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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你不是刘义明!


    或许迷惑了拓跋圭视线的,并不仅仅是夜色与火光而已,还因为,这位刘将军的速度太快了!


    这一行精锐破营而来,本该落入他拓跋圭提早筹备的陷阱当中,却愣是按照自己的节奏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手执黑槊的将军更是一骑当先,接连砍杀了围堵上来的重甲步兵,领着后方的兵马在放完了火后,眼看就要从他们来时的方向撤离而去。


    一名魏军士卒恰好阻挡在了黑槊将军的前方,发觉自己正能将长戟捅向对方的坐骑,却忽然撞上了一双犀利如夜枭的眼睛,长槊烈风也已在此刻劈向了他的头顶。


    一声惨叫当中,刘裕所率的部众又已冲杀出了一段距离。


    “大王,拦不住啊!”


    “他们没从我们准备的陷阱上走!”


    “前头……只剩下最后一支队伍来得及拦他们了。”


    拓跋圭猛地抓起了手边的弓箭,身后的骑兵无需他下令,已呼啦一下全部跟上了他的行动。


    而此刻,也已有一支甲胄齐备的队伍,挡在了刘裕的面前。


    对于魏军来说,最有效也最笨的办法,就是在敌军冲来的方向,立起最后的网兜。


    但这支兵马围拢上来的冲锋拦截,却像是一块网兜撞向了一颗石子。举盾的骑兵招架开了飞来的乱箭,盾牌又如流动一般撞开了抢攻的长刀,魏军尚觉在僵持之中,一支支雪亮的利刃就已扎来,随同那位锐不可当的主帅一道,撕开了一条出路。


    魏军纵横草原,本应当是正面对抗之中的优势一方,却愣是在这样的冲撞面前,没有取得任何一点破局的机会,反而让应军的一步步前进,铺满了魏军的鲜血,也随着又一名魏军的倒下,防线摇摇欲坠。


    拓跋圭只恨不得当场训斥一番这些胆小的家夥。


    但他又无比冷静而又清醒地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在这位草原枭雄的手中,一把两石重弓已缓缓张开。


    随行的士卒精锐迅疾地扑向了刘裕的后军,试图再啃咬下敌军的一口血肉,而拓跋圭——


    他瞧见那把黑槊上再度绽放出了血光,裹挟着凛冽的杀气踩碎了又一颗头颅,眼看便要抢先一步奔行出营。


    这是那位刘小将军最是锐不可当的时候,但也一定是她最为松懈的时候!


    崩的一声。


    拓跋圭猛地松手,任凭箭矢离弦而出,刺穿了前方的夜幕,直奔“刘义明”的后心而去。


    像是察觉到了风声,那道身影当即借助着挥舞长槊的动作,将身躯扭转了过来,以图避让开要害。


    但拓跋圭的这一箭,实在是太快也太准了一些。


    在“她”来得及回手格挡之前,那支箭已经歪斜着扎向了腰腹方向。


    重箭可怕的冲击力下,这先前还无人可挡的将军难以遏制地翻倒了下去,周遭的魏军顿时如同闻到了鲜血的蚂蟥,冲了上来,却又被训练有素的盾牌挡住了视线。


    也就是在这须臾之间,同行的应军精锐已经一把扶起了自家的将军,冲破了重围,纵马跳入了远处的夜色里。


    拓跋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追——全军骑兵,即刻追击!”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多年征战的经验,让他可以断定,自己的那一支箭,一定没有射空,“刘义明”所受的伤不会太轻,所以哪怕那些应军士卒凭借着作战的惯性,将“她”从此地救援了出去,她随后要面对的才是真正的挑战!


    当这位刘小将军率领精锐杀奔敌营,只为了重现一次去年的赫赫战果,与她同行的兵马一定不是整装备战的状态。


    那麽谁是猎物谁是猎手,关系也就全部反过来了!


    “大王——”


    拓跋圭纵马当先,却忽听后方一员裨将匆匆赶来,连忙向后看去。


    他方才正在拦截敌军的队伍当中,也已有半边身子染血,受了不轻的伤,却还是强撑着提醒道:“大王,我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拓跋圭皱眉,谨慎地做出了问询。


    却听到的是这样的答案。“她比去年……高了一些,马也换了一匹!”


    “哈哈哈——”拓跋圭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理由!我征战十余年,死去的马匹将近二十,她刘义明换一匹马又如何?至于身量,她难道不会长高吗?还有呢?”


    “还有……没有了。”


    交战仓促,他能发现的也只有那麽多。在应军慑人的攻势面前,他被打得头晕目眩,也就是大王神射,才能在应军即将闯出的刹那,给了他们的主帅以这样要命的一击。


    拓跋圭也没再管他,见前军已遵号令冲出,自己也快马赶了上去。


    火光顿时在这条汾水河谷之中,形成了一条追击的长龙。


    声势浩大得惊人。


    疯狂策马向前的应军精锐听到后方不绝于耳的声音,都忍不住耳膜一颤,也都下意识地看向了此刻被人扶于马背上的主帅。


    却忽见他一把将握住的箭矢丢进了自己的箭筒当中。


    他们随即又看到,刘裕哪有什么倒下的迹象,已是生龙活虎地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一个个惊喜的声音顿时在队伍当中响了起来:“刘将军!”


    “将军,你没出事?!”


    “我们还以为……”


    “以为什么?”刘裕笑道,“以为那横空飞来的一箭就能要了我的性命?那我来时穿着两层甲胄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仍有些侥幸脱逃的忐忑,万万没想到那一箭的冲击也威力不小,但此刻在士卒面前,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端倪,甚至意气风发地说道:“我等的就是他这一箭!”


    “要是没有这一箭,我要怎麽让他相信,他的大营不是我们来去自如的地方,他还有信心继续发起追击?”


    “要不是这神射手还算有点本事,我都要给哪个举枪的小卒让招了!”


    向南下奔逃的应军队伍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笑声。


    后方的魏军追击,也好像忽然之间就换了一个意思。


    再想到他们在出发前,就已在前方谷口布置好的种种,那种被人追击的紧迫感,也在一瞬间变成了另外的一种紧张——


    即将把敌军吸引入套的紧张!


    魏军,他们身后的魏军当中,还有那位魏王拓跋圭。


    若能将他留在此地,将他困住在伏击当中,他们就能立下覆灭魏国最大的战功,此刻的紧迫危急又算什么!


    更何况,只要刘将军身在此地,他们这一支队伍也就有了主心骨。


    “我们走!”刘裕再不需伪装,策马向前的速度也蓦地提升了不少。


    后方魏国的精锐骑兵到底还要维持阵型,虽然马匹要比刘裕等人所骑乘的好上不少,却也仅仅是并未掉队而已。


    好在,主持这追击的号令者并不心急。


    自同行的士卒看来,拓跋圭的侧脸上面色紧绷,阴沉而锐利地望着前方,看似心急如焚,又保持着一份冷静。


    从在营中设立伏兵,等待刘义明的袭营,到一支利箭射伤了她,确保敌军群龙无首,他的决策都不曾出错。


    那麽,现在也不会例外!


    魏军的后军步兵缓行一步,在拓跋圭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真正要紧的,是抢在刘义明重伤的消息传入她军中的那一刻,打出魏军精锐冲破敌营的阵仗!


    这也是一份,绝不会出错的计划!


    但在此刻,回荡于山谷中的马蹄声,已变成了一种传递向山头的信号,也让一些人行动了起来。


    一名士卒甩了甩脑袋,清除了脑海之中的困意,更是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腿,瞪大了眼睛看向下方。也就是这一眼,她看到了一个,临行前刘将军让她务必留意的信号。


    有一道火光亮起又消失,亮起又消失,像是有人一会儿将它向上举起,一会儿将它藏到了下面,跳进了她的眼帘。


    “快!快发令!”


    那远远发过来的信号,有一个特殊的意义,是在说:


    他们已成功从前方撤兵,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了钓杆扯住的大鱼!


    鱼就在后面,即刻准备。


    山头频闪的火光,用远比骑兵奔驰更快的速度向后传递,但又因为那只是稍纵即逝的火光而不是狼烟,还跑在了魏军的前面,就让追击之中的拓跋圭根本没有察觉到此地的异常。


    他也并未看到,当他率领兵马即将通过前方略显狭窄的河谷时,一双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像是捕猎的鹰忽然从树枝上一个个睁开了眼睛。


    “三——”


    魏军的先头部队越过了那棵作为标志物的树。


    已经开始有些泛白的天色,投照下了少许微光,让这棵树还能被人瞧见轮廓和位置。


    于是,计数开始了。


    与此同时,拓跋圭也在计数,却是在心中估量着,应军的大营距离此地应该还有多少距离。


    “二——”


    一名名士卒将手搭在了谷口山头的巨石之上。


    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觉,他们的动作实在是过于熟稔了,就好像在此前的战事中,他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行动,也取得过胜利。


    伏击即将得手的激动,并没有让他们的手颤抖起来,而是一个个屏气凝神,唯恐漏过了目标。


    反倒是拓跋圭的手忽然便有些颤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但这种奇怪的危机感,和即将斩将夺旗的兴奋混合在了一起,分不出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更分不出……


    “一!”“动手!”


    “轰隆隆”的数声巨响,忽然从头顶炸响了开来。


    仿佛是在这已入夏的沉闷夜晚里,劈响了一记惊雷。


    拓跋圭脸色骤变,愕然回眸,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就惊见了这样的一幕。后方的山 崖之上,滚滚巨石正在朝着下方“飞奔”而来。


    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骤然一空,之前混乱的情绪全被驱逐了出去,只剩下了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想法。


    “坏了!有伏击!”


    “向前,不可停留!”拓跋圭一声厉喝。


    电光石火之间,他已看到,那一片滚石来得时机正好,几乎是正好能将他的队伍拦截成两半。所以他能做的,也就是让全军再度提速,尽可能向前聚拢在一起。


    但姑且不说,在山谷中更为激烈的回音面前,他的声音能有多少分量,就说此刻,行动起来的又何止是那些滚石。


    距离下方更近的地方,连绵的火把忽然点了起来,还没彻底勾勒出伏兵的轮廓,便已有一片疯狂的箭雨向着下方涌来。


    箭雨混杂着滚石,让河谷之中顿时一片哀嚎。


    不过,自上方的伏兵看来,他们制造出的杀伤远没有想象中要多。


    只因在这混乱当中,多次险死还生的经历,让拓跋圭近乎本能地抢过了同行令使手中的金锣,发出了向前方快速行进的信号。


    一名魏卒刚在滚石的惊扰下扭转了马头,又因夜色难以分辨出方向,便已听到了前方哐哐作响的金声。


    说这是撤兵的信号也好,说这是指路的声音也罢,他的直觉就驱使着他快速向那个方向奔去,也恰恰避开了最是迅猛的一蓬箭雨。


    而当第二波箭雨到来之前,他的同伴也已闻声而动,举起了捆在马侧的盾牌。


    在这突如其来的伏击面前,倒下的魏国士卒很多,整支队伍蓄势待发的冲劲,也一瞬间化为乌有,但仍是一支相对完整的队伍冲过了这片险滩,也冲向了远处的……


    “吁——”拓跋圭猛地扯住了缰绳,惊疑不定地向前方看去。


    若非北方骑兵多是老手,在惊觉他的停下时便已扭转了方向,后方的士卒只怕早已撞向了他,而不是如同流水一般涌向了他的身侧,与他一并惊惧地向前方看去。


    白昼尚未到来,后方的惊雷也并未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于是更为鲜明的颜色,就是前方一片熊熊燃起的烈火。


    火把掣起,映照出了一片兵甲精良,蓄势待发的队伍。


    拓跋圭的眼神一震,极快地从那队伍当中辨认出了一个人的身形,也近乎咬牙切齿地确认,这人根本没有一点倒下的迹象,而是气势汹汹地就在这队伍的前方。


    是,早在那滚石飞箭落下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遭到的不是断后的后手,而是一场伏击的开端。


    但直到见到对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才愈发确定,自己做了一个多麽错误的判断。


    可更让拓跋圭震惊的,是那为首之人下一步的行动。


    他将手中的黑槊丢到了一边,郑重地接过了一把长刀,仿佛,这才是他多年间常用的武器。


    刹那间,一道惊雷劈过了拓跋圭的脑海,也让他浑身一颤地看向了那一张张飘扬的刘字军旗。


    不好——


    “你不是刘义明!”


    第112章 是人而不是神


    这是一句在战场上无法传递到敌军耳中的质问,却在出口的那一刻,让拓跋圭自己先变了脸色。


    这个错误的判断,在任何时候都很致命,更别说,是在如今这样一个危急的局面下。


    太要命了!!!


    怎一个要命了得。


    他以为,是自己凭借着经验,算计了行事偏激的小辈,正好突破永安的防线中最是薄弱的一环,却不料是他自己先一步踩中了别人制造的误区陷阱,把自己置身于异常危险的处境里。


    他也借着模糊的光影看到,那为首的将领何止是更换了一把武器,也将重新握在手中的刀挥动了两下,行动自如,何曾有伤在身!


    另外的一个特征,也同步传递入了拓跋圭的眼中。


    这位“刘将军”魁梧高大,还在摘下了面罩后,露出了下方的须髯,是个毫无疑问的男性将领。


    当然不是刘义明。他……他最有可能,是刘裕!


    可此时才发现,好像已经太迟了。


    震天的号角蓦然从对面响起。“呜——”


    喊杀声也随之而来。


    “杀!杀!杀!杀魏王——”


    “……”


    “都给我稳住!”拓跋圭死死地扯住了缰绳,让身下受惊的马匹强行被镇压住了暴躁的动作。


    但哪怕他已抽出了刀,向着后方士卒发令,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当彼方的士气铺天盖地覆压过来的时候,他这边的魏军士卒还在平复之前死里逃生的心慌,那麽——要用什么来点燃战意?


    或许唯独剩下的东西,叫做求生欲!


    “不许后退!”拓跋圭声色俱厉。“我们退不回去,只能向前杀出去。”


    他无法确定,在后方是不是只有他们先前经历的一处埋伏,更不敢确定,他们这一行奔袭来时气势汹汹的队伍,在掉头后还能不能甩开后面的队伍。他只知道,在战场上若是将后背交给敌军,那才真是什么都完了。


    所以他唯一的生路,只在前方。


    可也就是在他试图整顿队伍的同时,在他的前方,一支行动间震地隆隆的队伍,自军旗之下徐徐向前,簇拥在了刘裕的身边。


    刘勃勃奔袭邺城,带不走这样的一支队伍,于是洛阳守军从后方接到的军备当中,最为精良的一批精良的重甲,就在刘裕的军中。


    而这原本是用于在河北平原上拦截魏军南下时所用,绝不让他们有渡河越境的机会,现在却奇妙地出现在了这样一个交战的场合!


    刘裕清楚地看到了对面魏军的蓄势待发。


    哪怕明知道北方的魏国骑兵是如何凶名在外,现在已呈锋矢之状,预备绝地反击,他也依然稳稳地举起了手中的刀,向前方指去,发出了指令:“杀——”


    河谷之中,岩石回响,像是高处的山石都要被这可怕的声音震碎下来。


    但它们没有滚落下来。


    而是一路南下、一路北上的骑兵,像是两团滚石,猛地撞向了一起,迸溅开的人流,便有如碎开的石砾。


    拓跋圭挥刀而劈,神色之间的冷静已再难维持住半点。


    可偏偏拦截在他面前的这支队伍,不是可以轻易拂走的砂石,而是碰撞过后,碎石零落,却仍然顽固的铁壁。


    在绽放的血色中,先发出的也不是应军的悲鸣,而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喊:“魏王在此地!”


    “先杀贼首!”


    “杀魏王立功!”


    拓跋圭脸色铁青地看到,这一句句话的喊出,虽是声嘶力竭,像是用光了力气,却一点也不影响到一把把刀枪槊戟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挥来。


    锋矢的尖端顿时调转了方向,从这些声音中撕扯开了一条血路,却也如同不打自招一般,将拓跋圭的位置暴露得更加明显。


    “该死!”拓跋圭心中暗暗叫苦。


    他又不是崔浩,只需要在军中指挥也就够了,完全不必冲杀在第一线。


    现在军中但凡有人能替代他的位置,依然保持着队伍中的士气,他也可以不必如此被动。


    这是他称王称霸的资本,却也恰恰在此刻变成了他的催命符。


    “大王当心!”一个声音蓦然从他的耳边炸响。


    拓跋圭下意识地向左侧转头,就见一支刚劲的利刃贯穿了一名士卒的头颅,将这骑术精湛的精兵从马背上射了下来。若无这一下阻拦,他这支利箭贯穿的就应该是他的脑袋。


    而射出这支箭的人,如同是找回了之前的场子,再度放下了弓箭操起长刀,狠狠地劈开了面前的一个障碍,领着一队最是灵活的精兵,向着拓跋圭迫近。


    可刘裕的速度快,拓跋圭的应对也并不慢。


    在这交锋的短短时间里,他已敏锐地察觉,这一行重甲骑兵虽然看起来不凡,却还远不到将这一身装备使用自如的地步。


    刘裕的抢先快攻,意图让他陷入恐慌,而忽略掉那个最重要的事实,却反而让拓跋圭的头脑急剧地冷静了下来,看到了破绽所在!


