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吟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一时间竟没想推开他,当然,以男人的力道,想推也推不开。
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她竟有些后怕,心脏砰砰直跳,如果她没及时出声,只怕他真要扑进火里了。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段伏归将脸埋在她脖颈间,不停地说。
纪吟能感受到男人的呼吸是多么急促,肌肉颤栗得不成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她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刚才确实有点凶险,灯架没扎牢,被风一吹,直直朝她这边倒下来,还好她反应过来了,连忙带着几个丫头避到旁边。
然而她刚平复好惊吓,就见段伏归不顾一切地往火里冲,她才下意识喊了句。
他大概是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了,她懂这种感觉,因为,曾经她也有过。
刚解开锁链那段日子,她时不时会出现幻觉,总感觉脚踝上还套着那只金镯,直到随着时间流逝,她过上正常生活,后遗症才慢慢消失了。
而如今,段伏归的情况比她当初还严重许多。
她并不曾问她假死之后他过得怎样,他也没有主动说起过,因此纪吟一直以为,就算自己“死”了,他当时伤心一段时间,过段日子也就过去了,完全没想到他的情况会这么严重。
她似乎能从中窥见他当初的崩溃。
不知为何,纪吟心底泛出几分涩意,有种落泪的冲动。
“我没事了,你先放开我。”她说。
男人却仿佛没听到,脸上的表情像入了魔,依旧死死搂着她,甚至让她后背都感觉到了疼。
“我真的没事了。”她只好不停重复。
不知说了多少遍,段伏归才终于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面前这张完好无损、眉眼生动的脸庞,抬手轻抚了下,感受到指尖温软的触感,整个人的灵魂才被拉回了现实中。
男人终于放开她,整个人却近乎脱力,眼看着要栽倒到地上,纪吟下意识扶了一把。
这下,段伏归彻底回神,瞳中的迷惘散去,他眼神复又清明锋利起来,但他并没有向她解释自
己刚才的行为,只道:
“灯会上火太多,太危险,以后别来了好不好?”
纪吟知道他是因为刚才那一幕才这么说的,并没有反驳,任由他将自己带出了主街,尤丽他们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
“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纪吟轻轻推开他的手,转身沿着小路走去。
段伏归却依旧跟在她身后,一直将人送到家门口,看着人进去,却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纪吟心事重重,跨进屋里时还被绊了一下。
“夫人小心。”尤丽惊呼着扶住她。
扶着她小心坐到外间榻上,尤丽又连忙找火折子点灯。
一团明黄色的火焰突然跳出来,将这黑色幕布般的夜色戳了个洞,洒下一片微弱柔和的光芒,纪吟盯着被尤丽点亮的油灯,忽然问道:“他是自那以后才对火反应这么大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尤丽却听懂了。
她嘴唇嗫嚅了下,想起陛下曾经颓靡的模样,小声说:“是。那日之后,陛下就见不得火,我们一开始不知道,有次陛下晚上来玉樨宫,我们按照惯例特意多点了几盏灯,结果陛下一见到那些灯,就跟疯了一样……还有一次,我也是听说的,陛下处理奏折时,不小心打翻了灯台,那火燎到了陛下的衣摆,结果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是当值的禁军发现不对才及时把活扑灭了。从此以后,冯总管下令,宫里所有油灯都必须上罩子。”
尤丽一边说,一边观察纪吟的表情,在晕黄的烛火中,她眉眼看起来竟有几分怅惘和哀伤。
她想夫人向来心软,未必没有触动,又大着胆子说:“夫人,其实那日,陛下见火燃起来,想也没想就要冲进去救您,是段大人拼了命才拦下,陛下当场吐出血来,从废墟中搜出那具焦尸后,还刺激过度,足足昏迷了三日,我听说,陛下还因此患上了头疾。”
她并未替段伏归说好话,只是陈述事实,听起来却依旧叫人揪心。
纪吟没主动询问段伏归自己离开后的事,他也没说,所以此前她并不知道这些。
“我知道了。”纪吟低低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尤丽纠结地看了她一眼,起身朝外走去,就在要跨出门槛时,她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折返回来,坐在纪吟旁边,“夫人,我分明感觉得出来,您心里并不是无动于衷,你和陛下,当真不能……”
“尤丽。”纪吟不等她说完出声打断,“我相信他此时待我的真心,可是,有时两个人在一起,并非只靠一个‘爱’字就可以摈弃种种。”
“譬如,他曾经对我的伤害。”
“我曾说过,我不恨他了,可这些伤痕只是愈合了,它还在那儿,不疼了而已,并不是消失了,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没法说服自己。”
尤丽听得落下泪来,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尽管纪吟努力平复心绪,第二天,她还是病了,大约是受了寒,脑袋有些昏沉,还有些咳嗽,不算严重。
她这状态,尤丽坚决不让她去守店,“夫人就好好在家里养病吧,我跟夫人学了几个月,书肆里有我看着,不会影响生意,夫人快些把身体养好才是最重要的,马上就要过年了呢。”
纪吟想着,自己一直咳嗽,也不知有没有传染性,怕客人嫌恶,确实不好再去店里,“那就交给你了。”
段伏归听说她病了,一时着急得不行,冒着风雪骑马过来,却连屋子都没进得去,带来的太医也没派上用场。
段伏归揪来陶儿问情况。
“夫人已经看过郎中,也开过药了,郎中说不是大病症,只是天气寒凉,夫人不慎受了寒气,加上心绪不稳,这才引发了些症候,养上几日就好了。”
段伏归先松了口气,又想起她话里那句“心绪不稳”。
为什么心绪不稳,是因为他吗?
想到这个可能,段伏归本已死寂的心湖竟激荡起波澜。
她对自己,也并不是完全的心如止水。
爱也好,恨也罢,只要她对自己还有感情,那说不定就还有希望。
坚持这么久,哪怕他心智坚定,告诉自己,就算她一辈子不回应自己,他也会继续守着她,可偶尔,他也会忍不住生出绝望,他和她当真没有丝毫可能了吗?
现在,仿佛密实的层云终于漏出一丝天光,他终于窥见了希望。
“你们好生照看她,督促她喝药,早日将病养好。”段伏归命令说,然后便离开了。
陶儿看着他的背影,圆圆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她怎么感觉,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纪吟的病不严重,却一直咳嗽,断断续续养了七八日才彻底痊愈。
病好之后,她又忙活了一阵书肆的事,盘货、清点账目,总结今年一年的经营成果,大致做了来年的计划,时间一晃就到年底了。
小年过后,书肆就歇业了。
书肆的生意比纪吟一开始想的还要好些,进项不错,纪吟打算好好犒劳犒劳跟自己辛苦这么久的姑娘和伙计们,不仅发了丰厚的年终奖,还订了两只羊,一头猪,十几只鸡鸭,还有鱼。
纪吟又带着她们灌香肠,熏腊肉、炸酥肉、萝卜丸子、鱼丸,加上自家发的豆芽、豆腐、菘菜、葵菜等,捣鼓出一顿十分丰富的除夕宴。
林雪、成家母女三口都来了,成安没来,听说他要值班。
“快,都坐,准备吃饭了。”金玲和林雪端着菜过来。
足足十几口人,摆了两桌才坐下。
除了菜,纪吟还打了果子酒,“这几日都没事,你们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都是自己人,大家也不拘束,小酌几杯后,就有人打开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那日一别,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毕竟你是宫里的贵人,而我只是建德一个小小的商户,没想到,世事无常,我现在居然还能跟你合伙做生意,人生真是奇妙。”林雪拿着酒杯坐到纪吟身旁,不由说起两人的往事。
“是啊,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话说回来,我可很看好你的书肆,我从没在别处见过这种技术,我相信你以后会把书局开遍整个大燕,到时就是燕国第一书商了,我这股,入得不亏。”
这话听得纪吟笑了起来,跟她碰了下杯,“那就借你吉言啦,等我真做成燕国第一书商那天,就让你数钱数到手软。”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无不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聊了会儿,陶儿也黏过来了。
她满脸通红,眼泪汪汪地看着纪吟,拽着她的袖子呜呜了两声,“我先前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女郎了,我那时好难过,每天晚上都躲在被子里哭,也不知道自己每天该干些什么,还好又女郎回来了。”
“女郎,你以后再也不许丢下我,不管去哪儿都要带上我,好不好?”
陶儿显然是喝醉了。
数年过去,曾经的小丫头也成熟了许多,可一喝醉酒,立马就暴露了本性,还是跟从前一样爱哭鼻子。
“好好,我答应你,以后绝不会丢下你了。”纪吟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用袖子给她擦眼泪。
小姑娘听到这句承诺,才安心了,然后“咚”的一声,倒在桌上睡着了。
纪吟愣了一秒,简直哭笑不得。
小花儿趁大家在说话没注意自己,偷偷拿了酒壶,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刚仰起头,对面传来一声惊呼。
“小花儿,你干什么,偷酒喝?”尤丽喊道。
“我就想尝尝酒是什么味道。”
“小孩子可不能喝酒,快给我。”尤丽朝她伸手。
小花儿才不肯,“我都十二岁了,不小了。”
“哼,十二岁,就是个小屁孩儿。”
尤丽就要来抢,小花儿立马开溜,躲到旁人身后,围着桌子转圈圈。
“嘿
,你个小丫头,无法无天了,涟真,阿依若,你们帮我抓住她。”
阿依若笑得乐不可支,就是不管。
外面风声萧萧,雪落满天,这小小的屋子里,却灯火明亮,烧着暖暖的炭火,酒香、饭香交融在一起,自成一个温暖的小天地。
纪吟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拿着酒杯,笑看这一幕,感到无比松快和自在。
其实,算起来,回到燕国这几个月,竟是她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不用绷着精神担心自己暴露身份,好友都在身边,大家一起为事业而努力。
至于某个男人……
害,想他干什么?
只要他不再强迫自己,随便他晃悠。
一直闹到深夜,这场除夕聚会才散场了。
“碗筷明天再收拾吧,大家都喝醉了,先回去歇息。”
“我没醉,尤丽,不用管我,你去看看陶儿她们几个,别吐了。”
纪吟撑着墙,脚步轻浮地回到自己房间,倒出铜壶里的温水,洗漱了番,此时酒劲儿越发厉害了,她揉着额头,正要躺回床上,许是她喝醉了,加上屋内光线昏暗,她竟没判断好距离,在离床还有两步远的时候就要往上一坐。
眼看她就要跌到地上,空中忽生出一条修长的臂膀,揽住她的腰,及时阻止了她下坠的身子。
再一带,女孩儿就完全落入一个高大的怀抱中。
纪吟的额头磕到男人坚硬的肩膀上,闷闷地哼了一声。
她缓缓仰起头,一盏油灯的光亮并不足以驱散整个屋子的黑暗,再加上男人背对着光,她有些看不清他的样子,潜意识里却觉得十分熟悉。
“你喝醉了,怎么不叫丫鬟照看你。”男人皱了皱眉。
听到熟悉的音色,纪吟终于认出来了,但她今晚喝醉了,思绪迷迷糊糊的,一时分不清具体情况,“你怎么在我面前?”
段伏归刚要答,却又听女孩儿似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梦?”
“我一点都不想梦到你,你滚出我的梦!”纪吟瘪瘪嘴,推了他一把,想把男人推开,可她醉了酒,浑身软得不像话,这一推,柔软地掌心贴上男人胸膛,于他而言反像是种撩拨。
段伏归强忍着身体的反应,趁女孩儿思绪不清明,低声诱哄,“你经常梦到我吗?”
“我根本不想梦到你,是你非要来扰我清净。”纪吟继续推他,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段伏归勾起唇角,看来她不止一回梦到过自己。
他将她抱到床上,摸到床铺里一阵冰凉,心里对尤丽这些丫鬟十分不满,她体质寒凉,尤其到了冬日,手脚冰凉,靠自己根本捂不热床被。
他把她们送过来,是希望她们好生照料她的,偏纪吟根本没把她们当丫鬟使,她们也越来越大胆,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他帮她脱掉鞋,将她的脚放到自己怀里,又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阿吟,你恨我吗?”
纪吟怀疑这次的梦怎么这么真实,可果酒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她的思绪就像缠成一团的线,根本理不清,只下意识顺着男人的问话回答:“不恨了……我曾经、恨你恨得要死,但我们扯平了。”
“那阿吟,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段伏归又问。
他丝毫没觉得自己在趁人之危,忐忑地看着她,期望能从她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纪吟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忍不住捂住额,“你真讨厌,为什么连在梦里都不肯放过我?”声音中甚至带了几分哭泣。
男人温热的指腹贴上女孩儿肌肤,轻柔地替她按摩缓解难受,嘴上却还在问:“阿吟,你告诉我好不好?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要是她平日清醒时,他恐怕只会得到一句冷淡的“不喜欢”,然而她现在醉了,思绪半醒不醒,最容易吐露真心话。
如此良机,段伏归怎会放弃。
纪吟真的讨厌死他了,阴魂不散,握起拳头垂他胸膛,“我才不会喜欢你。”
段伏归的心一沉。
然而下一秒,女孩儿又继续说:“可是,为什么,你总让我心绪不得安宁。”
尤其灯会那日后,养病这段日子,纪吟总会梦到男人,梦到他不顾一切地朝火海奔去。
段伏归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收获不小。
原来,她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
想到这里,他心情激荡不已,看着女孩儿醉酒后绯红的靥颊,颈间散发着女儿家独有的馨香,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含住了日思夜想的唇瓣。
女孩儿的唇齿里残留着淡淡的酒香,混杂着她身上的芬芳,形成一种令人迷醉的气息。
他几乎忘了一切,克制不住地探入、汲取,仿佛独行在沙漠中的人终于寻到了一汪泉水。
“唔……”
纪吟喘不过气,下意识挣扎。
男人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声音尽数吞没。
……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浅浅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段伏归一惊,猛地回过神,下意识从她颈间抬头,只见女孩儿双眸轻阖,长长的睫羽在眼下落下小片阴影,表情宁静乖巧。
还好,是睡着了。
男人起了欲,盯着她,脑中开始天人交战。
他素了好几年了,没有一日不在想念她,尤其得知她还活着,只恨不得狠狠将人嵌进身体里,尝她的味道,吮她的甜津,彻底占有她。
她现在醉了,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他轻点,不留下痕迹,她不一定会发现,可是——
他答应过她,会尊重她,不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她现在还没接受自己。
段伏归一双冲满凶欲的黑眸盯着她看了许久,许久,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将她平放到了床铺里。
“好好睡吧。”他在她脸上轻吻了下。
……
第二天,纪吟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她拥着被子坐起身,浑身酸软无力,嗓子干哑难受,揉了揉太阳穴。
她平时不喝酒,昨天高兴,一不小心喝多了,没想到醉了这么难受,简直头疼欲裂。
揉着揉着,她忽然想起昨晚一些片段。
她好像又梦到段伏归了,他又来纠缠她。
等等,真的只是梦吗?
