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在梦中,为何他一个堪堪答完试卷六分之一的人,会能够得到单科榜首的位置,又得到陛下的亲自接见。
游街策马过境的时候,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了许多艳羡掺杂着质疑的声音,也听到了这座被天明唤醒的建康城里,从其他的方向纷纷传来了锣鼓声。
直到,他下马,站在了宫城前,被带到了永安陛下的面前。
“把头抬起来说话,朕是这麽可怕的人吗?”
王神爱好笑地看到,这位吏部科榜首刚刚入殿,就已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表演了一出以头抢地。
“你这态度,可不像是写出考满考察制度的人。”
徐羡之心头一惊,即刻就站了起来。
是了,他既做了这单科榜首,就绝不能丢掉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怎能遭到一句对他实力的怀疑!
“陛下容禀,草民只是未经这等阵仗,心中忐忑,但那卷上所写,尽是本人亲自所想,绝无拾人牙慧之意。”
“那就说说看吧。”
“是!”徐羡之答道,“草民以为,陛下既以考官之法遴选天下人才,对官员的考察升贬,也当有所改变。前朝两汉魏晋之时,因官员多为察举孝廉、家族世袭,一旦坐上官位,常常在一地久任,虽然多见史书中称颂,吏称其职,人安其业,但一地官员也容易结成党羽,甚至是盘踞一方,成为当地豪门,既然陛下有心废去郡望之说,就必定要对其节制。”
王神爱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聪明,接着说。”
看看,这才是聪明人的想法。
既然陛下已经铁了心要整治世家,绝不让党羽勾结的情况发生,形成新的士族门阀,那就在考卷中给出一个相对可行的答复。
既有应和新朝的激进,又是有理有据地从前朝开始分析。
这个吏部科第一的名头,他担得起。
耳闻永安陛下的赞许,徐羡之起先说得有些磕磕绊绊,现在已流利了许多。
“草民纵观前朝,大体承袭秦制,由郡国丞相向上参与考课,汇总至三公面前,向下主持所属各县的上计考课。如此上下承接,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得出迁调的结果。但往往人员汇集,三公无暇管理各地计状,只能笼统而论,汇总的信息中也有诸多不实隐瞒,于是迁、降、转、徙等结果,多由人情而定,而非实绩。”
这就是为何会出现他先前说的情况,官员在一个地方任职的时间非常久,甚至在史书记录中不乏看到,有人当一地刺史多达二十年。
一种情况,是这官员自己想要留在这里,于是找了门路,让官职调度把他忽略过去。
另一种情况,是上面的三公要处理这麽多升迁降职的信息,根本处理不过来,于是把一些偏远地区给漏过去了。反正官员不动,对于有些地方也不容易产生变量,再过三年,新的大考交来的,还是一份安稳的答卷。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王神爱想要看到的情况。
科举让新鲜的人才跳进了应朝的活水当中,就应该继续保持着鲜活的生命力,让活水流向各州各县,而不是流进了泥潭中。
徐羡之面色泛红,语气铿锵:“草民以为,新的考察官员制度,必须有足够多的执行者,才能确保对官员的调度都是准确公正的。但考虑到一县之地,可能会因为天灾缘故,粮食大幅减产,人力无法补救回来,只靠着一次考察结果,对有些有心报国的官员大不公道,所以提出了两次考核折中取数的想法。”
“其他的细则,都已写在答卷之上了。”
王神爱点了点头。
徐羡之在答卷上写道,应将吏部官员分成两类,一类主持考满,一类主持考察,各自执行映射的职务,确保从两个方面品评官员的优劣。
什么是考满,就是官员任职每满两年进行一次上计时候的考核。对一地税收、人口增长以及其他情况做出汇总。以四年为一个周期,均衡评价两次考核结果,确定升迁的幅度。
“考满”因为是“满”,基本只涉及官员的升迁,对表现格外优异的官员,也可以进行破格提拔。
而什么是考察,就是由中央吏部官员对地方官进行集中考察和不定期考察,考察地方官员上奏的种种情况是否属实。
“考察”重在一个“察”字,所以结果也在惩罚。对谎报政绩、祸及百姓的官员进行惩处。
将这两条放在一起,就很能看出徐羡之的态度了。
官员的升迁需要稳定的累积和表现,而官员的贬职,却可能是任期内一次不经意的考察。这对官员来说,意味着需要时刻打起精神,维持住郡县太平,好像是一种高压的监督,但对于百姓来说,就是幸事了。
同时,真有本事的官员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埋没,如果第一个两年内得到了一个上等评价,第二个两年内又得到了一个上等评价,期间的不定时巡查也都没出纰漏,难道她还会只委屈对方在一个小地方折腾吗?
见王神爱又低头看向了他的那份考卷,徐羡之咬了咬牙,唯恐自己话说得少了,决定再解释两句:“草民……”
“还管自己叫草民?”王神爱抬头笑问。
徐羡之猛地一震,顿时反应了过来:“微臣叩谢圣恩。”
不是草民,而是臣子,永安陛下的臣子!
徐羡之更没想到,他这份答卷为他换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吏部科榜首的位置,也是一个吏部郎中的位置。
按照陛下对三省六部的设置,同处吏部之中,在他的上面只有一位并未定下的吏部尚书,两位吏部侍郎而已。
这是对任何一位参与此次科举的学子来说,梦寐以求的位置!
……
“你在想什么?”徐羡之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声。
他猛地惊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吏部的大堂前站了许久,仿佛是在那块写有“正大光明”四字的牌匾面前呆住了。
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名身着官服、年约三十的女子。
“你是?”
“我姓桓,是你的同僚。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话呢。”
“哦……”徐羡之忙道,“我是在想,刚才见驾即将结束的时候陛下问我的那个问题。她说,在斟酌到底要将举办科考的大权交给吏部还是礼部,就让我先答一个题目,如果让我来举办科考的话,我会如何出题。”
桓黎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回答的?”
徐羡之:“我……”
他说,这件事兹事体大,他不敢在未做深思熟虑的考量前就给出这个答案,方才匆匆前来面见陛下,他也还没看过其他几科头名的答卷,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麽能随便评价人才选举的标准呢?考察官员的时候,也不能有这样的先入为主。
看陛下的反应,应该还是满意他这个答案的。但光只是现在敷衍过去了还不行,得在考察完情况后,给出一个正式的答复。
怎麽说呢,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在问话的时候,还抱着一种恶趣味的想法,就是在好奇,一个被题目折磨过的人,会怎麽折磨下一代考生……
不不不不,他怎麽能这样想陛下。
他认真地在身侧擦去了手上已快看不出来的汗,正色答道:“此事,我会在任职一月后回禀陛下的。”
“你还真是办事一板一眼。”
徐羡之的面色一紧。
桓黎哈哈笑道:“你放心,我这是对你的称赞呢。我都听说宣读吏部科第一之前的情况了,你那些同住一地的竞争对手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但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公事公办,认准死理。日后同朝为官,还请多多指教。”
徐羡之连忙拱手:“当然,多多指教。”
但等桓黎一走,他又顿时愣在了原地。
等一下,他在抵达建康后听了不少传闻,也忽然想起来了这位桓夫人是何许人也。
他……他的公事公办,只是拒绝其他考生不合理的请求,桓夫人的公事公办,却是大义灭亲啊。
吏部的门风,原来一开始就已被陛下定成了这样吗?
那好像——
也挺好的。
他刚准备往吏部郎中的隔间走去,忽然又听到门外传来了两道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两个交谈的女声。
“就送到这里吧,你也该去户部报道了。”
“怎麽?怕别人说咱们姐妹都考上了,还分属不同的部门,会有人说闲话?”
徐羡之侧身而望,见那两道停下脚步站定门前的身影从侧脸来看,确实长得很像,身量也相差无几。
姐妹二人同时参与考核,还全通过了,确实厉害!
“我有什么好怕别人说闲话的?”分属吏部的那个回道,“我只是觉得,我仍需进步,不耽误你赶紧去多认几个人。快走快走,别在这里耽搁。”
另一道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剩下这位又朝着离开的姊妹多看了一会儿,才拾级而上,正撞上了徐羡之打量的目光。
她坦然地迎了上去:“见过上官。”
徐羡之奇道:“你为何会觉得我是你的上官?”
她说话也不含糊:“我答题答得太循规蹈矩,没落得什么好名次,本是该当落选的,但阅卷官见我还答了几道户部的题目,精通计算,就问我愿不愿意来吏部补录一个胥吏跑腿的职务。算起来我必是此次入职的末流,管谁叫上官都不会错。”
她说得越是坦荡,也就越让徐羡之觉得,她绝不会止步于此。这为人处事之风,也确实适合吏部,不知是哪位考官如此有眼光,把她挑了出来。
他心中已对对方有了不低的评价,语气也更尊重了些:“那麽敢问那一位——”
“那是我家中长姐,术算筹划的本领远比我强,此次答卷中,她借鉴陛下之前分段转运军粮的举措,提出了一些漕运调粮的想法,位列户部科头名。”她眼神炯炯,忽然多出了几分骄傲,“若是上官有兴趣,可去贡院看一看这份答卷。”
“但您放心,”她挺直了腰板,一副毫不退让的模样,“我一定会想办法超过她的,毕竟,如果看不透她的想法,又怎麽去对她审查呢?”
徐羡之:“嗯……好志向。”
他觉得,这姑娘应该和桓夫人很合得来。
看,大义灭亲预备役。
当然,最好不要有这样的情况。
……
总之,这一场科举的结果出来得远比他们想象得要快,也在即刻之间,在建康城中掀起了风浪。
直到日头西沉,夜色笼罩,自城中各处发出的声音仍是几人欢喜几人忧。
可无论是志气满满却只落了个吊车尾的,还是直接落选的,面对贡院陈列出来的铁证,都没有了为自己辩驳解释的力气。
他们只是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位永安陛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
而此时的关中呢?
“吁——”姚兴勒住了缰绳,冷眼透过夜色向前看去。
他此刻已无心去管江南那边的情况,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破除这个四面皆敌的窘迫处境。
在这张因屡次咳血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带着一抹扭曲的杀意。
同行,或者说是与他会合在一处的姚硕德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想要劝阻,却最终没有说出来。
“动手。”
“是!”
“进攻——”
羌人的一声声高呼伴随着奔腾的马蹄声,顿时震响了夜空,也在一瞬间让前方的凉国大营中摇动起了火把,混乱成了一团。
吕绍惊惧地瞪大了眼睛,被下属匆匆扶上了战马。
他是受到父亲的命令前来支持杨盛的,也是他当上凉国太子以来,第一次来到距离西凉这麽远的地方。
但进攻关中所能得到的收获,和痛打落水狗的自信,又让吕绍丢开了种种疑虑,决定放开拳脚干一番大事。
可他绝没料到,他先迎来的不是己方的势如破竹,攻伐陈仓得手,而是关中的姚兴在将长安交托于王太弟姚崇后,亲自领兵征讨于他。
姚兴的孤注一掷情绪,显然大大感染到了他麾下的士卒,以至于交战刚起,凉国兵马就已全面落入了下风。
吕绍的牙齿颤抖:“……他们在喊什么?”
夜风呼啸着带来了羌人的声音。
他们在喊:“杀吕绍!杀凉国太子!”
吕绍不敢犹豫,一扯缰绳,“走!”
仓促兴起的交战,简直是个噩梦,他也分不清,据有关中这个大本营的姚兴到底带来了多少兵马。在联系上杨盛之前,如果他先被姚兴围困解决了,那就大为不妙了。
为今之计,只能先走,随后再来想想出路!
西凉盛产好马,吕绍所骑乘的,更是其中的翘楚,也称为大宛宝马,他身边的士卒为了保护这位太子更是勇猛非常,就这样悍然冲破了羌人的围困,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撤离而去。
到了临近天明的时候,在后方已听不到任何一点羌人追兵的动静。
吕绍根本来不及感慨这突然逃窜的举动,会让多少追随于他的兵马覆灭,只长出了一口气,发出了劫后余生的感慨。
可也就在这时,他忽然惊惧地看向了前方,骇然发出了一个“逃”字!
他听到了,前方的大地震颤,昭示着一列骑兵正在向他迫近。也几乎就是在瞬息之后,一支支利箭划开了晨光,扯碎了夜幕,也迅疾如电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他猛地一口鲜血喷出,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
姚兴停住了追击的马匹,凝眸向前方看去。
在逐渐透亮的天色里,射程之外的地方,招展着一面面旗帜。
在旗帜之前,陈列着一队威风凛凛的骑兵,还有一具具凉国士卒的尸体,其中,也包括了凉国太子吕绍。
士卒向前方带去了他的疑问:“你们是谁?”
而后,有人带回了对方为首者的答案。
那人昂首阔立,站定于战车之上,像是遥遥对着姚兴,发出了一句致意。
“我是,拓跋圭。”
第92章 谁与谁联手
他是拓跋圭。
魏国国主,拓跋圭。
……
“你不应该在这里才对。”
姚兴与拓跋圭各带数名随从向前赴会,姚兴当先开口,就是这样的一句。
拓跋圭的目光扫过了他的病容,“那我应该在哪儿?在平城重启登基典礼,宣告自己绝不向永安妥协?在这北方的土地上效仿永安,也启动一次遴选人才的科举,然后得到一群我不需要的帮手?又或者是和国中有所意动的那一批人一样,干脆带兵南下,向永安投降?”
“你只拥有这个群敌环伺的关中,尚且没有打算俯首投降,怎麽还对我的去处有这样一句评价呢?”
姚兴:“……有些话不说,没人当你是哑巴。”
他分析就分析吧,为什么非要说出这句“你只拥有这个群敌环伺的关中”。为了显示此时的会面,是拓跋圭稳稳占据了上风吗?
“你不能否认这一点。”拓跋圭的脸上满是风尘仆仆之色,语气里却满是迫人的笃定。
姚兴咬了咬牙,“如果你非要拿出这样的态度,咱们这结盟不谈也罢。”
“哈哈哈哈也对。”拓跋圭笑了笑,“就算没有我,你也杀得了吕绍。那凉国的吕光早年间做大秦天王鹰犬的时候,还当得起一句不世英杰,选择占据凉州的时间也恰到好处,但他自己称天王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日薄西山,等到吕绍一死,吕光和凉国也必定是你秦王的囊中之物,我说得没错吧?”
“所以呢?”姚兴冷眼朝着后方的魏国士卒看去,向拓跋圭问道,“你越过子午岭,从平城杀向此地,先我一步杀死吕绍,是为了什么。”
拓跋圭答道:“为了向我魏国之中摇摆不定的人证明,我能杀得了吕绍,也能杀得了他们!甚至对他们动手还要更容易。也为了向你证明,当日的结盟失败不代表我们没有再度联手的机会,现在就是很好的时候。”
“很好的时候……”姚兴垂眸,恨恨出声,“也是濒临绝境的时候。”
他不怕将这话说出来,是在拓跋圭面前露怯!
因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拓跋圭脸上显现出的是感同身受,而非可怜与同情!
“我敬佩永安的决断与眼界,敬佩她能从那个位置直抵帝位,但我依然不想承认,我会输给一个年纪不到我一半的人,我们这些被汉人称为羌胡的异族,明明是看到汉人王朝无能,终于有了走入中原的机会,却只能变成她的垫脚石!”
“所以你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肃清后方!”拓跋圭回得果断,“而我可以先助你一臂之力,否则我们的结盟也不过是随时可能破裂的东西。”
姚兴眼神一动,“你要与我联手攻破西凉、仇池等地……那麽你的后方呢?”
拓跋圭回答得从容:“我和你不一样。我魏国地界上有一批并不算好用,但比我还不想认命的人,他们以前一边向我投诚,一边在背后偷偷骂我是蛮夷,现在却不得不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倾尽家财也要赌我胜利。天幕说,柔然的杰出领袖社仑会攻破敕勒部,统一漠北草原,正式创建柔然汗国,但现在,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姚兴即刻恍然:“像你上次派往关中的使者,就是这样的人。”
“是!”拓跋圭没有隐瞒的意思,也回答得斩钉截铁。
北方世家以清河崔氏、范阳卢氏为代表,近来为他提供了一笔相当惊人的军资,也让拓跋圭忽然意识到,当永安举起屠刀向着江 南的世家名门砍去的时候,她那边的收获又有多少。
真不怪永安想杀人啊,有些人只要稍微从指缝里漏出来一点东西,就足以让人看到油水背后的那块肥肉。
但很可惜,他的情况和永安不同。
永安可以昭告天下,自己虽然出身世家却绝不和他们同流,可以将门阀子弟以谋逆罪名处死,用科举选拔出来的贤才替代他们的位置,他却需要先对这些人表现出友好的态度,甚至对他们委以重任,将安定后方的使命交到他们的手里。
起码要在他赢下这场南北对峙后,再经过二十年的积累,他才有这个机会和对方撕破脸皮。
而现在,正如他向姚兴所告知的那样,他们是一群最好用,也最疯狂的工具。
“那麽……”姚兴的语气趋于冷酷,或者说是公事公办,“你与我联手,平定我的后方,你想得到什么?”