    “拦人!”


    一队衣饰明显与旁人不同的精兵忽然自后方突上。


    他们先前位处于锋矢的末端,借着前方的冲劲养精蓄锐,也在此时如同等候时机的猛虎,扑向了刘裕所在的方向。


    这群骑兵的凶悍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同僚,也在拦住刘裕的瞬间,给拓跋圭争取出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他没空去多想,更没空去看这些精锐与刘裕缠斗的结果。


    交战的瞬息万变,都掠过了他的眼中,也让他忽然拨马而动,宛如一支离弦的箭,刺向了一个方向。


    在那里,有一名应军动作停顿了一下。


    只因厚重的甲胄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人是如此,马也并不舒服。


    在这应军的骑兵看来,他只是稍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让马能够舒展一下自己的动作,重新恢复作战的体力。


    哪知道下一刻,一把厚重的刀就已经拍了过来,将他直接打了下去。


    “杀魏王”的口号还停留在喉咙里,一行魏军精锐就已狠狠地踩踏了过去,从这裂开一线的缝中窥见了天光。


    “冲——随我杀出去!”拓跋圭口中,是变了调的鲜卑语。


    但好像也正是这样野性而凶悍的声音,伴着又一蓬飞溅出的鲜血,在一瞬间感染了整支魏军,让他们疯狂地扑向前方的敌人。


    一支短箭扎在了拓跋圭的肩头,也毫不影响到他面不改色地举刀,落下,砍掉了又一颗头颅。


    可当锋矢击破了铁壁的一角,即将先于刘裕一步,抵达精锐队伍的彼岸时,精神高度紧张的拓跋圭又听到了另外的一个声音。


    一声呜咽的号角忽然吹响。


    和先前进攻的声音不同。


    这一次,当信号发出的刹那,交战之中的重甲骑兵或是举起了盾牌,或是巧妙地调转了方向。


    拓跋圭本能地抓住了缰绳,并未向前再冲一步,甚至恰到好处地一把举起了刚被他杀死的士卒,横亘在了面前。


    但更多的魏军已在生路面前失态地冲刺,却也将自己送到了致命的危机之下。是箭!


    箭雨“咄咄”而出,发出自一把把连环手弩。


    明明冲击力并不够强,却在这一刻完成了一轮异常准确的打击。


    “啊!”一名冲在前方的魏军士卒,捂住了自己的脸,哀嚎一声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眼睛,让他根本无法看到前路,也让他忽然无法如此高强度地掌握着马匹的控制。


    而在这样的乱战当中,哪怕那支箭还不足以夺命,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注定了死亡的结局。


    而和他有着同样结果的,又岂止一两人而已。


    拓跋圭在心中默默计数,在第十道声音发出的瞬间,一把将手中的铁甲尸体扔向了前方,一声怒喝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让他连人带马,宛若流星赶月,杀向了那一片弓弩营。


    刘裕将兵种的结合设置得着实巧妙。


    但他难道不知道吗?当弓弩需要填塞的一瞬间,也正是此地最空虚的时候。


    他的判断一点都没错。


    魏军当中负伤的不在少数,可好像也正是他们身上的伤势,让他们的血色更快地涌向了手脚、面容,以精力充沛的模样跟上了拓跋圭。


    弓弩兵前方的盾挡,在疯狂的骑兵面前几乎起不到任何有效的作用,就已被冲撞得四分五裂。


    一名弓弩手更是被自家的盾牌扫飞了出去。


    可就在他胸腔剧痛,像是肋骨都因此断了的打击中,他又下意识地望向了自己手中的弩机,也无比惊愕地发现,他因为临时训练上岗的哆嗦,居然比自己的同伴少按了一次发射,让还有一支箭留在了弩机上。


    在倒地的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让他将弩机对准了即将冲过此地的拓跋圭,按下了发动。


    “大王!”


    拓跋圭发出了一声冷嘶,却根本不敢在此刻停下,将腰间那一支短箭置之不顾,急速向南逃奔。


    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不止有敌方此刻因士卒阵亡而发出的嘶吼。


    也有己方倒下马匹的哀鸣。


    还有刘裕的刀已是锐不可当地杀穿了他的精锐,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捕猎者咬向了拓跋圭所在的方向。


    拓跋圭死死地咬紧了下唇,尝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可他又无比庆幸地看到,在刘裕追上他之前,倘若他再不回头去看,他已有了冲破此地的机会。


    能逃!


    ……


    拓跋圭的心脏已快要从胸口蹦出。


    剧烈的跳动撕扯着胸膛。


    他甚至觉得当年母亲将他藏起来,要保住他性命的时候,他的心脏都没有跳得那麽快过。当年慕容垂老当益壮,险些要将他覆灭的时候,它也没有这样跳得胀痛。


    但拓跋圭只来得及伸手按压了一下心口,便已继续策马向前,根本不敢停留。


    只有愈发沉重的呼吸声,向外昭示着他此刻的不安。


    刘裕——刘裕!


    他记住这个名字了。


    在永安的万丈光芒之下,这位判断无比老辣的将领就这样给了他以迎头痛击,让他在逃离出这段河谷的时候,就连身边的骑兵都已十不存一,更不用说和他从晋阳出兵的全部兵力去比,真是无愧于“刘大将军”的称号!


    但拓跋圭此刻纵然再是心有不甘,在此刻也没有办法回头去和刘裕重新比过,只能向邺城方向赶路,与自己的部从会合。


    王后在那里,崔军师在那里,他的不少精兵也已被调到了那里,只要他前去,总还有翻盘的机会。


    但从此地到邺城,不是一日千里奔行可至。


    他却好像……没有任何一点休息的机会。


    拓跋圭回头而望,果然看到,在他方才经过的后方,一支风筝忽然向着空中升腾而起,醒目地向高空飘去了一个鲜红的信号。


    他咬碎了牙也没法回头去解决那放风筝的罪魁祸首,只能继续赶路向前。


    甚至该当庆幸,此刻是白日而非夜里,红色的风筝也终究要比孔明灯要少一点醒目。


    但这一抹鲜血,又毫无疑问地像是一把火点燃在了马屁股上,催促着他不能休息,只能继续逃窜。


    “大王……”


    士卒的声音里已只剩了无力。


    拓跋圭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更难发出声来,有心想要说出稍事休息的话,又变成了一句嘶哑的敦促。


    “再赶路半个时辰。”


    这不是人的极限,而是马的极限了。


    他现在没有多余的马匹可用,必须依靠着这四条腿的搭档将他送到邺城去。若是马死了,才真要被后面追上了。


    无论是拓跋圭还是他的护卫,都在这半个时辰里时不时地向后张望,也在心惊肉跳中庆幸地看到,那红色的风筝并没有再度响起。


    拓跋圭呼出了一口浊气,慢慢地勒住了缰绳,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当双脚落回到地面上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瞬的错觉,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不是自己的。


    但这种麻木,又根本比不上他回头看清自己还剩多少人手的时候,那种软刀子割肉的疼痛。


    随行的骑兵看到,这位满身是血的魏王慢慢地走到了一旁的树下,却只是蹲坐了下来,并没有合上眼睛休息,似是在担心,他一旦真的这样闭眼,便会直接睡过去太久。


    几名士卒对视了一眼,由其中一人拎着竹筒走到了他的面前,“大王,喝点水吧。”


    拓跋圭的眼神颤抖了一下,在握住那竹筒的同时,问出了一个无论是他还是这些幸存者都不敢去细想的问题。


    “你们说,刘裕在那里设伏,永安其他的部将都在何处?”


    会不会,就拦截在他们往邺城去的路上呢?


    拓跋圭没有得到答案,只能闷头将竹筒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那名送水的士卒看到,就在拓跋圭将竹筒丢在地上的时候,有翻出来的水渍,打湿了他的前襟。


    “看什么?臂膀负伤而已。”拓跋圭沉着声音,给自己找了解释。


    ……


    他却不知,就在此刻,距离他们不足十里外,有一支队伍已是磨刀亮剑之中。


    只是现在,他们都先安静地看着其中一个方向。


    “……奇怪,声音消失了。”一个如同从泥巴里挖出来的人贴着地面,听了许久,又换成了另外的一只耳朵去听,得到的也是相同的结论。


    她匆忙翻身而起,脸色有些焦虑地回禀道:“陛下,我听不见了,可这一路信号示警,他应该没有逃出我们的范围才对啊?”


    王神爱的眼神里,也充斥着一片血丝,但当她开口的那一刻,眼神又好像瞬间清明了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他们逃出了我们的追踪,而是他停下来了呢?”


    她捏紧了掌心,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拓跋圭——他是人,而不是神。”


    第113章 牧野遗址,狭路相逢


    只要他还是人而不是神,他就一定会累的,他的战马也不是日行千里后,仍可继续奔行向前的永动机。


    拓跋圭可以凭借着一身勇武之力和统兵之才,从刘裕的设伏包围中逃脱,却不可能一直这样逃亡下去。


    “陛下……”


    “当然,我也是人,不是神。”王神爱说道,“这只是最可能的一种猜测,不能排除他们真有办法逃开所有的眼睛。”


    “那陛下的意思是?”


    “我——”


    说实话,其实王神爱也没想到,拓跋圭会这麽快就落到这样窘迫的境地。


    当贺娀部下的斥候先行,与刘裕的兵马遇上时,得到的居然会是刘裕试图利用信息差,设伏捕捉拓跋圭的消息。


    这条消息又被紧急送往了王神爱的面前,让她为防万无一失,先一步派出了诸多零散的兵力,散布在从河东到邺城的沿途。


    又在两日后收到了新的军报。


    拓跋圭在汾河河谷损兵折将,连自己的后军都来不及带上,却终究还是杀出了重围。


    一时之间,各方的人手都活动了起来。


    而王神爱所统领的大军,来不及感慨刘裕借着刘义明的名头打出的这场胜仗有多传奇,已在悄无声息地向着拓跋圭所在的位置靠近。


    但拓跋圭的兵马行动迅疾,因人数不多而更显灵活,甚至接连让几支斥候的队伍失去了消息,王神爱的兵马速度却要慢得多,那麽——


    能捕捉到拓跋圭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


    绝不能让他有机会冲破重围,重新折返到北方的土地上!


    王神爱展开了手中的舆图,明明心中知道这个决定的分量,可能会牵连甚广,周遭的同行之人却只看到,在她严肃的面色中,依然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从容以及帝王气势。


    “拓跋圭太希望改变天幕所说的结局,所以不惜亲自前往关中与姚兴结盟。但姚兴自己的问题,让他根本没法成为一个合作者。拓跋圭付出了支持,却没得到回报,这是第一个打击。”


    “他从前线折返,本该看到世家拼死求生,为他维系住后方的稳定,看到将领扶持年幼的继承人稳坐平城,却收到了李栗的死讯,河北的动乱,这是第二个打击。”


    “他以为自己是征战十余年的枭雄,必不会被敌军所欺骗,想反过来设置陷阱伏击,却反而自己变成了猎物,麾下兵马死伤惨重,这是第三个打击。”


    “河东河内沿途,几乎都是废弃的城镇,早无百姓居住,他以为自己应当顺利撤离,前往邺城合兵,却被接连播报位置,昼夜不歇地逃亡,这是第四个打击。”


    她目光冷冽,似乎穿过眼前的舆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比他强,但如果把我放在他这个位置——”


    这前半句,在穿越之前,王神爱一定说不出口。


    她始终觉得,能够留名于青史的人一定远远超过了普通人,尤其是那些相对英明的帝王将相。而她不一样,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可在此刻,当她已经经历了此前的种种,见到了洛阳之战中另外两方比她还慢的反应,知道谁才能扛起天下的重负时,这句话突然变得没有那麽难说出口。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如果我经历了拓跋圭经历的这些,我也心乱了,更何况是他!”


    “我更愿意相信,他是选择了一个自认安全的地方,暂时停了下来。”


    但此刻,没有地方对于拓跋圭来说是安全的。


    他停下了脚步,也恰恰是给了他的敌人最好的机会。


    王神爱扬鞭而指,果断下达了军令:“加速前进,我们要抢在拓跋圭的前面!”


    是“前”,而不是落在他的后面,慢他一步!


    ……


    “大王!”


    拓跋圭猛地脑袋一沉,终于清醒了过来。


    天边太阳的方位变动,让他心乱地意识到,他方才明明并不敢让自己合眼睡过去,却还是难以避免地瞌睡了过去,还睡了不短的时间。


    他这一动,周围看起来和雕塑一样的部从,也接二连三地从地上跳起来了几个,显然也都和他的情况相同,一沾上了地面,就很想席地而卧,大梦一场。


    这短暂的休眠,可能不仅没能让他们从疲惫当中恢复过来,反而让他们对于赶路更多了一份抵触,只想干脆睡到第二日。


    但很可惜,他们现在不能这样奢侈。


    “……有追兵赶上来吗?”拓跋圭揉着额角,站起身来,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像是午休睡过了头又没真正睡着,明明衣襟上的水渍都没被阴干,现在喉咙里又有了一种火灼的干疼。


    幸好,他听到的是一个让他稍有心安的答案:“没有。”


    “好……好!”拓跋圭理顺了呼吸。


    可对上这一众残兵艰难起身的场面,他思虑再三,还是选择下令道:“让人分作两班轮岗,休息到入夜,我们趁着夜色赶路。”


    “大王——”


    “算了,不差这点时间。”拓跋圭摆了摆手,示意士卒不再多问,且去颁布命令。自己则缓缓地重新贴着树干坐下,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身上中了两箭的地方各有一阵阵的刺痛,让他觉得呼吸吞咽又重新困难了起来。


    他转头,就见一名亲卫将伤药送到了他的面前。


    拓跋圭并未错过他脸上的欲言又止。“你是想说我不该做出这个决定?”


    亲卫点头。


    拓跋圭却只是嗤笑:“我又何尝不知,在这里多停留一阵,就多危险一分,但你看,现在停下,局势还会变得更糟吗?”


    “我是要去支持邺城的,现在却像是去那边避祸的,甚至我都没法确定,邺城那边的局面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


    亲卫随即瞧见,拓跋圭低下了头来,唇角挂着自嘲的笑容。


    “但凡我能赢她一次,我也不会这样进退两难!”


    他话说到此,忽然一把抓住了亲卫的衣领,顾不得这样使劲的动作,有没有让伤口崩裂开来,只是近乎执拗地盯着眼前的人,像是在对他说,但更像是对自己说:“我刚才醒来,看到此地景象的时候,你知道我最先想到的是什么吗?我在想,我们人少,能走一条从共县越过太行山的小路回到上党,绕开所有追踪的耳目,回到平城去。”


    什么河北战局什么河东伏兵,都可以当作没瞧见,就这样逃回去。


    “但我又怕那条小路上也会忽然升起一盏明灯或者风筝,然后又有一处伏击的兵力等着我,那才真叫完了!”


    “我不甘心啊!”


    所以他必须让士卒再休息一阵,让他自己混乱的思绪也重新冷静下来,让即将到来的夜色让他找回先前的战意。


    他有如脱力一般松开了亲卫:“你也去休息。”


    亲卫刚刚转过身去,就听到了一阵有如游魂梦呓一般的声音:“等到了邺城就好了。”


    真的等到了邺城就好了吗?


    亲卫喃喃自问,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逃离刘裕的伏击圈,好像完全没有让拓跋圭感觉到,他仍旧手握天命,不是那麽容易被人杀死的,反而让他前所未有的精神低迷,曾经的斗志也和马蹄一般磨损得厉害。


    “嘘——你还想继续去劝谏不成!”他的同伴见他转回头,连忙把他给拉住了。


    “你是不是忘了,咱们为什么能跟在大王身边这麽多年?”


