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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殊途同归与突生变故


    “所以,哪怕此刻的姚兴还与陛下为敌,我们也不能真将里应外合的目的理解错了。”


    这个里应外合,必然不是从内部让关中变得千疮百孔


    ——姚兴也没这麽蠢,会让她们以这种方式得手。


    而是,让关中变得更像大应,也就更能为陛下入主关中,大开方便之门。


    这不是比简单的传教有意思多了吗?


    “姚兴会上鈎吗?”慧果问道。


    支妙音道:“那就要取决于,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要如何跟他说了。”


    ……


    这次再会的地点,不在长安城的秦王宫中,而在长安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处小亭中。


    慧果看似沉着地跟着支妙音踏上了西行的旅程,仿佛真要如同她们告知姚兴的情况一般,预备西行天竺,沿着鸠摩罗什已走过的路,前去求索真经。


    但她的心中,仍是有几分忐忑的。


    毕竟,若是这样离开了,之后再想要找借口回来就难了,也显得高人掉价了!


    可在那小亭周遭看到了秦王的卫队,被邀请入亭后又见到了姚兴本人,这一点忐忑也已经烟消云散。


    支妙音比了一个佛礼,从容有度地问道:“不知秦王有何见教?”


    姚兴没有跟她绕圈子,开口便道:“我有几句治国之问,想要请教法师。”


    支妙音闻言就笑:“秦王不觉得这话说来有些好笑吗?我一介女尼,哪知什么治国之策。”


    “法师无需自谦,从你能看出我心中所虑,心病由何而来,又因何而解,就知道法师并非常人。”


    姚兴盯着支妙音的脸,试图从这张云淡风轻的脸上看出破绽来,却只见到她又一次发笑。


    “秦王啊秦王,你如此好骗,岂是为人君主之道。”


    “放肆!岂容你这样和我家大王说话。”后方的扈从一听这话,拔剑怒喝。


    姚兴抬手,止住了扈从的动作。“不得无礼。”


    他皱着眉,向支妙音问道:“敢问法师,何为——如此好骗?”


    支妙音仿佛全没瞧见那把一半出鞘的利剑,依然平静的声音徐徐作答:“因为我给陛下提的治病之道,从来不是什么政见。我经营宗教二十多年,还曾主持过一间寺庙,自然会明白一个道理,要让别人接受你的说法,信仰你的宗教,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佛法有多高明,而是要比其他人都明白对方的想法。所以归根到底,我只会揣度人心,不会理政,也就自然不敢回答大王的为政之问。”


    这还真是一句姚兴完全没想到的答案。可在听到这个答案的下一刻,他却是不怒反笑:“你就不怕这句话说出来,我要治你的罪吗?”


    支妙音答道:“大王要治我什么罪?大司马出钱邀我来为您诊治,我对症下药,将您救了回来,钱货两清,我尽到了自己的责任,这黄金我拿得安心。您以国策相问,我坦言不懂,是说真话,并未诓骗,何来罪过?昔年我做主持的时候,是骗过不少人,但如今年龄渐长,也越发知道,只靠着玩弄人心迟早要祸及自己,还是要精进自己的本事,于是西行前往天竺,也是踏上赎罪之路。听闻秦王信佛,那该当支持我才对,为何要问罪?”


    姚兴:“……”


    要不是他此次出行乃是临时决定,他都险些要以为,是有人提前将他的行踪泄露给了对方,让对方提前准备好了这一通话术!


    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全无一点罪过。


    不仅无过,就算先前说他好骗,那也不过是……不过是一句事实。


    可也正是因为支妙音的答复,他越发坚信了一点。他来此地蹲守的决定并没有做错,想要请人回去做幕僚、咨询国事的决定也没错!


    他忽然起身,向着面前的支妙音郑重地行了一礼:“问罪一说,确是我对法师不敬,但这治国之问,仍想请法师不吝解答。”


    这一次皱眉的换成支妙音了。


    仿佛是被秦王这“折节下问”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还向后退出了一步:“……我已和您说了,我不通政令!”


    “但您懂人心。”姚兴抬眸,给出了一句坚决,甚至可以说是咄咄逼人的答案。


    这就够了!


    姚兴又向前一步,语气急切:“法师能揣测我的心思,难道不能揣测民心吗?姑且把关中百姓当作如我一样的病患,将他们医治好,又要如何对症下药呢!法师愿收诊金,我姚兴也出得起这个钱,为何不能留在关中,多说几句方略再走?待到关中无虑,法师要走,我绝不阻拦,甚至会派遣千人相送,直到将法师安然送到天竺!”


    他求贤若渴之心,早已溢于言表。


    支妙音缓缓松开了眉头:“大王……此言当真?”


    “自然!”姚兴信誓旦旦。


    “那好,”支妙音答道,“贫尼会尽力为秦国除去沉疴……”


    当然,把关中治活了,但把秦王治死了的话,应该和他这次邀请自己的目的,和她说出的这句话不冲突吧?


    支妙音在坐上车舆折返长安的时候,心中默默想着。


    但反正大司马姚崇不在意,盛情相邀的秦王自己不介意。


    那暂时屯兵于天水的拓跋圭忙于打探后方的情况,还迟疑于是否要因那出突变而撤兵,一时之间忘记了关照姚兴这边的情况,同样没提出什么反对建议。


    这麽一说,她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仅不该介意,还应当坦坦荡荡地接受姚兴的好意。


    姚兴此人还真有点爱之欲其生的性格,不仅为邀她入朝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典礼,还为她专门动工,预备修筑一座特殊的佛塔。


    投桃报李之下,支妙音整理了一番此前在建康听到的“永安语录”,分批量塞入了姚兴的脑子里。


    隔着天幕,永安的种种治国之策,对于姚兴来说,终究还是模糊了一些。


    现在啊,才是他向陛下潜心学习的最好时候!


    不过,秦王姚兴觉得,他是在不耻下问。


    关中百姓在因近来的政令得到好处的同时,心中有没有其他的想法,可就不好说了……


    ……


    “要不怎麽说,简静寺当年能在司马曜的许可下车马往来如龙,积聚起来一笔惊人的财富呢。不只是财,还有权,就连不少官员的委任诏令,也出自支妙音的建议。”


    “但关中百姓看姚兴,大概就是在看第二个司马曜吧?”


    “说不定是第二个姚苌呢。一边说着要限制佛教,一边转头把一位尼僧敕封为国师了,还为她打造出了一座崭新的佛塔。这反复无常的性格像谁呢?”


    关中百姓那是既喜且忧啊。


    今日姚兴在支妙音的建议下,做的都是好事。可万一因为支妙音的得势,那些真正劳民伤财的佛教徒在姚兴面前平步青云,这关中谁知又会是怎样的情况。


    天幕无疑是放大了各位统治者的长处和短处。


    永安能将佛教徒用在海航贸易上,再如何对支妙音委以重任,也不会让大应百姓因此而惶恐。


    但有前科的姚兴……就不好说了。


    说到这里,围站在水渠边的几人全笑了出来。


    刘勃勃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露出了比先前晒黑不少的脸,向苻晏问道:“苻长史最开始让人去传播童谣的时候,有想过最后是这样的情况吗?”


    苻晏摇头,回答得很诚实:“不曾。陛下让我治洛阳,令法师入关中,本是让我等各司其职,想不到这彼此配合下,竟能诞生这样的奇效。”


    但仔细想来,陛下的臣子在主君的带领下大显身手、配合默契,又哪里只是这一次呢?


    也不必大惊小怪,说不定将来还能有呢。


    再想想此刻关中的情况,想想姚兴此刻看似局势好转,实则危机重重的处境,还有一句话也能套用到此。


    “这或许,就是天幕之下的殊途同归了。”


    苻晏说出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也比先前加深了几分。


    “什么是殊途同归?”


    苻晏猛地一惊,发觉这声音不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说出来的。


    她低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扑闪着一双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她。


    再看远处,还有一行五六人拖着迟缓的脚步向这边走来。


    像是突然发觉那个小孩子跑来招惹旁人说话了,其中一位风尘仆仆的妇人连忙冲上了前来,一把将这孩子揽在了身后。


    “抱歉抱歉!她不懂事,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几位一定见谅。”


    “无事,”苻晏最近没少见到搬迁至洛阳的人,已是见怪不怪,连忙出言安抚,“她只是问我何为殊途同归。也怪我们方才说话入神,没瞧见她。”


    她又打量了一番这一行人,问道:“你们是要来投奔洛阳的吗?”


    “是……是!”那妇人讷讷地点了点头,见到眼前几人都有些灰头土脸的,衣着也格外简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我们听说洛阳能分得田地,还是在大应陛下的治下,就来碰碰运气。你们……”


    她小声问道:“你们干活的时候偷懒闲谈,不怕被上官抓到,扣你们的工钱啊?”


    刘勃勃努力压了压嘴角,一本正经地指着后方的箩筐:“看到了没,光我一个人,今日就挖了这麽多土方,换成寻常的劳工,已将明日的活都干完了,还不许我休息一阵?”


    一听这话,那小姑娘立刻就从妇人身后探出了一个脑袋,露出了惊叹的神情,像是在比划那箩筐中到底能装几个她。“阿娘,将来我也想要有那麽厉害!”


    妇人摸着她的脑袋,又把她塞回了身后:“那也得等你再长个十岁再说。”


    又向苻晏道:“是我们叨扰了,这就告辞了。”


    苻晏笑道:“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往后大家都在洛阳,说不得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若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说与我听。”


    那小姑娘似乎有话想说,但妇人伸手一拉,又将她拉了回去。


    苻晏隐约觉得这几人藏着事,但看在她们初来乍到的份上,又不好发问,只能眼看着这两人走回到了同伴身边。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即刻离开,而是又在原地交谈了一阵子,才由那妇人又走了回来,开口问道:“可否……再向你们打听一件事?”


    苻晏语气温和:“都说了不必这麽客套,问来便是。”


    妇人微微松了口气,但仍有几分忐忑,小声地发问:“那个……我们只知道永安陛下是个好皇帝,但不知道,这洛阳的长官还有那留守在此的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长得会凶神恶煞,办事蛮横吗?”


    刘勃勃和苻晏对视一眼,忽然各自笑出了声。


    这前来洛阳投奔的百姓已不知有多少了,但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苻晏年长稳重,刘勃勃却是已经忍不住摘下了草帽,指着自己那张俊俏的脸,一边笑一边发问:“敢问,您觉得这张脸凶神恶煞吗?”


    妇人愣住了片刻,缓缓了发出了一声“啊”的轻音。


    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猛地拔高,满脸都写着惊愕:“您——您是此地的将领?”


    刘勃勃摆了摆手:“不仅我是,她也是。”


    “可是……”妇人惊愕地看向了先前还被刘勃勃指给她们看的土方,难以置信,为何一个将军在干的是这样的体力活。


    “很奇怪吗,”刘勃勃道,“这洛阳地界早有民谣传开了,说将军挖渠多,是为了身先士卒。此地的水渠年久失修,若不人人都来搭一把手修缮,要如何保证粟米有水源灌溉,能够安然长成?”


    “您也不必担心我们会在此地当个土霸王,陛下在后方看着呢,哪会让我们为非作歹。”


    “不不不,我绝不是担心将军做恶事!”妇人脱口而出,“我是怕我们刚来此地,就被将军不管不顾地征兵!”


    她们怕的是这个!那又与逃离了狼窝再进虎xue有何区别。


    “征兵?”苻晏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是寻常情况下需要怀有的担忧,必定是这妇人还带来了什么特殊的消息。


    她连忙一步上前,恳切地答道,“您大可放心,洛阳不是征兵,而是募兵,如今也兵员充沛,不会让你们被迫入伍。我是陛下委任的洛阳长史,督办此地的军务与民生,可否告知于我,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妇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又看了两人各自一眼。


    大约是将领也在挖水渠的情况,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一些震撼,也给了她这外来者一些信心,让她在片刻的迟疑后终于开了口:“不瞒您说,我们是从上党逃亡过来的,祖上其实是汉民,但先后为燕国和魏国驱策奴役。”


    “我们决意启程来洛阳,投奔天幕说的圣明之主时,恰好见到了魏国的一路大军从上党越过太行,说是要往邺城去。随行的兵马起码也过万。幸好我们躲藏得快,才没被征用入军中。”


    刘勃勃和苻晏彼此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惊愕!


    苻晏连忙追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那妇人思索了一番,补充道:“领兵的人是……是魏王后!”


    魏王后?这个消息比魏军出兵邺城还要让人惊愕。


    “魏王后是谁?不是说魏王只有夫人,后位空悬吗?在这种时候他怎麽会突然立一个王后?”


    可这个问题并未从这群上党遗民处得到解答。她们所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不过就算如此……


    “这消息太关键了。”


    刘勃勃背着手,走了一圈。


    他比任何时候都庆幸,自己听从了苻晏的建议,在这里帮洛阳百姓做点实事,也看起来是个平易近人的样子,才让对方把消息说了出来。“不管魏王后是谁,这都意味着,魏国出动了一路非常重要的兵马,抵达了邺城。”


    苻晏眸光肃然:“邺城曾被你攻破。”


    “是。”刘勃勃答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何要派出这一路?”


    苻晏问出这问题的同时,自己心中也已在疯狂地思索,唯恐她明明提早获知了这条消息,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更怕的是会因为这个错误的判断,而做出一个不够理智的决定,影响到了陛下统一天下的大业。


    这二人又不知,桓玄已带着“慕容会”夺取了中山,威逼魏国的疆土。他们只知道,邺城的方位有多重要。


    于是,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魏军他们要挥兵南下!”


    第102章 弄假成真又如何?


    谢灵运还在斟酌下一篇诗歌因童谣攻势的暂时休止,应该改为写些什么,就被这猝不及防的消息砸在了脑门上。“怎麽……怎麽就突然要开战了呢?”


    他还没做好这个准备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就是当下的情况!”苻晏冷着一张脸,语气凝重地答道,“陛下不希望值此灾年开战,也不希望才经历了洛阳之战,府库中又需要支出一笔平定北方的巨大开支,但魏国和秦国想打。陛下在建康取用贤才,田税改革的影响正值扩张,时间越久,那两方就越是温水里的食材,他们怎能不急!”


    “姚兴这边,还可以说是因为法师的影响,先修内政,以定心神,没那麽快再度展开攻势,那魏王拓跋圭却已销声匿迹多时,势必会展开下一步的行动。”


    “销声匿迹倒未必。”刘裕开口反驳。


    他是因苻晏的传讯,匆匆自函谷关赶回的,此刻面容上仍有几分困倦之色,但话一出口,众人便不难听出其中的笃定。


    见众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刘裕道:“在妙音法师入关中前,姚兴所做的一系列应战举措,都不似他一个人完成的,恐怕拓跋圭已用另一种方式与他联手。若是只靠姚兴自己的实力,就能轻而易举地覆灭凉国,仿佛一怒之下就是道路通畅,那他早不止步于占据关中。”


    他没有这麽大的本事。


    苻晏点头:“你这话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也更好理解为何会有邺城的一路奇兵!”


    刘裕并不否认这一点:“你说得对。如果没有这一批从上党前来投奔洛阳的人,我们恐怕根本不会想到,魏国在此时会增兵邺城。一路兵马在关中方向吸引我们的注意,另一路兵马已有了额外的动作。”


    “那魏王后之名更是个佐证。”刘勃勃面色沉沉地推断,“一个能提出子贵母死说法的人,绝不可能轻易改变自己的秉性,将军政大权交到王后的手上,让王后带着幼子坐镇河北,而只能是以此为名,试图降低旁人的戒备,那麽等到我们的斥候察觉到他们行军动向的时候,他们早已陈兵黄河对岸了!”


    苻晏深表认同。


    谢灵运不通军事,迷茫地听着这三人的对话。


    但既然这三人的意见是一致的,又都是排得上号的将领,应当不会分析有错,便也随着苻晏的动作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勃勃瞥他一眼:“……你点头干什么?”


    谢灵运连忙给自己找补:“我是想问,我能做些什么?”


