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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绝嗣汤药配送中


    杨恭不知她为何担心, 耐着性子劝了许久,哪知小娘子哭得越发厉害。眼角的泪,仿若梅雨季瓦当顺流而下的雨水, 连绵不绝,豆大一颗。落到地上,于腾腾水氹中溅起涟漪。


    一宿未眠, 翌日一早杨恭分派朝政, 说是去清泉宫小住, 令太子监国, 左相辅佐。如遇不决之事,快马报与清泉宫。五日后启程。来得快,去得快, 一时多方人马毫无准备。


    得信的第一刻, 太子杨琮命人将东宫库房中,一破破烂烂的册子找出,收拾得像模像样,快马加鞭先于崔冬梅一行安放于清泉宫某处。


    这册子乃女子所用花样子, 当中仕女图、花鸟图、走兽、百禽,天上飞的, 地上走的, 水里游的, 应有尽有。坊间闲话, 奇闻传说, 也有不少。


    陛下亲手绘制, 精美绝伦, 举世无双。


    早年杨琮堪堪过继不久, 恰遇陛下定亲。


    柳五娘子是个怎样女子, 陛下如何相待,杨琮知道得只多不少。从前他不关心,而今却是不一样了。


    事关前程,该利用的都得利用起来。


    哪知这消息被刘三娘知道后,背地里嘲笑一番,“蠢货!如今这般境地,还当崔二是个情爱至上的蠢货么。女子心悦于人,才会对他有所关注,有所期盼,有所嫉妒。源于情爱,灭于情爱。”


    最后,刘三娘见不得他蠢货模样,刻意去天光殿提醒。


    “殿下如此安排,还不如带上太医,一碗汤药下去,不论崔二疑似有孕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也只能是假。永绝后患,上上之道。”


    杨琮捏着茶盏,用力地指尖发白,毫无血色,嫌恶刘三娘,“狠心的妇人!”


    她大笑一声,“我心狠,总比你苟且腌臜要好上许多。自古以来,后妃就没有合离的先例,如若不然,我可不会在这里陪你等死。拼死一搏,或有一线生机。殿下,你说呢。”


    说到最后,她面庞似鬼魅,幽幽泛着黑气。


    “你已经送人过去了?!”


    虽是问话,可杨琮放下手中的茶盏后,纹丝不动。他像是想要成为刽子手,却害怕沾染血腥之气一般。


    刘三娘毫不留情嗤笑,“果真是个狗东西,即便是大公主嫁于帐家所出之子,照旧流淌着杨家人的血脉,杀人不眨眼。”


    踱步朝窗棂走去,半个身子靠在窗沿,看向庭院中一抹苍翠,鲜嫩欲滴,蓬勃向上。


    她刘三娘打从勾搭上杨琮开始,注定是一条瞎眼的不归路。


    ……


    话说五日后,崔冬梅和杨恭二人,浩浩荡荡前往清泉宫,一路上,她多番询问,为何突然如此,回应她的只有男子轻笑。崔冬梅急眼,哼一声扭头不看他,自顾自生闷气。


    杨恭觉得她目下模样,不同寻常,有些好笑。


    “你此前极为爽利,急脾气,现如今不知怎的,脾气越发古怪起来。已然说是带你来散心,你不信,再问。没问出个心中所想答案来,生气了。你越发爱生气了。”


    “你嫌弃我不是?你说,是不是?这才多少日子,你就嫌弃我了。那日谁说的,要我好好活着,趾高气昂地活着。才五六日,就忘却干净不曾?”


    被人数落,杨恭不敢回嘴,“我何时有过这等想法,你于我而言是何意味,你还不知道么。”


    崔冬梅想到昨夜的话,一时翘嘴,眼尾带风。


    又想,不能如此轻易过去,要让他再说来听听,努力压下笑容,“不知道,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杨恭:……


    “昨夜谁在我耳边说的,小心肝儿,是谁来着?”


    崔冬梅哪里会放过他。夜间说情话,白日也要说。说得杨恭面色不自然,微微泛红。


    “哟,害羞了。我怎生不知道咱们陛下是这般人物。”


    她仔细盯着杨恭面皮,不停说话,不断靠近,呼出的热气萦绕二人四周。原本宽阔舒朗的马车,登时逼仄,似胸口碎大石,喘不过气来。


    杨恭受不住她步步紧逼,些微挪开。


    崔冬梅那里是见好就收之人,当即跟上,在耳畔嘘嘘念叨,“二哥哥,小心肝儿呢……啊!”


    话犹未了,就被人一把箍在后腰,猛地靠近他。崔冬梅忘了喘息,“你……你……”


    “絮叨。”他说话间,回头看她。


    他双眼低垂,目光向下,恰好落在她红润檀口,崔冬梅嘴角犯痒。他渐渐目露凶光,似野兽诱惑猎物。崔冬梅靠在他身侧,被这般场景迷惑,昏昏然,不知天地。


    突然,马车外响起李申的话,“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崔冬梅瞬间清醒,看向杨恭,这人满脸尴尬,许久方才说道:“无事,退下。”


    外头的李申,似乎也知晓自己坏了好事,干咳一声招呼小黄门、侍卫走开。


    见杨恭一脸尴尬,憋得面红耳赤,崔冬梅仿若得了天大的好处,一瞬将自己的尴尬忘却,伸手戳他面颊,嬉嬉笑笑。


    “小心肝儿么?”


    不等杨恭回话,自己先忍不住,扑倒在他肩窝笑开。一面笑,一面重复“小心肝儿。”惹得杨恭发了狠,在她后腰梭巡,四下点火。


    夏日烈阳,闷热难耐。小小的马车更甚。


    崔冬梅粗气不迭,拽住他衣袖,不放弃继续,“小心肝儿。你快说。”


    她今儿个,一定要听到白日里的小心肝儿。


    除开那乱动的大手,男子整个人僵硬如铁,哽着一口气不说话,待崔冬梅问过多次之后,他咬着后槽牙说道:“你好好呆着,莫要将李申他们再招来。”


    “是我招来的么?再说了,李申跟随陛下多年,犯一次错,不会犯第二次错。”


    “有理了你!”


    崔冬梅嘿嘿一笑,改为抱着他劲腰,学他适才动作胡来。听得一声沉吟,崔冬梅半昂起头,在他耳边喘气,“小心肝儿,说几声。”


    他呆着不动,崔冬梅倔脾气犯了,一把拽起束腰革带,“二哥哥……嗯~~”


    她突然被人腾空抱起,一跃跨坐他腿上,二人之间除开繁复衣裙,再无阻隔。崔冬梅呆愣一息,刚想将那股子倔脾气捡起来,就觉得自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穿过衣裙而来的腾腾热气,焦灼皮肉。


    细细碎碎说道:“二哥哥,你烫得厉害。”


    杨恭两眼一黑,“还要作乱么?”


    小娘子思索,是就此作罢,还是一鼓作气。她螓首低垂,像是挂在杨恭胸膛一般。


    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他低头过来,附耳道:“小心肝儿,满意了。”


    满意满意,甚是满意。崔冬梅不停点头。


    “那我呢?”这人又问。


    崔冬梅抬眸,鬓影衣香,满是疑惑。


    “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呢。”


    她大为震惊,猛地以手做阻挡,隔在二人胸前,作势要逃。可杨恭哪里容她,双手摁在细软腰肢,拆骨入腹。


    “救命啊!”崔冬梅娇声喁喁。


    还没出声,就被人尽数吞入腹中。马车之外的侍卫,小黄门,在李申的教导之下,明事理,懂是非,万万不会打搅。


    这夜,崔冬梅和杨恭一道歇在浮云殿,只因此前她说,为何不一道歇息。浮云殿陈设如何,崔冬梅见过,彼时舒朗开阔大气,很有君王居所派头,而今添补不少精致柔美之物。帷幔纱帐、青雀香炉、摇曳宫灯、不一枚举。从屋檐下开始,到明间大门,转过隔断,再到内寝,处处彰显出女主人的存在。


    崔冬梅跟在杨恭身后,缓步入内,听他说起此般布置,有何讲究。他的言语,徐徐而来,不热烈,不凶猛,落到人心间,犹如滴水穿石,不可断绝。


    经久绵长。


    而后,各方收拾妥当,他们于夕阳漫步,逗弄鸟雀,共享一片明月。如此这般,一连就是好几日。杨恭时时陪伴,从未缺席。某日,前朝快马加鞭送来政务,杨恭致歉一番方才离开。


    他顺着天际云彩离开,身后浮云殿,瞬间笼罩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些时日他的举动出于何等因由,崔冬梅不是不明白。可,明白过来又能如何呢。往事暗沉交织,她既不能如实相告,也不能一直规避。困顿于此,郁郁不得前。


    二哥哥待她极好,当真是做到了成婚前所言,当个姑娘好好照料。


    不对,不仅如此,甚者,是当个妻子好好自照料。


    她能回报的,又是什么呢。


    从前,是虚假的真心,而后呢,是真真切切的真心么。


    日头落下天际,彤云也散个干净,崔冬梅朝香香吩咐,“去找几个老宫婢,寻一些精美的花样子来,我给二哥哥做衣袍。”


    她要对二哥哥再好一些。


    约莫半个时辰,香香带上好些衣料,几本花样子,笑盈盈过来。


    “娘子,你瞧,奴婢找见个什么?”将花样册子送到崔冬梅眼前,“这个老物件,好生精美。瞧着不像是外头工匠画的,灵气逼真。你瞧,这祈福的小娘子,真真水灵。奴婢见过那多花样子,属这个最好看。”


    上头那小娘子,大抵十六七上下,穿红着绿,于菩萨跟前虔诚跪拜。寥寥几笔,可见小娘子墨发如瀑,杏眼微澜,檀口龛张。


    “果真是个好的,瞧瞧再有没有旁的样子。男子衣袍,总不能绣上个姑娘上去。”崔冬梅朝后翻看。


    云雷、凤鸟、饕餮、唐草……常见的,不常见的,种类繁多,看到最后,崔冬梅眼花。她自觉手艺不佳,寻个简简单单的唐草纹,打算做两件中衣。并非外袍,若是做得不好,应当也可。


    “寻一些素色锦缎,或是旁的合适料子来,这些绸缎暂且放着,我想好了再说。”


    吩咐香香再走一趟,而崔冬梅又细细思量起中衣来。


    仅仅绣上唐草纹,可好?二哥哥今日穿的那中衣,简单样式,并无旁的花样。可如此简单,能显现出自己的好么?


    念及此,崔冬梅又翻开花样册子。


    细看之下,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是惊心。


    这些花样,好些地方笔触,是二哥哥惯常所用。


    难不成,这是他从前画的?


    他早年还是个尚未成亲的男子,画给谁的?


    突然,清泉宫老媪的话,映入崔冬梅脑海——


    陛下从前和柳五娘子定亲,待人极好,画花样子……做风筝……


    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全是这几句。


    原来,二哥哥以前也待旁人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原来我不是唯一的那个啊!!有点子伤心怎么办!


    第42章 一碗汤药


    掌灯时分, 杨恭回到浮云殿。


    见崔冬梅歪坐在罗汉榻,受了气小媳妇模样。顿觉不好,疾步上前, 还未说话,又见崔冬梅手中摊开一本册子,矮几上放着一本册子。她手中的册子么, 自然是寻常画本子, 至于那放在矮几上的册子, 杨恭心道一声“糟糕!怎生把这东西忘了!”


    哪个天杀的宫婢, 将这等祸事给找了出来。


    这人面色几度变化,崔冬梅一一看在眼中。见他尚有几分胆怯,心中怒火已然散去三分。


    冷笑道:“二哥哥回来得这样早, 我想着, 左相禀告要事,需得好一会功夫呢。”


    此刻的杨恭,已然冷静下来,“前朝有太子看着, 不会出什么大错。”


    嘿,这是什么话, 崔冬梅刚下去的三分火气, 腾的一声又上来了。


    “陛下这是极为看好太子, 哎呀, 好在是我尚未有孕。若是生出个儿子来, 前头有这般厉害的哥哥, 又有如此疼爱哥哥的父亲, 这孩子啊, 不定可怜成什么样。”


    杨恭坐下, 摆手屏退宫婢,小声问:“你这是怎的了,又犯脾气了。我走那会子还好好地呢。”


    崔冬梅火大,“我脾气?二哥哥说谁呢?我脾气好着呢。满京都,谁不说一声崔二娘子,皇后娘娘可堪女子典范。二哥哥说我脾气不好,这是出去一趟,看上谁家小娘子了?!”


