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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段英带着人拼命拦住段伏归。


    忽然间,只见高大的男人顿了下,瞳孔涣散,一弯腰,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主上!”段英惊恐呼道。


    猩红的鲜血坠到地上,砸出一朵朵黏稠的血花,被熊熊的火光一映衬,刺得人眼生疼。


    “叫太医,快叫太医!”段英手忙脚乱。


    “主上,火太大了,夫人、夫人救不回来了。”


    段英死命相劝,可段伏归根本听不进去。


    “放开我!阿吟还等着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段伏归不停地念,血丝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已经派人在救了,主上!”


    实际上,大火刚一点燃,就有一部分人禁军太监开始打水灭火。


    可整个西配殿里都是酥油灯,甚至还有好几口盛油的大缸,灯油撒遍大殿,火星子一燎,所有的幔帐、门窗、桌柜、梁柱熊熊燃烧起来,油火遇水不灭,即便众人拼命打水灭火,依旧阻止不了火势蔓延。


    不到片刻时间,整个大殿就沦为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染红的半边天空,所有人的脸都被火光烧得通红,热浪一阵又一阵地扑过来。


    突然,一股细微的震颤穿过火焰噼啪生传到众人耳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西配殿的屋顶上。


    就在这一瞬间,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梁柱断裂,屋顶猛地垮塌下来,火星四溅。


    段伏归神情恍惚,仿佛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段英怕主上还要不顾一切往里冲,咬了咬牙,趁他不备,一手刀将他劈晕了过去。


    ……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边的沉云化作大雨哗啦啦浇了半个时辰,这才彻底熄灭。


    现场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和污水。


    明知没有希望,大火扑灭后,段英还是第一时间让人进去搜救,结果只搜出来一具被烧得焦黑,几乎只剩一具骨架的女尸。


    女尸手腕上挂着一只被大火烧得融化变形的金镯,在她身旁,还散落着同样变了形的金钗,依稀可以辨认出原本的样子。


    段英记得,这是纪吟今天戴的。


    “统领,这该怎么办……”下面的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段英,等他拿主意。


    段英深吸一口气,“先……把夫人的尸身收敛起来,至于其它的,等我向主上禀告过再说。”


    段伏归被劈晕后,段英连忙召来太医,不仅给他重新处理伤口,还给他灌了碗安神药,即便如此,半夜时他还是挣扎着醒过来了。


    “阿吟,阿吟人呢,你们把她救出来没有?”他一醒来就问段英。


    “主上,夫人、属下已经让人把夫人的遗体好生收敛起来了。”段英艰难地说。


    “不可能!”段伏归踉跄着起身。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太极殿那边,看到被收敛起来的焦尸,双眼发红,牙齿发颤,“这不是她,这根本不是她!”


    “我的阿吟明明那么白皙,那么好看,她会说会笑,根本不是眼前这副丑陋的焦炭。”


    “你从哪儿弄的这具尸体来唬朕!谁许你这么干的!”


    段英跪在一边,同样满脸痛苦,他从没见主上这么失态过。


    “主上,这确实是夫人,她身上的首饰都还在。”


    段伏归却不听:“这不是阿吟,她还在玉樨宫,对,她还在玉樨宫等着我。”


    段伏归自顾自说完,又赤足朝玉樨宫狂奔而去。


    可到了玉樨宫,他冲进寝殿,床帐里却空荡荡的。


    段伏归又冲到西次间,还是没有人。


    他将玉樨宫所有主殿,配殿,连带着宫女太监们居住的厢房全都找了遍,依旧没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道人影。


    “阿吟呢,她去哪儿了?”


    “她是不是又逃了,你们老实交代,否则朕就把你们的头都砍下来!”


    段伏归怔怔地立在院中,看着空荡荡的宫殿,厉声斥问跪成一片的宫女。


    段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看主上癫狂不已,心底也在打颤,但他狠了狠心,还是跪到他面前,嘶声说道:“主上,您亲眼看到的,夫人当着您的面点燃了殿中的香油,这么大的火,没有人能从中活下来,夫人真的已经不在了!!”


    这话仿佛在段伏归的脑海里敲出“铛”的一声巨响,他表情短暂地空白了瞬,呆呆地看着段英:“她真的不在了?”


    段英眼含热泪,点点头,“夫人真的不在了。”


    段伏归仿佛回忆起那一幕来了,她苍白瑰丽的面容消失在火海中。


    她当时对自己说了什么?


    好像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段伏归,再见了。


    她真的离开自己了?


    段伏归忽然头疼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他


    ,他忍不住扶住额头。


    他高大的身形晃了晃,最后,在段英惊恐的神色中,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太极殿一场大火,余震直接殃及了整个朝堂。


    段伏归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


    然而这些都与纪吟没有关系了,此时的她正坐在马车里,马车刚刚驶出燕京城门,向南而行。


    那日纪吟求助虞国夫人,商量过后,决定利用大火假死离开皇宫。


    虞国夫人以为段伏归做法事祈福为由,准备了足引燃整座宫殿的香油,又让她自己的人在西配殿的角落里挖了一条小小的暗道,用供桌和地砖遮掩痕迹。


    暗道不长,直通向宫中的下水渠,下水渠又连入宫外的天水河。


    纪吟将铺满油灯的西配殿引燃后就从暗道逃走,虞国夫人将在乱葬岗找到的女尸提前藏到西配殿替她,等大火结束,女尸早已烧成了焦炭,任谁都辨别不出来,虞国夫人再趁段伏归不注意时把这条暗道填上,便能瞒天过海。


    可即便有暗道,那些大火却是实实在在的,满殿都是灯油,火势瞬息万变,稍有不慎纪吟就会让自己葬身火海,所以虞国夫人才会提醒她。


    可她却必须这么做,只有让段伏归亲眼看到,巨大的冲击和悲痛之下,才不会怀疑,也没有精力去怀疑。


    若是没见到那惨烈的一幕,男人理智尚存,下令严查,那暗道还没来得及收尾,极有暴露的风险。


    所幸,一切都在按纪吟的计划进行着。


    她顺利逃离火海,只有左手小臂位置被燎伤了一块肌肤,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她通过暗道进入下水渠,又一路淌过天水河,终于和虞国夫人派来的人接上头,简单伪装过后,她被安排进了一支商队,跟着齐国使者一起南下。


    尽管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可经历过上次的事,纪吟不能不小心谨慎,只有彻底离开段伏归的势力范围她才能放心。


    马车驶出城墙墙洞的阴影,纪吟心中微涩,推开小半车窗,回望了眼身后这座巍峨厚重的城墙,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日冲天的火光。


    从前青鸾不自由,如今她也算浴火重生。


    可不知为何,相比起前两次逃离时满怀希望,这一次,她心中却并无太多欣喜的情绪。


    再见了,段伏归,但愿我们不复相见,就这般各自相忘于江湖,放过彼此,这大概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纪吟怔了片刻,最后看着天际初升的朝阳,不知是不是阳光太过刺眼,她眼睛忽有些刺痛,从眼角滑落下一滴泪珠。


    她连忙抬手拭了下,坐正身体,彻底将车窗合拢。


    走吧,往前走,去迎接自己的新生-


    段伏归再次醒来,不复之前的癫狂,忽然就平静了。


    他似乎终于接受纪吟葬身火海的事实了。


    他昏睡的日子里,虞国夫人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劝他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段伏归按照她的叮嘱,乖乖喝药,乖乖吃饭,伤势终于开始好转。


    这般休养了几日,段英小心来问:“主上,夫人的……遗体,要如何安排?”


    这话一下就将段伏归平静的表象打破了,他捂着额,“你们,不许动她。”


    可哪儿有将尸身长久留在宫中的道理。


    最后还是虞国夫人来劝,“人死之后,尸身不得安葬,亡魂便只能游荡在世间,你既爱她,又如何忍心叫她亡后都不得安宁?”


    是啊,生前没能好好待她,难道亡后都不能让她好好去投胎吗?


    “可是,如果她的魂魄能留在这世间陪着我也是好的。”说不定夜深人静时,他还能再见到她。


    虞国夫人:“……”


    但她知道不能刺激段伏归,只好道:“若为你的私心将她留在阳间,她被旁的厉鬼欺负了怎么办,鬼差要来拿她怎么办?”


    段伏归同意:“您说的对,我不能再伤害她了……”


    但他却要以燕国皇后之礼下葬纪吟。


    大臣们自然是不同意,但段伏归铁了心,最终还是力排众议促成了这件事。


    “纪吟”葬礼结束后,一切仿佛都好起来了,段伏归伤势痊愈,上朝理政,然而他却忽然患上了头疾,病发时头痛欲裂,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他还开始畏火,见不得无遮无拦的火焰,尤其是油灯,好几次他看到正在燃烧着地火苗时,眼睛一突,直接冲上去一通打砸,冯全不得不命人将灯架都挪到不显眼的角落里,还把每盏灯都罩上灯罩,才堪堪能在夜里照明。


    一天晚上,段伏归不慎打翻了一盏灯台,烛油倾洒,引起火灾,甚至都烧到了他衣摆上,然而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幸而被殿外值夜的禁军发现,及时扑灭火势,这才没酿成大祸。


    这一意外叫众人心惊不已,却连段英都不敢多言,默默收拾好残局。


    有时他还会独自去玉樨宫,一待就是一整天,看着空荡荡的寝殿,好似透过空气在看什么,还会自言自语,直叫下面的宫女们心底发毛。


    “尤丽,你说陛下不会是看到夫人的鬼魂了吧?”金玲搓了搓寒毛直竖的胳膊。


    尤丽白她一眼,“夫人对我们这么好,就算变成了鬼魂也不会害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陶儿在一旁点头。


    一股沉痛的气氛在众人间弥漫开来。


    纪吟引火自焚后,段伏归先是把当天所有没拦住她的人关了起来,就在尤丽等人以为自己要被陪葬时,却又被放了出来,不仅没受任何刑罚,还让她们回到玉樨宫继续当差,一切维持着纪吟还在时的模样。


    段伏归将纪吟所有用过的旧物都好生收拾起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宫女也算她的旧物了。


    ……


    玄武三年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一年,却也是燕国崛起最关键的一年。


    燕国皇帝段伏归两遭后妃遇刺,却在不久后痛失挚爱。


    帝沉浸在伤痛中,近月未曾理政。


    直到前线一封战事失利的奏报传回京中,段伏归才从悲痛中彻底清醒过来。


    他连忙召集大臣商议军事,从年初二月到现在八月,这一场战役时间拖得太久了,众人都建议段伏归暂时收兵,等来年再做打算。


    段伏归却不肯,执意要领军亲征。


    他再次披甲挂帅,率领七万燕军在河内与秦军展开交锋。


    八月,段伏归攻占卷县、怀县。


    九月十一,段伏归拿下荥阳,命呼延启率军直攻颍川,自己则兵围洛阳。


    九月二十四,洛阳城陷,燕军挥师西进。


    段伏归派遣使者前往凉州,经过一番游说,凉州王侯侈决定向段伏归示好,带领凉州军,与燕军前后夹击秦军。


    与此同时,此前在秦国叛乱被镇压的窦解的小儿子窦景再次联络残部,趁势起义。


    十月下旬,一场暴雪席卷北方大地,战事就此僵持,秦国据守仅剩的司隶。


    玄武四年,六月中旬。


    在这一年中最酷热的时候,燕军彻底攻占长安,秦国国灭,立国,四十一年。


    燕国正式一统北地,成为新一任中原霸主。


    齐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


    而此时,纪吟正站在书肆后院,听着前面那些学子忧心忡忡地谈论着国事。


    第82章


    “段伏归野心勃


    勃,如今已经彻底一统北方,岂不是不日就会南下?到时我们齐国该如何应对啊?”一个约莫二十来岁,身穿竹绿宽袍广袖,头戴巾帻的学子忧心忡忡地说。


    “早在去年时温侍郎就上书过朝廷,纵然齐国与秦国曾争锋相对,可唇亡齿寒,秦国若亡,只会助长燕国的势力,我们该出兵助秦抗燕,只可惜朝中那些……最后也错过了。”


