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好大的动静, 你们听见了没?不知出了何事?”
“我住在二楼,听的真真的,拔刀声、砍头声, 还伴着几声惨叫, 不定是什么妖鬼作乱呢。”
“管他什么事,反正和咱们无关, 咱们老实本分, 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陆江几人正坐在客栈大堂, 恰好旁边一桌子人正在议论,不可避免就听见了几句。
小欢本来还在拿勺子吃饭, 一听这话, 饭都吞不下去了。他虽年幼, 可跟着崔玉折辗转多地, 倒比寻常百姓敏感许多, 他两只大眼睛小心的扫视一圈,没见什么凶巴巴的人, 才问崔玉折, “师父,有人追过来吗?我夜里怎么什么都没听见。”
崔玉折:“本来就没有声音,你能听见什么?”
“没声?”小欢点点头, “也可能是我睡的太香了。”
陆江插话:“睡得香, 以后才能长高。快吃饭。”
宣清则是心底慌张,她凑近陆江,小声道:“这些人说的真话?昨夜是黑风寨的人追来了吗?我怎么也什么都没听见。”
陆江:“你比小欢睡的还好, 去哪听?”
“有没有事?”
陆江:“你还能好生生坐这吃饭,能有什么事?”
宣清“哦”了一声,又急忙扒饭吃。她最近也太能睡了点, 夜里面简直像是晕了过去,这样不行,要是真有坏人来,她哪有自保之力。边吃饭她又忍不住自得,幸好劝他们跟自己一道回紫薇阁了,否则的话,她真可能在睡梦里就被人一刀砍了脑袋。想着想着,她不由又是一抖,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几人吃罢饭,天才蒙蒙亮,宣清精神不济,一看到马车,就躺上去睡觉。
李叔道:“马喂过了,干粮也准备充足,咱们这就走吧。”
陆江本来还想着为了不耽搁时间,几人直接用飞舟赶路,能早些到达地方,然而昨日商议此事时,小欢先是摇头,眼神退缩,“我不敢坐。”
崔玉折说:“他怕得很,怕高,怕掉下来,还是做马车吧。”
小欢不满周岁时,陆江带他回学宫,用的就是飞舟,怎么现在怕了?然而他转念一想,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就算是带他飞至高山之巅,让他朝下看,恐怕他也只会张口大笑。
不知者不畏。
小欢也是长大了。
那边宣清又说:“我也不想这么早回去,我还没编出来话,怎么解释我这两年去了哪呢,咱们正好慢慢走,让我再想想。”
于是,昨日陆江又买了两匹马,他与师弟一人一辆小欢和宣清一块坐进马车里,李叔驾车。
宣清靠着车壁合眼休息,没人同小欢说话,他时不时就要掀开车帘看上一眼。
风吹来,小欢额发都掀了起来,他乐此不疲,简直如出游一般惬意。往常他和师父换个地方居住,也这般雇个马车,可是就他们两个人,今日却一下子这么热闹。
陆江时不时驾马靠近马车,见他一直撩开车帘,就问:“在看什么?”
小欢:“什么都没看。我师父呢?”
自出城后,崔玉折就骑马在前,似乎对后面很是放心,很少回头看。这会儿已是离马车甚远,小欢怎么看都看不见他的人影,不由忐忑。
陆江:“在前面呢。”
小欢说:“爹爹,你替我看好师父,好不好?我怕他丢下我走了。”
陆江看他竭力朝外探头的样子,心里不觉一叹,伸手递过去,“出来。”
小欢眼睛一亮,这会马车疾驰,周围草木极速朝后退去,他看着陆江,丝毫不觉得害怕,两手一张,小腿一蹬,就从马车中跳窗而出,陆江手一揽,就把他稳稳接住,放到身前。
小欢还从未骑过马,兴奋的乱叫,手都不知放到哪里。
陆江一手解开外衫,把他揽在怀里,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小欢瞪大了眼睛,想拍拍马,又怕自己把它打疼了,他这会儿也看清了前面的师父。
陆江笑道:“我带你去追他!”
说着,他一夹马腹,马就似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载着他们二人,朝崔玉折疾奔。风呼呼的吹,小欢透过遮脸的外袍,看清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心里面就越来越高兴,忍不住喊道:“师父!”
陆江没他这般活跃,也忍不住喊了声,“师弟!”
崔玉折似乎回头看了一眼,骑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陆江纵马而行,心里顿觉开阔,渐渐追至师弟身侧,听着怀中小欢高兴的欢呼声,一侧头就能看见师弟,更觉欣然。
陆江轻扯缰绳,放慢马速,与他并辔而行。
又过半日,陆江只觉额心一凉,再仰头看去,就见日头不知何时被乌云吞没,天际处飘着细雨。
他忙道:“去马车坐会儿。”
两人便下马上车,另外两匹马一并栓到车猿上,叫李叔驾着。
李叔已披上蓑衣,拍着胸脯道:“尽管放心,别说三匹马,十匹我也能溜,几位就安心在里面待着,外面风大雨急,就别出来了。”
陆江笑道:“有劳李叔了。”
车篷上雨珠砸落,噼啪作响。
宣清早就醒来,扒着窗子朝外看,小欢也想看,眼神一直朝着那边。崔玉折掌心真气蒸腾,替他把淋湿的衣衫烘干,适才三人虽赶紧就躲进车篷,然而雨下的又快又急,小欢被陆江外衫包着,身上还是滴了几点雨水。
崔玉折道:“你想看?”
小欢忙点点头。
崔玉折又找了件他的厚衣服,让他套上,才说:“去吧。”
小欢就走到宣清跟前,宣清冲他笑笑,让出个空儿,笑道:“咱们一块看。”
他们两人,一个是真小孩,一个是小孩性子,就这般呆呆望着天空。
李叔忽然敲敲车壁,喊道:“主家!”
陆江忙问:“怎么了?”
他掀开车帘看去,天色极暗。李叔唉声道:“主家,前面不好走了,道路都是泥巴,再走车轮都要陷进去了,马也疲惫,要不咱们找个地方,停会儿,看看雨势再走。”
陆江眉头微蹙:“找个躲雨之处。”
车篷顶都要被雨珠砸穿了,狂风席卷车帘,像是要把马车掀翻在地,马上到了夜间,要是继续再下雨,这辆马车不是久待之地。
路上泥泞难行,陆江就坐在车猿处,同李叔一道看着路。
前方忽有几缕黑烟自草丛中溢出,陆江凝神看去,发现竟是一个山洞口,他道:“我去看看。”
踩着湿滑的地,他还未接近山洞,就已看到里面躺着一人。
玉剑屏?
他怔愣立住,李叔呼喊道:“如何?可以去吗?”
陆江还未来得及说这里进不得人,再寻个别处。李叔已经嚷嚷着:“有燃的烟,肯定有人在,咱们挤一挤,凑合一宿。”
陆江再想说别的已是来不及,况且他见玉剑屏躺倒在地,身上衣衫满是泥土血迹混杂,一旁几块湿木头燃着黑烟,连个火星子都没了,这样场景,他还以为玉剑屏怎么着了,急着过来查探,也就没想到什么话搪塞李叔。
李叔驾着马到了洞外,几人纷纷下马,自然就看到了地上之人。
李叔震惊:“这怎么还有个人?死了没有?”
崔玉折一看清这人是谁后,立刻把视线放在陆江脸上,陆江本也在观察他的神情,一和他对视,立马有些慌乱,低声道:“应当还没死。”
李叔站在洞口,抖了抖蓑衣上的雨珠,稀罕道:“他怎么就这样睡了?这火都熄灭了,冷不冷。”
陆江干巴巴笑了两声,“他许是不冷的。”
崔玉折默不作声靠近玉剑屏,陆江忙拦在身前,问:“师弟要做什么?”
“杀了他。”
陆江压低了声音,道:“先等等。”
崔玉折:“不知师兄心中有何疑虑?他伤重在此,却昏迷不醒,难道我们要白白放过他?”
他眼神认真且冷漠,对他而言,地下昏迷的玉剑屏残害掌门、害的他们被迫逃亡,自然是非杀不可了。
然而,断然是不能杀的。
陆江不愿他日后若是知道了再后悔,就含糊道:“他这会儿也没法子再去害谁,就让他在这待会吧。”
崔玉折脸色冷淡极了,看着陆江,陆江很是勉强的又笑笑。
崔玉折低声一叹,“我听师兄的。”
小欢大呼小叫的下了马车,本来想疾奔到崔玉折身前,眼角忽然瞥见地上有个人,先是吓了一跳,脚步顿住,嘴巴也紧紧合住了。
宣清在他身后,笑着推了他一下,“这么胆小?”
小欢低着头,不敢吭声。
他还从未住过山洞,本该仰脸打量,这下子也不敢了,只盯着自己脚下,生怕看见一旁那个人。
这就是死去的人吗?
崔玉折虽是说听陆江的,然而心中仍满是疑虑,他不知师兄在黑风寨发生何事,前次放走了玉剑屏,回房后明摆着不想叫人问,这会又遇到玉剑屏,趁着他没有还手之地给上一击,轻而易举,这样的恶人,不就该是有这般结局?
然而师兄竟阻拦了他。
这是为何呢?
崔玉折坐在一侧的大石头上,陷入沉思,眼皮一垂,也不再说话了。
陆江走过去,牵了小欢的手,说:“这人没死呢,你不要怕,他就是睡着了。”
小欢仍是不敢看,闭了闭眼,说:“我知道了,我不害怕,我就是想坐的远一点。”
崔玉折抬起头,“过来。”
小欢就急急忙忙跑到他怀中。
陆江看了下师弟,见他仍是不讲话,也不敢惊扰他。
李叔忙着从车上搬被褥草席,宣清看看几人,说:“我来生火。”
柴火已是尽湿了,只有几点黑烟,宣清拨弄了两下,大声道:“点不着呀。”
崔玉折甩了张燃火的符咒,那团黑灰立刻重燃火光,宣清惊讶道:“哥哥,你好生厉害。”
她已经看出来崔玉折脸色不善,便故意这般夸张大笑,想逗他笑一笑,然而崔玉折不为所动,仅是淡淡“嗯”了一声。
宣清也不觉尴尬,走近玉剑屏,手指在他鼻下探了一下,她有些痴痴的看着玉剑屏,继而又看了下垂着头的崔玉折,心道,这破烂山洞里竟能有这么俊俏的两个人相伴,也是上天眷顾了。
她语气不觉轻了许多,确认道:“还活着呢。这人是谁?你们认识?”
陆江说:“见过几面。”
“这么巧!他叫什么名字?”
玉剑屏的大名,若是一说出来,她恐怕会吓得半死。
他看宣清一双眼睛发痴,心道,这是什么毛病?忙走到她身边,说:“我要给他疗伤,你去一边玩去。”
宣清因被他救了命,很有感恩之心,愿意听他说话,她虽然留恋这个不知名的漂亮男子,还是乖乖站了起来,走到洞门前坐下,拿过一旁的毯子披在身上,头靠在石壁上,望着洞外下落的水珠,听着雨声哗哗。
陆江忽视崔玉折如芒在背的视线,扶起玉剑屏,手掌抵在他后背,真气源源不断送入他体内。
陆江望着他的后颈,他可千万不能死了。
陆江合起眼睛,专心致志替他疗伤。
小欢见宣清去了洞门口,他也闲不住了,就也跑到她身边,说:“我也想看。”
宣清把毛毯打开一点,把他搂进来,觉得小欢香香软软的,跟陆江师兄并不相像,她还是好奇是谁生下了小欢,小欢应当长的更像母亲。
不过她问过一次,反惹的小欢不高兴了,这回就只是在心里面想了一想,就不再多问。她把毛茸茸的毯子给小欢围上,严严实实,嘱咐道:“你要是还觉得冷,就跟我说。”
过了不知多久,李叔躺在凉席上,卷着棉被,嘴里呼噜声阵阵。宣清也搂着小欢看雨看睡着了,两个人缩成一团,睡在洞口。
“行了。”
玉剑屏缓缓睁开眼睛,低声道。
陆江这才把手收回,站起身来。
玉剑屏环视一周,视线在崔玉折身上多停留片刻,冷冷一笑,“你们怎么不杀我?”
旁人都睡了,崔玉折却没合眼,一直默默看着二人,他被玉剑屏这样一问,当即回道:“你当我不想?”
陆江急忙对玉剑屏说:“你少说两句吧。”
“你又没将我毒哑,还能管得了我?陆江,你太放肆了。”
陆江:“我耗了这么多真气,总有点功劳吧,你就少说点,我师弟他本就对你带着点恨,你还这样,他不杀你也要杀你了。”
玉剑屏笑道:“他敢杀我,你却不敢,是不是?”