    “替我们写三份文书。”苻晏几乎是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下一刻,就已给出了答案。


    “一份,是向魏国的战书,是出兵的檄文!魏军增兵邺城,或许不日之内就有行动,我们已来不及向陛下告知原委,等待答复后再有行动,必须先做决断。”


    “不错!”刘裕掷地有声,“洛阳为我大应的前线,也是距离邺城最近的前哨,谁出兵还击都不会比我们更快,如果我们不尽快采取行动,只会把先机交到敌军手中。若让他们先入兖豫,陛下经营洛阳、吸引流民归附的目的,就被破坏大半了!我支持出兵的决定。”


    既要出兵,还是等不及后方答复的发兵,自然需要一封号召洛阳百姓的檄文。


    幸好有陛下曾告知他们的自行决断之言,才让他们胆敢在此时做出此等孤注一掷的决定。


    在此刻,苻晏的整张脸,从眉心到下颌都显得异常紧绷。


    哪怕是刘裕的支持,也未能让她有半分松弛。


    自谢灵运所见,她握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仿佛在这只手的手心,还抓着一把已经出鞘的利剑。


    她缓缓说道:“第二封,是告洛阳书。我们曾向洛阳百姓许诺,要让此地顺遂地完成今年的耕作,让他们在分得土地后立足此间,这话绝不会食言,但调走洛阳守军,再向八关之内征兵后,耕作的重担就要落到其他人等的头上,这件事务必陈说清楚。倘若魏军自邺城渡河南下,洛阳局势必将有变,也请城中有志于从军之人,为我大应而战!”


    谢灵运的手有一瞬的颤抖。他有些不太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写好这样的一篇告洛阳书,或许还是由苻长史来写会更好。


    但在对上她目光的那一刻,谢灵运又陡然意识到,她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说调度人手,周转府库,联系荆州,安排种种庶务,已没有多余的心力让她能够写出这样的一篇东西。


    而谢灵运呢……


    他已在洛阳数月,见证了这座城市内外的沟壑蔓延,像是一颗心脏重新有了一根根扎向主干的血管,怦然跳动了起来。


    那这封文书,他写得出来!


    “第三封,是发往建康的奏表。”苻晏拍案而起,“告知陛下关中近况,请陛下放心,虽有妙音法师为我们拖住姚兴,这洛阳的戍防也不会有半分松懈,绝不让秦军攻入函谷关。而应对魏军南侵之事,我等必然竭尽所能,虽死无悔!”


    “等等……”刘勃勃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哪里就至于到虽死无悔了!我们是仓促应战,魏军又何尝不是仓促行动,他们也是被陛下稳健前行的脚步逼迫到这一步的。敌我之间的优劣势还远远没有区分出来。”


    他咬牙,眼中的战意擦亮了火花:“上一次,我敢奇袭邺城,给他们一个教训,这一次,我也不会在魏军面前让步半分!”


    “好!”刘裕向刘勃勃道,“那麽此战就由你我联手出兵。我在函谷关处设立的关卡,就算我未亲自留守此地,也能保此地十数日不失——”


    苻晏郑重地点头:“若是这样,我还接不了你的班,丢了洛阳的门户,我向洛阳军民请罪。”


    谢灵运瞪大了眼睛,听着眼前三人不仅在决定要出战时,快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连决定由谁留守由谁出战,也同样快得可怕。


    但好像,也正是这样的配合,让人把初闻战事将起时的惶恐,都在一瞬间抛于脑后。


    一封文书很快被送上了快马,由信使向荆州,向更远处的扬州建康送去,以图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陛下的面前,等到真正的战局表态。


    一封文书则被誊抄了多次,贴在了八关之内数处城镇的街头,由官吏敲打着锣鼓向军民宣扬。


    ……


    “阿娘,你抓疼我了。”


    妇人猛地惊醒过来,松开了将女儿揽在身前的手,看向人群的目光却仍旧有些发直,像是看到了什么于她而言难以理解的场面。


    当即将开战的“噩耗”传遍洛阳,当招募兵卒入伍的通知扩散在人群中时,她看到的居然不是众人避之不及、四下逃离的景象,而是纷纷聚集在了传达消息的官吏面前,让请战的声音顿时交织成了一片。


    “觉得很奇怪吗?”一个声音像是看到了她脸上的疑惑,出声问道。


    妇人抬头,就见面前站着的姑娘居然绞了头发,又将余下的那些裹进了头巾中,仿佛是为了让行动更为利落。


    她绑牢了头巾,迎着妇人的视线答道:“洛阳若不全民皆兵,早被越过邙山来的魏军给攻克了,去年我们没丢了汉人的气节,给了那一群贼党迎头痛击,今年我们也照旧不会轻言放弃!”


    “永安陛下和她的臣子在做些什么,我们都看到了,洛阳从此前的一片废墟到今日景象,哪里只是让将军帮着挖水渠就能做到的……那我们又为何要怯战而逃呢?”


    要不是此次是魏军南侵,甚至如这告洛阳书所说,是预备绕过洛阳,袭击应朝后方,那邙山之上的诸多宝藏说不定还能发挥出一点作用呢。


    妇人犹豫着开口:“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你们……这算是为永安陛下而战吗?”


    “不完全是,”年轻的姑娘很快给出了答复,“因为我想,陛下也更希望听到这个答案,我们是在为自己而战!”


    为了如去岁所醒悟的那样,作为自己真正有家国归属的人而战!


    “一想到魏军还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却等来的是我们的全民备战我就想笑。”


    那姑娘剪短了头发,丢掉了发髻,却好像笑容里更多了一种鲜活的颜色,“你看,这就是洛阳归心的意义。我们又往前走快一步了。”


    她冲着妇人摆了摆手,便已向前走到了人群之中,站在了那应召募兵的队伍当中,又淹没在了逐渐聚集的人流里。


    那妇人又怔怔地看了许久,竟不知自己为洛阳带来这个消息是好是坏。


    但当洛阳百姓胆敢接住命运挑战的时候,这好坏如何,也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评判,而不是那个带来消息的人。


    而另一面……


    直到此地的募兵以人数充裕为由截止,那封百里加急的战报,才出现在了王神爱的案头。


    来到了大应陛下的面前。


    ……


    “洛阳急报?”


    这四个字,足够让她在一瞬间提起了心弦。


    她一把推开了案上刘义明和孙恩等人合作的军校策划,接过了那封军报,快速地挑开了火漆封口,看向了其中的内容。


    她也蓦地瞳孔一震。


    谢灵运初入官场之时所写的文书,还有点过于刻板,追求词汇优美,叙事通畅,可在这封急报中,已一改他早前的做派,如同一封最为合格的军报一般,直接就将最为要害的事情摆在了最前面!


    “魏王以魏王后领兵为名,向邺城增兵,疑似即将大举南侵,洛阳已调兵,预备反击,请陛下支持——”


    “刘裕领中军,自洛阳出兖州,刘勃勃为前军,伺机抢攻,苻晏留守后方,居中调度,随时提防关中方向有变……嘶!”


    “贺统领,你觉得这魏王后是什么人?”


    贺娀面色一正,张口即答:“若这魏王后并非虚指之名,只能是匈奴北部大人刘眷之女,拓跋圭长子的母亲刘夫人。”


    王神爱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追问:“她可有领兵之能?”


    贺娀垂眸思量了片刻,答道:“若只按臣对她的理解,应当没有。但臣能自拓跋圭处脱逃,跋涉而来此地,正是因她相助,所以论起决断,她是有的,只是受制于身份,仍有种种限制。那这领兵之能……臣也不敢断言。”


    王神爱又问:“那以你对拓跋圭和她的了解,这屯兵邺城的举动,目的是什么?”


    贺娀的脸色有一瞬的紧张,眉心隆起了一点丘陵。


    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哪怕陛下未必要尽信她的答案,她也不能随便给出一个回复。


    多年间,她其实从未有过以“对手”的方式来审视拓跋圭的决策,也从未验证过推断,所以对于此刻的她来说,她其实没有那麽多可供参考的往日例证,只能凭借着她对于老熟人的理解,来得出结论。


    “放平心态,”王神爱出言宽慰,“这战报的后半段已说了,支妙音在关中得手,让姚兴明明试图走出不同的路,还是步上了天幕所说的崇佛后尘,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拓跋圭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你了解他。”


    贺娀望着眼前这双包容而沉静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已慢慢放平了呼吸:“拓跋圭,不会变成一个全新的人……那麽他在这个时候一定不会立后!他只会定嗣,不会立后,哪怕是将它只拿出来做一个借口也不会!”


    她甚至不觉得刘勃勃的猜测是对的。


    王神爱笑了:“那麽魏王后的说法从何而来?”


    贺娀脱口而出:“有人擅作主张,拓跋圭本人也不在平城!”


    当这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她好像又一次打破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心情也骤然间平静了下来。


    “那我们继续推,”王神爱语气轻缓,却像是将一张可以推动的棋盘陈列在了两人当中。“拓跋圭在哪里,刘夫人又为何要领王后之名出征?”


    贺娀的声音平稳地流出:“刘都督的猜测可能没错,拓跋圭在关中一带……至于河北有变,或许是因为,北方的战况出现了变化。”


    “是楚侯!”王神爱给出了答案。


    洛阳的守军不知道桓玄的进展,前来朝见的俚人首领甚至以为那些船只是用于发展贸易的,但建康的重臣都知道楚侯到底去做了什么。


    算算时间,倘若他进展顺利的话,可能真的已经得手了!


    一个有野心有能力的人,放在东北这片没什么强敌的局面里,必定能做出点名堂,甚至可能掀起了一场狂风骤雨。


    那麽当拓跋圭不在国都,又有噩耗传来的时候,留守平城的人必须做出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所以……”贺娀的目光已在一句句分析中愈发清明,“所以邺城的增兵不是魏国准备大举南侵,而是后方起火,必须另辟蹊径来解围!这消息传到洛阳引发了误解,反而让苻长史她们做出了大举出兵应战的决定?”


    她抽了一口冷气:“这误会也未免太大了!”


    原本两方都没做好全面进攻交战的准备,却因这突发变故,因战报的不够及时,直接扩大了战局。


    若是此战出现了变故,要由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若是邺城的交手耗尽了洛阳的人力,反而让身在关中的姚兴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支妙音又真的能够劝得住他吗?


    拓跋圭也不会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势必会做出一系列的应对。


    整个局面全都乱了。


    而这一切也只是因为一个误……


    “不,不是误会!”


    王神爱打断了她的沉思,望着贺娀,也望着那个听明白了情况瑟瑟发抖的信使,沉声说道:“谁说这是误会了?”


    “她们是在猜测,我们也是在推断而已,只是要多出了一些消息。就算这在最开始真的只是一个误会,现在也不是了!”


    “拓跋圭不思自省,仍欲执掌天下,要从邺城重新爬起来,向我大应宣战,洛阳前线全民皆兵,自成战线,先做出了对他的应对,誓死不让,在等着的,正是朕的答复。”


    在这坚决到不容辩驳的声音里,贺娀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一瞬间停了一拍。


    而在她找回心跳与呼吸的下一刻,她听到了陛下奠定此战基调的答复。


    “朕将亲自由建康出兵,为洛阳兵马后援!”


    那只握住棋盘的手拍在了桌案之上。


    “既然战火已起,那就弄假成真,别给魏国以还手的机会!”


    第103章 渡河!渡河!


    “陛下……”


    在王神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回复面前,贺娀只觉自己的声音不住地发颤,却不知,她到底是被陛下身上的战意所感染,还是无比庆幸于自己遇上的是这样一位陛下。


    陛下啊,她明明总说着自己是在摸索着来当一个皇帝,大应能有今日离不开众多臣子的奋力一搏,但贺娀很明白,若没有一位绝不让人失望的君主托举起这个崭新的王朝,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下属的判断或许会失误,但陛下——


    “我非激于意气,才做出的这个出征决定。”


    王神爱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唇边泛起的笑意也令人无比心安,“我们本想养兵富民,明岁再战,等到南方崛起的大势已经足够推动着我们越过江河,压过北方的异族番邦时,再行出兵北上,顺理成章地一统天下,但天时从不候人,难道会始终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今日,魏军能在关中、在西凉的战场上相助于姚兴,能在我们留于洛阳的守军都未曾发觉的情况下,偷偷向邺城增兵,又怎知明日不会突然挥兵南下,甚至是借道蜀中,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朕绝不让这开启战端的枢纽,握在拓跋圭的手中,那抢先发起这场战争又如何呢!”


    这不是在为下属打圆场,替他们扫平后患,而是时局驱使着她做出这个决定。


    她快走两步,站在了桌案之前,铺开了面前的圣旨,抬笔洋洋洒洒一蹴而就,随即就将这张下拉条递到了贺娀的面前。


    “贺统领,替朕前去宣旨。明日宫城之前誓师,出征——越快越好!”


    “是!”


    贺娀握住了这份圣旨,将它牢牢地抱在了怀中,像是怀揣着一份异常沉重的筹码向前走去,但当她的脚步渐快之时,又像是踩着风在往前走,于是,变得更快,再快一点。


    出征,出征!


    明明声音还未对外传出,但战鼓已经随着陛下的落笔,擂响在了她的胸膛之中。


    贺娀也已经可以想象到,当这出征的信号向着建康众臣子发出后,得到的会是怎样的反应!


    在她的背影即将消失于王神爱眼前的时候,她甚至直接跑了起来。


    “所以我没做错选择,是吗?”王神爱缓缓将目光自窗前移开,落在了书房一角整顿仪容的镜子上,忽然笑容更盛。


    可铜镜中倒映出的眼神里,却有着几分并未在人前展露的迷茫。


    到了人后,她依然有着属于正常人的犹豫。


    这份情绪慢了一步才发酵出来,流露在了她的神情当中,并未被其他人看见。也变成了独属于她的自省。


    她再度回想先前战报中的一字一句,心口的那块巨石也迟了一步地压了上来,让她紧随其后的下一口呼吸,都变得艰涩了少许。


    随后,她又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要冷静,也要果断。


    责任越大,做出决定的时候也就越是艰难。


    她已经借助着天幕的影响,一步步拼出了这样大的一个摊子,绝不希望它会因为一朝的冲动而土崩瓦解。


    前秦天王苻坚的教训就在眼前,她也不能重蹈覆辙。


    如果此次出征邺城失败,而拓跋圭和姚兴联手之后其实还另有计划,她耗费的国力若不能及时填补,便会带来惊人的恶果。甚至这至关重要的一个决定,还有可能会让她的小命折在北方。


    但是……


    在这书房之中忽然传来了几声大步迈进的响动,随后就是“砰”的一声。


    如若有人还在此地的话,就会看到,这位陛下忽然起身而走,一只手狠狠拍在了面前的铜镜之上,眼睛则死死地盯着镜中人的身影,像是试图从这样的方式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


    “你拔剑杀死那皇帝,取而代之的时候,不是很果断吗?”她厉声问道。


    这是一句对自己的质问。


    “你苦心蛰伏,积蓄实力,直到推翻台上的那一众桎梏,亲自上阵的时候,难道不是就等着此刻吗?”她缓和下了几分语气,但仍有一种咄咄逼人。


    这又好像是一句对另一个自己的问话。


    镜中的眼睛因铜面的反光,泛着不真切的柔波,竟像是两双眼睛的重影交叠在了一起。


    下一刻,王神爱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任凭这镜面里的人像又有片刻的模糊,直到重新映照出了眼前这位尚且年少的陛下。


    一个声音,也响起在了屋中:“我没有做错决定,这是最好的选择。”


    ……


    “魏王暴戾,秦王无能,蜀王贪狡,都不足以据有天下!朕励精图治,招募贤才,夺回洛阳,收复两广,矢志荡平天下,一统中原,如今正值春夏之交,华夏生机尽在此间,不于此时出兵,又待何时!”


    “汉人衣冠南渡,中原四分五裂,至今已有近百年的光阴,更叠了四五辈人,难道还要等到下一个百年吗!”


    王神爱持剑在手,字字铿锵。


    谢道韫仰头而望,眼中照见了陛下手中长剑的冷光,也照见了铠甲在日光之下的反光,心中又对陛下今日的抉择夸赞了一句。那可能也不仅仅是赞叹,而是震撼。


    一如当日她登基称帝的时候,陛下此刻穿在身上的,仍是一身甲胄,只是要更显贵重坚固而已,也将这征战以定中原的豪情壮志,鲸吞山河收复故土的气度,都用最直白的方式呈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陛下已是如此,难道她们这些朝臣就该当落后吗?