    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眉毛粗浓,大约是同窗的学子应声道,只是说到朝廷,他的声音还是低了下去,似怕被人听见。


    却在这时,另一个人不屑地冷哼了声,“如今谁不知道,摄政王一派与宗室一派内斗得厉害,自己这一亩三分地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心思管他国的事,硬生生错失良机,放任燕国坐大,现在后悔也晚了,这些权贵压根就没……”


    “唉,子平兄,你快别说了,小心被……的人听见。”


    “算了,都别说了,挑书,挑书,快看,这书肆又上了新的书册,是《老子想尔注》,这本书听说已经失传好些年了,没想到现在竟出现在这个徐记书肆里。”先前开口的绿衣士子忙转移话题。


    听他这么一说,四五个人便都围到书架面前来,好奇地伸长脖子。


    “别说,这徐记书肆开业时间虽短,其中的藏书倒是颇为罕见,当年朝廷南迁,许多大族里的孤本都佚散在北方了,唉,真是可惜可叹啊。”粗眉毛士子感叹。


    “倒是不知道这徐记书肆是什么来头。”


    “我听说,大概是哪个落魄的世家大族,后人为了操持生计才开了这铺子。”


    “果然,大族就是大族,哪怕落魄了,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都不是我等能赶上的。”几人里,皮肤微黄,身形最消瘦,衣着最简朴的那人讥讽了一句。


    先前那个被唤做“子平兄”的人听了这话不舒服,“同样的价钱,这徐记书肆的书不仅字迹清晰规整,还是市面上稀缺的孤本,就算买不起,还能借阅回去自己手抄,遇到这样的书肆,你我都该谢谢人家,还说什么酸话。”


    那黄脸士子被他说得臊了脸皮,再不吭声了。


    很快,外面的雷雨停歇下来,在书肆里躲雨的几个士子也各自挑好了自己的书,来柜台结账。


    “我只借阅。”那黄脸士子道,从怀里摸出二十个钱。


    子平看他一眼,不过最终没说什么。


    待人都走后,纪吟才从书架后面绕出来。


    掌柜的一看到她,连忙起身相迎,“东家。”


    纪吟穿了一件素底白绢淡青缘边的交领宽袖长袍,头上未戴钗环,仅以一支绿檀木簪将长发束起,中性简洁的打扮,未施粉黛,远远一看有几分雌雄莫辨,但离近了定睛一瞧,细腻无暇的肌底,远山似的黛眉,明澈水润的眼眸,以及那粉润饱满的唇瓣,依旧能看得出她是个年轻姑娘。


    纪吟盯着那几个士子消失的方向,沉思片刻。


    尽管段伏归已不再出现在她面前,两人相隔数千里之遥,纪吟却还时常能听到他的消息。


    他带领的燕军多么骁勇,势如破竹,连续拿下秦国多少城池。


    如今的他,似乎又成了那个野心勃勃、征战天下的燕国皇帝,她的死带给他的影响似乎已经消失。


    这样也好。


    人死执念消。


    只是想到如今的局势,纪吟依旧忍不住蹙起了眉。


    段伏归如今已经彻底一统北方,来日他势必是要南下的,而齐国……唉,不说也罢。


    纵然此前就知道齐国内部乱得厉害,纪吟也是来了齐国后才明白究竟崩坏到了何种地步。


    贵族当权,他们已经完全垄断了朝中清要官职,寒门庶民毫无出头之路,偏偏两派人马为了各自利益,相互倾轧。


    权力斗争之下,苦的都是底层百姓。


    就纪吟所见,齐国普通百姓的日子恐怕还比不上燕国,至少,段伏归这几年是真的用心在改革燕国朝政,甚至还把她闲聊时的科举纳入选人途径。


    纪吟内心里不希望段伏归的势力触及到齐国,可又为齐国的现状感到痛恨和无力。


    算了,想这些作什么,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东家亲自过来,可有什么吩咐?”掌柜见她一直没说话,又问了句。


    纪吟回过神,眨眨眼,“我来看看账本,哪些书好卖,下个月就多印几册。”


    掌柜李章连忙将这半月的账册找了出来,“东家,都在这儿了。”


    这徐记书肆正是纪吟的产业。


    去年离开燕国,搭乘商队回到齐国后,纪吟并没有主动去找家里人。


    一来,她怕主动现身,万一走漏消息被段伏归知道,自己功亏一篑;


    二来,她也有几分情怯,她虽继承了原主大半记忆,到底不是真正的她,对她的家人也不熟悉,她有些害怕与原主的家里人见面。


    她只能默默在心里向“纪吟”的家人说声对不起,又去寺中帮真正纪吟点了盏长明灯。


    送纪吟来齐国的商队虽是虞国夫人安排的,但他们并不知道纪吟的真实身份,纪吟将人遣走后,隐姓埋名,拿着离开燕京时带的积蓄,在这建康城中租了个小院暂住下来。


    她母亲姓徐,她便自称徐吟,一个丈夫不幸早逝的寡妇。


    后来,她想为自己寻个生计,思来想去许久,最终决定开个书肆。


    当年齐国南迁,许多珍贵的藏书都散落在了北地,后来一部分书册被送到燕国皇宫,纪吟在宫中的日子闲着无聊,加上当时想要了解这个朝代,看了许多古籍。


    她穿越后的记忆力好像加强了许多,认真看过一遍就能记住,又想起这个时代印刷术还没发明,便发现了这个商机。


    这个时代书本价格高昂得让人难以想象,即便纪吟有心想卖便宜些也不能够,做生意最忌打价格战,否则极易惹来同行的针对,因此纪吟做了一番市场调查后,采用跟旁人差不多的定价,但徐记书肆的书册字迹规整清晰,纸张质量也好,内容还是别家难得一见的孤本,所以就算开业时间虽短,却很快在建康城中打出了名气。


    纪吟抱着账本,打算拿回后院去看。


    却在这时,书肆门口忽然走来几个人。


    “听说这徐记书肆里有许多失散北地的孤本,临之,你肯定会感兴趣的。”


    “哦,是吗?你既这么说了,那我可得仔细看看这书肆里面有什么乾坤。”被称作临之的男子笑着道。


    他大约二十出头,一身青竹绿大袖衫,气质温雅,面如冠玉。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跨进书肆,纪吟侧过身,加快脚步避让,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阿吟?是你吗?”


    第83章


    纪吟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心头一跳,下意识把头低了两分。


    “郎君认错人了。”她丢下这句话,便赶紧绕过书架往后院而去。


    温珉怔了瞬,却抬脚紧随而来,在院子里堵住了她。


    “我没认错,你就是阿吟对不对?”他修长的身形拦在她面前。


    “三年多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


    听他这么笃定,纪吟不得不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朝他看去。


    然后,她眼神一愣。


    她从久远的记忆里翻找出来,面前这人是温家四郎,温珉?原主的前未婚夫?


    青年身姿挺拔,带着经历官场磨砺后的沉稳气度,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成熟了许多。


    温珉也在看她,阵雨过去,碧空如洗,明亮的天光落到少女脸上,仿佛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氤氲光华,如笔描绘的眉眼熟悉而陌生,却自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气韵。


    她静静立在这个湿漉漉的小院里,好似开在空谷山涧与世无争的一株清兰。


    “阿吟,燕国那边不是说你已经……你如今又怎会出现在建康?你既回来了,又为何不回家,反而藏身在这市井中?”温珉将心中一连串疑惑问了


    出来。


    既已被认出来,纪吟便不再推脱,浅浅唤了他一句:“温四兄。”


    “你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答哪个了。”


    纪吟就是怕被人认出来才特意招了个掌柜伙计负责书肆铺面上的事,自己大多数时候只在后院誊写记忆里的书册,要不就是去作坊处理印刷排版事宜。


    她已是深居简出了,还特意挑刚下过雨客人少的时候出来,没想到竟还是撞上了熟人。纪吟心里暗叹一声倒霉。


    “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温珉思维通达,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此事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只是我现在确实不能再用我原本的身份生活,温四兄,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可否帮我保密,不要叫他人知晓?”纪吟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哀戚的语气说。


    此时她素面朝天,黛眉微蹙,周身笼着似有若无的忧愁,一席素衣,清瘦的身姿宛如一折细柳,实在叫人见之生怜。


    温珉的心也跟着微微收紧,泛起一股酸意。


    两人定亲后曾见过数面,他还记得五六年前的她是个有点害羞、却可爱活泼的姑娘,会偷偷躲在屏风后看他,被他发现后红着脸连忙躲回去;还有在上巳日,两人隔着堤岸边的垂柳,她朝他羞涩一笑,少女的眼睛好似弯月皎洁明澈。


    现在不过短短三四年未见,她身上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的娇憨纯真被磨砺殆尽,仿佛经历风雨摧折依旧挺立枝头的花蕊,变得坚强、孤韧,如果不是他天生对人的五官十分敏锐,只怕都不敢相认。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想知道,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受苦,还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难道就一直这样隐姓埋名下去吗?”


    温珉看似温和,纪吟却感觉到他君子外表下的坚定固执,又想叫他替自己保密,不得不将这两年的事简单说了几句,却隐去大部分细节,只说自己是好不容易逃回来的,一旦身份暴露,少不得再被段伏归抓回去。


    温珉听完,怜惜地看着她,想要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又觉不合适,及时收住手上的动作,“你在燕国这几年受苦了,你放心,你既回来了,我以后绝不再叫你落到他手里。”


    ……


    大约两刻钟后,温珉从后院出来,与他同行的几人连忙围了上来。


    “什么情况?你认识刚才那姑娘?”顾纶问。


    “嗯,算是旧识吧。”温珉思绪还停留在方才的谈话中,握着折扇,漫不经心地在手心里轻轻敲打。


    “只是旧识?”谢信用打趣揶揄的眼神看他一眼。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温家四郎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我还真以为你要当和尚了呢,没想到竟藏了这么个佳人。我虽没看清刚刚那姑娘的容貌,但看身段气质就知不俗,你可真是艳福不浅。”顾纶调侃道。


    除了谢信,他们几个都是多年熟识,这般玩笑话,大部分时候也就一笑而过,甚至连解释都不必。


    但这次温珉却正了脸色,“别乱说,她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姑娘,确实是我一个旧识,我也是今天才遇到。”


    他说得一本正经,几人便都敛了神色。


    顾纶抬手打了下自己的嘴巴,“瞧我这破嘴,没遮没拦的,我向你给那姑娘道个歉。”


    温珉的脸色这才转晴。


    谢信看到这一幕,留了个心。


    自温珉的未婚妻被送去燕国,这些年,他从未见温珉对哪个女子上心,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旧识?


    他心中存疑,只可惜他也没看到那女子的正脸,只注意到她皮肤雪白,年岁不大不小,应当在二十左右。


    一行人在书肆里逗留片刻,各自挑了几本感兴趣的书,离开前,温珉又朝后院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温珉的出现让纪吟有些不安。


    不过他既答应替她保密,回想记忆里温珉的为人,他应当会说到做到的吧。纪吟只能这般安慰自己。


    几日过去,纪吟这里平静无波,什么都没发生,终于叫她慢慢放下心来。


    温珉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正逢中元节,家家户户都有在这一日祭祀亡人的习俗。


    尤其这些年朝局动荡,内乱不止,多少人丁凋零,佛教愈发兴盛,活着的人无不哀痛。


    有钱的在家宴客,请了寺中高僧来做法事,带着香烛三牲,祭奠先祖,没钱的也要抠出点冥纸香烛来去墓前洒扫祭拜。


    纪吟回到原主故土,想了想,去崇化寺给原主点了盏长明灯,灯后的牌位上没写姓名,只写了她的八字。


    “对不起,占了你的身体,让你的家人因我而伤痛,我却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替你尽孝。”


    另一边的长安,同样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法会。


    燕军攻克长安后,段伏归的大军就暂时驻扎在了这里。


    等到法会结束,段伏归独自回到寝殿,打开床头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牌位取出来。


    只见黑檀牌位上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爱妻纪吟之神位。


    他不管去哪里都要带着这个牌位,日日放在枕边伴着入睡,就好像她还陪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上“纪吟”两个字,却又在即将靠近,只剩毫厘时停了下来,指尖不停发颤。


    每到夜深人静,他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那日的场景,油灯倾洒,冲天的火光将她的容颜吞噬。


    他拼命想去救她,冲到火海里,两人却仿佛身处在错位的时空中,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自己面前。


    她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彻底离开了他。


    他无数次想,如果当初他答应她放她走,她是不是就不会自焚了。


    “阿吟,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让我今生今世都不能走出来。”段伏归对着牌位喃喃低语。


    他这一年,征战不停,有时负了伤也不去管,甚至在战场厮杀的时候,他会想若飞来一支流矢射中自己,他是不是就能下去见她了。


    但他又想,她比自己先走,会不会已经转世投胎了,就算下去也见不到。


    如此种种思绪,不停折磨着他,让他从未有一刻安宁。


    “阿吟……”


    段英守在殿外,不用看他都知道主上此时又在独自神伤了,他何曾见过主上这般呢?