陆江看着他混不在意又笃定的样子,就烦躁极了,真不该救他。
然而想是这样想,若是再叫他重来一遍,陆江还是会救,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有师弟呢。可他侧眼看看师弟,师弟本来这几日已经对他态度软和下来,正应该趁热打铁,抓住时机搂搂抱抱,然而现在怎么办?
有玉剑屏在旁冷冷逼视,陆江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动。
他脚步一挪,就想往师弟那边去,问他冷不冷,要不要给他暖暖手,放怀里面那样暖。然而他刚一动,玉剑屏就冷哼一声,陆江瞬间尴尬无比,他犹豫几番,也不差这一时了。
陆江就地坐下,把头埋在臂弯之中,闷声不响。
忽然,他抬起眼,很是感慨了一句:“你这回出来,宋风倒是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陆江是想问他有没有发现宋风下药,有没有杀了宋风的。但这样问的话,就成不打自招了。
玉剑屏:“没了我,黑风寨里也不是没有病人的,他可以医治别人,用不着你替他操心。”
那看来宋风是没什么问题了。
玉剑屏暗自调息,觉得自己好了些,就不想再同这群人居在一处,预备扶着墙壁走出去。
陆江:“别,外面雨这般大,你去哪里?”
玉剑屏道:“不用你多管,我还没见谁会被雨淋死。”
“那淋的湿漉漉的,也不舒服吧。”陆江道:“况且你都躲进山洞里,还点了柴火,本就是要在这避雨的意思,我们一来你就要走?我们可不敢鸠占鹊巢。还有,我白白输了这么多内力,你万一有什么事,这不就全浪费了?”
玉剑屏视线在陆江和崔玉折之间来回转上一圈,面色更加不好看,他微微笑道:“那你们现在出去吧。”
陆江:“你怎么这样?”
崔玉折低声道:“师兄,你不要管他。”
陆江忙点头。
玉剑屏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靠着石壁不再说话。几人就此沉默下去。
雨一直下个没完,直到天快亮时,才有渐渐停下的迹象。
小欢向来醒的早,他低头看到不是在师父身边就又眨了眨眼,急忙从宣清怀里爬出来。
昨夜看雨把他看晕了,直接一歪头睡在了宣清这里。
他爬动的动静不小,宣清翻了个身,把毛毯掀开一角,继续睡了。小欢撅着屁股从地上站起。
“你真的没死!”
小欢环视一圈,本是要找师父的,忽然就看见昨日这人睁着眼睛,就很是开心,笑着想奔到他身边,看看他。
陆江急忙挡在小欢身前,这可不是好惹的人,哪能随意接近。
玉剑屏已是无话可说,他注视着小欢,忽然低头自嘲一笑。
这就是两年前在他手下差点死掉的那个婴儿。
小欢之前被宣清搂在怀中,背对着他们睡觉,因此玉剑屏醒来之后,只知道对面睡着一个女子,不过他不识得也毫不关心,小欢身形瘦小,被毯子一遮,又有宣清挡着,玉剑屏自是丝毫未曾发现。
这会儿突然见到一个小孩子爬出来,玉剑屏闭了闭眼,怪谁呢?
第52章 遇险 玉剑屏问:“他叫什么?”
玉剑屏问:“他叫什么?”
陆江愣了一下, 小欢已经看到了玉剑屏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率先道:“我叫小欢。”
玉剑屏不咸不淡“嗯”了一下。
小欢手被陆江轻握着,低了头。他本是笑着对玉剑屏说姓名, 自然也希望得到对方的笑容, 可惜玉剑屏实在是冷冰冰得很,小欢再抬眼, 已看出他的不喜, 那双眼睛像是刀子一样, 含着冰凉的审视,小欢竟不由瑟缩一下。有点怕他。
陆江感到他想往自己身后躲, 便抚摸了一下他的小脑袋。
玉剑屏目光顿了下, 又深深看了崔玉折一眼, 意味不明的说:“这虽是陆江的孩子, 我怎么看着同你生的有几分相似?”
崔玉折:“你是瞎眼了。”
崔玉折虽勉强接纳同他共处一处, 然而叫他心平气和对待玉剑屏却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陆江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又是一惊。玉剑屏忽然来了这样一句, 莫非他已是知道了什么?陆江既然可以猜到师弟同他有层父子关系, 玉剑屏看到小欢,说不定真能猜透这实情。
小欢生的灵秀可爱,同师弟顶多只有三四分相似, 要真说像那也是像的, 可不知内情之人,又怎会往这上面想?
玉剑屏扶着墙壁站起身,走至陆江身侧时, 低声道:“我饶不了你。”
陆江没有回应。
洞外风雨消散,天光熹微,玉剑屏就这样走了出去。
玉剑屏似只是一个寻常过路人一样, 陆江和崔玉折之间再未提起过。崔玉折可不是忘了这回事,陆江清楚他不过是强压在心中罢了。
倒是小欢对这个冷冰冰的人还有几番印象,路上问过几句,不过两人都不认真回他,敷衍过去,小欢也就不再问了,脑海中也渐渐没了这人的印象。
这般过了四五日,可算是到了紫薇阁。
紫薇阁临水而建,水汽充沛,四周都是小河溪流,周围城镇中男女都说话轻声细语,似是怕惊扰到旁人。
紫薇阁就在城里最中心,很是好找,宣清却缩在马车里,不停祈祷车行的慢点再慢点。
马车还是停下来了。
陆江掀开轿帘,道:“大小姐,到家了。”
……
王蕴意抓住宣清的手,恨不得捏碎了,怒斥道:“你竟还敢回来?你有本事这辈子都别回!尽管在外头逍遥快活吧。”
宣清被她捏的生疼,正要抽手出来,一看到她眼睛里含着的泪花,也不敢再说话了,只能低声喊道:“娘。”
王蕴意锤了她后背一下,将其紧紧搂在怀中。过了许久,她才平复下来,埋怨道:“光顾着同你说话了,竟忘记招待客人,几位快坐快坐。”
陆江忙道:“您不用招呼,我们自己坐就是了。”
王蕴意阁主主管紫薇阁这偌大的宗门,十分有气势,相貌虽美却是孤高冷傲,一身玄色道袍衬得她肌肤冷白如霜。她气质庄重严肃,突然看见宣清才会泪洒两颊,她擦了擦眼角,说:“你们这次送宣清这不省心的丫头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们,哪里就不用招呼了?几位可要在紫薇阁中多住上几日。”
宣清握着她的手,高兴道:“娘!这两位师兄正有要事拜托你,你恰好能帮得上忙,这可不就是凑巧了。”
王蕴意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方朝陆江笑笑,“有什么难处,尽管说来。”
宣清抢过话头,“我来说吧。这两位师兄都是学宫的弟子,您一听就知道了,一个是陆江师兄,一个是我崔玉折师兄,最近有许多关于他们二人的传言,其实大多不实,他们两个是极好极好的人,我想着娘你和学宫长老们相熟,不若由您出面,从中解释几句,好让这两个师兄早日回学宫。”
王蕴意松开宣清的手,缓步走到主位坐下,扶着额头道:“如今学宫也是风波不断,我也听过些风言风语。你们哪个是崔玉折?”
她虽这么问了,却直接已经看向了崔玉折。崔玉折道:“见过前辈,我是崔玉折。”
王蕴意含笑点头,“我少年时曾与你父亲一处游历,关系甚好,见了你就当是见到他一样,你同他是生的有几分相似。不过是替你们说上几句话,这有何难,我一定帮这个忙。”
陆江二人自是又道谢。
宣清立时笑起来,拉着王蕴意的胳膊,喜不自胜:“我就知道娘最好了!”
王蕴意道:“几位舟车劳顿,不如暂且宿下。这一时片刻的,我也寻不到学宫长老,待我下了拜帖,再登门拜访,替你们求情。”
她示意阶下站着的一个男子,道:“莫遥,你带他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安排妥帖些,都是贵客。”
莫遥应声点头,“两位,请吧。”
宣清仍想跟上,然而手腕被王蕴意紧紧抓住,王蕴意扬声道:“两位自便,我另有要事安排宣清,改日再叫她去找你们。”
宣清垂头丧气,不再挣动。
她回到紫薇阁,就预料到了会有一场教训,本想跟着一块混出去,谁知道还是不行。
莫遥说起话来给人春风拂面之感,他面庞英俊,举手投足间确有种大宗门出身的风范,介绍着紫薇阁周边的特产风物,一边领着他们朝住所走去。
因这里水流甚多,院子依着水势修建,彼此之间相隔甚远。莫遥歉意一笑:“我们这里房舍都是这样,倒是让两位住不到一处了。不过每间屋子一打开窗就能看见荷花清幽,景致尚算不错,愿能弥补一二。”
陆江笑道:“我们是做客的,哪能挑三拣四,况且,已经很不错了。”
客气两句,莫遥把他们领到房间中,拱拱手说道:“我那师妹最是跳脱难管,这两年来毫无音讯,我们上上下下都急死了,更何况是我们阁主,可多亏了两位把她送回。我们阁主一高兴,两位所求之事,必能如愿的。我先不打扰两位了,你们先歇息会儿,晚间时备好宴席,咱们再好生说说话。”
小欢到了这陌生地方,来来往往的都是他没见过的人,他就不说一句话,贴着崔玉折腿侧走,简直恨不得挂在他腿上,一见这人走了,方小小的吐了一口气,转转眼珠子。
陆江弯腰问:“你睡哪里?”
小欢反问:“咱们不是睡一块吗?”
陆江笑笑,“有两间屋子,我和你师父并不在一处,你要睡哪?”
小欢不假思索:“那我跟师父睡。等睡醒了去看你。”
意料之中,陆江摸摸他的头,直起身子,看着崔玉折,说:“他不愿意跟我一起,劳烦你再多照顾几日。”
崔玉折没看他,垂着眼道:“用不着说劳烦,我早就习惯了。”
接着,两人之间就再无话可说。明明这次相遇之后,不该是这样的。
人家都说,久别胜新婚。陆江两人虽说没成亲拜天地,但就算只是师兄弟,这好难得才又见面一次,关系本应更加融洽,起初陆江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像他心里面很渴望靠近师弟,偶尔也会想贴着他,情不自禁想动手动脚。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
可谁知道又遇见玉剑屏了。
陆江半遮半掩的态度,崔玉折虽不过问,可心里却似扎了一根刺般,待陆江又再次冷淡下来。
陆江是满肚子的话,没地方说去。
陆江看着眼前的师弟,笑道:“我出去安排一下李叔。”
李叔等候在紫薇阁外,陆江道:“这一路来劳烦李叔了,你可歇一歇,早日回乡吧。这马车我虽买下来了,暂时也用不着,就赠予你了。”
千里迢迢,李叔要返乡的话,徒步不便,陆江干脆把这马车送给他,要不然暂住在紫薇阁,也不好叫人家来给这几匹马喂干粮。若是以后再上路,街上买着也方便。
李叔千恩万谢,心道日后可还有这样的美差?
陆江再次折返回来,远远就看到崔玉折房门紧闭。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敲门,安慰自己,师弟许是已经睡了。
他就不去打扰了。
这一路上,除了玉剑屏之外,偶尔也会遇到几个零散的学宫子弟,不过人数少,他们可以躲避,倒没被发现过,也未发生过冲突。可陆江免不了时时警惕着,提心吊胆,如今到了紫薇阁,见到王蕴意阁主,知道这是成名的前辈,且又有宣清这层关系在,陆江躺到轻软的床铺上,心里霎时一松,拿枕头捂住自己耳朵,隔绝窗外的水流声,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破门而入,虽隔着枕头,这房门被踹倒在地的巨大声响,仍是把他惊醒过来。
陆江一跃而起,皱眉问:“你们是何人?”
然而没人说一句话,四五个人跃进屋内,就是对陆江连使杀招。他们均穿着黑衣,上无图腾标识,出招中虽无特色,然而身手不凡,内力醇厚。
陆江暗暗一叹,他们这般刻意掩饰,反而暴露了自己是哪门哪派了。如今在紫薇阁内,谁又能一下子塞进来这么多高手,况且这处打斗之声连连,没有一个紫薇阁之人前来,这也不用多想了。
只是王蕴意待他们轻言软语,又有宣清在,陆江实在也是未曾料到她会来这一招瓮中捉鳖。
更叫陆江担忧的是,这群人来此杀他,师弟那边也不容乐观。况且,师弟还带着小欢这个稚子,若有人袭来,他又该如何呢?