    拓跋圭的独断专行,早在他年少之时便有了端倪,这几年间也不见多少改变,他们只听令行事,不去质疑大王的决定,才是最恰当的行动。


    “为大王守好此地就好。”


    亲卫脸上闪过了各种表情,最终定格在了默然,“……你说得对。”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插嘴,质疑魏王的决定。他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兵马也确实需要休息了。


    在临近傍晚的时候,一众看起来睡醒了的士卒,重新带着吃了些野草的马匹重新踏上了路途。


    起码从表面来看,他们的疲惫已消退了不少,若不细看的话,也自有一番“精神抖擞”。


    仗着夜幕的掩护,他们继续向着邺城方向逼近。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所有人都已处在强弩之末,这个夜晚显得格外的漫长,他们也并未走完原本预计的路程。


    将近黎明的时候,荒凉的土地上还泛着一层雾气,把前方的断壁残垣都笼罩在当中,让目睹此景的人更觉有些迈不开步子。


    拓跋圭麻木地将眼神向前投去,隐约记得,他上一次攻破邺城后曾经向南行过一段,听崔浩说起过此地。


    这里在很多年前,或许不止数百年,而是千年之前,有一个名字,叫做朝歌。


    在朝歌以南,黄河以北的这片地方,也有一个名字,叫做牧野。


    昔年武王伐纣的决胜之战就发生在此地。


    行过这片原野,向北渡过淇水,距离邺城就并不太远了。


    这当然是个很好很好的消息,因为接连有大半日的工夫,他们都已经没有被哨探的信号缠上了,或许是刘裕的兵马已经把他们跟丢了。


    最多还有一二日,他们就能和王后以及崔浩会合到一处。


    那麽眼前的一片荒凉,也就不过是黎明之前的黑暗而已。


    “火……”


    “火什么火!”拓跋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旋即抬头向着突然出声的方向瞪去,“在这古战场遗址上有鬼火,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磷火千年不熄,仅此而已。


    更何况此地埋着的,又岂止是牧野之战中的商人骸骨,起码百年前的五胡南侵,就在此地斩杀了不少来不及渡河的人。举起屠刀的人里,就有他的先祖。


    可回应于拓跋圭的不是士卒的重归沉默,依然是一个颤抖的字:“火!”


    前方的火!


    拓跋圭心头一跳,向前看去,也看到了一个令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场面。


    晨雾未散,模糊的山峦与废墟,都是简单到仅剩黑白的线条,颜色也淡得像是缺了墨的一笔,可在这些淡色当中,却忽然多出了一道重色,填涂在了大地的轮廓之上!


    不,那不是一记毫无由来的颜色。


    而是一行浩荡的兵马,宛如复苏的王者之师,向着他缓缓压境而来,竟让人有短暂地分不清,那到底是他仍旧沉浸在古战场的幻觉当中,还是真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横亘在了他的前方。


    但有一道道骤然迸溅开来的明亮颜色,对他给出了答案。


    他的士卒也没有说错。


    是火。


    不是幽蓝的磷火,而是真正鲜红炽烈的火把,一簇,又一簇地燃起在了那一抹黑沉沉的重色当中,向他昭告着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他们眼前出现的,是一支真正的属于活人的队伍!


    不仅如此,拓跋圭没有瞎,他的亲随精锐也没有瞎,他们都可以看到,在那一支队伍中招展的旗幡,绝不是鲜卑人的制式。


    它们和刘裕的军旗颜色相仿,却几乎要大上一倍。


    哪怕当模糊在晨光中的时候,完全无法看清上面的字样,这个特征总是没错的!


    “大王……”又一道颤声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此时此刻,拓跋圭已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谴责发出这个声音的人。


    因为他看到,随着对方的向前,再向前,有越来越多清晰的细节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支绝对完整,而非仓促抵达的队伍。


    从后方用于洞察战场局势的巢车,到行动在前的兵车,从手执长盾的铁甲防卫,到来去灵活的骑兵,全都已在这古战场的土地上,向着他们行来。带着一种凛冽而势在必得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可在他们前方飘飞的旗帜上,却又让人看到了一笔恍若飞鸟的图形,仿佛还有振翅的轻盈,代表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等……等等!


    拓跋圭忽然面无血色,近乎本能地向着其中一张最大的旗帜看去。


    在那面巨大的旗帜,或者应该说是王旗之上,不仅飞鸟的上半截清晰可见,下方的“底盘”也跳入了他的眼帘,也让他猛然意识到,那不是鸟类的图腾,而是一个字。


    上如飞鸟,下有一心,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应”字!


    他记得的。南方崛起的崭新的王朝,从天幕之上到天幕之下,都选择了用同一个字,作为国号。


    按照永安大帝所说,那是“四野之声,皆有所应”,现在——


    却是他拓跋圭想要逃离窘迫处境的心声,得到了一个,他绝不想要得到的应答。


    ……


    他缓缓地再将目光上抬。


    天光开始变得更为透亮,朝阳也自东面投来,撕开了眼前的迷雾,肆意地落在了王旗之下的战车上。


    也就是在那里,像是有一双眼睛,映衬着招摇的旗帜,对他发来了帝王的问候。


    拓跋圭启唇,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永安……”


    她亲自到了。


    第114章 拓跋圭的落幕


    拓跋圭面沉如水,近乎本能地握住了身侧的兵刃。


    哪怕这一次,他依然还没有看到敌军主帅的面容,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他,一定,没有认错人。


    所以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 已经做出了决定。


    ……


    “陛下,你看!”


    军队开战的号角正在晨曦之中吹响,周遭的步兵一队队围堵上来,在这片古战场上陆续现身,缩小这个不知道在何时形成的包围圈。


    拓跋圭和他所统领的骑兵,也在同时动了起来。


    骑兵是机动性最强的队伍。


    哪怕是疲惫的骑兵,也一定要比步兵的速度更快。


    在王神爱的视线中,拓跋圭的反应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快字。


    意识到自己身陷包围圈中,甚至是和敌国皇帝正面相对,拓跋圭已处滞涩的头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已重新转动了起来,也让他随即展开了行动。


    正面冲阵杀穿敌军,甚至是想办法对着不通武艺的永安动手,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不!他睡醒了,没那麽愚蠢。


    王神爱更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只会让她身边的防御最为严密。


    他能做的,只有撤离!这撤离还并不容易。


    王神爱一把握住了兵车的扶栏:“拦住他!”


    拓跋圭掉头即走,又在冲出不足二百步的位置猛地调转了马头,带领麾下的残兵向着左侧冲锋而去。


    一个完全不需要思考的事实是,应军能拦截在他的前方,就一定还能分出一路兵马在他的后方!


    他唯一的生路在侧翼,而左侧临近太行山,又或多或少要比右侧多出一点生机。


    果然,就在他拨马转头的那一刻,他眼尾的余光清楚地看到,在不甚分明的后方,有着一列隐现的冷光,一并传来的,还有踢踏的马蹄之声。


    “走!”


    拓跋圭此刻来不及去想,为何永安能如此准确地守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一如她奔赴洛阳前线时,是一样的兵贵神速。


    他只能举起刀,狠狠地向着前方持盾持戟的士卒砍杀而去,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放弃正面应战,只想要逃离此地的话,永安未必能拦得住他!


    只当他在遭遇了刘裕的拦截后,又遭到了另外的一路强敌,又有何妨呢?他多年间征战的险死还生,不是白吃的苦头。


    而越是靠近这群大步上前的步兵,拓跋圭也越是能够惊喜地看到,这些人当中并不全是军人,起码有些人光从体态上都还与精兵相差着一段距离,仿佛是临时征调过来的。


    弓箭手也并不那麽在行!


    零碎的箭雨从高处砸下来,对于他们这些精通骑射的好手来说,简直有若隔靴搔痒。


    拓跋圭抓得住这个机会。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马匹就已直越过数百步。


    迎面而来的还是一个好消息!


    他没看错。这一众步兵,若是远远看来,还能让人倍感震慑,可到了近前,拓跋圭却只觉,自己求生的契机近在眼前。


    他们根本不可能拦住他的脚步。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这群人动了。却不是拔刀提剑向他杀来,而是做出了一个毫无技术含量却又格外不寻常的举动。在那即将被撞开的铁壁之后,数十个麻袋蓦然敞开了口子,将其中的东西宛如洪流一般,向他所在的方向倾倒而来。


    黑黄混杂的颜色滚动着奔向他,也瞬间在他的鼻腔中炸开了一阵豆香。


    “不好!”拓跋圭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刀也突然歪斜了出去,却不是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不得不打偏,而是在这一刻,他骑乘的坐骑难以克制着本能,就要向着地面的黄豆、黑豆、麦麸皮俯身而去。


    若是平日里,这样的“诱惑”对于经过了专门训练的战马来说,虽有些影响但并不多,鲜卑人也一向知道,要如何精心饲养战马,才能让它们成为一支铁骑的助力。


    可在此时,这简直是致命的吸引。它们饿了!


    拓跋圭经过了数日的亡命,自己都已是腹中空空,他的战马也只能在沿途啃食野草。


    但人尚且可以忍住这样的引诱,马再如何灵性,也终究难以避免地要在此刻低头。


    “吁——嘶!”


    “大王!”


    紧随拓跋圭的骑兵惊骇地看到,在战马低头而食的一瞬间,他们的这位统帅也做出了反应,却不是拉扯缰绳,让战马听令,而是异常迅疾地拔出了一把匕首,扎向了战马的后臀,果断得让人心惊肉跳。


    谁也没想到,拓跋圭会在这惊变面前,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映入他们眼帘的情景,却又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拓跋圭的这个决定简直是太对了。


    吃痛的战马突然遇袭,也立刻赤红了眼睛,发疯一般地向前跑去,哪里还能顾得上吃喝,只想着要将马背上这个疯了的主人直接甩下去。


    然而精通骑射的拓跋圭依然牢牢地扒在马上,反而是借着战马毫无顾忌地向前冲撞,抢先一步飞跃过了这片滚满食物诱惑的土地。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刀也是杀伐果决,带起了飞溅的血色。


    这是全然不顾战马生死的打法,却又何尝不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相比之下,他后方的一部分士卒就没有那麽幸运了。


    战马不听指令,对于骑兵来说,简直是个灾难。当疲惫、负伤、困倦的战马不听指令,在战场上低下了头颅,更是灭顶之灾。


    “快,快放箭!”


    “就是这些人!”


    手持弓箭的士卒难以克制地血气上头,惊声向着周围提醒。


    战马俯首的那一刻,先前还容易扎歪的箭矢,忽然不必射向高速移动的箭靶,顿时准确度大大提升。


    嗖嗖箭鸣不息。


    一时之间,马嘶与人声的悲鸣混杂在一处,滚动在战场上,正是魏军士卒人仰马翻。


    但也有数十名骑兵强行效仿了拓跋圭的办法,与他一般冲过了这片致命的箭雨,向着远处奔行而去。


    战马固然珍贵,但人的性命才更重要,若能逃离此间,便是弃马而逃,又如何呢?


    “啊——”


    “别让他们逃了!”


    “……”


    陈希待在人群中,死死地抿紧了唇,手中的弓箭迟迟没有动作。


    她很幸运。之前,有陛下知遇之恩,将她以战功之名提拔。现在,也很幸运!


    魏军这等不顾后果的冲击中,有铁盾遮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她庇护在了当中,也让她手中的弓箭依然稳得出奇。


    和她此前在邙山中一箭射杀公孙兰,是一样的稳。


    但她又恍惚觉得,自己其实比起当时要更强,因为她亲耳听到了陛下那一句句保境安民的话,又在建康接受了严格的培训。


    所以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绝大多数的弓箭都射向了没能突围的魏军,必要将他们留在此地时,陈希却忽然调转了箭矢的方向,猛地松开了手。


    “你这是……”持着盾牌坐倒在地的士卒不解于她的这个动作,却忽而面色骇然。


    只见那支箭矢从人群戍卫的缝隙中掠出,直追那些发疯的战马而去。


    那不是一支随便射出的箭矢。


    奔驰的战马扬起的沙尘,有一瞬间将它掩埋在了下方,但也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而已。


    很快,那一道冷光就已再度穿出,穿过了一众障碍,直直地钉在了一匹坐骑的马腿之上。


    “射中了!”陈希大喜。


    看,臀部受伤的战马并不致死,甚至还能竭尽全力地向前狂奔。


    可腿上中箭,却直接让这匹马的马腿软了下去,无法发力的一下踩踏,立刻打断了它向前奔行的趋势。不止是这匹马直接向前翻倒了出去,也是马背上的魏军骑兵被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了颈骨被扭断的声响。


    她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嗓子:“愣着做什么!射马腿,砍马腿啊!”


    魏军自己都已不在乎坐骑的生死了,他们难道还要非得生擒吗?


    陛下自己都已说了,她要的,是拓跋圭绝不能走出这片天罗地网,今日必须把性命留在此地,而不是非要让拓跋圭能够被押解到她的面前,证明二人孰强孰弱。


    活着的那一个,就是最强的。


    这个声音顿时震醒了不少弓箭手,让他们纷纷改换了策略。“快快快!”


    是,是了!他们之中的确凑不出那麽多训练有素的神射手,但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原本就和射箭的准确度没多大的关系。还不如试试效仿陈希的行动。


    马蹄飞快地向前,根本无法让人确定下一刻会落在何处,是比马背上的骑兵还要难以准确命中的目标。


    但就在他们即将跑出射程的时候,一排箭矢改换了目标,贴着地面疾射而出,宛然变成了一排向着马腿砍来的利刃。


    魏军士卒本已发苦的面色,变得更为难看。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要怎麽躲?


    若是马匹还听从骑兵的指令,一定会选择在箭矢将至的时候高高跳起,起码能够规避掉一部分利箭,可现在,疯狂的战马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面对着勒紧缰绳的号令,反而更加失控地向前奔去。


    箭矢却已到了脚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拓跋圭咬紧了牙关,一把抱住了战马的脖颈。


    这种近乎直觉的反应,无疑救了他的性命。


    他浑身一颤,能感觉到风突兀地从他的脸侧掠过,却不是向后,而是向着略微往上的方向,只因他已随同着他的宝驹向前翻倒了出去,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巨大的撞击有战马兜底,让并没有被甩出去的拓跋圭虽然胸腔震痛,却还是快速地站了起来,然后向远处奔出了数丈,逃脱了箭矢的范围。


    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一批只剩十多人的精锐也向着他本能地聚拢过来,手中持着原本挂在身边的盾牌。


    可也就是在这即将包围着中间的魏王继续尝试退走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拓跋圭的脸,惊愕地瞧见那上面已是满脸的血色。


    只因在马匹倒地的同时,他竟然还做了一件事。


    为了防止马腿受伤的战马在摔倒后扑腾,反而将他给踹伤,拓跋圭迅速地拔出了马臀上的那把匕首,割断了战马的喉咙。


    鲜血喷溅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面容,也染红了他的眼睛,让他好像过早地看到,晨曦刚刚揭开面纱,夕阳就已经降临在了此地。就连他面前侥幸存活的亲卫,也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样子。


    他并不觉得惊诧,只是向着更远处看,也看到了一幕令人真正绝望的场面。


    在模糊映照着血色的场面里,他虽然勉强挣脱了这支原本包抄在左侧的侧翼兵马,但先前的耽搁,在整片战场上,已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他伤马以求自保的时候,偌大一张王旗之下的兵车,也已经徐徐开始了移动。


    他与应军近战搏杀的时候,原本留守在后方的骑兵也簇拥了上来,断绝了他的最后退路。


    而他此刻徒有长刀在手,却已经,只剩了乏力的双腿,和仅剩的……这十余名心腹。


    更糟糕的是,在拓跋圭先前匆忙爬起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从马匹上扯下箭囊和弓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弓箭一把把架起,指向了他和他的亲卫。另一面,敌军的战车辚辚而动,又向着他迫近了一段距离。


    他来不及转头去捡,唯独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刀,充当最后的武器。


    “现在,我更可以确定,是永安亲自来送我一程了。”


    拓跋圭的亲卫惊恐地看向了他,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因为在这包围圈收紧的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竟然听到了他笑了出来,还笑得有些放肆。


    拓跋圭笑得大声:“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为首的兵车之上站着的,不就是永安吗?”


    一名君王认出另一名君王,根本不需要走到近前去,端详对方的五官打扮才能得出结论。哪怕其中一位君王任职的时间还太短太短,也无所谓!


    拓跋圭甚至没有抹去脸上的血痕,只是就着血渍与汗水的干扰,死死地盯着那辆终于停下的兵车,都敢做出这句断言。


    因为这个距离下,他已不仅能够更清楚地看到那个飞扬的“应”字,还能模糊地看到王神爱的轮廓。


    看到,对方相比于他这个狼狈的逃窜之人,更像一位胜券在握的狩猎者!