    “胡说!越发没边。”


    碰的一声,崔冬梅将那册子扔到杨恭跟前,“你瞧瞧这个再说话?”


    杨恭:来了来了,终于还是来了。


    见他不说话,崔冬梅横眉竖眼,“哟,才这般年岁就记不住自己墨宝了?若是再年长一些,那还了得。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许是见她已明白这是当年送给柳五娘子的物件,杨恭不隐瞒,“你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崔冬梅一团火气直冲天灵盖,将那册子拿起,勾腰凑到杨恭跟前,一页页翻开。


    “你瞧瞧,多精致的花样子,你瞅瞅,多惊艳的配色。也不知当年那柳五娘子是个怎样的天仙美人,值得你这样为她。听说啊,你还给她做风筝,是也不是?”


    像是问话,更像是审问。


    虽然是实话,可杨恭心知这话不能应下,风筝尚可辨一辨。


    “我也给你做过风筝,你忘了。”


    “休得胡言,是我再问你的话。”


    目下小娘子,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就差头发竖起。杨恭不敢乱动,也不敢回嘴。如此,崔冬梅只当他还藏下了秘密。


    “说来听听,除开这些,以及翻墙垣送花,你还干过什么?”


    “没有,万万没有。我和柳五娘子虽定了亲,可实实在在没多余联络,更没送花。你使脾气就使脾气,莫要污蔑我。”


    崔冬梅更气,一把将册子甩开,只听沉闷一声,册子打在落地门罩,又迅速下落。


    “好啊,不承认也就罢了,还敢说我污蔑你。二哥哥切莫忘了,你可是陛下。污蔑陛下,我担不起这罪!”


    此言一出,杨恭蓦地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起身试图解释,崔冬梅又是一个巴掌,拍在他衣袖。


    “你走,你赶紧走。我不敢留你,一会子出了什么事,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你走。”说着,将人推出去。


    堪堪将人推到明间大门,喝命,“关门!谁来也不开。”


    一路上,杨恭不敢顶撞,不敢说话,更是不敢细说当初,只能被推出门来。那迅速合上的门扉,险些将他脚后跟挤下来。


    最终,他一人站在廊柱旁,望向紧闭门扉,下一瞬,扑通一声,左侧窗牖也闭了去。右侧的,前门几个,后门几个窗棂,相继紧闭。


    密不透风,当真是密不透风。


    杨恭沉默良久:这,浮云殿,是我的浮云殿啊!


    浮云殿外,除却殿后假山池沼,殿前蜿蜒小径,一片开阔,不过是左右几颗苍翠。夏末夜风,夹杂水汽,穿透外袍,丝丝寒凉。


    杨恭主仆几人,站着不动。前头的杨恭负手而立,看向紧闭窗扉,后头的李申等人,猫着身子大气不敢出。这日子,是越发荒诞了。陛下竟被人撵了出来。


    月影婆娑,李申仗着自己随身伺候时日久远,上前劝谏,“陛下,要不去山黄居歇息。”


    黄山居,居于浮云殿后,是最近一处宫殿。


    杨恭不答话,呆立着不动。


    李申欲再言语两句,想想又作罢。陛下都不在意,他们这些小的,顺杆子往下跪到合适,没得较真的。只不知这柳五娘子之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去岁秋猎,清泉宫内,因柳五娘子已闹过一场。彼时算得上小打小闹,而今这般……哎,李申想想都叹气。


    此前种种,他跟着陛下时日不长,知道得不多。


    即便如此,他也知陛下待柳五娘子,起初有几分真心在,只是后来……不提也罢,总归不是好事。


    陛下多年来过得苦,他们这些伺候的明白,可娘娘不明白。他们算个外人,不好劝说。


    李申神思游荡,许久之后似听杨恭喟叹一声,“走吧,去百兽园。”


    惊讶无比的李申,忘了跟上。这大黑夜里,陛下要去跑马??


    百兽园比邻北苑,从清泉宫往北好些距离。杨恭忽然而至,众人伺候不及,哪知这人一个箭步翻身上马,策马而去,片刻功夫不见踪迹。


    李申担心不已,亲自前往查探。见院子西北角,被人一剑砍出个缺口。残垣断壁,夜风哭嚎。


    “陛下佩剑什么时候送来的?我瞧着上马之际还没有?”李申惊呼。


    小子瑟缩,“这百兽园西北角,”指向不远处的小房子,“陛下从前常来,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这两年不常来,大官或是忘了。”


    李申顺着小子的指引看向那小房子,觉得怪异,扭头又看看残垣。近乎二里地,陛下这是飞马么?还来得及取上佩剑!


    擦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珠,李申头疼,命人在此等候,不定陛下想通后,还要从这里回来。


    今年秋日,恐要来得早些。


    ……


    话说浮云殿,崔冬梅吵架之后,在殿中来回踱步,气得眼冒金星,额角大汗。一时坐着,一时站着,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闷头整理衣裙。侧躺片刻,翻来覆去睡不着。


    起身和脆脆抱怨,“你说说,我不过是问了问,他就如此说我,往后多年日子,要不要过了。也是我脾气好,倘是遇上旁人,不定早撕了他。”


    脆脆吓得手抖,脆脆不敢说话。


    “你说话啊!是也不是?”


    脆脆:“娘子,喝口茶,润润喉。”


    骂人也怪累的。


    崔冬梅饮茶,一口下去,甘甜无比,继续骂人,“你说说,都定了亲了,还来诓我说没多余联络,他当我是个蠢货么。再说,他当初和柳五娘子定亲,我是知道的。犯不着如此期瞒于我。你说说他,我问问柳五娘子如何,他反到说小时候给我做风筝,这是做风筝之事么……气煞我也。”


    一时,一直观望窗外动静的香香过来禀告,“娘子,陛下走了。”


    崔冬梅猛然起身朝窗棂走去,边走边问,“你说什么?他走了?!当真走了?”


    香香:“当真走了。”


    急切之下,崔冬梅如何动作,也打不开窗户,气得拍窗户一掌。


    “去了何处?打听清楚了?”


    香香和脆脆上来,帮着打开窗棂。夜风入内,吹散她心口那股恶气,腾腾的酸楚又冒出来。


    崔冬梅双眼泛酸,倔强眨眼,欲将这满脑子酸楚赶走。天不遂人愿,眼睛越眨动,越是酸得厉害。未几,豆大的泪珠泛起,在微红眼眶中跳跃。


    “百兽园,跑马去了。”


    扬起侧脸,崔冬梅抬手拭去泪水,“他还有心思去跑马,哼。他们杨家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香香和脆脆相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心道:娘子近来是吃错药么?脾气不好也就罢了,还如此说话。


    目下内内外外,俱是清泉宫之人,也不怕传出个什么。


    “好啊,他跑马就跑马,去将我才画好样子的那中衣取来,他今儿个要是不回来,这衣裳就别想要了,我送给旁人去。”


    香香忍不住提醒,“娘子,使不得。”


    崔冬梅恨她一眼,“快去,我说使得就使得。这天底下,还没我崔二办不到的。快去给我拿来!”


    香香还想再劝,被脆脆拉一把,转身取中衣而去。


    哪知,香香还未走开三五步,猛然一阵揪心的疼窜到崔冬梅心口,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两个丫鬟上前搀扶,“娘子,娘子……”


    几息之后,疼过劲儿,崔冬梅虚弱道:“我还没死。”


    “奴婢寻个太医来。”


    崔冬梅制止,酸溜溜说:“哼,寻太医,我这无人在意的小娘子,寻什么太医。去,吩咐后厨,要一碗宁神静气汤药。”


    香香脆脆再三劝阻,崔冬梅充耳不闻,为自己辩解,“不过是心绪起伏过大,脏器承受不住,歇一歇便是。”


    拗不过,香香改为劝说她莫要生气,“陛下一会子就该回来了……”


    像是触及崔冬梅命门,她登时高声喝道:“回来,想都不要想,去,吩咐厨房之后,将房门落锁。再也不要回来。”


    香香,脆脆:这日子有点子不好过诶!


    无可奈何,两个小丫头子,一个去落锁,一个吩咐厨房熬药。


    约莫一个时辰,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送到崔冬梅跟前。她凝神看那矮几上的药碗,许久不动作。一碗汤药,热了又冷,冷了又热。


    香香见不得自家娘子如此伤心,“娘子,这还是半月前的方子,莫不如不吃了。娘子方才心口疼,许是伤心难过太甚。过了劲儿就好。”


    “我也不想吃,可我难受,香香,你明白么,我难受得厉害。”


    “再等等,最迟不过明日,陛下就应当回来。娘子今日将人撵走,到底是天子,当即回来……不……”


    崔冬梅:“不是这回事。我若做错,赔罪自是应当。可不知为何,我既盼着他回来,也不想他回来。既想他来告诉我柳五娘子之事,也不想听他说柳五娘子之事。香香,我定然是病了。病得不轻,吃了这药,没准就好。”说着,缓缓端起药碗,送到自己嘴边。


    突然,一男子声音传来,“不要!”


    崔冬梅恍惚之中觉得眼花,恍若有个人影前来,他高大英武,身姿颀长。


    欢喜之情,霎时间充满整个心房,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了一声,


    “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崔二:喝了这药就好了,就不会再难过了


    杨琮:喝了你就绝了做母亲的指望了


    第43章 太子殿下发疯啦


    皎洁月色映照窗户, 男子身形矫健,撬开窗棂入内。一身夜行衣,遮住面庞, 掩盖身份。他入内之地,恰好离崔冬梅不远。甫一落定,当即以手做剑, 打碎她手中药碗。


    “不要喝!”


    来人再次出声, 崔冬梅听着有些耳熟, 惊讶之下顾不得碎裂的药碗,


    不敢置信问道:“你是谁?你不是二哥哥!清泉宫重地,你如何进来的。”


    饶是心中有所猜想,崔冬梅也不敢断然肯定。她不信, 堂堂太子, 夜闯宫禁,掩饰身份。


    哪知,这人撩开面罩,一张分外熟稔, 又愈发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这人,果真是太子杨琮。


    崔冬梅慌张, 双手负在身后, 扶着罗汉榻边沿, 准备逃走。


    不等她汗津津的柔荑越过三五寸, 这人轻声安慰道:“莫怕, 我不是来害你的, 是来救你的。”


    崔冬梅满脸都是掩盖不住的轻蔑, 救我?这天底下最让我难过的, 便是眼前这个狗东西。


    “狗东西, 好好做你的太子,不好么?夜闯宫禁,你可知传出去会如何。你想死,莫要连累我。我过得极好,还想多活两年。你赶紧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只当他们之间还如早年一般,杨琮毫不介意,笑着寻到崔冬梅跟前,相对而坐。


    “你那两个丫鬟,香香和脆脆,早被人解决。你还不知么。你喊人,哼,想来,你应当比我更害怕父皇知道。”


    崔冬梅环顾四周,找寻香香和脆脆的身影。开阔舒朗,一眼望到头的五间开殿宇,两个小丫头,软哒哒躺在不远处帷幔之后。从此间看去,仅能瞧见她们二人胡乱堆叠在一块的四条腿。


    像是不知何时悄无生气死去一般。裙摆乱成一团,身躯奇形怪状。


    这人入内之前,她还和香香说话,脆脆还在整理那被她剪碎的中衣。仿佛一瞬,两人就此消失,被人扔出去老远。


    “你……你要作何?”


    崔冬梅的嗓子,似被人塞了棉花,被人捂住,呜呜发出细碎声音。一句话,几个字,尚未说完,扑通倒地,顿坐不起。


    杨琮走到她身前,蹲下来看她,“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这碗汤药,被人放了红花,你知道?”