    夫人啊……-


    齐国想象中的大军压境的场面并没有到来,段伏归竟然暂时停止了对外征战,决定休养生息,顺便平定各处残余的小股叛乱。


    于是玄武四年就这般胆战心惊地过去了。


    玄武五年。


    今年的春天来得稍晚,草木尚还一片萧瑟。


    上元日,温珉来到徐记书肆的后院。


    “你约我去看灯?”纪吟一脸惊讶。


    “怎么,不可以吗?”温珉笑着问,春光里,青年锦衣玉裘,眉目温润如玉。


    “不是。”纪吟下意识否认,“只是你知道的,我不爱出门。”


    “常年闷在屋里不好,你也该出去走走,而且一年只有一次上元节,错过岂不可惜。”


    纪吟仍不想去,努力找理由拒绝。


    被温珉认出来后,这半年来,他便常来徐记书肆,有时会来找她说两句话,有时却又只是单纯的看看书,纪吟不确定他是不是特意来找自己,也不好自作多情。


    两人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这次他约自己去看灯,纪吟隐约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


    谢府。


    谢九娘精心打扮了番,正要出门,恰巧在门口遇到兄长。


    谢信看她满脸红光,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谢九娘道:“我要去找温四郎,跟他一起看灯。”


    “你还不死心呢,你天天追着他跑,怎么不知道他有红颜知己了?”


    “什么?”谢九娘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谢信眼神一闪:“怎么不可能?就在徐记书肆,不信你自己去问。”


    那日他在徐记书肆看温珉的表情就不对,后来暗中观察了一阵,发现他打那之后就常去徐记书肆,便留了心,猜这其中定然有缘故,如今让九娘去探探也好。


    谢九娘如遭晴天霹雳,顿时顾不得其它,立马吩咐下人套车。


    第84章


    谢九娘匆匆赶来书肆,此时纪吟还在努力婉拒温珉的邀约。


    两人在后院中的石桌相对而坐,紫藤萝花枝从木架垂落,春日迟迟,尚未发芽,映衬着檐下堆扫的积雪,显得萧瑟而宁静。


    “你若担心被人认出来


    ,可以戴上幕篱出行。”温珉体贴地说。


    纪吟摇摇头,轻声说:“不是这个原因。”


    “那你为何不肯应我之邀去看灯?”


    纪吟看着他。


    温珉是世家子,又入朝为官数载,不可能不懂人际交往的分寸,她既拒绝,一般来讲他该识趣地止住话题,然而他现在却非要刨根究底。


    “我不爱出门,而且上元节人太多、太挤了。”


    “你是不想与我一起吧。”温珉定定地看着她,面容温和,一双眼睛却仿佛能看透一切。


    他这话似有别的意思,纪吟迟疑了瞬,想着如果能趁此机会说清楚也好,便道:“温四兄,我十分感激你替我保守秘密,也多谢这几个月你对我的照顾,只是我们终究男女有别,恐怕不适合单独邀约看灯。”


    她这话说得很明白了,想要划清界限。


    温珉听懂了,正是懂了,他有些挫败。


    他已经失去过她一次了,以那般屈辱的姿态,再见到她,仿佛一件原本属于自己的珍宝失而复得,他如何肯轻易放手。


    而且,相比起少女时期的单纯明媚,现在的她历经沉淀,举止从容,身上反而有种无声的吸引力,仿佛曾经被打碎过又粘合起来的琉璃美人,破碎而明耀,叫人的目光不自觉落到她身上,想要探寻她曾经受过什么伤,想要治愈她,呵护她。


    “如果我说,我心悦你,所以才想邀你一起看灯呢?”温珉撩起眼皮,定定地注视着她。


    听到这句话,纪吟既震惊又好像没那么震惊。


    她不是木头人,尽管这几个月温珉来的次数并不太多,甚至大多数时候只在铺子里看看书,但纪吟依旧有种感觉,他是特意为自己来的。


    可他不曾失礼,她才请求过他帮自己保守秘密,便不好冷脸相对,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他现在把话挑明,纪吟反而有种终于戳破窗户纸的轻松。


    “纵然我们曾经有过婚约,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世上不该再有‘纪吟’这个人存在,况且,我也说过,我不想暴露身份,还请温四兄成全我。”纪吟真诚中带着恳求的语气。


    “我可以帮你重新安排一个身份,到时只对外说你们容貌相似,你不想交际,也可以深居简出。”温珉似早有准备。


    事实上,纪吟确实变了许多,尽管五官底子还在,整个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了。


    纪吟诧异地看着他,“可我不想……”


    话音未落,只听外间的铺子里响起一阵嘈杂。


    “温四郎是不是来书肆了?”谢九娘带着人闯进书肆,揪住门口的掌柜,大声质问。


    “这,小人如何知道?”掌柜见她来势汹汹,哪里敢把温珉在这儿的事说出来,小心翼翼搪塞着。


    谢九娘在书肆里转了一圈,果没找到人,一腔怒火发布出去,让人把掌柜揪过来,“把藏在这书肆里的那个女人叫出来!”


    就在这时,谢九娘的一个健仆发现书架后有扇三尺宽的乌木小门,“女郎,这里有门,后面肯定还有宅子。”


    谢九娘精神一振,直接一挥手,“给我把门踹开!”


    “唉,女公子,里面是私宅,不卖书,您若想找书……”


    掌柜极力阻止,谢九娘却听也不听,她一下令,立马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健仆上前,正当他门准备暴力踹门时,木门却忽的从里面打开了。


    “住手!”纪吟怒喝一声,自门后跨出来,看着来闹事的谢九娘,两眼如火。


    谢九娘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一幕,男子正是温珉,女子脸上带着面纱,虽看不见全貌,但看露在外面的一点雪白的额头以及两只清凌凌的眼睛,可见是个美人。


    谢九娘瞪大了眼,尽管兄长告诉她温珉藏了女人,可她内心其实是不相信的。


    他是君子,温润如玉,为人清正,怎么可能干出这种事来,可真的看到,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我开书肆正经做生意,你却仗着家中有势,无缘无故来闹事,这是什么道理!”纪吟一步步朝谢九娘逼近。


    谢九娘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后,顿时恼羞成怒,“哼,我看你这生意也不清白。”


    说罢,又转头指着温珉:“温珉,你拒绝我时,不是说你无心成婚吗?可你却背着我偷偷藏了女人!”


    谢九娘太过理直气壮,倒显得是正房夫人来捉奸似的。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把你迷住了。”谢九娘忿忿不平,吩咐健仆把纪吟押到自己面前来。


    店里的掌柜伙计连忙阻拦,书肆里顿时乱作一团,可谢九娘人多势众,混乱中,纪吟脸上的面纱不知被谁扯落下来,一张玉容顿时暴露在众人眼前。


    就在这时,推搡间不知谁撞到书架,直直朝纪吟倒过来。


    温珉心头一惊,飞快将人拉到怀里,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沉重的实木书架“轰”地一声倒在地上,众人这才感到一阵后怕。


    “够了,别闹了!”温珉怒喝一声,这张素来温润的脸庞头一次寒下来。


    谢九娘一愣,委屈地看着他,“你吼我?你为了这个贱人吼我?”


    温珉听到她言语这般粗俗,再次心生不悦,“随意辱骂旁人,这便是你的教养?”


    这几年,除了他自己不愿娶妻,还有个原因就是谢九娘。


    四年前,上巳日,世家大族们都有出门游玩的惯例,那时纪吟刚被送去燕国,温珉屈辱地失去自己的未婚妻,心情抑郁,好友约他出门散心,却恰巧在春水河边遇到与人斗气赛马的谢九娘。


    谢九娘年纪小,骑术不精,险些坠马,还好温珉帮她控住了马才免于受伤。


    他只是出于为人的善意,却没想到英雄救美,谢九娘从此对他产生了别样的情愫,非君不嫁。


    她是谢氏一族的女儿,温家是先帝一派,自然不可能娶她。


    不过随着先帝驾崩,谢塬正式晋为摄政王后,温氏一族的态度也开始暧昧起来,谢家亦曾打算拉拢他,但温珉自己却不愿称为谢氏的附属,只好用自己无心成婚的理由拒绝谢九娘。


    “谢九娘,你我之间毫无干系,我的事不劳你操心,我是否要娶妻也与你无关。”温珉冷声说。


    谢九娘被他毫不留情地斥责,少女心碎了一地,顿时泪流满面。


    伤心之余,她心里又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戾气,她能接受温珉不娶自己,却不能忍受他身边有旁的女人。


    “我告诉你,我不会罢休的!”


    谢九娘放下狠话,决定回去向阿娘哭诉一番,一定要好好惩治这个勾走温珉的女人,这才带着一众仆人离开了。


    “散了,都散了吧。”待人一走,掌柜连忙出面处理后续事宜。


    两人回到后院,温珉连忙朝纪吟道歉,“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你方才可有伤着?”


    纪吟遭此无妄之灾,心里确实不高兴,但她也明白这不是温珉主观过错,只好摇摇头。


    “我没事。”语气却很淡。


    温珉想说点什么,纪吟抢在他面前问:“谢九娘如何知道你在这里?”


    “这……许是谢信见我常来书肆,就留了心,故意告诉谢九娘,引她来试我。”说到这儿,温珉沉下眉,眸中闪过一丝懊恼。


    “此事错全在我,是我不慎牵连了你,我一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他保证道。


    纪吟满腔无奈,却又不好发作。


    “谢九娘为人蛮横,她既已记恨上你,必定会来找你麻烦,这书肆你不能待了,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负责,不如我给你安排个宅子,你先暂避一段时间,待我将此事了解了再考虑其它?”温珉真诚地说。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纪吟却不想跟他牵扯不清,而且,她还有别的想法,便婉言拒绝了。


    二人谁也没注意到,方才谢九娘闹腾时,门口挤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其中一个看到纪吟的模样后,震惊地瞪大了眼,仿佛见了鬼。


    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后,便匆匆离去了。


    等这场闹剧终于结束,纪吟让掌柜关了书肆,自己回到后院,独自坐了一下午,最终定下决心——她要离开建康。


    谢九娘来闹了一场后,她心里有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超出她控制的事正在发生。


    尽管原主只是个闺阁小姑娘,可她从小在建康城长大,还是有许多人见过她,不说别的,温珉不就认出她来了吗。


    而且,经过今天的事,今后怕是平静不了了,那她被认出来的风险


    就更大了。


    这间书肆花了她一年多的心血,在建康城里的名气越来越大,帮了许多借书困难的寒门子弟,为她提供经济来源,要就这么舍弃,实在让人不舍。


    可她必须有所决断。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处理书肆和印刷作坊里的各项事宜,将雇佣来的伙计都遣散。


    三日后,纪吟坐上马车,准备出城-


    “公子,谢墙最近在派人打听徐姑娘的事,好像查到了什么。”温珉的手下来向他禀告。


    温珉心头一惊,立马意识到纪吟的身份可能暴露了。


    就在这时,温珉派去暗中保护纪吟的温墨匆匆赶回来,“公子,徐姑娘坐着马车,带着行李,好像要离开建康城了。”


    谢家既然盯上她了,怎会让她离开。


    “快备马,带上人手追上去。”


    第85章


    迎着清晨的薄光,纪吟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市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城东而去。


    抵达城门,就在她排着队等着穿越城墙时,身后数匹快马利剑般劈开人群飞速逼近,马蹄踩在石板上发出“嘚嘚”的清响。


    片刻,数匹黄骠马拦在了她马车前。


    纪吟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一股极其不安的感觉。


    下一秒,车窗被叩响,“阿吟,你在里面吗?”