    “前线的将领捷报频传——”


    “桓将军以拓跋仪首级为贺礼,联合慕容会举兵,向驻守河北的魏军发起进攻,迫使魏军自滏口增兵,抵达邺城。”


    贺娀在台下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嘶”了一声,为陛下的大胆狠狠地捏了一把冷汗。


    这所谓的桓玄得手,分明只是她和陛下的一种猜测,也并没有真正的证据予以证明。


    可陛下将话说得如此笃定,又让人绝不敢怀疑她话中的真假。


    而众人还知道,已经消失多时的楚侯桓玄是陛下至关重要的忠臣,当然该当去执行一个要紧的任务。他被天幕调侃了这样多次,急于证明自己的实力,必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也就变成了这句振奋人心的消息。


    “洛州内史苻将军勤修内政,主持垦田辟地,兴修水利,有百姓童谣相贺,引得周围郡县陆续有人来投,正是人丁兴旺,兵员充足的时候!来信向我请战,提前奔赴邺城,与桓将军联手,扑灭魏军反击的兵力。”


    “我们脚下这建康,这片江南的土地,又如何?”


    刘义明扯着嗓子,发出了一声响应:“已整装备战,只待陛下号令!”


    这一声,像是按下了此地的开关。


    放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声音:“户部已为陛下清点府库!”


    “兵部器械新成,可供兵马使用!”


    “北府军只待陛下号令,随时出征!”


    “与北方开战!”


    “陛下——我等请战!”


    “让拓跋圭小儿看看,我们先前从洛阳撤回来,是为了整顿建康,选拔新人,不是怕了他们!”


    “就是——给他们一个真正的教训!”


    “什么教训,就是要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


    王神爱举起了手中的剑。


    所有的声音,又忽然在剑尖指向天穹的刹那,全部平息了下来。


    沉沉的天幕,挡不住朝阳刺破云层砸向人间的日光。她手中的那把剑,也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打磨得异常锋利。


    “这是还击最好的时候。”


    朝臣屏气凝神。


    她们无从得知,王神爱做出的决定背后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她又是如何说服自己,既然从头到尾都要把握住机会,就绝不让这个契机从自己的手中流走。


    她们也无从得知,当建康城头的这把剑举起的时候,好像冥冥之中,在另一个时空也有着这样的誓师。


    她们只知道,春日的建康正是各方人手齐备的时候。


    科举之后人才济济的景象,让人可以暂时忽略掉众多新人尚显青涩的事实。


    北方的战局正如陛下所说一触即发,那也确实需要后方再予以支持,或许就能将敌军的火焰彻底扑灭下去。


    “这是最好的时候……”


    王神爱毅然决然地说出了下一句话:“朕将亲自领兵出征,驰援邺城合围,请诸位与我同行,光复昔年华夏之辉煌!”


    刘义明瞪大了眼睛。


    明明夏日还没有来到,她就觉得自己的浑身已经烧了起来,热得直想化成一团火焰,烧起在了邺城的城头。


    更别说,她还看到,当陛下做出那御驾亲征的决定后,下一刻便已将目光投向了她。


    她!


    “轻车将军,为我前锋,可敢领命!”


    一支鲜红的令旗就在王神爱话音刚落的时候,被侍从捧在手中,送到了刘义明的面前。


    前有楚侯桓玄与慕容氏自西北出兵,后有洛阳方向苻晏与刘裕、刘勃勃联手,刘义明很清楚,这个前锋开道可能真的就只是开道而已,并不代表着她能第一个杀到拓跋圭的脸上。


    但她依然毫不犹豫地接过了令旗,满面都是雀跃动容之色:“既为轻车,就当先为陛下开道,清除障碍!”


    “愿陛下——”


    她忽然脸色一变,小声地向张定姜问道:“那句话怎麽说的来着?”


    张定姜将手比在了嘴边,高声喝道:“愿陛下,毕其功于一役!尽显我大应威风!!!”


    这个声音,有若海浪,掀起在了整座建康城中。


    ……


    当王神爱策马行出建康的时候,建康以北的长江沿岸已经站着数不清的百姓。她甚至怀疑,在这座建康城内外到底有没有这样多的人,是不是还有着众多闻讯赶来的人。


    可从誓师出征到真正发兵,甚至没有满半日。


    因划分三省六部,又对此战早有筹备,整座建康城就像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为发兵而动。


    那麽这些人,就应当只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机会,更能听到永安陛下的最新指示,才聚集在了此地,也恰恰成了这场送行的观众。


    “陛下您知道吗?”褚灵媛在王神爱的耳边叽叽喳喳,仿佛好不容易挤开了刘义明的位置,便要将之前没说的话全给说个够本。


    但当王神爱看向她的时候,又分明看见,在她面薄的脸皮之下,流动着一层岩浆一般的热浪,再去想那个扑在她怀中哭,在她窗前哭,在建康城头哭的小姑娘,好像都已有些陌生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道:“昨日我还在建康城里听到了一个笑话。有人说,陛下才刚选出了一众人才就御驾亲征,万一出了什么好歹,那些人真是走了背运,然后就被因通敌罪名被举报了三百多次。最后一查,嘿,原来是这家夥背的考题没用上,在答卷上乱写一气。谢相光是把他的答卷张贴出来,就够他回家哭了。换个方式说,您刚选出来的那些臣子,每一个都希望您一定安全回来,绝不在后方给您添乱!您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王神爱莞尔:“是。”


    “还有啊,户部之前就已经收到过一批百姓主动送到门前来的粮食,希望能够被收入库中做军粮,然后今日出征的决定向四方告知时,大中午的就又来了许多送粮的,一个个顶着麻袋来的,还以为是要去聚众抢劫,结果只是想让陛下知道,这世上只有您才配当他们的君主……”


    褚灵媛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有一点眼热,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眼角,在心中怒骂一句,刘义明跑得这样快,说开道还真就跑了个没影。


    她试图让自己分散去一些注意,转头回望后方的建康城,就瞧见了城头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如先前她带着援军回来时看到的,自成这大应朝堂上的另一根定心针。


    “陛下……”


    “我们会赢的。”王神爱直视着前方。“我不会说什么我们的兵马足以投鞭断流,我们的士气冲向云霄。诸位,我只有一句话!”


    建康的江流前,她举起了手中的长鞭,“渡河,再渡河,杀回北方去!”


    有一瞬的寂静,让江流滔滔轰鸣作响。


    但下一刻,一个个声音直接被人群扩散着逆流而上。


    “渡河!”


    “渡河!”


    “渡河!”


    王神爱翻身下马,踏上了过江跨河的船只。


    前方的定州平原上将是日落,但千军万马又即将轧过夜色,向北方而去。


    第104章 风起云涌之地


    这片夹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的平原,若是在天下太平的时候,必定是良田万顷,土地丰饶,但现在……现在仍是一片惨淡的荒芜。大多数百姓已先被迁移过了江,并未留在此地。留在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先前陛下让那些不愿舍弃郡望名号的人迁移回去,这些人又不敢在这样的四战之地久留,结果没过多久,就趁着看守的人不备,纷纷逃走了,听说还有从徐州登船,向东逃亡到海外的。”


    王神爱:“本该戍守前线以保名望,却擅自脱逃,以叛国论处,将来中原战事平定了,让人出海搜捕。”


    褚灵媛愣了一下:“……啊?”


    需要这麽认真吗?她提起这个的时候完全是在当笑话说的。想想看吧,那些人在逃亡的时候已无仆从相随,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船都是自己搭建的,到了海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命呢。


    但这麽多次的经验,已经足以证明一件事:除非是陛下都说自己不擅长,需要让朝臣帮忙拿主意的情况,不然陛下的话一定是对的!


    或许这个出海找叛国贼的行动还有另外的意义呢。


    咦,等等……


    陛下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就代表着,她觉得此战必定能够得胜!


    “有什么话就问,不用扭扭捏捏的。”


    褚灵媛想了想,问道:“陛下现在是什么心情?”


    什么心情啊……


    在最开始一度浮现上来的忐忑与犹豫,都被决心出征的热血所覆盖后,剩下的只有——


    “或许是高兴吧。高兴看到你们这些效力于我的臣子都还年轻,风华正好,高兴我未能像天幕所说一般,无法亲自赶赴北方战场。”


    “这确实是一场没有地方可以去参照的出兵,但是那又如何呢?”


    率领一队精兵先行的刘义明就丝毫没有为日暮所困,像是一支绝不回头的利箭向着北方驰骋。


    近日琢磨军校要如何创建的同时,她也没忘记训练自己麾下的精锐,让他们养得耳聪目明。


    这年轻的小将军曾经走过一条无人开道的路,现在驰骋在这片夜幕笼罩的原野上,心情已不敢有忐忑。


    毕竟,眼前的这条路又不只是她走过!


    先前,刘勃勃只是负责向北方巡查,就敢越界前往邺城,放上那一把火,现在,她也绝不会表现得逊色于对方。


    “都打起精神来!”刘义明拍马而呼,“去年,有位刘将军打邺城的时候,带的还是兖州徐州临时招募的流民,而你们呢!”


    他们是轻车将军从北府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怎能比不过对方!


    只是这一路骑兵,因马匹负载着一批沿途吃用的肉食,虽然要比后方王神爱的大部队快得多,却显然不会是第一个越过黄河,抵达北方的。


    早在战报送向建康之前,洛阳的兵马就已经分作了两队,正式进军。


    一队由刘裕所统领,自孟津、小平津分批渡河,随后重新会合。


    另一队则由刘勃勃统领,先入兖州,后寻机渡河。


    “我有些不太明白,”刘裕的副将问道,“将军不是说要为定州都督压阵吗,为何还是分开行动的?”


    刘裕的手搭在渡河之后的这块人民纪念碑上。春日傍晚的凉风,将这块碑铭吹得愈发寒凉,但触手所及的凹陷当中,又分明能感觉到一个个滚烫的名字。“呵,我现在不就是在为他压阵吗?”


    “传令下去!”


    “精锐分作五队,各带一支斥候行动,向北拔除魏国哨探据点。如不能将人尽数除去,那就让他们觉得,我们要自河东深入并州,进攻魏国后方的平城。五日后再向东改道!”


    副将顿时会意,大喊了一声:“我这就去办!”


    是了,压阵压阵,最重要的是让前方的那支队伍能够心无旁骛地发起进攻,并不一定要完全同路而行。


    他们这边能够侥幸从投奔的百姓口中得到消息,谁又能保证,当应军大举行动的时候,不会被魏人获知行踪,汇报上去?


    魏军既要从邺城方向大举南侵,便必定会担心后方起火。


    一旦他们在邺城犹豫,就恰恰是刘勃勃的机会!


    五日之后,他们这一路主力也会向邺城进发,作为后路支持。


    若是邺城因这个错误的消息选择打道回府,那他们这慢一步的行动或许也恰到好处,能从中做出拦截。


    自副将看来,他的这位将军能被天幕夸赞为全方位的强,绝不只是因为他的勇武而已,而是摸爬滚打在军营中的二十年给他积累了太多的经验,哪怕是在这等魏军行将大举进攻的危急关头,也能稳住局面。


    在这一道命令当中,这行军的队伍好像突然间就褪去了几分浮躁,随同四合的暮色一起沉寂了下来。


    可队伍之中,人是在动的,士卒是在前行的,而这一路的主将也已握住了手边的兵刃,死死地凝视着北方山峦堆积出的阴云。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在将函谷关的守备要事移交给苻晏的时候,一种突如其来的躁动就这样平息了下来,让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参与到这场征讨邺城、阻止魏国阴谋的战事当中,是一场近乎宿命的对战。


    而不仅仅是为了,在陛下的众多将领中争出个高低来。


    “将军?”


    “无事,我在想魏王此举的用意。”刘裕终于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几分不太对劲的地方。


    就像陛下不会选择贸然打向关中,建康这边才有过士族反叛失败的警醒在前,那麽就算魏军能够如他们所希望的那样,避开了洛阳方向的眼线,随后挥兵南下,也一定会被真正军民同心的建康拦截在外。这样的全线入侵稍有操作不慎,就会满盘皆输,甚至比当年苻坚输掉的几率更大!


    可他虽然在心中冒出了这样的疑惑,却终究还是没能想出一个理由来解释。


    他们此刻也已急速发兵,为防局势恶化,来不及用更多的时间来确认其中的情况。


    就算真错怪了魏军,提前增兵于邺城之下,防止他们要从这一路进军,也不算做错!


    所谓防患于未然,正该如此!


    不过这些话,好像就不用和部将说了,以免军中以讹传讹,闹出什么流言来。毕竟这当中,还有一批迫切为国效力的非正规军。


    “魏王的用意?”


    刘裕道:“天幕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何还要负隅顽抗,难道直至此刻也还觉得,陛下会苛待胡人不成?”


    副将连忙回道:“那就由我们,去邺城告诉他何为天命所归!”


    ……


    不过,这两人不知道的是,身在邺城的并不是拓跋圭,而确确实实就是魏王后。


    崔浩望着她伫立于城头的身影,有片刻的怔愣,还是选择从后方的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了她的身后。“王后。”


    刘夫人没有即刻回答,仿佛视线仍有一阵,停留在邺城残存着血色与焦黑痕迹的城头,直到崔浩准备再喊她一声的时候,她才忽然说道:“我已许久没有在外走动了。居然觉得这样一座破败的城池也格外有意思。嗤——”


    “崔先生有何事要告诉我?”


    “我们不能在邺城停留太久,这里只是我们的后方而已,不是我们要驻扎甚至是镇守的地方。”崔浩扬了扬手中的一封书信,“就在刚刚,我们的人还截获了一封密信,是由大应的将领传递回南方的。他们以为能将信混在燕国人彼此联系的密函当中,被我们忽略掉,却不知道当我们抵达邺城的时候,就不会允许任何人越过这边界!”


    刘夫人眸光一转:“信上怎麽说?”


    崔浩的后槽牙隐有发力:“负责协助燕国出兵向我大魏反击的,是那位楚王桓玄!不,现在应该称他为楚侯桓玄!您猜他是怎麽过来的?居然是渡海去的辽东!”


    谁能想到啊,永安看起来一直在后方选拔贤才、治理内政,居然还能给桓玄以这样的一份信任,完全不怕他会在抵达辽东后裂土封王。


    这份信任恐怕是任何一个做臣子的人都想要的。


    但当这对君臣是他们的对手时,情况就没有那麽美妙了!


    “在抵达中山后,他们一边向前探路,一边继续在趁乱剪除北方的士族势力!现在正在尝试全占河北,与永安的疆土接壤。”


    刘夫人心中腹诽,若是换了她是永安,还能有这样的机会提前正本清源,谨防有人俯首卖乖,实则暗藏祸心,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一来,崔先生的立场应该就更分明了?”


    崔浩:“是!”


    刘夫人再问:“如果他的目的是全占河北,现在应该已经南下,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即刻北上,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崔浩再次给出了一个坚决的答案:“是!”


    “好,那我们出兵!”


    ……


    但这个打人一个措手不及的效果,好像并没有那麽容易实现。


    若这支兵马的统领权在慕容熙的手里,他或许会有几分松懈,但真正负责这场“燕国复仇战”的人不是他,而是桓玄。


    为了洗清自己笑柄的身份,哪怕在攻克中山时不曾遭到任何一点有效的阻拦,在转道南下的时候,桓玄也接连派出了数路临时培养的斥候。


    而其中的一路,赶在他即将真正领大军南下前,带回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前方,在原本已经不剩多少兵马驻扎、曾经被刘勃勃攻破的邺城方向,忽然出现了数量惊人的魏军。


    不是三千五千这样的数量,而是起码数以万计,就拦截在了他们的前路上。


    慕容熙到底还是年轻,已直接从原本坐着的状态跳了起来,“楚侯,现在算是什么情况?”


    桓玄冷冷地瞥他一眼,顿时将他想要查找机会金蝉脱壳的想法,又给瞪了回去,“什么情况?就是我们先前准备送入大应的信件可能已经被截获的情况。”


    “你不会觉得,我们从辽东杀到河北,一路肆意妄为,按着魏军和他们支持者的脸狠狠地打,魏军不会做出任何的反应吧?”