陆江心急火燎,力求速战速决,转眼间,几人就被他攻倒在地,不过陆江念在他们是紫薇阁之人,并不是极恶之辈,因此没有伤其要害,但为使他们失去行动力,云狩剑身上依旧挂了不少鲜血。
还未走出房门,就有又四人袭来,一人目眦欲裂,喝道:“你这奸人,竟当真下此毒手。”
陆江道:“不必多说,尽管来吧。”
分明是这群人围堵上门,却偏偏颠倒黑白,反骂陆江是奸人,陆江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如今听他们连声辱骂,自是气恼,却仍是不愿将恩怨越积越多,手下十分留情。
后续之人接踵而至,显然是打定主意车轮战耗他气力。也不知王蕴意阁主安排了多少人,陆江心道,可真算是瞧得上他,如此兴师动众。
片刻后,地上已横七竖八躺了许多人,不停哀嚎,再难起身。陆江足尖一点,已朝着崔玉折所居屋舍飞去。
然而还是来晚一步。
此处门板碎裂,一眼就能看到房内景象,桌椅散乱,却不见半个人影。
死一般的寂静。
陆江有片刻的眩晕,他咬了咬牙,喉间几乎有着血腥味。
第53章 崔玉折的另一个父亲
小欢趴在崔玉折胸口处, 连珠似的泪珠流下,崔玉折只觉得衣襟微湿,浸透肌肤, 一股凉意传来, 耳边又听见小欢抽泣的声音,把他从昏厥之中唤醒。
崔玉折眼皮重若千斤, 他微微睁眼, 模糊中看清了小欢, 说道:“小欢。”
小欢这才抬起头,急忙从他身上爬起来, 凑到他跟前, 两只泛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下一刻, 更多的泪水涌出, 小欢断断续续道:“师父……你……你别死。”
适才一战,崔玉折已是耗尽全身气力, 又有一人朝他后脑重重一击, 崔玉折晕厥前只记得死死抓住小欢手腕。
幸好,小欢还在。
小欢说:“师父,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怎么办啊?”小欢手探过去, 摸了摸崔玉折散在地上的头发,他轻轻一抓,手上就染上了点鲜血, 小欢抖着手摊在崔玉折面前,叫他看,说:“都是血, 从师父头上流出来的。”
小欢一边说着,眼泪就没有断过。他虽跟着崔玉折在外游荡,常有追兵,然而崔玉折却总能带着他安全逃走,小欢哪见过他受伤的模样。适才崔玉折躺在地上,双眼紧合,小欢怎么叫都叫不醒,他后来被吓得只知道哭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崔玉折后脑勺仍有钝痛,他眼前阵阵发黑,竭力做出寻常样子,语气淡淡道:“我没事,不要哭了。”
他微微皱眉,看着小欢,他小小的手上有着暗红的血,扎眼的很,手腕处有点红肿,是崔玉折抓他太紧的缘故。
小欢举着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他又要去拉崔玉折,认真说:“地上凉,师父别睡在地上。”
这点力气哪里扯的动崔玉折,他一派天真,并不知道崔玉折如今本不宜挪动,仰躺在地,还舒服一些。
崔玉折勉强支着手,从地上坐起,背靠着一个巨大柱子。他脸色发白,又合了合眼,才伸手揽住扑到怀中的小欢。
小欢不敢压他太狠,被他搂抱一会儿,就滑了下来,坐到他身边,手捧着师父的长发,又伤心起来。
“好多血,这里没水,我想给师父洗洗头发,去哪找水?”
小欢还在意这些血迹,他知道,人流血流的多了,是会死的。他不要师父死。
崔玉折说:“没事,一会儿就干了。”
他脖颈微垂,不让后颈挨着柱子,想来后面伤口不浅,才会流这么多血,只是时辰已久,发丝间的血迹已呈暗红色。
他缓缓吐息两周天,心道,此处只有我与小欢,师兄去了何处?但愿他未被这群人抓到才好。
“你有没有见到你父亲?”
小欢耸拉着脑袋,“没有看见,他去了哪里?”
崔玉折轻声道:“我也不知道。”
“那、那我父亲会死吗?”小欢说:“我一直哭一直哭,师父是不是嫌我吵,才醒过来的?可是父亲只有他一个人。”
崔玉折:“不会死的,他很厉害。”
小欢问:“比师父还厉害?”
“嗯。就算他是一个人,也不会有事。”
小欢手虽然在衣服上擦过了,仍有点干了的血迹,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崔玉折垂在身侧的手,不敢放开。
崔玉折抬眼打量一下四周,只见此处陌生的很,屋子不大,前方竟摆着几排灵位,他凝神看去,只见上面大多是“王”姓人员。
是阁主王蕴意的亲眷吗?
不过他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孤陋寡闻得很,实在未曾听过这些名字。王蕴意作为紫薇阁阁主,她的亲眷应不是默默无名之人。
崔玉折正在打量之时,忽然房门大开,一阵风卷了进来,寒凉潮湿。
小欢打了个哆嗦,“有点冷。”
王蕴意微笑着踏进房门,房门又在她身后合上。她正好听见小欢这句话,扯了扯嘴角,显得更加柔善,她走近,说:“小杂种,你这就冷了?”
小欢头低的更深了,他懵懵懂懂,不晓得小杂种是什么意思,却敏锐察觉到这人的恶意,嘴唇抿了抿,不敢再说半句冷。崔玉折手臂收紧,把他朝怀里搂了搂。
王蕴意冷冷扫了他们一眼,自顾自走到牌位前,拈起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炉,又俯身磕了头。她双手合十,望着牌位上的名字,眼角不知不觉间又漫出泪来。
她独自跪了许久,才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崔玉折,嘲讽道:“你是杂种,他自然就是小杂种。”
她这般侮辱,尖锐的话语似砸在崔玉折脸上一样,他竭力忽略这些言语,只默默低着头,不去争辩。小欢是胆子小,一看到这人几近于狞笑的模样,不自觉就低了脑袋,躲避着。
崔玉折虽不怕她,却也知自己伤重,万万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知道这会儿同她冷嘲热讽起来,吃亏的还是他,更何况身边还有小欢在,因此并不逞匹夫之勇,随王蕴意怎么说去。
不过心里面却仍是吃惊的,他垂眼看着小欢。
骂人这点先不说,崔玉折却注意到了她话里另外的意思。
她怎会知道?
王蕴意似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说:“你不觉得奇怪吗?你与这孩童的父子关系,我怎么会知道的?想必你一直以来都把这事藏在心里,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人,身为男子,却能亲自诞育后代。你没脸说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怕人家知道你的古怪,就以师徒相称,是不是?”
崔玉折仍以沉默应对,王蕴意却越说越激愤,她说道:“这世间也不只有你一人如此,我就知道另外一男子,也曾产下一子,那孩子平安顺遂长大,如今已成人了。你可要我说说,这同你一样能产子之人是谁?”
崔玉折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王蕴意,手指紧紧抓住小欢的衣衫,指骨泛白,咬牙问道:“那人是谁?”
“你怎么不装哑巴了。”王蕴意笑了一声,笑声回荡在祠堂里,小欢后背一凉,更不敢看她了,紧紧抿着嘴,连她连讥带讽的一大堆话都没有听进去,心里面不停祈祷她赶快离开这。
王蕴意看着瑟缩一团的小欢,忽然就不笑了,她冷冷道:“你这孩子可一点都不像他。”
这个他说的是谁?
崔玉折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哑声问道:“阁主说曾与我父亲是旧交,你说的人可是我父亲崔扬戚?”
“你已然猜到了。”王蕴意轻轻摇头,她轻启唇瓣,说:“自然是你另一个父亲。”
“是谁?”
王蕴意微笑道:“玉剑屏。”
崔玉折脸色骤然一变。
“你骗我。”
王蕴意对他的反应甚为满意,欣赏着他眼底的惊愕,道:“你不信是不是?可人的出身是不能更改的,你能改换名姓、改换身份,甚至容貌,但血脉却是你还在他腹中之时就已然确定,你和玉剑屏是亲父子。你莫要因他如今是邪魔妖道,就不认他,要是叫他知道了,他会很伤心的。”
崔玉折极轻极快的说:“不可能是他。”
在崔玉折年幼之时,也曾粘在崔扬戚身边,问他自己母亲去了哪里,是不是不要自己了。崔扬戚起初只是说:“你母亲有事外出了,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回来的。玉折,你母亲最疼爱你了,她见你出生时不知道有多高兴,平日里她爱跟我吵架斗气,可因有了你,她忽然就安静和顺下来,她怎么会不要你?”
可是崔玉折等啊等,等到自己已经全然失去了耐心,闹着下山去找母亲,亲自去看看她长的什么样子,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自己。崔扬戚看他看的甚严,除非必要,连逍遥峰他都不允许崔玉折出去,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下山的。
崔玉折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有崔扬戚的许可,他果真是出不了山门的。
那时崔玉折还是很活泛的,虽不是上房揭瓦的程度,真闹起来,也叫崔扬戚累脱了一层皮,崔扬戚无奈道:“好了好了,我跟你讲实话。你母亲她早已经死了。”
当时崔玉折听见这话,也是如今日一样震惊,他日夜闹着要找,在听见崔扬戚这句话后忽然就安静下来,再也不敢提起来。
因崔扬戚说话时,眼中微光闪动,崔玉折将这解读为泪水,认为自己逼着父亲说出这话来,惹他伤心了,还好生自省了一段时日。
莫非,一切都是假的?
王蕴意叹道:“我从前也未曾想过,玉剑屏竟能产子,以他的个性,就算万不得已生下了你,也该一下子就把你掐死、闷死、淹死!怎么会留你在这世上?他疯了不成?他手下留情了,这还是玉剑屏吗?他果然还是疯了,鬼迷心窍了!”
她忽然声音大了起来,胸口急剧起伏,半晌,触及到崔玉折冷冰冰的视线,突然镇定下来,淡淡道:“你与他还是有点像的。”
崔玉折却默默想着,若她此言为真,师兄是否知情呢?他在黑风寨与玉剑屏朝夕相处两年,莫非察觉到了什么?他数次对玉剑屏手下留情,还有玉剑屏在山洞中说的似是而非的话,玉剑屏一定已知道小欢的真实出身。
他不过想了片刻,这种种被他忽略掉的矛盾之处,今日竟都明白了。
他知晓自己能以男子之身诞育后代,或许,他自己便是被身为男子的玉剑屏生下来的。
崔玉折心里的天平一点一点倾斜,已经对王蕴意所说的话渐渐相信。
只是,玉剑屏吗?为何是他?
崔玉折回想起数次遇见玉剑屏的场景,他可从未感受到什么父子之情。
王蕴意见他又是久久不言,心中气恼,也顾不上什么大家风范,伸手就要去抓依偎在他身侧的小欢,崔玉折虽有心回护,然而王蕴意身手不凡,他又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欢被她似拎小鸡仔一样拎在手中。
小欢双脚离地,他本来怯弱,忽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虽被她抓住了后衣领,头却一味扭着乱动,两只手就去掰她的手腕,然而蜉蝣撼树,扯不动一点。小欢磨了磨牙,侧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手臂,猛然扭头,不顾后颈被扯的生疼,冲着王蕴意手臂张嘴就咬,这一口又急又狠,然而他牙上没长刀子,王蕴意皓白如霜的手臂没被扎穿。
王蕴意眉头却瞬间皱紧,她十分嫌恶的丢开手,甩了甩手腕。这小杂种一张嘴,咬不动,磨了半天,口水都流出来了,王蕴意恨不得再甩他一个巴掌。
小欢砸进崔玉折怀中,崔玉折手有些发颤,忙问:“没摔疼吧?”
有他在下面垫着,小欢自然没事,小欢摇摇头,为不使他担忧,还拍拍胸口笑了下。
王蕴意扯过肩头垂着的月白披帛一角,狠狠擦拭着手臂,那披帛料子极好,绣着暗纹流云,此刻却被她当成抹布般揉皱,直到手臂再无半分湿意,她扯下披帛,扔至脚下。
“小杂种。”她低声啐了句,抬眼看向小欢,眼神极冷,“下次再敢这般放肆,仔细你的皮。”
小欢反抗过一次,就已不怕她,闻言仰着脖子,哼了声。
王蕴意:“你们也嚣张不了几日了,你们都是杂种,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世间,小杂种,过几日,你去了阴曹地府,看你敢不敢咬阎王爷。”
崔玉折怕她再找小欢的麻烦,问道:“阁主为何知道那玉剑屏是我父亲?”
崔玉折本不愿问询,有个玉剑屏这般的父亲,于他而言,并不值得高兴,他甚至下意识排斥和玉剑屏有关的事情。不过王蕴意显然对此十分感兴趣。
王蕴意笑了笑,手指着对面满墙的牌位,问道:“你可认识?”
崔玉折早已看过这些姓名,他轻轻摇头,“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
王蕴意:“不是你孤陋寡闻,是这些人死的太早了。你看我做紫薇阁阁主,觉得我是不是风光无限?”