    是温珉的声音。


    纪吟犹豫一瞬,最终还是推开少许车窗,露出小半张脸,“温四兄?”


    温珉见她还好好待在这里,心放下一半,急急说:“阿吟,你现在不能离开。”


    “为何?”纪吟的心沉了下来,扶在车窗上的手指太过用力而骨节泛白。


    “谢家盯上你了。你的身份或许已经暴露了,他们正派出人手,很大可能要对你不利,你快跟我走!”


    纪吟一时没有回答,她是因为他才暴露的,他现在又要她听从安排跟他走,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而且,她的身份确实值得大做文章,不是吗?


    纪吟定了定思绪,“既是这样,温四兄可否帮我拖住那些人,助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谢家也罢,温珉也罢,她都不想与他们有牵扯,最好的选择就是离开。


    纪吟微微仰起眸子看着他,清澈的瞳仁中仿佛只有全心全意的信赖。


    温珉却犹豫了。


    助她离开……


    就在这时,谢墙带着人来了。


    他一看到骑在马上的温珉,再看他身旁的马车,立马锁定了目标。


    “上,围起来。”


    谢墙身后的五城兵立刻分列两队,训练有素地将纪吟的马车包围起来,一阵甲衣摩擦的“咔咔”声、佩刀相撞声响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朝廷捉拿要犯,我们收到信报,说那要犯藏身在马车里,快下车检查。”丁兵头子趾高气昂地说。


    温珉坐在马上,看着围困住自己的五城兵,沉下脸来,“马车没有什么要犯,是我温家的女眷,你们也要阻拦?”


    “温侍郎说笑了,我可是收到确切的消息才敢带人过来的,如果当真是温家女眷,你只需请她下车见一面,我保管不再为难。”衣甲佩刀的丁兵分开自动朝两边分开一条过道,谢墙骑着马,径自来到温珉面前。


    男人看着四旬出头,身材魁梧,他面上带着笑,然而那笑怎么看怎么都不怀好意。


    马车里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家女眷,温珉如何能让纪吟出来。


    他还在想对策,谢墙却根本不给他拖延时间,一挥手,冷声一喝:“给我拿下!”


    五城兵亮出刀刃,一拥而上,温珉带来的人手极力抵挡,护在马车周围,可谢墙掌握着五城军,人多势众,继续下去,温珉只有败落的结果。


    “住手!”


    “尔等敢对公主无礼?”


    温珉怒喝一声。


    马车中的纪吟听到这句话,脸如白雪,痛苦地闭上了眼。


    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暴露了。


    “公主?你说是公主就是公主?”谢墙被坏了好事,脸色阴沉下来。


    “马车里的确是寿宁公主。”温珉已经稳下心神,镇定地说。


    “哼,谁不知道寿宁公主被送去燕国,早在前年就去世了,你说马车里的是寿宁公主,莫不是找人冒充的?温珉,你好大的胆子,混淆皇室血脉可是死罪!”


    温珉依旧镇定自若:“公主的父母寿阳王和王妃俱在,当初册封时亦有不少宗室大臣见过公主,有他们在,自能验明公主的身份。若我当真试图混淆皇室血脉,那我甘愿伏首认罪,而你——”说到这儿,温珉忽然拔高语气,双目灼灼,盯着谢墙,“你若是强行押走公主,那便是蔑视陛下、蔑视皇室,你可担待得起这份罪责!”


    谢氏一族只手遮天,根本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然而他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儿,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如今摄政王与宗室相互制衡,他敢落人把柄,宗室一派的官员就会立马群起而攻。


    但这马车里的人真是寿宁公主,若能把人抓回去,以段伏归对她爱得如痴如狂,说不定能发挥大作用。


    谢墙幽幽地盯着马车,正在心里权衡,是就这么放弃一颗重要的棋子,还是拼一把……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支兵马。


    谢墙猛地回过头。


    “谢将军,没想到这么巧,能在这儿碰到你。”来人笑着与谢墙打招呼。


    谢墙的脸色却十分难看,勉强回了句“张将军。”


    张虎领着台城军过来,状似疑惑地问,“谢将军这是在公干?可您把温侍郎围起来干什么?”


    谢墙下意识瞥了眼温珉,心道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必定是温珉通知张虎过来的。


    “张将军,马车里的是寿宁公主,只是谢将军误以为我私藏了要犯,这才起了误会,不过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了,我正要送公主进宫去面见陛下。”温珉适时开口。


    张虎十分默契地配合道:“正好我也要回宫,可以与温侍郎同行。”


    “谢将军,可否请你的人让一让?”温珉十分有礼节地朝谢墙道。


    事到如今,有台城军掺和进来,就算他想强行掳走纪吟也是不可能了。


    谢墙黑着脸,用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盯着温珉瞧了片刻,这才挥挥手,让人退下。


    待人离开后,他立在原地,磨着牙,犹不甘心,只恨自己来晚一步。


    纪吟的马车被台城军护送着朝皇宫而去,她安静坐在其中,从遇到谢墙开始就没再说一句话。


    因为她明白,她没有权势,说什么都是多余,她的命运从来不由她自己做主。


    事情闹得这么大,消息迟早会传回燕国,段伏归若是知道了……


    “公主?公主?”


    温珉连唤了两声,纪吟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原来是在叫自己。


    公主?悄无声息间,他已唤了称呼。


    纪吟轻轻应了声。


    温珉已经下了马,牵马走在马车旁边,两人只隔着一扇窗户。


    “阿吟,对不起。”


    清润的男声随着料峭的春风飘入纪吟耳中,她没有应声。


    温珉继续说:“我料想到谢家会对你不利,仅靠我自己一人未必能护你周


    全,只好出此下策,唯有亮出你的身份,谢墙才能有所顾忌,否则,若叫你落到他手里,只怕……”


    “我知道。”纪吟淡淡打断他,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厉害关系。


    女孩儿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并无半点怨怼,但温珉却能从中感受到她对自己厌弃。


    他想解释什么,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终究无话可说。


    这半年来,他自是能感觉到她为了隐藏身份有多小心翼翼,她多不想暴露自己,结果却因为他一时不慎招来今日之事。


    温珉沉默片刻,喉咙发涩,“我会想办法护住你,不叫你再受几年前的痛苦。”


    纪吟一听而过,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马车抵达宫门,纪吟换乘轿撵,被宫人们送到昭阳殿偏殿。


    “公主请在此处暂歇片刻。”宫人奉上茶水点心。


    纪吟没用,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时间流逝。


    片刻后,安静的大殿被一声尖锐的唱和打破宁静,也拉回纪吟游走的思绪。


    “陛下到!”


    纪吟一转头,只见一个身穿暗赤色帝王衮服,头戴冕旒地少年匆匆赶来。


    “阿姐!”少年惊喜出声,“刚刚曹顺来向朕禀告,说寿宁公主回来了,我还问哪个寿宁公主,他说是你,我以为他在胡说,没想到竟是真的!”


    “阿姐,太好了,你没死!你走之后我每天都很想你,前年听到从燕国传来你的死讯,我不敢相信,我的阿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就知道是假的,太好了……”少年满腔真心热情,呱啦呱啦接连不停说了一通,冲淡了纪吟陌生的情绪,脑海里回忆起两人小时相处的记忆,她的心也渐渐软了下来。


    “阿舷。”


    “阿姐。”纪舷想像小时候那样抱她,但他终究长大了,不合适,于是改为拉着她袖摆摇了摇。


    纪吟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现在正是抽条的时候,长高了不少,身材却很清瘦,厚重威严的帝王衮服压在他肩上,反而更衬出他五官的稚嫩。


    他毕竟才只有十五岁,却被架上这个位置,身不由己。


    “阿姐,燕国那边说你……那个了,听说燕皇还用皇后之礼将棺椁下葬,这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燕国,纪吟便有种说不出的心累和恐慌,“这实在说来话长……”


    两人聊了一会儿,曹顺又来禀告说寿阳王夫妇进宫了。


    “快请进来。”


    寿阳王伤了腿,他是坐在轮椅上,被宫人抬进来的;在他身后,跟着寿阳王妃。


    短短几年,夫妇俩都沧桑了不少。


    二人甫一见着纪吟,都不敢相认。


    他们记忆中那个娇憨可爱、无忧无虑的女儿,如今身上却满是被风雨摧折后的凄苦。


    寿阳王妃抱着纪吟痛哭起来,“这几年,阿吟到底受了多少苦啊!”


    寿阳王稍稍内敛,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意。


    纪吟起先十分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到底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有些心虚,可后面,许是记忆交融,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加之是穿越这几年来头一回感受到家人的温暖,纪吟心中亦动容,眼底涌出一股热意,一颗接一颗的热泪落了下来。


    分离多年,一家四口狠狠抱头痛哭了一番。


    最后还是寿阳问先止住情绪,问:“阿吟,你既回来了,那燕国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也在问来着,只不过被父……被皇叔一来打了岔。”


    纪吟注意到,纪舷对父母的称呼也改了。


    朝廷的大臣们为了自己的权柄,想立小皇帝,却又怕纪舷的父亲趁机夺权,便把纪舷过继给了明帝,从礼法上来讲,纪舷已经不是寿阳王的儿子了,只能称他为皇叔。


    纪吟毫不犹豫朝二老下跪:“父亲、母亲,是我不孝,回来后不仅没向你们尽孝,还害你们为我伤心这么久。可这实非我所愿,只是我身份一但暴露,只怕被段伏归再次强抓回去。”


    “你现在已经在齐国了,他怎能抓得了你?”寿阳王妃问。


    纪吟摇摇头。


    段伏归是个疯子,还是个偏执的疯子。


    “阿姐,我会努力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被牺牲的。”纪舷绷起小脸,信誓旦旦地说。


    纪吟看着他笑了笑,但愿吧。


    亲人相聚,纪舷竟难得硬气一回,让纪吟和寿阳王夫妇留宿宫中。


    一家四口,一直聊到深夜方才暂时歇下-


    纪吟身份暴露,朝中果然哗然一片。


    与此同时,藏在建康城中的燕国探子万分震惊,飞快将消息传回燕国。


    各处消息繁杂,段伏归日理万机,不可能每一条都过目,段英手下的人便负责筛选出最重要的呈上来。


    然而看到其中一条后,传递消息的人无不变了脸色,半点不敢耽搁,以最快速度递给上司,最后送到段英手上。


    段英看到后,瞳孔一缩,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厉声问:“你们没有搞错,千真万确?”


    自夫人去后,她的一切就成了陛下的禁忌,若是消息有误,段英都不敢想象会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但消息无误的话,结果只怕会更甚。


    “这是最得用的夜鹰传回来的消息,绝不会有假!”下面的人说。


    段英心头一震,匆匆离开,直奔含章殿,两腿几乎成了残影。


    此时段伏归正在含章殿前的广场上练箭。


    “主上,齐国、齐国来了消息。”段英喘着气。


    “念。”段伏归头也不回,再次从箭囊里摸出一支羽箭,搭弦拉弓,对准了百步之外悬挂于竹竿上的铜钱。


    “是关于……夫人的。”


    段伏归一顿,“铮”的一声,弓弦应声而裂,他左手手背上顷刻间多了道刺眼的血痕。


    他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自她去后,所有人三缄其口,从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段伏归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


    段英深深低下头,双手将信纸往前一捧,“是夜鹰传回来的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纪吟在段伏归心里的位置,没有哪个敢无故拿她造事,以夜鹰的谨慎,他必定亲自探查过,确信无疑后才敢发出这则消息。


    怔了数秒,段伏归猛地转过身,丢下弓箭,一把夺过段英手中的信纸,赤红的双目飞快扫过信纸,最终停留在“齐国迎回寿宁公主,属下深入探听,确系我燕皇后无疑”这行字上。


    皇后?纪吟?


    她还活着?


    她居然还活着?