    他高大身躯,挡去多半光亮,崔冬梅眼前一黑。暗夜更甚中,只见他额下一双眸子,散发漫天金光,似饥饿猛虎下山。


    “喝了红花,你这辈子就绝了做母亲的指望了,你知道?”


    崔冬梅瞳孔涣散,毫无反应。


    这人又靠近,抬手替她擦掉额头细汗,满眼深情,“你放心,放药的刘三娘,已被我关了禁闭,没人再来害你。”


    少女使命捏着虎口令自己冷静,上下牙打架,好容易才说道:“为什么?”


    “正阳宫接连传两次太医,头次是向太医,二次是小徒弟,你知道?”


    他异常得意,看向崔冬梅的目光,好似在说话:你虽是个蠢货,可我还是喜欢你。


    “这也是你的手笔?”


    “我日日想着你,日日盼着你,怎会如此呢!这些都是刘三娘的主意。她想做皇后,想要成为世间最为尊贵的女子,你自然要绝了子嗣才好。”


    这些话,崔冬梅自然不信。许是这厮无耻得可笑,也或是害怕惊恐散去几分,崔冬梅找回丝丝脾气。


    “那你呢?你也想要我绝了子嗣么?”


    本是问话,本是质疑之言,落在杨琮耳中,却听出一点子情义。


    他想,崔冬梅莫不是如他一般,还记挂从前。


    “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我来此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害你。今夜,我得了信就快马赶来,好在你还未喝下。你可知,我在窗外,瞧见你映在窗扉上的影子,端着药碗,我有多害怕。幸而,一切还来得及。你等我,待我了却一桩大事,就来接你回去。我们还如从前一样,好好地……”


    如此言语,一股恶寒之感攀上来,崔冬梅抬手捂住不断反酸的心口。


    难耐说道:“你要造反?”


    “我本就是太子,何来造反。父皇老了,这几日更是罢朝,令我监国。登上高位,理所应当。这一切,包括你,本就是我的,拨乱反正罢了。”


    他面若伥鬼,状若癫狂。


    崔冬梅色厉内荏辩解,“你不过是太子,陛下尚在。这世上,早死太子可是多了去了,不少你一个。切莫猖狂。”


    他似听错一般,认下这独属于崔冬梅的担忧,“切勿担忧,你等我便是。待我功成,你会回到我身边来。早跟你说过,女子乖顺为上,使小性儿不好。你瞧,为了个你,我又要多费几分功夫。你若当初听我的话,乖乖等我,哪里有这事。罢了罢了,谁让我如此宠爱你呢,使小性儿便使小性儿。从今往后,多多来上几分也可。


    瞧着,怪招人疼的。”


    少女无力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气愤之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反手给他一巴掌。


    男子面颊登时染上巴掌印,似不疼,他笑开来。


    “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我。”


    “狗东西!等陛下回来,我当即找人杀了你!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倔脾气!真带劲儿!”


    他靠近小娘子面皮,深深吸一口女儿香。


    很是迷醉,“你不会说的,你心里有我。饶这么大的圈,不就是想我回头找你么。如今我回来,待你更甚从前,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去告密。对你,我再放心不过。”


    眼前这变态,呼出的热气,仿若蛇信子,在崔冬梅四周萦绕,没个断绝。


    她痛恨自己,当初瞎眼,和这等人物交好。上辈子定然是杀人放火,十恶不赦,这辈子方才遇见他。


    “从前是从前,从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话未说完,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鸟叫,好似信号。杨琮竖耳听罢,猛地上前在她脖颈咬一口,细细吮吸,破了皮,出了血,方才放开她。


    “这次一定要乖乖等我回来。”翻窗逃走。


    及至这人走了许久,崔冬梅酸软的手脚,才缓缓使上力。伸手想要摸摸脖颈,抬手到半空,却如何也下不去手。发烫,发痛。她知道,定然不会好看。


    狠下心来,一个巴掌拍上去,火辣辣的痛感,顺皮肉散开。


    今夜,她什么伤也没有,不过是不小心,打了自己一下而已。


    她木楞地起身,扶着室内陈设一步步走动。到落地门罩,抚摸雕花。上次来浮云殿,她佯装哭泣,就是站在这里。说跑丢了鞋子,说自己累了,说担心二哥哥看上那小娘子。


    装可怜,扮喜欢。


    她就是这么骗他的。


    原来,骗子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二哥哥在哪里,他怎还不回来。


    你快回来,我不和你吵架了,也不在乎柳五娘子之事了,我只想告诉你,我们从这落地门罩开始,从新来过,好不好。


    重新来过,我用上我全部真心,不掺杂一丝丝假意。


    清风朗月,鸟叫虫鸣。


    崔冬梅泪如雨下。


    她错了,真的错了,错了开始,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错。偏生在这错误当中,遇见了二哥哥,遇见了对她最好的人。


    抱着落地门罩,瘫软在地,再也起不了身。


    许久许久,清泉宫侍卫换班,带来一丝丝人烟响动。崔冬梅醒来,朝香香和脆脆走去。路过圆桌,顺手带上一壶茶。撒手将一壶茶从头淋下去。


    两个小丫鬟迷迷糊糊醒来,见崔冬梅立在跟前,鬼魅一般,想要喊人。


    “别出声。想死么!”崔冬梅呵斥。


    两个小丫鬟踉踉跄跄站住。


    “今夜的事,权当没发生过。”


    两个小丫鬟惊讶,崔冬梅继续,“赶明儿一早,你们二人留下香香照看浮云殿,脆脆回京都,令刀四、龙翼卫来见我。切记,莫要使人知晓,连陛下也不行。若是有人问,只说阿娘身子骨不好,我命人回去看看。记清楚了不曾?”


    知晓事态严重,香香和脆脆点头如蒜。


    “再有,命人备水,我要沐浴。这几日若陛下问起我,只说我病了,不见。”


    香香、脆脆相视一眼:这能瞒过去?!


    崔冬梅:“瞒不过去想法子瞒过去。这般模样,能见人么。”


    两个小丫头子,这才瞧见崔冬梅脖颈处的伤口,偌大一块血迹,斑斑殷红。她们两个伺候这多日子,早已不是甚也不知的丫头,明白这伤,万万不能使陛下瞧见。


    这一月有余,陛下从不曾在娘子脖颈处,留下这般显眼痕迹。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浴房备好水,崔冬梅入内沐浴。不让小丫鬟伺候,独身一人将那处洗了一遍又一遍。雾气氤氲,水汽蒸腾,也不知是疼,是恶心,还是气愤,她将自己埋入水中,缓缓沉下去。


    浮云殿浴房宽广,玉石作边,滑腻温暖。


    渐渐地,水中只余下腾腾热气,再不见小娘子的呼吸。就在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空气之际,崔冬梅起身,胡乱甩开脸颊水渍。


    她要杀了这狗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崔冬梅:杀了他!赶紧杀了他


    杨恭:好戏即将开场了么,也不等我回来。


    第44章 陛下回来了


    今夜的热闹, 不仅仅在浮云殿内,殿外的热闹也是不少。这还得从百兽园跑马的杨恭说起。


    百兽园以北,乃北苑之地。树荫茂盛, 遮天蔽日。寻常时候,本不适合跑马。密林深处羊肠小道,蜿蜒迂回, 刻意修建, 皇家狩猎所用。


    杨恭夹紧马腹, 策马在前, 山风呼啸而过,划过衣袍。袍脚不知何时沾染些许枯叶,极为潦草。信马而去, 不知此间何处。没注意, 前蹄踏入一个小小水潭,登时激起浪花,打落树叶。


    骏马不稳朝前翻到,杨恭腾地起身, 弃马下来。随意坐上一处大石。


    夏末暗夜,蛙鸣不绝, 杨恭思量起来。


    柳五娘子, 从前和他定下亲事不假, 他起初好好待人不假, 可后来呢, 不说也罢。


    杨二公子的往事, 总是异常不堪。他不欲使人知晓自己不堪的从前, 不欲使人看穿帝王的苦难和懦弱。他有坚持, 他有骄傲。然则, 事到如今,细细想来,有些东西终究要破开与人知晓。


    恶疮深埋体内,总有一日侵蚀皮肉,丧失生命。


    他和崔冬梅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不想就此离去,不想心生隔阂。


    最为要紧的,是不想她多想,难过,哪怕一丁点伤心。


    月影西斜,树影婆娑,不知过去多久,杨恭打定主意,打马归去。


    因他从百兽园出去,众人不曾料到他从旁的地方回来。是以,这夜归来的杨恭,孤身一人迈入清泉宫北门,离浮云殿最近的地方。一众小黄门上来伺候,他摆摆手作罢,他要赶去,告知自己妻子,一件令人心生欢喜之事。


    不欲有丝毫耽误。


    快步向前,前所未有的轻快欢愉。


    尚未到浮云殿,还在不远处的三黄居,杨恭突然见到暗处埋着许多暗哨,并非清泉宫侍卫,也非千牛卫暗哨。


    糟糕,调虎离山!


    他登时明白,崔冬梅为何会发现那花样册子。谋划此事之人,心机深沉,料事如神,将他们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包括自诩英明神武的陛下自己。


    恐崔冬梅落入险境,杨恭避开一众侍卫和暗哨,朝浮云殿而去。


    目下的浮云殿,不知何时而来的暗哨,共有前后五人,四人拱卫,一人在内。在内那人,正和崔冬梅说话。烛火摇曳,并未透出他们二人身影,恍若整个浮云殿内,一个人影也无。可耳聪目明如杨恭,偏生就听见了。


    也似瞧见了。


    他们在说话。


    那男子道:“瞧着,怪招人疼的。”


    少女道:“你不得好死,我真是从前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狗东西。”


    男子再道:“嗯,你这模样,最是招人疼。你且等着便是。”


    往后的言语,他又忽的听不见。躲在阴暗角落,光亮所不能及之地,呆愣愣看着前方。前方,是个什么物件呢,他眼花看不明白。像是浮云殿,像是天上云霄,更像是心中痴妄。


    痴妄,不经意间生于心房,占据整个身躯。


    他以为,杨二公子的从前终究远去,再也不见。以后的日子,都是向着光明和希望前行,却原来,一切的一切,和从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多出的那块,痴心和妄想罢了。


    他依旧是个无人在意之人。


    心绪翻涌,他想要像从前抛却柳五娘子一般,一声喝命,捉拿屋内之人。唇角几番动作,开不了口,出不了声,像是被人从背后抽去魂魄,卸掉下巴。


    他等啊等,他们还在说话,还在继续。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抖落衣袍上沾染的枯叶。摇摇落下,微弱声响,惊动拱卫之人。他轻笑,本是最应该冲入内间,高声质问,厉声呵斥之人,眼下却盼着他们分开,盼着那不速之客逃走。


    一切回归平静,回归往昔。


    下一瞬,那翻窗而出的身影,瞬间打破他的幻想。那身影分外眼熟,动作身法,亦是熟悉。


    这是他从十来岁上下就养在身边的孩子,是长姐临死前抓着他的手,声声泣血,要好生照看的孩子,更是他一招一式教导出的孩子。


    守卫换班,杨恭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似此间一切都不曾发生。


    山黄居东面,一丛翠竹临墙而生,冠叶倾斜,从雕花墙垣伸出丝丝嫩绿。杨恭负手而立,站在墙垣这头,看向那几丝空荡荡的翠绿。随风摇摆,不知归处。


    庐州月,墙垣西,人心惶惶无处去。


    及至天际泛起光亮,杨恭头也不回吩咐李申,“寻一两个得力之人,看着太子,再去查查东宫和她……是否有旧。”


    鲜活朝气的清晨,从低压的吩咐开始。


    李申听罢,欲说说这幕后主使之人,话到嘴边出不了口,默默转身离开。


    无他,听身旁的小子说起,昨夜陛下匆匆赶回,衣袍布满水渍,沾染枯叶,可整个人像是初出茅庐的少年,生机盎然。而今再看,像是一夜之间老去十来岁,垂垂暮年,险些额角斑白。


    他们这些伺候的,为主分忧,过些时日再劝劝罢了。


    这等要紧事务,更何况涉及娘娘和东宫,不使旁人知晓乃第一要务,第二么,自然是迅速。在崔冬梅于浮云殿养病的第二日夜间,暗哨送来厚厚一沓密信。


    杨恭不欲打开,先翻了翻左相送来的前朝政务,看了看西北防御,好一阵子之后方才问道李申:“浮云殿,抱病?”