尽管许多细节已经模糊了,可她隐约记得他问了自己个问题,“阿吟,你爱我吗”,这绝不像她梦里的场景。
紧接着,她脚似乎踢到了什么,摸出来一看,是她的汤婆子,还带着些许温热。
她平日睡前灌上热水,便能好眠一夜,但她记得,昨夜自己喝醉了,根本没工夫灌汤婆子。
不是梦。
男人果然来过了。
忽然,有个模糊的画面从脑中一闪而过,她下意识来到妆台前,拨开衣领对着镜子检查,脖颈雪白,并无明显的痕迹,但她的唇却轻微肿胀。
纪吟又感受了下身上,并无异样感。
她不是无知的少女,以男人的尺度和力道,如果发生过什么,她不可能察觉不出来。
或许他占了些便宜,但最终没进行到底。
纪吟双掌撑在妆台前,有些气恨他趁自己醉酒偷摸进房间,气恨之余,却又想到,他竟真的改了,没有强迫自己,也没趁人之危?
纪吟心头茫然,一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她将这些复杂的情绪埋在心底,在尤丽等人面前半点没表现出来。
正逢过年,各家各户都在走礼。
纪吟开了书肆,自然少不了跟合作的商家打交道,也送去了年礼。
纸铺的姚娘子跟她关系不错,邀请她去她家庄子上玩儿,纪吟想了想,两家接下来还要长期合作,没有拒绝,收拾一番,带着丰厚的礼物正式赴宴。
纪吟抵达后,双方寒暄了一阵,她被姚娘子带去后院。
纪吟穿过花园,假山后,一个粉面油头的年轻男人向一旁的人道:“余二公子,我没骗你吧,这书肆的老板是不是国色天香?”
被称作余二公子的人,望着纪吟远去的背影,眸中闪过一道淫-邪的精光。
第92章
余家是燕京有名的大商户,别院占地极广,假山奇石,长廊回抱,现下还在年节中,廊下、树上都挂了彩绸,一眼望去,当真富贵锦绣。
余家除了经营纸张,还兼卖笔墨、古玩、金石等生意,姚娘子是余家大房夫人,按理她该待在后宅替丈夫打理家事,奈何大公子身体不好,姚娘子是个要强的,不愿家业落到其余几房手中,于是便替丈夫在外奔走。她是个有能力的,性格又爽利,几年下来,竟真把纸张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在整个余家很能说得上话。
今日正
是余家借着年节邀请各家合作伙伴赴宴的日子,都是城里大户,小门商户是没资格来的,纪吟通过姚娘子的手订了大批纸张,叫她获利不少,因此姚娘子便把纪吟也邀请过来了。
纪吟去露了个面,由姚娘子介绍认识了这些商户,简单交流了几句。
她到底是女子,混在一堆男人里不合适,尤其时下风气,席间常有舞姬助兴,到时酒兴一上头,只怕当场行事的都有,便是姚娘子自己也鲜少跟男人们同席,便将她引到后院。
“那些大东家的夫人们也来了,就在后院,别看她们只是女人,管着后宅一亩三分地,有些时候,这枕边人不经意的几句话,说不定就能起到大作用……”姚娘子一边领着纪吟往前走,一边说。
纪吟知道她这是在好心提点自己,便笑道:“多谢姚娘子,我知晓了。”
姚娘子见她一点就透,心中也喜欢。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回廊,来到宝才堂的暖阁里。
“这位就是去年风头正盛的大众书屋的东家,纪娘子,她家宝贝藏书多着呢,你们快来央她,好叫她快点把书拿出来,带回去给你们家里的小郎君读书。”
纪吟甫一露面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又听得姚娘子这么一说,话里风趣幽默,众人都笑了。
这个时代,知识书本被上层士族垄断,便是做到富甲一方,没有知识和底蕴,想要更进一步也难,姚娘子说纪吟藏书多,不动声色地捧了她,意识到这点的人,对纪吟明显客气了两分。
接下来的气氛十分和谐,纪吟模样看着似有些清冷孤高,但说话做事却温和妥帖,很快博得在场夫人的好感。
女客这边言笑晏晏,男客们在前头喝酒,谈天论地,席上果有舞姬助兴。
余二公子余承旺自去偷看了眼纪吟,回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心心念念那道曼妙的身影。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鬓发如云,五官精巧,尤其那雪白的皮子,比树上的积雪还晃眼,两瓣朱唇点在上面,犹如梅花落雪,当真无比娇艳。
他久经花丛,自然看得出纪吟已不是处子了,她身上既有成熟女人的妩媚,偏偏又气质高洁,玉树琼花,仿佛不沾半分尘埃。
“二公子这是怎么了?”先前跟余承旺一起的男人笑道。他是余承旺才认识不久的狐朋狗友,因会来事儿,又给余承旺介绍了几个美人儿,最近走得极近。
余承旺没回答,只闷头喝酒。
“二公子还在惦记那纪娘子?”对方凑过来,“那纪娘子生得如此绝色,也无外乎二公子一见就丢了魂儿。”
“如今人就在您家里,难道二公子就这么干看着?”
余承旺看过来,“你什么意思?”
对方凑到余承旺耳根,低语了几句。
余承旺眼睛一亮,但仍有些迟疑,“真能行?”
对方打着包票,“我这药可是西域传来的秘药,花重金买的,任她再三贞九烈,只要喝下一口,保管她到时自己撕开衣裳求着您宠她嘿嘿……除了药,我这儿还有香……”
余承旺越听越心动,他本就是个浪荡子,强抢民女的事也不是没干过,纪娘子是她大嫂请来的客人,他才不敢强行下手,可现在被狐朋狗友一怂恿,对方又有药,就算被发现,只要他咬死是那女人勾引自己,他就不信大嫂真敢对自己怎么样。
毕竟,如此绝色美人儿,不尝一尝,实在可惜。他一想到那个画面,忍不住舔了舔唇。
余承旺下定决心,当即找了个借口离席,招来自己的心腹小厮。
他的小厮也跟着主子干惯了这等欺男霸女的事,听到吩咐,笑嘻嘻地说:“小的保管给公子办得漂漂亮亮的。”
……
用过午膳,纪吟陪着大家喝了会儿茶,聊了会儿天,眼见天色不早,陆陆续续有人提出告辞,姚娘子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便放人了。
纪吟也随大流,然而到了大门口,余家的下人却来禀告,“纪娘子,实在对不住,停车的车棚不小心被风刮倒了,正好砸到了您的马车,将车轱辘砸坏了,小的门正在修,就是短时间……”
“你们怎么干事的?客人的车马都看不好?”姚娘子柳眉倒竖。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小厮跪在地上,啪啪抽起自己的脸来。
纪吟看不过去,“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我再等等就是,等他们把马车修好。”
“就知道你心善,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姚娘子叹了口气,却对纪吟不追究的做法感到熨帖,又朝小厮骂道:“还不快去给纪娘子修马车。”
小厮如蒙大赦,连忙朝纪吟磕了个头。
“修马车起码还要一时三刻,外边冷,先去暖阁里歇歇。”姚娘子又说。
纪吟没有拒绝。
这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纪吟因为马车破损被迫留在余家别院。
姚娘子作为主人家,自然要陪着客人,然而她刚走到半路,有个丫鬟急匆匆地追上来,凑到姚娘子耳边说了什么,只见姚娘子脸色大变。
纪吟瞧见,适时体贴地说:“姚娘子若是有急事,直接去就是。”
“唉,真是委屈你了,我确实是有急事。”
纪吟浅浅一笑。
回到暖阁,因丫鬟们以为客人都离开了,正在收拾桌椅。
这时一个丫鬟只好将她请到旁边的厢房,“请纪娘子在此稍事歇息。”
屋里置了张软榻,上面铺着柔软的衾被,还烧了炉子,暖融融的,布置得倒是妥帖。
余家丫鬟奉来热茶,纪吟和陶儿便在屋中等候。
许是等待的时间比较难熬,许久过去,还没消息,尤丽凑到窗边看了看天色,“天上飘着乌云,再耽搁下去天都要黑了,晚上可能还要下雪,我去看看马车修得怎么样了,实在不行,让姚娘子另派辆马车送我们回去好了。”
纪吟跟姚娘子只是还算合得来的伙伴,真要谈交情也没多深,当然也不想在这里过夜,于是点点头。
尤丽去了,片刻后,又有个丫鬟进来,给纪吟换上新烧的热茶,往火盆和香炉里添了炭火和香丸。
纪吟坐在榻边,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缠枝忍冬纹,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热了,纪吟后背竟有些冒汗,喉咙也有些发干,她端起桌上茶盏,小抿一口润润喉。
然而,喝完这茶没多久,她却越发干渴了,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股热意窜上脸颊,四肢百骸都漫上一种奇异的酸软,沉甸甸地向下坠去。
曾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她将目光投向自己刚刚喝过的茶水,又嗅到厢房中甜得发闷的熏香——
有问题!
余家不能留了!
念头如冰锥刺入混沌,纪吟猛地起身,当机立断准备离开。
她踉跄一步,指尖刚要触碰到那冰凉的门扉——
“吱呀”一声,门却被从外面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锦衣男子突兀地出现在纪吟面前,正两眼放光地看着她。
“哟,纪娘子,这是要去哪儿?可是我余家招待不周?”余承旺笑着,跨进门槛,一点点逼近,彻底挡住她的去路。
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张脸,依旧跟先前偷看时一样,肌肤胜雪,只是女人原本清冷圣洁的脸庞,此刻却染上了绯色,仿佛月宫仙娥被凡夫俗子拉到了地上。
想到这样的美人儿就要被自己占有,余承旺越发心猿意马起来。
事到如今,纪吟哪儿还不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
“我的马车出问题,也是你动的手脚吧。”纪吟笃定地说,不然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我对娘子一见倾心,只是想留娘子多说会儿话,温存一番罢了。”
余承旺一步步朝纪吟逼近,纪吟不停往后退,直到后腰抵到桌案边缘,退无可退。
余承旺黏腻的眼神扫过她因药力而泛起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急促起伏的胸膛,“娘子若是识趣
点……”
“砰!”男人话还没说完,纪吟便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他面门掷了过来,余承旺躲之不及,茶水混杂着瓷片碎渣,在他脸上迸溅开来,视线被迷了一瞬。
纪吟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飞快朝外面跑去。
然而她中了药,身体实在跟不上,刚跨出门槛,余承旺就追了上来,从后面拽住她胳膊,重重一抻,纪吟就摔到了地上。
余承旺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茶水血污,脸色铁青,阴沉地看着纪吟,他没想到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人,竟敢反抗自己。
“贱婢!给脸不要脸的臭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整张脸因剧痛和狂怒彻底扭曲,眼珠暴凸,闪烁着凶戾嗜血的光。
他一把抓住纪吟的胳膊将人从地上薅起来,将人丢到软榻上。
纪吟被他粗暴地拖得离地,又重重摔在榻上,眼前阵阵发黑,药力的眩晕和摔击的钝痛交织在一起。
余承旺一手掐住她脚踝,“跑?我看你往哪儿跑!”他狞笑着,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襟。
“救命!来人!”纪吟放声高喊。
尽管姚娘子留下的婢女已经被他想办法支走了,但她这么喊下去,难保不会引来旁人,余承旺下意识捂住她的嘴。
纪吟趁此机会,抓着藏在袖子里的剪刀,朝男人捅了过去。
刚才她察觉不对时就在屋里找了一圈,最终在角落的一个针线筐里找到一把剪刀。
“呃啊——”
一声比刚才茶杯砸中时更为凄厉、更为痛苦的惨嚎响起,剪刀锋利的尖端深深没入余承旺肩胛下方,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纪吟握剪刀的手。
剧痛让余承旺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他捂着肩膀的伤口,鲜血却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臭婊子,老子今天非要弄死你不可!”余承旺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失去理智的野兽,他不再顾忌肩膀的伤口,甚至不再去想什么龌龊的念头,只想把面前伤了自己的女人狠狠弄死。
纪吟知道,惹怒这混蛋,短时间又没有救兵的话,自己或许会在他暴怒之下丢掉性命,但与其被他□□,还不如鱼死网破。
纪吟紧紧握着手里的剪刀,然而男人与女人之间天然的力气差距,加上她因药性失了不少力气,尽管死死扣住剪刀柄,最后还是被余承旺夺了去。
余承旺高举起剪刀,狞笑着看着纪吟,朝她脖子扎去。
纪吟瞳孔骤缩,几乎成了一个点,只看得见那一点雪亮的银光。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余承旺忽然一顿,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下一秒,他的身躯被股巨力踢翻到了地上。
“阿吟!”
耳边传来男人急促惊惧的担忧。
纪吟怔怔地看着他,似乎还没从方才惊险一幕中反应过来。
段伏归一把踹开昏死过去的余承旺,将纪吟抱到怀里,“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今日处理完朝中的事,想着时间还早,又在年节中,想来看看她,却没想抵达清泉镇后,家里的丫鬟告诉他,“夫人去余家别院赴宴去了。”于是他一路追过来。
刚一抵达,暗中跟在纪吟身边的禁军便向他禀告“娘娘的马车坏了,现在还没出府”。
纪吟不喜欢被他监视,更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汇报给他,段伏归决定改正后,就放松了对纪吟的监视,只留下少许人手在她身边照看。
今日纪吟去别家赴宴,禁军们不好进到人家府里,只能等在外面。
马车出问题,也不算奇怪,然而段伏归却莫名生出股不祥的预感,又正好看到尤丽在为马车的事跟人吵架,更是心急如焚,命令她快带路,终于赶在千钧一发之刻,将纪吟从余承旺手里救了下来。
纪吟眼神微微涣散,“没来晚,正好。”
段伏归低头看她被扯得散乱的衣襟,虽露出锁骨和小半胸脯,其余位置还是完好的,可见这渣滓没有得逞。
又见余承旺肩上有伤,纪吟指间沾血,便猜出她先前应该是拼死反抗,才惹怒了对方想不顾一切置她于死地。
即便现在将人抱在怀里,他依旧在后怕,方才那一幕,简直叫他肝胆俱裂,他不敢想,自己要是晚到一刻会怎样。
还好赶上了。
还好赶上了。
段伏归紧紧搂着怀里的人儿,感受到她在轻轻颤抖着。
他以为她在害怕,轻抚她的脊背,“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段伏归低声安慰片刻,很快,他发现她状态不对,脸颊通红,肌肤滚烫得不像话。
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想到这狗东西竟敢对她下药,只恨不能将人活剐了,再将尸体剁成肉酱喂狗。
纪吟看到段伏归的一瞬间,便明白自己获救了,心神一松,先前被暂时压制的药力尽数上涌,思绪很快就模糊起来,下意识拽着男人的衣襟,主动朝他胸前靠了过来,又去扯自己的衣裳。
热。
她感觉好热。
近乎窒息的热。
女孩儿雪白的额渗出了汗,两片殷红的唇一张一合,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眸中一片潋滟水光。
即便是他先前那次,也没见她失智到这般程度。
段伏归担心她被下了什么下三滥的药,不仅是催情,更怕对她身体有什么损伤,连忙扯下披风将人一裹,跨出房间。
“马上回城!”