    慕容熙脱口就道:“当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吗?他们要打,我们就跟他们打!”桓玄心中也有一瞬的惶惑,可他的袖中依然放着那份陛下交给他的圣旨,作为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将他稍有飘忽的情绪又拽回了地面。


    桓玄抬眸,厉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不对,还是有的!”慕容熙匆匆说道,“按照斥候带回的消息,魏军的兵力远胜过我们,那要如何来打?”


    贸然应战,与送死何来区别。


    桓玄镇定地开口:“兵力不足,那就增兵,我们一路打来,都是胜利的一方,根本不该是由我们来避开他们的锋芒!从后方调度士卒来,肯定是不够的了……”


    他只略一思忖,就已给出了一个异常坚定的答案:“打出旗号来,以中山为中心,向周遭征兵!”


    “可是……”慕容熙讷讷出声:“自先帝去后,慕容氏在北方的声望就一落千丈,这北方也向来是很现实的,谁赢了谁就是主宰。按照这样的规矩,我慕容氏的复仇名号用在拉升士气上尚可,用在征兵上,却没那麽好用。”


    桓玄拍案而起:“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打出慕容氏的旗号了,如今局势有变,我们的对策也要改一改。不只是你们朝中重臣知道归属有变了,直接对外正式宣告——燕军由大应接管,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大应的冀州!”


    “天幕有言,统一的天命落在陛下的身上,这些北方的鲜卑人是要等到陛下打来,随同拓跋圭一并送死,还是要来搏一搏这份民心汇聚的从龙之功?圣旨在前,请他们给个决断!”


    桓玄说话间,已举起了袖中的圣旨。“这,就是陛下要为冀州百姓负责的圣旨。”


    慕容熙:“……”


    是他的错觉吗?他觉得桓玄拿起来的,还是当日说敕封他为征西将军的那一封。


    第105章 南下破敌,以迎王师!


    慕容熙能活到如今,和他的心思细腻还是分不开的。


    他清楚地记得,当日桓玄在朝堂上举起的那封圣旨,在接近下缘的位置,有一处因洇湿后风干而形成的卷翘,在这封圣旨上也有。


    总不能说,应朝为了防止有人伪造圣旨,居然在这种诡异的地方追求统一,作为特殊的标志吧?


    那应当就是同一封,完全是被楚侯以空手套白狼的方式用出了第二次!


    他就不觉得尴尬的吗?


    慕容熙一边在心中骂骂咧咧,对于桓玄将圣旨用出第二次,还说“这是陛下要为冀州百姓负责的圣旨”,心中吐槽了数声,一边又飞快地答应道:“我即刻让人将消息宣告下去!”


    他掉头就走,又听得桓玄在他背后问道:“……你就没什么疑问?”


    慕容熙脚步一顿,吐出了一口气:“生死面前,何敢有疑!”


    起码,永安能给他一条活路,在桓玄的带领下,他们也真的夺回了中山。


    而现在,魏军的反击近在咫尺,他唯独能做的,就是再信一次桓玄。


    ……


    “阿郎,外面是什么声音?”一名伏在案前修缮角弓的姑娘忽然抬起了头。


    掀帘而入的男子有着一张典型的鲜卑人面容。当屋中只案台上点了一盏油灯时,光影明灭,更显他颧骨极高,下颌有些发尖,乍一眼看去,神情尖锐而不好亲近。


    可对于熟悉他的人来说,哪有什么冷厉凶悍的样子。


    那女子抬脚就朝着他踹了过去,“说话!别在这里抖腿发愣。”


    那男子摸着腰间带鈎上那枚用于寻求庇佑的野鹿图腾,终于镇定了下来。开口之时发出的,却仍是颤声:“打!打起来了!”


    女子瞪他:“不是早就打起来了吗,这话还用你说?”


    之前,是魏国压着燕国打,现在是燕国倒打回来。反正天天都是个打。


    当然,对他们来说,倒是并不太介意由谁领导,只要躲开两方争斗的前线,免于遭到屠城之祸,其他的都没那麽重要。


    反正他们没多少家产,还有打猎的本事,那就自有办法谋生。在这地广人稀的北方,总还有猎物让他们捕捉。


    又因他们归属于没甚名号的小部落,也没什么国家归属。


    打起来也就打起来吧,何必着急忙慌成这样!


    “他说不清楚我来说。”一名同样身着鼲子短衣的男人跟进了帐子。“这次,不是魏军和燕军打起来了,是应军要和魏军打起来了!”


    “你说什么?”那鲜卑姑娘反手抓住了那才修到一半的角弓,厉声发问。


    哪怕她的理智知道,这角弓此刻还派不上用场,但战斗的直觉,依然让她先抓住了武器,仿佛唯有这样,才有继续出声的底气。


    她的同伴显然知道她的习惯,没示意她不必紧张,就已说了下去:“方才,燕军对外打出旗号,已正式归并入应朝,代表永安大帝征战河北,楚侯桓玄也在军中,声称,正是他将燕国太子慕容会救出,替他们主持复仇。现在,魏军拦截在了他们率领燕国兵马投效永安的路上,邀请沿途鲜卑各部加入他们——”


    鲜卑姑娘嘶了一声,抽 了口气:“燕国士卒没闹?”


    “没有!他们的太子不觉得有问题,随军的朝臣都不觉得有问题,楚侯还带去了永安大帝的圣旨,比起太子朝不保夕,只能龟缩于辽东,比起先前还有慕容宝这样的荒唐君主,当然是天幕说的永安更好。”


    “你说实话,”那后进来的同伴盯着她的眼睛,“之前听天幕说永安如何用人、如何养民的时候,你听着不心动吗?”


    鲜卑姑娘沉默,却又忽然上前一步,揪住了同伴的领子:“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谁不知道,你祖辈就是汉人,是被迫滞留在北方的,你也做梦都想要回到汉人王朝的统治下——”


    “可那也得是一位明君统治的王朝!”男人振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还如那荒唐的晋朝一般,我巴不得自己就是鲜卑人,是这荒原上的一匹奔马!你若是怀疑我说的话,大可以出去听听,那些燕国士卒是怎麽说的。他们在说,永安陛下已提前送来了圣旨,愿意诚心接纳冀州百姓,不论种族,凡为夺回疆土立功者,便和与现在的大应子民一样,分得属于自己的土地!”


    “……”


    同伴的眼神不会说谎。


    何况就在这时,还有个声音从边上响了起来:“祖郎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鲜卑姑娘的眼神动了动,忽然一把将那未修缮好的角弓揣在了背后,从一旁的箱中取出了另一把弓,挎在了手中,迈步就向帐外走去。


    她又忽然脚下一停,转头向另外两人问:“你们还不走?愣着做什么,尤其是你!”


    先前她是怎麽被人吼的,现在也怎麽怒斥了回来:“你要重归故土投奔明君,我要得一份投名状,在明君手下谋生,再不走,岂不是要让别人抢先了?”


    “哦……对对对,走!”同伴蹭的一下,扯下了两个悬挂着的箭囊,跟了上来。


    ……


    这营帐之中的对话虽然罕见,但当燕国士卒,或者说已该叫应国士卒的众人将消息乘风送出时,在从黑夜到白天,白天又到黑夜的短短数日间,北方地界上已掀起了一场抉择的狂潮。


    有人依然秉持着族群的偏见,绝不愿意向汉人皇帝投降,反而觉得,燕军此举正是没了风骨没了胆魄的表现,若是此时聚众来袭,会否能够起到奇效。


    可当这一支支队伍聚集在一起时,有人在联系中答应得痛快,正到了碰面出兵的时候,却直接混战成了一团。


    只因有更多的人,早在一次又一次天幕的变化中,在一个个从南北交战的战况中,更愿意相信,永安才是缔造盛世的明君。


    那麽,为何还要从贼呢?


    满身是血的男人狠狠地啐出了一口嘴里的鲜血,一刀砍下了“敌军”的头颅,向着后方同行的夥伴招手,放出了胜利的信号。


    直到此地的交战平息,他的妻子拎着另一位重要人物的脑袋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才短暂地出了一口气。


    但这张容长脸上,仍绷着一层阴云。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自己和妻子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现在还是不敢确定,我们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我们和汉人不是同样的习性,若要强行融入未必会适应的!”


    “你觉得一位统一天下的君主会考虑不到这个吗?”妻子反问道。“你别忘了,我们选择响应应军的号召,还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觉得,一个被天幕盖棺定论为“乱臣”“有称帝野心的蠢蛋”的人,都能得到这样一份重任,来到敌军的后方,永安陛下的肚量已无需多言。


    他们还觉得,燕军可以舍弃自己的国号,在此时打出了归顺永安的名头,正式以应军自居,那麽在前方魏军拦截的阵仗之后,也一定会有应军支持的队伍!


    相比于雪中送炭,他们此时的抉择更接近于锦上添花。


    而对于祖辈之中有汉人血脉的人来说,楚侯桓玄代表永安发出的这道诏令,则仿佛是一道揭开他们归途的咒语。


    来,为何不来?


    当魏王因洛阳之败被迫暂时放弃了称帝宏愿的时候,永安早已将自己的位置定在了“天下共主”上。


    当魏王不得不去与姚兴联手,谋划如何反击的时候,永安早已不疾不徐地稳固了后方,选拔了贤才,又派遣出了一支扎根在魏军后方的队伍。


    胜负未分,高下已判。


    他们又为何还要有那些不必要的坚持。


    连魏都平城之中的士卒,都有人羡慕于永安疆土内的百姓待遇,更何况是这些身处乱战之地的百姓。


    慕容氏只知征战,从不治理,就连算得上英明领袖的慕容垂,内政都是个位数的得分。


    拓跋氏攻城暴戾,根基不稳就已遭到惨败,还上来就与北方士族联手。


    在此鲜明对比之下,不选永安,又能选谁呢?


    就如此刻,这坐在交战血泊之中的一众鲜卑人,忽然像是被灌入了某种精力,重新振奋了精神,翻身跳上了马背,拎着那些代表战功的头颅,向着应军募兵的方向奔驰而去。


    ……


    慕容熙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形容自己的震撼了。


    他此前从来没想过,打出大应的旗号,能有这样的奇效。


    被作为投奔理由之一的楚侯不比慕容熙平静到哪里去,但总算天幕的数次打击,让他养出了比先前更厚的脸皮,在外人面前能做到临危不乱,喜怒不形于色。


    他站在高处的望楼上,看着那些陆续涌来的新一批“应军”,眼中翻涌的情绪只变成了一句平静的话:“这就是滚雪球的力量。”


    若是陛下因天幕的提前剧透,没能从晋朝的围城中跳出来,夭折在了还未起步的时候,所谓的天命就单薄得如同一张随时能戳破的纸。


    若是陛下未能如此果断地驰援洛阳,将天下百姓都视为她的子民,那她和其他竞争上位的魏王秦王也没什么不同。


    若是陛下只想着按部就班、循规蹈矩,那些天然崇敬强者的胡人只怕还囿于种族之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若是……


    不,没有那麽多若是!桓玄甚至有种奇怪的直觉,上一次他在洛阳险些丧命,直到最后一刻也未放弃,于是等来了陛下的支持,现在,他也依然能够等到奇迹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握住了面前的扶栏,用坚定的声音开口:“你没有真正见过陛下,甚至这些前来投奔的人都没有,都已是今日的局面,而这还只是应朝的一角而已。”


    现在的场面既让人热血沸腾,又让人感到了一点遗憾。


    比如说,好像少了一个改姓为刘的保留项目。


    不过或许,等到陛下统一之后,这个异族改姓的传统节目,就会变成以“王”为姓了!


    桓玄刚想到这里,忽见前方探路的士卒匆匆奔来,“报——”


    他连忙自巢车之上探出了头来:“前方如何?”


    “魏军先锋已至五十里外!”


    桓玄顿时正色,与慕容熙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该去给魏军一个惊喜了!”


    让他们看看,何为大势所趋!


    ……


    魏军的车马正在辘辘向北。


    当崔浩手执战旗,立足于战车之上的时候,谁都看得到,在这个明明还很年轻的男人头上,已过早地长出了华发,让他看起来比起实际年纪几乎沧桑了一倍。


    从两日前,前线的斥候就已经带不回前方的战报了。能够侥幸回来的,甚至是派遣出去士卒的少数,这让崔浩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更重要的还是另一批人的死活。


    清河崔氏之中的要员,都已搬迁到了魏国的平城中,但因魏国对燕国的胜利,留守河北的那一部分,仍旧据地而守,也正在……正在燕军与桓玄合兵前行的沿途。


    他与父亲崔宏尚且性命无虞,甚至因拓跋圭的器重地位不低,却仿佛已能预见到,此刻的族人会是何种惨状。


    永安不对世家仁慈,桓玄能被她派来此地必定也是一样。燕军又与魏国有着血仇,不杀个鸡犬不留,都算是网开一面。


    可他们……


    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今日阴沉的天色就覆盖在那战车之上,让崔浩明明望着的是前方,却无端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早在洛阳之战的开端就死去的人。


    那个人,也是士族出身,被人草率地割下了头颅,死于荒野,却给洛阳之战带来了众多的变量,也将姓名留在了那块他曾经途经的石碑上。


    他的族人也像是要为他报仇,出现在了对面。


    而他崔浩,明明此刻在军中地位仅次于魏王后,却总觉一阵阵心惊肉跳。不仅不知道那些族人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将会是何种结果。


    “军师——”一声仓皇的急报忽然打破了沉闷的行军,宛如一道霹雳落在了崔浩的面前。


    他猛地收回了神思,向前问道:“发现了什么?”


    这赶回来的斥候咬着牙,并未即刻吭声,仿佛见到了什么对他来说难以置信的事情。


    “说啊!”一阵焦躁的情绪浮上了崔浩的心头。


    “你这样逼问有什么用?”身着戎装的刘夫人策马而来,向着斥候道,“给你三息的时间平复情绪,把所见所闻如实说来,不可贻误军情。”


    这个冷静的声音让士卒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斥候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连珠炮一般说道。


    “我终于知道我们的斥候为何会回不来了,从此地向前二十里,全是各种交战的痕迹,有许多小部落互相打起来了,我们的人被卷入其中,死伤惨重。”


    甚至都有可能不是被卷入的,而是被人专门当作了猎物。


    “再往前十里,有大批各个方向的车马痕迹都指向了一个方向,像是往那边会合的,草草估计,起码有数千人。”


    也有可能会更多,因为马蹄印都是重合在一起的,车辙压着车辙,变成了北方少见的深深印痕。


    “我还……捡到了一封告示。”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翻出了那张不慎卷入尘土中才让他捡到的告示,展开在了魏王后和崔浩的面前。


    崔浩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告示是用鲜卑的文本写成的,可其上的内容却分明出自汉人之手。


    也是一句充满了铁血战意的告示!


    “燕军已作应军,征河北四方兵卒,南下破敌,以迎王师!”


    第106章 崔浩的归宿


    “燕军已作应军……”


    燕军已作应军!


    崔浩的脸上更少了一层血色。他从斥候手中几乎是将那张告示抓到的自己手中,十指下意识地收紧,将这张羊皮卷的边缘蹂。躏出了褶皱。


    “这不是正应了崔先生之前的猜测吗?为何要因此失态,乱我军心呢?”刘夫人冷声开口,将崔浩从沉浸入告示中的思绪里一把抓了出来。


    崔浩低着头,挤出了一个字:“是……”


    之前他就说了,光是凭靠着燕国的实力,不可能在溃败的时候发起这样的反击,直接解决了拦在前方的长孙将军。


    燕军的作风,也一向不会在没必要的地方硬碰硬,比如说在进驻中山之前,就先在河北地界上大肆屠杀北方士族。


    燕军之中一定有应朝的人马。


    可崔浩没有想过,这个“军中有应朝人马”会在突然之间一跃而上,变成直接宣告归并入应朝。


    这是截然不同的意义!


    这意味着,他们要拦截的,不是一路重新拾掇起气势的燕军残部,而是应朝的分支!


    崔浩甚至无法在收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判断出——


    对方敢于这样宣称,到底在背后得到了何种支持。


    这些向北方而去的车辙、马蹄,又代表着,永安大帝在北方的声望,已在无形中到了何种地步。


    他反复几次深呼吸,任凭将近夜色的北方原野上有些发冷的空气,灌注入他的肺腑当中,迫使他尽快冷静下来。“不,这不完全是个坏消息……”


    “燕……应军选择向四方征募人手,也不全是为了宣告永安的旗帜已现身此地,更是因为,他们的兵马比我们要少!”