    “哈哈哈哈哈哈,上一次见面,是隔江而望,这一次,便是这样的处境。永安大帝天命所归,真是——名副其实!”


    “大王……”


    亲卫艰难地出声,想要劝阻此刻披散着头发的拓跋圭不要再发笑了。谁让这笑声非但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阵前绝不发憷的底线,是意图再度振奋士气的猖狂,反而让他们先觉得一阵阵的心中发毛。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当他们逃遁的机会彻底失去,被包围在中间的时候,任何的反抗好像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既然如此,再疯一些又能如何呢?不趁着这个时候笑,死了就没法笑了。


    可他们怎麽都没想到,拓跋圭的疯狂,是让他在这笑声结束的刹那,又做出了下一个惊人的举动,忽然拔腿向着那军旗之下的战车跑去。


    他的甲胄仍旧在身,刀也仍然在手,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奔向了前来夺命的敌人。


    整片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他的脚下,血色不知道是从哪一处伤口流淌出来,在沙地上溅落了一点点血痕。


    在他的眼前,却是那张本应该模糊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但他仍然固执地向前奔去,只因他清楚地知道,此战他若不能逃,便是必死无疑。


    永安她不会需要一个活着的拓跋圭来为她管理鲜卑,只需要一个死了的拓跋圭来证明,北方的土地终究还是要归入她的手中。


    所以他也无妨!


    无妨在死前看清楚,是谁——


    “你想动手吗?”王神爱出口问道。


    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有人给出了答案。


    “大王!”


    后方的惊呼,好像刚刚出口,就已淹没在了一声霹雳弦惊之中。


    一支迅如惊雷的箭矢横贯而出,不再是作为一道示威的信号,只落在拓跋圭的前方,而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额头,扎进了他面前的那片血色当中。


    拓跋圭睁着眼睛,有些分不清倒映在眼中的,是朝阳还是落日。


    它只是囫囵的一团,照在了他的脸上。


    举起弓箭那人的脸,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仿佛在很多年前,他曾经亡命夜奔,看着有一个人在后方和敌军周旋,曾经行宫被围,有人声色俱厉地挡在他的前方。


    但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现在啊,他也要死了。


    ……


    那猖狂如昔的笑容仍然凝固在他的脸上,但下一刻,他的膝盖终究还是弯了下去,带着他的身体摔在了这片战场上。


    然后,再也没有能够重新爬起来。


    ……


    依然寂静的战场上,贺娀慢慢地,将本已松开的手指,从弓弦上放了下来,脸上却仍有几分出箭之后的怔然。


    好像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应该射出这样的一箭。


    但之前,她敬畏她惧怕她屈服,而现在……


    她忽然转身向着战车之上的陛下跪了下去,抬起了一双泛着朝露的眼睛,“多谢——陛下成全!”


    王神爱没有应答,只是抬起了手。


    一时之间,声音又重新响起在了这战场之上。是无数支箭矢破空而出,贯穿了仅剩的魏国士卒,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第115章 兵困曲梁


    在这样几乎全无死角的打击中,先前侥幸存活下来的魏国士卒,也彻底断绝了生路,相继倒了下去。


    但有意思的是,清算战场的箭雨面前,被射中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已经倒下去的拓跋圭,就像是有人生怕他死得不够彻底,于是再来补上一刀。


    就这样将这位倒下去的枭雄,又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这样的一幕,王神爱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又不免被笑意所冲淡,很想知道若是拓跋圭知道自己会遭到这样的“检查”,究竟是何感想。


    她也终于缓缓将手从握紧的扶栏上松开,像是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


    “他死了。”


    拓跋圭死了。


    魏国也就没了一半,甚至是更多。


    他活着的时候,鲜卑各部都被强行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被他的武力与手腕所征服,又因所谓的立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他死了,年幼的拓跋嗣撑不起场面,几乎是注定要让北方变成一片散沙。


    而在这盘散沙之上,她不希望还会长出另外一个新的国家。所以这一战——


    务必克臻全功!


    只是望向近前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有些唏嘘:“让人将这些随同拓跋圭征战的士卒都厚葬了吧。能为魏国走到这一步,与君王同死,都称得上是忠义之士。”


    一想到他们是随同拓跋圭从刘裕的包围圈中杀出,在此前的漫长奔逃中也并未丢下他们的大王逃走,现在更是一步步追随,直到一起倒下,纵然是她的敌人,王神爱也觉他们确有本事。


    不管是真为了成全忠义,还是在下意识求生,都不会影响到这个评价。


    可惜,成王败寇的道理她向来明白,既然在她和拓跋圭之间只能活着一个,那麽这些人选错了立场,也唯有死路一条。


    随着她的这句号令,近侍连忙纷纷上前,去将这些倒下的战马和魏卒都带到一边。


    只有拓跋圭的遗体还留在场上,像是这牧野古战场上一座特殊的碑铭。


    王神爱侧过头来:“贺将军,你还跪着不起来吗?”


    “不,不是!”贺娀连忙跳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重新站稳当了些。


    王神爱会心一笑:“看来摆脱了拓跋圭这个仇敌与负担,你总算记得自己几岁了。”


    贺娀:“……陛下就不用打趣我了吧?”


    “好啊,那说正事!”王神爱伸手,指向了拓跋圭的尸体,“请贺将军即刻取下拓跋圭的头颅,速与刘裕刘将军会合,如今魏国后方的平城无人主持大局,我要你们发兵北上,用这颗昔日魏王的头颅,打开魏国的王都!”


    “……”贺娀张了张口,却没能即刻发出声音来。


    她选择带着拓跋绍南下逃亡,从拓跋圭的面前逃离,原本只是想要在永安的手底下谋求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再一次折返平城会如此之快,也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和永安陛下的刘大将军一起,扣开平城的大门。


    这种与天幕看似殊途同归,又要远胜于天幕中结局的宿命感,真是让人着迷,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恍惚。


    “贺将军,兵贵神速,休整半日后,便即刻出发吧。顺便让一队斥候往洛阳报信,让苻将军知晓此事。”


    至于苻晏要如何用这个消息安定洛阳的民心军心,又预备如何向关中传播民谣,如何与支妙音联手,那就让她自己发挥吧。


    王神爱已下达了下一条军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随后开拔,赶赴邺城。”


    ……


    “陛——”


    褚灵媛端着水筒掀开军帐的时候,刚刚出口的一句称呼又忽然被她吞回了喉咙里,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她蹑手蹑脚地将水壶搁在了案上,从一旁取过了毯子,用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慢动作,披在了陛下的身上。


    谁让在她进来前,陛下就已靠着帐篷的一角昏睡了过去,现在也并未被她的动作惊醒。


    褚灵媛又认真地看了陛下一眼,自觉自己并未看错,在陛下的眉宇间编织着一层倦意。


    唉,想来也对。


    从陛下决意将错就错,向魏军发起决战开始,她身上就背着一份过于沉重的包袱。


    前线的将领可以输,可以不小心放走敌人,可以与敌军拉锯相斗,陛下却必须担负起提前动员全军出征一旦失败的结果。


    她可以果断地说出她比拓跋圭要强,却不能让战场上的事情变得儿戏。


    幸好,幸好……她没信错自己的将领,也没做错拦截的决定!


    现在,陛下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呼吸声也是个噪音,褚灵媛不敢耽误,又轻手轻脚地挪出了帐篷。


    “……你这是在做贼吗?”


    褚灵媛猛地一惊,差点从原地一蹦三尺高。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谢月镜从旁走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哇!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还有,谁要做贼了?”褚灵媛挺起了腰杆,义正辞严,“我这叫明晓圣意。对了,你来做什么?”


    谢月镜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贺将军从拓跋圭的身上搜到了一份魏王印信,觉得既然陛下要往邺城方向去的话,不如带上。平城这边,有那颗头颅就足够了,河北这边,最好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信物,证明拓跋圭已死。”


    褚灵媛点头:“行,由我稍后转交陛下吧。”


    谢月镜将和田玉所制的印信搁在了褚灵媛的手中,又忽然停下了动作,看向了面前的褚灵媛,笑了出来:“若是把时间往前推一些,我是怎麽也不敢想,你我还有在军帐外传递印信的场合。”


    褚灵媛也愣了一下,应声道:“是啊,之前倒是也有过这种转交信物的时候,却是我兄长到你府上作客,把东西漏下了,由你顺路送来。”


    算起来,同为建康士族出身,她们之前是打过交道的。


    但谢月镜年长些,也出嫁得早,这个交道仅是一次而已。


    那个时候,她们都是父兄的附庸。所以,褚灵媛要成为一位王爷的妻子,来重新振作褚家的门楣,谢月镜不过是她那五个兄弟人际往来中的一个筹码,嫁给了王恭的儿子。


    而现在……


    “我们都变了。”


    “其实要说变吧,变得最多的还是陛下……”褚灵媛试图想要回忆,她在和陛下早年间往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却发觉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得有些看不清楚了,只知道必然与现在大不相同。


    但还未能等她细想下去,谢月镜的声音已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就像天幕说的,陛下从原本的身份里挣脱出来,长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也为我们引导了一条前路,往日种种无需多提,不是吗?”


    谢月镜冲着她挥了挥手,“好了,没空与你多谈了,稍后贺将军启程,我还要跟着一起去呢。虽然这次去,大概还是长见识蹭经验的,但总有一天,我得让人知道,我谢家当年能出谢安石谢幼度,也就不会只有谢重谢琰这样的庸人,迟早还能有人能领兵的。”


    褚灵媛摇头失笑:“……那你加油吧,看看什么时候能在那几个刘将军中间抢占出一席之地吧。”


    至于她,还是继续想想,要如何当好陛下的心腹内臣!


    她低头往手中的印信看去,只见这羊脂白玉上,因籽料的特殊,染着一点绯红,像是一点血色沁染在了当中。


    而当这枚印信被摩挲在陛下手中时,那一点血色凝固在指尖的位置,浓郁得像是要滴落下来。


    却又好像,是次日再度启程时,重新挂在天边的红日。


    “启程!”


    王神爱面上的疲惫已然一扫而空。


    自士卒所见,是永安陛下在击溃了那最让人棘手的对手后,向着下一处混战的场地开拔,即将为此地做个收尾。


    但事实上,在她的种种安排之下,这片战场早已是群英荟萃。


    刘勃勃与刘义明先行攻破邺城,截断了魏军的后方阵地。


    檀道济把持滏口陉,拦截了魏军的退路。


    在各方会师于曲梁之前,贺麟也已带着永安的敕封和委任奔赴了桓玄的军中。


    此外,桓玄也终于获知了一个消息。


    之前的捕猎,让他带来的一应鲜卑部曲全奔着砍人脑袋去了,竟然没能留下几个活口,直到兵马向前推进,由他来引导秩序,才总算抓获了一批俘虏。


    随后,从他们口中得知,先前被他们攻破的军营当中,为首之人,乃是魏王麾下的汉人臣子崔浩。


    众人从战利品中翻腾了许久,才终于从几近溃烂的头颅里找见了他,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这个捡漏一般的幸运儿将会得到怎样的敕封姑且不论,只说此刻,桓玄望着那颗面目全非的脑袋,恍然有那麽一个瞬间,想到了死于崔浩领兵的桓谦。


    但看着看着,他又忽然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哈哈敬祖能得陛下的体恤,刻字于碑铭之上,崔浩此人却是连何时死去都险些无人知晓,也势必要因魏王缘故遗臭万年,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楚侯……”


    “不必安慰我!”桓玄站起身来,“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有人对他多是怜悯。身为陛下的将领,他死得其所。如今,我们也合该让他看看,魏王争一时之得失胜负,试图抢先于天幕一步,也终究没能扭转天下民心归附。”


    “诸位!”他迈上了高台,重新向着下方衣衫各式、面貌不同的队伍看去,“陛下前锋已抵邺城,替我们铲除了一路敌人,如今正是我等该当合兵会战之时,请诸位——”


    “与大应同行!”


    他不必说,他们之前是不是被那位魏王后的花招所欺骗,以为敌军强盛,于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也不必说,现在又需要他们做出怎样的牺牲,来压制住魏军最后的绝地反击。


    光是一句“永安陛下前锋已至”就已经足够了。


    “杀——”


    沸腾的声浪,甚至在一瞬间盖过了夏日的热浪,向着前方涌去。


    这些北方胡人的叫嚣助阵之声里,也充斥着一种狂热的野性。


    他们与邺城方向赶来的两位刘将军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抵达了曲梁城下。


    城墙虽然经过了修缮和简单的增补,算得上是厚重,但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叫阵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入到城中众人的耳中。


    虽然身处城中,知道在城破之前并无性命之虞,刘夫人的脸色依然要比十日之前难看数倍。


    当她向城下望去时,看到的也是令人绝望的一幕。


    应军又增兵了!


    不仅是她之前的障眼法再无法阻拦住桓玄那头的脚步,这添加一路的兵马出现的时候,她便再收不到邺城那边的消息了。


    她并不愚蠢,又怎会不知其中的情况。


    “中山先失,崔浩身亡,邺城易主……”


    好令人恐惧的战报。


    不,不仅是这些。当那些曾隶属于燕国的兵马杀来河北的时候,长孙嵩应当也先走一步了。


    曲梁已毫无疑问地成了一座河北大地上隶属于魏国的孤城!


    可魏王在何处?


    魏王在何处!


    按照她的揣测,魏王早就该当在赶赴此地的路上,甚至应当已经到了才对。为何还没有半点消息?


    “王后……”


    “我们必须早做决断了。”刘夫人咬着牙,艰难说道。


    城中的魏卒因为跟从她行动,又有一批和她父兄有关的旧部统辖,比起听从拓跋圭更听她的命令,所以并未出现太大的动乱。


    但她很清楚,被困于“孤岛”之中,没有人能永远做忠臣。


    他们的米粮也并不充裕,至多,也就只能再支撑半个月。


    她甚至怕,继续留守此地,每日让城中士卒听着外面的叫战,会不会哪一日起身之时,就已成了别人的俘虏,还是被自家士卒捆绑着送过去的。


    也就是现在,士卒觉得拓跋圭仍然能到,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让她做出反抗!


    “替我——传令下去!”


    ……


    相比曲梁之中的愁云惨淡,应军中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在距离曲梁四百丈外的大营中,一双双眼睛望着那头的城墙,已是战意高昂。


    若是眼神也能够拆毁城墙的话,大概他们真的能这麽做。


    刘勃勃也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桓将军,咱们有三路人马,便是直接大军压上,围三阙一,也能把曲梁攻破了,还等什么呢?”


    总不能真等到陛下去捕猎拓跋圭回来,真正的大军压境,才让对面开城投降吧。


    桓玄瞥他一眼:“年轻人能不能有点耐性?”


    刘勃勃:“……”


    行,楚侯有耐性,楚侯处变不惊,楚侯还有钱,能砸出这份战功。他懒得和桓玄争。


    但也总得给他一个时限吧。


    桓玄仿佛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疑惑,回答道:“你别急,先坐不住的一定不是我们。我想,陛下让贺麟带来了她的信号,也不希望看到我们在这最后一步付出了太多。”


    这一次,他也不会再被对方所骗了!


    他刚要再说,却忽见刘义明急冲冲地掀帘而入,一见这两人,便飞快地开口:“你们怎麽还在这里坐着?快看外面!”


    桓玄猛地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外面怎麽了?”


    他脚步匆匆地迈出了军帐,向着黄昏中的曲梁城看去,也惊愕地看到,那座戍守严密的城池忽然被打破了平静。此刻,正有一行浓烈的黑烟拔地而起,向着高空飘去,还冒着熊熊火光。


    若只是城头点燃了一丛篝火,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情况。


    那只有可能是……是——


    桓玄惊呼出声:“怎麽回事,魏军焚城了?!”


    第116章 熔炉之中


    比起对外放出信号,只有焚城,更能解释此刻的大火。


    可这座被魏王后选定驻扎的曲梁城中并无百姓,只有这支撤退过来的军队,那这焚城之举,就是一把火烧向了自己,却未影响到其他人。


    她图什么?


    这必然不会是他们在城池被围困之后,发觉无路可逃,于是偏激得决定自焚取死,那是……


    “出兵!即刻出兵!”


    桓玄上一刻还在嫌弃刘勃勃行为激进,年轻人沉不住气,现在也只能下达了这样一条命令。


    他又不蠢。


    魏军何以焚城?既然不是为了取死,那就只可能是求生。


    是直接自断后路的求生!