他是骑马来的,但外面下起了雪,段伏归怕纪吟受寒,只好叫人备马车。
段英知道出问题了,直接亮出禁军身份,从余家强征了一辆。
段伏归抱着纪吟上了马车,二十来个禁军骑马护卫在前后。
余家的别院在城外,平日坐马车进城要将近两个时辰,如今黑夜行路,加上在下雪,道路泥泞,花费的时间只多不少。
纵然段伏归心急如焚,也没办法插翅飞回宫里去。
上了马车,纪吟的状况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嘴里开始痛苦地低呜。
她脸上、身上,甚至手上的温度高得不正常,因为被段伏归的披风裹着,她不停挣扎,腰臀扭来扭去。
而且,她此刻正被她抱在腿上。
段伏归浑身一绷,呼吸一窒。
他没有一日不想与她亲近,方才在余家别院就已是强忍着了,只是对她的担心占了上风。
还因他承诺过她,不会再逼她了。
可此时此刻,段伏归却觉得,自己可能要毁诺了。
哪个男人能受得住心爱的女人在怀,还不停撩拨自己?
若真能不为所动,只怕都能当圣人了。
段伏归不是圣人,他是俗人。
他解开了紧紧包裹着女孩儿的披风。
纪吟终于能喘气了,双手得了自由,下意识往男人的脖颈攀去,脸也贴了过来,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男人颈间。
段伏归的身体几乎硬成了石。
他的身体也燥热起来了,同样热得不正常。
他刚刚去救纪吟,跨进屋中,还留了一会儿,同样吸了香。
段伏归任由她的手抓挠自己的脖子,片刻,他猛地吸口气,双目赤红,紧紧扣住她的手,一转身,将她压在车壁上,俊脸骨骼狰狞,青筋狂舞。
“阿吟,你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你面前的男人是谁吗?”
纪吟似被他吼得愣了下。
“纪吟,你看着我,说,我是谁!”
纪吟只觉身上难受至极,想找办法缓解,却被他强行压着动弹不得,委屈得呜呜哭了起来,却不得不睁开眼。
她泪眼朦胧,外面夜色沉沉,车厢内只有一盏微弱的壁灯,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孔,只知道是道十分熟悉的气息。
“段、伏、归?”她哑着嗓音,只遵循脑海中的本能念出这个名字。
“很好,你还知道是我。”
“你现在愿意跟我欢、好吗?”段伏归又问。
他明知道她此时神志不清,问这话根本没有意义,但他还是问了。
以纪吟现在的状态,确实回答不了他,她只遵循身体的渴求,主动抱住了他。
接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四片滚烫的唇瓣紧紧贴在一起,啃咬、舔吻,纠缠。
不过他还记得别叫她受寒,只解了衣带,没有完全将她身上的衣物褪去。
马车空间不大,段伏归将她抱着放在自己身上,裙摆下两条细腿微微折起,搭在他腰间。
女孩儿散落的乌发飘荡在空中,仿佛随着海浪起伏的海藻,荡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段伏归掐着她的腰,恨不能将人揉进骨血里。
他没想到,素了三年后,再次与她亲密是在这种情况下。
马车缓缓行驶着,发出颠簸的声音,却不仅仅因为泥泞的雪路。
……
一个时辰后,结束两回的男人,眼神渐渐清明。
理智回笼,段伏归立即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失控不仅是因为她无意识的撩拨,想起自己在那房间里闻的香味,恐怕这才是原因,只是他吸食得少,不如她严重而已。
段伏归低头去看怀里的纪吟,一场交欢几乎耗费了她所有体力,她此时已闭上眼,昏睡了过去,但症状似乎好转了些,脸没那么红了,也没那么烫了。
段伏归稍稍放心下来。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身体的欲望还没完全平息,但他不准备继续弄她了。
他抽离出来,怕她着凉,段伏归拿了帕子将她身上的汗擦拭干净,给她套好衣裳,系好系带,又将自己草草处理了下。
他一手扶着她的肩膀,一手从马车壁上的车格里拿出个铜壶,里面的水已经凉了。
段伏归先给自己灌了两杯冷水,见纪吟嘴唇干涸,想到她方才出了不少汗又失了不少水,只是水是凉的,他便自己先喝一口,再一点点哺进她嘴里。
那般凶猛的药性,也不知有没有后遗症,段伏归将人揽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脸颊,想着回宫之后,要太医好好给她诊诊,却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很快,段英来报:“主上,前方的路垮塌了,暂时过不去,但塌的土石不多,属下点了几个人去通路,大概两刻钟就能疏通了。”
段伏归急着回宫,却在这时遇到塌方,心情实在不虞,却只能“嗯”了一声,慢慢等待。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几声尖锐的破空声响,数支羽箭犹如闪电一般“哆”地扎进车厢,还有数支,“噗”地扎进站在车外擒着火把的禁军胸口。
第93章
箭雨来临瞬间,段伏归凭借多年征战练就的本能,抱着纪吟躬下腰,顺利躲了过去。
他看着扎在车壁上、尾部还在嗡鸣的羽箭,立即意识到,自己遇袭了。
“灭火把!”他高声命令。
敌在暗我在明,对方还有弓箭,继续打着火就是活靶子。
段英和他手下的禁军飞快反应过来,将火把往雪地里一戳,车队便彻底隐入夜色中了。
段伏归抱着纪吟跳下车,凛冽的雪风甫一扑打到脸上,纪吟下意识哼唧了声,段伏归立马捂住她的嘴。
紧接着,远处响起细微的动静,是杀手杀过来了。
对方举着零星的火把,不停往车队方向射箭。
段英反应极快,立即摸到马背上挂着的弓箭,低声打出几道命令,禁军便默契地围着马车组成一个防御阵型。
前路被堵,他们打算往后退,刚转过头,后方竟也传来了火光。
他们被包围了。
听声音,每个方向都有人,要达到包抄的效果,刺客起码在百人以上。
如今段伏归身边仅有不到二十人,想要硬杀出去,实在不容易。
段伏归抱着纪吟,躲在一侧车壁,段英带着手下兄弟,反手射箭,对方举着火把,影影绰绰照见轮廓,为他们确定了目标,他们接连干掉敌军不少人手。
即便这样,敌军人手依旧占优,并且离马车越来越近了。
正值月初,上弦月被厚重的乌云遮挡,黑得不见五指,埋伏四周的杀手举着火把,小心翼翼靠近,寻找目标。
待到敌军靠近,段英吹出一道哨声,顿时便有五六名禁军从马后跳出去,锃亮的钢刀映着对方手里的火把,趁其不备,一连砍死数人。
敌军大惊,飞快扬刀回击。
肉搏开始了。
土山之上,一人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切。
段伏归,你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他
又看到一直被段伏归紧紧护在怀里的人,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对弓箭手们下令:“所有人,给我射段伏归!”
他自己亦缓缓搭起弓箭。
段伏归似有所感,仰起头,朝山顶上看了一眼,双瞳湛亮如火,又如两道犀利的箭光,有如实质,段伏成竟后背一寒。
下一秒,段伏归听到破空而来的声音,反手一扬刀,“叮叮当当”响起七八个声响,顺利截断了箭矢。
不对!
还有一道,混杂在其余箭雨之中,直直朝他这边射过来,瞄准的却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纪吟。
箭如流星,转瞬即至,已来不及应对,段伏归想也没想,抱着纪吟转了个方向。
喊杀声、刺耳的兵刃相击声,加上飘进脖颈里冰冷刺骨的雪花,纪吟终于转醒过来,然而睁眼瞬间,便看见一道寒光没入段伏归身上。
段伏归生生受了一箭,闷哼一声。
纪吟瞳孔骤缩,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你……”
“醒了,抱紧我。”段伏归没工夫给她解释。
纪吟下意识环紧了他的腰。
段伏成见段伏归中箭,得意一笑,收起弓箭,从一侧绕下土山。
“段伏归中了箭,他撑不了多久了,所有人,给我上!”段伏成骑在马上,朝段伏归冲过来。
段伏归看清来人,冷笑一声,“原来是你,段伏成!”
“是我!当日你把我逼得坠河时,恐怕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段伏成狞笑着说,带着刻骨的恨意。
飘摇的火光下,只见他左脸颧骨的位置,赫然有条蜈蚣般的疤痕,那日被段伏归的箭矢划破,他坠河之后没来得及处理,伤口溃烂,最终留下一条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疤。
这是段伏成永远也忘不掉的耻辱,四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活着仇恨中,他发誓,自己一定要杀了段伏归。
他们现在的位置,一侧是数丈高的山墙,一侧是密林。
包围圈越来越小,前后道路都被敌军堵死,段伏归下令众人往密林深处撤去,双方边战边退。
敌人太多了,数名敌军突破禁军的保护圈,直直朝段伏归杀来。
段伏归左手揽着纪吟,右手提着刀。
对方来袭,他抓准机会,一刀刺进敌军胸膛,手臂一振,将人整个摔出去,“砰”的一声,瞬间砸退数人,震落一树积雪。
众人没想到,段伏归中箭之后竟还有如此强悍的战力。果真不愧是燕国战神吗?一时间,敌军心头竟萌生出退意,围着他,不敢贸然上前。
忽然,段伏归想到什么,眸光直直射向段伏成,“余家的事,是你在暗中推波助澜?”
“这个时候,你还有闲心关心这些?”
“倒也不妨告诉你,确实是我干的。一想到你心爱的女人被个下三滥的玩意儿糟蹋,想到你看到这幅场景时的表情,我就兴奋得浑身战栗,可惜啊,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及时。”说到后面,段伏成的脸阴沉下来。
这半年来,段伏归时常往城外跑不是秘密,段伏成一开始打算将纪吟掳了威胁段伏归,可惜纪吟的宅子周围一直有段伏归安排的人,保护得密不透风,实在没有下手的机会,若一击不成,反而打草惊蛇。
他蛰伏数年,决不能功亏一篑。
于是段伏成沉下心,决定从纪吟周围的人下手,与纪吟交集颇多的姚娘子就是其中一个目标。
杀人诛心,段伏成想叫段伏归亲眼看到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糟蹋;就算及时赶到,那种情况下,他还能忍着不上?
等两
人颠鸾倒凤,他再趁机刺杀,让这对鸳鸯葬身火海。
只是他没想到,段伏归竟真的忍下来了,还以最快速度赶回京城,他不得不在半路仓促拦截。
敌军不停围攻,段伏归又接连砍杀六七人,渐渐感觉到体力流失,视线时不时发黑,人影重重。
后肩的伤口已经转为麻木,箭矢带毒!
他们杀了不少敌军,然而段伏归的人手也在一个个倒下。
眼见四周密密麻麻的敌军,即便是段伏归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突围出去。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纪吟,她是被自己连累的。
此时此刻,面对真正的生死危机,他的心竟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不管她愿不愿意原谅自己,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她好好活着。
段伏归叫来段英,“你带她走,我们兵分两路,如果我回不去,你就把她送离燕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顿,让她安稳度过余生。”
段英意识到他话里的决绝,擦了把喷射到眼皮上的血,“属下做不到!”
段伏归冷下脸,一边杀敌,一边厉声说:“这是朕的的命令,段英,你要抗命吗?”
段英死死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绷成了石。
“段英,带她走!!!”段伏归怒吼一声,将纪吟塞了过来。
“属下,遵命!”段英痛苦低吼。
纪吟被送到段英手里,她扭过头,借着敌军的火把,她看清段伏归染血的脸庞,一时心头巨震。
段伏归只来得及看她一眼。
纪吟从中看到五个字:好好活下去!
“段……”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段英已经把她背到背上,带着四个禁军,向东北突围,段伏归则往相反方向杀过去。
段伏成看他们兵分两路,立即明白了段伏归的打算。
“主子,我们要不要分兵追击?”
段伏成来回看了两眼。
这时,段伏归朝段伏成高喊,“果然是慕容氏的血脉,跟阴沟里的耗子一样,只会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有种便亲自跟我决一死战!”
段伏成哪里能忍,最后咬着牙,“给我全力绞杀段伏归!”
纪吟是段伏归的软肋,抓住她确实能威胁段伏归,但分走兵力的话,以段伏归的能耐,极有可能放虎归山。
他自始至终的目标都是段伏归,他既愿意用自己的性命为饵来给纪吟博得生机,他岂能错失良机。
不用分心保护纪吟,段伏归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他提着一口钢刀,快如闪电,招式大开大合,如排山倒海一般,朝敌军杀了过去。
钢刀与钢刀碰撞摩擦出尖锐刺耳的争鸣,迸射出的火花飞快照亮男人凌厉嗜血的脸庞,宛如地狱修罗。
砰砰声不断响起,林中横生出的枝桠在刀锋下宛如薄纸,积雪簌簌而落,厮杀惊飞夜栖的鸟儿。
敌军感受到刀锋间的杀意,已有胆裂之感,一时间竟萌生出退意。
段伏归杀人如砍瓜,一阵搏杀过后,敌军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段伏成目眦欲裂,没想到他受了箭伤之后居然还能有这么凶猛的战力,但下一秒,他看到段伏归的身形摇晃了下,全靠抵着树干才没倒下。
段伏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中了我的毒,战斗得越凶,毒素就扩散得越快,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其余人,给我上!杀了他!!”
纪吟被段英背在背上,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她的脸已经冻僵,一颗心却酸涩到了极点。
她刚才亲眼看到段伏归为自己挡了一箭,还看到他为了避免自己受伤,生生挨了两刀,更亲眼看到他为自己引开敌军争取逃生机会,听到他吩咐段英,叫她安稳度过余生。
如果没有她这个拖累,或许他就不会受伤,或许就能带着人杀出去。
如果段伏归没有来找她,他就不会遇到生死危机,可她也是受他牵连才被算计,然而他又实实在在从那男人手中救下她的性命。
两人之间,早已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是谁拖累了谁。
不知不觉间,纪吟眼中留下两行清泪,心中一阵悲恸。
身后的追兵消失了。
纪吟回望了眼黑漆漆的山林,似乎还能看到其中惨烈的厮杀。
段英还在带着她奔逃,她表情一凝,抬起袖子狠狠擦了把脸,忽然开口:“段英,我们回去。”
她声音太低,段英一心逃命,没有听清。
纪吟深吸一口气,“段英,我们回去!”
段英脚下一滑,差点踉跄了下,却停了下来,脊背一绷。
“您……说什么?”段英心头一震。
“我说,我们回去。”纪吟中了药,加上灌了一路冷风,嗓子已是沙哑得不成样子,语气却无比坚定。
段英将她放到地上,转身看过来。
夜色漆黑,林中透不进一丝光亮,段英却能看见她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你不想回去救你主子吗?”纪吟又问。
“想,但主上吩咐我要好好保护……”
“我已经安全了,我叫你回去救他,你去不去?”