    否则他们应该做的,是先击溃魏军,再名正言顺地宣告霸主的地位。


    崔浩终于彻底找回了自己声音里的冷静:“还有,他们看似召集了各方鲜卑部落,让他们为了向永安表示忠心,在应朝建功立业,快速地汇入军中,实际上也让兵马变得冗杂,难以轻易听凭调派。这一点,在行军中恰恰是致命的!”


    “王后!”崔浩的眼神淩厉,做出了判断,“敌军看似声势壮大,还是天幕钦定的胜利者,但他们贪功冒进,毫无节制地调派人手,反而给了我们可乘之机。”


    “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仅不能退,还要进!巩固军容,迅速出击!”这就是崔浩的答案。


    “可你又怎知,这不会是又一次洛阳之战呢?”刘夫人质疑。


    在洛阳之战前,没人将这些被放弃的百姓当作是作战的兵员,可也就是这些人,用最为粗陋的攻击手段,挡住了汹汹来袭的魏军。现在,河北的土地上,永安一呼百应,又怎知这样的队伍聚集在一起时,不能发挥出奇效呢?


    但这个质问,非但没有让崔浩退缩,反而让他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归属和信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创建起来的东西。”


    文化的隔阂,就是一道天堑。


    ……


    “所以,他对魏国的归属,也算不上有多少。”魏王后冷声评价。


    “那您还敢让他带走七成的兵力,按照他说的,前去进攻应军?”随从惊道。


    刘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苦笑:“可到了这个时候,我除了相信他的判断,还能相信谁呢?大王都说,崔浩心性坚韧,确是可造之材,之前没能被败仗给打倒,也就意味着他会以更稳健的心态评判局势。”


    “从我选择接任王后开始,我就在赌,我选择发兵邺城,还是在赌,而现在,我也只能赌一把!”


    但愿,崔浩别让她失望。


    明明魏军才是在天幕播出后先打向河北,在此地覆灭燕国大半宗室的“胜利者”,现在居然只能寄希望于,应军吃不下这万众归心的兵力。


    “走,我们按崔先生所说,向东撤离一段。”


    应军的旗号打出后,他们一旦因遇袭而落败,撤离的方向一定是南方。魏国剩下的三成精锐,直接阻挡在别人求生的路上,拦不住背水一战的逃兵,但一定能半渡而击,吞掉溃败的残部。


    刘夫人冷着一张脸,指挥着剩下的兵力向东退入曲梁城中,随后派出了哨探,向着崔浩进军的方向刺探军情。


    做完这一切,天色终于彻底黑沉了下来。


    但有城墙的庇护,也并不代表着她能得到安寝,而是站在城头向远方眺望,仿佛这样的目光传递,就能让主动前往关中的拓跋圭早日归来,来到此地主持大局,真正调动起魏军的反击之势。


    而对于赶路中的崔浩来说,今夜也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


    因兵马阵仗摆在这里,周遭的野兽都绝不敢靠近此地,为免遭到夜袭,崔浩还选择了一片视野空旷的地带,并无流水林木隔阂,也就意味着,此地本不该有多少声音。


    可他总觉得自己的鼓膜轰鸣作响,像是在这黑夜之中,有着无数蛰伏的呐喊与脚步声,混杂成了一种奔涌流动、又令人不安的声音。


    他强行捂着自己的耳朵,迫使自己睡过去,可当醒来的时候,天边连一点泛白的痕迹都不见,只有心脏声咚咚作响。


    “……出行前王后铸金人得成,卜卦大吉。”


    崔浩用打湿的巾帕擦去了额上的冷汗,又对着自己说了一次:“卜卦,大吉。”


    这是鲜卑的习俗,他如今入乡随俗,也该接受这个信号暗示。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好像忽然听到了大地撕裂的响动。


    “发生了何事!”


    几乎就是在崔浩步出军帐的那一刻,一声激烈的号角吹响在了远处。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只因他知道,这是他向斥候告知,若是来不及折返报信,就想尽一切办法发出的声音。


    他会让沿途之间的斥候听到响动,就吹响同样的号角,起码也要给军中留出足够的应变时间。


    可他怎麽也没想到,在号角到达的同时,敌军的声音也一并到了!


    却不是寻常的敌军。


    当他匆匆披上外衣,踉跄着登上巢车时,惊恐地看到,在远处的地平上,在本不是太阳升起的方向,燃烧起了一线不容忽视的烈火。


    直到那一道赤红烧向了近前,他才终于看到,那是一群拖拽着火焰的奔马。


    “砰”的一声巨响。先头的马匹被拖拽着的布条烈焰刺激下,已不顾疼痛地撞开了营外的蒺藜,悍然冲入了最近的军营。营中的士卒还未来得及撤出,就已被拖拽向前。


    布条因这碰撞勾缠被留在了营帐内,士卒挂在马后的牵拉,却仍让这匹烈马处在狂躁之中。


    与此同时,后方的马群也已冲入了营中。


    “拦住——”


    不,这怎麽拦得住呢。火光迸溅,迅速撕破了黑夜,马蹄声则更是毫不留情地踏向了人声!


    崔浩匆匆下了巢车,登上了战车,一边指挥着士卒将战车启动,避开那群疯狂的奔马,一边向军中发起号令,试图让士卒尽快出营结阵。


    可在这突如其来、乃至于不计后果的进攻面前,他的大半声音都被淹没在了混乱当中。


    足有数千匹的奔马袭营,更是在短短一炷香的工夫里,就将营中划分成了数片,其中还被那烈焰隔断,迫使士卒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逃。


    崔浩惊怒交加,却不能在脸上表露出分毫。


    他沉声怒喝:“击鼓!鸣号!让人全向东北角聚集!”


    “应军绝不能只是让马匹袭营,在后招到来前,擅逃者斩!”


    可在战车向那士卒聚集的方向行去时,他又忍不住低头怒骂了一声:“败家子!”


    马匹是何等宝贵的资源,就算魏国是从草原起家,也绝不敢用这样的手段,复刻昔年田单的火牛阵和杨璇的火马冲阵。这几千匹骏马经过了这样的疯狂奔走,经历过惊吓,绝不会再为人所用,也几乎注定了会折损大半。


    得是什么见鬼的将领,又有多麽败家,才能想出这样的损招来!


    可他又哪里知道,负责统兵的桓玄还真就有够败家,现在也破罐子破摔,在将家业用在打造战船上后,更有了花钱的本事。


    而这一批战马,也恰恰是他最敢用来糟蹋的东西。


    ……


    慕容熙却是满眼的心疼:“那可是两千匹好马啊!咱们接连抄没了这麽多北地名门才积攒起来的!!你就是少用一些,也比现在一口气全放出去要好吧。”


    桓玄却不当回事,怒瞪他一眼:“那也总比牺牲人命要好。你没看见这火马冲营之后的效果吗?”


    正因为他们抛弃了后方的步兵,用骑兵全速赶完这最后一段路,利用鲜卑族人驱策马群的本事,将这批骏马全部押送到营前,随后点燃了这最后一把火,才让魏军毫无征兆地遭到了这样的迎头痛击。


    这损失算什么?还不是为了随后的进攻。


    桓玄回头,看到了依稀分明的天色里,那一路路从各地赶来的北方勇士,当即高声喊道:“请诸位尽情捕猎吧!”


    “请诸位——尽情捕猎吧——”


    他的亲卫将这个声音向着后方不断地传递,也让那些早已躁动起来的队伍,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呼和。


    “好!”


    “遵楚侯之命!”


    “走!”


    随着一道令旗落下,他们便有若脱缰的野马一般,向着前方奔袭而去。


    若是自高处看下,这些踏过失控马群留下的痕迹、攻向魏军的兵马,可能连联兵都算不上,可当他们被冠以“捕猎”之名的时候,又分明是一群最为凶悍的猎手!


    十数名魏军士卒刚逃脱烈马的冲撞,也终于从那惊恐中缓过神来,预备向着东北角撤去,就被一丛淩空落下的箭雨打断了撤退的行动。一名戎装的鲜卑女子随性地驾驭着一匹骏马,越过了栅栏,手中修缮完毕的角弓再度举起,只见上面已重新搭上了一支新箭,也嗖的一声贯穿了前方一名魏军的头颅。


    而还有更加捕猎凶悍的骑手,手中的缰绳已一把绕过了一名魏卒的脖颈,将其拖拽向前,提起在了半道,随即拧断了脖子,丢进了前方的土沟中。


    同行的夥伴则举起了长刀,砍向了慌乱逃窜的余下众人。


    “哈哈,这大应的楚侯,在指挥上果然有些门道!”


    “我来时还怕自己听不惯军令,结果是让我们这样来争战功。”


    “喂——”


    “那边的,敢不敢来比比,谁摘下的脑袋更多?”


    这句挑衅的话一点也没影响到他的发挥。


    一名魏军士卒之前躲藏在营帐之中,抱着长戟发抖,现在忽然看到了这样一个向敌军出击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挺着长戟向前刺去。


    可先一步到达的,不是他的武器,而是一支袖箭贯穿了他的前额。


    而这,绝不只是此刻魏军大营中的偶然。


    崔浩自己都还未能抵达会合的地方,回头向着敌军来袭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这样惊掉下巴的一幕。


    他更是随即看到,因声音的指引,有数支队伍已向他所在的方向杀来。


    在竞争与狩猎引爆的热血面前,仓促聚拢的魏军士卒根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就已纷纷倒了下去,徒留崔浩面色惨淡里透着一股疯狂。


    “谁指挥的!这是谁指挥的东西!”


    什么叫做各自为战,在他眼前所呈现出来的就是了。


    他几乎可以断言,此刻领兵的人并不具有规训这支野路子队伍的能力,也根本没能让这些土生土长的鲜卑人收心,于是干脆选择在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后,放大了他们的破坏力。


    偏偏,还真叫他把这事给办成了。放纵的打法生效了。


    这些杀奔而来、各自为政的骑兵此刻杀红了眼,将眼前的魏军当作是需要捕获的猎物,向他们的新君表现自己的忠诚,宛然是第二批冲撞过境、屁股上点着火焰的奔马。


    做出这一切的桓玄却没那麽高兴,而是面色沉沉地望着前方。他深知,这些鲜卑人若要归化,汉化,其实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可如今的局势里,他却不得不用出这样的一招。


    为防这等不可能复刻的交战达不成效果,他已向前方发出了又一道军令。


    “找到敌军统帅,取他性命者,永安陛下将会亲自接见册封!”


    慕容熙眼皮一跳,就看到,那张“可回收利用”的圣旨又被举了起来。


    但在这一刻,他又不得不承认,身处这样热血沸腾的战场,哪怕明知道圣旨之中可能空无一字,他也想要拍马入营,去找到敌军的统帅。


    “找到敌军统帅——”


    “取他性命者——封侯拜相,就在眼前了!”


    一名魏卒被削去头颅前,直接被抓了起来,头晕目眩地听到,在他的面前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在问,“喂,醒醒,你们的统帅在哪里?”


    好像他答出了这个问题,就可以不必被杀。


    可他费力地睁开视线模糊的眼睛,才恍惚意识到,他好像有一阵子没听到崔先生的号令了。


    “我……不知……”


    “问下一个!”


    但当他的头颅滚落在地,仅限最后一瞬的视线里,他却又好像看到了那个指挥者的身影。


    那个人……那个人正艰难地试图从翻倒的兵车中爬出,去查找个躲避的地方,抢夺一匹战马逃离出这捕猎的屠宰场,却被一匹无主的战马直接从他的脖颈上践踏了过去。


    “唔——”


    可怕的压力从马蹄上压向了脆弱的咽喉,也让崔浩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就瞪直了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下一刻,一个瘦弱些的捕猎者两眼放光地剁下了他的头颅,如获至宝地抱在手中,仿佛在庆幸,自己还能从天而降这样的好运,得到一个计算战功的脑袋。


    他将其挂在了马边,跟上了同伴的脚步,在这已经彻底大乱的军营中如同助长声势地喊出了一句话:


    “找到敌军统帅——”


    “取他性命者,可得永安陛下亲自接见!”


    第107章 不止我来了,陛下也来了


    这些追赶着狩猎的人并不知道,他们需要斩杀的敌首,已变成了一份战功,也正是因为崔浩不见了,那些刚刚聚集在营地东北角的魏国士卒才要更加慌不择路地逃窜。


    并不全是被这过于野性的狩猎方式,逼成了一群惊弓之鸟。


    魏卒没能组织起有效的防守,眼看着同伴一个个倒下,就只能竭尽全力地向南而逃。


    崔浩不见了,但在南面还有他们的魏王后坐镇,总比此刻沦为别人比较能力的猎物要好得多。


    逃!必须尽快逃!


    比起抄起手中的武器,让这些追击的敌军看到,他们其实还有反抗的本领和勇气,或许跑得比同伴快,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


    “差不多了就让人尽快收兵。”桓玄一边试图在这混乱成一片的战场上查找敌军的王旗,却发现这实在难以做到,一边出声提醒道。


    崔浩的评价其实一点也没有错,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军事指挥。


    任何一位有军事素养的将领,若是有一支听从号令的军队,要正面拦截住这样的狩猎冲锋,绝非难事。


    只是,崔浩的运气太坏,连把士兵组织起来,摆出姑且能够称为军队的阵仗都没做到。


    但在这片对于桓玄来说陌生的土地上,他不敢去赌,这种疯狂而无序的进攻,能够一直毫无障碍地杀穿下去,也能够始终有这样的幸运。


    慕容熙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听从桓玄的话。


    这人圣旨都敢瞎编,胆子有多大不用多说了。


    当胆大的人都需要谨慎的时候,就意味着真的需要谨慎了。


    “当——”


    “当当——”


    收兵!击鼓鸣金!金锣之声急促,一直从破败的魏军大营一头,传递到了另一头。


    刚刚跳下马来,用角弓勒死了一名魏卒的鲜卑姑娘停下了动作,回头向着后方看去,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目光,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她飞快地翻回了马背之上,兜转回身的动作灵巧而有力,似乎只是这一牵一拉,便让她驾驭的战马也随她一并从战斗的狂躁中清醒了过来。


    “走!我们去与桓将军会师!”


    她眼神锐利地向着六十步外的一道身影扫去,同行的男子手中早有箭矢搭上了弓弦,先一步脱手而出,一箭正中那人眉心。


    但这两人却没有任何一人去浪费这个时间,割下那个对手的脑袋,而是如同一行黑云,调转了方向奔向远处的中军大纛。


    她与同伴一个奔着立功一个奔着回家,自然要先做到服从军令。


    只不过,很显然,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般冷静的。


    在他们折返回来的沿途,还看到有人向着反方向疾驰,仍在追捕那些亡命的猎物。


    甚至还有一批人,竟将这鸣金收兵的信号,看作了继续进攻的助兴乐声,已向着南方的更远处奔驰而去,看得人真想把他们抓回来算了。


    桓玄面色铁青。


    饶是已经想到了这群人来得虽快,却绝不可能好好听令,也没想到,他们能真将这里当成了狩猎场!


    “他们是不是真觉得拔除了这片军营,前方就是一片坦途了?”


    “拓跋圭要是这麽容易就被击败,我桓玄都能当皇帝。”


    “我们的后军都还没到呢!”


    “……还有那魏军的领头人都还没找到呢!”


    万一那人并未丧命于乱军捕猎当中,而是带领残部先退出这片难以施展开来的场地,再图谋还击呢?万一这并不是魏军的全部力量,仍有后军压阵呢。


    桓玄招了招手,示意几名斥候小心一些在后方跟上,却并不打算全军压上,真为了这一群人的放纵兜底。


    于是,当慕容熙在约莫一日后,踏入这借用魏军军帐、在高处临时拼凑出的营地时,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果然出事了?”桓玄强撑着有些困倦的眼睛,向慕容熙看去。


    慕容熙向旁撤开一步,让先到的那名斥候上前来报。


    “我们的人手在前方,遭到了魏军的伏击,损伤惨重。”


    可能,都不能用损失惨重来形容。而是那一众不听号令的“猎手”,越是向前追击,队伍也就越是散乱,直到变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被一网兜给打杀了干净。


    桓玄坐直了身子问道:“敌军有多少人。”


    斥候答道:“前方能看得见的,起码也有六千,后方……后方还有从曲梁方向赶来的,扬起的烟尘……应当不下五千。”


    “不只是这样,中军大旗,是拓跋氏的王旗!”