    城中军营,甚至有可能干脆是一部分军粮,都在此刻被堆放在了一起,由一把火焚烧殆尽,魏军若不想死,那就只能拼死逃 出去。


    几乎就是在这熊熊烈火烧向天穹的时候,今日阴沉的天色,照着下方一队兵马杀奔而出。


    像是要自这重重围锁之中,撕扯出一条血路!


    也可能真有这个机会。


    桓玄的兵马和应军从邺城方向赶来的两路精兵,都驻扎在曲梁城四百丈外,甚至还要稍远一些的位置。因为他们并不怕魏军轻言撤离。


    姑且不说魏军有着绝对的人数劣势,就说此刻的曲梁城下,那些应征而来的北方胡人比谁都要积极,立刻从游荡巡防转为上前拦截。


    这些人也早已不再是之前那样无序地捕猎。在之前受过一次挫折的影响下,他们近乎自发地组成了一支支队伍。


    可就是这样的队伍,忽然遭到了一记重创。


    那本是一支支当先发作的凶悍队伍,却在撞上魏军的刹那,只觉是被城中的烈火舔舐到了面前。


    “啊——”


    什么叫侵略如火,在魏军的发兵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率先抵达魏军面前的百余名胡人,因争功而气势汹汹,却出刀慢了一步,被赤红着双眼的魏军举起了长槊,毫不留情地扎下了马来。


    “杀!”


    槊刀横扫,在抖落了敌军尸体的下一刻,便劈砍向了失去主人的骏马,一点也没有犹豫。


    在这一刻,马匹不是他们能够掌握的资源,而是追兵的助力。


    悲鸣而倒下的骏马,还恰恰成了阻拦敌军脚步的障碍,于是,也不知道魏军是从何处得来的力气,又将其重新抬起,上扬,挑向了下一个人的咽喉。


    两军碰撞,厮杀只在一瞬之间。


    浓烈的血色立刻抢夺去了城头的火光,绽放在了土地上。


    这支由劲卒组成的钢铁洪流,也随即碾过了这群不成气候的拦截兵马,向着北方夺路而去。


    在开道的骑兵得手的同时,从后方燃烧着的曲梁城中,也走出了一批批的步兵,用尽可能快的脚步跟随了上来。


    不过,他们显然没法这麽顺利。


    刘勃勃的兵马也在此刻扑向了他们。


    为首的年轻将领目光如炬,瞧见了那一张张面容上近乎沸腾的血色。


    有短暂的一瞬,他无法分清,那到底是因为被城中的浓烟烈火熏烤出了颜色,还是因为破釜沉舟的觉悟,让他们选择了卖力发狠。


    他只是不理解。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为何非要为了那即将落幕的魏国献出自己的生命!


    他与魏国的血仇,早在他上一次纵马邺城的时候,消退了大半,又在洛阳开垦水渠之时,被逐渐打磨完善的心志中被他遗忘,现在这份对魏军感到的遗憾,也称得上是真心诚意。


    不过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发出得比他更快。


    魏军的一轮骑射与步射,和应军压上前来的铁盾碰撞,发出了一声声叮叮当当的声响,却也没压住一个声音。


    “敢问,这就是王后的抉择吗?”


    贺麟乘于马上,更显身姿矫健,新得的官职还未有官服相配,借了块大应的军旗充当披风,倒也自有一番英气飒爽。


    她其实不认识刘夫人这位魏国王后,但她看到了此刻随军突围的女将军,也忍不住喊出了声,发出了这句高声的问话。


    “大应陛下已至,厚待我等愿为应朝效力之人,番邦华夏并无不同,我便可作证!何以至此!!”


    可回应于她的,不是刘夫人的话,而是魏军愈发汹汹的气势。


    他们再度举起了利刃,向前冲锋杀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刘夫人咬紧了牙关,竟不知自己该当是喜是悲。


    喜的是,魏军之前因损兵折将和援军不至,一度已让士气跌落到了谷底,现在却因悍然出击,接连杀敌,重新找回了征战的信念。


    悲的是,她要如何回答贺麟的这句话呢?


    敌对的立场若是这样简单就能消弭,这世上国与国的征战就不会这麽简单。


    当她选择了命运的主动权,以手铸金人举起王后冠冕的时候,她的决定也就更加举足轻重,也与魏国休戚相关。


    她不是贺娀,不是那个已经亲自用叛逃行动证明立场的人,更不像她一样,拥有一个被天幕提及会“弑父”的孩子。


    她也不是贺麟,只因在她的背后还有着千丝万缕的人脉联系,让她在背水一战时也依然并不自由。


    所以她羡慕贺娀,羡慕贺麟,却无法成为她们。


    当然,她还羡慕一个人。


    “呜——”


    “随我杀!”


    尖锐的号角猛地从一侧响起,魏军的弓箭手正在试图拦截刘勃勃和贺麟的兵马,竟没察觉到,有一队精锐已悄无声息地绕后而来,也在此时有如一支利箭刺向了腹心!


    负责统兵的小将军将手中的黑槊舞得密不透风,狠狠地在人群中杀了个进出。


    哪怕从刘夫人的位置,其实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也能感觉到那种鲜活到逼人的恣意。


    以及一种谁都无法忽略掉的进取。


    “退!先退!”刘义明没察觉到刘夫人的目光有一阵子落在她的身后,只是在察觉到此行能造成的杀伤有限后,又立刻中断了行动,毅然地抽身后撤。


    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支大应精锐直接杀了弓队的侧翼一个人仰马翻,要重新填补损失并不那麽容易,也恰恰为她的队友提供了机会。


    在这个空当之中,不止是刘勃勃的兵马已再度配合着压了上来,桓玄所统御的昔日燕军,也已经拦截在了前方。


    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慕容会”带兵,挡在了刘夫人的去路上。


    燕、魏之间的仇恨,让此刻的两军对阵显得格外眼红。


    众人也丝毫不需要怀疑,这批能够杀回河北复仇的士卒,面对穷途末路的魏军,到底能不能发挥出全部的战斗力。


    可就在这铁壁阻挡站定的下一刻,慕容熙的喉咙里险些要发出一声尖叫。


    只因他清楚地看到,在魏军之中,有一把剑,以发号施令的方式举了起来,也异常果断地指向了他的方向。


    下一刻,那支先一步杀出城来的精兵,立刻就将他视为了冲锋的目标。


    “拦住他们!”慕容熙脱口而出。


    但这话,显然说出得慢了一步。


    守御能力,原本就不是北方胡人的强项,更何况是他这样半路出家、冒名顶替的将领。


    慕容熙不知道,对面到底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份有异。


    他只知道,那支擒王的精锐面色更红,却没先让自己被这温度给烧坏了,而是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向着他狠狠地压了过来。


    可只想阻拦的兵马,要如何去与求生的猛士相斗呢?


    “吁——”慕容熙完全凭借着本能,在魏军杀来的第一时间,便已调转了马头,向着斜后方冲出了一段距离,这才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魏军的冲锋。


    在被刘勃勃的兵马捞出来的那一刻,他更是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又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脖颈。


    “头没……”


    “这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情吗!”刘勃勃怒瞪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恨其不争。


    在这混乱中,魏军的兵马再度打开了一条撤离的信道,也让后方的步兵先自当中杀出,由这些越发凶悍的骑兵在缠斗中断后。


    这支旧日的燕军不仅没能阻拦他们的去路,反而因交战之中的混乱,变成了魏军阻拦其他敌军的屏障。


    要不是刘勃勃已从桓玄的口中得知,慕容熙此人年纪没有对外声称的大,还是被赶鸭子上架套上的“慕容会”之名,他简直要以为,这是魏军派遣到他们这边的卧底!


    幸好,与此同时,刘义明已自另外一侧再度出动,仰仗着惊人的机动性,拦截在了那一众步兵的前方。


    她没选择直接用马匹来挡路,而是放出了一轮弓箭,打断了魏军撤离之势。


    后方更多的兵马,也终于在桓玄的整顿中慢慢包围了上来。


    但前方的一片乱战,依然让楚侯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了一起。


    他看得到,此刻的魏军固然又一次被挡住了去路,但更多的还是被一部分兵马拖累的。


    也就意味着,这火烧城池,背水一战的战略,其实起到了效果。


    若是那位魏王后再是果断一些,干脆只带着骑兵撤离,在已经打出声势的士气中,也不是做不到的!


    只要她……再心狠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当然是够狠的。


    之前和应军的周旋,再到现在,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刘夫人一剑捅向了一名燕人的胸膛,手中的颤抖只维系了一瞬,就又变成了坚定握剑的动作。她驾驭着战马,在收剑而回的刹那,重新置身于十数名亲卫的护持当中,神情凛冽得足可以刮起一道寒风。


    以至于无人看到,她的眼神中闪过了一瞬的犹豫。


    因为在这片碰撞中不息的血色里,她真的看到了突围、然后回到后方平城的希望。


    可又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样逃回去,与她死在此地,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所以她此刻做的,便是重新举起了剑,试图在这孤注一掷的缠斗中,重新找到一个破局之处。


    但她怎麽也没想到,就是在她重新举剑的刹那,她竟忽然听到,在兵刃碰撞、战马嘶鸣的声音里,从远处西南方向的位置,有一个浩荡而嘹亮的声音,远远地传递了过来。


    声势如浪。


    那原本不是专注于战场的她应该去关注的消息,可这个声音的出现,竟是让整片战场短暂地陷入了静止,也就难以避免地,变成了一道劈在她头上的惊雷。


    她发直的目光,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也听到了一句因重复呼喊,绝不容人错认的话。


    “急报——急报——”


    “陛下已亲自擒杀拓跋圭!陛下将至,印信先行!”


    “拓跋圭已死——”


    “魏军若有甘愿投降者,可既往不咎!!!”


    像是唯恐有人听不到那最重要的一条,穿插在那一个个声音里,有一条最为震耳的,又被强调了一次。


    “拓跋圭已伏诛!!陛下——将至!”


    “拓跋圭——”


    不只是应军的动作,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停了下来,以桓玄为首的众人惊愕难当地朝着那一队传令使者看去,甚至有人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唯恐是一个不慎听错了话。


    原本正在激烈搏杀的魏军也放慢了速度,难以置信地向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也在片刻的沉寂后,忽然就炸开了锅。


    “假的,一定是假的!”一个声音喊道,“魏王怎会如此轻易地被杀,必定是敌军的计策。”


    “不错,一定是假的!”


    “他们在骗我们!”


    “枉费他们还用鲜卑的语言重复了几次……”


    这骗术也太精明了。


    可他们怎麽不想想呢?


    拓跋圭征战十余年,数次险死还生,就连和久负盛名的慕容垂交手,也以他熬死了慕容垂结束,怎麽可能会在还未抵达河北战场的时候,就已突然死去呢?


    说不定,那正是拓跋圭领兵将至,让应军不得不提前放出的假消息。


    只为了能让他们尽快丧失斗志,选择投降。


    但当这些因战场陷入僵局,于是重新聚拢在一起的魏军向着王后看去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张难以形容神情的苍白面容。


    她的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那惊人消息送来的方向,像是还在瞧着那群人高举的手与摇晃的旗帜。


    而距离她最近的人,已经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可能……不是假的。”


    不,把那个可能也去掉吧。


    不是假的。


    刘夫人怔怔地望着那头,只觉手中的长剑竟是忽然之间有着千钧之重。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大起大落。明明上一刻,她还在抉择要不要断尾求生,现在就已经被人告知,魏王死了,死在了她和在场所有魏卒的前面,她也不需要再纠结于此了。


    而这,居然不是一条虚假的消息。


    她看得清楚分明,应军众人对这消息的惊愕,绝不作伪,甚至完全忽略掉了一个事实——他们此刻不受控制的转头,甚至很有可能会给魏军留出亡命的余地。


    可在人的本能反应面前,总会有一些东西要让步的。


    应军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用出这样的花招。因为,随着桓玄的大军彻底包围上来,随着她无法做出一个舍弃的决定,其实他们这次失败的背水一战,距离走向末路,也只有一步之遥。


    同样是必须走向绝境,死不死一个拓跋圭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夫人忽然低头,笑出了声,“他们有什么必要欺骗我们呢。魏王援兵迟迟不至,除了他自己也身陷绝境,哪有其他的解释,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那个权力欲望如此之强的魏王,居然会死在她这个自行敕封的王后前面,也终究没能来到她的面前,对她的自作主张问责。


    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到底有没有感觉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与平静,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就摆脱了一个束缚。


    可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那种轻松又忽然离她而去了。


    因为,战事还没结束呢。


    在这骇人、惊人、让人无措的消息面前,战场上的刀兵依然卡在了将发未发的状态。一双双眼睛也都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发笑,向着她看来,但里面更多的情绪,其实不是在疑惑她为何要这样笑,而是在等待着她的答案,等待着她的宣判。


    魏王死了。天幕说过永安遗憾没能亲自对上的魏王,在天幕之下死在了她的手中。


    那麽,魏国又当如何呢?


    它是该当被传递到拓跋嗣的手中,继续让他们为之奋斗,与大应为敌,还是应当,就这样彻底覆灭呢?


    若是没有王后之前的种种表现,在场的众人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但现在……


    现在其实还有一条选择。就是由王后带领他们之中的少部分人回到平城去,扶持拓跋嗣继位,然后是留在平城也好,是退向北方的草原也罢,总归还有一个魏国的名字。


    有这样一个潜在的选择摆在面前,哪怕手中的武器已经难以避免地不如先前握得更紧,他们也在等待着一个答复。


    “……”刘夫人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变得很沉很沉,沉得她将话出口的时候,都像是石块艰难地滚过了她的咽喉,发出了滞涩的一声闷响。


    她也蓦地止住了发笑,对上了周围的目光。


    这目光,不只是近处将她庇护在当中的亲卫,还有远处的刘勃勃、刘义明、贺麟,以及桓玄等人。


    刘夫人的神情也忽然从迷茫转向了坚定:“算了……我替你们做一个决定吧。”


    她抬了抬手,示意周围的士卒都往后退开一些。


    或许是此刻战场上的气氛太过奇怪,头顶沉沉未发的天幕也带着一种迫近的宿命感,竟然无人质疑这场景奇怪,都按照着刘夫人的示意动了起来。


    在这张沾染着血痕的面容上,笑意又重重缓缓浮现了起来。“我其实是不擅长做决定的,比如之前,我就错过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幸好,我终于学会了一些东西,也知道什么时候,更应该果断一点。”


    她还知道一个道理。魏国和燕国不同。


    燕国人人都能称王,却又人人没有本事称王,从某种意义上是他们保全的凭据。但魏国是不一样的。


    因为拓跋圭的缘故,只有王室灭绝,才让其他人能活,能如贺麟一般,在应帝的手底下,活得精彩。


    拓跋圭已死,平城必然难以保全,所以拓跋嗣的生死,已经不需要她去过问了。而她呢?


    “可以替我向永安转告一句话吗?”


    刘夫人忽然拨马回头,向着她来时的方向行出了一段距离,直到停在了距离贺麟不远处的位置,也发出了这样的一句问话。


    这是一个让谁都摸不着头脑的反应,更奇怪的是,她选择转达消息的这个人。


    但贺麟望着面前这双生机勃勃的眼睛,忽然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好。”


    她脸上的笑容更盛:“嗯……就请转告她。”


    也转告贺娀。


    “我不是为了拓跋圭做出的这个决定,我也不是在飞蛾扑火。”


    “我……”


    “站住!你给我站住!”贺麟猛地一怔,一夹马腹便要冲上去拦人。


    但比她更快的,还是刘夫人的动作。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已一把蒙住了坐骑的眼睛,反手一刀扎向了马臀。这一刀扎下,受惊的骏马便难以克制地向着前方奔驰而去,也用着远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冲向了那座笼罩在火焰之中的城市。


    魏军失声,来不及发出一声喊叫,那道身影便已冲入了城门之中,随后,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火焰吞没了城门,没有给人以再出去的道路。


    ……


    贺麟停在了那迟来一步的位置,怔愣着,眨了一下眼睛。“她确实不是……飞蛾扑火。”


    ……


    那怎麽会是飞蛾扑火的献祭呢?


    她更像是一把利剑,砸进了熔炉之中,迸溅出了一朵独一无二的火花。


    第117章 魏国的末路


    在那火花之后,是一把把兵器,丁零当啷地砸在了地上。


    ……


    王神爱人还未到此处的战场,已先一步收到了这条消息。


    自褚灵媛的视线看去,陛下的神情有一瞬定格在了当场,似是在这消息的冲击面前短暂失声,直到又过了好一阵,才找回了声音。


    “……她叫什么名字?”