段英这次没有丝毫犹豫,“我去!”
“但是娘娘这里……”
“刺客都去对付段伏归去了,我只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不出声,天色这么黑,他们发现不了我。”纪吟说。
段英精神大振,立刻同意了她的话。
他想,主上为了她几番出生入死,好在她终究还是有心肝的。
段英找了个草丛,将纪吟安顿好,派了个人回京城叫救兵,便带着剩下的人回去支援了。
纪吟躲在其中,她身上还残存药性,胸口和小腹有种莫名的燥热,可脸上和手脚却又被雪夜的冷风冻得直打颤,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她裹紧段伏归给自己的披风,哆哆嗦嗦地摸到一团洇湿的痕迹,还有几分黏腻之感,意识到是先前沾上的血,又不由想到自己刚醒时那一幕,心里又难过起来。
段伏归真是个混蛋!!!
他曾经明明对她做过这么多坏事,可他偏偏又能为她舍命。
她到现在都说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有没有爱,她只知道,如果他当真丢了性命,她余生都不能心安。
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半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纪吟感觉自己的身体都要冻僵了,她忽然站起身来。
段英他们能救下段伏归吗?
纪吟决定回去看看。
大不了,就赔他一条命!
她四肢
软得不像话,她撑着树干,一步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脚上的鞋子是为赴宴穿的,鞋面和鞋底都是灰鼠毛,十分柔软,此时摸黑走在林中,全是碎石、枯枝、荆棘,扎得她一阵钻心的疼,但她不敢停下。
纪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天上的雪花渐渐飘停,弯弯的上弦月终于从云层后露出来,洒下一片浅浅的清辉。
借着月色,她看到前面一团影子。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躲到树干后,等了数息没有动静,她才小心探出头,轻手轻脚地挪过去。
是个死人。
离得近了,她看清对方的衣裳,是刺客。
纪吟犹豫了瞬,探出手,在尸体上摸索,摸到两颗打火石,应该是打火石吧这手感,然后便没多的东西了。
她继续走,陆陆续续又遇到几具尸体。
摸习惯了后,她现在一点都不怕尸体了,从他们身上搜刮出几个药瓶,一个油纸包裹的干饼,还捡了把刀。
但刀太沉了,她从其中一具尸体腰间摸到一把匕首后,就把刀扔了。
纪吟从敌军身上割下一块布料,将搜刮来的打火石和药瓶包裹好,紧紧扎在自己腰上。
慢慢地,她来到先前厮杀得最激烈的地方,也是她被段伏归送走的地方。
到处都是尸体和断肢,比她离开时多了不止一倍,她还不小心被绊倒,可以想见前不久的厮杀有多激烈。
纪吟沿着血迹和厮杀的痕迹,一路小心地追了过去。
走到后面,尸体越来越少,加上林子里太黑,她开始判断不出他们的方向了。
“呃……”
寂静的林子里突然传出一道声音,纪吟吓了大跳,心脏骤停,矮身一躲,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匕首,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在痛苦呻吟,才小心拨开杂草,借着月光和雪光,她隐约看清,那是自己人。
纪吟心头一松,连忙来到那人身边。
这个人,她认得,是段英的得力手下,周里,现在却重伤在地。
“你还有意识吗?”纪吟压低声音问,“段伏归他们去哪儿了?你看到段英了吗?”
周里听出她的声音,勉强睁开眼,迷糊了会儿才回道,“南……河边。”
他说得语焉不详,但纪吟回忆起燕京周边的地图,很快反应过来,这片地方有条河,就在南面。
“多谢。”
纪吟就要起身离开,又见他虽重伤,到底还有气息,躺在雪地里无人救治的话,恐怕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他们是为了自己和段伏归才受的伤。
纪吟警惕地朝四周望了眼,没有听到敌军的动静,低声问他:“你伤到哪儿了?”
对方下意识说了几处。
纪吟不敢点火,轻轻摸了摸,一手黏腻的鲜血,出血最多的是他大腿,还有腰腹,纪吟用匕首割下一条衣摆,又从自己腰间的布兜里拿出一个药瓶,晃了晃,是药粉。
她此时顾不上三七二十一,将药粉撒在他伤口处,再用布条裹紧,草草止血,又割了几把杂草盖在他身上帮他遮掩。
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纪吟心道。
……
段伏成人多,但密林中不好施展,弓箭已颇受阻碍,段伏归带着仅剩的几个禁军边战边利用地形躲避。
若是全盛时期的段伏归,段伏归这些人或许还真奈何不了他,但他中了毒,又为护着纪吟受了伤,实力折损大半。
敌军不断围攻,段伏归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了下去。
最后,十来个敌军彻底围困住他。
数个敌军一齐冲杀过来,段伏归来不及躲避,背上又被划出一道尺长的口子,鲜血如注。
段伏成心头畅快至极,复仇似乎近在咫尺。
难道真要命丧于此了?段伏归对自己发问。
死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他把她平安送出去了,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海,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惊呼——
“主上!”
段伏归猛地睁大眼,是段英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她呢?!”他浑身打了个颤,一想到某种可能,他便近乎窒息。
“娘娘安好,是娘娘让属下回来的。”
她让段英回来的?
段伏归的思绪短暂的中断了下,紧接着,他笑了起来。
先是胸腔低低的震动,接着从喉咙里发出大笑。
“哈哈哈!”
她叫段英回来救我,她心里是有我的,她还是在乎我的!
意识到这点,段伏归想,就算自己真死了,也值了。
有了段英支援,段伏归瞬间绝境逢生。
段伏成恨得咬碎一口铁牙,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真是上天都在帮段伏归吗?
不过,就算多了两三个人,他也一定要拿下段伏归的性命!-
纪吟顺着周里指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路上果然又看到厮杀痕迹。
然后,她听到了厮杀声。
有厮杀声,说明段伏归还活着。
纪吟精神一震,本已疲惫麻木的身体,再次充满了力量。
她动作越发小心了,弯着腰,像只猫儿一样。
周围稀稀拉拉的长着些灌木和枯败的芦苇,芦苇上压满了积雪。
他们正在河边厮杀,分作了两拨,段英他们被人纠缠着,另一部分敌军疯狂围攻段伏归。
此时那支毒箭的毒素蔓延至五脏六腑,段伏归又遭敌军数番轮攻,已到极限。
每一次他似乎都要倒下了,可他偏偏还能站起来。
命真硬啊!
段伏成痛恨至极。
忽然,段伏归暴喝一声,一刀将面前的敌军劈成两半,径自朝段伏成冲了过来。
段伏成大骇,连忙举刀回击。
“你已是强弩之末,竟还敢主动挑战我,也好,让我亲手给你最后一刀!”
此时段伏归身上,除了先前那箭,左臂又中了一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更是多到数不清,几乎成了血人,他一双眼睛却始终昂扬,似烧不尽的火焰。
纪吟内心焦灼,暗暗期盼段英能腾出手去帮段伏归,可段英也受了伤,被数个敌军缠着,实在脱不了身。
纪吟不自觉猫着腰,凭借芦苇的遮挡,小心靠近。
段伏成武艺不如段伏归,然而段伏归此时已被耗尽气力,两人缠斗片刻,竟是段伏成占了上风。
双方长刀相接,段伏成双手把刀,不断朝段伏归下压,手臂鼓起可怕的弧度,两人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刀刃不断往段伏归逼近,眼看已经贴上他脖子,割出一道血线,段伏成露出一个狞笑,“你最终……”
话音未落,一声轻微的噗响,段伏成胸口闪出一抹刀尖。
段伏成身体一顿,下意识转过身,看到纪吟,眼珠暴凸,蓦的收刀,似要趁最后一口气,拉她给自己陪葬。
纪吟双手握着匕首,来不及退,段伏归抓住时机,刀锋一转,一刀割破了段伏成的喉咙。
段伏成彻底气绝。
段伏归不可置信地看着纪吟。
下一秒,敌军见主子身亡,再顾不上跟段英他们纠缠,飞快朝段伏归袭来,这下换段英拼命阻止,可他们的站位,注定敌军更有优势。
这时段伏归的战力也已耗尽,摇摇欲坠,杀刀将至,纪吟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河流,心下一狠,抱着段伏归,“扑通”一声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第94章
口鼻耳朵尽数被淹没,河水冰冷刺骨,甫一接触,便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纪吟的的骨头,让她一瞬间失去知觉,手指却下意识扣住段伏归的腰带,不叫河水将两人冲散。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河水已经开始化冻,河面还漂浮着零零碎碎的冰块。
纪吟被河水冲刷着,时不时撞到冰块上面,可她却感觉不到疼,她的身体早已被冻得麻木。
段英想冲去救人,却被迫与敌军缠斗,他心急如焚,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消失在漆黑的河水中。
纪吟随着河水沉沉浮浮,纵然她有再高超的泳技,在体力流失大半的情况下,在这冰寒入骨的河水中,也发挥不出作用。
她浑身僵硬得仿佛死人。
为了躲避眼前致命杀机,她选择跳河逃生,如果这在盛夏,哪怕是春秋时节,她都还有机会,可偏偏是寒冷至极的冬天。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只是将死亡的时间推迟了而已。
体力被冰冷的河水吸走,纪吟的思绪渐渐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又撞到一坨冰块,原本死气沉沉的男人,竟忽然有了反应。
段伏归猛地扣住纪吟的腰,在下一个河道转弯的地方,借着河水的力道,带着她冲上了河岸。
“咳咳、咳咳……”
劫后余生,缓了一会儿,纪吟的思绪渐渐回笼,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没死。
对了,她想起来了,是段伏归,是他带着自己上岸的。
她下意识朝旁边摸
索,却摸到一具冰冷的躯体。
纪吟心中一骇,连忙拖着沉重的身体翻过身,扑到男人面前,去摸他的脉搏。
什么都没摸出来,只有针扎般的寒意。
她浑身早已冻僵,手指早已失去一切知觉。
不会的,他不会死的。
纪吟仿佛一具僵尸,“咔咔”地缩回自己的手,双手交叠,不停摩擦,几十下后,她掌心终于恢复些许温度,她再去探男人的脉搏——
跳着的。
尽管十分微弱,但确实是跳着的。
没有死,他们两个人都还没有死!纪吟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们已经熬过最难的一关了,段英派了人回去报信,只要他们再等一等,坚持住这几个时辰,他们就能获救了。
两人下半边身体还浸在河水里,被水浪一阵接一阵地冲刷着。
天气这么寒冷,两人都已湿透,她必须想办法彻底离开水,烘干身体,不然,还没等到援军,他们就先被冻死了。
纪吟想把段伏归拖离岸边,双手抄住他腋下,可男人身材高大,躯体沉重,就是平时她都搬不动,更别说她先前中过药,一路撑着走了数里山路回来,还在冰河里扑腾了一圈,实在没有力气了。
如今她还没冻昏过去,全靠求生的意志支撑着她。
“段伏归!”
“段伏归,你醒醒,你还有意识吗?”纪吟趴到男人面前,在他耳边大声叫他。
然而男人仿佛一具冰冷的雕塑,一动不动。
“段伏归,你快醒醒!你再不醒,真的会死在这里的,快醒醒……”纪吟不停喊,眼中流下泪来。
她已说不清自己今晚流过多少次泪了。
段伏归不仅中了毒,身上还有大小不一的箭伤刀伤,失了不少血,又在冰河里折腾一圈,方才是凭借求生的本能才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堕入无边的黑暗中,他忽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还混杂着哭声。
是谁?
“段伏归……”
女声继续喊,段伏归终于想起来了,是阿吟,她回来了,她回来找自己了。
他想安慰她,可剧痛和寒冷来袭,他牙关打起颤,身体控制不住抖了起来。
纪吟见他终于有反应,却是这般痉挛颤抖,叫她不由想起受伤临死的人,心里不由害怕,只不停叫他名字,叫他一定要熬过这关。
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划过下巴尖,最后落到男人脸上。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停止了颤抖,纪吟后腰多出一只手掌。
她先是一愣,紧接着一喜,“段伏归,你醒了?”
“别哭……”
纪吟吸吸鼻子,顾不上别的,忙托起他后颈,“我们现在还在河边,得想办法挪到岸上去,生火烤衣服,不然我们会被冻死的,你还能动一动吗?我一个人拖不动你。”
段伏归呼吸急促,想到她明明已经突围出去了,却还为了自己回来,还不顾性命跳河,被自己拖累到这般境地,便死死咬着牙,逼着自己撑起身体。
“可以。”
纪吟扶他坐起,又将他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这被冻得几乎要昏死过去的身体,再次爆发出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力量,居然真的将他驮了起来。
段伏归脚步虚浮,只能尽量调整姿势叫她好受力。
他昏迷时,纪吟无论如何也搬不动他,现在虽还是要纪吟承担他大部分体重,但因为他主动配合,能勉强撑着他离开。
两人终于离开水边,寒风来袭,他们一身湿衣,冻得纪吟差点脱力,牙齿不停打着颤。
先前那么难都过来了,现在肯定可以的,只要坚持,坚持住,他们就能获救了。
纪吟举目四望,借着薄薄的月光和零星的星光,发现芦苇荡里居然有个棚子。
是棚子吧,一团边缘整齐的三角形的暗影。
她知道,一些渔人会在河边搭建一些简陋的棚屋,安灶放柴,平时可以歇脚,下雨时也能暂时避雨。
九死一生之后,他们终于迎来一丝好运。
“段伏归,前面不远有棚屋,我们过去,就能避风了。”
“好…”男人虚虚应了一声。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抵达纪吟所说的棚屋。
然而这里几乎已经废弃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屋子中间只有一个石块堆砌的火塘。
纪吟摸向自己腰间,还好她布兜绑得紧,在河里折腾一番后居然都还没掉。
她连忙拿出打火石,又去外面扯了几把芦苇花。
先前虽下了雪,可藏在中间的芦苇花还是干的,她将干燥的一部分扒出来,小心团成一团,又从烧过的火塘中摸到些零碎的木炭,把木炭用石头碾碎成粉,跟芦苇絮混在一起,再把打火石表面的水渍擦干,然后开始打火。
一下,两下,三下……十几下后,依旧没有半点火花产生。
纪吟心中焦急,难道她拿到的不是打火石?
天色太黑,她根本看不清石头的具体模样,只觉得是打火石,所以带上了。
不行,怎么能不是打火石呢。
纪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僵硬了。
人体长期处于低温度的环境里,随着核心温度流失,他们会死的。
快着起来啊,快着起来啊。
明明先前那些困境他们都挺过来了,怎么倒在这最后一步?