    李申战战兢兢,“奴亲自去问的,不敢假手他人,香香姑娘将浮云殿看得严严实实。奴还未走到屋檐下,就闻一阵刺鼻药味儿,想来娘娘病得不轻。陛下要不去看看?听老人说,姑娘家生气,说两句好话也就过去了。”


    杨恭不置可否,轻声一哼,“既是病了,传太医了没?”


    李申不说话,因为浮云殿着实没传太医。想到半夜的汤药,他再说:“娘娘昨晚使人熬了一碗宁神静气的汤药,说是心口疼得厉害。许是不忍打搅陛下,不曾传太医,就着此前的方子,喝了一剂。”


    停下手中动作,打眼看向李申,欲问境况如何。话未出口,自觉不妥,又将眼神落到手边节略。


    不知全貌,不知她因何靠近自己,不过是听闻一声她有些不好,杨恭竟恍惚一下。


    自嘲笑笑。


    “再有旁的消息?”


    李申一琢磨,这消息自然是浮云殿的消息,当即说道:“娘娘遣人令刀四、龙翼卫前来觐见。算算日子,不是今夜就是明日,刀四就该到了。”


    “刀四?!”


    李申忙不迭点头。


    突然,往昔好些疑惑之处统统有了答案。


    杨恭从前不明白,为何自己给予她无上权力,令她插手政务、官员调度,依旧不能缓解她内心恐慌,为何她几次三番调令刀四入宫问话,再有,为何得见东宫侧妃会有一股子熟悉之感。


    早有暗示,早有端倪,只是他被人蒙在鼓里罢了。


    杨恭怒道:“令人看着浮云殿。”


    他倒要看看,刀四来,他们能说个什么。


    李申得令,出门吩咐人办差,带走山黄居最后一丝人气。杨恭呆坐案几之后,累累案牍,笔架砚台,案几上林林总总的物件,将他淹没,不留一丝气息。


    他又看了许久的节略,手放在密信上,几次三番也不忍打开。不知多久,繁星光亮斜斜照射,他打开密信,黑暗中,期盼瞧不见,便不存在。


    自欺欺人!他生来耳聪目明,能暗夜视物,更何况还有萤火之光。


    冬月初三,送小兔子,


    来年腊月十九,小兔子病逝,送兔子灯。娘娘极为喜爱,带着它穿街走巷,势必让所有人都羡慕,


    又是一年夏,封丘门看星星、夜探香闺、述说……


    黄初三年冬月,与刘三娘密谋结党……娘娘生气,一连病了数月……


    后来的事,不消去看,杨恭记得真真的。


    她生气,来寻自己,问话陛下何时选妃立后,再后来,于立政殿述说情深,陛下伟岸,臣女配得上……


    原来,自己竟如此好骗。


    杨恭一时笑得凄凉,滚滚红尘往事,走马灯似在眼前来回,一会子是她的笑脸,一会子是她的眼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娘子,自以为明白她,自以为了解她,却不想,竟是她最了解自己。


    明白你的人,最是知晓从何处下手。


    忽然,外头传来李申禀告,“陛下,刀四来了。目下已入浮云殿。刀四功夫卓绝,寻常暗探比不过,这……跟上去查探,还是等人出来。”


    刀四这人,府兵出生。做过几年杨恭师父,而今徒弟成为陛下,无人再敢提及当年,师徒情分也被刻意淡忘,但刀四功夫如何,行事作风如何,杨恭依然记得清楚。


    这人如今,怕自己也不是对手。


    “小心等着便是,商议完毕,自会出来。无需打草惊蛇。”


    分明可以一径入内,寻崔冬梅,寻刀四问个清楚,他却如何也开不了口,迈不动腿。


    犹豫踌躇,彷徨失措。


    问鼎天下又如何,终究是逃不过一个小娘子的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被编编敲了,让我改章节小标题。嗯……连夜改,马上改……


    第45章 陛下到达战场


    刀四入浮云殿, 并未刻意隐瞒身形。只因他深知此行非同寻常,也知自己徒弟的脾气秉性。越是藏着掖着,越是惹人生疑。倒不如光明正大, 坦坦荡荡。


    他入内,顺手闭上窗扉,给崔冬梅请安。


    起身之后方才得见, 小娘子带着个帷帽, 纱网层层叠叠, 密不透风。刀四见过崔冬梅多次, 从不曾见她这般模样,一时惊讶于她莫不是害了病症。


    “娘子,还好?”


    崔冬梅怒气十足, “我好着呢, 托你打听的消息,如何?”


    她中气十足,气息匀称,刀四知晓她并未有何不好, 只当这是京都女子的时兴样式。


    “太子星夜回到东宫,今晨处理朝政, 见过朝臣, 看不出任何不妥。至于太子妃, 奴不敢多加人手, 未能打听到内宅消息。太子妃测时常去承恩殿请安, 有说有笑, 想来内宅和善。不过这话不知真假, 是听东宫小宫婢说的。”


    “陛下呢?”


    崔冬梅问话之间, 挡在帷帽之后的手, 摩挲来回。


    刀四心道:终于是问到了这里,忙不迭说道:“陛下昨夜跑马回来,当即回了山黄居,并未外出。今晨,派人回皇城,调取西北军政节略,旁的,倒是没什么。”


    崔冬梅心慌得厉害,不敢信,双手仍然不断摩挲,“可是真的?可有疏漏?”


    “娘子知晓,这大邺京都,不论是皇城还是清泉宫,守卫之人,不是当年跟随陛下的亲卫,便是亲卫亲自调教之人,忠于陛下,从无二心。他们想要隐瞒消息,我等自然探查不到。不过,依奴对陛下早年脾气的了解,即便是陛下现如今不知晓,不出三日也该知晓透彻。是以,娘子早日定夺。”


    这话,崔冬梅如何不明白。她知道自己当务之急,是和陛下解释清楚,承认错误,祈求谅解。可是她做不到,她做不到跪地求饶,做不到祈求怜惜。


    她清楚知道,在她和太子之间,杨恭定然会选择太子。


    那是国之储君,那是国之未来。


    而她,只是个骗子,专程偷心复仇的骗子。


    见她许久不说话,刀四明白她所想,劝说:“娘子切莫悲观至此,陛下或许并非如娘子猜想那般,至少这些时日他待娘子,全然一片真心。”


    崔冬梅摸摸脖颈的伤,凄惨惨悲切切一笑。


    “正因如此,他才更为厌恶我!”


    脖颈处那破皮,虽收拾过了,远远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巴掌,可若是遇见有心之人细细查探,无所遁形。


    “罢了罢了,且不去管以后如何,先将眼前这口气出了才是。刀四,咱们即刻出发,杀到皇城,我要了结了杨琮这狗东西。”


    “不可!”不仅刀四,一直在旁伺候的香香,也一道上前劝话。


    刀四:“他是个不堪之人,更是欺负娘子在前,可毕竟还占着储君的位置,娘子何不等等。储君身死,国朝大事。”


    香香:“娘子,你想想陛下,想想侯爷和夫人,杀了太子,万事再无回旋的余地。”


    想想他们,哼,若不是想着他们,崔冬梅早在白日便杀回去,何须等到夜间。冲动归冲动,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杀了杨琮,百害才得一利。


    清河崔氏受累,她和陛下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是这口气,她委实忍不了!


    让这些东西都见鬼去吧!她一定要杀了杨琮。


    她捏着拳头捶打矮几,刀四见状知晓她下了决定,连忙揽下这差事,“娘子,奴一人前去,如何?宫禁森严,挡不住我。娘子在浮云殿等着消息就好。”


    崔冬梅猛地抬手指着刀四,喝道:“休要诓我!落到你手上,你定然以大局为重,况且你还做过陛下几年师父。届时,虚虚告知我一声,事情败落,只求一死,就算是了了。哼,带上我,让这狗东西死在我刀下。


    姑娘我,亲自砍杀他,三刀六洞!”


    刀四和香香多番劝阻,无果。末了,刀四带着崔冬梅,翻过层层守卫,去往东宫杀人。余下香香,镇守浮云殿。


    崔冬梅一小娘子,出门在外一向有马车伺候,厚厚的褥子,茶水点心,四角俱全。眼目下,她跟着刀四跑马,约莫一半路功夫,就已然头昏眼花,心口起伏。不想刀四看出破绽,劝阻她回去,咬牙坚持。


    清泉宫离皇城约莫二十里地,跑马无需多久。


    及至皇城西北角,金水河缓缓流淌,映照月光,暗夜微澜,莹莹烛火。


    今夜,或许是她和皇城的最后一夜。


    跟随刀四,左拐右拐,翻过重重宫禁,终于得见东宫。已是后半夜,天光殿烛火通明,不曾睡下。不远处承恩殿、宜春殿,漆黑一片,颇为安静。如此这般,这天光殿像是竖起来的靶子,任人宰割。


    崔冬梅不傻,东宫关防如何,她知晓。无声问道刀四:“从前安排看守东宫之人,可是得用?”


    刀四点头。


    趁侍卫换防空档,她们二人悄默潜入天光殿。甫一落地,见天光殿左侧间宽阔明亮,偌大屏风之后,杨琮伶仃一人,坐在书案之后,笔走龙蛇。他听见声,抬眼见是崔冬梅,当即高兴地搁下狼毫,快步前来,试图拉手。


    “你来看我?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开心。”


    崔冬梅厌恶至极,当即甩开,不欲和这人有丝毫牵扯。今时不同往日,她手中有刀,身后有人,不用怕他。


    “哼,我是来杀了你的,用不着这般殷勤迎接,像是你赶着送死似的,阎王爷见了恐怕不能心生欢喜。我劝你,还是拿出一副不甚乐意的模样来,省的到了地府,下了油锅,又被人蒸了包子。”


    杨琮不计较,瞄了眼跟在崔冬梅身后的刀四。一脸刀疤,从眉心穿过,横肉四起。明白这人是谁之后,喜色收敛一二。


    “刀四?常听父皇说起,说他功夫好,人也机灵。如今跟着你?我也算放心,没人再欺负你去。”


    崔冬梅火大,“你是猪脑子么?听不懂!算了,不与你胡说,下了地狱,自有判官来问你话。刀四,将我的刀拿来!”


    刀四本不想将事情闹大,可又不得不听从崔冬梅,遂磨磨蹭蹭举刀上来。


    “磨蹭什么?咱们今日放过他,便有我好日子过了!你怎也成了个糊涂东西!”


    刀四手中的长剑递到崔冬梅手上。


    她身躯略显羸弱,在硕大帷帽之下,更显头重脚轻。手上一柄长剑,无力垂悬在地,顺着她无畏前行的脚步,于青砖上发出声响。


    一往无前,舍我其谁。


    到得此刻,杨琮才明白,她口中所言的杀了他,是真的,千真万确,未掺杂分毫情义。


    杨琮霎时间以手挡在身前,后退。


    “你疯了么?我是太子,杀了我,你可想过后果。连累父兄不说,你中宫之位定然不保。”


    崔冬梅充耳不闻,不断朝前。


    “我怕,哼,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已经疯了。一个疯子,还有什么害怕的。”


    杨琮见劝说无果,看向刀四,“你说话啊!我东宫守卫森严,不是你们能全乎来全乎去的。仗着自己教过父皇几招功夫,横行妄为么?”