    他纵有百万雄师,坐拥天下,可偏偏在生死面前,即便是他也无能为力。


    他曾以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竟能失而复得?


    “哈!”段伏归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被卡住了脖子,紧接着,他狂笑起来,笑声震彻晴空,仿佛天地都颤动起来。


    “哈哈哈哈哈!”


    第86章


    狂笑过后,段伏归忽然冷下脸,眸中戾气横生,“查!给我查!当初那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具女尸,给我开棺!”


    段伏归虽把“纪吟”下葬了,但他登基时日尚短,属于他的帝陵还没修建完工,他要等自己死后跟纪吟一起合葬,因此棺椁只放到了地宫中,还没封死,因此开棺之事并不麻烦。


    命令一下,段英立马着手安排。


    很快,金丝楠木棺椁被重新撬开,露出其中被金缕玉衣覆盖的焦尸,这是最高规格的丧葬殓服,据说能保尸身不朽。


    当初那场大火烧得那般惨烈,女尸几乎成了焦炭,别说辨别面容,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只剩骨头还算完整。


    尸身被送回皇宫,段伏归下令让太医查验。


    仔细检查过后,果然,女尸有问题。


    张太医呈上自己检查的结果:“微臣观其盆骨,应该是生产过的妇人,结合


    牙齿,这具尸身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二岁以上。而且,这具尸身的骨架,似比皇后娘娘要矮上一寸。”


    “微臣可以断定,这绝不是皇后娘娘的尸身。”


    张太医起先还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下令要验纪吟的尸身,直到越验越不对劲,他才仿佛窥见一丝惊天秘密。


    纪吟自焚时才十九岁,就算再有偏颇也不可能差这么多,而且,她从没生产过。


    果然不是她!


    意识到这点,段伏归像是失了力气,轰然跌坐在圈椅上,气息粗重起来,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可以看出他心绪有多汹涌。


    他亲眼看到她自焚,巨大的冲击之下,他根本想不到她有可能趁机愚弄自己,烧焦的尸身面容难辨,且只有那一具,身旁还散落着她的首饰,段伏归便自然而然地以为那是她。


    而且,以他的性格,绝不愿让人验尸破坏她的尸身,所以才叫她顺利瞒天过海。


    “呵呵,阿吟,你当真骗得我好苦。”


    熊烈的怒火窜天而起,其中却又夹杂着巨大的惊喜,甚至渐渐盖过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片刻后,段伏归突然想到什么,眼神一凛,扶在圈椅靠手上的五指猛地一收,几乎要把掌心的木料捏碎。


    “想要假死脱身,只她一个人肯定办不到,给我重查西配殿。”说着,想起那年的事,他又道,“宣虞国夫人即刻进宫,就说朕有话要问她。”


    段英和元都立时领命,兵分两路去办。


    那是纪吟“自焚而亡”的地方,是段伏归心底的伤,大火过后,只留下少许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段伏归并未叫人重新修建,于是太极殿的西配殿就此荒废,连带着太极殿主殿也几乎没人去了。


    元都带着数十个禁军,开始对西配殿进行挖掘排查。


    很快,他们发现一处异常。


    掀开地砖,那处的泥土要比别的地方松软些。


    元都精神一振:“顺着往下挖。”


    挖了一个时辰后,他们终于挖通,这是一条通向下水渠的暗道。


    “原来如此。”元都恍然。


    另一边,段伏归在含章殿等到了虞国夫人。


    他坐在龙榻前,手肘搁在身前龙案上,扶着额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过来。


    虞国夫人看他双目赤红得过分,担忧道:“陛下又不曾好好休息?”


    段伏归忽然笑了一下,“外祖母,原来您就是这般疼爱我的。”


    虞国夫人眼神一变,结合这两天听到的一些动静,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段伏归继续毫不留情地说:“你暗中助她出逃,却让朕亲眼看着她自焚而亡,痛得锥心刺骨。看着我一日日伤痛时,您可曾后悔?”


    “如果您不是我外祖母,换做任何一个人这么欺骗朕,朕一定会将他千刀万剐,即便这样,都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他青筋暴凸,字字切齿。


    虞国夫人被他挑破,一时间竟不是担忧,而是轻松。


    “是,是我放她走的。”


    她承认了。


    “当年,她说只要你强留她在身边一日,她就会想办法杀你一日,那时你刚被她重伤,却还要护着她,我如何敢拿你的性命作赌。”


    “你们那时强行待在一起,不过是伤人伤己。”


    “我想,要是就此分开,于你或许也是件好事。”


    “事情确实是我做的,你要是因此恨外祖母,外祖母也无话可说。”


    虞国夫人本已做好承接他怒火的准备,没曾想,段伏归听了,竟笑了起来,起先是“呵呵”的低笑,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最后仰起脖子,变成“哈哈哈”的狂笑,眼尾浸出泪珠。


    “所以,她真的还活着。”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尽管收到齐国传来的消息,开过棺验过尸,段伏归依旧不敢相信,生怕这又是一场美梦。


    他曾在漆黑的深夜无数次梦到她活过来了,他每次欣喜地将她拥到怀里,却抱了个空,醒来后,四周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孤寂。


    他再也看不到她明媚的面容,听不到她清灵的声音,触摸不到她温软的肌肤了。


    她的喜,她的怒、哪怕是她的恨,他都拥有不了。


    可现在,她还活着,她就在齐国。


    段伏归霍然起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来人,朕要整军南下!”


    “陛下,为何突然这么匆忙向齐国用兵?您先前不是说燕军几经征战,要先稳定后方,待休养生息后才徐徐图之吗?”卢硚率先发问。


    段伏归行至明昌殿门口,望着南面的天空,抬起筋骨分明的手虚握了下,仿佛要将某张容颜彻底抓在掌心中。


    他缓缓侧过小半张脸,眼神狰狞如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当然是因为,朕要去迎回朕的皇后!”


    众人一惊。


    纪吟身在齐国,当今小皇帝是她胞弟,直接派人去接,齐国或许会答应把人送回来,或许不会,而段伏归要的,是他们百分百将人送到自己面前来。


    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出兵。


    第87章


    段伏归当即下令集结八万兵马,向徐州、盱眙进军,直逼寿春,这几座城池,无不是齐国北面的门户。


    燕国灭秦,占据兖州后,两国边境彻底相接,自然,进军也更方便了。


    集结兵马需要时间,段伏归想尽早迎回纪吟,遂先派出一支快马小队,如果齐国能识相点直接把人送回来最好,如果不肯,他不介意血染齐国。


    “段英,朕把这项重任交给你,你亲自去齐国,务必盯紧了,决不能再给她逃跑的机会!”


    “是。”段英锵声应道。


    接着段伏归又召呼延启、段务行、郭孝等人议事,一切安排下去后,已是深夜。


    不知不觉间,段伏归又来到了玉樨宫。


    其实,自纪吟离开后,他并不常来。


    他总恍惚看到她的身影还在,有时她坐在窗边看书,温暖明亮的日光笼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仿佛一块会发光的白玉;有时看到她歪在榻上小憩,睫羽轻阖,宁静如娇花照水,他看得出神,不自觉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那道柔美的身影如烟雾般散去,从他手中流走,任凭他如何努力也抓不住。


    但这一次,他清醒的知道,这座宫殿的女主人要回来了。


    “你们,好好打扫布置,准备迎接皇后。”他吩咐道。


    尤丽等人小心应下,待回到她们居住的厢房后,陶儿不禁小声问,“陛下说的是真的吗?还是又……”犯病了?


    不怪她这么想,实在是有太多例子了。


    纪吟“去世”后,段伏归没有虐待她们,依旧留在玉樨宫中伺候,只是让她们瘆得慌。


    比如有时他会吩咐,阿吟爱看书,我给她找了几卷孤本,你们给她拿过去。


    他有时还会对着空气,吩咐她们,厨房做了她爱吃的冰酪,你们劝着些,让她少吃点,别贪凉。


    又比如,我闻到梅花的味道了,她喜欢花,你们去剪几支回来插到屋里。


    一开始还有人小心回答说“夫人已经不在宫里了”,没想到段伏归听了,大发脾气,说她胡言乱语,要将她们拖出去乱棍打死,还好尤丽机灵及时求情,这才免了一顿责罚。


    再后来,她们就再不敢说这些了,只顺着段伏归的吩咐做事。


    但段伏归不是每时每刻都犯病,有时他也十分清醒,


    因此他今天来这一出,众人都以为他又犯病了。


    尤丽想到前两天的听到的消息,摇了摇头,“这次,可能是真的。”


    “什么?可这……当初夫人不是……”陶儿瞪大了眼,结巴得话都说不清了。


    “我前两天听到罗七几个太监说,陛下让人把夫人的棺椁抬出来了,还让太医去验尸。”


    “有可能,夫人真的没死。”


    “真的吗?”


    “八九不离十吧,而且陛下今天的神态也跟往常有些不一


    样。”


    “所以,夫人真的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几个宫女都为这个消息而振奋,尤丽却想得更多些,夫人想尽办法才逃走,如果再被抓回来,她……-


    “阿姐,燕国来人了。”纪舷一下朝就匆匆赶来长秋宫,满脸忧急。


    尽管纪吟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心悸。


    “你想怎么做?”她看着纪舷,嗓音发哑。


    “我、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阿姐的。”少年帝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坚定些,可他自己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吉祥物,并无多少话语权,因而这话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好。”纪吟朝他笑了笑,这笑里有多少无奈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燕国使者正式进宫。


    “皇后虽出身齐国,但她早已嫁给我皇为后,出嫁从夫,你们齐国岂有扣押不放的道理?我此来,正是奉了燕皇之令,誓要迎回皇后娘娘。”段英站在庄严辉煌的德阳殿中,面对齐国百官,态度十分强硬。


    纪舷坐在对他来说过分宽大的龙椅上,谢塬腰挂佩剑,昂首挺胸地站在龙椅前,高大威猛的身躯几乎挡住他所有视线。


    纪舷只能从右边的缝隙里看到段英,少年稚嫩的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燕国来的人。


    段英感受到这道明目张胆的目光,不以为意,齐国的小皇帝,终究还是太小了,跟齐国朝堂上这些大臣们比起来,就像一只兔子掉进了狼窝。


    齐国朝臣想着纪吟的利用价值,左右推脱,不肯轻易放人。


    段英虽然能干,但要与这帮文人耍嘴皮子还是差了点,不过,他可不是来讲道理的。


    “我皇说了,如若齐国不肯放人,他将带领燕国铁骑踏平建康城,摄政王、中书令,你们当真想与燕国为敌吗?”


    “战就战,谁怕你!”纪舷猛地站起身来。


    “我阿姐是齐国公主,你说要人我们就乖乖把她送去,我齐国的威严何在?诸位爱卿,你们说是不是?”


    纪舷自以为自己的话能得到支持,然而他话音落下,殿中却寂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回答。


    气氛霎时凝至冰点。


    纪舷站在台阶上望去,只见大臣们老神在在地盯着脚跟前的地板,就是不跟他对视。


    过了许久,段英一声轻笑才打破这份沉寂。


    “难不成齐国陛下还没收到前线的军报?我皇已发兵八万,向徐州、盱眙进军。”


    纪舷惊恐地瞪大了两只眼睛,问谢塬:“他说的是真的?”


    纪舷只有个皇帝名头,所有的军政要务全被摄政王谢塬和中书令王剡把持,他哪里知道边境上的动静。


    谢塬被他这么一问,脸色沉了下来。


    段英则神态自若地看着他们。


    ……


    接待完燕国使者,下朝后,纪舷单独请摄政王谢塬、护军将军谢墙,中书令王剡、各部尚书、中书侍郎温珉等人说话。


    “你们方才怎么不说话,难道真要应了那姓段的话,把我阿姐再次送去燕国?”