拓跋圭背着手望向了缓缓自山后升起的朝阳,沉声回道:“秦国本身,就是最好的回馈。不过你放心——”
他一听姚兴变得紊乱的呼吸,就意识到他在想些什么,立刻出言解释:“我不是要你直接向我投降,把秦国合并到魏国之中,这种事情我是很想要促成,但你不会同意,反而会让我们的结盟随时破裂。我远道而来,不是要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我是说,当秦国本身像是这局棋盘上的破绽时,也正是我们反攻的关键。”
姚兴:“……说来听听。”
“我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你别急着否认。”拓跋圭道,“恕我多嘴问一句,秦国现在遭遇的敌人,不只是仇池和凉国吧?”
姚兴犹豫了一瞬,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对,连蜀中的那个谯纵,都敢领兵来犯。”
“这不就对了吗?”拓跋圭拊掌而问,“那你说,永安会不会放任这样的局面,给你以逐个反击的机会,让这个破绽还能有被填补的时候?”
“……不会。”
刘裕从函谷关方向发起的进攻,充其量只能叫做虚晃一招,属于永安真正的杀招,必定还在后面!
被各方威逼的秦国与筛子无异,很有可能还会面对额外的威胁。
拓跋圭分析得很理智:“上一次我们选洛阳作为战场,确实是失策了。洛阳百姓之心仍在南方,我们两方还都是远道而来,更比永安少了一份胆魄,才最终是那样的结果,但如果,关中是这个扭转局面的枢纽,是必要争夺的跳板,也是必然要各方汇聚的战场,你还会像先前一样输吗?”
姚兴的脸色变了又变。那个答案,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却又掷地有声:“不会!”
他知道拓跋圭的意思了。
拓跋圭支持秦国,可以不是为了得到秦国,却是为了确保这块最好的战场、最好的诱饵没有被后方的种种动乱所蚕食。
联手肃清后方的情况下,魏国的精兵也能以更好的方式在关中以北的地方待命,随时向秦国境内发起支持。
可这也意味着……
拓跋圭看似说着什么没想让秦国变成自己的东西,但只要姚兴首肯这个计划,秦国的上方便悬着一把随时可以抽出的利刃,也随时可以捅向他的腹心。
眼前的这位魏王拓跋圭明明比他还年轻不少,但说出这种算计之辞,真是比谁都要心态稳健!
“秦王怎麽看?”拓跋圭问道,打断了姚兴的沉思。
他依然波澜不惊的神情,像是一张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巨网,死死地纠缠了上来。
“我其实只有两个选择。”
“一种就是,我自己觉得仍在做出反击,不想让人小觑,可实际上的种种表现,都不过是可笑的负隅顽抗!最终还是要因疆土单薄,被永安席卷的大势吞没。”
“一种就是,如你所说,尝试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让关中因你我联手,变成一个弱点,也变成一个陷阱!但我还得赌一把,你拓跋圭的良心,更要赌一赌,我秦国能不能保全一口气,从这对峙中活下来。”
姚兴闭目,只觉这开春的日光落在眼皮上,也终究不见多少暖意。
他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我选第二种。我不想相信天命。”
拓跋圭拍了拍手:“很好,很明智的决定,现在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瞥了眼远处一众凉国士卒的尸首,与姚兴交换了一个眼神。
“春耕之前,除掉一路威胁,夺来的宝马,我要七成。”
“好,”姚兴回道,“但我希望,这批军需好马,能让你的士卒对黄河沿岸严防死守,别再出现邺城被破的笑话!”
他终于看到,在拓跋圭一直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有一句话也被他丢了回来:“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拓跋圭可没忘记,他的堂弟拓跋仪还在永安的手里,出兵进攻邺城、让他遭到重创的,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
唯独让他觉得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永安还没对他发出什么讯息,诸如用敲诈勒索的方式,让他把拓跋仪给赎回,可以姑且当作他已经死了。
反正他已经死过一个亲兄弟了,也不差再死个堂兄弟。
他还从姚兴这里,得到了另外两个有意思的消息。
一个是,姚兴选择以弟弟姚崇为嗣,确保秦国后继有人,在一定程度上大大稳定了关中的民心,这就由关中作为棋局翻覆内核的计划,更有了实现的可能。
另一个是,天幕曾经数次提到过一个从姚兴手下背叛脱离,趁机建国的枭雄,名为赫连勃勃,但早在天幕第一次说到此人会杀死岳父的时候,姚兴手下的那位大将就已对他展开了追杀,可惜让他逃走了。
此人现在去向不明,很有可能就在永安的麾下。
或许他们也可以利用这一点做一些文章。
不过归根到底,要想击败永安,还得看真本事。
……
因关西与中原音信隔绝,有两个至关重要的消息几乎很难传到建康。
吕绍的头颅被送到了他的盟友杨盛面前。
杨盛一时之间方寸大乱,选择退回武都。
却在退兵途中遭到了姚硕德的伏击。
总算杨盛要比那吕绍通晓军事,还来得及抽身而退,可他麾下的仇池羌人损失惨重。
他怎麽也没想到,自己原本想要投靠永安,获得些好处,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通狂风骤雨的打击。在即刻领死和往后再说中间,他果断地选择了后者,做了一次非常合格的墙头草,向姚兴送出了请降书。
这不仅仅是因为这次损失让他在回到国中后遭到了不少非议,也因为就在此时,他从北方收到了一条骇人的消息。
姚兴竟然在出兵征讨仇池的同时,向凉国发兵。
吕光刚刚派出了吕绍与杨盛合兵,虽没指望他真能攻入关中,但也并不认为他会输得这麽快,还如此轻易地丢掉了性命。
姚兴与拓跋圭的结盟,也让这一路进攻的兵马异常来势汹汹。
若是吕光还是当年那个挥斥方遒、选择割据一方的豪杰,也就罢了,对于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来说,他临时调度的反击还是太过无力了。
凉国覆灭,吕光身死,被吕光扣押在凉国境内的高僧鸠摩罗什则被姚兴释放,让他得以重返天竺。也算是通过这个举动向世人证明,天幕所提及的过错,他都已经牢记在心,绝不会再犯。
而凉国覆灭,也代表着他的后方暂时稳定了。
虽然关中因地理位置的缘故,仿佛仍处在风雨飘摇当中,但当杨盛乞求降服的书信送到长安的时候,姚崇终于看到,在姚兴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
虽然这笑容也如海上的灯塔一般,很快又被雾气给吞没了。
“建康那边有什么消息?”
姚崇唯恐刺激到刚有和缓的姚兴,斟酌着用词:“那边的科举大有成效,永安也在筹划今年的春耕了……”
……
可关中这边不知道的是,永安这边在筹划的何止是春耕,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找来了桓玄到她的面前:“我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想要托付给楚侯,不知道你……”
“陛下但说无妨。”桓玄连忙回道。
别管陛下说的是什么,他都答应了就是。
天知道他最近遇上了一个怎样的麻烦。
自从科举当中的一部分考生知道,有一批试卷是由他桓玄批阅的之后,就在建康城中流传起了一则谣言,说这些考生是桓玄优选,建议办事再多谨慎小心一些。
这些人是不是够谨慎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总有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仿佛随时都能上来问一句,楚侯你有没有看过我的试卷。
天地良心,都是天幕坑他。他也不想回答这种愚蠢中带着调侃的问题。
他又补充道:“若是这任务的地点不在建康就更好了!”
王神爱噗嗤笑道:“那你还真猜对了,我要让你去的地方,得算出一趟远门。”
……
桓玄低头,看见王神爱的手指在面前的舆图上点了点。
指向的方向,是辽东。
“我想请你,去拜访慕容宝的遗孤、留守龙城的太子慕容会。随行的伴手礼我也为你准备好了。”
“之前被勃勃俘虏的拓跋仪,就是你此行的礼物。”
第93章 谁说的领兵中流!
“慕容会?”
“对,慕容会。”
桓玄奇道:“我记得,天幕提到过,史称后燕的燕国,是由慕容宝的长子在平定了国中的朝臣叛乱后,在龙城称帝,重新延续下来的。”
那麽为什么是去见慕容会,而不是慕容盛?
“可你觉得他还活着吗?”王神爱问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桓玄:“……”
“说实话,我不想小觑拓跋圭的本领,有天幕的这句话在,连你都记住了他的名字,拓跋圭只要还有余力,一定会对他发起追击。而且,按照勃勃往邺城走了一趟带回来的消息,慕容盛和慕容宝同在邺城,虽然不在城头悬首的数人当中,但逃回龙城的一路有魏兵追击,生还的可能太小了。”
“相比这位天幕历史上的后燕皇帝,我倒是更看好另外一个人,或者说,我看好慕容垂的眼光。”
慕容垂这位老将不死,拓跋圭的势力绝不可能到今日地步,也没机会把北方的燕国打成这个鬼样子。他的眼光之毒辣可想而知。
他立慕容宝为继承人,一方面是因为慕容宝是他仅剩的嫡子,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慕容宝有个出色的儿子慕容会,甚至这个儿子,还到了被慕容宝猜忌的地步。
如果说慕容氏还有人活着的话,或许也只有他了。
要谈合作,当然只能跟活人来谈。
桓玄思量了片刻,仍有疑惑:“可若是他也死了呢?”
“楚侯,你应该听得懂我让你走这一趟的用意。”
桓玄点头:“南北决战,不在江淮,就在河洛,但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先从拓跋圭的后方捅他一刀。”
“对啊,”王神爱微笑,“那你找的人是真的慕容会,还是从龙城随便找到了个姓慕容的,让他改名叫慕容会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桓玄:“……”
陛下这话说得好生直白,但也好有道理啊。
她的首选,当然是那位还算有本领的燕国太子,但如果他已死了,这件事让其他姓慕容的人来完成也无妨。
“我猜你还会想问,为何不让慕容德来做这件事。天幕上的他能创建别号南燕的燕国,也能称一句慕容氏正统,抵达辽东后能办成不少事。但我不想放任他的野心,也或许,我真将这个建议提出来,他自己就要先向我请辞了,你是最好的执行人选。”
“陛下就不怕我有野心……”桓玄这话刚说出来,就觉得自己被陛下飞瞟过来的一眼甩了一巴掌。
他有什么野心?仅剩的那点都被天幕的反复处刑给打没了。
他的根基也在荆州,不在辽东,去辽东办事靠的还不是永安陛下的脸面。
要这麽说的话,他是不是该说一句,陛下还觉得他挺行的。
“你不是不想在建康办事吗?去吧。”
桓玄领命而去。
有人却不太乐意,“其实这件事情,我也能替陛下去做。”
“就跟你上一次一样孤军深入,直逼邺城,这一次是前往龙城,杀向魏军的后方?”王神爱问道。
刘勃勃点头:“正是。”
“我要是只考虑到这一点的话,就应该将这责任交给义明,毕竟,她认路确实在行,也有在敌军后方杀进杀出的勇气,但为什么我仍要用楚侯?”
刘勃勃知道,陛下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这个问题,也不会忽然将他找到自己的面前,和他说起这件事。
“楚侯是天幕所言的优柔寡断之人,还存有与陛下一争的悖逆之心,仍可充当担负重任的使者,前去收服慕容氏旧部,可见陛下无人不可一用,还有……”
刘勃勃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想到了另外的一种可能性。
他迟疑着问道:“陛下,敢问这出海抵达辽东的海船,用于收买鲜卑人为我等所用的一应物资,是由谁来置办的?”
王神爱笑道:“当然是谁领了这件差事谁去办。”
刘勃勃抱拳俯首:“是臣草率了。”
这重任还非得桓玄来做不可!
他不似王谢累世名门,因谋逆罪名,抄没家产无数,只是交出了桓氏不少田产,供给陛下先前夺回洛阳所需。细细算来,桓玄在荆州还有不少家资。
谋反的事情他现在是做不了了,不如拿钱出来,干一件能让他青史留名的大事吧。
燕国鲜卑在魏国改用怀柔政策收服他们的情况下,未必非要听从汉人的指派,和魏军血战到底,唯有足够的利益才能挑动他们向拓跋圭出兵。所以随船而去的,必定还有一批粮草以及护持粮草的人。
桓玄要立功,却也要破财免灾了。
还是让让他吧。
刘勃勃刚想到这里,忽听王神爱道:“你看看,你之前都差点去做了别人家的赘婿,这笔钱想想你也出不起,还争这个做什么呢。”
他蓦地一僵,险些忘记自己现在是拜倒的姿势,本应顺势起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宛然是一尊雕塑,定格住了动作。
“陛下……”
这句话,分明是直截了当地点明了他的身份。
明明她将话说出来的时候,更多还是调侃与玩味,却也让心中有鬼的人顿时不寒而栗。
他那“陛下”二字开口,竟不知后面应当接上一句什么。
于是又讷讷地吐出了一个“臣”字。
可也就是在此时,一只有力的手扶起了他的手臂,让他的声音又被吞咽了回去。取而代之在此地响起的,依然是王神爱的话。
“你放心吧,天幕上下我一直分得很清楚。有些人必须要死,但有些人,就如楚侯一般,还有让我用于一方的能力,他是如此,你也是如此。算起来,桓卿屡次说想要改名避祸,却没狠下心来给自己改名,你倒是一点不犹豫,把姓氏都改了。”
刘勃勃顺着王神爱搀扶的力道抬眸,正对上了一双笑意温和的眼睛,“赫连勃勃已是过去,如今只剩下刘勃勃,也是我大应的臣子。就算有人真的知晓了你的身份,你也直接用一句话还回去。”
“陛下说了,她能被天幕称为永安大帝,既有大帝之名,也就敢收服其他帝王为己所用。谁有异议,让他来找我!”
年轻的将领因这一句瞪大了眼睛,忽然有片刻的失声。
随后他又重重地拜了下去,“多谢陛下保全。”
对于一位身份特殊的臣子来说,再没有一句话要比这句更令人心安了!
“谢就不必谢了,”王神爱道,“我有件事需要让你去做。”
刘勃勃的感动顿时一收:“陛下,臣只有俸禄,没有多余的钱财!”
“……”王神爱无语,“谁跟你说我惦记你那一点东西了?我只是需要你带着你这副能征善战的好身板,往蜀中走一趟。”
“您要我去拉拢谯纵?”
“错!”王神爱回答得斩钉截铁,“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并不容易。”
刘勃勃眼神一震,惊闻她说道:“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领兵刺杀谯纵。”
“什么?”
“这件事放在两兵交战之中,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伎俩,但天幕的影响,让我必须提前十余年完成这场南北博弈,我不希望,在这个战场上存在太多的变量!”王神爱的答复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让刘勃勃为之心惊的冷酷。
“无论是天幕上所说,还是他在天幕下的表现,我们都不难推断出,这位从未与我们真正碰面的谯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甚至是僭越的想法,但会用别人的行动来给自己找借口。甚至天幕已说到了这个地步,他想到的,仍然不是即刻前往建康请罪投诚,而是继续盘踞蜀中,不知是在观望还是另有想法。这样的人,与我终究不是同路!”
刘勃勃问道:“可若是将他杀了,陛下就不怕,蜀中无主,反而……”
“我不担心。因为姚兴可能会去清扫后方,但没这个本事抵抗住巴蜀本地氐人的抱团,杀入蜀中,没了谯纵,反而是一件好事,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刘勃勃顿住了一刹,还是点了头。“没了谯纵,蜀中反而暂时不会做出什么自作主张的事,这样一来,陛下就不用考虑这一路人马参与战局,影响您的计划,也不必担心,蜀中的人力物力会因为谯纵的愚蠢而被空耗。”
他缓缓吐出了结论:“陛下这一招——高明。”
太高明了。
一个不可控,也分不清敌我的人,与其想着拉拢,再添一路攻向关中的助力,还不如将其直接铲除!