    刀四如何,杨琮已然无暇顾及,只因崔冬梅已到眼前。


    小娘子缓缓抬手,将长剑直指他心口。


    眼看杀过来不过是一瞬之间,杨琮凭借自己身手,旋身躲开,朝崔冬梅身后而去,试图一掌拍她后脑勺。


    谁承想,他还未靠近崔冬梅,被一阵风似的刀四一掌打在心口,登时半个身子发麻,细细密密的疼,顺着经脉游走。再不能动弹。


    崔冬梅徐徐转身,趾高气昂笑话他,“若是不动,乖乖等着受死,那还少受些罪。你怎生到了如今,也想不明白呢。”


    她目测二人之间距离,估量佩剑长度,阴恻恻计算,如何刺入,才更为透彻。


    被她如此看着,杨琮瞬间腿脚不稳,跪倒在地,不敢再看崔冬梅眼睛,低头看向四方青砖。


    东宫重地,得遇节庆,百官先来东宫朝拜,再由太子率领,朝见帝王。天子之下,一人而已。


    昨夜他急忙忙去见崔冬梅,所思所想,全是为她好。


    试图唤醒他和崔冬梅的往昔感情,杨琮泛起深情的目光,“我此前闯入浮云殿,真是为你。那碗红花……”


    “还要诡辩,狗东西,那碗药,根本没有红花。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这个人,嘴里什么时候才有真话。你想坐上大位,牵扯我作甚。你以为你如此,我会感激你,悔恨当初转投他人么。大错特错,从你和太子妃密谋开始,就再没有我们……”


    见事情不能回旋一二,杨琮惊呼,“不能!”


    崔冬梅将长剑抵在他脖子,高高在上奚落他,“你……”


    话犹未了,一枚六角暗器从窗外飞来,恰巧击中长剑。崔冬梅本就是个小娘子,没甚力气,偏偏来人功夫高强,一击命中,打落她手中长剑。


    崔冬梅大怒,不管窗牖之外如何,回头骂刀四:“来人了,你不会说话么!”


    刀四跪地请罪,“娘子,陛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三人场面


    第46章 三人场


    小娘子心中一突, 这才发觉虎口处发麻,有些疼。她左右看看,寻找可落下目光之地。看过跪地的杨琮, 看过空无一物的地上青砖,最后才转到长剑之上。


    莹莹白光,光耀夺目。武将家的姑娘, 见惯刀兵, 竟从不曾知晓, 佩剑而已, 如此寒凉,如此明亮。黎明前之前的黑暗,照亮透彻。


    她双眼发酸, 知晓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即蹲下身,想要捡起长剑。


    哪知,触碰长剑的一瞬间,并非冰凉, 而是一片灼热。一双手早她一步伸向长剑。小娘子葱白柔荑,附在外侧。


    来了, 终究是来了。


    她一把推开这手, 却被人反手握住, “莫要乱动, 刀剑无眼。”


    他言语柔和, 不见一丝一毫怪罪。坚强两日的心房, 轰然倒塌, 唯余委屈。久旱逢甘霖, 这人是偏向自己的。


    崔冬梅呜呜咽咽, “二哥哥,他欺负我。”


    地上佩剑被陛下捡起,收刀入鞘。


    “他是太子……”


    不待他说完,崔冬梅扬起脑袋,愕然看他,见他面色镇定沉稳,不容推拒,凄惨惨一笑。


    再次重复,“二哥哥,他欺负我。”


    你,不帮我报仇么?


    陛下环顾四周,见杨琮好模好样,不过是被吓坏了,“他是太子,伤害太子,我也不能保你。”


    崔冬梅以手指天,质问:“他是太子,可我是皇后,他欺负我,不敬母亲,你也偏他么。你说话,你告诉我。”


    陛下与她,隔着不到三五步。他身高体长,高大不凡。久远的记忆中,崔冬梅已然忘了他很高,较之她而言,高出去许多。


    他投来的目光,有愤怒,有隐忍,还有伤怀,旁的,崔冬梅看不明白。他不说话,她也明白他将要出口之言。


    果然,他道:“太子犯错,自有国法裁定,你暗夜杀人,你……是皇后,不该犯错。”


    小娘子听不真切,依稀只明白最末两字,不该犯错。


    “哼,不该犯错,不该犯错,好一个不该犯错。我找他报仇就是犯错,他夜闯宫禁呢,不是犯错了?二哥哥,人心偏向,不止于此。让开,”一把推开陛下,夺走他手中佩剑。


    此时,太子像是醒悟,就地忏悔,“父亲,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去,我不该……”


    不想听他说昨夜,杨恭高声制止,“住口!”继而反手护住佩剑,不让人夺走。一来二去之间,小娘子帷帽被掀翻在地,露出的不仅是梨花带雨芙蓉面,还有脖颈伤口。


    红赤赤一片,一整日过去,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甚从前。


    崔冬梅吓得顾不上其他,一径捂着伤口,惊慌失措朝刀四跑去。未等她走远,杨恭一手拉住她的胳膊。那一双眸子,毫不客气落在脖子上,崔冬梅背着他,也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眼下这等光景,最是无言。


    连带一旁守卫的刀四也觉出不妥,连忙上前,将崔冬梅护在背后。


    许久许久,陛下才问话太子,“是谁?!”


    问的当然是那殷红伤口,出自何人。


    心知自己躲不过的太子,继续求饶,“父亲,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下一瞬,佩剑再次出鞘,落在太子面皮。这次,不是小娘子的有气无力,而是气势磅礴,势如破竹。


    太子饶是跪地,也吓得腿脚发软。


    “父亲……”不断呼喊父亲,却说不出半句话,“是她!父亲知道的,我从小跟着父亲,常去河间侯府玩耍,认识她。她说要做皇后,还说父亲老了,我年轻,最为合适……”


    陛下一个窝心脚,斩断他接下的话。


    接连受伤之下,太子一口鲜血出来,不过是擦了擦,漫无目的地跪地行走。突然像是想到极为要紧之物,口中念念有词,“我有证物,我有证物……”打书案之后穿过,歪歪斜斜寻到一处顶箱柜,掏出个物件,“父亲,你瞧,我有证物。”


    云龙纹绣鞋,天下独一无二的云龙纹绣鞋。


    躲在刀四身后的崔冬梅,一眼便看出这鞋子,乃当日用来击打太子的武器,根本没有任何旁的意味。


    可,女子绣鞋落入他人手中,本就与众不同。


    她慌张无措,苍白辩解,“不是,不是我给他的……我既已是皇后,犯不着再和他有什么牵扯。皇家丑闻,亘古未有,我怕是不想活了……”


    太子:“父亲,若是不信,可去看看宜春殿,满屋子兔子灯。崔二从前最喜欢兔子灯,您是知道的。早年,我送她一兔子……”


    崔冬梅和太子的话,一左一右,在陛下耳畔响起。


    他们说话,他们又在说话。一个辩解,一个推诿。


    而陛下则像个木偶,像个没有生气的物件。手上不知何时散去力道,长剑滑落,仅撩破太子衣袍,露出血肉,一丝丝血迹也没。


    及至佩剑落地那一刻,崔冬梅不再辩解。


    她知道,二哥哥,不,从前他说过,要成为女子典范,需称他一声陛下。陛下,心软了,后悔了。


    小娘子双眼直勾勾盯着佩剑尖头,双耳却凝神听着太子的话。他从推诿开始,而今已然说道大公主的救命之恩。


    陛下早年在家,太后不喜,兄弟不待见,也就长姐对他还算有几分和善。更何况,救命之恩大过天。


    太子不仅仅是太子,还是救命之人的唯一子嗣。


    她崔冬梅,于他而言,就是个骗子罢了。


    果然,陛下吩咐,“即日起,东宫人等不得外出。违者杀无赦。”


    禁闭,皇室丑闻,不敬母亲,禁闭罢了。


    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崔冬梅想。该是个什么样的惩罚呢,她不敢想,也不敢听。她比不过太子,比不过救命之恩。


    “刀四,我们走,再也不回来。”崔冬梅轻扯刀四袖子,下令。


    刀四不动作,崔冬梅再道:“你背叛我一次,还想再有一次么。”刀四不敢,顺从地拉着崔冬梅朝外走。不远处仍旧和太子相对的陛下,听见他们二人的响动,不顾一切,快步过来。


    “你要去哪里?”


    崔冬梅令刀四挡住这人的靠近,“天大地大,自有我的归处。”转身吩咐刀四,“我们走!”


    刀四有错在前,当下不敢再不听从,只能抱拳一声,“得罪了!”一掌推开陛下,领着崔冬梅扬长而去。刀四的功夫,战场上练出来的杀招,在徒弟跟前,绰绰有余。


    留在原地的杨恭,抬眼见她二人,脚尖清轻点,片刻走远。


    “封锁城门,人鬼莫出!”


    夜幕四合的东宫,一半如墨,一半流光,无边牢笼之下,七彩锦霞金光灿灿。


    ……


    崔冬梅和刀四从东宫出来,尚未走远,便听身后刀兵之声,想来是杨恭命人拦截。若说不后悔,那定然不是,可要崔冬梅咽下这口气,她也做不到。


    她心中乱得很,柳五娘子,骗子,父子反目,这些字眼一直在她脑海中弥散。她不知该在意什么,该抛却什么。


    “刀四,我们回清河吧。”


    回到儿时的故乡,或许有答案。


    刀四带着崔冬梅于屋檐穿梭,终于得遇一无人之地,停下修整。


    “娘子……信我,奴这次不会背叛娘子,定会将娘子带出去。”


    话说因何刀四听见陛下来东宫,却一言不发,他想,陛下这些时日待娘子极好,再者说来,这事本就是太子有不是在先,陛下来此不过是为避免娘子犯下大错,不可弥补。哪知,他竟然拜倒在太子求情中,舍了娘子。


    如此这般,刀四自不会再信他。


    “我们先回浮云殿,带上香香和脆脆,再领上人马出城。联络龙翼卫,挡住陛下人马,这点子时间,我们还是有的。”


    “不妥,娘子。清泉宫守卫,不是金吾卫,便是千牛卫。青天白日带两个不会功夫的姑娘出去,寻常日子尚可,现如今陛下恐怕早已传令戒备,两位姑娘……奴无能。”


    沉默良久,崔冬梅才说:“知道了,不能便不能,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去。”


    计定,他们二人轻车从简,寻暗桩换了衣衫,雇了马车,扮做父女二人。


    夏末清晨,金光遍及天穹。北苑密林之外,各色人等齐齐入城,男女老少,行商皂吏,沿官道蜿蜒前行,赶在城门开启之前,奔赴下一场行程。


    崔冬梅和刀四两人,夜间出发,不消等城门开启。背离人群远行,抛却过往。


    及至一城外茶摊,袅袅茶香袭来,崔冬梅有些饿,撩开帘子看去,山间晨雾迷蒙,一破败茶摊矗立在前。顶上那幕布,平素用来遮风挡雨,不知年生日久,还是耐不住风吹雨打,破乱,随风荡漾。


    刀四见状问道:“娘子可是饿了?”


    崔冬梅心中嫌弃,又耐不住饥饿,不说话。


    刀四自责道:“娘子,都怪奴不好,不如两位姑娘细心,没给娘子准备吃食。娘子若是不嫌弃,吃上一口热汤,可行?这荒郊野外,都是如此,处处不如京都,娘子多多体谅。”


    她不答话。


    刀四再劝,“娘子,奴先去看看,让老伯准备。烫过茶壶,擦过桌椅再来请娘子。”


    话音落下,崔冬梅小腹鸡咕咕叫了声,面皮挂不住,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离杨恭发疯,还有一个章节的时间


    崔冬梅:未来的某一天,我终究会杀了太子的。


    第47章 被抓回来啦


    刀四给店家一小块碎银子, 吩咐道:“我们娘子路过此地,讨一口茶水,劳烦店家干净些。”


    店家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苍头, 胡须半百,精神矍铄,听了这话抬头去看崔冬梅。小娘子面色发白, 唇角干裂, 极为不好。


    “你这个大老粗, 是怎么照顾小娘子的, 你瞧瞧,将人给照顾成这样。你们这样,像是还要赶路, 我说啊, 不出十里地,小娘子准有个不好。你且是听着,信不信在你。话说回来,准备干净些, 哼,我这茶摊, 迎来送往, 从没被人砸过招牌。来往客商, 谁人不说一句好。”


    说话间, 手上不停, 沏上一壶茶, 给崔冬梅送去。


    “小娘子, 喝茶。我观你面色不好, 仗着自己是个老人, 在你跟前多说几句。快回去吧,即便是为了自己身子骨,也该找个医馆,看上一看。最不济,也该寻个客栈,住上一住。急着赶路,也别丢了命去啊。”


    崔冬梅双手握着茶碗,粗粒釉面,刺激皮肉,滚烫的茶汤,徐徐不断传来温暖。


    这才七八月的天儿,她就感觉到冷了。


    “谢过老伯,我们赶路,着实是因家中有急事,并非不顾忌自己身体。老伯关心,很是感激。”


    她一副倔脾气,老伯哼了一声,“什么家中有急事,谁家急事能这般折腾人。姑娘,莫非是和家人吵架了?万万使不得啊,一个姑娘家在外,不知多少危险。平定边疆,免去祸害,这才几个年头。流寇乱窜,多了去了。赶紧回去吧。”


    崔冬梅不欲过多言语,再次谢过。


    老伯见她死性不改,生气道:“哼,娇生惯养的小娘子,多多吃苦就是了。你这碗茶汤,多出来的银子,我可是不找补给你。老伯我年老穷困,没几个铜板。”


    “无妨,多的茶钱,劳烦老伯再来几样小菜,两晚汤面。”


    老伯高兴转身准备,头也不回问道:“清面?重青?”