    “就算把我阿姐送过去,你们以为段伏归就会放弃攻打齐国了?如今秦国已亡,他下一个对准的就是我齐国,他绝不会与我们和平共处。我们送女求和,反倒只会在齐国的史书上增添上一笔丑闻。”纪舷绷着小脸,极力找理由说服这些大臣。


    “陛下,您尚年幼,没上过战场,不知道战事一起,血流成河,受苦的都是我齐国的子民,且燕国吞并齐国,实力剧增,幅员辽阔,我们现在对上,实在没有胜算。”


    “若寿宁公主效仿昭君之事,能换来齐国百姓的安稳,对公主而言也是流芳百世的美名,我等相信公主心怀大义,定能明白其中利弊。”谢塬不紧不慢,语重心长,甚至带着教导的意味说。


    “你——”纪舷被气得涨红了脸。


    “你们呢,也是这样想的?”纪舷转而看向其余人。


    中书令王剡道:“寿宁公主本就嫁给了燕皇为妻,如今将人送回去,也是常理。”


    原本争锋相对的两派人马,在卖女求安这件事上,竟鲜见得达成了一致。


    温珉挪动半步,想站出来说点什么,却被他父亲一个眼神止住。


    他挣扎片刻,终究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不曾说一个字。


    是他害了她。


    纪舷愤怒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负气离开。


    他一路跑回长秋宫,却又在即将跨进门时停了下来了。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许久,还是纪吟出来才看到他。


    “阿舷?”


    纪舷闻声,眼皮终于动了下。


    他低垂着头颅,不敢与她对视,仿佛一只犯了错的湿漉漉的小狗。


    纪吟瞬间就懂了。


    “阿姐,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想好好保护你的,可、可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不怪你。”纪吟轻声说,笑容却苍白苦涩。


    身份暴露时她就已经做好这个准备了,段伏归是个偏执的疯子,她曾以如此惨烈的姿态离开他,如今失而复得,他如何会甘心?


    若是齐国强盛也就罢了,偏偏……


    可是,她也未尝没有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燕国与齐国注定是要对上的,齐国的臣民们若还有气节,就不该为了这短暂虚幻的安宁卖女求荣。


    然而现在,这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阿姐,要不我把你偷偷送走,找个地方藏起来?”纪舷忽然抬起头。


    纪吟摇摇头,“走不了了,你看这长秋宫里,是不是多了很多人。”


    纪舷一愣,不仔细看没发现,然而只要用心,便能发现不管远近,总有眼睛在盯着纪吟。


    “而且,我听说燕国派来的使者是段英,段伏归早防着我呢。”


    ……


    谢塬虽已决定要把纪吟送到燕国去,面上却不肯轻易松口。


    此时,段伏归已亲自率领大军来到寿春城下,扬言齐国若再不交出纪吟,他便要率领燕国铁骑踏破建康。


    谢塬与王剡合谋,最终经过来回谈判,让段伏归承诺,五年之内不对齐国用兵,方才同意派人将纪吟送回燕国。


    段伏归几乎没有思考就同意了。


    王剡有些后悔,“既然段伏归如此痴迷公主,要是我们一直不放人……”


    谢塬乜了他一眼,“你也是男人,一个男人就算再爱一个女人,难道真能为了她放弃天下?况且,以段伏归的心性,惹怒了他,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王剡面色讪讪。


    纪吟在长秋宫默默等待自己的命运降临,中间,段英曾上书请求来见她,被她拒绝了。


    临出发前一天,寿阳王夫妇再次进宫。


    二人先是对纪吟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和无奈,他们两次被迫送走自己的女儿,亦心痛不已,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然而叙完亲情之后,寿阳王妃却拉着她的手道:


    “阿吟,如今齐国国力衰微,不是燕国敌手,燕皇既真心爱你,还封你为皇后,你去了燕国,念在这是你的故国,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你的胞弟,你能不能……能不能从旁劝慰转圜,尽量别叫燕皇对齐国用兵?”


    纪吟的心霎时一凝,怔怔地看着她的“父亲母亲”。


    她深刻地意识到,她终究不属于这里,她真正的家在另一个世界。


    “我太累了,恐怕无能为力。”-


    四月中旬,一辆涂金挂玉,装饰华丽,由两马并辔而行的马车驶出建康,朝寿春而去。


    段伏归的数万大军就驻扎在寿春城外十里,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到绵延数十里的营帐。


    此时,他焦急地坐在马上等待着。


    跨-下的马儿似察觉到主人焦躁的情绪,也不安地踢了踢脚下的碎石子。


    自收到纪吟尚在人世的消息,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月了。


    他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渴望见到她,忍到现在,几乎已经到了极限。


    段伏归死死盯着寿春城门。


    终于,城


    门打开,泄出一道绯红的艳色——那是装饰马车的绸缎,随风飘扬。


    侍者牵着马车缓缓前行,齐国士兵训练有素地骑马护卫在马车两侧。


    纪吟垂眸端坐在马车中,忽而听到另外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急如奔雷。


    她眼睫颤了下。


    旭日东升,在城外的原野上洒下一片金辉,大地明光灿灿,却有一道暗影,快如利箭,破开金光,撕裂劲风,最后伴随着马儿嘶鸣,堪堪停在了马车面前。


    马上的人一袭利落的玄色劲装,脚蹬战靴,腰束革带,身姿如山如石,带着暖阳都浸润不了的寒意。


    下一秒,车帘被粗暴的掀开。


    骤来的强光让纪吟眯了眯眼,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轮廓,然而其上一双燃烧着簇簇火苗的眼睛却格外清晰。


    纪吟面无表情,袖中的手指却蜷了起来。


    段伏归死死盯着她。


    凶狠的眼神定格在这张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出现在脑海中的脸上。


    果真是她!


    她竟真的再次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段伏归目眦欲裂,扯着车帘的手青筋直凸,浑身战栗得发抖,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世界仿佛都已远去,段伏归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纪、吟!”


    段伏归终于开口,带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和爱意,几欲泣血。


    纪吟的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想往后躲。


    下一瞬,纪吟只觉眼前一暗,腰间一紧,她整个人就被男人从马车里捞出来丢到了马背上。


    段伏归狠戾扬鞭,马儿嘶鸣一声,紧接着就撒开蹄子狂奔。


    纪吟后背贴在男人灼热的胸膛上,不知是马儿太颠簸,还是男人太过激动,她只觉得那团皮肉跳如擂鼓。


    正式交接前,她被人打扮过,今日穿了隆重繁复的衣裙,发上插着步摇钗环,骏马奔驰之下,她钗也掉了,发也散了,被风吹起,缠绕在两人的脖颈间。


    两人都不曾说话,只有呼啸地风声从耳边穿过,男人的手勒在她腰间,极紧,甚至要让她喘不过气来。


    纪吟忍不住掰了掰他的手,却只换来男人更粗鲁的对待。


    眨眼间,段伏归就回到了营中大帐。


    他抱着纪吟下马,一脚踹开帐门,将她丢到了榻上。


    纪吟被撞得屁股一疼,忍不住蹙起眉,正撑着手想要坐起身,一道深沉的暗影逼了下来,男人铁钳似的胳膊牢牢缚住她,将她箍在怀里,俯身欲吻。


    纪吟挣扎着扭过头,滚烫的唇就落到她侧脸上。


    她越不肯与自己亲近,男人就越想要她,他发了狠,腾出一只手钳住她下巴,硬生生朝她唇瓣咬了上去。


    这根本不像吻,而是野兽的撕咬。纪吟惊恐地看着他,可她整个人被缚着,怎么都躲不开,最后,只能找准机会朝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顿时尝到了咸腥味。


    男人顿了瞬,下一秒却吻得更加凶猛了,这点疼痛反而刺激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真的把她找回来了。


    柔软的舌化作利剑只刺入她口中,不停吮吸,仿佛要将她就此生吞活剥,磨牙吮血。


    纪吟被这狂乱而血腥的吻亲得近乎窒息。


    啃吻片刻,段伏归忽觉怀里挣扎的力道消失了。


    他先是继续吻了片刻,紧接着意识到什么,不甘地停下了动作。


    低头看去,只见女孩儿发丝凌乱,两靥绯红,唇角沾着一丝猩红的血渍,整个人宛如被摧残的娇花,柔软无力,媚态天成,然而她一双眼睛却冷静得不像话。


    段伏归心底喷涌而出一股巨大的怒火,神情暴戾,目光阴鸷,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患得患失,大喜大悲,她却仿佛抽身在外。


    他恨声问:“到了现在,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你要我说什么?”纪吟半垂下眸。


    “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还用那般惨烈的手段离开我,从此叫我夜夜不得安寝,日日忍受噬心之痛!”


    “你知不知道,这六百五十八个日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我承认,你成功了。”


    “别人都说我疯了,我也觉得我疯了!”段伏归几乎是嘶吼着说。


    男人双目赤红,神情似癫似狂,似喜似悲,望着她的眼神犹如绝望的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


    想他曾经是何等睥睨天下,意气风发,现在竟也有这般落拓可怜之态,纪吟竟怔了下,痴痴地望了他片刻:


    “我没想报复你,我只是想离开你,只可惜,最后还是没成功。”声音平静无波。


    第88章


    段伏归听她这般说,心里的炽火却烧得更甚。


    她怎么能这么平静?她不该后悔、害怕、愧疚吗?再不济,总归要有厌恨、憎恶、惊惧。


    她怎么能置身事外,宛如一个冷静的旁观客,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为他们的爱恨痛彻心扉,仿佛经年纠葛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段伏归见不得她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故意讥讽她:“你千方百计地要逃离我,甚至逃到了齐国,还不是被亲自送到了我手里,怎么,你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这般没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护不住你,只能把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


    纪吟疑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在发什么疯。


    段伏归却以为她在装傻,继续恨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回齐国没几个月就跟他搅和在一起了,你那时还没暴露身份,他却常去你开的书肆,他去干什么了?”


    段伏归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这话里带着妇人似的拈酸吃醋的意思,为了掩饰这点不自在,他两只大掌重重掐着她的肩,戾声问:“你说,你有没有背叛我!”


    段英来齐国两月,除了跟齐国大臣交涉,外加看住纪吟,他还暗中探查了纪吟回到齐国之后发生的事,他动用了留在齐国的暗探,很快查了七七八八。


    原来,纪吟身份暴露前,一直跟温珉有来往,甚至,就是因为他才惹来祸事暴露身份。


    段英查到这个消息,头皮发麻,却不得不一五一十地禀告给段伏归,段伏归看到后,脸沉如墨,只恨不得将这个姓温的剁碎了喂狗。


    他还记得五年前,他发现她瞒着自己偷吃避孕药那次,两人吵架,她无比凄怆地说,她忘不掉曾经的情郎。


    这些年,他几乎已经忘记还有这么个人了,可此时此刻,想到她为了逃离自己制造自焚而亡的假象,害他哀毁骨立,没有一日不在承受灼心之痛,她却跟前情郎没心没肺地卿卿我我,他就几欲发狂。


    “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何向你交代。”纪吟撇过脸,根本不想与他多说。


    “我是你的夫!”段伏归理直气壮地说。


    因为没有得到答案,他不自觉加重指间的力道,十指如铁钳一般掐着她,纪吟疼得变了脸,怒斥男人,“你放开我!放开!”


    “不放!你给我交代清楚!”


    看着男人偏执疯狂的模样,纪吟深知他是听不进去了,只能一边努力去掰他的手,一边说:“什么叫背叛,我与旁人有所交际就算背叛吗?我是不是只能被你锁在身边,天天只见你一个人,心甘情愿地沦为你的玩物,才能算没背叛你?”


    段伏归听她提起“锁在身边”,眼神狼狈地跌了下,略显心虚地移开视线,却还是嘴硬道:“你连家人都可以不顾,却非要跟姓温的在一起,你不是惦记他是什么?”