就算这个举动可能会引发旁人的诟病,但从陛下毫无一点犹豫的目光中,刘勃勃看到了一句没有直接说出来的话。
待天下一统,百姓安居,自会有大儒为我辩经,又何必在乎一时的名声。
甚至还能有这样的天幕托举着她……
而这件事交给刘勃勃来办,也确实是最合适的。
他自己都知道,在陛下的众多将领里,如果要评谁的底线是最灵活的,谁最能做陛下的黑手套,首选一定是他。
而陛下的那一句话,那句“大帝驾驭其他的帝王”,已经成功地打消了他全部的疑虑。
他直起了身子,眼神中跳动着一瞬的战意:“不知陛下需要我何时出发?”
“越快越好!”
在谯纵的“顺势而为”造成什么对她不利的影响之前,解决掉这个祸患!
“末将领命!”刘勃勃痛快地应了下来,在从此地离去时,甚至走出了脚下生风的架势,仿佛他不是要去干什么率领精锐伺机刺杀的行当,而是要干脆率领大军出征。
别说,他那踌躇满志的表情,搁在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还真的挺有欺骗力的。
王神爱手中的书才没翻过几页,就有随从来报,说刘义明、孙恩还有张定姜一起找上门来了。
刘小将军更是当先一步开了口:“陛下给了桓将军任务,眼看那个刘将军也要出征,我呢?”
“你什么?我不是让你还要训练精兵?”王神爱戏谑一笑,将手中的书卷搁在了案台上。
“可是……”刘义明背着手,低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找到了理由,“开春到入秋之间,是最适合出兵的时候,先前陛下支持洛阳,被迫在秋冬天气进军,是时局所迫。现在能在合适的气候动兵,才是正道。”
“军粮你出?”
刘义明又被一句话堵死了。
张定姜忍着笑意,帮她解围:“陛下,刘将军的意思是,上一次天幕,很可能会促成拓跋圭与姚兴再度结盟,若是下一次天幕看似在褒扬于您,实则是将我方本能掌握的优势,提前泄露给了敌方知道,反而会有麻烦,还不如尽早出兵,早定乾坤。”
“对对对,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王神爱看着眼前活力四射的刘小将军,总觉得她这请战里还有些别的意思。
她呀……
眼看着建康城中刚因科举落幕,平添了不少新面孔,让一条条奋进的活鱼跳进了这个修缮一新的水池中,刘义明虽是武将,也觉得自己生出了一份危机感。
王神爱问:“那你倒是说说,我若真让你出战了,你打算从何处进军?”
刘义明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若是之前,她可能想都不想地就会回,可以从洛阳出兵。上次她是如何越过河桥,进入河东,痛打了一顿魏军,现在她也可以这麽做。
但现在,她不敢随便给出一个结论。
当日她被谢月镜等人的河桥搭建技术惊了一跳,发觉有文化的小夥伴能给出的惊喜分毫不少,只好在折返建康后多读了两本兵书。
——鉴于她识字不多,这兵书是营中认字的人读给她听的,花了她大半俸禄呢。
在“宝贵”的知识影响下,她理智地问道:“陛下让桓将军和刘将军做的都是什么?”
在场的都是她的心腹,王神爱没有隐瞒她们的意思:“一个去辽东联系慕容氏旧部,捅拓跋圭一刀去了,另一个……去蜀中刺杀谯纵。”
“刺杀……等等!什么刺杀?”先前刘勃勃是怎样的惊讶,刘义明也就是什么样的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天下相争,他谯纵本无能耐,就做不得这棋盘上的变量,还不如早日授首,也好让我少思虑一处地方。”王神爱回答得从容不迫。“建康因科举的缘故贤才云集,却也人员复杂,暂时脱不开身,但干这两件事却也无妨。”
刘义明转头就看向了陛下面前的舆图,神情凛然地端详了片刻,在短暂的若有所思后,又变成了顿悟的了然,“哦……我明白了!”
无论是桓玄去做的事还是刘勃勃去做的事,都是在用最小的代价拨动棋局,就算不能确保局势一定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但在如今不宜大规模动兵的情况下,也能保证不会出现局势恶化。
所以陛下先前的那句“军粮你出?”不只是调侃,而确实是她在当下的首要考量。
“现在可以回答我,你若请战的话,该当从何处进军了吧?”
刘义明点头:“我想恳请陛下准允,由张军师担任裁判,由我和孙将军比上一比,看看新招募来的兵卒中有无可造之材。就算春日不宜进军,臣也想将每一日都当做出战的前一日对待!”
孙恩在一旁傻眼了:“……”
不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为什么就又要被迫与人比斗了。
偏偏那刘义明又补上了一刀,仿佛唯恐陛下不同意她的建议。
她满脸都写着敬仰:“陛下,今日听您的安排,我方知道,这天幕说您的领兵能力只在中流,真是对您最大的侮辱!”
第94章 军校雏形,谯纵之死
刘义明真是将话说得无比自然。
饶是孙恩觉得,他还是要比刘义明聪明机灵一点的,也没从她的表情和语气里,看出任何一点谄媚的意思。
仿佛这句话就是出于本心。
孙恩:“……”
喂,说好的大家都是来向陛下请战的,怎麽就你先说漂亮话出来。
抢跑吗?
刘义明的余光瞥见了孙恩扭曲的表情,顿时就不乐意了:“你难道觉得我说错了吗?天幕这样说,还真让人以为,陛下非要依靠我们这些将军的指点才能打赢胜仗。可谁都知道,能带兵固然不容易,能带将才是更大的本事。”
若没有陛下在后方拉扯着缰绳,她们这些性情各异、想法不同、出身有别的将领,谁知道会将局面带成什么样子!
“我可没说你这话有错,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刘义明将下巴一抬,满脸都是少年人的桀骜。
王神爱忍不住笑道:“那就如你所愿,你们比一比吧?”
孙恩大惊:“陛下,我先和刘勃勃比,后和她比,我是什么?刘将军们的磨刀石吗?”
他倒不是不敢比,纯粹有点怕被这种悍将突脸。
可别没在战场上受伤,反而在这等同僚切磋中弄出点事情,成了建康的笑柄。
唉,都怪他不够坚持,在向陛下坦白了身份后,就将姓名重新改了回去,要不然他也姓“刘”的话,是不是也能得到一点偏袒?
果然在江东地界上,姓孙还是风水不太好。
王神爱不知孙恩此刻究竟在想什么,但大抵不会是什么正常的想法,打断道:“行了行了,哪有用磨刀石来形容自己的。义明的话只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我想用你们二人的领兵对垒来确认一下,此事究竟是否可行。”
“什么事?”刘义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凑到了王神爱的面前。
她没想到自己的请求,居然好像还能有意外的收获。
王神爱道:“近来建康城中因科举的缘故士人学子聚集,朝中六部也新入了一批官员,外放至各州的官员名单也正在草拟当中,那麽文官定了之后,武将呢?”
刘义明回答得毫不犹豫:“武将当然是在战场上磨炼出头。”
可她话刚出口,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捂住了嘴,脸上露出了几分后悔。
不对,非要说的话,她虽然是在战场上才真正得到了领兵的机会,但若真的要和那些出自底层的士卒相比,又已幸运了太多太多。
是陛下先给了她机会,天幕为她提供了支持,再加上当日洛阳的局势危急,还有那一把因缘际会的火,才让她终于跳出了寻常将领的作用域,甚至让魏国都真正记住了她的名字。
可更多的人就算有领军的天赋,要爬到应该站着的位置上,还是太难了。
需要的时间也不是十年二十年而已。
刘裕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如今读书人有了一条明确的出头之路,武将呢?
“陛下——”刘义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按照天幕所说,您会在建康等地开办官学,让有读书天分的人接受大应的教育,从而出头,那武将……是不是也可以有映射的学校?”
“武将和文官不一样吧?”孙恩皱眉反驳,“总不能武将也要靠着照本宣科的方式,来学什么排兵布阵,打架也要先通礼仪,这教出来的都是什么?”
纸上谈兵的腐儒吗?
“我都说了是映射,映射!”刘义明很不服气,“又没说文人的官学教什么,武将都要学什么。你不是被天幕称为陛下的政委吗?怎麽连这点问题都想不明白。”
“你看,当将领的不仅要自己会骑射,还要知道各个兵种的配合。如果没有外力的提拔,他可能一辈子都只知道步兵如何如何,那这学校之中就可以教授这个。当士卒的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当将领的却需要知道士卒的情绪如何,防止炸营,就像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信仰一说,这点也可以教。”
“还有……”她掰着手指认真算道,近来在建康歇息又圆润起来的脸上多了几分严肃,“昨日我在学军营中如何建厕所,前日学的是军营的防御工事建造,半个月前刚听北府军中的老兵讲完野外筑城的学问,这些也能教。”
“若能从寻常的士卒中找到学这些东西很快的人,说不定就是一员未来的将领。”
王神爱接话道:“还可以在校场甚至是野外两军交手,训练统帅应变的能力,是不是?”
刘义明连连点头,但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学校中读书,谁来教授这些东西,教材又不像是读书人的经文一样有现成的,全都是问题啊。”
哪有说起来这麽容易。
“那就劳烦刘将军、孙将军、张军师合力参谋,拿出一份行之有效的计划吧。”王神爱回道。
刘义明本已觉得自己够厚脸皮了,起码已在战场上锻炼得比先前厉害了许多,还是在陛下此刻期许的目光中,觉得面颊有些发烫。
更是没想到,会听到陛下接着说道:“若这军校的计划当真能成,到时候我把你们三个的名字,或者还有其他人一并参与筹划,也给算在当中,全给刻在石头上,摆在校门口。”
这……这是不是也太荣耀了点?
刘义明抓了抓头发,一阵汗颜。
孙恩也随即见到,王神爱转向他道:“还有,我听人说,你前几日在担心,随后的北方战场上,调度不来这样多一呼百应的人手,你会失业?”
“啊……”孙恩傻眼了,“我原话不是这样说的!”
到底是谁这麽担心他的前途,跑到陛下面前来为他“打抱不平”。
张定姜道:“陛下,我可以为他作证,他原话真的不是这麽说的。”
她强忍着笑意,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他说的是,到了北方战场,就没有这种让他爬高振臂一呼,底下人还让他背天师道经文的场面了。”
孙恩额角的青筋一跳,怒道:“这后半句你可以不说。”
干什么非要把他的窘事这麽直白地说出来?
他孙恩不要面子的吗?
王神爱扶额失笑:“好了,总之,你是不必担心失业了。”
现在,在桓玄行将启航,刘勃勃匆匆领兵西行的时候,其他的将领除了保持作战的手感,也多出了另一件有趣的差事。
这才叫做,建康城中各行各业蒸蒸日上,文武事业全面开花。
……
谯纵已看着眼前的烛火看了有好一会儿。
直到外间巡营的一声梆子响提醒着他已至午夜,才让他猛地从沉思中惊醒,犹豫了片刻,终于吹灭了烛火,和衣躺到了行军床上。
但闭上了眼睛,还置身于一片黢黑当中,他的心绪依然紊乱得厉害。
明明理智告诉他,此刻不在成都的高墙庇护下 ,他应该时刻保持充沛的体力,抓紧为数不多的睡眠时间。
可事实就是,他睡不着。
“之前听天幕说了那麽一通,砍了侯晖杨昧这两人的脑袋,决定征讨姚兴,取信于永安,怎麽真到了做起来的时候就这麽难呢?”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不过,虽然谯纵说出的是一句疑问,他自己可能是知道理由的。
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清理掉“祸端”,决心北上,叫做一鼓作气。
从成都徐徐进军,向汉中方向推进,威逼关中,叫做再而衰。
还没正式向关中发兵,就听到了关中方向传来的一连串消息,可真是名副其实的三而竭。
谁能想到啊!姚兴这家夥都已被天幕说成了这个样子,居然没有即刻弃械投降,接受四方的围杀,反而在立姚崇为太子后四方反击。
哪怕他这种打法,势必会让原本就疲弱的关中被进一步消耗府库积蓄,也极容易被永安找到可乘之机,但在永安抵达之前,他是真的没有一点要出事的样子。
不仅他没事,他的对手已倒下数个了!
谯纵并不知道,姚兴反击的战绩当中,其实还有拓跋圭在背后撑腰,只知道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里,杨盛也已经撑不住了!
那他呢?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做这个出头鸟的对吧?
谯纵在心中估量着,忽觉很是庆幸,自己没有在出兵之前,就派遣出使者前往建康,以成都王的身份向永安大帝臣服。那麽这样一来,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立场可言。
他是能退回去的。
或者,如果觉得来了又走,容易影响士气,也容易影响到他在巴蜀士卒心中的地位,他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比如说,他可以假装向姚兴投诚结盟,然后在大应和秦国的争斗中看准机会,倒戈一击也好,暗度陈仓也罢,总归要用最小的损失,最完美的借口,实现利益的最大化。
是了!
这麽一想,这好像还真是一条可行之策。
有了一条“退路”,谯纵心中的巨石顿时落了下来,觉得呼吸都比先前顺畅了许多。困意也随即涌了上来,将他裹挟进了睡梦当中。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踌躇难断、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路兵马却是奉行着兵贵神速的原则,自建康抵达了荆州,随后,在做出了一番估量后,没选择从荆州入蜀,而是决定先抵汉中。
一度给苻晏做过几日参军的卞范之也被这一路的将军“请”来,再当了一回帮手。
不过更准确的说,是卞范之被迫用自己在荆州的人脉,给刘勃勃找了一批相当有水平的向导。
以至于谯纵自号成都王,还有一群本地的氐人护佑在侧,竟没察觉,刘勃勃带着一路精兵,在巴人向导的带领下,已经蛰伏到了他的营地附近。
“陛下的猜测果然没错,”刘勃勃在心中暗骂了谯纵一声。
他白日里让哨探收集回来的消息里,谯纵此人说得怪好听的,说是什么,要顺应天幕,讨伐姚兴。
但他若是真有这样的心思,现在还能只在此地?
别开玩笑了!怎麽都该跟姚兴交手上了。
再让谯纵在这里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天知道他会不会干出什么比姚兴还招笑的事情,或者干脆把蜀中都给丢了。
还是该当趁早铲除了这个祸患!
领路的巴人看着刘勃勃这个不断变幻的神情,略有些惧怕地后撤了一步,又被刘勃勃一把拉了回来,“你走什么?我还有问题想要问你呢。”
他问:“这周围有没有什么适合伏击的地方?”
刘勃勃一边说,一边摸出了炭笔,在地图上大致勾勒出了一条线,“在这一片局域上。”
按照谯纵的脾性,他当下的情况,不像是要在即刻间和姚兴动手,但又不能长久止步不前,必定要往一个方向推进,更有可能的行军路径还是他所标示的那样。
问到了他熟悉的东西,那巴人连忙答道:“有,有的!”
“若是这支队伍意欲西行……”
虽然看起来像是在绕路,另寻一种方式进入关中,有那麽点没必要,但既然刘将军这麽说了,他也只能按照这样来考虑。
“在成固县以西的山口处,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城池,叫做妫城,只剩旧日的城池断壁尚在,用于驻军是足够了!”
“若是将军觉得此地不妥,还可以……”
“不。”刘勃勃眉眼间闪过了一缕狩猎之色,“就选在此地设伏。”
夜色很好地掩藏去了刘勃勃等一行精锐的踪迹,在白日里蜀中兵马的斥候展开行动前,他们已在向导的带路下,藏入了那座废弃的城关当中。
而对于此刻想通了立场、自认可以左右逢源的谯纵来说,斥候都好像并不需要如此卖力地工作,也就更难察觉刘勃勃的动向。
他已预备让心腹往关中送去一份求和的书信,再另寻一位得力的使者,提前告知永安陛下他的“卧底”大计,随后就是等待天下平定的时候。
至于现在,他向麾下士卒给出的说辞是,那条通向关中的隘口必定被姚兴派出重兵把守,不如走箕谷一线,打他个措手不及。
士卒不疑有他,都跟上了他的指挥。
可也就是在这一支迁移向西的兵马被拖得有些长时,自北方忽然传来了一阵骇人的冲锋号角。
谯纵愕然转头,惊见一队来势汹汹的骑兵提着长兵杀奔而来。
“!!!!”
这一群人明明并不算多,可他们根本不曾和前后士卒缠斗,只片刻的搜捕,就已如虎狼扑食一般,无比准确地向着谯纵杀来。
谁让这位成都王自认是不得不称尊位,却还是如此张扬地打出了旗号!