    或许后方的烟尘,出兵的人数,还有让人从中做手脚,用各种方法在其间滥竽充数,唯独那面王旗,是没那麽容易假装出来的。


    桓玄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圣旨,心中暗道,若是对方也用出拉虎皮扯大旗的办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很显然,更有可能的一种情况终于还是出现了。


    对面魏军的统领成功从此地撤走,或者后方的统领才是分量更重的一方,让他先前想要一战定乾坤的计划就这样变成了泡影。


    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桓玄深吸了一口气,下令道:“即刻向军中宣告前方噩耗。”


    慕容熙一惊:“不……我们不瞒着?”


    “为何要瞒着?他们出事是我们造成的吗?我让他们进攻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取得了战果?”桓玄的声音冷酷,“传令下去,再有不尊号令擅作主张的,不必等到送命于敌军面前,我会告诉他们,什么叫做依法军令处置!”


    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向这些投奔而来的胡人教授军中的规矩。


    “再将他 们按照先前攻破魏军大营的战功分别编队,等到后军抵达后再备战向前。”


    “还有一件事,问问军中何人敢去做。”


    桓玄笃定地说道:“魏军纵然还有后手,之前遭到的损失也是真的!我不相信他们还能如之前一般,拦截住我们向南传讯!”


    这也将会是他联系上陛下的最好时候。


    在这一系列严酷而有条理的命令面前,先前还因前方吃了败仗而有种种声音的军营,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在篝火边隐约能听到有几个声音在说什么“天幕”“楚侯”,但又很快消停了下来,提到的变成了“军纪”“南下”之类的话。


    反而是那看似挽回了败局的魏军当中,情况远没有桓玄所猜测的那麽乐观。


    “直到现在,崔浩还是没有回来?”刘夫人强行压下了难看的脸色,用极尽平静的语气问道。


    但在场的士卒都能听出她话中的愤怒与失望。


    她也并未得到一个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


    士卒回禀:“没回来。大约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已算是应对得体,剿灭了对面的追兵,也极尽所能地收拢了之前的旧部,可即便如此,召回来的依然是十不存一。


    崔浩!被寄予厚望甚至分析局势得头头是道的崔浩!带回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刘夫人真是宁可崔浩已经死在了敌军的军中,用自己的性命为那些魏军士卒谢罪,也不希望他这没能回来,是因为愧对这场战败,决定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总归目前的结果已是这样了。


    魏军损兵折将超过六成,崔浩还没了,一时之间,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刘夫人的身上。


    她本该作为魏军振奋士气的一个标志,结果现在……现在她倒是和她兄长一样,变成魏军的将领了。


    她心中情绪动荡,竟有一瞬不知道该当说些什么。


    却因面前一双双求救的眼睛,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让斥候向前打探,敌军下一步的动向,若是他们就地扎营,我们就暂时退向曲梁,同时,让邺城留守的士卒继续向前增兵!”


    敌军求稳,她就也向对方释放出信号,她也在求稳。


    但她的这个求稳,不是因为遭到了先前的打击,就这样惧怕起了应军,而是她要重新找回人数上的优势,和同样表现不俗的敌军再度较量!


    她其实没什么统兵的经验,但她近乎本能地觉得,这是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


    最好能拖到大王闻讯赶来。


    但在安排人增竈以蒙骗敌军的同时,刘夫人又忽然觉得一阵的发冷,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在她向南方张望的时候涌了上来。


    她敢担保,以拓跋圭的掌控欲,在听到自己僭越称王后,且亲自领兵出征的消息时,一定会撤回来的,但这个撤回来的决定有多快,调兵的速度又能有多快,就完全变成了一个未知数。


    而他的调兵能不能瞒过驻守在洛阳的应军,又能不能抢在永安的前面呢?她也不敢下一个定论。


    偏偏此时,因崔浩的决策失误,军中只剩下了她一个领导之人,绝不能将这悲观无助的情绪传递出去,要不然,他们就真的完了!


    但从同行的士卒所见,魏王后向后方马车走去的背影,竟该用孑然而立来形容,说不出的孤立无援。


    幸好,斥候从前方带回来的并不是一个坏消息。


    应军,或者说,是由河北鲜卑组成的应军,暂时在他们的前方停住了脚步。


    ……


    但就在这片广袤的战场上,其他的应军可没有停下脚步。


    有刘裕在后方的支持,向魏军提供错误的信号,刘勃勃自兖州过境,行军得无比恣意轻松,已临近他选定的渡河位置。


    为了防止增兵邺城的魏军把控河口,将他拦截在渡河将半的时候,刘勃勃终于改变了进军的方式,以昼伏夜出的方式,又向东行进了好一段,这才停了下来,让士卒利用带来的器具就地取材,组建出一批泅渡所用的船队。


    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投入到了这紧锣密鼓的制作当中。


    同行的士卒不忘忙中取乐:“将军是不是之前水渠挖多了,臂力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刘勃勃白了他一眼:“你如果觉得是的话,等从邺城回来了,奖励你挖半个月水渠。”


    士卒干笑了两声,连忙扛着木头走了,决定再不试探将军的威严。


    这些士卒也不得不承认,刘勃勃在渡河这方面太有权威了,甚至连船只散开之后如何抱着浮木逃生,都在制作船只的间隙里教给了他们,仿佛他并不只在之前渡河进攻邺城而已。


    但继续往下追问,又只见到刘将军板起了自己的脸,显然没有告诉他们的意思。


    刘勃勃一本正经的脸色撑起了场面:“少来这麽多好奇心,有多余的力气,等到渡河之后再施展!”


    别问着问着,真让这些人发现,他再上一次的渡河还是为了躲开天幕的影响,从北方逃向南方……


    那就很完蛋了。


    就算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他对陛下有多忠心,但像是桓玄一般变成个笑柄能有什么好处,阵前损失声望,又能是什么好兆头?


    他才不干这麽亏本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一名士卒匆匆走来,也正好给了他以脱身的借口。


    刘勃勃连忙迎了上去:“何事来报?”


    士卒面露喜色,惊声报道:“将军,南面有一队兵马来了!”


    南面!


    那儿虽然不是正儿八经有严格官府统辖的地带,但大体上来说归属于谁,是没有争议的。而在这个时候从南面来的,其实只有一个可能!


    刘勃勃飞快地翻身上马,跟上了士卒带路的指引。一队轻骑也随即跟上了他们的将军。


    这一众人等只行出了七八里地,就瞧见了斥候先前探报所见的那路兵马。


    刘勃勃举目远眺,凭借着绝佳的目力,不仅并未错认那应军行进的模样,还瞧见了那一路兵马当中,旗帜之上悬挂着一个醒目的“刘”字。


    那麽这领兵之人是谁,已然呼之欲出。


    “走!”


    刘勃勃一声呼哨,一面向对面放出了信号,一面快速地向那边逼近,也果然看到,随着两边距离的拉近,在那对面的军旗之下,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看看,不是刘义明又是谁。


    “你怎麽来了,还带了这麽一批……咦?”


    刘勃勃刚想说,她怎麽就带了这麽一点人,却又忽然发觉,他向汉中走了一趟,又在洛阳停留了一段时日,留守建康的刘义明也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乍一眼看去,与她同行的士卒在精气神上都大有长进,宛然是一路蓄势待发的顶尖士卒。


    那这就不能当作是一路寻常的支持,而更应该算作是一把提前送出的尖刀!


    “一批什么?”刘义明脸上一步不让,“你不要告诉我,你去解决了个隐患,也把自己的眼睛解决了。”


    刘勃勃:“……能说正事了吗?”


    刘义明翻了个白眼。


    也不知道先不说正事的到底是谁啊。


    当然,她也有些意外,居然会在此地见到刘勃勃,但想到在他们传讯回建康的消息里提及,计划乃是抗击邺城,他会选择在此地才渡河,又好像还在情理之中。


    她勒住了缰绳,与正面赶来又掉头行路的这支轻骑兵同行。


    听得刘勃勃又问了一遍:“说说吧,你怎麽来了?”


    “陛下说,进攻魏国的机会稍纵即逝,既然你们因种种缘故,做出了发兵的选择,那还不如抓住这个时机,策应你们的行动,发起一场向北方的全线进攻,抢在拓跋圭和姚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刘义明的笑容因后方的支持而更显恣意飞扬,带来的也是一个让刘勃勃瞬间呆住的讯息:“怎麽能只让你们出风头,孤军奋进呢?不仅我来了——”


    她向后方一指,朗声答道:“陛下也来了!”


    哪怕前线的情况未知,没有向建康带回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们的陛下给出的依然是一个与所有人同在的答案。


    “陛下也来了——”


    第108章 会一会“老朋友”


    刘勃勃神情一变:“那陛下还有几时抵达,我们的出战计划是否要改?”


    帝王亲自出征,和他们此前为了拦截魏军南下入侵而出征,情况已完全不同,更何况,在刘义明的话中所说,还是一句“向北方全线进攻”!


    是全线,而不是小打小闹。


    应帝的大军还在后方徐徐推进,远没有那麽快出现在刘勃勃的视线当中,但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不会是一支人数太少的队伍。


    但他一点也没怀疑这句话的真假。


    陛下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让所有人哪怕明知这新朝稚嫩、年轻,也愿意投身到这风起云涌的战场上。


    刘义明卖了个关子,“陛下什么时候到,我还不能告诉你。但这作战计划——”


    “怎麽说,有没有兴趣和我打个配合,去验证一件事?”


    刘勃勃眉峰微动,心中有了一个猜测:“我们合兵,速攻邺城?”


    “正是!”


    “可邺城……”


    “邺城能打!”刘义明语气果断地给出了答案,“若是陛下的安排没有出错,桓将军挑起重任,真夺下了辽东,还继续向河北推进,那麽魏国增兵邺城就不是为了南下,而是为了反击,此刻的邺城是他们的后方,也是他们的薄弱点。你说我们能不能打?”


    “桓——他出兵得这麽快?”刘勃勃猛地一惊。


    他可没忘记,之前他本想和桓玄争功,却为何在听到了陛下的解释后选择另外的一份重任。按照陛下所说,远渡辽东的一应开销都要由将领自己来管,他负担不起。


    也正是因为这种潜意识的想法,他竟没在听闻邺城有变的第一时间意识到,北方还有一个变量,叫做桓玄。


    正是这个变量,让他必须即刻推翻之前对于魏军的全部推论。


    如果真是桓玄得手,逼迫魏军必须绕路而击,他们从洛阳的出兵,不是在提前为陛下铸造防御工事,反而是在打破各国之间的战局……


    “喂,醒一醒,这话很难回答吗?”


    刘勃勃脸色有点难看:“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桓玄他财大气粗,完全是靠着烧钱早早出发的,就怕耽误了陛下的事情。陛下也说,不管你们是因何发兵,现在战机都在她手里了,那就打个痛快,其他的什么也不要计较。我要你和我联手一起夺下邺城,你做不做得到?”


    刘义明的这一番话,不给人以反应时间地砸了下来,惊得刘勃勃的眼神都有一阵发直,牵连着耳膜间一阵轰鸣。


    又听到那小将军在一旁嘀咕:“我刚才和你见面的头两句话就说了,陛下不管你们是因何缘故,自己不好好听话,回头我就跟陛下告状去。”


    “打!有什么不能打的!”刘勃勃毅然答道,也在出声的那一刻,压下了眼中的一阵酸涩。


    “若邺城可破,魏军便要被我们两路包抄了。”


    而一个曾经被他攻破的地方,他有什么不敢去再打一次的?


    ……


    对于刘勃勃来说,这一次的攻城甚至要比上一次还要容易。


    容易得多!


    他不是在发起一场仓促、临时起意的战斗,也不是一个人在作战。


    他这边的人手还在准备渡河的船只,刘义明带来的精锐便开始筹备攻城器械了。


    在这一段筹备之中,他越发确认,他在洛阳挖水渠的时候,刘义明对她麾下这一众人等的训练从没有松懈,在这件事上更显得心应手。


    然而当他过去询问的时候,却从这位同姓的竞争对手这里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陛下有心为栽培将领开办一个军事学院,再不趁着这次北伐确立战功,后起之秀就要批量生产了。


    “开玩笑,我会输给他们?”刘勃勃眼神淩厉。


    刘义明指向对岸:“那就证明给陛下看吧。”


    这两支同样抢先抵达的精锐,经过了前面一晚的休整,在黎明时分正式发起了渡河行动。


    事实上,这不是河水最为平静的时候,却毫不影响这两支队伍劈波斩浪地抵达了对岸,又向着前方的邺城扑去。


    随后,则像是水流遇到了顽石挡路,向着两边分流而去。


    站在城头的守军早在这两方登岸的时候,就已经收到了岸边的警报,此刻闭锁了城门,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可在看到这两路精兵压境,还几乎以同样凶悍的架势向两侧城门发起攻击时,依然不可避免地煞白了脸色。


    “城中的守军不够!”


    说话的人焦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王后让我们增兵曲梁城,与北面的敌军相斗,咱们留守邺城的已不足千人。”


    若不是因为前线有变,他们怎麽会面对这样的窘迫处境。


    他们也更没想到,应军会这样快地杀到邺城之下。


    “快!让能上城头来防卫的全来,不管有多少消耗了,先将这两路敌军杀退,我们才能向王后传讯!”


    然而,当城中留守的伤兵也不得不强打着精神,拖着伤残的腿脚登上城楼的时候,却有一批人顿时露出了骇然的神色,连连向着城下退去。


    守城的将领简直要气疯了,一把就将其中一人拖了上来:“你退什么!都已到了这样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难道你能退开吗?”


    那伤兵仍旧挣扎着,声音颤抖:“可是您知不知道,底下的其中一人,就是俘虏了拓跋将军,随后攻破邺城、火烧此地的元凶!他又来了!”


    甚至这一次,还不止是他一个人来的。


    邺城城头火烧的痕迹都还没有完全消退干净,对方便已又至,怎能不叫人心有余悸,惶恐不安。


    守城的将领惊了一跳,却仍是反驳:“他来了又怎样呢!就算守城也是个死,你不守城,难道就能活吗?”


    他们已随同魏王一并,完全站在了那位永安大帝的对立面了。在这场魏王缺席,却已全面展开的战事面前,他们只有胜利和殉国两种结果!


    那伤兵忽然一个咬牙,登上了城头。他受伤的是腿而不是手,虽然仍旧因恐惧而发抖,但还能做到张弓搭箭,向着下方射去。


    可这样的反击显然还是太无力了。他的对手,又哪里只是精锐而已呢?


    攻城的器械虽然草率,面对这座已经摇摇欲坠的城市,却已经是——


    足够了!


    日近黄昏之时,在刘勃勃几要破城的巨大压力面前,刘义明在另一头终于找到了对方所说的薄弱一环,抢先一步登上了邺城的城头。


    城门随即在绞盘的作用下缓缓开启,让城外蓄势待命的精兵杀入了城中。


    先是渡河又是攻城,让这两人坐在城头上的时候,都已是疲惫到脱力。不过,此刻显然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开了口:“派人给陛下报信后,谁守此地,谁北上打探?”


    还得接着争功呢。


    但不管怎麽说,在夜幕彻底落下之前,已有一行先前跟随刘义明而来的士卒南下渡河,去寻陛下的队伍报信去了。


    但在这支队伍抵达之前,先一步抵达的信使竟然另有其人。


    王神爱抓住了缰绳,惊奇地向前看去。


    只见一名浑身湿漉的鲜卑姑娘被士卒押着,脖颈却仍旧挺直,在看到帅旗的那一刻,眼中的光亮惊人,忽然高声,用蹩脚的汉话喝道:“我——我是来报信的!我代桓将军来报信!我们一共二十多人,分散南下,为了尽快遇到应军!”