    “我没有跟他在一起,被他识破身份是意外,若知道有今日,我就该早早离开建康。”


    “真的?你真的没跟他在一起?”男人眼里顿时绽出惊喜的光芒,终于松了些力道。


    刚才的挣扎,纪吟的领口被男人扒下大半,露出修长雪颈,香肩半露,段伏归被这雪白的肌肤晃了目眩神晕,又看她被自己咬


    得红肿的唇,如吸饱了露水的花瓣,娇艳欲滴,眼神暗了下来。


    他已经快两年没碰过她了,失而复得,只有彻底占有她,侵入她,段伏归才能稍稍安抚住自己的心。


    就在男人俯下身,再次靠过来,灼热的气息已经将她包裹,空旷的大帐中却响起一道清冷的女声。


    “段伏归,你后悔吗?后悔把我逼入绝境。”


    纪吟被他两只铁臂牢牢圈在怀里,挣脱不得,她也没再挣扎,只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瞳若碎冰,清清冷冷,倒映着极寡淡的神光。


    男人被问得一愣。


    他自是无数次后悔过,无数次假想,若当初自己肯放她走,她是不是就不会焚亡了,可如今得知这一切只是她逃离自己的手段时,那些后悔便悉数化作了腾腾的怒火。


    可他又不由庆幸,还好她只是骗自己的,还好她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有一切可能。


    “阿吟,你恨我吗?恨我又一次抓到了你。”


    纪吟怔了瞬,而后缓缓摇头。


    “曾经恨过,现在已经不恨了。”


    “段伏归,我已经认命了,我可以跟你回去。”


    按理段伏归听了应当开心,他却莫名感受到一阵心惊肉跳。


    爱和恨是一个人最浓烈的情感,如果她连对自己的恨都没有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彻底不在乎自己了。


    “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段伏归不敢相信。


    纪吟抬起眸子,望着远处,瞳仁却涣散失焦,她轻轻地说:“我这些年,总在逃离你的路上,就算短暂地安稳过一段日子,也如浮华春梦,转瞬即逝,还要时时提心吊胆,隐藏身份。”


    “我真的累了。”


    最后几个字,她带着浓浓的倦意。


    不止身体上的,而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疲倦。


    回望穿越至今的五载光阴,她一事无成,不得自由,没有可以托付的朋友,她曾短暂地感受到了来自亲人的温暖,但终究情如薄纸。


    权衡利弊后,她终究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在这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她如浮萍无根,心灵无所归处。


    一个人的心气总会在一次次折磨中被耗尽,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既然累了,那就安心留在我身边吧,我出发前就让人好好修缮了玉樨宫,要是你不喜欢,也可以搬到嘉福宫去,你是我的皇后,本就该住在那里。”男人柔声说,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她柔如花瓣的脸颊。


    纪吟泄气般笑了下,“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想怎样?”段伏归浑身肌肉一绷,嗓音发紧。


    “我不想回宫,那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囚笼。”


    “你就这么不想留在我身边?”


    纪吟没与他争辩这个问题,说了也没有意义,只道:“你就让我在燕京城外,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我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以吗?”


    “如果我偏要强留你呢?”男人咬着牙,满腔不甘。


    他忍受了六百多个日夜噬心锥骨之痛,好不容易找到她,却要他再次放手,绝不可能。


    他几乎又想不顾一切将她扑倒在榻上,狠狠撕碎她的衣裳,将她的血肉嚼吞入腹,这样她就能彻底跟自己融为一体了。


    “当初那把火,烧得太大了。”


    段伏归一怔。


    纪吟稍稍抽出自己的胳膊,折起左臂层叠的宽袖,露出纤细的小臂,然而在那雪白的肌肤上,却有一片巴掌大的瘢痕,硬生生破坏了这份无暇的美,如白璧微瑕、古画染墨。


    段伏归一眼就认出这是烧伤后留下的疤,瞳孔骤缩,心中惊惧。


    “这是那日留下的,你若是再将我困在那囚笼中,我能放一次火,就能放第二次,或许这次就不只是燎伤小臂了。”


    段伏归呼吸一滞,气得整个胸前都在颤动,“你在拿你的性命威胁我?”


    “那我让人把你看起来,时时刻刻派人盯着你呢。”


    闻言,纪吟仰起头,用极认真的眼神将他的脸打量了一遍,星子般的瞳仁明亮澄澈,清晰倒映着男人凶戾的神情。


    接着,她怆然一笑:“我原以为,经过生死之事,你总归会有点改变,却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唯我独尊,从来都不会尊重我的意愿。”


    “如果你宁愿得到一具行尸走肉都要把我关回去的话,那就随你吧。”


    段伏归胸口一堵,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


    眼前似乎又浮现起她被火焰吞噬的那一幕,那幅画面深深地印刻在他眼底,永远都不能磨灭。


    火中求生,即便提前策划好了逃跑路线,依旧风险重重,稍有差错她就会被烈火吞噬。


    即便她现在好端端地被自己拥在怀里,只要想到那个可能,他后背仍旧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


    段伏归隐隐感觉到纪吟跟从前截然不同了,一开始的她倔强不屈,但身上那股少女的活泼藏也藏不住,但随着她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久,她整个人也越来越沉寂了,如今更是有种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麻木。


    万一真的再将她逼狠了……


    段伏归闭上眼,咬牙切齿:“好,我答应你,不强求你进宫,但是,你也不许躲着不见我。”


    纪吟垂下眸,便是她想躲,又如何能躲得开呢-


    以性命作威胁,段伏归终究还是退了半步。


    纪吟还被男人紧紧箍着腰,勒得难受,推了推他,却换来更大力的对待。


    段伏归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孩儿,将近两年没见,还是瘦瘦袅袅的,离开了他也没长多少肉,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本是明媚甜美的模样,如今却显得清清冷冷,然而清极生艳,仿佛开到荼蘼的白山茶,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男人喉结滚动,自她离开,他就没碰过女人,连自我纾解都极少,只有在醉酒后神思迷离梦见她时,才偶尔释放一两回。


    然而等他醒来,看着夜色中空荡荡的宫殿,无边孤寂涌过来,如潮水般将他吞没,他就如那溺水之人得不到喘息。


    如今终于再次拥着她温软的娇躯,段伏归哪里还能忍,一手扣住她后脑,俯身吻了下去。


    纪吟猝不及防,心头一惊。


    “你不是答应过我,放我出去?”纪吟极力挣扎,好不容易找到喘息机会。


    “我是答应了,可我没说不碰你。你是我的妻,夫妻敦伦本就是常理,你摸摸他就知道他有多想你。”


    纪吟被他强行拉着手往那处去,掌心触到那儿,直骂他下流不要脸。


    “无耻!”


    段伏归听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两年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你想我了吗?”他松开她的唇,继续下移,滚烫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敏感的脖颈间,手也不安分地探入,试图撩拨她。


    纪吟强忍着反应,眉目冷若冰霜,“段伏归,你真要叫我再恨你一回吗?”


    男人一顿,半晌,他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惊喜,问:“你愿意原谅我,跟我重新开始?”


    纪吟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然而若实话说出来,难保又刺激到男人,便沉默着不说话。


    段伏归微微抬起她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阿吟,我不是圣人,我想要你,你的身和心,总得给我一样吧。”


    因为两年前惨痛的教训男人才终于肯退让半步,给她一定的自由,但他从不做亏本买卖,如果注定得不到她的心,那只有得到她的身来慰藉自己了。


    纪吟微嘲,“你曾经说你会改,你会好好待我,可真到关键时刻,你从不曾问我想不想要,愿不愿意,只依着你的性子来,就像刚才,你口中答应放我出去,实际不过是把有形的牢笼换做无形的,心里依旧觉得我是你所有物,该任你亵玩,如此,我又怎么可能动心呢。”


    “我……”段伏归一时语塞,被她犀利点破,竟有些心虚。


    他确实如她说的,根本没打算放手,他要在她周围安插上自己的人手,时时掌握她的动向。


    “如果我真的改了,你能不能接受我,爱我?”


    纪吟对上这双希冀祈求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竟有几分恍惚。


    一个本性霸道的人,真的有可能真心悔改吗?大概是装的吧。可这双眼睛里的情绪是如此真挚,看不到一丝作假。


    可是她的心太累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爱人了。


    但她嘴上却道:“你总得改了,我才知道。”


    “好,那我就改,我改了,你就努力爱我好不好?”段伏归紧紧握着她的手。


    一个打定主意要谋取她的心,一个打定主意暂时稳住他,给自己争取一点难得的安宁,得过一日是一日,一时间倒是相安无事了。


    晚上,简单吃过一顿晚饭,纪吟用茶水漱了口,朝男人道:“你重新给我安排顶帐子吧。”


    “你不愿留在这里过夜?”段伏归立时变了脸。


    “我已经答应你,不碰你,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看着你,不行吗?”男人语气卑微。


    纪吟静静地望着他,意思显而易见。


    见卖惨没用,段伏归只好敛了神色,“你不想与我待在一处,行,你也不用去别的地方,我走就是。”


    纪吟无所谓住哪里,只要不跟他同床共寝就行。


    男人平时健步如飞,如今到大帐门口的这点距离却走得一步三回头,最后停在门口,“你好好休息。”


    “嗯。”纪吟淡淡应声,没有丝毫波澜。


    “你有什么事就来叫我,我就在隔壁。”


    “嗯。”


    “那我走了。”


    “嗯。”


    “我真的走了。”男人充满希冀地看着她,希望能听到一句挽留。


    纪吟没再应声了。


    段伏归绞尽脑汁,终于找不到闲话,等了半晌,见她依旧无动于衷,才失落地离开了。


    帐帘落下,一室昏暗。


    纪吟这才注意到,此间大帐被特意布置过,一进来就仿佛踏进了锦缎织就的软衾中。


    紫檀木床榻宽阔如一方小天地,层层缕金绣纱帐悬垂在两侧,帐上是她常用的莲花图案,床头不远处,梳妆台临镜而立,铜镜光滑如水,辉映着柔和朦胧的烛光;台前散落着几件小巧玲珑的妆奁,有钿螺檀木梳,青竹牙刷,胭脂水粉,钗环琳琅,都是她曾经在宫中时常用的。


    更远处的小几上,一只金胎瑞兽脑香炉中,袅袅飘出几缕青烟,是上品的沉水香与幽兰的结合,清雅馥郁,游丝一般钻进鼻息里,似有某种凝神静气的功效。


    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军中,这是座行军大帐,还以为是哪处堆金砌玉的宫殿呢。


    唯一有些不合时宜的便是灯火太少,显得帐中过于幽微昏暗,暗影重重。


    段伏归行事粗犷,从来不在吃穿住行上讲究,而且一看那妆台,便知是为她准备的。


    他在来时就做好抓到她的准备了。


    事到如今,纪吟也不过多为难自己,从妆台上拿了洗漱用具,又从衣柜里翻找出干净的寝衣,便径自去屏风后洗漱。


    绕了一圈,她最终还是又落回男人手里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如何,可能永远都逃离不了男人的掌心,只能得过一天是一天了。


    躺在陌生的床帐里,纪吟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许是早在身份暴露时就想到了今日,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也或许是白日的争吵耗废了大量精力,上床后没多久,她竟渐渐感觉到了一丝困倦。


    她没有抵抗,任由自己沉入梦乡。


    男人被赶出来后,却没离开,他竖起耳朵,隔着一堵帐墙,听得里头水声、上床的窸窣声渐渐消失,灯也灭了,只余一道清浅绵长的呼吸,便知她是睡着了。


    他这才小心撩起帐帘,轻手轻脚地钻进去。


    帐内漆黑一片,唯有外面的火把在帐墙映出微弱的火光,男人却仿佛早习惯了黑暗,如履平地,绕过楠木桌、六折檀木大漆屏风,来到纪吟床前,撩开重重幔帐。


    女孩儿乖巧地躺在衾被里,雪白的面颊散发着柔润的光泽,似这夜色里的明珠,鬓发如云般散落,眉眼宁静,美好得像一幅画。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痴痴地看着她,他曾无数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她没有焚亡,还好好地躺在自己枕边,可是每次醒来,却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空梦。


    他下意识探出手,指腹触摸到女孩儿的肌肤,然而这肌肤太柔太嫩,他指腹的茧太粗糙,轻飘飘的,没有实感,忍不住加大力道确认。


    纪吟在睡梦中也被戳得蹙起了眉,下意识挥了下手,偏过头,继续睡。


    段伏归的视线顺势落到她小臂上,轻轻撩开一点衣袖,抚上她那被灼烧出的微微凸起的疤痕,这才有了某种真实的触感。


    这不是梦。


    她真的还好好的。


    意识到这点,他心头发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所有的悔恨痛苦,终究有了归处。


    男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儿的睡颜,直到帐外传来浑厚的号角,门帘漏进一丝浅浅的天光,这才赶在她醒来前离开-


    段伏归此次动兵只为了顺利接回纪吟,如今他又允诺齐国五年不南下,接到纪吟后,第二日就准备拔营。


    纪吟再次坐上北上的马车,看着渐渐远去的风景,内心有股说不出的怅然,这时一道男声突兀地出现在她耳边。


    “阿吟,你渴不渴?”