崔玉折:“自然风光。”
“可我一点也不想做这阁主,肩上担着整个宗门的责任,实在累的很。我很是怀念从前未出嫁的时候,那时多无忧无虑。可再也回不去了,只留下了这一墙牌位,我想他们了,就来这里看看。”王蕴意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我贵为一阁之主,可却也有许多事不能如愿。就连祭拜我的娘家人,也只能在这小小一间屋子之中。”
崔玉折:“节哀。”
他就连安慰人也只有这短短二字,王蕴意不由想起玉剑屏来,玉剑屏对着她也是寡言少语的样子,叫她十分厌恶。
王蕴意怔然片刻,方道:“我是嫁来紫薇阁的,不过宣清父亲早死,我便做了这阁主。紫薇阁乃是大宗门,断然不会迎娶一个无门无派的女子,你虽未听闻过,可王家当年也是修真世家,被人称为‘百晓生’,专门收录天下宗门秘辛、奇闻异志,小到哪家秘境藏着几株灵草,大到上古仙门的兴衰秘辛,没有我们王家不知道的。”
王蕴意语气中带着几分怅然, “可惜啊,却养出了我这样的女儿,引狼入室,一朝覆灭。如今这世上,怕是没几人还记得王家的百晓生。”
崔玉折心道,百晓生?若真是什么都知道,玉剑屏之事她自然也知之甚多。
崔玉折问:“引狼入室?是谁?”她言语之间一句一个杂种,又与玉剑屏相熟,崔玉折脸色苍白,问:“是玉剑屏?”
王蕴意道:“你猜得不错。他欲搜寻天下剑谱,这些剑谱所在何地,被何人所珍藏,这世间还有比我家知道更清楚的吗?他为了这个目的,刻意接近我,扮做知情知意的样子,我那时可真是蠢到没边了,没看出他的狼子野心,尽心尽力为他搜寻,玉剑屏每次在我这里打听到哪有绝世剑谱,他就立刻启程,想方设法得到,为此杀了不少人。可我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到了最后,竟然将剑锋对准我一家老小。”
崔玉折不自觉轻声道:“你尽心帮他,他为何……”
“我王家知道这么多宗门秘辛,却能屹立不倒,自然是因我家除了打探消息外,还有一项绝技。”
“王家也是使剑的。”崔玉折道。
“你都能猜到了,可恨我当时却没有料到,满心以为凭我二人情分,他怎么着也不会动手,况且,我已然替他寻了这么多剑谱,他还不知足吗?那夜他借住在我家中,我还十分高兴,却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的家人一个个倒在血泊中,他仍是那副桀骜清高模样,淡淡扫我一眼,执剑离去,独留我一人面对着满地尸首。”
“我们家一百多口人,都死在他的剑下,我失魂落魄的把他们一一安葬。尚有几个在外行使百晓生职责的弟子未死,我在他们的护送下,来到了紫薇阁。我同宣清父亲是自幼定下的婚约,我自长大后就很不喜欢,一直想悔婚。幸好家中父老未曾允许,我才能有暂栖之地。宣清父亲带着我一道去了学宫,我阐明实情,掌门云霄子震怒,方下令诛杀玉剑屏。”
崔扬戚正是被派去清理门户的一员,如今崔玉折却已知道,他必定是手下留情了,放跑了玉剑屏,却对学宫说已将玉剑屏杀了,这才留下后患。
两年前,崔玉折还在为着洗清父亲冤屈而奔走,现在看来,学宫要怎么处置父亲都不为过。
崔玉折心道,若父亲和玉剑屏彼此有情,甘愿包庇,甚至还有了他,为何这些年来,父亲一味的隐瞒呢。玉剑屏见到他,也没有一点温情在,玉剑屏生下了他,自然知道他们是父子,却还是这样。
崔玉折低头看了眼依偎在自己身前的小欢,小欢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忙又对他笑笑,虽这会儿身处险境,仍是一派天真烂漫。纵使他当初不愿,可这两年下来,他扪心自问,他是不能再把小欢当做一般孩子看待了。
他转念一想,莫非,当初玉剑屏是被迫的?
崔玉折问:“玉剑屏分明是男子,他为何会有身孕?”
王蕴意嗤笑一声,“这就是玉剑屏的报应了。他虽侥幸逃出学宫的层层追捕,可或许是杀孽太重,又或是他抢来的剑谱里藏着什么邪门禁制,练着练着,竟得了这怪症。上天有眼,偏让他尝尝这非男非女、生不如死的滋味罢了。”
因果报应之说未免太过玄虚,崔玉折并不信这个。当年玉剑屏力求在剑法上有所成,许是真学了什么了不得的禁术,多半是修炼时动了根本,灵脉逆行所致,才叫他能以男子之身受孕。
崔玉折思量片刻,心道,他是我亲生父亲,这也是八九不离十了,我当初有小欢时,只以为自己是什么异化的妖物,原来,全是因为玉剑屏。
王蕴意道:“我们王家虽败落,后来我寻够耳目,勉强又做起了这生意。偶然得知他竟没死,还有了个孩子,那便是你了。不过崔扬戚也是遭了报应,看不清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反而被他连累至此,若不是因他,崔扬戚如今还好生生待在逍遥峰上,哪会到这境地。”
可当初崔扬戚即将被杀时,玉剑屏潜入学宫,虽言语冷冽,却帮了崔玉折,把崔扬戚救了出来。崔玉折心想,这又是为何?
崔玉折道:“玉剑屏杀你全家,他却侥幸逃脱,你自然是要恨他。但你也应知道,我就算真是他的后代,他对我也没一点亲情可言,你捉我在此是为何?想引他出来,怕是根本不可能。”
崔玉折斜倚在石柱上,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也不带血色,却越发显得容貌俊秀出尘,眼底清寒。
王蕴意淡漠看过去,见他虽一幅半死的模样,手却紧紧搂着身侧的小欢,显然极是在意,王蕴意恍惚了一下,她几乎以为看见了玉剑屏在自己面前。她狠狠咬牙,想必当初玉剑屏初有了孩子,也是这般爱护。
王蕴意冷声道:“你怎知玉剑屏与你没有亲情?他乃是个扫把星,生来就克死父母兄弟,几经辗转,流落到了学宫,他在这世上可是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又看了眼小欢,似笑非笑道:“也不对,如今是两个亲人了。若我杀了你们两个,他就真的是孤苦伶仃了。要我说,他杀别人的亲属时雷厉风行,毫不留情,但落在他自己身上,肯定就是另一种说法。”
“如今学宫重整旗鼓,并已查明黑风寨所在,要在半月之后与黑风寨决一死战,完成两年前未尽之事,这等诛恶扬善之事,紫薇阁自然要参与其中,我也要亲眼看到他的死相!两年前本是要用你父亲崔扬戚做诱饵,可却让他逃了出去,你既然来了,也要有点用处,就随我走一遭吧。”
崔玉折低声道:“我等送宣清姑娘归家,总有几分苦劳在。小欢仅三岁,尚且懵懂无知。若玉剑屏真怜惜后代,我一人足矣,还望阁主高抬贵手,放小欢一条生路。”
小欢低着头,手抓住崔玉折的一缕头发揉搓,血迹已经干涸结块,淡淡的血腥味在他鼻尖散开,小欢小心翼翼的,动作极慢,一点一点挑散,怕弄疼了他。
他一心二用,耳朵竖起,也在用心听着师父和这人说话,只是他仍是没听太懂,只知道对面之人不是好人,他忽然听见师父喊到自己姓名,这句听的仍是一知半解,却下意识回道:“我不走,我就跟师父一块儿。”
王蕴意微微一笑,“这般父子情深,我也不忍拆散,你们死也会死在一处的。”
崔玉折不觉一叹,摸了摸小欢的头发。
王蕴意又道:“小杂种。”
小欢抬头,撅着嘴,“姨姨,你叫错了,我不叫小杂种,我叫小欢。”
王蕴意:“小杂种,我可未曾叫错。不过你却喊错了,怎么到现在还喊他师父呢?你身边这人,是你父亲。你该换换称呼了。”
小欢:“不是的。我父亲是另一个人,高个子,长的也很好看,和我们一块来这边,姨姨你也是见过的。”
王蕴意说:“你不止是个小杂种,还是个蠢货呢。罢了,我不跟你在这打嘴皮子功夫。”
王蕴意宽袖一摆,崔玉折背后立刻出现一道水汽,猛击他后背,崔玉折急忙忍痛把小欢松开,他自己倒朝前跌了数丈,胸口钝痛,朝地吐出一口鲜血来。小欢看清楚了,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小手胡乱抹着他唇边的血迹,吓得不行,惊呼:“师父!你又流血了!”
王蕴意指尖微凝,一股水汽骤然压下。崔玉折背上如负千钧,上身朝前扑去,重重跪在地上,眼前正是那一面灵位。
王蕴意道:“我王家一百多口人,尽在这里,本该玉剑屏跪在这的,他没来,你就代父受过吧。他被我捉来,也是迟早的事,这几日就要启程了,去黑风寨瞧瞧他。”
王蕴意说完,即转身出去。
崔玉折哑声道:“别哭了。”
小欢抽噎道:“嗯,我不哭了。”话虽这样说,他的泪水却不能收放自如,仍是在哭着,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师父、师父别怕,爹爹会来找我们的。”
崔玉折喉头腥甜翻涌,他缓缓闭上眼,师兄的模样却在脑海中映现。自认识师兄以来,似乎一直都在给他找麻烦,拖累他,可他却连一句重话都未说过。崔玉折心想,日后,我该怎样报答他呢?师兄又怀着那样的心思。
“嗯。”崔玉折看着一脸泪水的小欢,“他会来的。”
第54章 寻找
丢了他们俩, 陆江急的不行,等他把紫薇阁翻了个底朝天,仍没寻到后, 焦急就成了恐慌。
他不人不鬼的潜藏在紫薇阁三天, 找遍大大小小的角落,还翻到了几个密室, 有的存放灵石珠宝, 有的是武学典籍, 甚至还有一个密室里关押着许多人,陆江找到这间时, 听着里面的惨叫声, 步伐沉重, 忽然就不敢看了, 怕崔玉折两个遭受了什么酷刑折磨。
他深吸一口气, 把牢房挨个看过,却没有见到熟悉的身影, 陆江胸口怒火上涌, 恨不得把这里捣碎,全杀个遍。他扶着石墙,站了许久, 这怒气才被勉强压了下去, 沉默着自密室中走出。
陆江身手极快,来去一趟,守在门边的几位弟子均未察觉。
陆江细细想来, 莫非他们已将师弟移去别处?那日仅在房内见到了点点血迹,这样的伤口自是要不了师弟的命,紫薇阁抓走师弟, 不知是何用意。
此刻他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陆江走至一处偏门外,见到有许多人在,竟是在往车上装着行李。陆江心中一动,便隐藏在暗处静静听了阵,拼凑一下,原来这群人竟是要去黑风寨不远的遂河小镇,在那处安营扎寨,以备攻打所需。
他细细打量一番,只见门外这群人气息外露、走路虚浮,不过是学过几日修行罢了,与凡人差不多少,马车上所负物件多是铺盖衣物、锅碗瓢盆似的杂物。
陆江急忙跃至一大树之上,眺望看去,阁中弟子仍在修行,与他这几日见到的无异。然而这些人面目年轻,除了指点招式的几个长老外,竟再没见到什么高手。
他这几日找下来,也曾刻意寻过王蕴意和宣清的身影,只是始终没有瞅见,他早已暗暗疑心,这再一看,越发确定了猜想。
遂河小镇。
这群人掳走师弟,是去了这里?阁中并无高手,想是已暗中前往,那门口处装载行李之人是外门弟子,行李繁多沉重,就由他们押后了。
陆江深吸一口气,自树上跳下,走到集市上,找人打听了方向,就往遂河小镇去了。
陆江一人独行,自然没有什么顾虑,便御剑飞行,不眠不休,两日下来,也就到了遂河小镇。
陆江此生并未学会易容之术,他撕下衣角一块布,胡乱蒙住头脸,他这几日来没心思打理自己,衣衫沾了许多尘土,十分不修边幅,哪有名门子弟爱洁无尘的模样。况且他这两年并未与学宫旧人打过照面,已是成人样子,彻底抽条拔节,不说是判若两人,也与从前不大一样。
他收好剑,走进来后才发觉这里竟是人头攒动,修士众多。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不少名家高手。
陆江又是一番打听,不过在道路上闲逛之人皆是散修,陆江问了几句,这些人却是对什么都不太清楚,只说听从大宗门的安排,为剿灭黑风寨效力。
陆江再问,具体有什么样的安排。这些修士就摇摇头,都道不知,那几家大宗门还未告知具体是个什么章程。
一人道:“这位小弟,我看你身后负剑,想是个剑修,穿着随性,若是没有门派归属,也别到处走动了,随我们一道,等候上面命令吧。”
另一人低声道:“咱们虽说效力,可这说到底还是那几家跟黑风寨的恩怨,与咱们并无多大干系,到时只管远远坠在后面,若真冲进黑风寨了,那些名门大派尽管杀去,咱们就捡些珠宝法器了事,也不枉哥几个千里迢迢奔波了。”
陆江谢过几人好意,转身离开,然而还未走两步,肩上忽然一沉,陆江立刻回头看去,却见杨勒站在身后,压在肩头的正是那把他从不离身的宝刀。
陆江大为惊讶,心道,我就露了一双眼睛,你也能认出我?