纪吟急得掉眼泪,打火石的力气越来越小,但她还不肯放弃,一下又一下,手心几乎磨破了皮。
这一定得是打火石,她一定要把火点燃。
终于,在纪吟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打火石上终于冒出火花。
纪吟一下看到了希望,她继续加大力道,不停敲击,终于,一个明亮的火花落到混杂木炭粉的芦苇絮上。
纪吟小心翼翼捧住这团苇絮,轻轻吹气,渐渐的,那零星一点的橙红不断扩大,苇絮焦化。
一个小小的火苗跳起。
这是他们的生命之火。
纪吟把苇絮放到火塘里,继续往上添加芦苇,火势越来越大,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纪吟喜极而泣。
火苗带来温暖和光明,这时她才彻底看清段伏归的模样。
只见他衣裳上全是口子,几乎成了一缕一缕的布条,衣衫都这样了,下面的皮肉可想而知。
他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得不成样子,嘴唇却一片乌黑,显然是因为得不到治疗,他又一直在杀敌,加快了毒素侵入。
不知道这毒能不能解……
纪吟及时打住自己可怕的想法,眼下最重要的是回温,她先把他的衣裳拔下来,又把自己的也扒了,尽量拧干水,挂在火塘旁边烘烤。
棚子挡住了寒风,加上烧得旺盛的火,周边温度回升,纪吟僵硬如铁的手脚终于有了知觉。
她看到段伏归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想到自己在尸体上摸到的药瓶,连忙掏出来一看,已经渗了水,她不死心,将每瓶都打开来,结果其中一瓶竟是蜡封的药丸。
既然用到了蜡封,想必不是普通的药。
纪吟碾破一粒,拿在鼻尖嗅了嗅,可惜她药理知识浅薄,辨别不出来这具体是什么药,只觉跟她曾经喝过的补药有点类似。
就在这时,躺在地上的段伏归忽然浑身乱颤,牙齿咯咯作响,满头冷汗,几乎有种钻心的疼痛刺激他全身,青筋暴跳。
剧烈的颤动牵扯伤口,鲜血又涌了出来。
纪吟呼吸一滞,连忙抱住他的头,“段伏归,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援军很快就来了,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她顾不上别的了,怕他挨不下去,纪吟决定赌一把。
她捏开男人的嘴,将从蜡壳中剥开来的药丸放到他舌根下。
又剥了三四颗,将药丸碾碎撒在他伤口上,再把他烘到半干的里衣裁成布条,给他包扎伤口。
做完这一切,纪吟披上自己的里衣,坐在芦苇垫上,将男人的头枕在她腿上,呆呆地看着火塘,时不时往里面添加芦苇保持温度。
折腾了一整晚,她也精疲力尽,但
她知道她现在还不能睡,她必须撑到援军来。
那弯见证了今夜血腥厮杀的上弦月不知何时已西坠,芦花瑟瑟,熹微的晨光照见静静流淌的河流。
两人流落至此,纪吟不知敌军有没有被彻底解决,援军又何时才能到,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剩下的,就交给命运吧。
纪吟的眼皮越来越重,就在她思绪渐渐模糊,忍不住要昏睡过去时,脸上突然多了抹粗糙的触感。
段伏归不知何时醒来了,他看着纪吟被火光照得橙红橙红的脸,下意识伸出手,轻抚上去。
纪吟一抖,回过神来,眨眨困倦的眼皮,“你醒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段伏归沙哑着嗓子问。
此时此刻,他不问自己现在的处境,却只问她为什么回来。
他曾经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只因初见那惊鸿一面,她入了他的眼,叫他生了兴趣,他便想将人留在身边,他是燕国皇帝,只是个女人而已,他想要就要,她还能拒绝不成。
结果,她竟敢对他下药。
她越是不愿屈服,他就越要折断她的羽翼,熬鹰一般一点点磨去她的不驯,然而他最终也没让她彻底臣服自己,还把她越推越远,等他彻底意识到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以为她对自己只有恨意,而她费尽万般心思逃离他也验证了这点。
今夜遇刺,生死关头,他当时唯一的念头便是叫她好好活下去。
她明明那么希望远离自己,明明已经成功逃出去了,为何偏又要折返回来救自己?
“你心里,是不是、有我的?”段伏归蓦的用力抓住她的手。
纪吟看他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喘气,怕是回光返照,“快别说了,你现在该保存体力,等援军来接应我们。”
段伏归却异常固执,“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知道,中了毒,又失了血,只怕凶多吉少,万一我挺不过去……”
“不会的。”纪吟张口打断他,“你曾经上过那么多回战场,成千上万的敌军想杀你,最后你都活下来了,你总不能栽在一场小小的刺杀里吧。不然,几百上千年后,大家从史书里得知,堂堂燕国皇帝,竟被宵小刺杀身亡,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而且,都说祸害遗千年,你祸害我这么多回,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纪吟声音低了下来。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竟笑了起来,这笑牵动伤口,疼得他面容扭曲。
“阿吟,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又问。
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火光在两人脸上跳动,隐隐有种天地之间,只有两人抱团取暖的孤独与温馨。
纪吟想到男人执拗的性格,垂下眸,轻声说:“你救了我,我自然不能丢下你不管。”
“只是因为这样?”
“不然还能为什么?”
“我以为……”
纪吟吸一口气,嗓音清晰起来,“我虽是因你才被段伏成算计,但你在余家确实又救了我,遇袭后,要不是你替我挡刀挡箭,我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最后还用自己吸引敌军帮我争取逃生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若只顾自己逃生,我还是人吗?”
段伏归眸中的光暗了下去。
她不肯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不肯说,要不就是她对自己真的没有情意,只是出于内心的良知,要不就是,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还没深到她愿意接受他的程度。
纪吟看到男人的表情,不知为何,心里有点难过。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放不下他,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回来了。
“对了,你有所好转,说明那药是有用的。”纪吟换了个话题。
她捡起刚才搁到一边的小瓷瓶,打开瓶塞,又倒出一粒,碾开蜡壳,将里面的药丸取出,“来,再吃一颗。”
段伏归乖乖张嘴,将药丸含到舌下。
接着,纪吟又摸索了一通,找到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一个被水泡得发软的面饼。
正好,都不用嚼了。
她将饼子用芦苇杆支着在火堆边烤了会儿,待烤热了,掰下小块,送到男人嘴边,“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段伏归顺从地张开嘴,“你也吃。”
纪吟奔波了将近一天一夜,此时亦是又困又累又饿,但她不知道两人被河水冲走了多远,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才能来,不知道两人还要被困多久,身上唯一的食物就是这个饼,自然要优先照顾伤患。
“我已经吃过了。”她只能用这个老套的借口。
段伏归看着她。
“我在刺客身上搜刮到了两个,你先前昏迷时,我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是留给你的。”纪吟继续说。
“你撒谎。”
“阿吟,你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纪吟不吃,段伏归就坚决不肯吃,她最终只好妥协了,你一口我一口,两人分完这个巴掌大的被水泡胀的饼。
这是段伏归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饼。
天光越来越亮了,纪吟甚至能看到棚子外,一大片芦苇正在随风飘荡。
两人穿上烤干的衣裳,原以为终于度过最难捱的寒冷,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段伏归烧起来了。
纪吟大惊,只好将先前那片裹药瓶的布料裁成两半,一半用芦苇上的雪水打湿了,敷在他额头上,一半给他擦拭腋下和手心降温。
又是一通忙碌,纪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累了,睡会儿吧。”段伏归说。
纪吟摇摇头,她怕段伏归出什么意外,而且两人现在并不绝对安全,她是还算完好的那个,总要为两人的安全负责。
两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忽然,段伏归住了声,抬手捂住纪吟的唇。
“外面有动静。”
纪吟拨开他的手,做了个口型:我去看看。
段伏归摇摇头,他不想让纪吟冒险。
正警惕间,远处传来呼喊,“陛下、娘娘!”
隐隐约约,但纪吟听清了。
她连忙跑出屋子,不过她也存了个心眼,藏在芦苇中暗暗观察了眼,看到那些人穿着禁军服饰,这才招手:“我们在这里!”
元都看到纪吟,心中一喜,飞快拨开芦苇过来,“娘娘,陛下呢?”
“就在里面。”
然而待进到棚子,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元都心中一惊。
“主上!”
段伏归看到来人,亦放下心来,强撑到现在的精神一松。
元都正要背他出去,段伏归却拂开他递过来的手,“我此番伤得颇重,若是万一……你便安排人手护送她出京,叫她安稳活下去。”
这不是纪吟第一次听到他说这话,可再次听到,她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95章
元都拿出披风裹到段伏归身上,小心将段伏归背出棚屋,又让人把纪吟扶到马背上,直到出了芦苇荡,来到大路上,才换了马车。
两人躺到车中,这时纪吟也撑不住了,意识越来越模糊,昏睡过去前,她想到什么,从怀里掏出瓶子递给元都,“先前情况危急,我给他吃了这药,你记得让太医验一验。”
“嗯。”
交代完这件事,纪吟便彻底没了意识。
段伏归重伤在身,按理应该第一时间找个地方安顿治伤,元都出发时也召了几个太医分派到了各个搜救小队,然而这太医简单诊治过后,却道陛下中毒颇深,以他的本事,加上现下条件简陋,没办法解毒,元都只好派出人手回去报信,又一连催马,以最快速度回到皇宫。
大约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皇城,太医院不管当值不当值的,全被叫来含章殿。
等看到段伏归的状况,众人都骇了一大跳。
“太医,快过来!”
“快,小心些,把陛下平放到床上。”
“娘娘也烧起来了。”
众人一阵忙碌,含章殿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火,张太医和秦太医领头,把太医院的人分作两拨,分别照料段伏归和纪吟。
段伏归伤得太重,身上的口子又多又深,还有卡在肌肉里的箭头,秦太医擅外伤,张太医擅施针,张太医先拿了颗珍贵的紫雪丹吊住段伏归一口气,继续施针稳住段伏归的状态,再由秦太医给他清创、缝伤,
冯全领着太监们进进出出,不停往屋中送着热水和干净的帕子、烈酒等物,生起药炉,备好药材,太医们要用就能直接拿,又按秦太医的吩咐撤去灯罩点起烛火。
“还好先前处理过伤口止住了血,不然……”秦太医将被烈酒浸润过的薄刀放在火苗上燎过,划开段伏归的皮肉,小心将其中的箭头取出来。
张太医则在一旁验着从段伏归身上取出来的毒血,
眉头紧皱。
元都站在旁边,看得心急如焚,想知道主上究竟怎么样,却又不敢贸然打断他们诊治。
忽然,他冲到张太医面前,“对了,娘娘给了这个瓶子,她说她给主上吃过这个药。”
张太医眉毛一跳,连忙看过来。
元都将小瓷瓶递给他。
药丸剩得不多,只有两粒了,张太医碾开其中一颗,嗅了嗅,又刮下些许粉末放在舌尖尝了尝,眼睛一亮。
“是解毒丸,上品的解毒丸,我虽还不能确定跟陛下身上的毒是否对症,但陛下吃过这药,至少能避免毒素继续侵入肺腑。”
元都一听,狠狠松了口气,“这真是太好了。”
心里不由想到纪吟,不管怎么说,她算是帮了主上一把。
另一边,纪吟躺在帐子里,由太医诊了脉,同样先给她服了一粒牛黄退热丸。
她面上看着没什么伤,实际并没有轻松到哪儿去。
况且,也不是真的没伤。
男女有别,太医不敢擅自冒犯她,冯全便叫宫女替她解了衣裳,本以为只有些小伤,结果她后背、胳膊、大腿全是擦伤、撞伤,挫伤,脚底板也被扎出许多口子,被河水一泡,皮肉都要烂了,实在看得人心惊,加上她还发着高热,能不能醒过来还两说。
接着太医又诊出她体内残留的药性,心道,真是福祸相依,要是没有这药,以娘娘的身体,或许早挨不过昨夜那刺骨的寒冷,然而熬过后,现在的高热同样是道险关。
太医们昼夜不停地守在两人身边,一日过去,两人都没醒。
元都撒出去大把禁军,将段英等仅剩的几个人救了回来,个个都受了重伤,尤其是周里,能捡回一条命简直是奇迹,太医说,要不是有人及时替他绑了伤口止血,根本捱不到援军过来。
段英伤势较轻,还有意识,很快就将前晚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死了这么多兄弟,他们心中自是愤恨不已。
“逆贼就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他了,等主上醒了,我要让主上将他挫骨扬灰!”元都恨恨地说。
又是一日过去,段伏归还没醒。
偶尔也清醒了片刻,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可不等人跟他说话,他便又昏睡了过去。
虞国夫人也进宫来了。
此前因为她助纪吟假死逃跑的事,祖孙俩生了隔阂,她自觉减少了进宫次数,可现在关乎到段伏归的性命,所有的顾虑都要抛到一边去。
卢硚、贺兰坼等几个朝中大臣也忧心不已,日日进宫探望,还不得不努力稳定朝局。
又过了一日,昏睡了三日的纪吟终于转醒。
她一有动静,守在身边的宫女便立刻去叫人。
此时正是夜半,竟一下来了六七人,两个太医,还有冯全,元都也在外面候着。
段伏归重伤,生死不知,京城中人心浮动,这些天他就没敢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尤其是含章殿里的消息,把控得死死的,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内情。
“娘娘既清醒过来,再将养月余就能痊愈了。”张太医笑道。
纪吟眼中迷迷蒙蒙的薄雾渐渐散去,思绪清晰起来,看着床前这些人,没有他,问:“段伏归呢?他怎么样了?他……”
冯全道:“陛下似醒了两回,睁开眼,然而不过片刻又睡了过去,太医说还好娘娘及时帮陛下包扎了伤口,还给陛下服了上品解毒丸,这才止住了伤势,加上陛下常年习武,底子好,这才能挺过来,只要再好好养上几日,陛下肯定能醒过来。”
解毒丸?
没想到她误打误撞,竟真对了症。
两人这回死中求生,既是段伏归的殊死拼搏,也存了三分运气。
“我想去看看他。”昏迷数日,纪吟嗓子哑得不像话。
“您现在的身体,该好好养病才是。”冯全忙劝。
纪吟想到段伏归先前的模样,实在放心不下,撑着胳膊要下床,可她高烧了数日,浑身都是伤,别说下床,动一下都困难。
冯全苦劝,纪吟却十分坚持,最后还是张太医出面,“让娘娘去看看陛下吧,不然娘娘也难以安心养病。”
冯全便点了两个宫女,小心将纪吟扶到隔间,又在段伏归床前置了个软座,扶她坐下。
纪吟看到段伏归,只见他脸色蜡黄,又浮着一丝苍白,眼皮浮肿,下巴冒出一圈青黑的胡茬,嘴唇微微干裂。
曾经如此生龙活虎、睥睨天下的人,此刻竟也如此脆弱。
看到他脖子上裹着的厚厚的纱布,纪吟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惊险的一幕。
不知为何,只要想到他说的那两句话,她心头就忍不住发酸发涩。
她明明一直想逃离他身边安安稳稳过日子的,不是吗?他真的愿意放手之后,她却没有半点欣喜的感觉,有的只是无尽的酸涩。
纪吟伸出手,颤抖的指尖轻抚上男人微微凹陷的脸庞。
短短三四日,他就瘦了好多。
她轻触他的颧骨,再慢慢往上,最后落到他眉眼间。
忽然,一道坚硬的手掌覆上了她手背,下一秒,男人睁开了眼。
“你醒了?”