    在骤然听闻这消息的瞬间,王神爱无法不觉得,用魏王后和刘夫人来称呼她,好像都并不那麽合适。


    她并不是以一个妃嫔的身份死去的。


    可话刚出口,王神爱又忽然摇头,后知后觉地想到,贺娀已被她派往平城,最熟悉刘夫人的人并不在此地,那麽她问出这个问题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恐怕得抵达曲梁城前,才能从那些魏军士卒处得到答案。


    不,不对,他们已经不能叫做魏军士卒了。


    当刘夫人选择像君主一般与国同葬的那一刻,魏国之死已成定局,这些士卒也就只应当被叫做……北方未定的胡人。


    但王神爱刚要吩咐大军继续赶路,忽然听到褚灵媛开口道:“其实我知道。”


    见陛下看了过来,褚灵媛答道:“之前从建康北上的时候,因为拓跋圭本人不在河北的结论,是贺将军推断出来的,我还专门多请教了一句,顺便问起过这位刘夫人。”


    “贺将军说,她虽是匈奴北部大人的女儿,但在嫁给拓跋圭前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名,叫做七月,是因七月所生。鲜卑建国后仰慕汉人文化,她因喜好音律,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做夷则。”


    王神爱喃喃道:“夷则?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褚灵媛继续说道:“……贺将军说,她此前觉得刘夫人当断不断,说大胆又不够大胆,明明听到了天幕所说,还在心中抱有一番侥幸,觉得拓跋圭能改,实是不太聪明。可在北上的沿途中,想到这个名字,又忽然觉得,可能有些人的胆量并不能即刻体现出来。就如秋声方起,要晚一些才觉冷意。”


    “所以,这就是她最后的选择。”


    王神爱望着前方,明明距离曲梁还有着一段距离,却仿佛已能在这一声叹息中,隐约窥见前方的轮廓。


    “她并不懦弱,只是此前只知道自己是拓跋圭的妃嫔,所以能看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一点。直到权力真正在手,主动抢夺这个王后之位,夺过军队的掌控权时,她才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但秋声凄怆,已出现得太迟了一些。


    若是她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时间出现,王神爱一定会说,大应需要这样的人才。可她已以魏国的统治者自居,又不知如何面对魏国宗室必定断绝的结果,便唯有殉国,来换更多人活着。


    该如何评价她的这场求死呢?


    她将自己当作了大应的敌人,还是不可不除的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将自己放在了和拓跋圭同一条水平在线。


    所以她才那样执拗地强调,她不是为了拓跋圭做出的这个选择。


    王神爱叹道:“我尊重她的选择,起码在投身火海的那一刻,她远比那些浑浑噩噩只知听令的人,要清醒太多了。”


    ……


    “……也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吧。”


    王神爱站在曲梁城外的时候,望着这座焚烧后看不清面貌的城池,不免又发出了一句慨叹。


    “碑铭上要写什么?”褚灵媛从随身的佩囊中摸出了纸张和炭笔,跟在王神爱的身后记录。


    “就只夷则二字吧。”她回答道,“若此地要重新建城,便不必再命名为曲梁,以夷则为名。”


    褚灵媛的刷刷落笔里,王神爱转向了桓玄:“俘虏何在?”


    桓玄猛地一震,连忙答道:“在军营的西北角。”


    王神爱看着他的表现,略感无奈:“你这麽惊慌干什么?你远航抵达辽东,找到了慕容会调兵,还替我除掉了不少麻烦的敌人,现在也正式扫平了河北境内的魏国余党,可谓是功勋卓著,我嘉奖你还来不及呢。难道还要跟你算什么决策失误不失误的吗?”


    桓玄有点心虚:“之前被对面的刘将军骗了一次,没能及时围堵上去,后面又小看了她,差点让她逃了……”


    “但不论如何,现在是我们赢了!”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楚侯,我相信等这份战功传到南方的时候,世人更应该记住的,不是你迷途知返,而是深入虎xue,为我大应统一北方的大业,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是……是这样吗?


    当陛下一步步登上巢车,向着下方的众多士卒俯瞰的时候,桓玄站在人群之中,仍因陛下之前的那句话出神。


    又忽听得陛下以异常简短而坚决的声音,向着下方开口。


    “你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如何保全的。拓跋圭死时,我将他同行的士卒全送去陪他了,但你们,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还有其他的选择。”


    短暂的惆怅,已很难自她的脸上看去,作为一名此刻锐气正盛的君主,好像也不该有所谓惆怅的情绪。


    下一句话更是掷地有声:“现在,朕要你们的答案!”


    她俯首下望,看到了那一张张脸上的迷茫,彷徨,以及对未来的无助,仿佛拓跋圭的死去,忽然之前就拔去了他们某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却还没有一个映射的东西扎根在他们心中。


    但在此地的边角,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喊出了一句话来。


    “陛下万岁!大应陛下万岁!”


    桓玄猛地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竟见慕容熙已不知道何时跑到了这群魏军的俘虏当中……


    仿佛生怕他之前带兵差点翻车的情况,会被人在战后计较,便干脆拉下了脸皮,来当了个捧哏。


    但又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声音起到的效果不少。


    因为就是在他这一声的启迪之下,一时之间,“大应陛下万岁”的呼喊,从一个又一个俘虏的口中发出,竟掀起了狂浪奔腾,变成了军营之中的山呼万岁。


    河北的土地上,因频频战乱,加上北人不擅耕作,夏日本该长成的麦浪不见踪影,但又好像,此刻攒动的人头摇晃在声声呼喊里,也变成了另外的一片青苗。


    它从火烧的遗迹、鲜血的浇灌中长出,也将被大应的规则重新栽培。


    当王神爱抬头向远处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好像听见,在刮过耳边的风中,响起了一声依稀可闻的喟叹。


    这道无拘束的清风又自此地,越过太行山的分界,向着平城而去。


    ……


    不似曲梁的战事已彻底落下了帷幕,平城仍在一片乱战之中。


    拓跋圭兵败河谷,狼狈逃走的消息,早在之前就已向北传到了晋阳,随后传向了平城,一时之间,平城周遭风声鹤唳。


    但他们获得的消息,还是拓跋圭领兵退走,正在逃亡之中。


    只要他的死讯一朝没有传回,多年间的积威便还让朝中留守的臣子不敢擅动。


    可现在……现在不同了!


    当应军攻破晋阳的时候,不仅是永安的刘大将军抵达了此地,带来了从洛阳北上的精兵强将,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随着他的发兵,送到了众人的面前。


    昔日的贺夫人,没如天幕所说,养出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而是亲自举起弓箭,杀死了拓跋圭。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加入到了刘裕的队伍当中,也即将从晋阳北上平城,将这颗头颅送回到故土,宣告着这位枭雄的落幕。


    魏国的都城顿时大乱。


    “……”


    “我之前就说,天幕既然已经钦定了永安是盛世之主,也说了她会对胡汉一视同仁,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跟她作对!”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等一下!魏王死了,但还有太子和王后呢?”


    “王后?我以为铸成金人真是大吉,但连魏王都死了,她还能如何?永安御驾亲征,围杀魏王,河北战事必然会尽快落幕。至于太子——”


    “太子他才几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到底什么叫做国破家亡,只是被突如其来的争吵和各方的注视吓哭了。


    他抱着崔宏的脖子哭得更加大声,抽噎着问道:“……你,你要带我去何处?”


    他想他的阿娘的,可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有崔宏。


    甚至,崔宏还是从北方匆匆赶回的。


    魏国境内出现了这样大的事情,若还将多余的心力分给北方的柔然,简直就是顾此失彼了。


    他此刻来不及去想,同样前往河北的儿子崔浩现在是生是死,只能抱着年幼的太子,像是抱着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带着他一步步地登临高台。


    魏国的希望还没有彻底断绝……若是王后能够撤回,以并州的地利,他们其实还有继续和永安对峙的机会。


    “有机会的。”崔宏站在高台之上,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自己。


    只是现在,还需要想出一份誓师之词罢了!


    可还没等他真正开口,他便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力从他的背后袭来。


    拓跋嗣“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凄惨,只因在这一刻,他已随同崔宏被人从高台上推了下去。


    但这哭声也只是持续了一瞬,就已随着“咚”的一声着地戛然而止。


    无人因这两团血肉模糊停下脚步,因为此刻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向永安投降。


    一个,就是遁逃回到原本属于鲜卑的草原上去,起码还能暂时不必听从永安的命令。


    但前者又急需一份用来表示忠诚的战功,于是,平城的这片土地上,很快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交战。


    等到刘裕与贺娀领兵赶来的时候,此地已笼罩在一层浓烈的血腥当中,余下的幸存者在城外迎接王师,让刘裕都有种一个拳头打空了的感觉。


    “……没想到,拓跋圭的继承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听起来也太过荒诞了。幸好,陛下不会在意这个。”


    贺娀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踩过了残留的血色,忽然笑道:“我想,不仅是陛下不会在意这个,天下人也不会在意的。”


    无论是天下人还是陛下,更在乎的都只有这些事情。


    在魏国覆灭之后,天下的局势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要以何种方式来解决最后剩下的姚兴。


    今年已经过半,南方的稻米虽然比往年高产,但依然无法填饱这些添加人口的肚子,又该当如何让这些人被安顿下来。


    还有……


    还有许久不曾亮起的天幕,还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额外的消息。


    ……


    姚兴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还是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让自己的呼吸平复过来。


    他方才做了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境的最开始,他梦到自己醉心佛教,滥用药物,还放任自己的幼子夺权,接连数次发起宫变,直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了,才终于意识到,他必须亲手处死这个儿子,以便将皇位交接给自己的长子。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撒手人寰就是解脱,却又忽然变成了身在军营之中,正要带着自己的一众佛教徒进攻洛阳。他本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好像要比上一个梦境里的年轻许多,却一个回头,看到军中赫然伫立着一尊雕刻着永安面容的雕像。


    他抓狂地问遍了军营中人,才知道,是他不知何故,忽然宣告自己要用永安的雕像打开洛阳的大门。


    不!他怎麽会做这样的事情!


    姚兴极力想要从梦境中醒来,却看到自己好像被永安包围了。


    在军营之外,是永安的大军,由她御驾亲征而来,有着一双冷酷的眼睛遥遥向他看来。在军营之中,则是树立永安的雕塑,在他抬起头看去的时候,那雕像像是活了过来,浮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呼——”姚兴挣扎着从床上翻了下去,又艰难地爬了起来,像是想要摆脱梦魇,便拼命地向着庭院中奔去。


    直到赤脚踩在夜色里泛起凉意的青砖,从脚底开始迅速降温,他才终于慢慢地又吐出了一口浊气,随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远处看去。


    在他的视线里,是一轮明月,照在了远处的佛塔之上。


    在这一幕景象面前,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好像噩梦,突然就离他远去了。


    因为那是与任何一个噩梦中都不同的景象。


    “……不是梦境里的那个法师。”


    “不是。”


    姚兴刚准备迈开脚步,去佛塔中诵经求个心安,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甚至不等他对外给出放行的批复,便有一道身影冲入了庭院中。


    “大王——”


    “崇弟,你……”


    姚崇来不及去想,为何 姚兴此刻会醒着,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庭院之中,便已匆匆上前,将一封标示着十万火急的军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大王,北方出事了!”


    出大事了!!


    第118章 何不效景元旧事


    深夜之中,秦国的朝臣都还在睡梦里,便被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所惊醒。


    门外传唤的卫队几乎是不打算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就将他们捉出了门去,“护送”到了王宫之中。


    “你们这是干什么!”


    “陛下急召,还请诸位不要让我们难办。”


    “……”


    朝臣在门前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但又好像,各自难掩目光里的惊恐。


    灯火通明的秦宫,在夜色里叫人感到的,不是君王在此的向心力,不是所谓黑暗中的明光,而是一种宫灯也难盖住的颓败。


    当他们行至朝堂上时,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了。


    陛下坐在龙椅之上,眉眼沉沉。姚兴此前的病症,让他虽因关中之地的口碑扭转,已好转了大半,但仍有些失去血色的苍白,在夜间的光影里,无端透着几分死气。


    下首的王太弟,也即大司马姚崇,则正在向着殿外张望,不似真正上朝应有的神态端正。这个简单的举动里,透出了十分的焦躁。


    这两人的表现,无疑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怎麽说?”


    “先听听看吧。”


    后方的朝臣压低了声音,交换了个态度,便各自持笏,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姚兴坐在最高处,其实早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了眼中,但也知道,此刻说他们举止失度,根本没什么用处。


    见人都已经被“请”来了,便向着姚崇丢过去了一个示意:“将战报念给他们听。”


    若不是不想让朝臣觉得他的身体愈发糟糕,姚兴真想在此时撑着脑袋,揉捏额角,以遏制住自己钝钝的偏头痛。


    谁让这战报第二次听在人耳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绝望。


    殿上,姚崇用在场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魏王兴兵折返,与应军交战于汾河河谷,战败而逃,在牧野遇上了应军。永安亲自领兵伏击,将魏王——杀死。”


    “嘶——”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可忽然之间,人群里又蹦出了一句质问:“等等,这消息是从何而来的?我们的斥候似乎没有到牧野这麽远的!”


    这话顿时炸出了更多的疑问,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可怕的消息打成谣传。


    “对啊对啊,这消息不该由我们的斥候得到吧?”


    更准确的说,自之前洛阳战败后,他们的斥候已无越过函谷关的了。就连之前魏军后方起火,那也是魏王告知的。


    这条军情,又是从哪里来的?


    “别又是从洛阳那边送入关中的民谣吧?”


    姚兴“砰”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向着出声之人看去,声音冷冽:“若消息不实,我何至于要让诸位夜半来此?为了向关中百姓展示,我大秦臣子绝无怠惰之心吗?”


    “……”这话一出,朝臣顿时默然。


    姚崇连忙解释了消息的来源。原是魏国败军之中,有人侥幸遁逃入山,保住了性命,改换了装束,试图打探魏王脱逃后的情况,却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应帝的亲卫带着魏王的头颅,与刘裕会合到了一起,随后向北而去,向着魏国腹地征讨。


    他一边让同行之人向北赶赴平城报信,一边则向着关中赶来,希望能将此消息告知秦国,从此地得到助力。


    但这消息送来,秦国能不能向魏国提供帮助姑且两说,却实实在在是一道晴空霹雳,砸在了秦国众人的头上!


    “唉……之前就说,应该发兵支持拓跋圭的。”


    “现在是该当说这个的时候吗?”姚崇转头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厉声呵斥。“请诸位来,便是要让各位集思广益,想出个办法来!”


    朝臣再度缄默无声。有人吞咽了一口唾沫。


    魏王身死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还是永安御驾亲征造成的结果,他们怎敢随意评价呢?


    按说,应魏之间的交手应该还能有多时的对峙,那野心勃勃的魏王也算是个沙场老手,不会让永安快速占到便宜,结果竟然结束得这样快!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恐怕,魏王死后,河北会很快落入应帝的手中。”


    “那麽魏国后方平城呢?”姚兴向着说话之人问道。


    他欣慰地看到,终究还是有人敢说话的,虽然说话的人是皇叔姚硕德,让此地仿佛是他姚家的会议室,但总得有人开了个好头才行。


    姚硕德迟疑了一下,答道:“臣不敢断言。”


    姚兴唇角的笑意,又顿时消失不见了。


    但他又很清楚,为何连老将姚硕德都不敢随意做出定论。


    姚兴还没忘记,拓跋圭刚收到后方急报时,他和姚硕德在车中的商议。


    彼时姚硕德的判断是,拓跋圭评估战局的眼光不差,不会轻易出事。但他偏偏就这样死了,仿佛一遇到永安,就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天幕的那一段发展里,拓跋圭到死也没遇到北上的王神爱,竟仿佛不只是王神爱的遗憾,也是拓跋圭的幸运!


    在这样一个经验都不能随意套用的情况下,谁敢断言接下来的发展呢?


    或许,平城因为拓跋圭之死,反而会同仇敌忾,哀兵之中士气大增,但更大的可能,是拓跋圭的死讯传至平城,便抽掉了魏国的主心骨,再无回天之力……


    姚兴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下逡巡:“那姑且不说,魏国到底能不能保全最后的力量,我只问诸位一句,一句与我等都休戚相关的话!这战报在前,我们应该怎麽办?”