他手指抵住刀背,往一旁推了推,拱拱手,压着嗓子道:“阁下有何贵干?”
杨勒低声道:“陆江,别捏嗓子说话,我听得出来,过来,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杨勒攥住他的手腕往一个巷子偏僻角落走,陆江盯着他的后背,想了下,还是跟着他去了。
杨勒手一伸,就把陆江脸上破布摘掉,陆江叹气,“这你都能看出来。”
杨勒两根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淡淡道:“这一双招子,不是白长的。别说过了两年,就算是过了二十年,我也能认出你。”
他自听说陆江潜逃去了黑风寨后,觉得很不可思议,实在不能相信,早就预备着见到陆江后就要狠狠质问他一番,问个究竟。然而两年下来,陆江是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未冒过头,杨勒思虑颇多,怕忘记了陆江的长相,见到他也不识得,因此日日都要回忆一遍他的相貌,今日光是见到陆江的背影,他立刻就认了出来。
杨勒透过他这幅打扮看出他样貌,心中十分自得,只觉自己已修炼出了火眼金睛,辨别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但,杨勒可不会提起他日日都要想一遍陆江,只将这缘由藏在心里,暗暗高兴罢了。
陆江笑了笑。若是旁人,他自该心生警惕,但谁让喊住他的是杨勒呢。
杨勒道:“你这么长时间不回学宫,哪有这样的道理,如今几位长老率领弟子们在前方不远处落脚,你快随我一道去拜见。”
陆江:“你也知道我如今境况,我在学宫的名声可不怎么好吧。”
杨勒直言:“岂止是不好二字能概括的,你简直成了叛徒!”杨勒看着他,正色道:“不过旁人说些什么,我是不信的。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你若是有什么隐情,这就跟我一块回去陈述清楚,洗刷冤屈。”
陆江:“我另有事情要做。”
他若就这般回了学宫,别的惩处先不说,再想找崔玉折就难了,陆江自然不会跟着杨勒回去。
杨勒眉毛微皱,“你是怎样想的?都到这时了还不回学宫。”他见陆江沉默不答,倒缓和了语气继续劝告,“虽说你师父不在了,但姜恣意长老还在,他定会想法子为你澄清,到时我师父自也会添一把力。你还有何担心?”
陆江:“我在外潇洒惯了,已不适合回去。”
杨勒:“师兄弟一场,别逼我动刀。”
陆江轻笑:“你从前拉我闹着比试时,不是逼我动剑吗?”
杨勒在此遇见他本是意外之喜,谁知他如此冥顽不灵,杨勒道:“这怎么能混为一谈,你原本大有出息,可别毁了自己的前程。”
陆江看他神色如此认真,知道他乃是一片好意,心下一暖,摆摆手,“行了,你就当没见过我。日后事了,我再来找你叙话,只是学宫,我还是不回了好。”
再也不回学宫。
自寻不见崔玉折二人之后,陆江已在心中想了许久。若不是执着于清白,他们也不会去往紫薇阁求人相助,自然也不会遭了王蕴意算计。
更何况,他们也算不上清白,都与玉剑屏有莫大的干系,已身不由己了。同师弟还有小欢相伴的这几日,是难得的安稳幸福,如今陆江萌生退意,竟只想寻见他们,就此隐居世外。
况且,学宫如此武断认为他们叛逃,也辜负他当初一片为学宫的心,陆江思来想去,不是不齿寒的。
杨勒劝不动他,默默注视他许久,终究是一叹,道:“你走吧。”
陆江拍了拍他的肩,转过身去。
忽然听见头顶一声怒喝,“往哪里走!”
紧接着,两把大锤直朝陆江锤来,陆江急忙闪身躲避。
杨勒惊道:“程长老!”
大锤再次回到程琼海手中,他挺着肚子,怒道:“你个没出息的,遇见他竟还要放他走,你也想反出学宫不成?”
陆江暗暗叫苦,再想掩住自己面部已来不及,只好站立拱手,喊了声:“程长老。”
他虽心意已决,再不回学宫,然而毕竟程琼海是长辈,因此仍是十分恭敬。
程琼海道:“你随我回学宫,待诸位长老好生审一审你!”
杨勒急道:“我与陆江自幼相识,最是知道他的为人,陆江他必有隐情,还望程长老高抬贵手,放他走吧。”
程琼海仍斥道:“要你胡说?他有什么难为之处,说与诸位长老听,我等也不是昏庸愚昧之人,若真有冤屈,必给他清白。”
陆江虽不愿对学宫长辈动手,如今看来,也不能遂他的愿了。陆江拔出云狩,道:“那就得罪了。”
“慢着慢着。”忽然又有一人走进巷子之中,程琼海应声看去,脸色微微一变,笑道:“大师怎么跟过来了?”
来人是个大和尚,体型高壮,头上一点毛没有,胡须却甚长,乱蓬蓬的,把他半张脸都遮盖住了,眼角处有着淡淡细纹,年纪已不小了。
杨勒显然也识得,跟着喊了一声:“玄灯大师。”
玄灯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
陆江却未见过他,他身无真气,走路缓慢,气息杂乱,自然是凡人,却不知为何程琼海同杨勒待他都颇为恭敬。
玄灯大师道:“程施主,你走的太快了,不是说好陪着老衲逛逛?怎得突然来到这里,老衲腿脚可没你灵便。”
程琼海粗声粗气道:“我远远见到杨勒把刀架到一人肩上,以为是遇见了什么歹人,急着要来助他一臂之力,一时间就没顾上你。谁知到了这一看,竟是这个叛徒陆江!幸好我来了,否则杨勒心慈手软,就要叫他跑掉了。还望大师勿要见怪。”
玄灯大师又念了一声,说:“程长老太过急躁了。”
程琼海嘿嘿两声。
陆江道:“程长老,我陆江蒙学宫抚育近二十载,受教于师父膝下,从未背离过侠义,当初随玉剑屏离开学宫也是不得已为之,还望程长老宽限几日,待我事情办妥,再给你一个交代。”
程琼海:“一日也不行!你必须现在就随我一道走!”
杨勒帮腔道:“程长老,依照陆江的身手,你也是拦不住他的。”
一边是兄弟,另一方是师门,杨勒决意两不想帮。他不过是发自内心这般觉得,充分估量了双方实力,胸怀坦荡,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陆江还未怎么着,程琼海已是听的一张脸青白不定,手里巨锤挥舞的虎虎生风,嘴角一咧,怒道:“好!要降不下你,我这长老也是浪得虚名了!”
玄灯大师慢悠悠挪到几人之间,笑得胡子乱颤,“好了,何必大动干戈,程施主消消气,等攻打黑风寨时还要用到你那两个大锤。我看这小施主眼神清明纯正,不是什么坏东西,老衲别的不说,这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
程琼海:“他惯会伪装。”
陆江心道,我在学宫以来与你接触并不多,话都没说上几句过,哪里能得这个惯字?
玄灯大师笑道:“程长老给我几分薄面,叫他先走吧,说不定这次还需要他效力,按照杨勒适才所说,他想必本领十分厉害。”
“那就更不能让他走了!谁知他心中向着谁!”
玄灯大师声音沉下:“程长老,你可莫要忘了这次几家宗门联合,老衲出力多少。有些话老衲也不愿翻来覆去说,这说的多了,不是成邀功了。程长老,可别叫我为难。”
程长老呆住了,手中巨锤忽然消失,他哑声片刻,忍气吞声道:“那就按照玄灯大师说的办。”
陆江却更为奇怪,这从未见过的什么大师,又为何要出言相帮。
“陆江,但愿你不要忘了闻广寿!你就算对学宫冷淡无情,你师父可没有一点对不起你之处,来日对敌,可别叫我在黑风寨里见到你的身影!”程琼海恶狠狠威胁这么一句话,又道:“大师,咱们走吧。”
玄灯大师却道:“你先出去,我跟这小施主说上两句话。”
程琼海不敢有不满,便走出巷子,在巷口旁等候玄灯大师。杨勒认为自己是师兄,本还有话想要叮嘱陆江几句,但见玄灯大师目光投到自己身上,也只好跟在程琼海身后。
玄灯大师目送二人走出去,才看着陆江,笑道:“陆江施主,你可知我为何帮你?”
陆江心生戒备,面上不动神色,谢道:“大师许是看我可怜。”
玄灯大师:“非也非也。老衲是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
陆江心道,这玄灯大师是何来路,话说的这般大,张口就是天下苍生。
陆江说:“还望大师直言相告。”
玄灯大师:“我说要你出一份力不是假话。我说句不自谦的话,这几大宗门彼此间各有龌龊,可全是靠老衲一张嘴说动的,才愿意齐心协力铲除这一大祸患。可老衲把这些高手大能看了个遍,却始终未找到谁能来对付玉剑屏。他虽厉害,集众人之力,也能降服,不过黑风寨吸纳了许多穷凶极恶之辈,一时间也分不开人手单单杀他。”
陆江道:“大师让我对付玉剑屏?”
玄灯大师颔首:“不错。你不是同他学剑吗?对他的剑法应当了如指掌。”
陆江愕然,再次打量下眼前的玄灯,沉了沉气,问:“你怎会知道?”
玄灯高深莫测的一笑,“我有认识的人在里面。小施主,你师门都不信你,已把你除名,若是他们知道你跟随着玉剑屏一块修行,你这一生也莫想再踏进学宫大门。”
陆江低声道:“不回去又如何?”
玄灯笑笑。
陆江道:“到时再说吧。”
陆江走至巷口,杨勒对他点头致意,程琼海则闷哼一声,怒视着他,不过仍是忌惮玄灯大师,任由陆江走出。
第55章 找到小欢
修士无需饮食亦无碍, 小欢却还未踏入修真这一行当,一顿饭不吃就饿得蔫头耷脑,没了精神。
王蕴意千里迢迢将他们二人带到这边, 自有极大用处, 可不愿还没见到玉剑屏人影,先把这孩子折腾没了。她拿了宣清的铃铛, 这些天来, 崔玉折和小欢就被关在其中。唯有到了饭点, 才会把小欢放出来,由莫遥带着他吃饭如厕, 等他吃饱喝足, 再重新关进铃铛。
莫遥对阁主的命令向来遵从, 一丝不苟照做, 不过他名门少侠, 来看着一个小孩子吃饭,有种杀鸡焉用牛刀之感, 十分别扭。
名为看管, 偶尔却要行照料之实,小欢乃是小孩子一个,莫遥比他大这么多, 实在拉不下脸打骂, 有时还要哄着。
铃铛之中暗无天日,小欢在里面时什么都看不见,不分黑夜白昼, 也不知师父头上的伤口好了没有,很是担忧。
虽只要他说话,师父一定会回应, 可是声音很轻,像是没什么力气一样,小欢怕累着他,也就不跟他说很多话,只在心里很慌的时候才喊上一声“师父”,听见他很轻很轻的一声“嗯”,小欢知道他还在,还活着,就摸索着找到他的手臂,轻轻拍着,像师父从前哄他一样,叫师父睡觉。
小欢每次出来放风,都要四处张望好一会。
莫遥觉得奇怪,笑道:“你每日在看什么?又没你认识的人,别看了,快吃饭。”
小欢忙收回视线,说:“我这就吃。”他其实是看爹爹有没有追过来,他总在想,爹爹怎么还没来呢?不过这话却没必要说出来。
粥是滚烫的,小欢怕他催促自己,舀起来就往嘴里送,立刻被烫的直吐舌头,粥也吐在了衣服上,弄脏一片,很是扎眼。小欢眼睛里瞬间积攒了水汽,他抽了抽鼻子,没哭出来,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师父也不是父亲,他不能哭,小欢怯生生的,小声道:“脏了。”
又不曾凶你,这般怕做什么。莫遥叹气,觉得自己成了老妈子,从怀中摸出块干净帕子,认命道:“我给你擦,你慢点吃,没人追在你屁股后面撵着,你不用急。”
吃罢了饭,小欢刚直起身要下凳子,袖口一晃,几块糕点“咚”地掉在地上,糕点滚了一圈,立刻沾了灰,他顿时僵住,眼睫飞快地颤着,哪敢看莫遥。
莫遥只当作没瞧见,道:“走吧。”
小欢踌躇了下,脚蹭着地,没动,也没捡起来。他不想叫师父吃脏东西,可是又怕师父饿肚子。
小欢捂着肚子,可怜巴巴道:“哥哥,我还没吃饱。”
“没吃饱怎么办。”
“你……再给我要点好饭吧。”
“你可知‘要饭’二字,是什么意思?”莫遥无奈道,小欢仰头看他,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是干干净净,连这句话都不懂。莫遥已知师父的打算,这孩子的师父怕是凶多吉少,保不住性命,这样小的孩子难道也要跟着遭难吗?莫遥一旦想起了这事,就觉得他很是可怜,不由放轻了声音,和颜悦色道:“你不懂也没事,不用想了。”
小欢心想,要饭不就会有人给他们往桌子上放很多饭吗?而且要好饭!好吃的饭!这还有别的意思?