段伏归的瞳孔并不聚焦,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了反应,他眨眨眼,面前这张虚影一点点凝实,“阿吟?”
“是我。”
“我们获救了。”纪吟告诉他。
“阿吟,阿吟……”段伏归的意识并未完全恢复,只紧紧抓着她,不停唤她名字。
“我在,我在。”
他唤一声,纪吟就答一声,不知过了多久,段伏归又睡了过去,纪吟心中一惊,忙叫太医,太医诊了脉,说并无大碍,而且他这回醒来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彻底醒过来了。
这时冯全和太医又劝她要顾及自己的身体,让她好好休息,纪吟被劝着吃了一碗山药粥,又吃了几口面果子,喝了半杯温水,腹中微微饱胀,这才停了下来,而后趟回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再次醒来,她精神好了许多,整个人也不再虚浮着了。
她来到段伏归床前,他果真又醒了一次,纪吟趁机给他喂了点米粥。
段伏归的情况一日日见好,在遇刺第八天后,他终于彻底脱险,虽然依旧睡着的时间多,醒来的时候少,但他已经能正常理事了。
众人心头的大石彻底落了下来。
这天元都来问他,要怎么处理段伏成的尸首,段伏归一想到他设计让纪吟受辱,又害她跳河,九死一
生,心中便生出前所未有的戾气。
一刀抹了脖子,确实太便宜他了。
“把他的头颅砍下来,悬挂在城墙上,我要叫鹰把他的眼珠、舌头,耳朵全啄食去,再把他的尸体剁碎了,扔到城外去喂狼!”
时下佛教兴盛,不少人都相信有来世,认为一个人死时尸身残缺,来世投胎就会身体残疾。
段伏归不信这些,但段伏成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他也只能这样泄恨了。
元都兴奋地应是,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他立马就要去办,段伏归却又叫住他,“段伏成能设下此计,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能在京城附近安排这么多人手不被发现,还能拿到这么多兵器和弓箭,这其中怕是不简单。”
“主上的意思是……”
段伏归沉下声,“我怀疑,京中有人在暗中助他。”
元都后背一凉。
“也可能是我多想了,你带上信得过的人手,秘密探查这件事,不必声张,我醒来的消息也别告诉外朝。”
“是。”
最后,段伏归脸上的凛冽之意退去,似泄了几分气,低声问:“那夜跟着我的亲卫,还有段英,如何了?”
元都道:“段英受了不少伤,但还好,没有危及性命,太医说养个两三月就好了,其余的……周里,小五,羊大树,还活着,周里清醒了片刻,说还是娘娘救的他呢。”
竟然有四个人活下来了,其中有个是纪吟救的,段伏归不由感到些许安慰。
“叫他们好好养伤,派太医看着,不要吝惜药材,至于牺牲的兄弟,厚葬,再派人好生抚恤他们的家人,家里有男丁的,可以放宽条件招进禁军中。”
“是!”元都想,这般抚恤之下,兄弟们也算死得其所了。
待人离开后,纪吟绕过隔绝前后的十二幅麒麟纹屏风,来到段伏归床前。
男人看到她,眼睛一亮,“阿吟。”
纪吟刚想说什么,这时冯全正好来问,“陛下,娘娘,现下可要用膳?”
段伏归中毒又失血,伤了元气,一日里大多数时间还是昏睡着,一日三餐也不能按时,冯全只能趁他醒着时见缝插针地服侍他吃些东西。
纪吟想着他确实虚弱,需要好好补补,停住话头,扭头朝冯全道:“端上来吧。”
冯全便让人将一张小木桌挪到段伏归床前,段伏归要她一起吃,纪吟没拒绝,坐在另一头。
几个小太监很快上了些牛乳面果、红枣猪肝粥、银耳莲子粥、素炒青菜松茸,天麻鸭子汤,山药肉丸汤,豆腐羹、肉末鸡蛋羹等。
段伏归现在的底子还太虚,不适合大补,冯全端过来的都是太医交代的清淡易消化的半流质食物。
段伏归平时喜爱咸香口味,这些菜都不是他喜欢的。
纪吟看他只盯着肉吃,将面前的猪肝粥推过去,“你失了不少血,该好好补补。”
段伏归不爱猪肝,甚至讨厌这味道,不过她亲自劝他吃,他便觉美味无比,乖乖地喝了一整碗。
纪吟想着营养要均衡,又给他夹了几片青菜,盛了一碗蛋羹。
段伏归呼噜呼噜全吃了,双眼发亮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继续投喂。
纪吟却想着吃太多,消化负担大,估摸着他有个六七分饱了,便没再劝他吃了。
饭毕,小太监将杯碟撤走,上了一壶清茶。
歇了片刻,趁段伏归还有精神,冯全又把两人的药端上来。
纪吟连喝数日药,闻到中药都反胃,想到自己要养身体,还是努力咽了下去。
段伏归看她眉头皱成一团,可怜兮兮的,只觉可爱极了,但一时又有些心疼,要不是为了救自己,她完全不用遭这份罪。
纪吟用茶水漱完口,待舌头终于恢复知觉后,她才开口问男人:“你现在感觉身体怎么样了?”
她主动关心自己,段伏归倍觉惊喜,微微挺起胸膛,“我好多了,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
他说谎不打草稿,他这伤势,就算他底子再好,恢复能力再强,要想彻底痊愈,没有三四月,别想自由行动。
“那这样,我就放心了。”纪吟没有看他,微微垂下眸,盯着自己手里的茶杯,里面还剩了小半茶汤。
“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在宫里住了十来天,现在该回去了。”
段伏归一时茫然:“回去?回哪儿?”
“回我自己的家。”
段伏归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瞪大凤眸看着她,“你依旧不肯留在我身边?我以为你冒着不顾性命回来救我,又跳到冰河里九死一生,我以为你对我总归是有情意的。冯全跟我说了,你醒来后头件事就是来看我,为什么……”
他急急说,似要验证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
“我说过,你救了我,我不能就这样丢下你离开,换做别人,我也会回去。”纪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
男人的面庞一瞬间失去了色彩。
纪吟没有看他,却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弥漫出的悲伤、难过、失望,仿佛密密实实的雨雾,将她笼罩其中。
纪吟莫名难过起来。
但她继续说:“你那时不是吩咐过段英,让他送我走吗?你不是已经决定放手了吗?”
“我……”段伏归颓然地靠在床头,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吸气。
他的心像被什么攥住了,紧绷得他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段伏归,我真的不想留在宫里,这里有太多回忆了,我放不下。”纪吟终于抬起头,双眸注视着他。
她的声音那么平静,没有恨,没有怨,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却仿佛卡住了段伏归的喉咙,叫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那一刻,他想的不就是让她好好活下去吗?
如果强行把她留在身边,只能让她痛苦的话,他是不是该……放手?
如果他死了也就算了,可他活下来了啊,被她亲手救下一条命来,他如何还能放得开,这比剜他的心还痛。
“那我,还能不能去看你,你放心,我就只是看你,不会逼你做什么。”段伏归红着眼,声音艰涩无比。
纪吟沉默,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嗯。”
段伏归想朝她露出个笑,努力勾起嘴角,那块皮肉却怎么也提不起来-
“娘娘要出宫?”
听到这个消息,整个含章殿的人都呆了。
纪吟并没有解释,只让元都去备车马,自己收拾了两件衣物,带上太医为她配好的药材和外敷的膏药,准备出宫。
“主上真的允了吗?”元都小心看着她,不敢相信。
“你去问他就是。”
元都真去了,得到的答案是一个“嗯”。
元都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早从段英哪儿得知那晚遇刺的全部过程,主上宁愿自己吸引全部敌军也要送娘娘走,娘娘成功出逃,为了救主上又折了回来,两人同生共死,元都以为再怎么样,总能修成正果了吧,没想到娘娘还要离开。
纪吟一回到清泉镇的院子,姑娘们便都围了过来,哭成一团。
“我听说陛下和夫人遇到刺杀,差点吓死了。”陶儿又成了小哭包。
“呸呸呸,说什么‘死’的,夫人这不好好回来了吗?”金玲戳戳她脸。
“是啊,我现在不好好地回来了嘛。”
纪吟见尤丽还好好的,不由庆幸那晚她没跟着自己一起。
纪吟让元都帮忙向段英打听了才知道,那晚段伏归发现她中药,虽第一时间回城,却留了几个人手,要查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尤丽便被留下来了。
“夫人,您的伤都好了吗?”尤丽瞧她瘦了不少,气色也较以往暗淡了些,便知她肯定也病了一场。
“没什么大碍,不过一点磕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相比起受寒之后那场高热,她身上这点伤确实不算什么。
高兴了一场,纪吟回到自己房间,离开十多日,屋中竟没有一丝灰尘,可见她们在替她打理。
尤丽问她,“夫人,您这次回来?”
“我不会走,以前怎么样,以后还怎么样。”
尤丽心中叹息,却没多问。
那夜的血腥与惊险似乎成了记忆里的一场梦,纪吟的生活又恢复了正轨。
另一边,纪吟离开后,段伏归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原本日渐好转的伤势都变缓了。
他看着纪吟这半月用过的玉梳、木簪、帕子,时不时就发呆,只有将她穿过的衣裳抱在怀里,闻着她残留在上面的气息,夜里才能入睡。
他白日打起精神处理政务,在外依旧是那个威震天下的燕皇,只有段伏归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具躯壳,他的心已经随着纪吟离开了。
他甚至在想,要是自己永远好不了,她是不是就会因为愧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又想起这些年两人的点点滴滴,那句简简单单的“我放不下”,几欲让他泣血。
如果自己一开始没有强迫她,一直好好待她,两人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元都看得不是滋味,有心想去请纪吟回来看看自家主子,却被段伏归制止,“不要去打扰她。”
元都只得咬牙应下。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
纪吟这边一如既往地经营着书肆,余家倒了,大部分家财被充公,各项产业也被拆分,纪吟趁机将那造纸作坊盘了下来。
她早有想研究纸张的想法,只是书肆刚起步,实在腾不出手,这下倒好了。
另一边,朝廷似乎又出了件大案,关于谋逆的,听说还牵扯到了辽东王段爻,说他跟段伏成有勾结。
纪吟既意外,又没那么意外,段伏归的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两个实在太小太平庸,没有半点根基,唯一有希望的就是辽东王。
辽东王颇为忌惮段伏归,并不敢正面对抗,才暗中襄助段伏成,成了,他就有机
会登上燕国至尊之位,他自以为做得隐蔽,没想到还是被段伏归顺藤摸瓜查出来了。
辽东王经营多年,根深叶厚,党羽众多,要彻底拔除他不容易,纪吟明显感觉到,这段日子,自己周围的人手又增加了,甚至公然跟着她出入。
纪吟没说什么自己不需要保护的傻话,她不想再成为旁人攻击段伏归的软肋。
时间一下来到上巳节。
当下有在上巳节出门游玩、祓禊去灾的习俗,纪吟以前并没有心思出门踏青,或许是前不久刚遭遇了生死危机,她今年竟想去寺里上个香。
她家就在白马寺山脚下,去一趟也方便。
是日,纪吟一大早起床洗漱好,把香烛放在篮子里,带着陶儿出发了。
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纪吟先去大雄宝殿参拜了释迦牟尼佛像,又特意去拜了地藏王菩萨,从前为了脱身,借着地藏王菩萨的法会闹事,她心中也很过意不去。
参拜完,纪吟准备在寺中歇个晌,用过斋饭后再下山。
一个小沙弥带着她朝后院走去,他们走在一条清幽的松柏小径上,然而一个转角间,那小沙弥忽然消失不见了,道路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苍老的身影。
那是一位老僧,袈裟半旧,却异常洁净,不沾半点尘埃,他身形清矍,仿佛一株经年古松,雪白的眉毛和胡须长而浓密,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清亮,全然不似他须眉沧桑,仿佛能穿透一切尘世迷雾,直抵人心最深处的角落。
纪吟一怔,站在原地没有动。
老僧双手合十,微微颔首,然后径直朝她走来,步伐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有种奇异的沉稳。
最后,他在纪吟三步之远的地方站定,那似乎能穿透一切的目光停留在了她脸上。
纪吟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阿弥陀佛,女施主,远道而来,辛苦了。”
一句寻常的问话,纪吟却莫名感受到了一种被窥破秘密的尖锐,尤其是那“远道而来”几个字。
纪吟定定心神,同样双手合十回了个礼,“阿弥陀佛,敢问长老法号。”
“贫僧闻寂。”
“闻寂大师?”
“不敢当,不过一出家人罢了。”
纪吟当然听过闻寂大师的名号,早在几十年前他就颇负盛名,天下无人不知,白马寺就是因为他才颇负盛名,听说他至今已有百岁,但他这些年来行踪不定,几乎没有人再见过,于是有人猜大师或许已经圆寂了,没想到她今日还能得见。
不知闻寂大师是否当真如传言中那般佛法高深,能窥探天机。
纪吟心头一动,忽然冒出股冲动。
“大师……”纪吟顿了顿,艰难张口,“我之故土……远隔山海,永世难归,此痛日夜噬心,无时或忘,敢问大师,此痛,何解?”
一句话,几乎耗尽了纪吟全身力气。
她是异世飘来的孤魂,既无法融入,也无法逃离,她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一日彻底轻松过。
“施主请看那香烟——”大师抬起手,纪吟望过去,正是前殿广场那鼎香炉飘出来的。
一阵不知何处生起的微风,悄然拂过广场,那原本笔直向上的青烟,骤然被风势搅动。
“风从东来,它便向西;风自北起,它便往南,何曾执着?”
“烟本无定处,亦无归所。因缘聚合,便显此相;因缘散去,复归虚空。来,是缘法;去,亦是缘法。执着于一处形态、一处归所,岂非自缚?”老僧的声音平和依旧,如古磬悠扬,却字字敲在纪吟紧绷的心弦上。
除了接受,她真的无路可选吗?
风继续吹拂着,那青烟愈发变幻莫测,丝丝缕缕,萦绕在阳光下,最终彻底消散,了然无痕。
“当——”
恰在此时,白马寺那口悬挂了百年的大钟被庄严地撞响,雄浑、苍凉、如同来自远古的叹息。
纪吟心头巨颤,如醍醐灌顶,又好似惊雷炸响。
老僧的话语,青烟随风势变换的景象,还有这涤荡灵魂的洪钟,如三股奔腾的洪水,在纪吟混沌痛苦的心湖轰然交汇,碰撞,纪吟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竟这么晕了过去。
“夫人——”
身后传来惊呼,可纪吟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
与此同时,一个暗中护卫纪吟的禁军,飞快将消息传回宫中。
段伏归听说纪吟晕倒,再顾不上自己伤势还未痊愈,快马出城,又一路登上白马寺。
纪吟此时已被安置到了厢房中,还请来寺中擅医理的大师帮忙诊脉。
“怀孕?”
