小娘子要你!”
第66章 番外if:霸道崔二的童养婿 贰
从杨府出门, 崔冬梅懒懒散散坐在牛车上,瞧车外动静,听熙熙攘攘来往人群。
现如今, 较之从前那会子,萧条不少。乱世当前,活下来便是天大的事, 谁还有余钱走街串巷。
不过须臾之后, 她散了探查当下百姓境况的心思。无所事事之间, 稀里糊涂睡了过去。待再次醒来, 已然过了五条街,三个巷子。
眼看就要到自家门前,她一点子主意也没想出, 拍拍大腿惊呼:小孩子真不好, 觉多,误事。
快要到自家门前五柳巷,她想到昨日上门的天山婆婆。大雪没落到她身上,没遭了天罚, 这老婆子定然觉得自己胡言乱语。哼,这几日天罚定然要来。
招手令香香过来, “你去城外紫金观, 寻那天山婆婆的洞府, 告诉她……”
香香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子, 听得摇头摆尾, 自家娘子真是邪祟上身, 甚时候才能好起来。
崔冬梅明了她所想, 蹙眉问道:“你家小娘子的话, 你也不听了?你家小娘子寻个合心意的童养婿, 好事。”
“二娘子,您昨儿说,未来要做皇后。奴婢蠢笨,不知谁家皇帝陛下,能是个上门的童养婿?我看这事,娘子莫不如……”
崔冬梅急了,“香香,你……”这话说得真在理,可这背后的故事,我该如何与你说道呢。
“童养婿就是童养婿,看中人品才干。将来他成了才,有了身份,我也正好年岁相当,何必在意上门不上门的。大战当中杀出来的皇帝陛下,能是一般人么。”
香香抿嘴:这,这也得史书工笔啊!
“快去快去,对你家娘子好的事,马不停蹄办成就是,莫要多问。你一人去城外,有些不妥当,去二门上,让管家寻个妥当的小厮,陪你一块儿去。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给二娘子办差,旁的一字不准多言。”
香香惊讶,极为惊讶,她家二娘子,真的变了。
这哪是小孩子,派头足足的,跟个当家夫人没什么两样。
香香得令。午膳后,去管家处寻两个妥帖小厮,一路朝城外去了。尚未出城,突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香香坐在牛车之上,掀开帘子,惊愕之情波涛汹涌,还真让二娘子说上了。
二娘子莫不是真得了仙人指路。
紫金观往西走,蜿蜒小径,牛车走得极为缓慢。又逢天降大雪,他们几人弃了牛车,步行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到得天山婆婆的洞府,七星洞。
而今七星洞跟前,天上飘的雪,山头滑落的雪,树桠上掉落的雪,全都积攒一块,当真是神鬼莫能通行。那洞口题字,原本仙风道骨的七星洞几个大字,被大雪压盖,只留下最末一字,盖因小徒儿扫雪,清了出来。
香香等人还未见礼,那扫雪小徒儿得见几人,扔了笤帚,快跑。
“师父,崔家二娘子派人来,打上门来了,师父……”
瘦猴一般的身形,跑得极快,一溜烟不见。唯余惊呼之声,又扰下几块积雪。
崔府小厮前去敲门,许久才见天山婆婆座下大弟子出门,前来迎香香几人入内。内间,天山婆婆端坐木台之上,镇定自若。可她双眼时不时看向香香,想来有几分发怵。
相互寒暄,天山婆婆问他们来此为何?
香香:“我们二娘子打算替婆婆扬名。”
天山婆婆老脸一抽。
香香不欲多待,一径说:“这雪,时大时小,时而纷纷,时而止住,断断续续半月方才放晴。消息给了,剩下的事,婆婆自由安排即可。”
天山婆婆混迹江湖多年,岂能不知这当中的买卖。端着一股子傲气,不屑道:“黄口小儿,胡言乱语。”
“信或不信,但凭婆婆定夺。”
崔府几人再没一字,跋山涉水远去。
香香等人回到府中,崔冬梅命人好生照料,只等天山婆婆出手。不过在此之前,有个事要先且明了,当初杨恭和五娘子相看,约莫不是头一日便定下。那是哪一日定下的呢?也该找个人去探查探查。可崔冬梅现如今和禁闭没什么两样,如何出得去。
不急不急,即便是他们已然下定,都要给他搅黄了。
如此这般,干等好几日,就在萧夫人等人以为崔冬梅身上的邪祟没了之际,整个万安都像是邪神上身,说起了胡话。
什么玉帝座下南海大将落下凡尘,什么前世姻缘,什么因果循环……听得是一头雾水。终于在天光大霁这一日,人群交头接耳,有了完整的故事。
原是说那玉帝座下,有个专司南海天界的大将,名曰长青。因蟠桃宴会上,不小心踩了王母侍女的裙摆,被打下凡尘,到人间游历劫难一番。
打从长青下凡,他宫中伺候的一个婢子,名讳不详,四处哀求,不求饶恕自家主子,只求陪伴。整整郁郁寡欢十二日之后,感动月老,偷偷给她个恩典。
令小婢子来人间一趟,陪伴长青,也可得一世姻缘。
这日,崔冬梅得意洋洋听着自己的故事,耳畔是丫鬟香香的禀告,“二娘子,虽说杨二公子和五娘子的亲事没成,可杨夫人仿若很着急,催人又去见了两次。二娘子,还等么?”