    崔冬梅:“两晚清面,宽汤,免青。”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下肚,一股暖流温暖全身,原本有些紧缩之感的小腹,渐渐张开,不如此前难受。想不到荒郊野岭的茶摊,汤面不错,崔冬梅吃得干净,连一碟子青菜干儿也不放过。


    “这东西,我从前怎的没吃过?”崔冬梅夹着一块儿青菜干儿问道刀四。


    刀四双眼一黑,这该如何说话呢。


    “实话实说就是。”


    刀四:“娘子不知,这是取冬日青皮,清洗干净,晾干,腌制上半月,裹上椒麻料,方可入口。”


    崔冬梅:“冬日青皮?”


    “是……是……冬日青的菜皮,寻常人家不吃。”


    崔冬梅:原来是喂猪的菜皮!


    ……


    前行途中,还未出京畿地带,崔冬梅有些坐不稳当。不说道路如何崎岖不平,单说自己,果真如那老伯所言,颇为不好。细细密密的汗珠,浑身上下,没个断绝的时候,再有那小腹,微微痛楚渐渐浓郁,像是吃坏肚子,也像是针扎。


    突然,刀四开始毫无征兆加速,崔冬梅本就不稳当,向后仰倒,磕在马车后壁。不等她抓住个东西稳定下来,又遇水氹,身子朝前倒去。


    崔冬梅沙哑道:“刀四,你慢些。”


    刀四的声音从风中传来,“有人来了。”


    话音还未落下,马车之后一队黑衣卫,齐刷刷奔来。二十余人马,铁蹄奔腾,黑衣带风,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当中一人,尤为高大。他身下宝马,矫健灵气,非同一般。


    说话间的功夫,这一队人马飞一般赶来,将马车团团围住。


    崔冬梅一手摁在小腹,缓解疼痛,一手掀开帘子。那人骑着高头大马,气势汹汹靠在侧壁。双眼猩红,似大红烛火,发出灼人光亮。


    她心口一缩,险些先他一步落下泪来。复又想起昨夜,他信了太子的话,不信自己,委屈酸楚,不争气地涌上心头。


    她崔冬梅,为何要哭呢,为何要为了个心向旁人之人哭泣呢。


    没出息,忒没出息。


    猛地闭上帘子,用双手擦泪,唤醒自己理智,高喝一身,“刀四,破阵。”


    不等刀四有何动作,那人一把握住帘子,从外头撩开,看向崔冬梅。


    “你……要去哪里?”


    她朝另一侧靠去,不去看他,“自有我的去处。你管不着。”


    这人像是气狠了,咬着后槽牙再问,“去哪里?”


    崔冬梅扭头大喊,“不消你管,”朝前吩咐刀四,“赶紧走!”


    说罢,崔冬梅即刻上来抓过他手中的帘子。他不放开,她使命要抓,一来二去,帘子碎成两片,一片随崔冬梅落下,一片被他握在手中。


    那一片落下的帘子,晃悠悠,空荡荡,遮不住,盖不了。


    马车朝前走去,刀四试图突围。崔冬梅端坐车内,傲视前方,不分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眼神落在来人身上。他像是被人刻意遗忘在角落的一颗臭虫,无人在意,在阴沟中盘旋来回。


    叫人如何看得下去。


    瞬息之间,这人反手掏出佩剑,回手一打,用尽全身力气。那寻常百姓所用的马车,粗制滥造,并不精致结实,如同散开的碎片,轰然倒塌。


    碎落的木屑,裂开的布帛,纷纷扬扬从少女头顶落下。只觉眼前一花,只剩个小娘子伶仃一人,异常突兀坐在废墟当中。


    马车外罩全然不见。


    崔冬梅闭上眼,不敢去看,任由木屑翻飞。在她心中,陛下有几分脾气,有几分傲气,却是展现在朝臣面前,展现在敌人面前。在她跟前,哪怕小时候她还是个甚也不懂的毛丫头,陛下也从未对她高声,对她喊叫,更不会用剑砍杀。


    他生气了。


    念及此,崔冬梅竟然有些慌张,想要散去他紧蹙眉头,心中阴霾。可转念一想,这生气的由来,出自什么呢。


    或许是她的离开,也或许是中宫与太子有旧。


    丑闻,赤裸裸的丑闻。


    下一步,就该是杀了她吧。


    不睁开眼,是否就可以不用看他面庞,痛痛快快死去。


    许久许久,风声阵阵,马鸣斯斯,只听他高喊一声,“带回去!”


    低沉男音,掩不住火气,撕裂空气,传递到崔冬梅耳中。苟且活着了,真好。继而,铁蹄之声渐次起来,像是打马远去。此刻,崔冬梅终于有了睁开眼睛的勇气。


    十余人围堵在侧,刀四被人掀翻在地。而陛下呢,仅由几个人陪着,信马走远。


    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眼前一片模糊,不辨万物。及至滚烫泪珠落下脸庞,崔冬梅方才明白,自己哭了。她抬手拭去泪水,摊在掌心查看,什么也没有,只有手心润湿。


    她好累,想要睡觉,想要彻底摆脱。


    迷迷糊糊之中,她像是真的睡着了,听闻铁骑惊呼,“娘娘昏倒了!”下一瞬,一个人影急匆匆赶来。


    ……


    杨恭抱着人事不省的崔冬梅回到浮云殿。还未入内,香香和脆脆两个小丫头子,哭兮兮迎上来。一人准备干净衣裙,一人去叫太医。偌大的浮云殿,忙得不可开交。


    将人稳妥放在卧榻,杨恭细心掖上被角,抬手令香香送来热茶,喂崔冬梅喝上一口。


    小娘子面色发青,眼窝黝黑,许久不曾安眠模样。那一头墨发,胡乱梳了个双丫髻,松松垮垮,毫无装饰。在杨恭记忆中,崔冬梅一向是耀眼夺目的存在,何曾这般浑浊,鱼目一般。


    这几日,也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


    “娘娘这两日睡得可是安稳?”


    香香哆嗦,香香不敢说话。


    杨恭也不隐瞒,一径说道:“我已经知晓娘娘和太子有旧,你说来便是,无需藏着掖着。”


    香香依旧不敢说话,若是三两句之内有个不好,这不是给她们娘子招来祸端么。


    杨恭无奈,“你不说也罢,不问你,我问问浮云殿旁的小丫头子便是。你去找两个人来,我问话。”


    让旁人来,那还不如自己说了呢。


    香香连忙道:“这两日出了事,娘娘睡得并不安稳,整宿整宿睡不着,拉着我们说话。”


    “她想过告诉我没?”


    这话,杨恭问得小心翼翼,问得心有不甘。像是万一有个不好,他就要碎裂过去似的。


    香香如实禀告,“有这么想过,可是娘娘说……说陛下定然偏心太子,不信任她。还说……”


    “还说什么?!”


    “娘娘还说,在陛下跟前她就是个骗子,不敢奢求陛下相信她。”


    香香的话音落下,杨恭仅仅攥着被褥一角,眼神却落在层层帷幔之后。从卧榻向外,跨过层层纱帐,一角放着个高脚花几,青瓷敞口花瓶矗立。


    那花瓶,是他吩咐人刻意装扮的,想着小娘子或许喜欢。


    再有那花瓶旁的百宝架,错金博山炉、三彩鸭香薰、花鸟插屏、合欢瓶……俱是他吩咐人,一一布置。


    做了这么多,得到过这么多,放弃,不可能放弃。


    不论她想走还是想留,都只能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第三个人终于也疯魔了。


    第48章 真的怀孕啦


    一时, 脆脆领太医入内,“陛下,太医来了。”不敢多待, 快速挪到香香身侧躲着。


    来人是向太医,素日里常来给正阳宫请脉。他的断腿,还未痊愈, 目下摇摇晃晃, 杵拐前行。本在京都家中养伤, 几日前突然接到陛下诏令, 赶来清泉宫。


    彼时陛下想着,崔冬梅脾气越发不好,几幅汤药下去, 一丁点儿不见好, 不太妥当。遂将向太医来请来。万不料,竟然用在此处。


    向太医切脉良久,不敢置信,请示陛下, “微臣能号娘娘另一只手么?这……这……”


    杨恭顾不上惊讶,将崔冬梅半抱在怀中, 伸出另一只手来。向太医号脉, 反反复复, 又转过来号这只手。


    他半晌不说话, 屋内一众人急得跺脚。


    杨恭先忍不住, “你倒是说话啊!”


    向太医:“这……这……娘娘这是喜脉……”


    不等人说完, 杨恭哆嗦问:“真的?”两个小丫头也满是喜色。


    “千真万确, 一月有余。脉象……”向太医紧张, “脉象不算好, 肝火旺脾气大,肝气郁结,忧思过重…… 需好好调理,不可再生气,不可违逆心意。”


    肝火旺,脾气大,确实如此。


    脆脆高兴地没忍住,脱口而出,“前儿娘娘还指着我们鼻子骂呢,说我们不向着她。”说到最后,好似不妥,愈发小声。


    向太医不见外,“确实如此。女子有孕,本就与寻常时日不同。加之娘娘这肝火旺,微臣多年来,还是头一次见如此厉害的,骂人几句不好,算不上什么。头三个月,尤其注意些,娘娘有什么想吃的,想做的,没有太大妨害,随她去,千万不要阻拦。”


    杨恭担忧问道:“肝气郁结,忧思过重呢?”


    向太医舌头打结,他不是不知这几日似乎有大事发生,可陛下瞒得严实,只有一二风声在外。


    “这……这……娘娘这两日许是遇见不开心的事,顺她心意即可。她开心高兴,自然就好。喝药倒是其次。”旁的,向太医不敢说。


    此言一出,香香和脆脆满脸喜色霎时间褪去,偷偷看向杨恭。


    陛下眉头紧蹙,心事重重,“我知道了。再有什么注意?”