莫遥念在他一番孝心,解释道:“你师父是修士,早已不食五谷,不必你费心捎吃的回去。”
小欢坚持道:“不是师父饿,是我饿。”
小欢见他仍不为所动,眼珠子转了转,飞快瞟了眼地面,作势要往下躺。
莫遥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他,没好气道:“别撒泼!”
这是客栈大堂,小欢不在乎,可莫遥还要脸面。
小欢被拽的一趔趄,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摸头,说:“我是真的肚子饿,你不让我吃就算了。我头还疼的厉害,能不能找个大夫给我看看?”
“怎会头疼?”
小欢煞有其事道:“你刚刚是不是趁我不注意打了我的头?要不你帮我拿点治头疼的药吧,哥哥,我要是头流血了,应该吃什么药呢?”
“你一个小孩子,我打你做什么?”莫遥:“我比你多吃了不少饭呢,你这点花招,还能骗过我去?”
小欢被戳穿,也不恼,认真道:“哥哥,我不会骗人。”
“你分明已吃饱了,还拿糕点回去?”
“我真的没吃饱。”
莫遥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冷笑一声
小欢终于泄了气,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道:“那……叔叔,就再拿些糕点吧,我不要很多的,一点点就好。”
莫遥看他有求于自己时还叫哥哥,一见得不到自己要的东西,立刻变成了叔叔,被气的笑了两声,“什么都没有。”
小欢正要继续喊叔叔磨他,忽然间似看见了什么,急忙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朝他身后看去。
莫遥皱眉,“你又想什么花招。”
话音未落,他就觉得自己脖颈一凉,刺骨的寒意袭来,耳侧有一人压低了声音,道:“别说话。”
这客栈近来多有仙门中人留宿,这群人十分好斗,或因旧怨或因新仇,一言不合就在大堂中打作一团,闹得鸡飞狗跳,掌柜见得多了,此刻听见这边有异动,只抬眼扫了他们一下,便习以为常地低下头,继续拨弄着账本。邻桌几个食客也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淡淡瞥了眼便转回头,自顾自地吃饭闲谈。
莫遥却已认出这是陆江,被他制住只好暗地叹气,小欢这个小东西就会找事,老老实实在客房里吃饭不行?偏说送到房中饭就凉了,吃了肚子疼,就是要在大堂吃,这下好了,可算是遂了他的意。
小欢已经哒哒跑到陆江身边,眼圈慢慢红了,锤了他的腿两下,继而紧紧抱住他,脸埋进去,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淌着泪。
陆江低头看了眼小欢,他小脸上是又惊又喜,还带了点委屈。陆江失而复得,心中很不好受,他喉头微动,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寻了这许多人,可算是找见了。
莫遥梗着脖子,冷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江道:“我师弟崔玉折,此刻在哪里?”
莫遥视死如归:“我死也不会说的,你休想从我口中套出一个字来。”
一旁的小欢却抽抽噎噎道:“爹爹,我知道。”
陆江双指并起,快如闪电,点中莫遥身上几处穴道,莫遥立刻气力全无,双腿一软,狠狠砸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知。
陆江低头,放柔了声音,“小欢,慢慢说。”
小欢知道他是来救师父的,忙吸了吸鼻子,心里面急不可耐,却也尽量说的清楚,“在一个金色的东西里面,就这么大,还有特别好听的声音,那个漂亮姨姨一直拿着。”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圆环,说:“比这个洞洞大一点,会响。”
陆江心头一动,那便是铃铛了。
陆江问:“姨姨在哪?”
小欢指了指楼上,道:“我知道是哪间房,我和你一块去。”
陆江朝暗处一点头,风中送来一句,“我办事,你放心。”
陆江不放心把小欢一人放在大堂之中,自然要走到哪带到哪里,他单手抱起小欢,小欢就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小欢仔细看着他,难过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陆江蹭了蹭他的额发,“我的错,叫你等的久了。”
小欢:“下次还是咱们三个睡到一起吧,被抓也是一起抓到。我看不见你时,总怕你死了。”
陆江笑了下,“不用怕,爹死不了的。搂紧了。”
话音刚落,他已抱紧小欢,如疾风般跃上二楼。小欢伸手指向一扇门,陆江毫不犹豫,一脚便将房门踹开。
房内,王蕴意正与几个弟子议事。他们素来讲究清修,从不下去大堂吃饭,故而丝毫没察觉楼下的动静。见房门被踹开,王蕴意猛地起身,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神色骤变,沉声道:“你竟能追到这里。”
陆江懒得同她周旋,道:“王阁主。”
几个弟子虽然惊诧,却一言不发,只摆好阵法,王蕴意冷声道:“给他点颜色瞧瞧。”弟子们立刻朝陆江袭来,陆江仍左手抱着小欢,右手持剑,竟也不慌不忙,慢慢悠悠与这几人斗了起来。
小欢此刻依在陆江怀中,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面前几人,全无惧色,与冷冰冰打量他的王蕴意一对视上,立刻做了个鬼脸。
客房内顿时剑光大盛,寒气逼人。
王蕴意当紫薇阁时本就小觑了陆江,那时派去的弟子原就不算顶尖,如今随她同来的却是精挑细选,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她见陆江应对间似有吃力,怀中又抱着个只会添乱、半分忙也帮不上的孩童,轻视之心更起,索性重又悠悠坐下,嘴角噙着一抹冷笑,只待看陆江束手就擒。
突然,王蕴意腰间猛地一沉,被谁猛拽了一下似得,那枚铃铛她从不离身,就悬挂在腰侧,她再看去,竟已凭空消失。她心头剧震,急忙抬眼,却见一道身影已攥着铃铛疾奔而出。
陆江见杨勒得手,自不肯恋战。手腕轻抖,剑花骤绽,一股凌厉剑气横扫而出。那几名弟子猝不及防受创,身形一滞,被阻了几步,待他们忍痛缓过神来,疾步冲出房门时,陆江三人早已没了踪迹。
王蕴意只以为陆江成了过街老鼠,乃是孤身一人前来,谁想到他还有帮手,竟全无防备,丝毫未察觉到有人近了自己身侧。
第56章 小欢问身世
学宫既然与紫薇阁联合, 彼此落脚在哪间客栈,自是一清二楚。陆江既被杨勒认出,且他神色言谈显然是偏向自己的, 其中大有情义, 陆江心中感激,当然要好好使唤一番这好友。
陆江先是问明了紫薇阁所在, 再加上他未曾见到宣清, 也特意问了两句。
这一问下来, 杨勒果真是什么都知晓,王蕴意显然有意叫宣清在众门派前露一露脸, 让天下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女儿, 紫薇阁有这样一位少阁主, 领着宣清一一拜见各门派, 杨勒恰好见过, 这姑娘打扮的花团锦簇,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笑也不笑一下, 杨勒本对女子敬谢不敏,但他记性极好,一被陆江问过, 就立刻想了起来。
陆江心知肚明, 王蕴意定然不肯放师弟出来,眼下能指望的唯有宣清。他暂且将小欢托付给杨勒,自己则折返回紫薇阁落脚的客栈, 一番搜寻,果然在房中找到了宣清。
宣清食欲不振,汤米未进, 只呆坐于房中。
陆江破窗而入,见只有她一人在房中,开口唤道:“宣清。”
宣清猛的扬头,脸上唯有惊讶,并无半分防备,她急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陆江,忐忑极了:“陆江师兄,你怎会在此?你、你是来寻崔玉折师兄和小欢的吗?都怪我不好,不该叫你们送我回来,如今他们俩都被我母亲关起来了!”
客栈中常有打打杀杀,时不时弄出来些响动声音,宣清也是习以为常,适才虽又听见动静,她却混不在意,并未出来察看,因此她并不知晓陆江已来过一遭了。
陆江:“那是王阁主的决定,你自是质疑不得。不过如今我这里有件事要劳烦你,不知你可愿意?”
“师兄请讲,但凡我能做到的,绝无推辞。”
陆江道:“劳烦你随我走一趟,移步别处。”
宣清神情微凝,也不问到底是什么事情,点点头,就翻身出来,同他一道飞奔出去。
遂河小镇人满为患,几个客栈几乎都住满了人,就连好点的民房也被租用。杨勒寻到一处无人房舍,因破旧杂乱、房顶裸露,才未被这群仙门修士占据。
陆江二人刚走进去,小欢急忙迎了上去,道:“姐姐,你可以把我师父放出来,是不是?”
宣清心下愧疚,低声道:“我尽力。”
小欢:“那快过来,看看这个铃铛,我和师父被关在里面好几天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宣清的手,跑到桌边。
宣清目光扫过一旁站着的蒙面大汉,虽不知对方为何遮掩容貌,却已无心探究。
她咬破指尖,将血珠滴在铃铛身上,铃铛顿时悬在半空,浮现一层金色淡光,须臾后,灵光散去,崔玉折的身影缓缓浮现。
铃铛内空间逼仄,崔玉折连动弹都难,双脚刚沾地便身子一僵,险些栽倒。
“师父!”小欢惊呼着扑上前,急忙用小小的身子抵住他的腿。过了半晌,见师父当真稳住了身形,小欢又惊又喜,只当是自己力大无穷,暗想着日后更要多吃才行。
小欢刚一抬头,却见到爹爹正紧紧搂着师父,他这次看的很是清楚,已不会再认成是推搡了,便松开扶着师父的手,鼓了鼓嘴,歪着头打量着他们。
陆江再次见到师弟,却是情难自抑,望着他冷白面容,心头一热,竟丝毫不顾身侧尚有旁人,就想低头吻下。可他刚微微俯身,崔玉折似有察觉,极轻地偏了偏头。
陆江抬手轻轻碰了碰他泛红的耳垂。
陆江:“你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适?”他也看清了崔玉折头上已干的血迹,知道他是受了苦,心里十分不好受,只恨自己没有陪在身边,替他挡上一挡,因此问出的话实在是又轻又软,怜爱之心溢于言表。
崔玉折却远没他自在,淡淡道:“无事。”
“爹爹,”小欢忍不住扯了扯陆江的衣角,“你抱师父抱得太紧啦,松开点。”
陆江这才回过神,低头见小欢仰着小脸,眼里满是认真,不由得笑了笑,手上松了些力道,却没松开崔玉折,只柔声道:“师父刚出来,身子虚,爹爹扶着他才稳当。”
崔玉折低声道:“我没事。”
陆江笑了一下,从善如流放开了手。
他能把小欢的话当做耳旁风,可对师弟的话,多少还是要听的。
小欢张开双臂,安慰他,说:“要不然,你抱着我好了。”
陆江弯身拎起小欢,抱着他转了两圈,小欢顿时大声笑了起来。
杨勒在旁却是快闭过气晕倒了。
他知道此行去紫薇阁夺人,一不小心就会把学宫也扯进来,因此吸取了陆江的教训,装扮的十分费心,衣服套的层层叠叠,就怕被人认出,如今口鼻被遮,疾奔至此,连气都喘不匀了。
现在人既已救出,杨勒自觉也是功成身退之时,便想告别离开,可他左等右等,这两个师弟却是搂搂抱抱,相拥许久,亲密的不像话了,他始终没找到插嘴的时机。
杨勒暗想,这倒是有几分古怪了。
杨勒便是与最要好的师兄弟相处,也断不会搂抱这般久。可他又转念一想,许是二人境遇相似,同被学宫驱逐,难免惺惺相惜,才显得格外亲近些。
这般想着,杨勒便不再多疑,反倒十分欣慰看着他们,能这般和睦,纵使被学宫赶出来,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说些宽心话纾解愁绪。
只是他身上衣物厚重,在这屋中待的久了,浑身燥热,杨勒怕再待下去,自己要热晕过去,急着回去换衣服,开口道:“我要走了。”
他能出手相助,才会这般顺利,陆江十分感激,只是适才却因见了崔玉折,竟把这好心的师兄都给抛在脑后了,陆江一听他说话,连忙应了声,问道:“这就走?”