第96章
段伏归刚抵达门口,便听到这两个字。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怀孕了?”
“夫、夫人。”陶儿小心翼翼说。
阿吟?怎么可能?
对了,他们是有过一回,那夜她中了药,在马车里。
“真的没诊错?”他目光犀利地看向一旁身穿袈裟的老僧。
法空朝他合十行了个礼,“施主,贫僧不敢口出诳语。”
段伏归身形一晃,心头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天地都在旋转,许久之后,他才定了定神,又连忙问法空:“阿吟怎么样,她忽然晕过去,是不是身体……?”
法空道:“女施主并无大碍,只是一时心绪激荡,兼之有了身孕,这才暂时晕了过去,待睡上一觉,醒来便好了。”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
法空早已看诊完想要离开,只是先前纪吟不明不白晕倒,守在她身边的禁军怕出问题,不许他走,现下段伏归来了,既交代清楚,便允他离开了。
段伏归又审问当时离纪吟最近的陶儿,“她究竟是怎么晕倒的?”
陶儿跪在地上,“……当时那老僧跟夫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夫人就晕过去了。”
“说了什么?”
陶儿老老实实交代了。
“就这些?”
“嗯嗯,奴婢绝不敢欺瞒陛下。”
“故土远隔山海,永世难归,此痛日夜噬心,无时或忘。”
段伏归在脑中默念这句话,她的故土就在齐国,怎会永世难归?只要她想,这天下,无论何处,他都能送她过去。
而且,他去接她回来时,确实感受到了她的心灰意冷,却不是对故土的不舍。
齐国舍弃了她两回,她怎么可能还惦记着他们。
“她遇到的那个老僧呢?”这回,段伏归问的是暗中保护纪吟的禁军刑骏。
刑骏下跪请罪,“属下无能,娘娘晕倒后,属下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人的踪迹,仿佛凭空消失了般,请陛下责罚。”
段伏归吸了口气,摆摆手。
他想到陶儿刚才说的,那个老僧自称闻寂,难道真是那个传说中的大师?
段伏归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到心底,又命人都出去,自己一个人坐在纪吟床前。
这是一间普通的厢房,土墙青瓦,屋中摆了些简单的木质桌椅,合上门,唯有一侧的窗户透进些许天光,室内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影里。
如今已是三月天,今年
春暖,纪吟身上盖了床不厚不薄的被子,露出白生生的脸蛋,在昏暗的光影中,如玉般洁白,泛起一层莹光。
段伏归下意识抚上她的肚子,依旧平坦纤细,然而这里面已经在孕育他们的孩子了。
算算时间,这个孩子有将近两个月大了。
……
纪吟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昏沉中,意识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拖拽着,不断下坠、下坠……然而骤然间,那股力道消失了,身体轻盈地漂浮起来。
一睁眼,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明亮的日光如金子般洒满她整个桌面,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漫舞。
“喂,纪吟,快醒醒,老师要抽人回答问题了。”忽然,她胳膊被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道杵了杵。
纪吟一转头,正好对上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她想了许久,终于记起来,这是她的大学舍友。
怎么回事?她回来了吗?
老师温和而催眠的声音依旧在台上响着,迷迷糊糊地上完一节课,“叮铃铃”,下课铃响起,舍友一把拽着她的手,拉着她朝外跑去。
“快点,我们先前说好了中午要去吃新开的渔粉,去晚了就要排队了。”
食堂有一整面玻璃墙,正午的光线明亮热烈,照见里面来来往往青春飞扬的年轻人,取完餐,纪吟和舍友刚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时一道清亮的男声响起,“两位学妹,我能跟你们拼个座吗?”
纪吟低头不语,舍友却笑嘻嘻答道:“当然可以!能跟祁学长这个大帅哥吃饭,我饭都要多吃几口。”
对方闷笑了下。
纪吟和舍友坐在长方形餐桌一侧,学长坐在另一侧,吃饭时,舍友不停朝纪吟挤眉弄眼,还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周围明明还有位置,祁学长却特意过来跟我们拼桌,你猜猜他是为谁过来的?”
纪吟瞪她一眼,“吃你的饭吧。”
吃过饭,纪吟正要回宿舍午休,画面疏忽流转,眼前是她卧室那盏熟悉的、光线柔和的吊灯,暖黄的光晕笼罩着她魂牵梦萦的面孔。
“吟吟,你这丫头,不是你说要出去玩儿的,还不起床?再不起就赶不上飞机了。”
纪吟愣愣地看着他们,一眨不眨。
“吟吟,还没睡醒呢?”
纪吟忽然反应过来,瘪了嘴,眼泪簌簌落下,“爸爸妈妈……我……”
见女儿被自己吼哭,徐琴一下手足无措起来,“唉,我、我就叫你起床,也没骂你吧?”
一旁的纪岸也急了,连忙拍着女儿肩膀宽慰,“哎呀,乖乖,你妈就是嗓门大了点,没有骂你,别哭,别哭了啊。”
纪吟就是止不住眼泪,一头栽倒老妈怀里,紧紧抱着她,“我没有、没有怪妈妈,我就是做了个梦,梦到我们分开了,好久好久见不到你们,太想你们了。”
“没事儿,梦而已,醒了就过去了,乖啊,没事儿了。”
两人像哄小孩子似地哄着女儿,不知过了多久,纪吟才终于不哭了。
“对了,我们说好要去海边玩儿的,快收拾收拾。”
纪吟想起那场噩梦,就是那场意外将自己带到了古代,脸色一白,“不,我不想去了,爸妈,我们不去了好不好?”
行程都安排好了,机票酒店都定了,一般情况下哪儿能这么任性说不去就不去,但两人看到女儿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对劲,也怕出意外,忙不迭应下。
“好,那就不去了。”
“我们就在家,哪儿也不去。”纪吟拉着他们的手。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有些担心。
只是追问吧,也问不出什么,纪吟一直说自己做了个噩梦。
哪儿有噩梦能吓成这样的?
晚上,纪吟不肯睡觉,一定要跟他们待在一起,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聊着天。
不知不觉,纪吟终究还是撑不住睡过去了。
就在意识彻底坠入黑暗中时,她忽然醒了,睁开眼,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光亮。
仿佛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
“妈?爸?”她试探着喊了句,声音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吸走了,没有一丝回音。
纪吟心头一急,用尽全力嘶喊。
“妈!爸!你们在哪儿?”
“妈妈……爸爸……”
纪吟像是一个走丢的孩子,无助而可怜。
不知喊了多少遍,渐渐的,远处的黑暗里似浮现出熟悉的轮廓。
她兴奋地跑过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们。
渐渐的,那些人影越来越清晰,纪吟终于看清。
“爸妈?陈橙?欣彤?”
纪吟朝他们伸出手,想要靠近他们,他们却只站在远处,含笑看着她。
“吟吟,回去吧。”
“回哪儿去?”纪吟一脸茫然。
“回你来的地方。”
来的地方?她家不就在这里吗?
“快回去吧,那里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不回去,我想跟你们在一起。”
“回去吧,吟吟,你要开心,不管你在哪儿,只要你能开心地活下去,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然而她再怎么挽留,那些熟悉的人影依旧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深处。
“不要,我不想跟你们分开……”
“阿吟!阿吟,你快醒醒!”段伏归紧紧握着她的手,见她满头冷汗,嘴唇被咬得发白,担心她深陷梦魇中不知轻重,为了避免她咬坏自己的舌头,只好掐开她的嘴,又一面不停唤她名字,希望能把她叫醒。
不知过了多久,纪吟终于转醒,悠悠撩开眼皮,眼神茫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前世今生。
“阿吟,你梦到什么了?”段伏归担忧地看着她。
她刚刚在梦魇中,不停地喊着什么“不要”、“不回去”,又联想到她晕倒前那个怪异的僧人,不由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什么事他不知道,而这,关系到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段伏归将她半扶起来,靠在枕头上,给她擦完汗,看到她干涸苍白的嘴唇,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来,喝点水。”
纪吟下意识照做。
温水浸润咽喉,缓了许久,纪吟的思绪终于回笼。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我听说你晕倒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你。”
“我现在没事了,可能是爬山太累了吧。”纪吟随口答道。
段伏归微垂着头看她,高挺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一片阴影,瞳色晦暗难辨。
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已经有身孕了。
要告诉她吗?
但就算现在不说,过两个月她自己也会发现的。
段伏归的眼神不自觉落在她腰腹处,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有身孕,整日东奔西走,万一出了意外……
“先前发生什么了?你那丫鬟说你遇到一个自称闻寂的老僧,然后你就晕了过去?”
纪吟回忆起梦中的场景,痛苦地闭上眼,摇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来,是缘法;去,亦是缘法。执着于一处形态、一处归所,岂非自缚?
她这一缕异世来的孤魂,就如一丝青烟,被莫名的“风”吹到了这个时代,她一直死死抓住前世的过往,如同抓住青烟消散前最后一缕形态,执着地认定那才是她唯一的归所。
这执着,便是那日夜啃噬她的跗骨之蛆;这执着,将她牢牢地困在了痛苦的深渊里。
原来,这些年,是她自缚了吗?
如果注定无法回去,她是不是,该学着做这个时代的纪吟了?
爸妈说要她开心,只要她开心地活着就好。她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
段伏归瞧她瞳光一点点凝实,表情渐渐坚定,应当是摆脱梦魇的影响了,心下微松。
他轻轻握住她被子外的手,“阿吟,我想有件事,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纪吟抬起眸,纤长的睫羽犹带几分水汽,浅色的瞳仁如同一颗水洗过的晶莹的琥珀。
段伏归看着她,呼吸忽然重了起来,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他曾盼
了数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来。
她执意离开自己,就算有了孩子,她愿意……留下他吗?
“你想说什么?”纪吟察觉到男人的不对劲。
“阿吟……”段伏归温热的大掌轻覆上她的小腹。
纪吟顺势看去。
“你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
“什么?”
纪吟只觉眼前的一切似乎又虚幻起来。
“我说,你怀孕了,肚子里有我们的孩子了,他快两个月大了。”
“两个月?我们什么时候……”
对了,纪吟也想起来了,那日她去余家赴宴,中了药。
只不过后来药性发作,她整个人迷迷糊糊地,也几乎想不起马车里发生的事,醒来时就面临刺客刺杀,后边更是险象迭生,她实在没工夫去想昏迷时那点插曲,就被她忽略了过去,她以为段伏归给自己吃过解药,或者是跳到冰河里压制住了药性,没想到他……
她上个月没来月信,也没多想,毕竟那夜在冰河里泡了一阵,两人上岸时差点冻死,才一两月,身体没恢复过来也正常。
段伏归看她表情发沉,连忙为自己辩解,“阿吟,我不是故意的,那日,我进了那屋,也吸了些香,加上你太过难受,我便没忍住……”
其实,他吸的香不多,若面前的是别人,他忍忍也就过去了,偏偏是她。
“你若气恨我,要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出气。”
纪吟微叹口气,揉揉额角,“算了。”
若他没替她解去一部分药性,说不定她根本不能及时醒来,就更别说后面回去救人了,如果他真为救自己死了,她才更难心安。
“那这个孩子……”段伏归小心翼翼地说。
对了,孩子,纪吟下意识覆上自己小腹。
“那夜的情况下,居然还能怀上,他真是命大。”她喃喃着说。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心头一沉,脸色发白,筋骨分明的指节一寸寸绷起。
“孩子怎么样,他有事吗?”纪吟忽然问。
想到那夜的颠沛流离,加上前些日子她一直在吃药,不知道对孩子有没有影响。
“寺里的法空和尚来诊过,说是尚好,只是你以后要少操劳,好好养身体孩子才能建康,但这毕竟只是个和尚,我还是叫太医再给你诊诊,行吗?”
“你想要他吗?”
“想。”段伏归毫不犹豫答,而后又反应过来,小心看着她,“这只是我自己的念头,孩子是你怀的,我说过,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果你不想要……我……我……”最后几个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向来骄傲坚毅的男人,此时几乎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纪吟没有立时答他。
她想到自己穿越来这么多年,从未有归属感,“纪吟”的父母弟弟,不是她的父母弟弟,虽然她也结交了些好友,发展了自己的事业,可她内心深处始终是寂寞的、孤独的,仿佛游走在世界边缘。
如果注定回不去,有个血脉相连孩子,是不是也不错?
她答应爸妈,会好好活下去。
有个孩子,她就有牵挂了,也有家了。
“段伏归,我们留下他吧。”
段伏归怔怔地看着她,眼眶通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生怕是自己执念太过产生的幻觉。
“阿吟,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纪吟缓缓扬起一个笑,“我说,我想留下他。”
第97章
“阿吟,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下他。”
纪吟看着男人通红的眼圈,心中亦生出几分酸涩。
若是从前,段伏归逼着她怀孕生子的话,她绝对不会要这个孩子,但他们恰好有了那场意外,他舍命护她,同生共死,最后,他选择尊重她的意愿放她出宫,过往恩怨散尽,她不再恨他怨他;她今日又恰巧遇到这番点拨,彻底转变心性。
一切都是那么恰好。
她最终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她不知道这个消息时,没有任何感觉,但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起,她心中却划过一丝奇异的感受。
她将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纪吟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奇妙体验中,段伏归则盯着她傻笑。
原以为今生或许都只能远远看着她了,没想到他们竟还能有孩子。
她愿意接受这个孩子,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不恨自己了,甚至是有感情的……段伏归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是不是还有机会?
她最心软了,如今有了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的,她会不会接受他?