“这是哪里来的兵马?”
谯纵两眼发直,第一反应便是,身在关中的姚兴派出了一支精锐。
不能怪他这样想。
这冲锋极快、交手犀利的精锐绝不会是汉中地界上的人马。
那为首的将领更是头顶盔甲都遮不住的北方胡人面孔。
眼见前去拦截的兵马节节败退,两侧的士卒还未来得及阻挡在前,成为他的护盾,谯纵连连拉扯着缰绳后退,一句话脱口而出:“切莫动手,我等是友非敌!”
别打自己人!
可姑且不说,这句在乱军交锋的马蹄与刀兵声中,到底能传出多远,又能不能传到刘勃勃的耳中。
在他惊恐的视线中,刘勃勃驾驭着战马,在奇袭邺城栽培出的亲随护持助力下,已然如入无人之境,一把长刀震开了挡在谯纵面前的盾牌,朝着这衣着最是张扬的首领就劈了下去。
谯纵的声音熄灭在了喉咙口。
只见刀过血出,人仰马翻。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迎来这样的致命一击。
……
当刘勃勃率领的兵马赶在合围之前撤离的时候,谯纵已成了地上的一具死尸,再说不出什么两面逢源的话来了。
第95章 从领兵到挖渠
面对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惊变,谯纵的一众士卒也懵了。
“他们为什么……杀了大王就走?”
在看着谯纵尸身沉默的人群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个声音。
在场士卒的脸上更显迷茫。
是啊,为什么呢?
他们这一行人举兵迁移的队列,实在没有做好御敌的准备,要不然,刘勃勃也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直截了当地杀出,而非夜间袭营刺杀。
多年不经战场,更是让这些士卒少有应变的经验。以至于当谯纵倒下去的时候,有相当多的人竟忘了自己在此刻应当做什么。
但凡敌军有斩尽杀绝之心,在此时乘胜追击,必定能让他们溃不成军,死伤惨重。
可他们没有。
就好像,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斩杀谯纵,清除掉这个突然在蜀中称王的变量,便撤军离去。
因这一句发问,在场的蜀中士卒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随即而来的另一个问题,仍未得到解决。
谯纵一死,他们这些人就是群龙无首!他们该怎麽办?
蜀中氐人的惰性在恐慌退去的第一时间,就已笼罩在了人群当中,但又或许,他们其实有且只有这一个选择,“要不,我们退回蜀中去?”
这句话刚刚问出,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应,但他们随即听到,军中的书佐思量了一阵,说出了一句更有建树性的提议:“退不退回蜀中的姑且两说,咱们先退出汉中如何?若是那群精锐是由秦国派出的,我们向南退走,在巴郡以北的米仓山一带增兵,既有源源不断的后军支持,又能确保他们无法越界进入巴中,更别提是蜀中了。”
“成都王一死,咱们也只能先以自保为上。”他又补充道。
也不知道是这一番话中的哪一句戳中了这些氐人的心思,一时之间周遭响应声四起。“对对对,这是个好办法。”
“就依您所说!”
“咱们还需提防敌军再来,尽快撤离扎营才是。”
又有人一边抬起谯纵的遗体,跟上了前方的队伍,一边唏嘘不已:“要真是秦军精锐,成都王也真是自讨苦吃啊……”
“从蜀中进攻关中,果然二百年过去也不是好差事。”
“……”
可这话若是让姚兴听到,他大概也不会感到有多高兴的。
收到蜀军撤兵的消息,别人是怎麽想的他不管,他反正是愣住了许久。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发问。
“蜀中撤兵得很快。”报信的斥候答道。
他打褒斜道从关中抵达的汉中,本是为秦军调度兵力提供信报,现在也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蜀军提防后方敌军的哨探,于是得到了更多的消息。“他们军中举哀,确是群龙无首。”
“我专门向巴人,还是与蜀中不睦的巴人打探,这才知道,蜀军遭到了一路骑兵精锐的截杀,其他兵马损失不大,唯独谯纵遇刺身亡。”
没了领头的人还怎麽向关中进军?当然只能撤回去了。
“此事是谁干的?”姚兴惊声。
他确实想解决谯纵,但不是这样解决。
他本预备将初步交战之地,定在秦岭山中。为了减少关中的损失,这一战就由刚刚递交和书的杨盛来打。这一战也不需要将敌军斩尽杀绝,只需打得谯纵认清实力差距,暂时屈服,让他有从中做文章的机会便好。
谁知道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难道是那位魏王?”姚崇在旁问道。
“不,不会是他。”姚兴回答得很是笃定,“他从平城突袭而来,抢先我们一步杀死吕绍,来跟我们谈合作,尚能用出兵奇诡来形容,但若出兵击溃谯纵,斩了他的脑袋,那就只有用魏军能够背生双翼来形容了。”
“何况,杀死谯纵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姚兴冷笑了一声,只是笑声里好像又带着几分自嘲,“总不能说,抢先一步杀死谯纵,是为了断绝我入蜀的退路吧?那他大可以放心,倘若关中不保,基业不存,天命终究落在了应帝身上,我自然不会苟活,何来偏安偷生一说!又或者他拓跋圭有心借着设伏关中同时铲除两个对手,还能得手,我也不妨做个死得明白的刀下鬼!”
“大王……”
“好了,只是说说而已,还是来讲谯纵吧。”姚兴的指尖扣着御座,缓缓说道,“谯纵之死,只能出自永安之手!”
哪怕对蜀中来说,这件事还有其他的可能,在他这里,却有且仅有这一个结论。
在想通这个结论的刹那,他面上并无异样,却在心中一阵战栗。
太果断了。
这神来一笔的截杀太果断也太有效了!是永安干得出来的事情。
若是从蜀中士卒的角度来说,他们失去了一个心有大志、惯会把握时机的首领,最好的选择就是退回蜀中,绝不给任何一路兵马提供助力。
偏偏谯纵又是死在征讨关中的路上,最有可能对他动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兴,也就让姚兴和蜀中结盟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他无法占据蜀中,也就绝不可能顺大江而下,横生一路兵马直取荆州,乃至于建康!
她宁可放弃一路潜在的助力,甚至是一片天府之国,也要确保战场局面始终在可控的作用域内。
这才是一位不拘泥于眼前得失的帝王应有的大局观。
比起亲自出征抵达关中附近的拓跋圭,远在千里之外的永安好像还要可怕一些。
更可怕的是,她手下真有这样的将领,敢于替她执行这件斩首行动,还真让这人给做成了!
一想到这里,他又怎敢因谯纵身死,在明面上帮了自己一把而感到庆幸。
姚崇忽然听到姚兴低声自语:“我忽然有些不太确定,关中到底还能不能充当一个诱饵了。”
“您……”姚崇有些担心地出声。
姚兴的这句话,简直像是提前发出的意志消沉信号,不能不让人忧虑。更让人忧虑的,可能还不是国君意志消沉,会让国中其余众人也失去斗志,而是另外的一件事。
当年,就是屡次的挫败促成了姚苌的疯癫行径,那麽,在姚兴这里呢?
说实话,他有点怕哪天早上醒来会听到别人说,快看,大王在关中立了一尊永安的像……
“崇弟。”姚兴忽然开口。
姚崇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在!”
“关中的春耕,我先前都交到了你的手里,眼下境况如何?”
姚崇答道:“司农各部都已分至关中各处,必不负大王所托。只是……今年开春以来降水不丰,臣有些担心年中有变。”
姚兴闻言咬了咬牙,“年中有变……三辅、关中、洛京向来气候相通,就算真是年中有变,变的也不是一地,你且先让人将后手备下就是!”
姚崇应了声“是”。
见姚兴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这位王太弟退下,姚崇躬身行了个礼,便徐徐退出了殿外。
这接连的惊变,让春风哪怕已渐和煦,吹在他脸上,也未让他有片刻的神态轻松。
想到姚兴的叮嘱,他更是即刻脚步一迈,便朝着长安的北门行去。
……
而在此刻的洛阳,同样是一片如火如荼的耕作景象。
不,不仅仅是耕作而已。
刘勃勃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也连带着抹去了面上的污泥,终于觉得自己能稍透过一口气来。
但低头一看,他两腿还泡在淤泥之中,拔出来都费劲得很。
“我真觉得我不该同意来干这事!”
天知道他一个好不容易奇袭汉中,斩杀谯纵得手的人,为何要想不开先前往洛阳,想着,在等待陛下随后命令的同时,也能在前线伺机谋求战机。
结果战机不战机的不好说,反而是先来当了一回挖渠的劳工。
他此刻所在的位置,正在洛阳以东。
眼前的沟渠名为阳渠,乃是洛阳地界上最重要的水渠,甚至追溯向前,可以到春秋战国时期。
不过这条渠道真正成型,还是在汉朝。
要知道,洛水不是一条很让人安心的护城河,动辄出现洪涝,冲毁两岸的房屋,再不然就是极端到干旱,因地势之差,不仅供应不了洛阳城外农田所需,连最基本的生活用水都满足不了。
阳渠应运而生。
到如今,经过数次改造调整,已分作了两段。
西面的一段是引谷水入洛水,确保旱季的水源。
而东面的这一段,则是堰洛入漕,将洛阳水路接入汴渠、淮河等中原河流中。
可惜先前数年战乱频频,这阳渠年久失修,东段的地势原本就高,容易淤积,现在更是堵塞得严重,连带着西边的这一段也没法用了。
洛阳这一带正在兴复农田、重垦荒地,这情况又岂能坐视不理。
加上今年还算不得风调雨顺,这等沟渠灌溉之事,更是重中之重。
可洛阳地界的赋田数额虽高,人口却没这麽快迁移过来,还在去岁年末刚经历了一场战乱,单是参与耕作的人口就比江南差得太多,更别提疏通水道了。
刘勃勃这一来,和“羊入虎口”也没大区别。
“话可不能这麽说。”苻晏一身精干劲装,头顶斗笠,不像一员备受天幕赞誉的大将,倒像个货真价实的农民。
她拄着把铁铲,站在刘勃勃斜上方的阳渠边缘,平心静气地开解:“你看,若是有人将来谈论起什么谯纵之死,我们这里的人个个都可以给你作证,你早在半月前就已在这里挖水渠了,绝无可能跑到汉中去干那桩伏击之事。”
刘勃勃:“……我是应该说谢谢是吗?”
别以为他没瞧见,因阳渠地势的问题,在苻晏另一只手握着的图纸上,还预备参考关中的龙首渠,打凿一段竖井,然后联通一条隧洞式的渠道。
这比现在这种单纯地铲走污泥,不知道要难办多少倍!
他现在都已经掉到坑里来,成了此地凿渠的劳力,难道还能逃过后面的那一段吗?
苻晏却是脸皮很厚,比刘勃勃年长了二十来岁的脸上,只见劳累风霜,不见半点汗颜:“你若有此良心,我也不介意应下。洛阳百姓感怀陛下大恩,个个都拿我们当亲人,你多做点事,他们给你当证人,这怎麽不叫彼此奔赴?”
她挥了挥手中的图纸,不欲再跟刘勃勃探讨将军挖渠是不是屈才之事:“我还要去千金渠和五龙渠走一趟,就不在这里多待了,劳驾刘将军统御有方,帮我看着些此地。”
刘勃勃:“……”
“将军?”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小兵凑了过来。
刘勃勃无奈地重新抄起了铁镐,“看我干什么,没听到她说的吗?洛阳百姓视我们为亲,帮亲人干点活算什么。也正好锻炼锻炼你们这些人的体力,免得再和之前驰援汉中的时候一样,你们的坐骑都比你们体力好。”
可那小兵刚刚转头,又分明听见刘勃勃咬牙切齿地说:“……难怪刘裕是洛州都督,苻晏却是洛阳长史,这是又能打仗又能管事!”
小兵努力回头辨认了一下,刘将军这话到底是在夸奖还是在内涵人。
结果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忽然从头顶砸下来个阴影。
他惊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人从堆积的淤泥中挖了出来。
刘勃勃也上前来搭了一把手,好悬才将这个一脚踩空的倒霉蛋给弄醒了过来。
这少年费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顿时让将他搀扶起来的两人察觉,这年轻人有着一张,养尊处优多年才有可能将养出来的面容。
刘勃勃皱起了眉头:“……你是?”
这人看着好像有些眼熟。
少年喘了口气,先连连说了几声道谢,这才答道:“我是此次科举之后分派到洛阳来的官员,名叫谢灵运。”
“哦!”小兵顿时恍然,“你是那个那个,天幕说过的……一大坨垃圾上面那个漂亮装饰!”
“咳!”刘勃勃差点没被这一句给呛岔气了。
谢灵运的表情倒是有些见怪不怪。
没办法,天幕的这个说法真是太形象了,相比于什么山水诗派的鼻祖,好像还真的是“垃圾堆上的一朵装饰”更生动形象,让人记忆深刻。
自他来到洛阳以来,已经有好多次这样的情况了!
再多被说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但下一刻,他的表情又僵住了。只听那小兵问道:“那您在这儿干什么,为了实地体验污泥覆面的感觉,查找诗歌创作灵感吗?”
谢灵运:“……那倒不必!”
他按捺住了惊闻这话的吐槽冲动,解释道:“是因陛下向来务实,没在此次科举取士中专门遴选一批长于诗赋之人,而是让我等按照答卷所长,各归其位。谢相也觉我该从体察民生的底层胥吏做起,就进了户部任职,恰好被分入了外派洛阳的官员当中。刚才——”
“刚才摔下来,纯属是意外,意外而已!”
绝不是因为他早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巡查河道至此忽然脚软,直接掉了下来。
但他总觉得,自己经由这样的一番磨砺打熬,可能是做不成什么山水诗人了,估计要改选前线耕田当主题,专给这些挖污泥的人当口号。
要这麽说的话,也不失为一条新路数。
唯独需要担心的也就只有一件事了,会不会有人自此将他这谢灵运的灵运二字,干脆和运河水渠联系在一起。
谢灵运想到这里,忽然惊觉,刘勃勃此人的气势和一般人着实迥异,一看就非等闲,再仔细一看,顿时认出了对方:“刘将军为何在此?”
建康城中,他与刘勃勃见过面,主要还是见过陛下为诸位还朝将领敕封的阵仗,自觉不会错认。
按说,他是不该在这里的。
哪知,刘勃勃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我半月前就被派来挖渠了,污泥覆面,你没瞧见而已。”
至于谯纵此人的结局,和他这个在洛阳修缮阳渠的人有什么关系?
“将军,你刚才还说……”
“我说什么了?”刘勃勃打断了他的话。
抱怨归抱怨,现在,他也只看得到眼前的场景而已。
……
他看到谢灵运顾不得帽上的泥水,就将其戴到了头上,手脚并用滑稽地爬了上去,继续向前巡查。明明是个该当被供奉高阁的文学奇才,现在也为庶务奔走。
他看到挑着污泥的妇人唱着分不清曲调的歌谣,穿过刚刚铲除了杂草的田垄,一见那策马而过的苻晏,便高呼了两句什么,像是一句盛情的邀约。
他还看到,在这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里,正有一行面有菜色的人向洛阳方向走去,大抵在不久之后,就会在此地安家落户。但仍需许多时日才能来接替他这里的工作。
这里是和建康不一样的风貌,却同样让人能看到永安陛下带来的影响。
看到这里,刘勃勃忽然低头笑了出来。
他又想到了陛下的话,她说,她能被天幕称为永安大帝,既有大帝之名,也就敢收服其他帝王为己所用。
是啊……
天幕提到过的皇帝都在挖水渠了,怎麽不叫收服呢?
第96章 现在,你叫慕容会
虽然这个被提到的“皇帝”二字,其实应该大打折扣才对。
不是自称了皇帝,就真的可以配得上“皇帝”二字的。
不是自称君王,就真的能享一国之供奉的。
生于草原,长在厮杀之中的刘勃勃原本对此没有什么实感,也并不觉得北方游牧民族裂土而居的各个部落,其实只是掌握着多麽狭小的疆土,可当他抵达应朝,为永安陛下驱策后,这些曾经笼罩着一层迷雾的东西,都已变得清晰了起来。
“喂——”刘勃勃忽然在后方一阵呼喊。
本已走出一段距离的谢灵运顿时一个踉跄,怒目回头而望。
只听那满目泥污也难掩眉眼桀骜的年轻人冲他喊道:“天幕说你是大诗人,写出了诗,给我也看看!”
谢灵运:“……行!”