杨勒点点头。
陆江看看四周,道:“这处也不是招待你的地方,等来日我得了空,提上两壶好酒去寻你,请你喝酒。”
杨勒热的头昏脑胀,听见了要喝酒,闷声道:“你去哪里寻我呢?你又回不得学宫了。”
他看了眼宣清,心道她既来此相助,便是陆江信任之人,也不在乎在她面前暴露出身了。
陆江:“总有机会的,你不是常要下山?我到时候再去找你。”
杨勒想了一阵,“学宫这边,你且先等等,诸位长老想通了,自会叫你回去。你可不能忘了,两年,这场酒我都等两年了。对了,小崔会不会喝?也一块记得来。”
崔玉折是见过杨勒的,听见他的声音便知是何人,点头道:“我不善饮酒,不过若是陪师兄,自是要喝的。”
杨勒看着这两个师弟,忽觉很是遗憾,如今学宫极是缺人,他们两个都是人中龙凤,当初相救掌门也是不遗余力,谁知长老们偏偏容不下他们了。
“你们两个这样很好,很好。”杨勒已被闷的有几分昏沉,情不自禁大发感慨,“山高水长,我常常觉得,人生在世,不需要娶妻生子,有师兄弟就足矣了,师兄弟的情分跟寻常夫妻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杨勒本就对世间女子有着心结,偏偏近日来他师父觉得时局动荡,怕自己哪天也死了,就总想替他寻个妻子来,两人琴瑟和鸣总比他孤零零一人强得多,杨勒自己却是十分不愿,只是他也不好在此刻大倒苦水,只略微表达了一丝对他们的艳羡。
其实并无什么深意。
陆江却是心中有鬼,莫非他在含沙射影什么?难道适才小动作被师兄瞅见了?
但,他分明没有亲下去。
陆江不自觉又看了崔玉折一眼,却见他眼波微动,也是正看着自己。
陆江含糊道:“师兄,此言甚是有理。”
杨勒点头道:“走了。”
宣清怔怔看着几人,远没了往日的活泼伶俐,一言不发。
她虽帮着解开铃铛放出了崔玉折,可将崔玉折与小欢关起来的,终究是她的母亲。宣清早已知晓此事,心中难安,不知对着王蕴意哭求过多少回、吵闹过多少次,却始终毫无用处。
此刻见到杨勒身影渐远,她心想我也没留下的道理了,便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也走了。”
她一个小姑娘,愿意来这一趟,也是十分不容易的事,陆江对她并无什么意见,见她怯弱不少,也不多言,只道:“你还记得路吗?”
宣清点头。
陆江:“那路上自己当心点。”
宣清踌躇几番,还是走到崔玉折跟前,低声道:“师兄,是我对不住你们……往后,我也没脸再见你们了。”
崔玉折轻轻摇头:“无碍。”
玉剑屏与王蕴意之间有着灭门杀亲的深仇大恨,其中恩怨盘根错节,怎会因他与宣清这点交情便轻轻揭过?这些事情,宣清不知,崔玉折却也不会怪罪到她身上。
看她低头嗫嚅的模样,他又轻声道:“我并不怪你。你母亲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只是你不知道罢了,况且今日你肯来救我脱困,说起来,我反倒要谢谢你。”
他又想到若宣清日后再与他们牵扯,知晓真相后难免伤心,于是温声道:“只是咱们身份有别,日后若真遇见,便当不认识吧。”
宣清先前听他的话,还以为他已原谅自己,不由抬头望他,谁知听到最后,他竟这般说,宣清只得道:“如此甚好,便依师兄的意思。”顿了顿,又道,“你们在此间的事,便是将我舌头割了,也绝难从我口中泄出半个字来,你们尽管放心。”
这破屋本是临时歇脚之处,陆江他们自不会久留。宣清不知他们后续打算,惟恐他们仍存疑虑,故而特地立下这等重誓。
陆江提醒:“那铃铛,你记得带上。”
宣清这才记起还有此物,她看着桌上的铃铛,心中想着,这玩意晃荡起来声音清脆,我当初也是为了听这声音,才戴在身上,走到哪里都是人未到声先至,可现在我已是不喜欢了。小欢年岁小,许是喜爱,况且他既是陆江师兄的儿子,也是崔玉折师兄的徒弟,他自个儿也被关在里面一场,就当我赔礼道歉吧,把这东西送予他。
想到此处,宣清便捡起铃铛,递给小欢,轻轻一笑,“小欢,这个给你。”
小欢咬了咬手指,先是看了看师父和爹爹,陆江道:“这是你的法器,他一个孩子,拿来有什么用?”
宣清:“我见小欢生的可爱,很是喜欢,只是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唤我这么多声姐姐了,临别前就当我这姐姐送他的吧。此物并不用真气,他也是能用的。”
她心意已决,若是不收反而更显得生分,陆江便未再开口。
宣清硬是把铃铛塞向小欢,哄道:“快接着。”
小欢见他们未出言反对,才伸出手接了下来。
宣清脸色好转,柔声道:“好孩子,姐姐教你怎么用。伸出一只手指,你莫怕。”
小欢刚见了她是怎样放出的师父,知道要划出一道伤口,挤出血滴到铃铛上,小欢本该是害怕的,但他却想着若是自己之前学会了,那师父早就不用受苦了,一听宣清要教,心里就给自己鼓劲儿,这有什么可怕的?一点血而已,死不了人的。
小欢一只手伸了出去,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衣角,眼睛紧闭着,催促:“姐姐,你快点。”
不然他就要后悔了!
忽然,手指一痛,小欢咬着牙没作声。
血珠滴落的同时,他的眼泪也滑了下来。
崔玉折垂眼看着,摸了摸他的头。
陆江却已蹲了下去,那伤口很浅,只有一点痕迹,陆江捏着衣袖一角,小心翼翼地替小欢擦去指腹的血印。
“疼不疼?”
小欢分明两颊还挂着泪,却硬挤出笑容,挺着胸口道:“一点也不疼。”
宣清道:“如今这铃铛已认你为主,随你心意使用,你就收好吧。”
宣清又叮嘱了几句用时要注意的地方,又考较几句,小欢已是对答如流。
“你是个聪明孩子。”宣清笑笑,“我走了。”
小欢拿着铃铛挥了挥手,“以后再找姐姐玩。”
待她也离开后,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人,小欢刚得了铃铛,正在兴头上,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不亦乐乎。
陆江看着崔玉折,如今没人在侧,他心中那团暗暗躁动的火也消了不少,一本正经道:“多日不见师弟,为兄甚是想念,不知你想不想我呢?”
崔玉折打量着这处房子,说:“咱们还是要找个住处,这不能久待。”
陆江见他顾左右而言他,气咻咻道:“我这就找房子。”
三人虽团聚一堂,可这大战不日就要开启,他们并不愿走远。
只是小镇紧邻黑风寨,镇上仙门之人众多,紫薇阁与学宫都在搜捕他们,虽有玄灯大师说项,这里终究不是长久落脚之处。
出了小镇,又行四五十里路,见到另外一座城池,这处也有不少修士,都是挤不进去小镇才到这的。陆江几人混入其中,并不显眼,他们又要了两间客房。
店小二道:“两位客官,要几间房?”
陆江:“两间。”
崔玉折爱洁,之前是迫不得已关在铃铛中,如今自然是要叫水沐浴。待上楼后,他摸了下小欢的脸,“你也脏了。”
小欢忙用手蹭了几下脸,问:“真的?”
陆江道:“我带他去隔壁屋子沐浴吧。”
小欢也怕累到师父,牵了陆江的手,笑着说:“我洗的干干净净了,再来找师父。”
小欢脱得光溜溜的,扒着盆沿玩了半晌,忽然仰起头问:“爹爹,什么叫做‘杂种’呢?”
陆江心里一沉,遮住他的眼睛,舀起一瓢水轻泼在他发顶,温声问:“是谁跟你说的?你怎么会问这个?”
小欢“嗯”了一声,答道:“是那个姨姨跟我说的。她说我是小杂种,还说师父也是杂种。”
好端端的骂人做什么?
陆江道:“不是什么好话,骂人的,以后不许学。”
小欢乖乖应声。
他年幼无知,对崔玉折却是一片真情。那日见崔玉折听到这话时脸色不好,他虽不懂缘由,但也把疑问压在了心里,并不问他。今日见了陆江,且师父没跟在身边,他方问了出来。
陆江又问:“哪个姨姨?”
小欢:“把我们关起来的那个姨姨。”
陆江暗自皱眉,王蕴意好歹是一派宗主,怎会说出这般话来?竟像市井泼妇般口无遮拦。
正想着,小欢又仰起小脸问:“爹爹,人可以有两个爹爹吗?”
陆江一顿,问:“这也是王蕴意跟你说的?”
小欢点了点头:“你说那个姨姨吗?是她说的,她说,我师父也是我爹爹,这样算起来,我是不是就有两个爹爹了?”
陆江听闻此言十分惊讶,王蕴意哪里知道的这事?她从哪得知的小欢二人父子关系。
小欢又喊了声:“爹爹。”
陆江收拢思绪,缓声道:“她说这话时,你师父在不在你身旁?”
“在的,我们一起听着的。”
陆江:“那你师父他是什么神情?他既然听见了这话,又是怎样跟你说的?”
“我忘记了呀。”小欢苦恼的鼓了下嘴巴,说:“那天姨姨说了好多好多话,我根本也记不清楚,师父只顾着答她的话了,哪里会跟我说这个。”
这消息叫陆江有点猝不及防,他可没想过小欢这么早就知道此事。只是,师弟愿不愿意叫他知晓呢?
其实要想糊弄过去,十分简单。就像告诉小欢他母亲已然去世一样,只要说了,他就会相信的。这次自然也可以说王蕴意是个大骗子,嘴里说的都是假话。
可陆江看着小欢的眼睛,忽然间就不想含糊应答。
况且,他已然下定决心,要同师弟天长地久,永不分开了。虽说师弟会不会答应还要另说,但万一师弟应了呢?
小欢自也跟着他们住在一处,日子还长,小欢若是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到时再说出真相怕就晚了。何不趁还小时告诉他,早些说开,小欢也易于接受。
陆江思量许久,方低声道:“小欢,这事我说给你听,你就记在心里。你师父并不只是师父,也是你父亲。”
小欢被关在铃铛中时,没有玩乐的地方,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王蕴意所说的话,他零星记得几句,也猜过自己会不会真是师父的孩子,有时他张了张口,想唤一声“父亲,”看师父会不会应。可他又觉得师父太累了,还是别烦他了,只好沉默不言。
此刻一听陆江这话,他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心花怒放地追问:“可是真的?”
陆江将手指抵在唇边,轻声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小欢连忙点头,压低声音说:“我知道啦。别人都是一个爹一个娘,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有两个爹爹,所以要小声点,不能让别人知道,对不对?”
这些日子,小欢早已自己琢磨过,若他真有两个爹爹,师父为何却不愿承认呢?左思右想,只当是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师父怕他难过,才不肯说的。
陆江本还在想该如何解释才能让他守口如瓶,一听他自己就想通了,还找好了理由,顿时松了口气。
直到陆江把他从木桶之中捞出来,给他擦头发时,小欢还在回味这个消息,忽然问道:“我没有母亲的,对不对。”
陆江愣了愣,说:“这,怎么说呢。你师父当初那样说,也是情非得已,他自己还没想好,只为了不叫你以后伤心,才编了这个话给你听,说你母亲去世了。你本来是他生下的,按照常理来说,他自然才是你母亲,可我们两个都是男子,你都叫父亲就行。”
小欢美滋滋道:“这样我就有两个爹爹了,那我什么时候改口呀?”
陆江这头还实在八字没一撇呢,崔玉折态度不明,陆江安抚道:“这个不急,迟早的事。”
小欢眼珠一转,十分懂事:“我心里知道他是我爹爹就好,平日里还是叫他师父。”
多要一间屋子,只是为了让崔玉折安安静静洗漱。
真到要睡觉的时候,不止是小欢非要挪去崔玉折那边,陆江也跟在小欢身后,拿他当做借口,顺理成章于崔玉折房中安稳落脚。
小欢眉飞色舞,刚洗过澡,脸蛋红彤彤的,他一进到屋中,就十分黏糊,一下子扑在崔玉折身上,来来回回念着:“师父!”