    他虽然和拓跋圭算不上是真心诚意结盟的,但也知道,什么叫做唇亡齿寒。


    拓跋圭在时,因地势缘故,当先交手的,一定是永安和拓跋圭,可现在……


    哪怕秦国之前还收到过仇池的投降,当下最远的军队正驻扎在凉州,也就是曾经属于凉国的地方,他的家业内核,依然在关中这里。


    关中,因拓跋圭的身死,俨然已成了一座孤岛。


    夏夜闷热,姚兴却觉得一种凉意席卷全身,让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发出一阵寒颤。


    这孤岛之中甚至是无声的,随着这句“我们该如何办”砸在朝堂上,群臣又是无声,仿佛一时之间,只有呼吸声能在此地听到。


    长久的静默甚至让姚兴觉得,自己面前的都是一尊尊梦里出现过的雕像。


    但那噩梦中的雕像尚且会笑,眼前的这些却好像只剩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这里充活死人!


    ……


    “你何必替他们解围呢?”


    姚兴冷着一张脸,背着手脚步匆匆地向前走去,又在同时向后方的姚崇说道,“说得好像他们到了白日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困倦的时候脑子不好用这种话,当理由确实可以,但也不能为满座无声开脱!


    “我是在替他们解围吗?”姚崇叹气,“我分明是在为您解围。这种僵持的局面太难堪了,再继续下去,损害的是秦国的脸面,是透支我们的未来。”


    官员之间的恐慌也是会传染的,这种无人谏言的情况,会不会让有些人觉得投降了永安更好呢?姚崇不敢断言。


    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姚兴的身后,又走出了一段,忽然脸色一变:“大王,这不是您回宫的路?”


    姚兴没回答他,脚步如常,却已等同于无声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所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寝殿,而是那座为国师所建的佛塔!


    姚崇面色大变。


    偏偏姚兴在朝堂的缄默中憋了满肚子的怒火,又哪里是姚崇能够拦得住的。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抓人上朝的动静太大了,这座佛塔之中除却长明灯外,已点起了额外的灯火,为了迎接最重要的贵客所设。就连塔门也因姚兴的到来缓缓开启。


    姚兴迈步入内。


    “……”姚崇的面前,塔门嘭地合拢,只留下他和他肚子里的话待在外面。


    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只隐隐约约还有声音从塔中传出,能依稀让姚崇听到。


    而对于姚兴来说,姚崇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他反正是已站在了支妙音的面前。


    这已至中年的尼僧虽是夜半醒来,仍从容不迫地点着面前的一支支香烛,让姚兴向着眼前的佛像壁龛看去时,唯见佛像慈悲,青烟袅袅,在佛前双手合十的尼僧也是眉眼恬淡,竟是让他先前的怒火缓缓平息了下来。


    他缓缓开口道:“我想向法师请教一事。”


    “我说过,我不懂治国之道。”支妙音答道。


    “法师不必明白治国之道,还是按照先前一般为我解惑就好。我想知道,魏王拓跋圭已死,魏国眼看覆灭在即,永安亲征已至牧野一带,关中的出路在何方?”


    姚兴的心中想着事情,便未曾察觉到,当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支妙音点香的手险些晃了一下,瞳孔也有一瞬的变化,昭示着她此刻的震惊。若非她的养气功夫惊人,简直难以维系住此刻的波澜不惊。


    关中的出路在何方?


    她怎麽知道出路在哪里!


    都没人告诉她,陛下会选择这麽早亲征出兵,还直接一击即中,将拓跋圭拿下!


    她不是应朝的子民了是吗?这麽重要的消息,都不让人想办法告诉她这个卧底,竟让她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接受姚兴的提问。


    算了……她应该早就有这种脱离大部队的觉悟了。


    她艰难地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开口道:“我希望秦王来寻我,并不是希望能借宗教的手段得到鬼兵助力,在关中的各方隘口增兵驻防。天幕已提到过王凝之的所作所为,还望大王引以为戒。”


    姚兴点头得认真:“是,这一点我明白。”


    塔外的姚崇忽然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有这个前提在,他怎麽都要比之前安心得多。


    支妙音的声音在这清修之地继续响起:“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说,大王眼下唯独能抓住的,就是民心。关中的民心能让您立于不败之地,往后是走是留,都不会有例外。”


    姚兴抬起了眼帘,“是走,还是留?”


    她答道:“您没选择即刻发兵函谷关,趁着洛阳守军被调去河北作战发动偷袭,夺取洛阳,看看有无机会和魏国残兵联手,南北夹击永安,而是来向我问策,其实心中已有些想法了吧?”


    支妙音背着光,让姚兴很难在此刻看清她的面容,她却能轻易地在这个方位,窥探姚兴神情之中的奥秘,揣测他此刻的心境。


    所以她看得到,在她将话说出口的短短一瞬,姚兴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


    这代表着,她的话其实戳中了姚兴的心思,但他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气,做出这种事情了。


    那她知道,应该怎麽说了。


    支妙音口诵了一声佛号:“我佛引路,天下之大,向西自有生机。”


    姚兴叹了口气:“此路虽好,却不是我现在就该做的事情。”


    他的目光游荡在眼前的青烟间,有片刻的怔愣走神,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法师说得没错,起码现在,我应该做的,是抓稳关中的民心,是走是留,都需要此物。”


    他并不打算在此地多留,转头即走,在猛地拉开塔门的瞬间,门外站着的姚崇差点脚下一歪,摔倒进来。


    姚兴因得到了解惑,这会儿也有了向他看去的心情,好笑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笑他的不稳重,便径直离开了。


    倒是姚崇在站稳之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迈开脚步。


    可就是在他即将追随姚兴离开的那一刻,他竟忽然听到,有一个轻淡缥缈的声音撞入了他的耳中。


    “大司马何不效景元旧事?”


    姚崇猛地回头,向着支妙音看去,却见她正徐徐收拾着眼前的佛器,仿佛根本不曾说出刚才的那句话。


    但姚崇可以确定,那句话绝不是他的幻听。


    何不效景元旧事?


    景元不是别人,正是他和姚兴的祖父姚弋仲。


    姚弋仲的父亲,是曹魏的镇西将军,而姚弋仲则在永嘉之乱前,是晋朝的臣子,但永嘉南渡后,他就率领部曲向东迁移,自领了雍州刺史的官职,先投靠了前赵的皇帝刘曜,得到了平西将军的封号,后投靠了后赵皇帝石勒,得到了冠军将军的名号。后赵完蛋了之后,他又向东晋投降,成为了车骑大将军,充分诠释了何为身段立场的灵活。


    因他实力出众,这些将军名号还大多是各方势力为了拉拢他而给出的,于是在北方的一片混乱中,他竟然能够得到善终,享年七十三岁。


    直到死去后多年,他也一直是羌人之中的信仰,这才让先王姚苌有崛起的机会。


    对姓姚的说,你怎麽不学姚弋仲,绝对是一句很寻常的话。


    可说出在这个时候,却极不寻常!


    姚崇眼神不定,死死地盯着支妙音的背影:“你……”


    你什么意思?


    他无法不去想,这一句效景元旧事,到底是要他学姚弋仲的本事,还是要他——


    向大应投降!


    第119章 关中有变


    佛塔中的明光已随着姚兴的离去,一点点熄灭了下去,仅剩一灯如豆,被举在支妙音的手中。


    也恰恰是这一点明火,将她依然平静的脸色,清清楚楚地映照在了姚崇的眼中。


    眼见支妙音要走,姚崇立刻上前一步:“别走,你先把话说清楚!”


    支妙音缓缓转过头来,但只瞥了姚崇一眼,便像是看到了一个顽皮的孩子,包容的目光迅速转开,随后举着那一盏油灯信步离开。


    姚崇面色复杂地站在原地:“……”


    支妙音的反应,让他更加茫然了。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在今日朝臣的反应中受到了刺激,才产生了幻觉吗?


    可他知道,如果是幻觉的话,他是不会用“景元”这个称呼来形容祖父的。那又分明更像是,有别人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


    ……


    慧果望着姚崇失神离开的背影,有些好奇地问道:“您是打算利用他做些文章?”


    支妙音装出来的淡定,直接就从脸上垮了下去,一把就将手中的油灯搁在了边上:“你问我,我问谁去?方才听到姚兴说,陛下已经亲征铲除了拓跋圭,眼看就要覆灭魏国了,我都差点破功。看他刚才愣在那里没走,干脆多试探了一句,不过……”


    她说到这里,又忽然笑了:“看起来也不算全无收获。”


    如今魏国树倒猢狲散,能掀起的反抗微乎其微,应军兵刃所指,下一个就是秦国。


    若是姚兴真的有心出手,这个时候就应该进攻洛阳了,偏偏他没有。


    若是他愿意舍弃此地的一切,亡命奔走,就如支妙音所说的那样,向西迁移,这个时候也该动身了,偏偏他也没有!


    那他还能干什么?


    天幕早就说了,一个没眼界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所以他的结局,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注定了。只能是被困死在关中这座孤岛上,直到陛下攻破长安。


    “他已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姚兴再如何挣扎,这也是事实,只有快慢的区别而已。


    “那我们是否需要联系仇池?”慧果问道,“他们之前因姚兴和拓跋圭的联手,惨败而回,不得不向姚兴投降,但这一支羌族的心气仍在,一旦得知魏国倒台,拓跋圭身死,姚兴也乱了阵脚,倒是他们反击的好机会。”


    “不,这件事如果他们想做的话,自己就会去做的,用不着我们来联系。既然姚兴的结局已有定论,我们以不变应万变就好。”支妙音懒懒打了个哈欠,“我年岁大了,还想有活着见到陛下的那一天,并不想在胜利将至的当口冒这样的风险。”


    慧果:“……”


    其实她觉得,支妙音不是想要有活着见到陛下的那一天,是怕回不到建康,之前攒的钱就要全被名正言顺充入国库了。


    但究竟是因为哪个理由,好像也不必过多深究,反正现在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只听支妙音继续说道:“正如先前我们对姚兴的影响一样,现在最合适的做法,就是极尽所能地稳定关中局势,直到陛下前来接手的一天。姚兴越是拖着不走,他为了维系民心,就需要付出比之前更多的努力,也越是需要抽调秦国贵族富户的血来养民。他在加速自己的死亡,却觉得自己还在求生,于我们而言没有坏处。”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问姚崇的那一句呢?”


    支妙音意味深长:“你觉得现在的姚兴和姚崇像谁呢?像不像——”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


    姚兴觉得,自己把那群没用且目前还年轻的儿子,全部剔除出了继承人的候选行列,把姚崇立为太子,是在安朝臣的心,但这种做法是有风险的。晋朝就已经给出了一个反面的教训。


    喏,看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吧。


    当政见一致的时候,他们会是共享权力的同胞兄弟,但当居于下位的那一个越界的时候,司马曜会选择钳制司马道子,进而更相信对他来说无害的人,比如说执掌简静寺的支妙音,姚兴呢?


    他比司马曜还要信佛,现在更是将她提议的策略视若救赎,能不能,让他再信一点,让关中再进一步地,听到永安陛下派来卧底的声音呢?


    她又不剥削民脂民膏,还在帮着姚兴出主意种田挖渠呢!


    而且,当姚崇被那颗种子所折磨,希望姚兴尽快做出改变的时候,难免要起冲突的,当秦国上层的裂隙扩大,便是永安陛下的机会了。


    支妙音叹了口气:“说实话,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陛下别再给我额外的惊吓了,这次算是糊弄过去了,下次呢?”


    慧果嘀咕:“……拓跋圭都死了,可能也没什么下次了吧。”


    ……


    在拓跋圭身死之后,唯独能称得上是有效反击的,也就只有夷则在河北的那一出了。


    崔宏抱着年幼的拓跋嗣,原本想要重新动员士气,却以格外潦草的方式死去,让魏国失去了自己的继承人。


    刘夷则的兄长刘罗辰原本驻守在北方,但在惊闻这几条噩耗,又听到了刘裕进军北上的消息后,直接带着剩下的人马逃窜向北,却一个不慎撞上了柔然部落。


    双方一场鏖战后,这路兵马彻底湮没在了黄沙之中。


    这是王神爱大致清扫完了河北的战局,带兵折返洛阳时,还未入城,就从前线收到的消息。


    按照刘裕所说,刘罗辰本事不差,柔然的社仑虽然勉强得胜,但也已是强弩之末。他原本就因天幕的影响,遭到了魏国的打击,现在更是只剩了残兵败将,一路溃逃,直至被刘裕围堵在了弹汗山,彻底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说得好听叫除恶务尽,说得难听叫没做好计划,现在来跟陛下申请再多出征半月,那万一陛下就需要这一路兵马呢?”刘义明一本正经地往刘裕身上抹黑。


    王神爱都要看乐了:“你要真觉得他动作慢,要不去北方接替他?弹汗山在阴山边界上,又没进入漠南,你走不丢。”


    刘义明拼命摇头:“我不去,万一他又来一个真假刘将军,光用我的名头设伏,还不分我战功,那我不是又亏大了!”


    王神爱这次是真的要笑了:“哈哈哈哈哈你还在记仇呢。”


    刘义明气得鼓起了腮帮子:“这怎麽能叫记仇,这叫提醒刘将军,请不要随便败坏同僚的名声。您给评评理吧,他做的那都叫什么事,把那谁,那个李栗,当风筝给放了,还要让拓跋圭以为是我骄纵脾性,干出了这种事情???”


    有这麽当爹坑女儿,当同僚坑其他将军的吗?


    “行了,能击溃拓跋圭的主力,迫使他逃窜在外,这功劳记你一份。”


    刘义明扯着嘴角,嘿嘿一笑:“那没事了,要守函谷关吗,反正那位刘将军还在弹汗山没回来,我去代劳,大不了这功劳也分他一部分。”


    王神爱扶额:“……你还真是挺懂变通的啊?”


    “不不不,其实原先是不懂的,但陛下既然对我寄予厚望,我总不能输给其他人,多多少少要学一些。孙将军还说,既然将来要建军校,我这个出谋划策过的人,就不能太容易被骗,传授了我几招糊弄人的经验。”


    刘义明目光锃亮,也忍不住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现在看起来,他也没骗我。”


    褚灵媛在旁噗嗤一笑:“我怀疑他只教会了你厚脸皮,没有教会你如何防止被骗。也就是陛下向来一碗水端平,给各方将领机会,要不然哪有你这麽请功的。”


    刘义明抓了抓头发,狡辩道:“那反正我这次也立功不少,总没辜负陛下的期望。”


    “是是是,你这话说得倒也没错。”王神爱抬眸朝着周遭看了一圈,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就觉得此地少了个人,但直到刘义明在这里说什么此刘非彼刘的事情,才反应过来少了的是谁:“朕的那位定州都督刘将军呢?”


    刘勃勃去哪儿了?


    “他之前说有急事要往洛阳去,先行一步了……陛下有事要吩咐他?”刘义明问道。


    褚灵媛笑道:“有急事要往洛阳去?我看不是吧!”


    她抬起了手中的鞭子,向着洛阳郊野的一个方向指去。


    正值今岁丰收时节,田野之间麦穗金黄,背着背篓的农人正忙碌地走动在其中。大约是因应军凯旋的气氛热烈,他们竟未被兵马途经的景象所慑,反而还响应着行军的脚步唱着歌谣。


    褚灵媛的耳力不差,听到当中在唱,说什么“今年丰收因新渠,新渠乃是将军挖”之类的话。


    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苻晏这位将军还坐镇洛阳呢,刘勃勃估计是怕自己被临时抓了壮丁,表演一个如何挖水渠呗。


    王神爱无语:“……他为何要有这种担心?”


    说得好像让刘勃勃去当劳工,这场面能有多好看一样。


    褚灵媛摸着下巴,大胆猜测:“可能是怕自己变成第二个桓将军?”


    桓玄原本还在走神,听着耳边的慕容熙絮絮叨叨,问到底什么时候能脱掉“慕容会”这个假身份,现在忽然警觉地抬起了头来。“什么第二个桓将军?”


    王神爱转头看向了他,忍着笑答道:“在说,他们也想封侯,羡慕你那楚侯的名号。”


    桓玄:“……”


    说实话,他被天幕公开处刑的次数太多了,导致他怎麽想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麽好的待遇,还能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甚至就因为天幕的缘故,曲梁,不,应该说是夷则之战落下帷幕,他就直接请求暂时解除对那群鲜卑人的统辖,把兵权移交出去。


    谁那麽想不开呢?


    可惜,永安陛下似乎并不打算给他一个解释。


    浩荡的兵马停在了洛阳郭区之外扎营,其中精锐随同陛下和诸位暂时从河北归来的将领一并,向着洛阳城中行去。


    苻晏早已候在这里了。


    王神爱朝着她点了点头:“我方才沿途行来,见郭区比起上一次前来,更显井然有序了,你们在此地费了不少心力。”


    她说话间,将手中的缰绳递了出去,苻晏立刻跟上了她的脚步。


    苻晏开口答道:“早年间的残垣断壁不易清理,所以新到洛阳的外来人口都会先被分派一项清理的工作,把落脚的地方整理出来,做完这些,清理泥灰所用的铁铲会直接归他们所有,还能另得一笔口粮和耕作的粮种。等到外来的人口重新填满此间,这洛阳城也就能够彻底焕然一新了。”


    “铁铲何来?”