啊,不知道怎麽说,眼前的画面好像突然就被涂抹上了色彩,随同春风拂绿野草而燃了起来。
望着那双被淘洗清明的眼睛,望着周围水渠里一双双掘土时依然坚定的面容,他原本那份被安插到此地受难的郁闷早已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一种重新生出的创作欲。
年轻的诗人一边费力地从罐子里掏出半块糟鱼,盖在热气腾腾的麦饭上,一边说道:“我忽然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写什么了,我看山也可爱,水也可爱,人更可爱……”
“那你有没有这个信心,把诗歌传播到关中,也能让那边的人听懂你在说什么?”苻晏飞快地就着酱菜,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一口,听谢灵运说到这里,蓦然出声问道。
“啊?”谢灵运愣住,“什么意思?”
苻晏道:“洛阳是前线枢纽,也是我应朝的一面窗口,只让刘将军出兵袭扰关中东面诸县,只发挥了它一部分的效果。”
“先前我就在和陶太守商量,能不能趁着关中春耕,人员投入到田产中,疏于对入关人口盘查,派遣出数名弘农出身的士卒,去展示一下洛阳的社交手腕。现在你这麽一说,我就另有想法了。”
那些“据说据说”的话,哪里会有《诗经》之类的歌谣传唱得远呢。
“正好啊,姚兴此人不甘认输,虽然没像陛下一般以科举之法取士,却试图推行汉化,令羌人通晓礼法,做到令行禁止。关中汉人文化盛行的时候,夹杂几句洛阳流传过来的童谣,无妨吧?”
“就算初时不见成效,谁又能知道,水滴石穿之下会如何呢?”
“苻长史……”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苻晏打断了他的话,“陛下身边总有这样多的奇迹,就像之前,我又怎会想到,还有重回洛阳乃至于关中的一天。”
“不!不是,我不是拒绝!”谢灵运连忙解释,“我是想问,您的人手几时出发?”
前朝有曹植七步成诗,他谢灵运此刻逸兴遄飞,文思泉涌,就算不占天下才气之八斗,也不消多久便可成文。
甚至不只是他,附近听到苻晏这话的人也凑了过来,“苻长史,俺们瞎哼的小调也能一并传过去吗,叫关中知道,咱们的将军一天能挖二十筐土。”
“……就是,吃得也比我们多点。”
刘勃勃停住了筷子,忽然觉得自己嘴里的那一口饭不知道该吞下还是吐出来。
喂,这群人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能不拉他这个武夫下水吗?
……
而此刻的扬州地界上,春耕的浪潮因官员陆续到任,同样在向前推动。
这群新晋上任的官员大多出身寒门,虽然仍有这个“门”字,并非真是面朝黄土的农人,起码说不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为了更有把握通过永安陛下的考核,他们还曾专门就各地的耕作要务向老农请教。
如今走马上任,在吏部的考核监管高压下不敢懈怠,竟也各自混得像模像样了。
人马匆匆,犁车辘辘,水田里一片忙碌。
“江南果真……果真不是广州可比。”
说话之人面色黑赤,结发于额前,不似中原人模样。
若是身着岭南的无领单衣,桂布短套裤也就罢了,偏他为了表现出自己因天幕而来、在应朝皇帝面前讲求一个入乡随俗的决心,竟向驿馆的驿丞借来了一套褒衣博带的文士服饰,再配上那些未曾摘下的饰物,就怎麽看都有些古怪。
王神爱却不觉有何不妥,面色从容地向这位到访的俚人领袖回道:“广州也是应朝疆土,何来比较一说,若将来仍是广州贫瘠,不似江南富庶,就是我为政的不是了。”
那俚人统领顿时面露喜色:“按照这样说来,陛下已预备开辟庾岭山路,打通扬州与广州了?”
庾岭北面是赣江,南面是广州的北江,原本都是航运交通通畅的地方,偏就是这居中的庾岭山中,仅有小径能够用于通行。
就连他这等深谙山中环境,还有向导领路的人,都走了许久才赶到。
这一赶路,就错过了建康的科举盛况。
又听闻陛下亲自出行巡视,已身在会稽,再从建康转道来此。
他如今殷勤,倒不是为了天幕上提及的巨额航海利益,纯粹就是为了得到陛下一句对俚人各部态度的回应。
不错,就是这样。
方才陛下一句话出口,让他心下安定不少,连忙趁热打铁问出了后半句话。
陛下都这样说了,联通广州和扬州之间的山路,是不是就该修建起来了?
这样两方的互通有无,也能比原本方便得多。
王神爱笑了笑:“已在计划之中了,不过……”
她的余光清楚地捕捉到,当她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同行的刘穆之顿时眼皮抽筋一般,不住地给她使眼色,看得人格外想笑。
若不是这位姓冼的俚人统帅在此,恐怕他当场就要冲上来抗议:“虽然此次科举选拔出了不少可用的人才,他们户部没之前那麽缺人,但还是要求求陛下网开一面,别再添加事项了。”
“更要命的还不是户部的人手与财政问题,是开凿庾岭山路所需的劳工根本没有这麽多。春耕和各州戍防驻军,已经消耗完了应朝的人力,从哪里变出这样的一批人来?”
“还有,别忘了这一次陛下是为何要来会稽的。前会稽内史王凝之在任期间只知敬告鬼神,却全然没管,会稽临海之地,常有河流之中遭到海水倒灌,引得田地土质受损,根本无法全效投入到春耕当中。此次陛下亲至,正是为了监督此地规划出一条堰塞堤坝,与州中陆续动工的水渠配合,预防天时有变。”
“劳工都投入到这里了,哪还有人手来解决广州的问题!”
“……”
他刘穆之是有些节流筹划的本事,却没这个本事造出这麽多的人!
王神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从刘穆之的脸上读出这麽多东西的,飞快投去了安抚的一眼,并未让那俚人统帅瞧出这片刻间的交流,泰然自若地答道:“不过,比起开凿庾岭山路,起码需要耗费数年的时间,当下最是行之有效的门路,还是于会稽造船。你看,既可照天幕所说,抵达夷洲之地耕作,又可抵达广州港口,将扬州的种种物事带去广州交州一带,比起翻山越岭,还更节省人力。”
俚帅奇道:“莫非于扬州而言,造船比修筑山路还要容易?”
王神爱笑道:“那不如随我一起来看看,这半月间会稽港口多了几条航船吧。”
永安陛下在先,俚人统帅随行,很快便抵达了港口之地。
桓玄惊得匆匆来迎,以为自己出行辽东的计划还是执行得太慢,招来了陛下的不满。
然而刚刚走来,就听到了陛下的声音:“这是半月间草草打造出的第一批航船,可惜,能否自建康顺利抵达广州,仍需试行多次来确认。”
俚帅瞪大了 眼睛,满面惊叹着望着眼前的船只:“天呐,这是商船还是战船?若只是需要从扬州绕过海岸抵达广州,这船……”
这船太过庞大了!!!
一听永安陛下说,它是在半月内打造出来的,更是让人为之骇然。
他在天幕结束后便匆匆启程,带着岭南特产向君主上贡,以示投诚之意,这一点真是完全没有做错。
也没想到,陛下确实没把瘴气横行的南方,当作一块暂时无用的领地,已派遣出了这样多的人力,投入了不菲的金钱,来打造一支往来船队。
桓玄:“……”
不是!等一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不是什么要往广州航行的船。他也没打算去广州重操旧业。
王神爱对他使了个眼色,成功堵住了某位大慈善家的嘴,继续向俚帅说道:“只是有两件事我得说在前头。”
“一来,北方的魏国秦国不会坐以待毙,势必要向我进攻,若战事兴起,这些船只需要先投入到征战之中。二来,在两州港口与贸易平台搭建完毕,广州刺史向我告知大半俚人归附的消息之前,这些船只仅会用于试航,不会正式抵达广州。”
“应当的,应当的!”
他也只能代表一片山岭的态度而已,并非整个广州、交州的百姓都已明明白白地说出,将会誓死效忠永安陛下。这样好的船,若是抵达了广州却被人劫走,换了是他,得心痛得三天吃不下饭了。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
但有了这样的“铁证”,他已彻底相信了陛下的态度,决定将这些事情告知族中,再由他们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唯有桓玄望着这俚人统帅兴高采烈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为何这样的神情?”王神爱道,“我有说错话吗?”
“……似乎没有。”桓玄努力克制住了自己腹诽两句的冲动。
按照陛下所说,只要战事在前,这些船就不是商船,而是战船。
所以先开拔辽东,反而是很合理的事情。
至于往广州去,那是另外的安排。
但正是这些船只,被她用一船两吃的办法,解决了俚人的疑惑,起码在半年一年间不会翻起什么风浪,甚至会愿意配合应朝官员的行动。而到了半年一年后,天下局势只怕又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何为用最小的代价,在棋盘上经营出最大的成果,何为用别人的东西给另一方画大饼,他今日也见识到了!
桓玄喃喃:“陛下……不愧是陛下。”
“那就这麽说定了。”王神爱笑道。
“啊,什么说定了?”
“等你远行辽东归来,这批船淘汰下来了,也别真当你桓氏的私产了,拿来给我经营商路用。”
桓玄:“……”
陛下啊陛下,能把抢劫说得如此好听,是否有些不对呢?在这一点上,他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在对上陛下眼神的那一刻,他又分明从中读到了另外的一个信号。
他的船不能损毁在航行之中,他也得安全地回到建康,直到将它们交到负责海航贸易的人手中。
海风掠过岸边,带来了一句从陛下口中发出的声音。
“你会回来的,是吗?”
……
当桓玄枕靠在航船的甲板上,随着碧波远行向北的时候,这句话仍在他的耳中回荡,让他本想说出的不惜死战之类的话,全被吞了回去。
当他抵达辽东的海口,审视着面前这片土地时,眼中的神采也在不自觉间变得更为谨慎。
斥候很快给他带回了消息,还是一个并不太好的消息。
慕容盛为拓跋氏的部将所擒获,也不知道统领这一路追兵的是什么人,竟然用慕容盛为饵,提出要和慕容会合军还击。那慕容会误入圈套,虽然侥幸脱逃,却已有多时不曾出现,恐怕……已然凶多吉少。
“你能不能放开我!”斥候手中擒着的少年奋力挣扎,却被精干的士卒压制得死死的,只能不住地从口中冒出鲜卑族的脏话。
桓玄挑眉:“这小子是谁?”
斥候回禀道:“他身上也有慕容氏的纹饰和印信,我就顺手柄他抓回来了。”
这孩子肯定不可能是慕容会。
慕容会今年已有二十出头,而眼前这个……虽然鲜卑人向来长得着急,但至多,至多也不会超过十五岁!
桓玄用自己新学不久的鲜卑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了咬牙,报出了自己的小名:“长生,我叫慕容长生。”
桓玄眸光一转,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头:“那好,从今天开始,你叫慕容会。”
“……?”
少年呆滞着一双眼睛,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继续挣扎,只是看着眼前的男人。
且慢,什么叫做,从今天开始,他叫做慕容会?
真见鬼了!他慕容长生,不,应该说是慕容熙乃是燕国上一任皇帝慕容垂的小儿子,是被拓跋圭所杀的慕容宝的弟弟。
换句话说,慕容会是他的侄子!
他死了父亲死了兄弟死了侄子,还被追赶得到处逃窜,撞到了这群莫名其妙的人手中,已经是个天大的灾难了,怎麽还要改换成侄子的姓名?
“我……”
一把刀毫无征兆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桓玄冷着脸,全看不出一点在扬州时备受调侃的滑稽模样,只剩下了一片决绝,“需要我再重复一次吗?我是应朝的楚侯,奉陛下之命,征讨魏国,需借燕国太子名号一用。现在,你叫慕容会。”
慕容熙哆嗦了一下嘴唇,很想说,他身为慕容垂的儿子,也是名正言顺的燕国继承人,就用本名也无妨。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相比于一度坐镇龙城、太子摄政的慕容会,他的影响力差了太多。
更重要的是——
刀上的反光刺目。
慕容熙脱口而出:“是,我叫慕容会!”
第97章 龙城易主
识时务者为俊杰,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他只能,也必须顺着对方的意思说话。
改名算什么,谎称身份又算什么!
慕容熙在心中给自己找补了理由。
不论如何,好歹他还姓慕容呢。这姓氏没改,也不算对不起祖宗。反而是他在自降辈分,算得上委屈。
他动了动下巴,试图再往后退一些,避开桓玄的刀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那你是不是可以放开了?”
桓玄没错过这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隐忍与慧黠,沉声问道:“那你现在知道,该当做什么了吗?”
慕容熙低垂着眼帘:“我知道慕容会是谁,你让我假扮他,无外乎就是要借这个名号收拢慕容氏旧部,做些事情。”
再想到对方的身份,慕容熙更觉一阵不寒而栗。
听听这家夥的自称是什么,他是大应的楚侯!
既是大应的楚侯,还是被天幕反复提及、疑似有谋逆之心的楚侯,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处在应帝的监视之下,怎会突然来到此地。
这让他不得不生出一个猜测,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
比如说,他要把本就很惨的燕国“余孽”,拖上另外的一条贼船。
“收起你那些想法!”桓玄冷声警告,“我远渡重洋,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不是来换个地方造反的。若不是陛下觉得你慕容氏仍有用处,也想将你们收归己用,我可没兴趣来这穷乡僻壤之地。还有……”
桓玄又看了一眼慕容熙被收缴上来的印信,大略猜出了他的身份,“我想你应该听得懂人话,也知道如何配合,才是对你来说最好的选择。”
慕容熙眼神一颤,“那我若是一切照做,有什么好处?”
桓玄笑了笑:“慕容德已在建康出任礼部主客司侍郎,专管归化入朝的异族人士,他跟你是何关系?”
“他是我叔,不……”慕容熙忽然改口,套上了慕容会的身份,“他是我叔祖,他能在应朝出仕,我也自然可以。尊使所说,是这个意思吧?”
桓玄收回了刀,好笑地看到这个故作成熟的年轻人大松了一口气。
“孺子可教也。”
“在召集部将之中需要的人手,你向他提。”桓玄指了指一旁的副将,转头就走。
被留在原地的慕容熙仍目有忌惮地望向桓玄的背影。
他低声嘟囔:“……这就是应朝吗?”
天幕的解说,几乎将楚王桓玄形容成了永安的掌上玩物,是个并不太聪明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抵达了辽东,也来得正当好处。方才那一瞬间,由那把出鞘的匕首所带来的压力也绝不作伪。
永安大帝能震慑住此人,还敢放他高飞,前来辽东操纵风云,又是一位怎样可怕的帝王!
“喂,别发呆了。”慕容熙的思绪被人打断。
只听桓玄的副将说道:“你先去换一身衣服,随后该做什么,就尽快去办。”
他现在的样子只像是个落魄的逃难人,因为年岁小还势单力薄,才逃离了敌军的掌控,但要装成燕国太子慕容会,恐怕还差了不少火候!
得再做一些准备。
……
此时的燕国后方,早已乱成一片。
慕容会这位太子遇伏而下落不明,魏国追兵又直逼龙城之下,曾为燕国将领的段速骨在纠结了两日之后,便已决定向魏军开城投降。
若是没有天幕所言,他还未必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因天幕影响,魏军如今只杀首恶,剪除燕国王室血脉,对燕国其余人等不予追究,反而用心安抚,那他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不信永安真能对他们这些人不计前嫌,那还不如投靠同为鲜卑人统治的魏国!
城门已开,龙城请降。
“长孙将军请!”段速骨向对方示好。
长孙嵩挎着腰间的长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周遭,见另一面的士卒向他发来信号,宣告此地已归魏军把控,这才将神情放轻松了几分。
他听到那燕国降将在他耳边恭维:“听闻您是魏王昔日起事的二十一比特从之一,还在其中地位卓然,难怪由您来平城,为此战收尾。”
长孙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还知道得挺多。”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拓跋圭当年初初称王之时,就任命他为南部大人,在二十一元从中身份居于首列。再加上,他又不似李栗一般为人桀骜,能为魏王做的事就要多多了。
比如说……
段速骨本以为自己这喋喋不休说好话,是在用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却忽听长孙嵩用略显温和的声音问道:“那你可知道,此地还有另外一位魏王元从?”
段速骨愣了一愣,顿时反应了过来:“知道,当然知道!”