他盯着崔玉折的看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小欢又跳下了床,走到镜子前,把镜子抱在怀中,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十分陶醉。
陆江再看看崔玉折神情,只觉他似乎若有所思,陆江暗道不好。平日里小欢虽也黏崔玉折,却没这般亢奋,此刻左蹦右跳,似有使不完的劲儿。
陆江笑道:“小欢,天黑透了,是时候睡觉了。”
小欢应了一声,虽往床上跑来,手中却还抓着那面铜镜,陆江眉心一跳,问:“你拿它做什么?快放下,要睡觉呢,明天再照。”
小欢顿住脚步。他是要拿过去,照一照,看他和师父有哪里长得像。他凭着记忆,感觉鼻子有点像,想再照照看,他和师父一块照,不就立刻可以看出来了?
小欢说:“我就看一眼,立刻就睡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至崔玉折面前,把那铜镜递到崔玉折手边,笑得眉眼弯弯,说:“师父,我手酸了,你拿着吧。”
崔玉折接过镜子,小欢立刻凑了上去,镜面之中出现他们二人模样,小欢贴的极近,看着里面,品了又品,笑道:“师父,我和你,果真是生的很像。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一模一样呀!”
他睁大了眼睛,说到哪里,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点点,再去碰碰崔玉折脸上,崔玉折只是看着他,任他触碰。
陆江心道,哪来的一模一样?最多最多只有三分相似。他已然是无言了,小欢不过是洗了澡过来,似吃了三碗饭一样精神极了,还要看与师父长的像不像,好端端的,干嘛会这样,崔玉折怎会看不出蹊跷来,陆江暗叹,小欢虽说答应了不叫崔玉折为父亲,嘴巴里一声声念的仍是,“师父。”但他这样,可真是不打自招了,崔玉折却是隐忍不发,随他玩闹。
陆江心里忐忑,坐在一旁,只觉师弟,心里想到,这师弟对待小欢也算的上宠溺了,这都不生气。
等到小欢睡去后,崔玉折果然问道:“小欢是怎么了?他平日里哪会记得起照镜子。”
陆江摸了摸鼻子,视线闪躲,“这我怎么知道呢?”
崔玉折目光落在小欢身上,道:“他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世起疑心了?”
陆江和他面面相觑片刻,含糊道:“他懂得什么?”
崔玉折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陆江沉默半晌,定了定神,忽道:“好吧,小欢已知你是他的父亲,他心里高兴,难免露出行迹来。这是他今日问的我,并不是我主动提起此事,他是听王阁主说了,心里面疑惑许久才问的,我一时脑热,就告诉他了。”
崔玉折微皱眉毛,却是措手不及,实在未料到他竟已告知了小欢,崔玉折极快地低头看了眼小欢,他睡相恬然,没什么烦恼的样子,崔玉折说:“他看着不声不响,原来也记了下来。我还只当他是没有听进去。”
陆江:“你不怪我?都没同你商量一声,他一问,我就全说了。”
崔玉折盯着他,轻轻道:“你已然说了,怪你有什么用?况且,小欢他心里有惑,又藏不住事,迟早都要问的。”
陆江整个人都怔住了,此事竟然就这般算了?
他还是选错了,要知道师弟如此样子,他就该同小欢说,让小欢一进门就直接喊上两句“父亲”,直接将这名分做实了。
本来,他们就是实打实的父子。
陆江懊悔,他还是思虑太多,胆子太小。陆江本来见小欢露了行迹,明晃晃地把心思都写在脸上,还有些担忧师弟生气发火,不过他心中一横,想着与其这般遮遮掩掩,几人像隔了层纱一样对话,还不如把这事掀开来说,师弟就算心中不快,他只管把小欢挡着,自己顶上去就是了,多拣些软和话来哄着,总能让师弟消气的。
师弟竟全然没有生气的样子。
第57章 如愿
陆江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他轻声喊了句,“师弟。”
崔玉折本来在看着小欢,神情自然是极其柔和的, 听见他喊, 崔玉折就把视线投到他脸上,不知是不是陆江的错觉, 怎么师弟看着自己时, 目光还是这样柔和。
陆江给小欢洗过澡之后, 他自己也是洗的干干净净,因知道要跟师弟再同住一屋, 他很是上心, 在那屋里也是对着镜子照过, 才来的。
陆江知道自己皮相生的十分不错, 他虽没见过亲生父母, 可在这一点上,仍是要多亏了他们。
他平素里不以容貌自矜, 总觉得人生在世, 自要靠一身本领立足,他见了再皮相出色的人,也是随意一扫, 并不放在心上。如今面对着崔玉折, 他却美滋滋想道,师弟相貌出尘,也只有我这样的, 才堪堪能配得上他了。
陆江不自觉伸出手来,牵住崔玉折的手,“我还睡在这儿, 可好?”
崔玉折点点头。
陆江心头一热,忽的把唇贴了上去,轻轻一触,立刻分开,他问:“可以吗?”
崔玉折一叹,“你做都做了,还问我干什么?”
陆江嘴唇动了动,他想做的并不只有亲吻一事,他不愿错失良机,还想做更多事情。
可陆江偏偏停了下来,望着他,问道:“你真是心甘情愿吗?”
陆江不想辱没了他,非要他亲口说了愿意才行。
崔玉折似很难为情,沉默一瞬,反问:“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陆江只觉冷水浇头,他霎时一愣,丢开了手,朝后退了一步,眨眨眼,语气里满是茫然,道:“我想要?”
崔玉折见他如此,也是一怔,道:“师兄帮我良多,若不是因我,你也不会到现在的境地,每每想起,我都满怀愧疚。我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报答你的,若是你想要这样,我……也是甘愿的。”
“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全是废话!”我帮你,和这事有什么关联?你可别混淆一谈,你若当真不情愿,要这样报答我,你也是小看了我!”
陆江本觉二人间虽不是浓情蜜意,但也有着淡淡的情愫在,谁知在师弟心里面竟是这般想的,他这般说了一通,忽又觉得有点委屈。
崔玉折默认无语。
陆江道:“师弟,你又不说话了,这样看来,我真成狭恩图报之人了,在你心中,我真是这样的人?”
崔玉折脸色更白,因他的话,不好再沉默下去,说道:“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玉折就再也说不下去。
陆江低声道:“我适才亲你,你一定恶心坏了,可真是对不住。”
“别这样说。”崔玉折别过头。
陆江见他似又想避开,忽的伸手,勾住他的下巴,叫他面朝着自己,崔玉折低眉顺目,陆江记得初次见他,他虽有待师兄的几分敬意,却也是隐隐有着傲气,至于后来发生那事,他就更是冷若冰霜。
陆江道:“罢了,我觉着也怪没意思的。你就当我发了一场疯吧。”
他站起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崔玉折又低声喊道:“师兄。”
陆江紧紧闭了下眼睛,心道,是你留我的。他转过头来,就见崔玉折脸上眉目和顺,眼波流转,自是清秀出尘极了。
最重要的是,师弟有些脸红,陆江下意识认为这是羞涩。
陆江小腹一热,昏头昏脑就扑在他身上,崔玉折一下子倒在床上,陆江手扶着他的后脑勺,垫在下面,没叫他觉得疼痛。
二人距离极近,陆江望着他的嘴唇,很是轻佻的抹了一下,接着不管不顾的埋首下去,亲了又亲,他微微喘息,很是认真的捧着崔玉折脸颊,注视着他,道:“我要走,你又喊我做什么?我亲了你,你尽可以把我推开。”
崔玉折侧过头,良久道:“我不知道。”
他微微起身,扣住崔玉折手腕,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哼了一声,说:“你但凡有一点不情愿,推也是能推开的,再不然,你甩我一巴掌,我立刻头也不回就走。我也不爱总腆着脸找你,师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不知下次还敢不敢来找你,你若待我有真心,就别总是搪塞我。”
崔玉折说:“我没有搪塞你。”
陆江恼火道:“你一定是故意的!说什么为了报答我,你也没安什么好心,你明知道这样一说,我是怎么也不会继续下去,你又何谈报答?你是看准了我。”
崔玉折抬头看他,说:“师兄,咱们这算怎么样呢?自古就是男女相合,哪有咱们这样的?”
陆江心道,原来你的心结竟在此处!
他是师兄,少不得要在师弟迷茫之时指点迷津,陆江摩拳擦掌,脸也在他手上蹭了蹭,他小心抬眼,看着崔玉折神情,却见他只是看着自己,眼睫轻颤,却是毫无厌恶之色。
陆江虽适才说的理直气壮,但直到这时才算心安下来。
陆江正要开口,崔玉折却已然道:“玉剑屏之事,你不是也已知晓?他行事悖逆,才有了我。我又怎能如他那般?”
王蕴意果然所知甚多。这样也好,省得陆江再为难是告诉他还是瞒着。
“这也是王蕴意说的了。”陆江道:“我是知道了玉剑屏的事,一直犹豫,不知道该这样告诉你,你既然也已知晓,日后再见了玉剑屏,你可要与他相认?”
崔玉折道:“他不愿认我,我何必要认他?只当没什么关系吧。”
陆江:“既然同他没有瓜葛,我本来在说咱们之事,你何必要提起他?”
崔玉折忍不住道:“我又不知这世间还有哪人是喜爱男风,也就只有他和我父亲了,看他们二人如今样子,就知这路不好。”
陆江:“天下之大,想必也多的是,就如那谁,虽是男子,两个人便过的十分高兴,日子和和美美。”
崔玉折问:“是谁?”
陆江轻笑:“仙门的前辈,说了你也不识得,等那日见了,我再跟你说。”
修士们一心修炼,少涉情爱,虽有双修之法,也大多是男女结为道侣,倒没出名的双男结合。陆江向来不爱打听旁人八卦,他掰着手指算算,也只能再挑出来寨主和白燕了,然而这二人连平等都谈不上,白燕依附于寨主,寨主贪图他美色,并不是两情相悦。
崔玉折:“师兄蒙骗我。”
陆江微笑道:“等来日必让你见见。”
从前是陆江不在意,日后他处处留心,再打听一下,总能攒到几个断袖龙阳的故事来,讲给崔玉折听。
陆江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崔玉折压在床上亲了会儿,忽然又站起身来,崔玉折惊道:“师兄。”
崔玉折以为他又要负气离开。
陆江笑笑:“我不走。”
他抱起床边的小欢,小欢是什么动静都未曾听见,睡的很熟,陆江手又轻,把他放在窗边的小榻上时,他仍是没醒。陆江一挥手,一道结界笼住小欢身形,当真是什么声响也进不到他的耳边了。
陆江再次折返回来,揽住崔玉折肩膀,笑道:“师弟,我总怕夜长梦多,必要你一个明确的回答。你要是待我有情,就应了我,你要是摇头,我现在就走,再也不来找你。”
他看似给了两个答案,崔玉折望着他,却是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自在。
陆江也不强逼,笑道:“师弟,咱们也算几经患难吧?”
崔玉折不明所以,但仍是点头。
陆江口干舌燥,只觉似有一团火堆在心田,低声道:“那你还记不记得第一难呢?”
他这般一问,崔玉折先是有些怔住,继而极轻地看他一眼,脸颊绯红,道:“我是不记得了。”
陆江双眼立刻亮了起来,师弟这幅静态,显然心有所动。
陆江低声扭捏道:“那夜是怎样的,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师弟,叫我再试试,好不好?”
崔玉折低声道:“别问我。”
陆江轻轻将他往床上一推,随即欺身而上,摸到他腰间衣衫,又看了崔玉折一眼,方解开衣带,把手探了进去。
崔玉折半垂着目光。
陆江轻唤:“师弟。”
崔玉折似又一惊,眼睛微抬,微颤的眸光让陆江看的清清楚楚。陆江笑道:“我真高兴。”
他的愉悦如此明显,崔玉折僵硬的抬起手来,放在他背上。
他们初次时事发突然,露天席地,崔玉折又是昏昏沉沉,滋味虽好,却是迫不得已。这回彼此相望间心意相通,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两人青春年少,容颜正好,单是微微一触碰,就面红心跳。
陆江虽无什么经验,不过心中爱重他,自然而然使出浑身解数,极其温柔。
天色微凉时,风雨稍歇。崔玉折已是力竭,合眼睡去。陆江悄默声的出去打了水,又将两人身上痕迹擦了擦,方重又躺下,却是睡不着的,只侧着身看崔玉折。
过了半晌,又觉不够,他拧眉想想,忽的把手臂摊开,另只手揽住崔玉折,将他翻到自己怀里,枕在手臂上。
崔玉折微微张眼,极是疲惫,看了下陆江,便没再管,继续睡着。
陆江抱他在怀,却是心跳如擂鼓,这会儿忽然间羞涩起来,抿了抿唇,不大敢看他,良久后,陆江暗骂自己做怪!都翻来覆去做过了,在这扭捏起来了!他摸着崔玉折赤裸削瘦的脊背,心道,这真像做梦一般,陆江情不自禁又吻了下他的额头,只觉怎么看都不够,忍不住低低笑了声。
自然,陆江再未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