    向太医又说了好些,小丫鬟一一记下,整理成册,无需赘述。


    一切收拾妥当,见崔冬梅迟迟不醒来,杨恭吩咐小丫鬟仔细看着,朝外去了。


    ……


    山黄居,杨恭端坐书案之后,任由诸多卷宗将自己淹没。李申随身伺候,不过一臂距离,却好似银河,好似天堑。从午后阳光正烈,到余霞成绮,森森然悬挂天际。


    蓦地,杨恭令李申唤来千牛卫统领,张怀远。


    李申心中一突,心觉大事不好。张怀远之人,早年是陛下亲卫首领,统管数万千牛卫,拱卫皇城、清泉宫,并非明卫,乃无处不在的暗探。这人穷苦出身,刚正不阿。不论是谁,到他手上,统统调查个底朝天。


    片刻,张怀远入内,杨恭冷声吩咐:“几件差事,你一块儿办了。


    其一,向太医有个小徒弟,做掉,不必回禀。


    其二,太子妃刘氏不慈,迫害皇孙,责令于光宅寺带发修行。


    其三,过几日,令陈御史上书,太子孝期演乐,无德在前……”


    一条比一条严重,一条比一条荒唐。先不说太子妃是否迫害皇孙,太子孝期演乐可是实打实不存在。只是这话,无人敢说。


    张怀远问:“陛下,太子侧妃郭氏,该如何处置。”


    杨恭略是思索,“送几个养生嬷嬷过去,好好生下孩子就是。”


    生孩子之际,便是郭氏最好的离世之机。她活着,比刘三娘活着,更令陛下不安。


    一切吩咐完毕,张怀远告退。陛下枯坐到天明。


    如此这般,太子先是禁闭,而后被参,监国自然无法,遂前朝政务托左相照看,如遇不决,快马来报。及至陈御史参太子的那一日,陛下留中不发,人人琢磨出味来,兼之流言不少,参本越发多了去。


    关于太子之事,香香和脆脆时刻关注,一有信儿,就报给崔冬梅。


    “娘子,陈御史可是陛下手边之人,听从陛下调令。他上劄子参太子,依奴婢看来,是陛下的主意。娘子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香香如此劝说崔冬梅,只因这几日来,崔冬梅一直对陛下没有好脸色,很是不待见。


    起初,崔冬梅堪堪醒来之际,得知自己当真有孕在身,高兴许久。笑着笑着落下泪来。这个孩子,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个时候来,真是不可言说。


    若是早些时日,他们盼望着,高高兴兴。而今,一切坏得不能再坏,他来,莫不如不来。要是没这个孩子,她大可任性妄为,还是从前的崔二娘子。可是有了这孩子,她就不得不为孩子考虑,为自己身体考虑。


    如此这般,兼之此前种种,崔冬梅每每见到杨恭,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虚虚应承,叫一声“陛下”,当好皇后、未来皇子之母罢了。一来二去,杨恭来得少了些。清泉宫浮云殿,越发清冷起来。


    香香和脆脆两个贴身小丫鬟看在眼中,如何能不焦急。


    听罢香香的消息,崔冬梅不咸不淡说道:“天下之大,都是大邺疆土,朝臣万千,都是大邺官吏,这些,哪一样不是陛下独有。还用说什么有的没的。”


    香香朝脆脆看去,见她亦是无计可施,小声一哼,继续劝说。


    “娘子,今儿个天好,不若出去走走,向太医说了,多多走动对胎儿好些。”


    崔冬梅白她一眼,“你下去歇着吧,我这里有脆脆一人伺候就行。这几日你们跟着我,提心吊胆,累了,好好歇歇,脑子清醒了再来伺候。”


    香香不敢再说话,行礼退下。


    她走开之后,屋内只剩下崔冬梅和丫鬟脆脆,外间尚有几个小宫婢,算不得什么,崔冬梅一向不喜欢和她们说话,更何况如今,她脾气越发不好,连素日里一向最受重视的香香也吃了排头。


    她孤零零一人,坐在窗牖跟下晒太阳。紫苏衣裙,繁复通草纹样,坠染金光,整个人柔和不少,不似从前。手握书卷,坊间话本,消遣时光。不远处,脆脆俏生生立着,煮茶。袅袅茶香,沁人心脾。


    金光西斜,带来秋日凉爽,崔冬梅口渴,唤人:“沏上一壶茶来。”


    脆脆小心翼翼伺候,斟茶倒水,末了,问道;“娘子,离晚膳还有些时辰,用一些点心如何?”


    崔冬梅摸摸小腹,是有些饥饿,点点头。


    片刻功夫,一碟子五香糕,一碟子香酥饼,再有几个翡翠玉瓜,摆了上来。吃两口之后,崔冬梅胃口大开,似腹中更为饥饿,狂风一般,吃个干净。看着一点渣子不剩的碗碟,崔冬梅“嗯”一声,很是疑惑,她怎的这般能吃。


    这才不到两月,往后不得吃成个弥勒佛!


    这如何使得。


    她使小性儿推开碗碟,唤脆脆上来,“赶紧收拾了,莫要让我看见。”


    突然,窗牖之外传来一声笑,崔冬梅一愣,瞬间明白过来,陛下来了。


    不想搭理他,可这人不知在窗外看了多久。不仅看了,还刻意出声来笑话她,可不能就此放过。


    “哼,小人才立在墙根下听人言语,陛下何时也成了如此人物,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从她被抓回来开始,二哥哥这个称谓,再也不见。


    杨恭:“我过来看看你。”


    看我,看我笑话么?


    崔冬梅起身,蔑他一眼,“陛下这是什么话,来看看我,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物,陛下还是去看看太子为好。太子现在被人参了,坏了名声,不利继承大统。”


    杨恭双眼深邃,不说话。


    崔冬梅看得火大,“你以为你不说话,这事儿就算是了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去跟你的亲亲儿子过一辈子去吧,我可是不稀罕你。”


    陛下依旧不说话。可那一双眼,落在崔冬梅发髻,一根根数着头发丝。


    瞧得崔冬梅心中发怵,“你作何?”


    半晌之后,杨恭方才说道:“你是皇后,一辈子都是皇后。”说罢,心事重重而去。


    留下崔冬梅立在窗棂前看着他走远,越发火大。


    气不过,扭头朝脆脆抱怨,“你说说,我是皇后不假,一辈子是皇后也不假,


    可这人,这人也太气人了些。从前不知我和太子有旧,对我几分上心。几日前知道了,一个劲儿偏袒太子,我没和他计较,反到头来,他在我跟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说说他……


    带了那多人将我绑回来,我中宫皇后,我不要脸的么。


    知道我怀孕了,有孩子了,才来上心……哼,这几天,来看过我几回?回回都是说上两句话就走。他是陛下,他傲气,我还是皇后呢……”


    这番话起码说了小半个时辰,来来去去,脆脆低头听着,一句反驳也不敢。


    只能在心中默默念叨:娘娘的脾气果真是越发不好了!


    不承认自己逃走也就罢了,气头上而已,不承认陛下几次三番来看她,可就有些……


    陛下次次来,次次都叫娘子撵走了啊!


    第49章 后悔


    七月十三, 杨恭命太子于明德殿见驾。


    明德殿,位于皇城东面。若在寻常百姓之家,东面乃祠堂所在之处。殿前三层台阶, 每层九级阶梯,围栏白玉,矗立两旁。高大巍峨, 耸入云霄。是皇城当中, 除开千秋殿外, 最为耀眼之处。迈过台阶, 越过围栏,宽阔大门,其内深深然, 一股寒凉之气。


    大殿中央, 牌位星罗排布,长明灯日夜不灭。两旁画像,庄严肃穆。八大国柱,三十二功臣, 皇室有功宗亲……赫然在列,俱是非一般人物。


    左四乃位女将, 银白甲胄, 威风凛凛, 红缨枪在手, 悄然立于柳江畔。


    “你可还认得她是谁?”陛下问道。


    一众牌位在前, 长条香案摇曳烛火, 下头端端跪着个青年。他腰背塌陷, 佝偻不堪, 不似寻常少年。听得这话, 少年久久没有动作,许久之后方才取上一炷香,靠近烛火点燃。


    袅袅香烟,少年无生气道:“记得,她是孩儿生母,大公主杨慕。”他上香,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你记得便好,不算太过辱没长姐。”陛下负手而立看向画像,双眼含泪,回忆从前。


    “我年少之时,在家中无足轻重,谁都能来说上一两句。那年我第一次跨过月洞门,去到正院,听长姐说了声,好像是二弟。多年来,从没有人如此称呼我。我是主家次子,却从来不是谁的弟弟,也不是谁的哥哥。我羡慕他们的生活……后来,长姐派人来看我,送我木马,昆仑奴面具,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再后来,长姐告诉我打仗了,发兵了,家人出门了。


    等啊等,好容易才等到河间侯归附。我有了机会的出门。


    那天日子真好,好得耀眼,好得炫目。


    我想告诉长姐,我和她终于如同寻常百姓家姐弟一般,却听人说她嫁人了。嫁得匆忙,姐夫姓张。”


    陛下沉浸在过往当中,双目涣散,毫无神采。


    “再后来,我、河间侯、刀四几人被人击杀,无人救援。哼,无人救援。我终究是个无所谓的存在。可当我翻山越岭,逃出险境之时,却听人来报,长姐率队前来救我。”


    杨恭周身寒意四泄,如旷野中一条奋勇向前的野狗。


    “十里店的风,很冷很冷,长姐穿得少,我见到她时,银白甲胄只剩下半幅。淌着血,有一口气没二口气模样。护卫之人,哼,”杨恭一声嗤笑,“只剩不到数十之众。她见我来,扯了扯嘴角,想叫一声二弟,却说不出话。我跑向她,抱她起来。她想抬手摸摸我的头,却动不了手。


    我抓着她左手放在自己额头。她终于笑了,出气长进气短,告诉我,她有个儿子,她有个儿子……”


    此刻,太子杨琮背脊佝偻更甚,额头抵在蒲团边沿,缩成一团。


    “所谓家人,所谓亲朋,没有人来,只有长姐。


    后来,我问你,愿不愿意舍弃张家,跟着我,你说愿意。跟着我,我做亲王,你便是世子,我做帝王,你便是太子。


    世间之大,只要你是长姐的孩子,我愿意尽我所能,为你铺就成才之路。


    可是,太子,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帝王之怒,摇山震岳,撼海动天。余音寥寥,在空荡的明德殿来回。重重回响,更显凄苦。


    “父亲……父亲……”太子呜呜咽咽,只有一声声父亲。


    不指望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杨恭喟叹一声,“你和太子妃的婚事,是你亲自到立政殿请的,非胁迫所为。我以为,你全然出自真心,一片爱慕,可到头来,哼,到头来你勾结中书令,探听朝政。


    你东宫一班朝臣俱在,人人皆是栋梁,更有左相日日在侧教导。前朝太子所能有的,你全有,前朝太子所不能有的,你也有,如此,你还缺什么?


    你缺什么?太子,你告诉我!”


    太子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你以为,你结交中书令,交好六部大臣,便是出路么,便能在定王成王二人的围剿之下,安然登基么。”


    被人戳破心事,太子泪眼汪汪抬头。


    “蠢货!”陛下气得很了,抬脚踢他后背一脚,“那两草包,心高气傲,心比天高,能成个什么事。先不说你是拜过宗祠的养子,单说你是长姐唯一的孩子,长姐旧部、你生父张家一帮人,万万不会看着你为难。


    这些现成的助力不去寻,歪主意打到妻族上头,你可对得住我这多年的教导。”


    杨琮似真的后悔了,抱住陛下的腿不撒手,涕泗横流。


    “此乃一错。


    你……”微杨恭顿了顿方才继续,“与人有约在前,擅自毁约,失了君子之道,栽在两个女子头上,失了帝王之道,”似不愿多谈,仓皇着继续,“此乃二错。”


    杨琮不敢再听下去,“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陛下低头看他。这人像个孩子般,瑟缩成一团,不知何时已然从蒲团滚落,只一双手抱着陛下的腿,仿佛抓着救命稻草。


    陛下心有不忍,怔了片刻,蓦地又念起那日崔冬梅被抓回来之时,面无血色。缓缓语调,狠下心继续,


    “既已成为过往,丢弃开即可。你倒好,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将从前的不甘和不敢,憋在心头,时刻回味。如此这般畏缩不前,怎能成为大邺未来天子。


    帝王之术,忌讳反复,忌讳猜忌。你样样不落,偏偏还仅是储君。


    上至帝王,尚有不可为、不能为之事,何况太子。”


    回声凄怆,响彻明德殿。


    那大公主画像,端端挂着,纹丝不动。既已作古,名声事迹残留人间,如何史书工笔,也挡不住后人消散。


    这日之后不久,前朝论起废太子之事。说他不敬亲长,孝期演乐,无德无才……多方势力绞杀之下,于八月初三,废为临淄王。太子妃刘三娘自然成了临淄王妃,跟随临淄王一道,归封地,无招不得入京。


    临走前,杨琮去光宅寺,接回刘三娘。


    光宅寺位于东宫以东,相隔皇城东街,越过延禧门便是。是日,杨琮轻车从简,独身一人,步行而来。


    已然初秋,微风中夹杂一二寒气。皇家寺庙,巍峨壮观,过山门之后,见三五一群小沙弥,清扫落叶,沙沙声响。人多手杂,本该有些乱,却异常和谐,好似一个人在动作。


    不远处的护法金刚殿前,遥遥走来一小沙弥,“施主,请随我来。”


    杨琮来此,并不是秘密。他随小沙弥身后,问道:“刘娘子可好?”