段伏归想问,却又生生忍住,不行,不能操之过急,万一刺激到她……
总之,段伏归已经决定,不管怎样,他都不会放手的。
但他吸取从前的教训,不会再强迫她了,他会一直守着她。
寺里终究没有家中方便,眼看日头渐渐西斜,纪吟决定趁着天黑前下山。
白马寺在山顶,只有石板路,马车上不来,一些富贵人家来上香会乘坐人轿,但段伏归依旧不放心,扶着她出了寺门,来到青石台阶前,说要背她下山。
“我又不是走不动路。”
自得知她怀孕,纪吟在段伏归眼里就成了瓷娃娃,生怕磕着碰着累着,只恨不得她一步路都不要走,他看着她肚子,“你今天才晕倒过一场,而且怀孕初期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下山路险,万一不小心脚滑,呸呸,总之,还是我背你下去更稳妥些。”
他说的有道理,纪吟今日爬上山来,小腿到现在都还泛着酸,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肚子,想到还有个小家伙,也不敢冒险,便听话地趴到男人背上,双臂轻轻搭在他脖子两侧。
段伏归将她轻松往上一托,脚步轻快地踩着青石台阶下山而去。
此时正是红日西坠,彩霞弥漫天空,余晖穿过松柏间疏疏密密的缝隙,错落在二人身上,林中时有倦鸟振翅划过,鸟鸣啾啾。
山上时不时传来白马寺的晚钟,钟声悠扬旷远,仿佛能涤荡人心。
段伏归背着纪吟,稳稳当当地走在下山路上,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幸福。
这一刻,他真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
纪吟趴在男人背上,感受他后背传出的体温,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雄浑的味道,她也没想到,自己竟有一天能与他这么平和地相处。
或许,这个孩子的到来,于她而言也是件幸事,能叫她从此不再孤独。
段伏归想把她带回宫,让宫中太医好好给她诊脉,毕竟那夜又是中药,又是跳河受冻的,他实在担心她现在的身体状况。
纪吟却不肯,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我要回我自己的院子。”
段伏归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好道:“那我派太医来帮你调养?”不等她拒绝他又连忙说,“你别拒绝我,你也知道那晚情况凶险,不管是为你还是为宝宝,总要叫太医看了才放心。”
纪吟没逞强,外面虽也有大夫,但哪里比得过家学渊远的太医,低低“嗯”了声。
段伏归将纪吟送回家,很快张太医和秦太医都来了。
二人轮番诊了片刻,“娘娘现在的身体略有些虚弱,想来是先前受寒劳累所致,但腹中的胎儿却很强健,应当是陛下精血好,只需好好休养,温补一段时日就好了。”
张太医给纪吟看诊次数最多,最熟悉她的情况,在他看来,纪吟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在宫里时还好些,心里那股郁气也散了。
病由心生,她从前心情抑郁,自然纤瘦柔弱,如今心思开阔,体质便自然而然强健起来。
听到太医这么说,两人都放下心来。
紧接着,尤丽她们也得知了纪吟怀孕的事,几人先是一愣,小心看了眼纪吟,见她神情平和,嘴角不自觉带着一抹微笑,段伏归也笑看着她,才上前恭喜。
院中一片欢声笑语,众人兴致勃勃地说要给宝宝做衣裳。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纪吟恍然惊觉段伏归还在自己身边,“你还不回去?”
“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纪吟不知他怎么变得这么理所当然,抿了抿唇,继续说:“难道你还要继续留下?”
“不行吗?”段伏归委屈地看着她。
纪吟刚要开口,段伏归又说,“我是宝宝的父亲,我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可以吗?”
他悄悄拿眼神去观察她的表情。
纪吟沉默。
她就知道,只要留下这个孩子,男人肯定会黏上来。
看他现在的样子,是打定主意不要脸撒泼耍赖也要留下来了,奔波一天她也累了,且她心里千头万绪,还有许多没理清楚的思绪,也懒得跟他扯嘴皮子,便道:“随你,但
你不许留在我房间,不许打扰我休息,我要睡了。”
段伏归有点遗憾,没想到她这么警惕,但他又想,她现在愿意让自己留下已经是个不错的进展了,便不敢还嘴,真在旁边找了个逼仄的房间住下,却没睡。
看着纪吟房里熄了灯,他又站在外面听了会儿她的呼吸,确定她已经睡着了,这才悄悄撬开门栓摸了进去,撩开纱帐,在她床沿坐下。
今夜月色不甚明亮,段伏归并不能完全看清她的模样,但只要听到她清浅的呼吸,他内心便一片安宁。
老天终究待他不薄,不仅把她找了回来,他们还有了孩子。
段伏归就这么看着她,坐了一整夜,直到晨光熹微,估摸着她要醒了,怕她发现生恼,这才轻轻在她脸颊亲了下,悄悄退了出去。
纪吟醒来,总觉得屋中有股熟悉的气息,又看到床沿被压得异常实的一块褥子,福至心灵,一下就想到了某种可能。
男人果然不老实,趁着她睡着来做了梁上君子,可不知为何,她竟没有特别生气。
纪吟穿上外衣,正准备去打热水洗漱,推开门,就迎上男人灿烂的笑脸,他怀里还端着水盆:“阿吟,早啊。”
纪吟瞧他这装模作样的样子,懒得理他,给了个白眼。
段伏归美滋滋地接受了,殷勤地端着热水伺候她洗漱,又在纪吟这里蹭了顿早饭,才不得不骑马回城,去处理正事。
但他就算再忙,也要日日来看纪吟。
清泉镇在城外十里,一路快马的话,半个时辰就到了,男人也愿意折腾。
纪吟休养了几日,精神大好,又忙碌起书肆和造纸作坊的事来。
段伏归不想她累坏自己,劝她,“要不,你就在家歇着,这些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干就行。”
纪吟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是要管我吗?”
段伏归哪里敢管她,委委屈屈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毕竟你还怀着我们的宝宝,我不想你累坏自己。”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也不会拿宝宝开玩笑的。”纪吟放软语气。
段伏归没办法,只拉着她的手,“那你让太医每天给你诊一次脉,要是累了或者哪儿不舒服就停下好不好?”
纪吟抬起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忽有些恍惚。
不知不觉间,这个男人,真的跟一开始不一样了。
“好。”
段伏归日日往纪吟这里跑,纪吟又时常在外走动,随着月份渐大,她的肚子也微微显了出来,很快,她怀有身孕的消息就传遍了朝堂。
他们的陛下,终于要有继承人了?
要知道,为了这个问题,大臣们已经上过无数道奏疏了。
壹零五七二九柒七一八
毕竟段伏归也不年轻了,快三十岁了,快三十岁的皇帝,还没有子嗣,偏他又不肯纳妃,就算这个皇帝能力再强,底下也免不了人心浮动,甚至有的人开始暗中接触宗室,想着段伏归将来或许会从宗室里挑个孩子过继。
没想到啊,就在大家都要死心了时峰回路转,段伏归居然要有继承人了。
五月份的天气已经微微燥热起来。
这日傍晚,纪吟用过饭,洗过澡,穿着一身素绸寝衣,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晾头发,孕妇容易体热,段伏归拿着柄娟扇给她扇风。
他小心看她,尽管艰难,他还是要说,“阿吟,如今朝里都知道我们有孩子了,这个孩子,如果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如果是个男孩儿,他必须是燕国太子,我不是想逼你,而是,而是……”
“我知道。”纪吟转过头,对上他小心翼翼的眼睛,露出一个了然的眼神,“他身上有你的血脉,就注定他不可能离开权力旋涡,如果他不去争,等旁人坐上那个位置,是容不下他的,无数人会推着他往前走,他的命运,早在他出生那一刻就决定了。”
“其实,早在决定留下他那一天,我就知道这个结果了。”纪吟微叹。
段伏归心里松了口气,停下娟扇,紧紧握住她的手,“谢谢你,阿吟,谢谢你愿意体谅我。”
纪吟微垂着睫,一时没再说话。
片刻后,段伏归感觉她仍没主动抽出手,积压在心底数月的情绪忽然冲出来——
“阿吟,你愿意,跟我重新开始吗?”
第98章
段伏归早有这个心思,只是一直不敢说,但这两个月,因为孩子,纪吟对他的态度算得上十分温和,两人相处和谐,便让他看到了希望。
他总觉她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不然她为什么要冒着性命回来救自己,不然为什么会留下这个孩子。
人总是贪心的,她愿意留下他们的孩子,他就忍不住想要更进一步。
段伏归殷殷地看着她,仿佛最忠诚的信徒正在等待聆听佛谕。
“如果我不愿意呢,你要如何?”
段伏归仿佛瞬间跌入谷底,心中一片苦涩。
“我……我不会如何,我会一直守着你。”这股苦涩似乎传到了舌尖,让他麻木,段伏归每说出一个字都十分艰难。
“你真的心甘情愿?”纪吟又问。
“嗯,我心甘情愿。”段伏归的瞳孔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
“既然这样,那我们试试吧。”
“试什么?”段伏归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
纪吟手掌拖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轻声说:“试试我们能不能一起走下去。”
“什么?”段伏归完全反应不过来,不可置信,瞳孔却在瞬间绽出惊人的光亮。
“我说,我愿意跟你试试,看我们能不能走下去。”纪吟瞧他呆愣愣的模样,竟觉有几分可爱,笑着用指尖点了点他英挺的鼻尖。
“你说的是真的?”段伏归瞬间扣住她的肩。
突如其来的力道叫纪吟轻轻皱起了眉,“你要再这样没轻没重的,我可就要反悔了。”
男人忙松了手,一时手忙脚乱,生怕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她,叫她改变了主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时没忍住……”
“好啦。”纪吟拍拍他的手。
“我答应跟你试试,但我是有条件的,如果你同意,我们就……”
“我肯定同意,不管你有什么条件,我都愿意。”段伏归急急道。
“那好,第一,我虽然愿意跟你试试,但我不回宫,我也不当什么皇后,我就在外面生活,你不许阻碍我发展事业。”
“好。”段伏归只思考了一秒就同意了。虽然她更希望她名正言顺地当自己的皇后,但最重要的还是她,她不回去,他来找她就是。
“第二,我对感情的追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若想跟我好,那就不许再有旁人,即便是没有名分的舞姬侍妾,也不能跟她们亲近。”纪吟说着,想起从前他在京畿大营里招过美人,虽然最后没碰对方,但现在想来,却莫名有些气恨。
段伏归看她瞪圆的眼睛和围鼓的两颊,明显有些恼意,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干的好事儿
,心虚起来,拉着她的手,带着讨好的语气:“这些年我从没碰过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纪吟乜了他一眼,哼,他要是敢碰别人,她是绝不可能原谅他的。
“第三,孩子生下来后,十岁之前,我要留在身边亲自教养,你不许把他带进宫里去,至于再大点,届时就看情况再说。”
这下段伏归却没一口答应,微沉下眉,朝纪吟认真商量道:“我愿意让孩子留在你身边,我也觉得你会把他教得很好,但是,你们在宫外的话,我要多派些人手保护你们母子,等孩子大点,还要派太子太傅过来教孩子朝上的事,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纪吟思考了瞬,他们的孩子不是普通人,今后注定要坐上那个位置,她虽有来自后世的眼光,看清历史发展的宏观规律,但对具体的朝堂细节了解不多,确实需要老师来教导。
“嗯。”
“还有吗?”
“还有什么?”
“条件。”
“暂时就这些,其余的等我以后想到再说。”
“只要我做到这些,你是不是就能爱我了?”
“想得美,我只说试试,万一哪天你惹我不高兴了,我就把你踹了。”纪吟故作威胁。
“那我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就算你把我踹了,我也要滚回来,黏在你身边。”男人没脸没皮地说,毫不在意自己一国皇帝的威严。
纪吟看着男人春风得意的模样,忽然有些牙痒痒,指了指搁在一旁的娟扇,“天太热了,继续给我扇扇子。”
“遵命!”段伏归欣然接受,卖力地扇了起来,胳膊上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脖颈青筋微凸,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给他浅铜色的皮肤上了层油润晶亮的蜜光。
纪吟盯着那流畅的肌理看了片刻,忽然移开了眼,心态转变后,她竟觉得男人的卖相还不错?
“也别扇得太用力。”
段伏归便放轻了动作,“这样可以吗?”
“嗯。”纪吟应声,尾调微微上扬。
她闭上眼,享受着娟扇带来的凉风,掌心搭在微微隆起的腹部,随着月份渐大,她慢慢感受到孩子的动静,有时他会在里面翻身,有时又好像在踢她,总之十分活泼,她即将为人母这件事也越来越有实感。
她从前十分恐惧孩子,可当他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排斥,从来没想过不要他。
或许这就是血缘的魔力吧。
她希望他好好的,出生后能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也是她决定接受段伏归的原因之一。
当然,也不仅仅因为这。
她也想为这个时代处于困苦的百姓们做点什么,她想将自己的一部分思想传递给孩子,好好培养他,希望他将来能有所作为。
不过,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她或许,真的有那么点喜欢上了他。
她后来才发现,爱与恨,竟是一根藤上绽放的花。
……
得到纪吟的允许后,段伏归一下又行了,整个人走路带风,有时骑马赶路,他看着清泉镇的方向,都会忍不住笑出来,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几个字。
“你现在天天留在这边过夜,皇宫都要成摆设了,而且因为你,许多人想投机取巧,清泉镇的房价都开始上涨了。”纪吟坐在窗边榻上,检查印刷出来的新书有无错漏,见男人又来,忍不住吐槽。
“他们没不长眼地来打扰你吧。”
自然也有人想趁机卖纪吟的好,还有人递帖子想要来拜访,只是纪吟不理会,对方不敢纠缠而已。
“还好吧,反正对我影响不大。”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又道:“随他们去,反正我也不会在京城留太久。”
“你什么意思?”纪吟一下坐直了身体。
段伏归的眼神一下变得小心起来,掌心握住她的小腿,指节轻轻按摩,“我想迁都洛阳。”
“洛阳?”纪吟垂眸沉思。
她有些意外,但细想又觉得合理,段伏归如今统一了整个北方,西至凉州,北抵大漠,东至辽东渤海,如此广袤的疆域,以现在生产力水平,统治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
“燕京地处幽州,对关中这片中原腹地来说,实在太遥远了,有时鞭长莫及,你想迁都也是正常的。”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眼神微亮,他就知道她不是一般女子,她总能清楚地剖析出他每道决策背后的深意。
如果她是个男子,必定会是他的得力心腹,不,就算她是男子,或许他也会被她吸引……段伏归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假设,一边帮她按摩,一边期待地看着她:“那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纪吟愣住,忽然又笑了下,“难道我还能不去?总不能让宝宝从小就经历爹娘分离的情况吧。”
“阿吟……”段伏归想说点什么,纪吟忽然倾身过来,手尖抵住他的唇,两人一下离得极近,几乎能看到对方瞳孔中倒映着的自己,“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迁都之举势在必行,我也不可能让你为了我一个人放弃这个决定。我看得出来,你有野心,却也有一颗对子民的仁心,燕国百姓在你的治理下,能有一个相对安稳的日子,对他们而言也是件幸事了。”
“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这片大地河清海晏。”
段伏归怔了片刻,忽然松开她的小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眼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阿吟,谢谢你。”
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一直不敢跟她说,怕她不愿意跟自己走,没想到她这么通情达理。
也是,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又聪明。
“你迁都之后,是不是就要准备向南用兵了?”纪吟又问。
段伏归没有瞒她,“是。前两年刚刚平定秦国和各地小股势力,需要休养生息,收拢民心,等到正式迁都,彻底安顿下来,还需一两年。”
正好到五年之期。
纪吟没有劝他,只道:“如果你顺利攻下齐国,留我父母还有弟弟一条性命吧。”
这是她占据这个身体后,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这是自然。”
段伏归又亲了亲她。
纪吟一时没有推他,男人便越来越大胆,渐渐的,这吻越来越过火,一路吻向她脖颈,还在继续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