长孙嵩说的,是拓跋圭的同母异父弟弟拓跋觚。他在当年魏国弱小时,被拓跋圭派到燕国来做人质了,也一直被扣押在燕国的后方龙城。
因他几乎没有被救回去的希望,母亲贺氏抱病而亡,却至死也没能再见到这个儿子一次。
谁都知道,若是魏国和燕国以正常的流程开战,拓跋觚必定是第一个被拿来祭旗的,那说拓跋圭是直接将自己的亲弟弟送到了死路上,也毫不为过。
或许天幕上也是这样发展了。
可现在不同啊。慕容宝等人全死在了前线,后方的慕容会又被骗出龙城不知所踪,龙城被守城将领打开城门送给了魏军,拓跋觚便活了下来。
段速骨怎麽想都觉得,这也是一个值得邀功的地方。
“您不知道,他因熟读经文,虽是质子,却深受燕国宗室的尊重。”
段速骨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是我将话说错了,这世上何来燕国,只有魏国!”
长孙嵩眼神微变:“也就是说,他还活着?”
“当然!”段速骨答道,“献城之前,原本有人建议将他杀了,以鼓舞燕军士气,结果被我拦了下来,现在仍在居所之中。长孙将军若是不信,可随我一行。”
“好,带路吧。”长孙嵩点了点头。
二人随同一行魏军很快抵达了拓跋觚的住所。
还未见到这位倒霉的魏王胞弟,就已听到了屋中传出的击缶声响。
长孙嵩站在庭中听了有一阵,听着那鼓声由慢转快,愈发激昂。
段速骨正在奇怪他为何不入内一见,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之前难道没有好好听天幕说吗?”
“什么?”
长孙嵩冷笑:“魏王他在有些时候是很残忍的,尤其是涉及到魏国权柄的时候。我虽是南部大人,但我知道要如何尽到臣子的分寸,更知道什么是大王的底线,但是,你好像不知道啊。”
“呃——”
这是什么意思!
但好像并不是什么好话。
段速骨蓦地一惊,却显然已经太迟了。
他低头看向胸前,已有一把大刀从后方穿透了他的胸膛。
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长孙嵩抬手招呼,便有数名士卒飞快地窜入了屋中,其中的击缶悲歌戛然而止。
“为……为什么啊?”
长孙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气:“这个问题,你去问太后吧。”
拓跋觚又哪里只是拓跋圭一心除掉的弟弟。
他的母亲是拓跋圭的母亲,他的父亲却是拓跋圭的祖父!
拓跋圭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被他的祖父夺去,有了拓跋觚。
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如今魏王正要与应帝抢夺战局,最怕的就是后方不稳。
国中早因天幕的缘故,隐隐出现了一派求和之人,而这一群人若要成事,显然不能指望于拓跋圭扭转心意,只能另外扶持一位新君来和他相抗。
还有什么人,会比拓跋觚更合适呢?
若他是个庸才也就算了。没听到这段将军是怎麽说的吗?说他熟读经文,备受燕国宗室的尊重。
那还是,永远留在此地吧。
“将军。”士卒擦去了刀上的血色,向长孙嵩问道,“我们要如何向城中解释?”
长孙嵩低头看了眼段速骨的尸体,“小心一些,不要泄露出去他的死讯,就说,他是我魏国攻破龙城的最大功臣,我在军营中为他设宴庆贺,相谈甚欢,你们去把燕国士卒迁移出城,聚集在一处看守,严防他们聚众闹事。燕国官员都先禁闭在宅邸中,把其中的几个刺头砍了,各家巡展做个警告。其余安分的,等我搜捕完了周遭,把燕国宗室尽数铲除,再来与他们谈谈!”
“是!”
上有将领发号施令井井有条,下有士卒执行得雷厉风行。
若是只靠着逃亡在外的慕容熙,这样的局面下,燕国确实已无力回天,但架不住,这辽东地界上多出了一个变量,还是一个带着精锐抵达的变量。
在短短两日内,慕容熙已先将自己的属官找了回来,又凭借着这部分人手,调来了一批慕容会的部将。
对于慕容熙要假扮慕容会之事,他们起初是不想同意的。
但一来龙城战局已传入了他们的耳中,二来人的脖子毕竟没刀硬,他们很快就变成了证明“慕容会”身份的证人。
又恰逢此时,向龙城方向潜伏的斥候带回来了两条消息。
桓玄与慕容熙几乎是在同时意识到,“机会到了!”
……
一名魏军士卒正靠着营寨的栏杆,有些昏昏欲睡,却忽然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
他跳了起来,惊见远处一点明火晃过,照出了一行三四十人身影。
那骑兵队伍人员不多,竟未能被他们散布在外的斥候察觉。
“敌袭,有敌袭——”
尖锐的号角划破了夜空,却不是先招来围剿敌军的魏军士卒,而是先把那一众报团取暖的燕国士卒惊醒了。
这群士卒惊惶地看着周遭的黢黑,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不知自己该当做些什么。
却忽然听到,在远处的夜幕中迸发出了接连的惨叫。
下一刻,一支带火的长箭有如流星坠地,砸在了这营地的一处无人空帐之上。
火,顿时就烧了起来。
而在这火光之中,这些士卒竟恍惚辨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在远处,还有一个声音在高喊:“我乃太子慕容会!”
“慕容会——”
“太子,是太子!”士卒之中立时躁动。
他们其实还没有看见太子本人,只遥遥看到了一个身影。
但无论是此刻破营来援的举动,还是那些让他们瞧见的将领精锐,都在昭示着太子的身份。
魏国兵马陆续赶来的响动,有一瞬间盖过了“慕容会”的声音。
“你们有没有听到太子在说什么?”
“问问那边的。”
“他在说……”
“在说,开城投降的段将军已被魏军所杀,把我们聚集在此,是为了方便活埋!”
“……!”
“轰”的一下炸锅的人群,在短短数息之间,就将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到了营中各处,也化作了一团浪潮,蜂拥着跟随着“太子”等人向营外杀出。
长孙嵩带兵来镇压此地的动乱,就惊愕地看到,那些白日里丢下兵械的燕国弱旅,已经变成了一群叫嚣着要让魏军好看的疯子。
他匆匆掉头而走,却见后方的军营中,一匹匹尾巴着火的烈马正在疯狂地奔来,仿佛在一瞬间,就成了冲开闸门的野兽,向着他这只前来巡视的猎人,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但在这仓促之间,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
只隐约听到,在远处有一个声音在喊着“太子”。
什么太子,哪个太子?
而就在此时,长孙嵩的一声“撤离”还未出口,已有一匹失控的马撞向了他的坐骑。
他匆匆被一旁的近卫抓住,拽向了另外的一匹骏马。
但还未坐定,他便惊愕地看到,有一支不知何时潜伏在此地的骑兵杀了出来。
来势极快的伏兵中,一支冷箭就这样,在他猝不及防间贯穿了他的面门。
“杀——”
“杀魏军!”
“奉太子命,夺回龙城!”
“……”
长孙嵩直到落地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到底有没有被暴动的燕国士卒察觉。
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有两件事是很清楚的。
一件是,他们的太子慕容会又回来了。
另一件是,夺回龙城的过程要远比他们想得更容易。
当天明到来,那些本在等待长孙嵩召见的燕国朝臣已被尽数释放了出来,也被手持刀兵的士卒“护送”到了龙城的王宫之中,接受“慕容会”的召见。
可当上首传来让他们起身的答复,先到的几人小心抬头的刹那,惊讶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从他们的口中爆发了出来:“你不是慕容会!”
“你不是慕容会!”
“你!”
士卒发现不了异常,是因为交战之时天色昏昧,作为标杆的太子又头戴盔甲,只起到了暗中动员的效果。
但现在,他们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上首之人的模样。
那哪里是什么慕容会!
慕容熙一拍桌案,站了起来:“放肆!”
“应帝陛下的楚侯说我是慕容会,我就是慕容会,岂容你等置喙!反正这龙城已被魏军杀了一轮,你们能留得性命,想必和长孙嵩也有话可说,我现在送你们去见他也不迟。”
他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之间,“应帝”“楚侯”四字就将在场的众人都给砸懵了。
怎……怎麽个事?
他们要在数日间,改变三家归属吗?
桓玄没给他们以深思的时间,在旁开了口:“诸位若无异议,就听他所言吧。不过,我还有一句话要说。”
他犀利的眉眼扫过了在场众人,让人根本无法将天幕所言和此刻的这位凶神联系在一起,只有一句句不容辩驳的声音响起在了大殿之中。
“出兵夺回中山之前,请各位配合我,安定龙城。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正是如此。但这个安内的意思,是说——”
“这龙城已为我大应疆土,前燕国太子慕容会,为我大应的征西将军!”
他抬手,举起了一封由王神爱在他离开前送来的圣旨。
一封,空白的,由他发挥的圣旨!
第98章 大吉!
起航之前,桓玄接到这份圣旨的时候,都几乎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而他再度举起这份圣旨的时候,也依然感觉手中沉得发慌。
可在这群面露质疑的“前燕国”朝臣面前,他不能有半刻的犹豫,以至于他举起这封圣旨的刹那,竟像是举起了一把由永安陛下亲赐的尚方宝剑!
让在场众人,包括被迫顶着“慕容会”名字的慕容熙,都毫无一点犹豫地相信,圣旨之上所写的,就是这样的一道旨意。
“征西将军……”慕容熙凝视着那张下拉条,眼神中的意动一览无余。
他掉头向着朝臣问道:“诸位,尊使所言,各位可还有疑虑?”
要是有的话,那就别怪他先提剑杀人了。
但很遗憾,在场的众人没给他以拔剑的机会,就已连连摇头。
“并无……”
“就按楚侯所言吧。”
“投降永安总比投降拓跋圭要好。”
“……”
慕容熙:“……”
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一下长孙嵩了。
果断支持魏国的,被他亲自除掉了。坚持燕国国祚的硬骨头,也被他杀了。剩下还活着的,不是墙头草就是墙头草,又怎会对燕国并入大应的疆土而存有异议。
朝臣之中很快便一一改口,完成了桓玄所说的“安内”一步。
那麽接下来,就是“攘外”了。
……
“我忽然有点庆幸,是我被你抓住了,而不是其他侥幸逃脱的燕国宗室。”
出战的号角自龙城吹响,头顶金盔的“慕容会”踏上了中军战车。
见桓玄已策马跟在了一旁,在士卒呼和就位的声音里,他忍不住开口说道。
桓玄瞥了他一眼,答道:“那也得你确实有本事才行。若是你无法调度士卒随你作战,或者无法说服朝臣为你所用,整顿兵马向魏国反扑,我自要去寻其他的办法。最重要的是,你得有这个亲自领兵的勇气。”
“若我瑟缩于龙城,只知号令士卒随你出征,也不叫征西将军了。”慕容熙答道。
慕容熙说话间扶了扶盔甲,向另一旁的士卒发出了信号。
隆隆战鼓声顿时响彻长空。
重新拼凑起来的燕国士卒,组成的其实不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但当这群在辽东苦寒之地长成的士卒向前迈进的时候,自桓玄所见,仍可称之为一路精兵。
只是先前,他们苦于没有一个足够称职的领袖,也失去了宗室的指挥。
现在,却在“慕容会”的带领下向西进军。
进军的目标,正是一度为魏军攻陷的中山。
不过,兵马进军数日后,慕容熙仍有几分疑惑:“按照楚侯所说,要将魏军的队伍逼迫回太行山以西,以免他们手握北方的太多资源,可为何这出兵征讨之地,一定要是中山?”
“从哪里摔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不好吗?”
慕容熙摇头:“您没有和我说实话。若只是要遏制魏国兵力,还有另外的一条路线,那就是先取渤海,继续向南,说不定还能和大应合兵一处,再图谋西进,抗衡魏军,为何一定是中山?”
他年纪虽小,但为了更好地扮演慕容会,有意将肤色又往黑画了一些,还粘贴了一圈胡子。在这样的打扮下,倒是少了些故作成熟的样子,问出这一番话来,也没有了太多的违和感。
可桓玄好像依然没这个兴趣给小孩子解惑。
慕容熙刚要再度开口,忽听前方有人高呼来报。
“报——前方有敌军出没。”
慕容熙顾不上追问,一把扶住了战车,探头而问:“何方敌军?”
哨探道:“似是世家私兵。”
慕容熙眼神里有一瞬的迷茫,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过了手边的舆图,快速地在图上逡巡。
“从龙城往中山进军,会途经……途经范阳。而范阳——”
“范阳卢氏?”
再结合这世家私兵一说,慕容熙顿时明白了过来。“楚侯有此进军建议,目的不在中山,而在范阳卢氏?”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蓦地想到了之前天幕提到过的话。永安大帝有心覆灭世家,以扭转晋时田宅连绵却无百姓立足之地的现状,那又怎会只针对南方的世家,自然还有北方的这些!
范阳卢氏自昔年汉末大儒卢植和他儿子卢毓之时崛起,到如今将近二百年,并未随同众多南迁士族一样前往建康,而是继续留于北地。只因他们常年与北方胡人打交道,始终握有一支精锐的私兵,足以保卫自身的安全。
清河崔氏出身的崔宏崔浩出仕于魏,范阳卢氏也有子弟前去任职,算起来还和崔氏互为姻亲。
此刻察觉到燕国兵马异动,虽不知道赶赴龙城的长孙嵩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也必然会出兵拦截。
桓玄的声音近乎冷酷:“征西将军,还需要我告诉你该怎麽办吗?”
慕容熙吞咽了一口唾沫。“杀?”
“当然是杀!”桓玄斩钉截铁,“今日他们出兵拦截,便是站队魏国的铁证,燕国残部要为死去的士卒报仇,魏国要出兵抵抗,死几个人,是很奇怪的事情吗?”
慕容熙低声:“……范阳卢氏多出经学大儒,也一并杀了?”
他们对汉学精通的拓跋觚尚且有几分尊敬,更何况是卢氏的人。
“呵呵,我现在算是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是魏国的对手了。”桓玄冷笑,“他们选择向拓跋圭效力的时候,不就应该想到这一出了吗?”
天幕都告知了谁为胜者,他们还要固执己见,那死也活该!
“你别忘了,你现在的职务。”桓玄又提醒了一句。
慕容熙猛地回过神来,高声喝道:“出兵应战,不留活口!”
这覆灭北方士族之事,与其等到陛下亲临北境的时候来做,还不如由他来立功。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顶替“慕容会”身份的时间到底有多久,必须在此期间,立下足够的功劳,让他在应朝站稳脚跟!
他人虽年幼,志向却不小。
在他的这句下令中,燕国士卒凶悍地扑向了他们出兵以来遭遇的第一个对手。
范阳卢氏子弟统领私兵前来,却未曾想到,他们遇上的居然不是一路燕国的逃兵,而是一支几乎倾尽精兵出动的队伍。
在这发兵“复仇”的浪潮面前,再如何顽固的私兵,也不会是一块搬不开的顽石。
当燕兵,或者说是这批准应兵过境后,留下的只有一片被碾过的断肢残骸。
一批批书文简牍被从卢氏宅邸中运出,由桓玄着专人看管。
金银财货、坞堡存粮都被纳入军资之中。
而其余种种,都被付之一炬,留在了后方的烟尘之中。
士卒吞下了这场胜利,也越发以势如破竹的姿态,压向了那驻守兵马不多的中山郡。
在魏国兵马反击之前,这滔滔大势,因永安陛下的使者到来扭转了战局,仍被握在他们的手中!
……
“你说什么?”
留守平城的崔浩惊愕起身,看向报信士卒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士卒先前的来报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结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不能理解的样子。
燕国最有分量的几位将领,也就是慕容垂年长一些的几个儿子,都已经死了,虽然还有慕容德这样的人逃向了应朝,但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留守龙城的慕容会等人虽然算不得庸才,但相比于带兵前去收割的长孙嵩,仍然差了太多。
可为何会突然间传回中山陷落的消息!
这消息能传回来,还是因为中山距离平城更近。
那麽,更远的地方呢?
龙城如何,从龙城往中山方向行进可能会途经的范阳或者清河又如何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怎麽突然之间绝地反击的???
“不对,这不对……”崔浩的头脑被迫快速地转动了起来,也蓦然得出一个让人后背发凉的答案,“永安——”
“燕国卷土重来,不是仅靠着他们就能做到的,一定有永安的插手!”