    士卒刚要松手,眼见陛下冷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又立刻将人死死地按住。


    王神爱停在了距离她十余步之外,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那鲜卑姑娘答道:“桓将军说,若是见到其他人,说别的话,但若是见到了永安陛下,就说——那东西他用了三次。”


    一听这话,王神爱不由失笑,摆了摆手:“松开她。”


    这用来证明身份的暗号,也是有够离谱的。但还真是最有效的,能用最快的速度取信于她。


    ……


    当这鲜卑姑娘坐在军帐中,将北方的战况娓娓道来时,王神爱都不知道该说她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按说,刘勃勃与刘义明合兵,向邺城进攻,在北面闹出来的动静应该更大,也更容易让她寻到,却愣是因为绕路避开魏军眼线,完全没有和他们碰上。


    但她这一路南下走得远,竟然直接撞到了御驾亲征的永安面前。


    不过毫无疑问的是,她有的是能耐和勇气,要不然也不会选择响应桓玄的号召,又凭借着杀敌的战功取信于桓玄,将报信的任务交给了她一份。


    “你叫贺麟,你也姓贺?”王神爱问道。


    鲜卑姑娘摇了摇头,似有所觉地回看了站在永安陛下身侧的女子一眼:“我不是贺兰部的人,也没有姓氏,贺麟是我的名字。”


    贺娀开口解释:“按照鲜卑人的说法,贺麟的意思是有福气运道的孩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真的很有运道了。


    这份至关重要的战报,都能被她一路送到永安陛下的手中。


    但如果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话,又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在此等乱局中搏出一个机遇。


    王神爱心中斟酌了一番刚才听到的消息,向贺麟道:“我有两个问题,需要你再认真地回答我。”


    贺麟点头:“您说。”


    在她面前的这位永安陛下,长得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年轻得多,却绝不会让人怀疑她的威严,甚至不敢去轻易揣测,她此次御驾亲征之下,到底想要达成什么样的战果。


    “你说曲梁驻扎的魏军,挂着拓跋氏的王旗。”


    “是,这是斥候亲眼所见。”


    “魏军因没能防备火马冲营,损失起码过万?”


    “是,我亲自在其中杀敌,不敢胡言!”


    王神爱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好,你先下去安顿休息吧,若稍后还有事,我会让人来找你的。”


    这鲜卑姑娘也不客套,更不纠缠,起身便跟着褚灵媛走了,让此地只剩下了王神爱和贺娀二人。


    身着戎装的应帝负手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了两轮,又忽然面色凝重地停下了脚步,转头向贺娀说道:“还记得我们先前的分析吗?已起码对了一半了!”


    从魏军的行事来看,拓跋圭本人确实不在军中,否则就不止是如同现在这样,依靠着重整旗鼓的表现,震慑住桓玄和他那鲜卑联军的脚步,而是找准机会,趁着这支联军无法轻易磨合在一处,发起一场反败为胜的进攻了。


    凭借拓跋圭的本事,他还真能做得到这一点。


    刘夫人以王后身份领兵,也果然是因她的“自作主张”!


    “若是只有楚侯一路在河北,她的这个表现已很值得称道了,但义明与勃勃北上邺城,从另一侧增兵,她若不能即刻抽身,就是一个被两面夹击的猎物!魏军之前的损失太大了,她手中兵马不够,现在也已变成了一路孤军。”


    若是洛阳那边之前送来建康的战报不假,在刘勃勃的后方还会有刘裕压阵,抵达邺城这一侧的兵力将会再多万余,绝不可能给魏王后突破一路的机会。


    这样一来……她这边的大批兵马该当如何行动,好像就要和之前的计划不同了。


    “陛下不想去邺城了?”贺娀敏锐地发觉了王神爱脸上的意动。


    或者说,她先前说出来的那番话里,其实也已透露出了这个信号。


    魏王后的兵马在应军的各显神通面前,虽做出了有效的反抗,却还是变成了一路孤军,那麽永安要不要亲自赶赴邺城,为麾下的士卒助威鼓劲,就变得没有那麽重要。


    靠着桓玄和刘义明两路的南北夹击,覆灭那一路只是时间问题。


    她还需要让自己的行动更有意义才好。


    王神爱听着贺娀的这个问题,点了一下头:“我想去另一个地方。你说,现在拓跋圭到何处了?”


    贺娀的眼神快速地往上一搜,像是在一瞬间飘过了数个想法,“在赶赴前线的路上,但他此刻身在何地,我不敢断言。”


    王神爱笑了:“好啊,那就让他,上天入地,无处可逃!”


    半日后送到她手中的那份战报,更是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这份刘义明送回的第二份战报上,不再只是如上一封一般,说到她与刘勃勃的会合,而是向她恭贺,邺城已再度沦陷。


    当然,这一次不再只是放火即走,而是让此地彻底变成了应军的所属。


    刘义明从此地留守士卒处审讯得到的消息,也全都写入了当中。


    拓跋圭未归,刘夫人手铸金人称后,这两条推测也得到了证实。


    ……


    “所以,我们不去邺城?”那报信的鲜卑姑娘贺麟神情讶然地发问。


    年轻果然是任性的资本。经由一。夜的休整,加上换上了崭新的戎装,又得到了一份肉食填饱肚腹,谁还能看得出来,她之前为了报信,是如何昼夜不息地赶路,又是如何依靠着自己的本事渡河涉水,还躲过了永安陛下的前军哨骑。


    反正现在,她已又是精神抖擞的样子。


    王神爱答道:“对,不去邺城。邺城已被我们的人拿下,我相信他们能联手破敌,不必非要由我亲自在后方指点。”


    贺麟凝视着朝阳之下的永安,只觉得她话中透露出的自信远比日光还要明艳绚烂得多,而她也确实有说出这话的底气。


    但那绚烂的光影里,又分明是一把出鞘的君王之剑,正要涤荡天下。


    她听到了王神爱的下一句话。


    “我要去见一位,另一个我无缘得见,这一个我却已在天幕上相交多时的朋友。”


    也是一个,她一定要亲自夺去性命,绝不给他翻身机会的对手!


    第109章 晋阳的坏消息


    “一位朋友吗?”


    贺麟觉得,祖郎这家夥一定没学好祖宗的汉话,在教授给她的时候又出了岔子,于是让她学会的这门“外语”不太地道。


    要不然,之前她转达桓将军的暗号时,永安陛下为何要笑。


    现在又为什么觉得,这个“朋友”二字听起来会这麽古怪。


    但下一刻,她又没工夫这麽想了。


    只听王神爱转头向她问道:“贺麟,我想另外分拨一支兵马给你,你可敢统兵向北,前去邺城与我的前军会合?”


    贺麟险些把手中的缰绳都丢出去:“……我?”


    “对,是你。有什么问题吗?”


    王神爱说得理所当然:“我麾下将领中,熟悉北方的只有两人,勃勃已率精兵北上,贺将军要随我去逮人,至于义明,我想相信一下她在北方的认路能力,余下的都非北人,没有你熟悉河北的地形。你是最好的人选。”


    贺麟:“……”


    她见过桓玄,见过南方的贵族,却从没见过如同永安陛下这样的人,能将话说得如此举重若轻,也说得如此从容不迫。


    王神爱又道:“你收到了应朝举兵的征召,便即刻与同伴来投,提起交战,知道何为令行禁止,为送军情,更是不惜冒死南下,还能言简意赅地评判出局势,为何不可统兵呢?更重要的是,二十余名信使之中,是你将战报送到了我的面前,而做将领的人,在本事之外,确实需要一点运气。”


    贺麟脸上的表情变幻了一阵,忽然想通了什么一般眉眼一松,问道:“那麽敢问,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将战报送到邺城之后,去与楚侯会合。”王神爱看着眼前的鲜卑姑娘,徐徐说道,“我希望你能给听调的众多鲜卑勇士打出个榜样来,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战场之上的狩猎。”


    贺麟的眼神微颤。


    什么才叫战场之上的狩猎吗?


    她知道,这绝不是永安陛下全部的意思。


    临时册封一位有统兵权力的将军,也代表着陛下对于河北众多来投胡人的态度,而她因恰好是其中战功最高的一个,于是得到了这份殊荣。


    但她在意的,不是这份“凑巧”,而是陛下的胸襟。


    她抱拳,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是!”


    “檀将军!”王神爱的下一句话出了口。


    此刻军中只有一位檀将军,因为檀凭之等人留守在了后方坐镇,随军的只有一个姓檀的,便是檀道济。


    他策马出列:“陛下。”


    “你也领本部人马北上,但不去邺城。”王神爱道,“我要你驻兵在滏口陉,绝不允许有魏国兵马想要走通此路,明白吗!”


    檀道济回答得爽快:“是!”


    陛下的意思,是不希望见到魏国的援兵驰援河北战场,影响到各方兵马向曲梁包围,拿下由魏王后统领的那一路,也不希望看到,那一支魏军能够侥幸走脱,又从滏口陉逃回魏国真正的后方。


    滏口陉的地势,决定了此地并不需要极大规模的兵力,就能影响到通行,也是一个最适合他发挥的位置。


    “贺将军!”


    贺娀应声。


    王神爱道:“令你麾下斥候先行,一路速往洛阳报信,一路搜索刘裕将军兵马所在。”


    “其余人等——随朕擒贼!”


    这支本应向着邺城而去的队伍中道转向,向西北方向而去。


    随着大军的向前缓行,后方的辎重队伍轧过原野,还有数支队伍各自奔向了自己的目的地。


    黄河两岸被支流浇灌的土地上,已是越发鲜明的夏日葱茏景象,将疾行的兵马包裹在了一片盎然的绿意当中。


    只是这片绿意生长得过于无序,让铁骑践踏而过时,竟像是以另外的一种方式将土地犁过了一轮。


    而向着西北行去,彻底离开江淮流域,杂乱的绿意就又被一种燥热的枯色所取代,昭示着今年的气候并不那麽美好,在三辅、关中等地,已有多时不曾等到一场解救旱灾的降水。


    大军马蹄之下的土地也是板结的,干硬的,不会让人陷入泥坑当中的。


    这对于行路之中的应军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但随军的褚灵媛又分明看到,陛下的面容上已浮现出了一缕忧色。


    她开口道:“陛下先前不是收到过苻长史的奏报吗?洛阳这边为预防旱蝗灾害,做出了种种准备,应当不会有问题。您还专门去信提及过防治手段……”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王神爱叹了一口气,“我是担心,此次因意外而发兵,不能彻底捣毁拓跋圭的基业,让他还能继续与我们僵持。”


    “灵媛,你看,这些战争缓冲地带上的土地越是在无人耕作的情况遭受这样的灾变摧折,要想重新变成肥沃的土地也就越难,就像那些已经被北人同化的汉人,要想重新丢掉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也没这麽容易……”


    “我明白!”褚灵媛点了点头,“陛下原本积蓄实力,发展民生,是希望北方各国能在生存的压力面前,选择向您效仿,这样到了收割的时候,别人家的田也可以用我们的农具,但现在,又是另外的一条路数了。”


    王神爱:“不错,关中那边尚且两说,反正姚兴此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拓跋圭……”


    他应当不会再轻易踏入她们的陷阱当中。


    而王神爱怕的,不是他真的有机会卷土重来,撕毁属于她的胜利,而是怕,那些本应归入应朝的土地和子民还会继续被他统辖,就如同她们此刻脚下的土地一般,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的积累和多少场甘霖,才能长出真正茁壮的作物。


    “但陛下您不是说了吗?”褚灵媛忽然扬起了一个有些灿烂的笑容,“做将领的人,在本事之外,还需要一点运气。您是将领之中的将领,杀了皇帝的皇帝,那您此行——”


    “一定有万民目送,天命加身!”


    她将那一支支兵马都摆在这棋局最恰当的位置了,又为什么还要担心呢?


    褚灵媛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个说法能够解释,那就是陛下她在即将见到“朋友”前的“近乡情怯”。


    但没关系,她别的不行,给陛下鼓劲这件事一定行!这样往后大家提起她,想到的就会是陛下亲征拓跋圭时她的表现,而不是她在陛下面前丢脸地哭!


    陛下也果然笑了:“有没有天命加身不重要,但你说万民目送,我还真想看看,他拓跋圭逃不逃得出这一双双眼睛!”


    ……


    王神爱在赶路。


    此刻拓跋圭也正在急奔折返平城的路上。


    但相比于永安陛下只有少许迟疑犹豫,生怕自己不能做得更好,又在下属的鼓劲中再无半分迟疑,拓跋圭的情绪就要煎熬太多了!


    夏夜烦闷的夜风,让他只想张弓搭箭,射杀几个猎物。


    偏偏耳边还有个没点眼力的东西,在这里推波助澜。


    “这姚兴也未免太过可笑了,明明天幕都已经提醒过他了,不可耽于佛教,不可从心所欲,他可倒好,治国治着治着,居然把一个尼僧敕封为国师了,还一边让人效仿永安挖掘水渠,一边给这国师铸塔。”


    “最可恶的就是,您去找他,让他出兵洛阳,分摊一路压力,转移永安的视线,他还有那样多的理由来拒绝!”


    “说得好像没有我们的帮助,他能自己解决凉国一样。那吕光虽然已经是半死不活,强弩之末,但怎麽说都有这麽多年的积威,也是那西凉的地头蛇,哪里是——”


    “闭嘴!”拓跋圭一句话喝止了亲随。


    他难道不知道姚兴此人荒唐可笑且可恶吗?但他更知道,当他这边已面临内部起火的局面,并没有这个资格去指责姚兴的所作所为。


    彼时他抵达关中附近,抢先于姚兴一步杀人,于是能站在更高一步的位置上,发起和姚兴的结盟。又因为天幕对于姚兴的种种戏谑调侃远多于他,才能更加理 直气壮地向姚兴展示自己的优势。


    但这种结盟,哪怕是用脚去想也知道,一定是脆弱的。


    当姚兴因为永安的舆论打击而焦头烂额,不得不选择玄学的门道来寻求心理安慰时,这个结盟中间,就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裂缝。


    而拓跋圭内部出现的动乱,关中面对的天灾挑战,更是让他们两方各有一个需要迫切解决的大问题,无法将力往一处使。


    从名义上来说,在面对永安的时候,他们还是同一阵营的,但——不是现在。


    姚兴有姚兴要做的事情。


    拓跋圭有自己的使命。


    他必须证明,他之前说的自己后方有人拼命、不易起火的说辞是真的,证明他离开魏国都城的这一段时日虽有波折但大体无恙,证明他依然有和秦王结盟的资本,而不是一个局势危殆的倒霉蛋!


    拓跋圭的手中,那根缰绳已不自觉地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甚至因为他过分使劲的发力,勒得掌心生疼。


    他转头又看了一眼同行之人:“还有什么想说的?”


    亲随:“……”


    刚才让他闭嘴的是拓跋圭,现在让他重新说话的也是拓跋圭。论起反复无常来,其实魏王比起姚兴来说也没差多少。


    “您若是再跟他分析分析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应该是能听明白的。”


    拓跋圭冷笑:“那你信不信,他的那个国师一定会想办法旁敲侧击说服他的。”


    亲随:“……啊?您是说——”


    “怎麽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平白无故地给姚兴治病又为他指点迷津呢?怎麽会有人在听到了天幕所说的种种之后还觉得他是个明君,能够扶得起来呢?又怎麽会有人明明说要救关中,却用的大应的伎俩?”


    拓跋圭觉得,只要他没瞎,他就看得出来,那位法师的来历绝不寻常。因为他从不相信,会有天降馅饼的好事情。


    亲随惊问:“那您为何不将此事和秦王说清楚?若是他知道自己遭了诓骗,必定会将那法师解决,再度与您联手……”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因为他分明看见,拓跋圭用一种近乎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笑话?我们和姚兴看似盟友,实则也是竞争对手,天幕都说了姚兴此人并无远见,你觉得他能理解我说的全部?我们也没有这个时间去抓那位法师的狐狸尾巴!”


    这才是关键。


    拓跋圭从没如此厌烦过一个人,姚兴无疑是直接冲到了首位。


    若是一个人足够圣明,便如永安这样的对手,他会敬畏会尊重,甚至无比期待于和对方决出胜负,若是一个人足够昏庸,拓跋圭根本就不会当他是一回事,只会将人解决,然后丢到脑后,就像现在,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慕容宝的样子了。


    但若是一个人能同时满足圣明和昏庸,且二者杂糅,时常各自显现,昏庸还出现得不合时宜,那这个人便是最让人讨厌的盟友!