    “娘子打从来了之后,日日在藏经阁东配殿,不是看书就是打坐,从未外出。素日里,待我们这些小沙弥极为和善。”


    杨琮再问,“可有人来看她?”


    “不曾。”


    穿过廊庑,再过方丈室,东配殿就在眼前。藏经阁乃光宅寺最内之处,隔绝喧嚣,梵音四起。


    立在台阶之下,仰望藏经阁,三层楼,飞檐高耸,东西配殿相随。东配殿二楼,窗棂大开,可见一少女半个身姿,跪得笔直,一手持书卷,一手敲木鱼,颇有几分看破红尘。


    看了许久,杨琮终于不复入殿之时的坦然,快步上楼。


    及至他到得门前,不等说话,便听刘三娘轻声说道:“你来了。”


    平静如水,早已料到这一切,没有丝毫意外。


    杨琮迈过门槛,不往内继续走,“来接你回去。”


    “一切尘埃落定,也是该回去了。何时启程?”


    “三日后。”


    刘三娘听罢,敲木鱼的手顿住片刻方才继续,“好。”


    旁的什么也没有。


    二人沉默许久,唯有僧侣诵经声,木鱼声此起彼伏。


    刘三娘突然问,“你没什么要问我么?”


    杨琮反问,“问了,你如实相告?”


    刘三娘看向窗外,一片香烟燎燎,“那碗汤药,没有红花,那夜的清泉宫信号,也是假的。”


    似早就猜到一般,杨琮很是平淡。


    “你畏缩不前,私藏绣鞋,送兔子灯,一切的一切都在东宫之内罢了。我告诉你崔二有难,不过是想要帮你一把。你朝前一步撕破脸,即可得登大宝,一切尽在手中。届时,崔二是个什么东西,养在哪里,有个什么名头,还不是你说了算。


    可你不争气啊!”


    刘三娘手中的木鱼不停,眼神纯净,却说着诛九族之言,


    “可你不争气啊。单单告诉崔二一声,她有难在即,这有什么用!不能得到崔二,不能摆脱陛下,还将自己置于险境,果真是个蠢货。不成器的蠢货。


    北苑三千府兵,早就化整为零潜入多日,


    你不争气啊!”


    刘三娘一声嗤笑,“到了如今,咱们两个,一个蠢货,一个落魄货,去临淄享清福也算是个解脱。只可怜郭氏,大好青春年华,还带个孩子,也不知今上,能允她活到哪一日。


    临淄王殿下,你说呢?”


    她歇了手中木鱼,缓缓转过头来。


    面色沉静如水,却双眼放光,一片骇然。


    第50章 傻姑娘,你不点头么


    八月廿一, 临淄王携王妃离京。


    已然接近九月,天儿渐次寒凉,早晚风大, 夹杂一二秋露,很是凄清。封丘门外,浩浩荡荡, 成群结队。虽被废为临淄王前往封地, 但是陛下看在大公主的情分上, 赐下诸多宝物、布帛、仆从。甚者, 他依旧是拜过宗祠的陛下长子。是以,前来践行之人不少。


    来来往往,悄默寒暄当中, 陛下一人站在角楼上观望。


    如蚂蚁大小的人群来回穿梭当中, 只需一眼便能看见临淄王。他一身素衣,不染纤尘。脱去太子华服,却更为精神了些。


    微风袭来,车马走远, 粼粼车辙之声缓缓远去。


    杨恭目光跟随车马走远,一阵风倏忽而来, 有些冷。一女子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知道是崔冬梅, 并未遣人阻拦, 任由她走到自己身侧。


    少女顺着他目光看去, 问道:“舍不得?”


    她今日言语柔和, 脾气乖顺, 不似此前。杨恭意外看她, “是有些。”


    崔冬梅顺着他的话, 坦然继续,“这也是寻常。养在身旁多年的孩子即将远行,再也不见,自然舍不得。陛下,你会怨我么?”


    杨恭反问,“你今日怎的了?”


    脾气好得不像话。


    小娘子将手放在栏杆,冰凉的触感袭来,“我今日吃药了,病好了。”


    依旧诧异,杨恭将她的手拿回来,“冷。”


    “才八月的天儿,冷什么冷。”


    杨恭轻笑,这才是她,并没换人,也为病愈。


    崔冬梅斜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笑,那药也就管三五句话,多了便失了效用。”


    崔冬梅气呼呼将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负在身后,不让他牵着,“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陛下,你会怨我么?”


    “莫要多想,这事只是早晚。”


    他在劝她,废太子并非因崔冬梅,而是太子本性。然则,崔冬梅听罢,更为难过。心口好似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鲜血哗啦啦流淌,入江到海。


    不欲让这等心境占据自己,崔冬梅佯装高喝,“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若不是因为我,这事肯定不会这般模样。你骗我,想要我安心,却是不知,我身为局中人,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二分消息,能安个什么心。哼!”


    摆摆手,擦去适才杨恭牵手落下的痕迹,扬长而去。


    唯余杨恭一人,立在习习微风中。


    话说这些时日,崔冬梅在清泉宫养胎,起初,不过是香香多说了几句,崔冬梅一来是不敢置信,二来在气头上脾气不好,末了,将赶来笑话她的杨恭撵了出去。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杨恭,总是说些气话,惹他不开心,亦或是直接将人撵走。


    可,每每夜深人静,她总是睡得不踏实。


    一时想着陛下往昔对她的好,一时想着那夜他的言语,混乱不堪。


    清泉宫幽静,可架不住总有人将各色各样的消息,送到崔冬梅耳畔。


    朝中内外,各色言论遍布,说陛下昏庸、竟让一介女子握在手心者有之,说太子不贤全因皇后有孕者有之,更有甚者,说朝堂不稳,国将不国……


    听闻越发沸腾的消息,崔冬梅心中担忧胜过其他。


    及至七月十三那夜,乌云团团,遮天蔽日,不见丁点光亮。


    杨恭于明德殿召见太子,于废太子一事上作最后的抉择。


    她料想他应当难过,也不想他因着自己,被前朝言论所困扰,打算在浮云殿等他,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却不想,从午后等到晚霞,一个鬼影子也没。问了问内外伺候的小宫婢,都说没见过陛下,不知眼下境况。


    心觉不好,崔冬梅叫上香香脆脆,寻李申问话。


    派人打听李申在何处,再去三黄居问话,拢共不到一个时辰。待她回到浮云殿,不及入门就见杨恭大马金刀坐在明间玫瑰椅,双眼赤红望着她。


    偌大的浮云殿,半个烛火也没。加之今夜天穹格外黝黑,乍一看之下,这人像是一头恶狠了的雄狮,静静等着猎物上门。


    崔冬梅的担忧倏忽消散干净,只剩害怕,腿脚发酸。


    不等她寻个助力,这人一阵风似的到得跟前,直勾勾盯着她看,“你去了哪里?”


    “我……我……”他疯了一般出现在眼前,崔冬梅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话。


    哪知这般模样更惹恼了他,“刀四现如今已经去了北苑,你还想去哪里!”


    嘶吼出声的言语,划破天际。


    到了此刻,崔冬梅方才明白,他害怕,怕自己走了,怕再也见不到自己了。


    “我不走,我不过是问了李申几句话,并未有逃走的打算。”


    “你问李申什么?”


    “我,”这话该如何出口,她问的可是太子啊!


    像是知道崔冬梅心中所想,杨恭一径问道:“想要打听太子的消息?!”


    这哪是问话,分明是质问。


    她不傻,随即否认,“没有的事儿,听他们说在商议废太子,我问问到了那一步了,何时将他遣出京都。”


    一道惊雷,斜斜划过天际。


    杨恭突然醒过神来,如常说话,“你莫要管,这事儿了了,我再来告诉你。”


    瞬息之间的转变,快得捉摸不透。


    崔冬梅不敢信,几分瑟瑟缩缩说:“我真的不走了,你信我。再有,从前是从前,都过去了。我们既然有了孩子,我自然是要和你好好过日子的,再没有旁的胡思乱想。我是皇后,一辈子是皇后。往后孩子大了,给他选封地,给他选新妇,成群结队的事呢……”


    杨恭将人抱在怀中,一手抚慰她后脑,一手在后背来回安抚。


    “不要怕我,我不会害你。”


    “不是……不是……”


    崔冬梅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不要怕我……适才没见到你,我怕……”


    是夜,崔冬梅别别扭扭吃了晚膳,看了几页话本,见杨恭恢复如初,又想起今夜李申的话,说杨恭思虑好些时日才定下,于明德殿见太子,崔冬梅不好径直言说这事,拐弯抹角说起孩子好像大了些。


    杨恭抬头轻笑,莹莹烛火之下,眸色光亮异常。


    “这都快九月去了,自然长大了些。总不能怀了个哪吒不是。”


    “陛下说笑话,可见是心情不错。”崔冬梅靠在他肩膀问话。


    杨恭不置可否,“你想问个什么,一径说来便是。”


    崔冬梅思索着道来,“我想知道太子之事,想知道那夜我和刀四潜入东宫杀人,你为何不偏向我,到了如今不少人说你顾着小皇后,抛弃太子,说你昏了头了,你做何想法?”


    他反手将她那葱白柔荑握在手中,捏了捏,“你知道的少,外头闲话可不止这些,说什么都有。说我是个昏君,为了个成婚堪堪一年的女子……”


    说到这里,似不妥当,杨恭歇了话头,


    “好了,不说这些,你想知道太子的事,来问我就好,何须耽误旁人当差呢。”他喝口茶,“临淄王入夜潜入浮云殿,我跑马回来找你,见到了。后来,派人打听,知道不少。”


    崔冬梅不知,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早,慌乱之下,缩了缩手,却被杨恭用力握着,不放开。


    “知道了,又如何呢。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不知,我们一门心思盼着有个孩子,一起向前走,一起过后半辈子。日子很长,年生日久,有的东西越来越重要,有的东西越来越不重要。


    我只需知道,你一直陪着我,一直愿意陪着我就好。


    可我偏生知道了。贵为帝王又如何,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有痴妄,有不得,有遗憾,还有不甘和懦弱。”


    听到这里,崔冬梅泫泫欲泣,早些时日心中那几分不安和不甘,消散干净,唯余绵绵心疼。


    “我若是拿着密信,杀过来问你,亦或是去问临淄王,又能有个什么结果呢。漫漫长夜,昭昭天明,糊涂一些没什么不好。


    我活了这半辈子,长姐离我远去,柳五娘子,不说也罢,而今,我只想将你留下来。


    早几天,你来问我,我定然说不出这番话,我会犹豫,我会徘徊,我会在前朝安定、家国继承,与你之间,反复思量,重重考虑。当夜之事,若是重来,不会是那样,因为我想明白了。


    原谅我,好不好?曾经,我在你和旁人、朝政安稳之间,犹豫不决。”


    崔冬梅摇头,不断摇头。事出突然,陛下又是堪堪得知,如此行径虽有欠缺,却是瑕不掩瑜。


    “如今,过去的已然过去,我们一道,好好将孩子养大,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小娘子想来是有些糊涂了,依旧摇头。


    杨恭没有丝毫不耐,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一般,“傻姑娘,你不点头么?”


    她偏头过去,不欲使人瞧见她双眼微红,泪如雨下。


    杨恭起身,高大英武的身躯靠近,挡去多半光亮,令崔冬梅躲在四下围挡的暗处哭泣。


    “哭吧,没人瞧见,我们小娘子,还是京都最为耀眼的小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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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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