“可这只能算是崔先生的猜测,不是吗?”一个声音打断了崔浩的话。
他抬眸,即刻躬身行礼:“刘夫人。”
刘夫人牵着拓跋嗣的手,走向了崔浩:“你们都认可了大王的想法,建议他前往关中和姚兴联手,你们也将大批兵马投入到了稳定后方、覆灭柔然上,连我兄长也被派遣去了北方,现在你却说,东面的燕国得到了永安的援助,向我们发起了要命的反击!这话传到平城的其他地方,你们要让其他人怎麽想?”
是觉得拓跋圭决断失策,还是为应帝再占一路优势而觉得恐慌?
崔浩连忙回道:“臣并非此意,只是这战报到此,不得不有此猜疑。”
“那麽敢问崔先生,”刘夫人脸上不见笑意,一字一顿地问道,“在这个猜测之下,我们该当如何应对?要即刻派人,去将大王请回来吗?”
笑话,那这和他们什么都没做,又有什么区别呢?
崔浩显然也不想局面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垂眸思量了片刻,果断答道:“我们出兵,从平城出兵打回中山。”
“燕国大势已去,这是必然,没了慕容垂慕容农等人后,他们在历次交战中损失惨重,兵力折损过半,除非不计后果不留后路全部投入到战场中,否则在魏国兵马面前有着绝对的劣势。”
刘夫人疾问:“那麽有长孙将军坐镇,为何会前线不保,反而中山告急?”
崔浩咬牙:“……那就只能证明,他们已受到了某种煽动,真的不计后果了。但靠着留守平城的兵马,也足以抵挡住他们的进攻!”
“你的意思是,要将驻扎在平城的兵马,全调过山去,打不知道是何来路的燕军?多荒唐的一句话!”刘夫人厉声呵斥,“要调度这样多的兵马,你知道……”
“办得到!”崔浩红着眼睛,半步不退,“只需要由太子下达号令,亲自赶赴前线督战,自然能动员这样多的人手。夫人可以骂我疯了,也可以说我是在危言耸听,更可以说,若是 此刻做错了一个决定,势必会让魏国遭受无法承担的损失,但您别忘了,当您因为种种原因必须与魏王同路的时候,我们就是在逆天而行,为了改变这天命,就算再如何疯狂又如何呢!”
“战报已从中山传来,若是我们做的只是守住太行八陉的陉口,让倾巢而出的燕军无法抵达平城,那我们唯一的结局,就是被困死在此地而已!”
局势至此,不进则退。
这一点根本不需要他来说。
刘夫人能得拓跋圭盛宠,就不会是个蠢人。
面对这封战报,她也该当知道,什么是当务之急。
当崔浩说出这一连串的话时,他可以清楚地从刘夫人的脸上看到了被撬动的迹象,但当她低头看向拓跋嗣的时候,看到他年幼无知的脸庞时,那片刻的松动又已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片寒冰。
“来人!将这妖言惑众的汉人拿下!”
“刘夫人!”崔浩声音一抬,但还没等他的下一句话说出,就已有两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的两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地按在了地上,也不让他说出半个多余的字来。
崔浩呜咽了半天,却终究不是个力大无穷的勇士,声音全被掐灭在了喉咙里。随后就被人以粗暴的方式拖入了监牢之中。
可在第二日,他又被人押解了出来,带到了平城的祭坛之下。
他望着今日旗幡招展的祭坛,忽然瞳孔一缩,“……这是?”
“这是手铸金人的仪式,崔先生应该听说过。”
一位刘夫人的亲卫给他解释。
“夫人让我转告您两句话。”
崔浩失神地望着高台,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并未看清楚有些人的本事。
哪怕一切都在迫于无奈,她也不是一个彻底任人摆布的傀儡。
亲卫的声音传入了崔浩的耳中。
“一句是,先生的判断应该没错,因为昨夜,范阳卢氏覆灭的消息送来了平城,有数名官员来宫中哭诉,恳请出兵。燕国最后的兵马,必定已经倾巢而出,必须主动拦截。不能等到大王来做这个决定。”
“另一句是,太子虽是太子,但终究只有六岁,不该让他去前线,承担这样的命运,他也只会是你崔先生的一个工具而已。既要师出有名,还要有一位足够分量的人坐镇前线,太子不行,夫人不够格,那麽——王后呢?”
崔浩:“刘夫人她……”
他之前怎麽都没想到,在这等国家倾覆、生死危亡的关头,刘夫人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他听说过魏国之中的情况,刘夫人甚得拓跋圭喜爱,距离成为王后,仅仅只差一个手铸金人的仪式而已。
拓跋圭不在此地,本不该有这样的一出。但因拓跋嗣已成太子,谁也不会怀疑,这突然启动用来正名的仪式,居然是在假传旨意的情况下进行的。
当崔浩抬头看去时,已见青烟升空,巫女摇铃,一身盛装的刘夫人登上祭台,跪坐在了卜天问卦、手铸金人的圆盘之中。
也坐在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这面貌鲜妍的女子神情淡得出奇,让人很难看出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是伸手,从一旁的巫祝手中,接过了工具。
若是将时间向前推三五年,这或许会是她最期待的场景,甚至她还会担心,因为自己的紧张,让这铸金人卜卦凶吉的仪式失败。
可现在,她只觉得有一阵说不出来的荒谬。
在这刹那之间,周围的摇铃声也都变得缥缈了起来,却又好像化成了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系在了祭坛之上。
因为从她觉得拓跋圭会因天幕改过的想法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无法如同贺娀一样洒脱,选择抛弃一切从头来过。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声音。
在面对拓跋圭质疑的时候,她说——
“杀了我与绍儿,对外宣称,我对王上逼死我姐姐、打散贺兰部落心怀有怨,绍儿不满三岁,我便已向他灌输复仇的想法,为大王所识破,只能一并处死……”
这件事,拓跋圭没做,而是让她找到了遁逃的机会。
她还说——
“另一件,便是令刘夫人再铸金人,若能成功,即刻立为王后,将拓跋嗣定为王储……”
这件事,拓跋圭也没做,而是在今日这样的处境下,阴差阳错地进行了下去。
她又隐约想起了那段隔墙的交谈,但现在,都不必去多想了。
流动的金水泛着热浪,滚向金人的模具之中,随着手铸金人的一次次抬手,在她的眼前化作了一张既模糊又清晰的脸。
然后凝固在了风止的那一刻。
……
卜卦问天的算筹,落地在金人成型的那一刻。
她听到了摇铃之中的万千欢呼。
“大吉!”
“是大吉之卦象!”
她抬起手,抓起了王后的印玺。
第99章 什么叫文化入侵啊
她也说不上来,在握住这枚一直空悬无主的印玺之时,心中是何想法。
或许她只是被天幕影响着,被贺娀改变了命运的抉择影响着,生出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想法——
就算她已被身不由己的浪潮裹挟,不得不继续与拓跋圭同路,与魏国同路,她也希望能与天幕上的情况有所区别,起码能够保护住一些什么,也能够由自己决定些什么。
就算这以王后身份亲征换来的结果,可能不是代替太子成功镇守住前线的乱局,而是死于复仇的燕国兵马之下,死于大应势必统一天下的结局中,那也总比只知在拓跋圭面前巧笑倩兮、一味讨好于他要好得多。
当她带着这枚印信走下高台,看到崔浩有若见鬼一般的表情,她也更觉得,自己没有做一个错误的决定。
“您……”
“说实话,我不想和永安为敌。”刘夫人握着手中的印信,一点没给崔浩面子地开了口。
拓跋圭在这里,她可能还能收敛着一些,崔浩就免了。
“你不会觉得我说的是一句气话吧?在永安那里我可以做将军做朝臣,在这里我却只能做王后。在她那里我可以听到前线必然的胜利和意外收获,在这里我却只能担心受怕……”
“但您只能属于魏国。”崔浩在片刻的怔愣后,开口回驳。
刘夫人自嘲地笑:“是,我只能属于魏国。当年我父亲为人谋害,兄长带着我奔逃千里,投效在大王麾下,至今已有十多年了。遥想昔日,我父亲也只是匈奴的北部大人,可在大王麾下,我兄长是平定刘显叛乱后敕封的南部大人,是击退慕容氏后的永安郡公,是现在还在北方草原征战的定州刺史!我儿拓跋嗣,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如今唯一的一位继承人!而我,是替他执掌宫中内政的夫人,是如今铸金人得成的王后。救命之恩,提携之情,都让我只能属于魏国!”
在这一番话出口的时候,她也分不清楚,她是在说服周围的人相信她,愿意随同她出征,还是在说服崔浩,让他们清河崔氏但凡有点绝地反击的觉悟,就再拿出些东西来支持于她,又或者,她只是想要说服自己而已。
“……我是魏国的王后。”
崔浩确实被这一番话给镇住了。
刘夫人的话何止是在说明她和魏国之间根深蒂固的联系,也是在告诉他,莫要小看她这个匈奴将门之女,不要小看她这个擅自决定做王后的疯女人。
王后金冠之下的那张脸笑意淡漠,好似那神容寡淡的金人雕塑。
“崔先生——”
“你现在已知道我的态度了,可否以谋主的身份认真回答我,我等要如何抗击敌军?”
崔浩伏地,向这位新王后行礼,答道:“请王后率领精锐,自滏口陉直抵邺城,先于邺城整兵,随后发兵北上,拦截燕军。”
刘夫人追问:“理由?”
“敌军已取中山,若从平城直接越山而过,拦截敌军,我军无阵地可依,敌军却携大胜之势,优势只在彼方!我军先向邺城,再图谋北上,却可避其锋芒,取其侧翼。”
“二来,邺城有重兵把守,可提防应军渡河,支持燕兵。中枢之地仍在我等手中,便未到胜负分晓的时候。”
“就算局势真已到了危亡之时,也可暂时退守邺城,等待大王自关中撤回。”
崔浩被关押于监牢中,先前不知会面对何种结局,以至于一。夜未眠,看起来正是神色惨淡、头发蓬乱的模样,可在说出这一番解释时,仍可称道一句条理分明。就算刘夫人向来有些看不惯此人,也免不得在此时高看他一眼。
“那就如崔先生所说。先抵邺城,随后,发兵北上。”
她举起了手中的印信:“我将以王后身份亲征,请诸位相助!”
平城之中,刘夫人铸金人占卜天命为吉的消息,还未传递到各处,紧随其后的第二道发兵出征的指令,就已抵达军营各处,促使士卒整装备战。
这位新上台的王后小心地将年幼的儿子交到了留守平城的大臣手中,自己则身姿敏捷地翻上了马背,勒住了手中的缰绳。
崔浩眼尖地看到,因新王后上台,她的身边名正言顺地多出了一批匈奴出身的亲卫,不只是护佑在王后的身边,也像是一把——悬于他头顶的利刃。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到王后开口:“崔先生,我希望你已经吸取了去岁战败于洛阳的教训,能知道何为征战之中的随机应变。”
崔浩已将头发重新梳理到了头顶,语气恭敬,却又暗藏锋芒:“我也希望王后在前线能与我冰释前嫌,通力合作。此外,我还有一句话想问您。”
“您就真的不怕这种先斩后奏,会——”
“会让大王觉得我有心夺权,重现旧事吗?”王后冷笑,“那我正好送给他一个子贵母死的理由,就看他敢不敢在天幕说了这样多后,继续我行我素地执行此道了!”
“走!”
这一声号令,被亲随传至四方。
平城之外兵马云集,随后向东南而去。
而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路骑兵带着一封由刘夫人亲手所写的请罪书,和一封由崔浩写成的战报,向着西南疾驰而去,要将这一连串的惊变和应变汇报到拓跋圭的面前。
幸而有拓跋圭在沿途进军之中留下的信号,才让这一路报信之人轻而易举地寻到了拓跋圭的军营,将这两封信呈递到了拓跋圭的面前。
……
“皇叔觉得,这封军情急报中会说些什么?”姚兴枕靠在马车中,听着窗外的风声,闭目凝神沉思了片刻,开口问道。
说来也巧,这封急报送到拓跋圭面前的时候,他恰好在与拓跋圭商榷随后的动兵方略。
那谯纵突如其来遇袭身死,让他们的计划变量甚多,偏偏永安又在此时太沉得住气,还在有条不紊地主持春耕……
此种情形,怎能不让人怀疑永安另有诡计,需要多加提防,也要小心地商榷一番,看看各自的想法有无冲突之处。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在了魏王收到的那封战报当中。
姚硕德的声音在马车中响起:“以臣看来,魏王收到的消息应是北方有变,但这个变故又已经被暂时解决了,或者起码已经有了应付的手段。”
姚兴揉了揉额角:“为何这麽说?”
姚硕德道:“您还记得他之前和您说的话吗?他说他的手底下有一批会在此时竭尽全力的帮手,能帮他稳定住后方,才让他可以孤注一掷地前来,亲自与您结盟。近来种种都足以证明,拓跋圭对战局的评估眼光不差,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来。既然他没在获知消息后即刻邀请我们参谋这变故,也没有做出撤军的决定,可见局势还未失控。”
不过,拓跋圭的损失应该也不小,要不然他大可以将此事当作向姚兴炫耀的资本说出来。现在却是下了逐客令。
大约拓跋圭的心里也没那麽好受。
“我看大王也不必多猜,”姚硕德补充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难道拓跋圭还能始终瞒着您吗?他那边越是出了意外,他也就越不希望和您的结盟破裂,在有些问题上隐瞒过多,没什么好处。”
“或许,他也只是在想,该将这份战报用什么方式告知于您罢了。”
姚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都没乱,我先替他着急什么。”
他还不如想想眼前的其他事情。
在卫队护持着前行的马车两侧,是农人往来的关中田野。
从微微敞开的车窗之中,飘荡而来了一股草木清香。
马车之中的交谈声停下后,外面的耕牛哞哞,人声嘈杂,飞鸟鸣啼,流水潺潺的声音,也就全部攀上了窗棂,贴到了姚兴的耳边。
他模糊地听到,远处好像传来了孩童拍着手唱起的童谣。
“二月末,三月初,桑生蓓蕾柳叶舒。”
“三月末,四月初,杨灰簸土觅真珠。”①
“……”
这位暂且放下心事的秦王一边听着,一边在唇角泛起了一缕笑意。
“皇叔,这童谣好像有些年头了?”
姚硕德愣了一愣,侧耳倾听了一阵,顿时会意,“几十年前好像就听过这首歌。”
“何止是几十年前,都快百年了吧。”姚兴盘算了一番,回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晋惠帝时候的童谣。后面的两句怎麽唱的来着?”
姚硕德没来得及开口,姚兴已惬意地用手指在腿上打着节奏,唱道:“荆笔杨板行诏书,宫中大马几作驴。哈哈哈哈哈,笑话那傻子皇帝呢。”
晋惠帝司马衷是个傻子,被“荆”“杨”两位臣子帮着写诏书,司马氏的“大马”皇帝,就成了那个被人使唤玩弄的呆头驴。
“这麽多年了,怎麽还是这一首。”
姚硕德猜测:“许是因为对这些孩童来说,根本理解不了这麽多其中的意思,只知道荆杨乃是植物,驴马是动物,又念得顺口,就干脆这般唱下去了?”
“呵呵,或许吧。”姚兴扯了扯嘴角,忽然又有些兴致缺缺。
谁让这童谣讽刺的是晋朝,甚至是南迁之前的晋朝,又不是在讽刺永安。
那永安称帝,还算是终结了晋朝,结束了这荒唐的朝代,岂不是还该有一首映射的童谣来为她歌功颂德?
他有什么好高兴的。
可就在他放下了对外面的关注之际,他竟听到,风中传来了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句唱词。
他猛地从斜靠的状态坐了起来,一把扶住了窗棂。
像是唯恐他方才没有听到,那远处的田垄之中传来了又一句重复的歌谣。
“二月末,三月初,桑生蓓蕾柳叶舒。”
“北人作主南人客,不如大马写诏书。”
“……”
姚兴的面色遽然一变。高声喝道:“来人,将那唱歌之人给我逮住!”
北人作主南人客,不如大马写诏书……
这话唱得什么意思?
说他这个羌人出身的皇帝做了汉人的主,统御关中,甚至一度想要占据洛阳,结果还不如司马衷这个傻子皇帝吗!