再等下去,崔二的童养婿可就真没了。
崔二淡定,“好戏还在后头呢,不急……”
这时,闺房门口来个侍女,乃萧夫人身前极为要紧的花枝,“二娘子,夫人请您去一趟,说是有要紧话说。”
崔冬梅定不住了,暗道一声,要遭,阿娘知道了。
左一个耽误,右一个耽误,还是到了萧夫人跟前,尚未进门,就听自家阿娘劈头盖脸问:“你说,你这是看上哪家公子了?”
“阿娘,”崔冬梅惊喜又惊吓,没瞧见高高门槛,小短腿被绊了一跤,“哎哟!”
“你个讨债的小丫头!你要气死我你,快来,给阿娘看看,哪里不好。”
崔冬梅瘪嘴哭泣,“阿娘,疼,阿娘喜欢我,对我好,阿娘……”
“别贫嘴,快说,看上谁了。”
“阿娘,我看上二哥哥了,让他给我做童养婿,好不好?”
萧夫人那手,前一刻还在打理孩子衣襟,后一刻就像是要将崔二给提起来。
“你,莫要作乱,你学学你大姐,你安生些。杨二公子那,”这话该如何说来着,“他们杨家若是成事,将来二公子定然是个亲王,若是不成,那就是个……哎,你不要胡闹。”
“阿娘……”
萧夫人怒道:“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遂崔冬梅再次禁闭。
还没到崔冬梅出关那一日,花枝这小丫头急匆匆来找崔二,“二娘子,杨夫人来了,您赶紧收拾收拾,夫人等着呢。”说话间,招呼香香脆脆等一杆子小丫鬟,给崔二梳了个喜庆的装扮。
粉粉嫩嫩的小丫头,迈步入花厅的那一刻,饶是杨夫人有所准备,也惊讶地抖了抖,洒出几滴茶汤。
这崔二,太小了。
不妥不妥,杨夫人当即心中念佛,信女有错,望佛祖宽宥。
之后,自然是杨夫人将崔二好一番夸赞,说得是天上没有,地上无双,末了将杨恭推出来,说是打算定亲。
这下,轮到萧夫人震惊,她左眼瞧瞧崔二,右眼看看杨恭。苍天无眼啊,这都是什么事。偏生自己那一肚子坏主意的二丫头,一脸满足地笑,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了。
许是见萧夫人不乐意,杨夫人又将自己的孩子夸了夸,说这是佛祖之意,万世太平,前途无量。
末了,杨夫人低声道:“夫人切莫不信,城外七星洞那天山婆婆,数日前放了话,百年难得的好姻缘。”
萧夫人陪着打哈哈,将自家二丫头骂了千百遍。
各方如意,只有萧夫人不乐意的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年冬天,杨恭带崔二去城外上香,他说:“你还小,不懂,待你长大了,明白了,若是遇见合适的小郎君,一径说来便是。”
崔二斜他一眼,“我看上你了!你就是我童养婿,怎的了?还想回去找五娘子么。哼!”
杨恭无奈,像是照料自家姑娘,并不计较。
陪她上山,下山,放风筝,看野花,邙山之秋,东都春日,南山晨雾,北境大雪。他在外征战,她时不时探望。若是风雪战乱阻隔,便通信,写上一句:
我在渭水河畔,听风、赏芦苇荡,你在远方可好?
崔冬梅十二岁那年,大战告捷,杨恭入京封王,她于京郊十里亭等候。
落日晚霞,彤云遍布,长亭之下,一众仆从中央,一少女娉婷而立。头戴围帽,身着紫苏留仙裙。微风摇曳,凤头鞋隐隐可见,其上珍珠,映照落日光晕,使人头晕目眩。
杨恭勒住马头,骏马扬蹄嘶鸣。
女子撩开帷幔,一张芙蓉面,明艳动人,灿若芙蕖。
“二哥哥,我等你呢。”
杨恭像是不认识,并未答话。
少女不计较,朝他伸出手来,“你拉我,我和你一道跑马。”
“城内纵马,罚金五十。”
崔冬梅喝道:“好啊,那我找旁的小公子,小郎君,带我骑马。”
说着就要走,却在下一瞬,被人一把捞起,放在前方。崔二靠在他身前,两人一道听耳畔划过的风声,见愈发清晰的门楼。
独留哒哒马蹄,是归人,是心上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到此就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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