    在无法得到姚兴的有效支持下,拓跋圭围魏救赵的策略直接化为泡影,只能选择放弃在关中北部暗中经营的根基,用最快的速度撤回魏国。


    魏国那边——


    刘夫人胆大包天,选择捏造魏王旨意成为王后,随后统兵出征,这一点完全踩中了拓跋圭的逆鳞,但即便是拓跋圭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调度军心最好的办法。崔浩没有提出反对,也代表着这是彼时最好的决策。


    同时,作为继承人的拓跋嗣还被留在平城镇守,对于国中众人的情绪也能起到安抚的作用。


    可这也同时宣告,太行山以东的河北地区,战况已经恶劣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拓跋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现在去谴责谁,去怒骂谁都没有意义,尤其是姚兴和他的“王后”。


    前者,一旦他解决了国中的隐患,还和对方有重新联手的机会与必要。


    而后者,起码是与他站在一起的,也应当并不希望看到魏国灭亡。


    但或许是夏风燥热,一直到他重新越过子午岭上的秦时驰道,随后马蹄如风地奔向平城时,才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冷静涌上了心头,让他能够继续用冷酷而果敢的眼光看待眼前的局面。


    随后,这亲随就听到,拓跋圭下达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他们这一行人忽然调转了方向,不去平城,而是转道晋阳,直接在更靠近洛阳方向的“前线”调兵!


    ……


    拓跋圭翻身下马,脚步匆匆。


    身上的斗篷已满是赶路之中沾染的尘土,面色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但在这一众骑兵停在晋阳城下,面前的城门缓缓开启时,又见他龙行虎步,仿佛走出的每一步都仍是异常稳健。


    “让守城的将领来见我!”


    卫兵的脚步一顿。


    拓跋圭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对,一声厉喝:“什么情况!”


    “之前……您让李将军驻守邺城,王后出兵后,将李将军从前线换了回来,留守晋阳,随时待命。”


    这是刘夫人与崔浩的一并商议。


    在当时河北的局面下,若是这支持军和李栗的意见相左,必然要出问题,还不如将他撤回,随时调度。是用来提防河东方向的敌人也好,是作为后备军队拱卫平城也罢,都不会出错。


    “然后呢?”


    卫兵答道:“十日前,李将军收到消息,应军从洛阳发兵,意图进攻我魏国,出征的兵马还不少,便南下应战了。斥候还打探到,那边领兵的将军挂着一面刘字军旗……”


    “然后呢?”


    然后?


    卫兵有点不敢说了。


    “时至今日,还没收到李将军的消息,我们又不敢擅动,只怕……”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110章 哪个刘将军?


    拓跋圭额角一跳:“他为何如此鲁莽!”


    应军摆出了出兵的阵仗他就应战,他是应军的应声虫吗?那也难怪王后和崔浩抵达邺城后直接就将他赶了回来。


    要他说的话,这决定可太对了。


    “晋阳乃是重镇,后方的平城更能源源不断增兵。就算应军真能从洛阳派出大军又如何?他只要能稳守此地,这条路就是走不通的!”


    难道他出兵就反而能更为快速地歼灭敌人了吗?


    简直愚不可及!


    卫兵更想哆嗦了。“或许是因为河北战局,让李将军他……”


    “我不想听什么理由。”拓跋圭声音更冷,“我只想!尽快!知道目前的情况!”


    他不知道李栗还记不记得,彼时他们被迫撤出河东的时候,他还曾经和李栗说过,下一次,千万不能被那小将给骗了。


    结果这一次……他真是好样的!


    这次干脆是连自己的消息都给整不见了。


    “又是被那姓刘的给解决的,他今年几岁了,连个孩子都玩不过!”


    拓跋圭接连数次深呼吸,强行遏制住了持续上涌的怒气。可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再如何生气也没用,还不如……


    “让人速至前线调查军情,另派一路人,向平城报信,增兵晋阳。”


    拓跋圭目光沉沉,只恨不得自己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在睁眼闭眼之间让自己的视线穿透眼前的重重山峦,看清楚敌方在各地的布置。


    应军不该有这麽多兵马,能从四面八方涌来,一定……


    一定有哪一路,是其中的薄弱!


    比如说——


    ……


    李栗已经被饿了三天了。


    应军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没打算直接将他杀了,还算“好心”地给他供应了饮水,让他虽然腹中空空,却还是活了下来。


    于是,在听到那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出现的正是那个介绍过身份的应军将领时,李栗还能聚起力气,愤怒地向对方喝道:“无耻之徒!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我怎麽就无耻了。”


    刘裕抱臂而立,俯瞰着这个被捆成粽子的家夥,“我只是希望能从你嘴里得到一些和魏国有关的消息,在两军交战中,此事也并不少见吧。”


    将人饿上一饿,熬上一熬,仅此而已啊。


    怎麽就到了“无耻”的地步呢?


    看来,这位鲜卑贵族的汉话还是没学好,建议回炉重造。


    李栗咬牙,怨气冲天:“你连你女儿的名头都用,难道不是无耻吗?”


    刘裕都愣住了:“什么叫我连我女儿的名头都用?”


    但这话问出的瞬间,刘裕又顿时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不对,他好像知道李栗的逻辑了。


    李栗不是崔浩,没有正面和刘裕在洛阳交手过。在李栗的印象中,他抵达河东前线的时候,刘裕已经转道前往函谷关,并不在洛阳与河东的这片战场上。


    在驻守关隘期间,这位天幕盖章的应朝名将,更是不负永安陛下的期待,在函谷关对着秦王姚兴给出了致命一击。随后也一直驻守在此地,屡次向关中发起袭扰。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座拦截姚兴的铁壁,也势必会是应朝进攻关中的头号将领。


    那麽当李栗收到消息,有一位姓刘的将军统兵向魏国后方逼近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会觉得来人是谁?


    反正,肯定不是刘裕。


    他好好守着函谷关,担任着这样一份要职,姚兴近来还表现得锐意进取,需要由他来拦住对方的脚步。那他有什么好动的!


    想到先前,某位姓刘的小将军是如何绕路到了后方,烧掉了敌军的粮草,又是如何印证了天幕说的话,在北方行动自带地图,李栗几乎是直接将这“刘将军”的目标锁定在了刘义明的身上。


    必定是她!


    不错,之前拓跋圭提醒过他,下次再遇到刘义明的时候一定一定要万般小心,但并没有和他说,他不能出兵啊。


    可他怎麽都没想到,这所谓的刘将军……


    居然不是刘义明,而是她那个稳重却扎手的父亲。


    全副武装,精锐齐出的李栗,就这样对上了战意高昂的洛阳兵马,更是被统帅刘裕身先士卒,直接挑落了马下,结束了他能继续为魏王征战的生涯。


    ……


    刘裕冷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了陛下的轻车将军?”


    轻车不轻车的,李栗不知道,但他认错人这事算是被证实了。刘裕看着他的表情都能猜到那个答案,不觉心中一阵好笑。


    可在这好笑之余……


    等等!


    李栗忽然感到,有一道刺人的目光扎在了他的身上,他猛地抬头,就对上了刘裕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其他的什么人。


    下一刻他就看到刘裕抬手示意远处的士卒靠近,吩咐道:“找个纸鸢,将他挂起来,挂得越高越好!”


    “将军,我们……”副将大为不解。


    按照刘裕最开始制定的计划,他们应该调转方向往邺城去的,可现在,按照这句吩咐来看,他们似乎还要在此地滞留一阵子?


    刘裕忍着笑意,问出了一个问题:“你说,什么样的人,会用这种手段来折辱敌军的将领呢?”


    虽然刘义明在陛下的教导下飞速成长,不会干这麽幼稚的事情,但她的年龄在这里摆着呢。


    她会不会这麽做不要紧,敌军觉得她会这麽做就够了。


    那麽紧接着的问题就来了,李栗会觉得,这里负责带兵的是刘义明,其他的魏国将领会怎麽想?


    魏国是不会希望失去晋阳这个门户的,所以迟早也会往这个方向增兵,最迟不会超过半个月。派来支持李栗的人,也不会耽搁太久。


    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能多解决一个魏军强敌,就算是赚到了,也同样是在减轻邺城那一路的压力。


    “让人传讯邺城,我这边晚一些到。”刘裕望着北方,神情中是蛰伏的战意。


    ……


    等拓跋圭收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了。


    魏王亲自抵达晋阳前线的消息,不仅让太子监国中稍显浮躁的平城即刻间恢复了战备的状态,也让南下探查情况的斥候拿出了不要命的架势,只为了尽快将消息带回到拓跋圭的面前。


    十年魏王生涯的积威,让他足以在今日局面下,依然能震慑住魏国境内浮动的人心。


    可当斥候跪倒在他面前的时候,颤抖的声音仍有些吞吞吐吐,仿佛遭到了莫大的惊吓。


    “李将军带着南下的兵马确……确是惨败。俘虏都已被送向洛阳的方向。”


    “这也值得你吓成这样?”拓跋圭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李将军被……放到了天上!”


    斥候哆嗦着打了个寒颤,眼中仍是未褪的惊骇:“最开始,他们只是把人绑在了高架子上,我们还想着能否找机会营救,结果就看到李将军被他们绑到了一只巨大的纸鸢上,然后也不知是哪一根绳索松了,直接砸到了地上。”


    “就这样了应军还没放过李将军!他们直接把李将军剥皮填草,重新当风筝挂了起来,还在送走了俘虏,整顿了军伍后,向晋阳方向开进。”


    亲眼见到这样可怕的一出“恶作剧”,魏军的斥候怎能不怕!


    拓跋圭的脸色也已经阴沉了下来。


    “虽有天赋,但也实在是歹毒而狂恣了!”


    “好一个刘将军!”


    当然,对于向来奉行野性生存之道的魏国来说,是不是过于歹毒,其实还可以再商榷一下,但狂妄恣意却是板上钉钉的!


    拓跋圭的心中,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就有了结论。


    他自关中方向回来得太晚,不仅没能得到姚兴的出兵支持,收到的种种战报也都是滞后的,更麻烦的是,被他派遣向东去的斥候因要越过太行山的陉口,注定了不可能这麽快带回军报。


    迟则生变,他等不了那麽久!


    他只能寄希望于,在他回来之后,能用最快的速度将战局打开一个口子。


    现在,应军战场上的其他地方姑且不论,有一个弱点却已经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天幕的吹捧,永安的赏识,上一次和这一次的得手,果然是在揠苗助长!”拓跋圭自齿缝间挤出了一句话。“来人,传我军令。”


    从平城紧急调度的骑兵,留守晋阳的精锐,还有临时自周遭征调的兵马,在这道军令之下,尽数汇聚到了拓跋圭的面前,仰望着这位正当盛年的魏王。


    “永安不仁,令部下将我北人剥皮实草,若真让她统一天下,我等必不得好死!恳请诸位随我出征,攻破此路应军,解河北乱局!”


    拓跋圭面色不改,说出了一句起码对面前士卒极有说服力的话:“秦王已自关中起兵,再度兵进洛阳,但诸位难道要看到旁人立功吗?”


    “不!当然不能!”


    “大王万岁!”


    “我们杀过去!”


    在他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士卒纷纷举刀而呼。


    拓跋圭也跳下了高台,翻身上马:“随我——出征!”


    他心中战意沸腾。


    毫无疑问,他要用刘义明的头颅来警告永安,哪怕天幕让所有的东西一应加速,这世上还有一个东西无法被天赋所取代,那就是在时间里积攒的经验。


    他还要用这一场胜利来发出信号,此前他不在前线,才让永安的人手侥幸有机可乘,但在这局势幻变的战场上,他依然有翻盘的机会!


    为了更进一步吸引那骄狂的小将军来发起进攻,拓跋圭甚至毫不犹豫地打出了拓跋氏的王旗旗号,向着南面迅速进军。


    就连收到斥候消息的刘裕都呆住了一下:“……拓跋?”


    还是王旗?


    “等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拓跋圭在上位之后,对自己的同母兄弟都没有留手,送去了燕国做人质,其他的叔伯长辈更是没剩几个。”


    “……甚至不管还有没有这样的人,这些人都不配打出王室的旗号!”


    能用上这个信号的,只有拓跋圭本人,和他的继承人。


    但不会有人觉得,在这个时候,在李栗被不慎弄死又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对待后,那个年仅六七岁的太子能亲征吧?


    唯一的解释,好像只有一个了。


    刘裕和自己的副将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拓跋圭?”


    只能是拓跋圭了!是被他们之前认为,往关中虚晃一枪后兵进邺城的拓跋圭!


    他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刘裕在之前完全没料到,他只是想要从魏国再钓个大鱼,结果钓上来的是人家的鱼王。


    还是一条以为自己可以吃小鱼的鱼王!


    但在片刻的狂喜之后,刘裕又已强行按下了种种混乱的思绪,眼神中恢复了清明与冷静。


    不,他不能乱。


    他没忘记,自己所统领的队伍并不全由他训练而成,其中还有着诸多短板,一旦让拓跋圭意识到局势不对,便要前功尽弃。


    这场两军相逢的交战,他也必须要小心,再小心!


    刘裕心中快速地滚过了种种战略,却最终先变成了一句话:“去取一把长槊来,染成黑色。”


    ……


    夏日的热浪好似是被隔绝在群山之外的。


    从晋阳向南的两山夹道,到了入夜时分,更是穿堂风呼啸而过。


    数名魏军斥候望着后方的大营,又看着前方黑沉沉的夜色,颇觉这巡夜的工作并不好做。


    剧烈的山风掩藏掉了夜色里的大半声音,真正能听到的,都已到了近前。


    今夜又恰逢无月,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当中,压根看不出多远。


    士卒搓了搓手。


    “也不知道大王是怎麽想的,非觉得会有人来袭营。”


    “大王的经验比咱们多多了,相信大王的准没错。”


    “也对……”


    那答话之人刚出声了两个字,便忽然瞧见,在前方的夜幕里忽然有一道一闪而过的火光。


    火光稍纵即逝,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但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一道闷雷一般的马蹄声轰鸣而来,在一瞬间助长了风声。


    他何敢犹豫,一把抓起了手中的锣锤,就砸向了手中的铜锣。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支破空的利箭从夜色中探出了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唔——”他喉头一痛,松开了手。


    但这一箭虽然神射。准确,却还是无法阻止,那铜锣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响动。


    下一刻,惊闻这一声的另一队哨探,也当即扯着嗓子,伴随着锣鼓,喊出了一声“敌袭——”


    信号还是被发出来了!


    “咣咣”金声震天。


    声音响起的刹那,营地之中临近这一侧的灯火接连亮起,像是有人匆匆在做出应对。


    但乍一眼看去,更快的好像还是那一路袭营的队伍。


    他们太快了!


    提着黑槊、全身甲胄覆盖的将领勒着缰绳腾跃而起,领着麾下的精锐骑兵杀入了营防当中。


    随后,接连从骑兵手中亮起的火把,被他们无比娴熟地掼向了魏军的营帐。


    火,烧了起来。


    喊杀声也随即炸开了锅。


    “敌袭——”


    “在这边!”


    “快,通传大王!”


    刘裕从头盔与覆面的缝隙里,看到了一条传讯的火把有如火龙一般,烧向了营地的其中一个方向,名为报信,通知主帅,却像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为他指明了将领所在。


    他在心中发出了一声冷笑。


    呵,倘若身在此地的,真是个鲁莽而冲动的将领,只怕会不管不顾地向着敌军首脑的位置杀去,来上一出斩将夺旗,却不知道自己闯入的,可能只是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


    但他可不是来送死的!


    “走!”他一声轻呼。


    这一行骑兵便立刻宛如黑夜之中的猎豹,直接冲向了营中灯火晦暗的一角。


    拓跋圭脸色一沉,便听到夜色里沸腾的声音。


    “点火!”


    “刘将军有令,全烧起来!”


    “烧完就走,不可耽搁!”


    “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


    一声又一声,模糊而又清晰。


    明明他此刻已然全副武装地坐在马背之上,也对敌军的袭营早有准备,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在这句话中,想到了那批被刘义明烧毁的军资,想到他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将军截断了后路,不得不做出退兵的决定。


    他心中大恨,杀人的冲动也已涌上了脑海,让他一把抄起了手中的长刀,下达了提前行动的命令:“拦住他们!”


    夜色与火光迷乱了他的视线,竟让他没发现,这个刘将军比他曾经遥遥见过的那个,要高壮一些,拿着的——


    也不是那杆真正的黑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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