    “入春前深挖水渠所用。”


    王神爱会意,这还是循环利用上了。


    苻晏的脸上掠过了一缕纠结,忽然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向王神爱道:“陛下,有一件事,臣不得不说,我……”


    “如果是请罪的话就不用说了。”王神爱打断了她的话,抬眸间神色从容,甚至带着一缕安抚般的笑意,“我们不是赢了吗?还不是简单的赢,而是对魏国的大胜!”


    那麽先前判断失误这样的话,就不需要再说了。


    “……”苻晏只怔愣了一瞬,就已调整好了情绪,将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压在了心底,“那另有一件事,想要向陛下问询。”


    王神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对她没在这问题上纠结下去很是满意,“说吧。”


    苻晏回道:“陛下抵达洛阳前,我们安插在关中的探子,还有支妙音法师送来了几份秦国的情报,需要陛下做个定夺。”


    “你说——定夺,是什么意思?”王神爱问道。


    这定夺二字,分明是秦国内部有变的信号。可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还是姚兴难做决断,只能在支妙音的建议下聚拢关中的民心,不像是需要她“定夺”的样子。


    苻晏回道:“五日前,姚兴遭到了一次刺杀,消息其实被他让人压了下去,但纸包不住火,还是在关中有了些风闻。”


    王神爱目光一凛:“谁干的?秦国宗室?”


    不能怪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答案。


    比起拓跋圭,姚兴的亲戚可要多多了!


    死了个晋王姚绪,其实对宗室势力没有那麽大的影响。谁让光姚兴的祖父姚弋仲就有二十四个儿子,这群人的年龄跨度不小,还各有后代。不仅如此,姚兴又不像拓跋圭一样,为了集权能连亲弟弟都坑,正如天幕所说,他是少有的对宗室万般器重、让他们得以善终的人。


    “按照法师的说法,应该是宗室无误。他们见不得姚兴为了所谓的民意,牺牲他们的利益,也不希望在关中等死,于是策划了这场刺杀,但奇怪的是……”


    苻晏低声道:“大司马姚崇被秘密软禁了。”


    “您觉得,这是对外表现出的障眼法,还是,那姚兴真的和他父亲一样疯了,准备干出自掘长城的事情?”


    第120章 他要走!


    “大司马姚崇?”


    姚兴立了王太弟的那个?


    他被秘密软禁了?


    王神爱不由肃然正色。


    皇帝圈禁太子是多大的事情,姚崇被姚兴秘密软禁,就有多大的分量。


    也怪不得苻晏一边让人继续刺探消息真伪,一边还是没能保持冷静,即刻向王神爱禀报了此事。


    若此事真是秦国宗室兄弟阋墙,发展到了姚崇被囚,平白将一个机会送到大应手中的地步,只怕真变成了一统天下的千载良机!


    刚才还在说要去守函谷关的刘义明,现在更是直接竖起了耳朵。


    却见陛下在转瞬的面有意动后忽然问道:“苻长史,依照你收到的消息,关中民情如何?”


    这个问题对苻晏来说不难回答:“此前,姚崇主持修建了关中的水利,姚兴又多有效仿洛阳之举,在关中平衡粮价,补足灾年亏空,今岁关中虽算不上丰收,但因并未牵扯进应、魏战局当中,收成不会太差,百姓足以维系生计。”


    这甚至可能是关中百姓这十多年间过的最好的一年……


    比起之前慕容冲毒暴关中、姚苌执着与苻氏相斗空耗关中存粮,简直可以说是有着天壤之别。


    原本流离在外的关中百姓,也陆续在关中落脚,得到田地谋生。


    至于如何得到的田地,分田多少,缴税多少,不好意思,还是学的永安。


    此次姚崇被囚,因消息没有对外泄露,关中百姓正在按部就班地收割田地,几乎没有受到此事的影响。


    “好,那就不必管他们了。”王神爱答道。


    苻晏一惊:“……啊?”


    “有什么问题吗?”王神爱问道,“你最近很闲吗?还是说,你觉得她们都很闲?”


    王神爱指了指周围。


    苻晏连忙摇头。


    掰着手指算算都知道,应朝的春日科举考生,可能是接下来几年中最为幸福的一届。


    因为他们不仅仅是陛下的头一届门生,也正要投身到最忙碌也最充实的建设当中。


    要干的事情多了去了!


    陛下虽然暂时将一部分将领撤回,预备重新分派他们的驻军地,但毫无疑问,魏国和燕国昔日的土地上,不会允许新的政权重新诞生,而只能归于应朝管理。


    但这种管理,又必须是军事和文化两方面同时推进的,不能让这些北方胡人继续保持零散而居的游牧习性。


    南方人口向北回迁,也是个急需解决的大问题。


    可是,目前的北方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太平,以刘裕仍在收尾的柔然为代表,仍有相当一部分零散的游牧民族活跃在阴山边界,试探着中原的边界。一旦回到汉人扎根河北、河东等地的状态,对这些人的增兵设防,就需要花费掉应朝的不少武装。


    相比之下,什么创建军校、创建学校,都还是要放在次一级的位置,划定北方的边界线,才是大事。


    而北方要定,南方难道就不用了吗?


    当然还是要的!


    陛下之前答应了开发广州,发展海航,才只开了个头而已,如今都从年头到了年中了,或多或少得给对方表露个态度。


    还有一个地方,也是除了关中的归属外需要彻底根治弊病的。


    是那蜀中!


    谯纵被刘勃勃领兵刺杀后,蜀中的兵马都已退回到了成都,瑟缩着不敢再出来闹事,但并不代表着他们就已归属在应朝的麾下。


    以苻晏看来,拓跋圭之死,魏国的灭亡,倒是可以作为一个敲门砖,打开蜀中的门户。


    但这难道就不需要人手了吗?


    孤身入蜀,说服蜀中归降……再有口才的人也不敢说,自己能办得成这样的大事吧?


    剩下的一众零零散散的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都麻烦。


    各地的粮食收获、常平仓的创建、战后的人口统计、抄没的魏国官员家产统计等等……


    等全做 完的时候,感觉都得是明年秋季了。


    甚至有些事情,都不是三年五年间能见成效的!


    回到洛阳的官员,看着被陛下列出来的一众事项,已经有点眼晕了。


    偏偏王神爱还在说道:“我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列入进来。既然魏国覆灭,北方也多出了不少郡县官吏的需求,明年春日的科举必定还是要照常进行的,这考题也得在工作间隙出一份。”


    她转头看向了褚灵媛:“把这也记下来。”


    褚灵媛笑不出来了,只能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王神爱不疾不徐地问道:“那麽现在,还有人无事可做,有空去找姚兴打一场的吗?”


    在座诸人全沉默了。


    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说“有”,那他们得怀疑此人是不必入睡的,才能有这种本事,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情。


    不过总算还有个声音轻轻地发了出来:“……难道就这样不管秦国的局势了?”


    错过了这个统一天下的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何时啊?


    王神爱反问道:“我们难道没管关中的百姓吗?倘若不看到底是姓什么的人在统治关中,此地和我大应的区别真的很大吗?既然如此的话,以静制动又能如何?”


    她抬头向外吩咐道:“速将捷报和朕意欲在洛阳再留两月的消息送至建康,告知谢相,请她先派一队官员前来北方临时应付差事。”


    “若是前朝官员中有身家清白,能继续担负重任的,也让他们先留下来办事。”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


    只是当他们走出议事之地的时候,刘义明还是绷不住好奇,问道:“你们说,陛下难道就一点也不好奇,关中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她就真的很想知道,姚兴和姚崇到底是真的闹出了矛盾,还是假装出的情况用于诱骗敌人。


    八卦的本能已经在蠢蠢欲动。怎麽陛下就能稳得住呢?


    “你没听到陛下说的吗?”褚灵媛模仿着刚才王神爱的口吻,“意欲在洛阳再留两月——”


    能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只为了看,洛阳的庄稼经过了战事,会不会长得更茂盛一点吧?


    迁都的事情又没有那麽快,映射朝来说,南方短时间内仍是重点。


    但洛阳它好就好在——这个地方接收关中的消息容易得多,能让秦国军报第一时间送到陛下手中,让她对于当下局势重新做个判断。


    但她有这种想法可以,传递到洛阳的,却必须是之前说出的那个态度。


    秦国,灭也可,不灭也可。


    姚兴爱怎麽折腾无所谓,不影响到百姓的活路随便他玩,反正,他已与掌中之物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


    “王兄!”姚崇一声惊呼,冲上前来扶住了姚兴。


    只见姚兴在方才攥紧手中信报的那一刻,脸色突然间就惨淡了下去,甚至可以用煞白来形容,胸口也像是忽然就压着一块巨石,让他呼吸不畅,直接便要倒下。


    可哪怕他此时已死死握住了支撑住他的姚崇,信报之中的一句句话却好像仍跳动着,闪烁在他冒着金星的眼前。


    应朝种种政令推行照旧,正在清扫北方土地,也继续壮大南方。


    问有没有向西推进的计划?


    永安陛下说了,秦国不急,那边百姓过得还成,不急着送姚兴去死。


    仿佛秦国宗室内乱,在永安这里也只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秦国的国运,也不过是永安面前随时可以掐灭的一道火烛!


    何其……荒唐,而又可怜。


    他强行按捺着,才没又当场吐出一口血来。但好像不吐出这口血来,反而更让胸腔肺腑间搅乱成了一团,一路撕扯得脑中也有一根筋在作痛。


    “你……”姚兴慢慢找回了视线的清明,向着姚崇苦笑,“你现在相信了吗,法师没有这个必要挑拨你反我,因为永安对关中,是这样可有可无的心态!只有我们!”


    “只有我们和父亲一样,如此执着于秦这个国号,执着于关中这片早已进退无路的土地!只有我们觉得和魏国联手便能攻破函谷关,还能有翻身的机会,觉得天幕告知的未来还能够做出改变!”


    “王兄,你先别说了!”姚崇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只因他看到,在姚兴的肩头已重新沁出了血色,显然是伤口撕裂所致。


    他们兄弟阋墙是假,但姚兴被宗室刺杀却是真啊!这是真发生了的事情。


    他要保民心,要保关中的人心向背,保潼关等关隘不会被守军轻易放给应军,就一定要削宗室的利益来填补百姓所需。


    所以此时,他已不是天幕所说,那个会让宗室得到体面待遇的秦王,而分明是一个垂死挣扎的疯子!


    姚崇还没考虑投降一说,宗室里却难免人心浮动,考虑起了用秦王头颅换取未来。


    姚兴也确确实实是挨了一箭,让他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姚崇起身就要向外走去,去将医官喊来,却不知姚兴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崇弟……别去,听我把话说完!”


    他还有话要说!


    姚兴自己也不敢说,他此刻到底是因伤势而头脑发晕,还是因为永安带来的那个刺激,让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既无比敏锐地知道,整个关中都在向下陷落,掉进永安的掌心,又咬紧了牙关不想承认,天下归应已只差一步,他现在唯一的活路,姚氏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此地,将关中拱手让人!


    他不能赌,继续负隅顽抗到最后,永安此刻的轻描淡写,会不会变成对关中的犁庭扫xue,对姚氏诛杀灭族,只能……


    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是我对不住你们,没能带领秦国昌盛,现在,我也只能做出一个决定。”


    要放弃一个执念可能是很难的事情,姚兴觉得有那麽一刻,他的神思又变得恍惚了起来,连带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却又很快,变成了豁然开朗的清明。


    “走!走得越远越好!”


    趁着永安还在解决魏国落幕后的种种,他们还有西行逃亡的机会。但之前的刺杀,已经让姚兴看透了,哪怕是宗室之中,如今也已不是一条心了,要想让仍旧忠心于他的人离开关中,还需要……再做一番伪装。


    “崇弟,”姚兴的唇角,慢慢又浮现出了一缕苦笑,“你先前,向我告状,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有个原本可以这麽做的人,没去为应军大开方便之门,现在也还能信上一信。”


    ……


    支妙音站在佛塔门前的时候,有些意外地看到,作为秦国宗室中兵权最高的将领姚硕德,居然出现在了此地,也没对她露出往日里的横眉冷对之色,而是用一种不太好形容的神色看向了她,眼神里透着深深的疲倦。


    他开口道:“陛下说,关中将乱,愿成全法师先前的心愿,助力您西行而去,求索真经,沿途的一应吃用之物和卫队,都已安排妥当了。”


    支妙音努力地在袖中掐住了掌心,才没让自己的脸上露出异样的神色,却又废了好大的工夫,才掩饰住了可能开口就会暴露出的惊讶,回道:“那我该向陛下谢恩才是。”


    她说出的是这句话,心中却已经翻涌过了无数种情绪。


    从“姚兴发什么癫,突然把我放逐了”到“真出玉门关了,还回不回得来”再到“才说的不会有突发事件怎麽又来”,最后变成了一种生死看淡。


    没事的,天幕都说了,永安陛下会打到天竺去的,到时候怎麽也能把她接回来了。


    而且该说不说,姚兴此人对“国师”确是一等一的好,在此地放了如此之多的箱子,恐怕其中财货不少,若能带回国去,也是一笔不菲的家资了。


    只是当姚硕德离去后,支妙音从起初的震惊和迷茫中慢慢冷静了过来,忽然又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不对……这不太对。


    姚兴没这个必要,在这个关头放弃她这根救命稻草,用佛教信徒的身份将她送走!


    有另一种可能,立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之前,她向姚兴提议,说“我佛引路,天下之大,向西自有生机。”而姚兴的回答是现在不成。


    会不会是洛阳方向有什么变化,让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算盘!


    但直接走,恐怕会即刻遭到追兵,于是换一种方式保全自己。


    支妙音不敢犹豫,连忙将这个猜测说给了慧果听,也立刻得到了对方的认同。


    “那我们现在该怎麽办?”


    “要证明这件事也很容易,”支妙音目光沉沉,一把拉着慧果向一个方向走去,“那些护卫看守着的随行物资,放在偏院的禅房之中,那里,之前被我额外挖了个信道,原本是用来应急躲藏的,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走这条地道,有办法避开他们的视线,看到其中的东西。”


    姚兴他们若是要走,一定会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她自认还有几分眼力,能辨别得出来。


    两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堆放着箱子的屋中,却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此地有些怪异的气味,好像是香料放多了。


    “就算是礼佛,也没必要带这麽多吧……”支妙音心中腹诽,信手推了两个箱子,惊讶地发现这其中是空的。


    空的?


    在意识到这个事实的下一刻,支妙音便已是心中一紧,只因她的那个猜测,仿佛是进一步地得到了证实。


    既然是君主赏赐给禅师西行的物资,怎麽可能有空箱子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用来给人躲藏的。


    姚兴果然要跑!


    可是,秦国宗室要跑也就算了,干什么非得拉上她一起,搞得她想要给陛下报信都做不到了,还得担心一下对方会不会卸磨杀驴。这简直是让她在用命来卧底。


    支妙音脸上镇定,心中却已忍不住又骂了姚兴一声。


    思忖间,她的手已搭上了第三个箱子,发觉这个倒是和之前的两个不同,是个装了东西的。幸好这箱子的锁扣解开方便,能让她在不惊动外间的情况下,打开看看其中的东西。


    “要是看到的是姚兴自己的东西,应该就真的坐实他突然想跑了……”


    “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对陛下来说是好是坏。”


    “洛阳那边是不是又忘记给我传递消息了?”


    “……!!!!”


    支妙音的所有想法都终结在了掀开箱子的一瞬。


    她惊得蹬蹬后退了数步,慧果唯恐她踩到什么发声的东西,连忙上前来搀扶住了她,却只是随意地往箱中瞥了一眼,也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还是支妙音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握住了她的嘴,才让两人都不曾发出什么额外的响动。


    但在这一刻,她们彼此对望的目光中,都已是彻底打碎了平静的惊愕,试图依靠着看向对方来保持平静。


    稀薄的月光透过了纸糊的窗户,照进了这间禅房,也勉强照亮了这个被打开的箱子。


    那箱中没有珍宝,只是先露出了一张彻底失去了血色的面容。


    也让人无比震惊地看到,躺在其中,或者说,蜷缩在一堆香料当中的,赫然是……


    是秦王姚兴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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