谁给他们的胆子唱出这样的东西。
更让姚兴勃然变色的是,他身边的侍从还未行动起来,那歌声就已往远处飘去了,同时还有后面的两句飘到了他的耳中。
“不如大马写诏书呦——”
“长安香火填沟壑,别家将军挖渠多。”
“石鼓合,西击胡,春来青青秋日枯。”
“秋日枯——”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姚兴已愤怒地跳下了马车,直接抢过了一旁士卒的马匹。
姚硕德的一句“大王且慢”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姚兴就已一抽马鞭,疾驰而出。身旁的精锐不敢懈怠,急急追了上去。
可当他们赶到那一片田垄之间的时候,方才的歌谣已经戛然而止,找不见了踪影,只有近年来流传的关中小调还有一个未尽的尾音。
但因这一众骑兵呼啸而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踩踏进这刚刚插秧的田亩中,此地一张张面容都是惊惧交加地望着他,望着这位气色堪忧的秦王,无辜得像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姚兴的质问被堵在了喉咙口。
春日和煦,他却一阵的后背发冷,逼得他在片刻的沉默后,忽然扯动了缰绳掉头折返。
……
“大王是不是幻听了?”这一出闹剧随着姚兴的折返带回秦宫,也让留守在此的姚崇忍不住发出了这个问题。
姚兴转头斥道:“你见过有人幻听,是幻听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吗?”
姚崇:“……”
那姚苌不是还梦到鬼兵突击吗?
姚兴没瞧出姚崇的腹诽,愤怒地在堂上走了个来回。
“长安香火填沟壑,别家将军挖渠多。什么意思?说我纵容佛教发展,还将香灰倾倒入沟渠之中,反观洛阳,是连将领都在协助百姓挖掘灌溉的水渠。这踩一捧一的心思用不着这麽明显!”
这简直就是在胡乱抹黑他!
因天幕的提醒,他早已对关中的佛教做出了节制,也没到了什么后期一味耗费人力只为营建佛寺的地步,哪来的长安香火填沟壑。
“那别家将军挖渠多,更是一句无稽之谈?他刘裕仗都不打了,光顾着挖水渠去了?”
姚崇低声:“……洛阳那边,还真有两位将领负责水渠之事。一位是之前偷袭过您的,一位是奇袭过邺城的。”
姚兴喉头一滞,又旋即找回了声音:“那最后一句呢,说我向西平叛,征讨凉国和仇池,春去秋来又一年?还是说我今日还能草木茂盛,暂得收获,等到了冬日就变成了凋敝的树木,成了那秋日枯?”
姚崇试图劝慰:“大王,我看您真不必将它看得太重……”
他话音未落,就见外面跑来了一名士卒,将一份文书递交到了姚兴的手中。又低声多说了两句什么。
姚兴低头向文书上一看,顿时身形一晃,像是站不稳一般向后一跌。
姚崇连忙冲上前来,预备扶住兄长,却被一个忽然甩出的巴掌狠狠地扇到了他的脸上,那张文书布帛也被甩到了他的脸上。
“姚崇!我让你监督关中农事,好好替我坐镇后方,你给我的就是这样的答案吗?”
姚崇连忙抓住了布帛,一目十行地看去,愕然看到,在这上面记录的,赫然是一首首讽刺长安歌颂洛阳乃至于建康新政的歌谣。有的如同姚兴归来时听到的一般,只是简单改编了早年间的童谣所成,一看就不需写作者有多少本事,有的却是如诗经一般既有韵味又易传唱的诗歌。
林林总总,十九首!
他张口就想要为自己辩驳:“我——”
但在抬头的那一刻,姚崇又忽然瞳孔一缩,只因他看见,姚兴的面色忽然涨红,而后一口血喷了出来。
俨然是被气出了急火攻心之态!
姚崇一声惊呼:“大王!”
第100章 心病还须心药医
姚兴艰难地吐出了六个字:“永安——欺人太甚!”
“咳咳咳……”
“大王!”
……
鲜血殷红,刺得人眼睛生疼。
姚兴病倒了。
病得来势汹汹。
姚崇也没想到,只是一次简单的和拓跋圭的会面,也只是在返程的途中听到了几首讽刺秦国的童谣,居然会让姚兴就这样倒了下去。
秦国的医官已是关中,甚至是整个北方最好的一批,都被急召入宫,为大王诊治,得出的却不是个让人放心的结果。
秦王这病,轻是轻不了的,但到底有多重,却很难给出一个定论。
“当日大王从洛阳退回的时候,老臣就已经劝过他,千万莫要郁结于心,牵动了旧伤,伤及肺腑,累至全身,谁也不知会恶化到何种程度……唉!大王怎麽就不听呢?”老太医摇头唏嘘。
姚崇急切相询:“那需多久才能治好?”
老太医犹豫了一下,才道:“臣学艺不精,只敢用些温补的方子来确保大王的病情不会恶化,说治好……实在不敢托大。”
姚崇大惊:“这!”
“若是您真要求医,不如向南方求,毕竟——”
毕竟,他原本会的都是些草原游医的伎俩,直到来了南方,才学了汉人的医术。嗨,衣冠南渡之时,那些最好的医者自然也是跟着晋王朝一并渡江去了。
姚崇咬了咬牙,还是点了头:“好!我让人去找,还有呢?”
老太医道:“若是天幕再启,一定不能让大王听到看到了。起码在他病好之前绝不能。”
“这点我明白。”
要是再让姚兴受到什么不得了的刺激,可能就不是和现在一样吐血倒下了,而是干脆提前退场。
姚兴的几个儿子尚且不想当继承人,唯恐正面对上永安,他一个赶鸭子上架的王太弟其实也不想。
姚兴不能真的倒下啊……不仅不能,还不能让人觉得,他姚崇刚当上了继承人,就想要密谋害死秦王。
姚崇想到这里,又抱着拳头在廊下走了几个来回,心中有了结论。
他一面让人分头往蜀中和江南去寻访在外的名医,一边在关中贴出了招募的告示。
……
“大王子病重,沉疴淤积肺腑,现向关中各县招贤,如有精通医术之人,请不吝入宫问诊。如能医治病症,赏黄金百斤。”
“嘶——”
凑在告示最前面的人识字,将告示高声读了出来,换来了周遭众人各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黄金百斤,好丰厚也好实在的奖赏。
“难怪要立大司马为王太弟,原来不只是因为天幕所说,还因为大王子病重……”
“要是能够治好大王子,是不是就真要发了!”
“……”
可人群之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不少,却不见真的有人敢走上前去。
他们之中是有几个会医术的,但也充其量就是看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哪能看其他的。百姓里真得了这样的病,大多是自己找个地方等死去了,连病例都没有,从何积累经验。
再者说来,赏金虽然丰厚,也得有这个本事拿到才行。
大王子现在确实不是秦王的继承人,那也是关中地界上一等一的贵人,怎敢随意插手治疗?真治好了,能得重赏,治不好呢?恐怕脑袋都要没了。
得多想不开才来接这样的单子。
人群之外,却有两人正看着这个方向,也将众人的议论之声,都听在了耳中。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张新出的告示上,也就没人察觉,这两人虽着大氅,但大氅之下乃是女尼衣着。鞋底积尘,像是经过了一番跋涉才不为旁人所察觉地来到了此地,也混在了人群当中。
那其中年长一些的,不是向永安请命前来关中的支妙音,又是什么人?
她冷清的目光扫过了周遭,心中有了个猜测,忽然开口道:“走!”
这个走,不是离开此地。
而是与同行的慧果一并,向着那张告示走去。
“……!”卫兵瞪大了眼睛,瞧见支妙音挤开了人群后,竟不是为了亲眼看一次这告示,而是忽然果断地伸出手来,一把将告示揭了下来!
“你……”
支妙音坦然迎上了一道道探寻的目光:“我为医者,揭榜来应征,如何?”
“你是医者?”卫兵怀疑道,“可哪有医者竟不带药箱出门的。”
“那是庸医所为!”支妙音眼皮都不抬一下,做出了回答,“贫尼跋涉千里,化缘而行,若带药箱走动,还要如何体察世间白眼,磨砺心性。前来应征,只为解关中百姓苦难……”
“请法师登车!”远处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卫兵面色一变,连忙收回了对这两位女尼的打量,支使着人群为她们让出一条路来,直抵车前。
支妙音也不客套,垂眸颂念了一声佛号,便登上了马车,坐在了姚崇的对面。开口便道:“看来贫尼所猜果然不错,此番病重的,不是告示上说的大王子,而是秦王本人。”
姚崇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眼前的二人,却看不出她们的底细,只觉这两人确有高人的模样。却不知,支妙音能忽悠得已故的司马曜信任有加,对于故作佛法高深这件事情,起码有二十年的功底。真拿出全部的本事来,骗个姚兴姚崇,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怕此时,姚兴已经下令,绝不对关中僧侣有所优待,可当眼前这位女尼还是一位自称能救命的神医时,姚崇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对她有所慢待。
他终于压下了被人识破的震惊,问道:“法师是如何知道的?”
支妙音答道:“若秦王仍是清醒,知晓宫外宫内的事情,必不会允许大司马发出这份告示,扰乱关中的民心。”
姚崇的眼神一震,忽然叫停了车马,对着窗外吩咐了两句,预备撤回一批告示,随即转回来,向着支妙音拱手,礼貌地发问:“那不知法师是否真的知道,应当如何医治大王?”
支妙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姚崇怒道:“……法师还是不要与我打哑谜的好!”
现在固然是他们有求于人,他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是能提刀杀人的!
可这勃然的杀气,在这位面有风霜的女尼眼前,好像也不过是清风拂面,只换来了一句依然平静的答复:“我摇头,是因为我从不作保能够医治好所有的病人。我点头,是因为我知道一个道理,心病还须心药医。大司马,你说我说得对吗?”
姚崇眉头皱得更紧,但若细看,他先前紧绷的唇角已微微松开,对于眼前这位女尼能够治好大王,又多了一份信心。
姚兴的病因更多的还是愁闷郁结于心,说是心病,一点也不为过!
姚崇也终于做出了决定:“法师高明,请随我入宫见驾吧。”
为了应招而来的人中不会有滥竽充数的,还草率地见到了大王,将姚兴病重的消息泄露出去,姚崇其实为这些揭告示的人准备了一步考核,但眼前这位都能猜出生病的是姚兴,还能说出心病需要心药医这样的话,这一关就大可不必了。
马车很快停在了宫门之外。
姚崇下地,向着二人相邀:“请!”
支妙音脚步从容地跟了上来。
这关中的宫室曾数次遭遇战火的破坏,论起富贵,还不如偏安一隅的东晋朝廷。她在那边的宫中行走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就不必因在此间行走而惊讶。
但姚崇看着她这样的表现,又忍不住再对她提高了一层评价。
宫中近来戒备森严,唯恐走漏风声。支妙音二人又经过了一番搜身,确保并未带有行刺之物,才终于站到了姚兴的面前。
姚兴已经醒了,但神思依旧恍惚。
这位秦王眯了眯眼睛,只觉眼前的视线有几分模糊。殿中的纱帘也统统落了下来,遮挡了外间的日光,让他在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后,竟一时之间无法分清,他到底在白日还是夜间。
直到有人将清水送到了他的嘴边,打湿了他的双唇,才让他慢慢聚拢了神思。
“……崇弟,她们是什么人?”姚兴的声音虚弱,眼神却忽然因为这两个不速之客而锐利了起来。
姚崇连忙上前解释了两句。
“心病?”姚兴冷笑,却因这一笑牵动了五脏,变成了一阵咳嗽,“好,我倒要听听,你怎麽治我这个心病。”
支妙音躬身,比了个佛礼:“贫尼来关中只三日,但已听闻了不少与大王有关的新鲜消息,也听到了关中近来流传过、又被人扑灭的童谣,斗胆做个猜测——大王在怕,在惊,也在怒!”
“放肆!”姚崇脱口而出。
姚兴却没开口,支妙音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沉稳而冷静的声音响起在了这昏暗的大殿中:“几首童谣而已,就算是再如何对比、嘲讽,也不至于让大王直接被气成这样,否则您早该向魏王或者应帝投降,做个不必顶天立地的国君了。您真正气的是另一件事,是这些童谣能流传到关中所代表的意思。”
“若不算您近来向西、向西北的出兵,秦国所掌控的,其实仅有关中而已。天幕说您不分邦交轻重,不识天下大势,纵容僧侣妄为,佛教盛行,您也先拼尽全力地做出一个个改变,只为了让关中基业稳固。可就算如此,童谣还是传了进来,您有且仅有的关中被人在无形之间渗透到了这个地步,您又怎能不怕,不惊,不怒!因为这代表着,您先前所做的种种,全都不过是白费工夫!”
“闭嘴!”姚兴涨红了面色,忽然一把抓住了身旁姚崇的手腕,试图借助这份支撑,坐起身来,但在先前的吐血之后,体虚如他,连色厉内荏的色厉都做不到。
可姚崇也惊喜地发觉,握住他的那只手好像已多出了几分力气,不像是此前那般死气沉沉的样子。
支妙音语气平静,却没在姚兴暴怒的一句“闭嘴”面前让步,而是继续说道:“我闭不闭嘴,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您是为何而气,您心中清楚,这就是心病。而我既有底气说要来医治您,也就带来了我的心药,只看您还愿不愿意听下去。”
“大王。”姚崇低声提醒了一声。
姚兴接过了绢帕,擦拭去了唇边的血色,也缓缓地平复下了心情。
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也不想继续这般颓丧下去,甚至像是一个不慎就要咽气暴毙。
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怒气:“说说吧,但我希望,你不是来劝我看开,放弃执念的。”
说句好笑的,他覆灭凉国,将鸠摩罗什释放回天竺的时候,那家夥还真的是这麽劝他的,一点也不怕他选择将人扣留下来。也算是加深了他对某些佛教徒的头铁印象。现在又来了两个!
幸好,支妙音不是来超度他的。
她沉声答道:“我有四字赠予秦王,叫做,堵不如疏。不如看看,这样做后,会是何种效果。”
姚兴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详细说说。”
……
关中地界上的求医告示,像是一阵清风刮过,只带来了一阵关于赏 金高达百斤黄金的传闻,惹来了一阵羡慕的揣测,就已全部撤了下去。
反而是另外的一件事被提到了台面上来。
姚兴在长安城中召集了百余名百姓,与官员同登朝堂,将关中近来盛行的民谣逐一念诵了出来,对比转过年来的这几个月间,长安相比于关中的治理还差在了哪些地方。
大司马姚崇则以继承人的身份,亲自参与到了关中水渠和蓄水池的挖掘当中。
而效仿应朝的条条政令也有条不紊地推行了下去。
虽然仍有众多声音在羡慕洛阳的情况,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随意迁徙,关中能有风貌的改变,姚兴也当得起一句明君之称。
也有人在质疑姚兴此举是否有过度模仿应朝的嫌疑,仿佛是为了等到将来大应打过来的时候,能够毫无障碍地融入当中,但民间如何说不管,朝堂上的臣子都知道,魏王拓跋圭还屯兵在北面,随时能与秦王联手,那麽这短暂盛行的流言就可以不必多管。
起码关中百姓的唱词已因这接连的变化,而大有改变了。
姚兴面色仍未恢复到先前的红润,倚靠在马车边时,从姚崇的位置,能看出几分不容掩饰的倦怠。
但窗外的声音,又让他打起了几分精神。
无人知道这辆朴素的马车中,正坐着关中的主人,那这歌谣应当不是有人刻意唱给他听的。
只听那小儿拍着手唱道:
“青龙头,白龙尾,小儿求雨天欢喜。”
“麦子麦子不长,起动起动龙王。”①
“……”
这是一首,求雨的童谣。
姚兴懒倦地开口:“今年果然有些天旱。”
“是。”姚崇答道。
“别让永安找到可乘之机。”
姚崇也答应了下来。
又忽听姚兴问道:“那两位神医呢?”
姚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姚兴说的,是那两位女尼,连忙答道:“她们歇脚在了长安的一处寺庙中,说是准备继续向西北去求索真经,体悟佛理。”
姚兴叹了口气:“想个办法吧,帮我将她们留下来。徒然消耗民力的僧侣留不得,但这样的能人,只有此一面之缘,未免可惜了。我还有些话,想过两日请教她们。”
……
慧果合上了窗,也挡住了外间传来的喧闹声。
她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为何要这样帮姚兴呢?虽说他势必会因此对您有所信任,让我们能做更多的事,但若姚兴死在了这次急火攻心之中,关中必乱,说不定就能让洛阳那边伺机进攻。”
支妙音道:“无妨,苻内史的童谣攻势,已经达到目的了,而我要做的,是另一件事。我想——”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飘过的佛音,却又笃定至极,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
“陛下希望得到的,不会是一个满目疮痍的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