    “阿吟,你累不累?要不我进马车,你靠着我,这样就没那么颠簸了。”


    纪吟朝他递去一个冷漠的眼神,放下车帘,彻底隔绝他的视线。


    男人颓丧片刻,很快又打起精神,围在她马车边嘘寒问暖,活像一个大丫鬟。


    纪吟不接受男人的殷勤,他倒也没强迫她,可整日像苍蝇一样围在她耳边叭叭叭,她也烦不胜烦。


    然而她若冷下脸,男人就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就算骂他,男人也不觉耻辱,反而像是享受似的,纪吟实在有气发不出,所幸不理会他。


    段英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他跟随主上这么多年,何曾见他这般低服做小过。


    他原以为皇后被抓回来,定然不死心,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谨防她逃跑,结果她竟安安分分,半点都没逃跑的打算。


    但他依旧不放心,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极了从前,那时他也以为皇后收心了,这才放松警惕叫她逃了出去。


    纪吟察觉到段英时不时飘过来的眼神,心中波澜不兴。


    她这次是真不打算逃了。


    连逃到齐国都能被抓回来,天大地大,她又还能去哪儿呢。


    “阿吟,今天天气好,你想不想出来骑马走走?”


    这一日清晨,队伍刚上路不久,段伏归打马走在纪吟马车旁,撩起她的车帘。


    纪吟顺势朝车窗外望去,初升的日光穿越层云,朝霞如画,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清冽,道路两旁,碧草如茵,星星点点的野花点缀其中,好不浪漫热烈。


    “我记得你是喜欢骑马的。”


    段伏归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动,继续说:“连坐了数日马车,我只是想让你出来松快松快,我保证不做什么。”


    纪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断他这话的可信程度。


    再男人的再三保证下,纪吟终于点头答应了。


    “我想自己骑,你别跟着我。”


    “……好吧。”


    段英给她找来一匹不高不矮,性格温顺的枣红小母马,纪吟扣住马鞍,用力一蹬,不知是不是太久没骑马生疏了,她第一下竟没能成功上马。


    段伏归趁机过来献殷勤,“我扶你上去?”说着就要伸手过来。


    纪吟侧身避开他,冷淡拒绝:“不用。”


    最后,她还是凭借自己成功跨上了马。


    “驾!”纪吟一夹


    马腹,忽然冲了出去。


    段伏归脸色一变,连忙追了上来。


    纪吟根本不管身后的人,只往前冲,不知跑了多远,一直到她身累了,腿酸了,这才放缓了步子。


    天空、旷野、阳光、微风,纪吟闭上眼,嗅着草木的清新,竟然难得的感受到了一丝自由。


    段伏归一开始以为她要趁机逃离,紧接着反应过来,她没这么傻,控制住想拽回她的冲动,紧紧缀在她身后。


    待她放慢步子后,他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下一秒,他表情一愣。


    只见女孩儿长睫微垂,神态是他从未见过的宁静舒展。


    只是因为骑马吗?不,不是,段伏归意识到,许是在这一刻,她短暂地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纪吟察觉到身侧的气息,睁开眼,看了过来。


    段伏归下意识道:“你喜欢,以后我都陪你骑马好不好?”


    纪吟定定了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说:“不用了。”


    段伏归心中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来-


    一个月后,队伍终于抵达燕京。


    段伏归暗暗想搞小动作,“你在宫外也没地方,不如先进宫住两天,等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再搬出去。”


    纪吟冷眼看他,以男人的本事,准备屋子不过一句话的事,她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不外乎就是拖。


    “我说过了,我不进宫。”


    “没有宅子,我可以住客栈。”


    见她态度坚决,果真毫无转圜的余地,段伏归垂下头来,仿佛打了败仗的大狗。


    第89章


    纪吟说要住客栈就真住客栈。


    段伏归心中挫败,有心想跟着她一起,但他离开京城太久,朝中各项事务还等着他处理,只好依依不舍地将她安顿好。


    男人一转身,面色立时沉冷起来,吩咐段英:“多派点人手守在皇后身边,一有动静立刻来禀告朕,注意不要被她发现。”


    从得知纪吟还活着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打算放手,他说过,生同衾,死同穴,要想彻底摆脱他,除非他死。这一路上种种低服做小,不过是为了博得她几分心软,好让她早日接受自己而已。


    她虽说过她不会再逃了,但他如何敢相信,如何敢放心。


    纪吟在客栈落脚,只收拾了几件自己带来的衣物,还有一些日常洗漱用品,其余的,段伏归替她准备的钗环锦裙,一概没要。


    睡了一觉,疲乏稍消,第二天,她来到楼下大堂,掏出几个钱,朝伙计道:“给我来份汤饼。”


    “好勒,客官。”


    片刻,伙计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汤送到纪吟面前,纪吟趁机朝他打听,“小哥,你可知道燕京城里,哪家牙行口碑最好?”


    “那要看客官想买什么了,要是买人,金门牙行手底下的人最多,大的小的,汉人胡人都有;要是买宅子铺子,那就去迎庆牙行……”客栈消息灵通,伙计便倒豆子一样说了出来。


    “多谢小哥。”


    纪吟用过早饭,便朝迎庆牙行而去。


    她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想买个中等大小的宅子,价格在十万钱以内。”


    十万钱?这可是个大生意,牙行管事李顺立即亲自出马,笑着迎上来:“好说,这样的宅子我们手上有的是,就是不知道呃……夫人想找个什么样的。”


    李顺在牙行里迎来送往,早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他见纪吟衣着虽不算奢华,但容貌不俗,尤其一身白雪般的皮子,手指白嫩得跟剥了的葱一样,只有富贵人家才养得出这样娇滴滴的美人,又见她气韵成熟,不似十四五的小姑娘般青涩,便猜她是哪个贵族家的夫人。


    纪吟也不在乎他怎么称呼自己,便说了自己的要求。


    李顺立时就在心里扒拉出几处宅院,正要出门带她去看,就在这时,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朝纪吟道了个歉,过去后,那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李顺听了,脸色一变,两条眉毛扭得七上八下,险些打起架来。


    回来后,他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对待纪吟时仍不由多了份小心和恭敬。


    一上午过去,他带纪吟看了几处院子,待看完最后一处,两人止步在院子里。


    “夫人可有看得上眼的?”


    “李管事,我先前说过,我只买十万钱以下的宅院。”


    李顺装作不明白她的话,“这些宅院的作价都在十万钱以下啊。”


    纪吟扫视了圈,“原来这两进的院落,十几间屋子,遍铺地砖,瓦片齐整,甚至还带桌椅家具,装饰如此豪奢的屋舍,才不到十万钱啊。”


    “而且,这么好的院落,还不止一处。”


    纪吟心中冷哼,这些屋子,光是其中的装饰就不止十万钱了,段伏归当她眼瞎吗,还是以为她是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被他轻易蒙骗过去。


    “这……”李顺心里滴下汗来。


    “如果你是受了谁的指使,那我也不必浪费时间了。”纪吟说罢,转身就走。


    “夫人稍等,夫人稍等。”


    李顺还在喊她,纪吟却已不再理会他了。


    纪吟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边打探其余消息,她隐约感觉到几条影子忽远忽近地跟着自己,对此她也没觉意外。


    以男人的性子,不派人监视她是不可能的。


    另一边,段英安排在纪吟身边的人手,立马将今日的事报了上去。


    段伏归正在批阅这段时日积攒的奏折,闻言,握笔的手一顿,沉默片刻,轻叹一句:“她是猜到了。算了,你们以后只负责她的安全,不用插手其余的事了。”


    纪吟等了一天,换了个牙行继续找房子,这次对方给她介绍的终于正常了。


    “有没有城外的屋舍?”纪吟问。


    那牙人一愣,“有倒是有,就是没有城内的好。”


    “没关系,带我去看看吧。”


    最后,纪吟选中了清云山下的一座屋院。


    这座院子有些年头了,这一两年空闲下来,只有个主家一个老仆负责守屋,墙皮剥落,梁上的瓦也碎了小半,院中荒草丛生,实在不算一个好住处,但空间很大,前后两进的院落,后院带着一个大花园,还引了一条小溪,依山傍水,不像是屋宅,倒像是别院。


    最重要的,院子在城外,离皇宫比较远,纪吟能落个清净。


    纪吟没要段伏归送来的东西,当日她被齐国送给他时,她把自己那一年多经营书肆得来的钱财带上了,不算多,换算成银子也就两三百两,如今光是买房子就花了将近一半身家。


    盘下院子后,她顺便让牙行介绍了几家木匠和泥瓦匠,把院子好生整饬了番,又采买了些锅碗瓢盆、灯烛窗纱、脸盆衣架等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还打了几副桌椅和书架,一下又花掉几十贯,但总之是安定下来了。


    在她盘下这座院子不久,附近的另两处民居也悄无声息地易了主。


    纪吟知道自己并没有逃离男人的掌控,可她能做的也仅有如此了,至少不被困在那充满痛苦回忆的皇宫中,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还是半自由的。


    监视纪吟的禁军自然不敢隐瞒,将她的事一五一十地报了上去。


    段伏归一听,手指一收,掌心的青瓷茶杯霎时出现几道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瓷片一碎,冷茶浇了满手,隐约可见几点猩红的血珠混杂其中。


    段伏归胸中腾烧起一股怒火,拔身而起,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他答应暂时不强迫她,却不是让她这般躲着自己的。


    选哪里的院子不好,非得选城外,不是刻意躲他是干什么。


    段英连忙劝道:“主上,请您冷静,您好不容易迎回皇后娘娘,心里必定想好好待她的,若情急之下说了伤人的话,岂不是白费了您的苦心,若再重蹈覆辙……”


    说到这儿,他不


    敢再说了。


    段英心想,以皇后的脾气,若主上真把她逼急了,保不齐再来一刀,偏偏主上又舍不得惩治她,主上是一国之君,实在不容闪失。


    再有就是,皇后“离世”那两年,他亲眼见证主上是多么锥心泣血,黯然神伤,甚至在战场上近乎自虐地杀敌,实在看得人胆战心惊,如今皇后回来,好歹还正常了许多。


    段伏归被他一劝,终于稍稍冷静下来,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你说的对,我是不能再失去她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想过放手,但他也怕她再次决绝地离开自己。


    尽管他嘴上说着可以让人时时刻刻守着她,但如果一个人一心求死,再多人看着也总有疏漏的时候。


    真正体会过失而复得后,他才明白这是多么刺骨锥心的痛。


    段伏归站在原地,沉思片刻,然后吩咐了段英几句-


    纪吟终于把屋院收拾成能住人的模样,正准备添置些细软,翌日,她家门口却骤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起先以为是附近的邻居,开门后,看到那道挺直高大的身影,她扶在门框上的手紧了紧,骨节泛起白意。


    那短暂的虚幻的自由美梦破碎了,她努力克制自己的心绪,平声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男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像面墙一样堵在门口。


    纪吟没说话。


    段伏归自顾自道:“我听说你买了新宅,特意来恭贺你乔迁之喜,怎么,你不欢迎我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继续说:“我还给你送了礼物,你肯定会喜欢的。”


    纪吟惊异地抬起眼皮,心里根本不期待他所谓的礼物,最好的礼物就是不要来打扰她。


    段伏归大掌握住她扶在门上的胳膊,强行扣住她,趁机挤进前院。


    “进来吧。”


    方才男人的身躯挡住了她所有视线,直至此时,纪吟才看到,除了他,门外还有十来个人,是——


    尤丽、陶儿、金玲……还有林雪,成安,小花儿……


    纪吟瞪大了眼,一时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这些曾经与她或多或少产生过交集、经历过患难的人,此刻全来了。


    “祝贺夫人乔迁之喜。”众人齐声贺道,一张张熟悉而温暖的脸上盈满笑容。


    纪吟扭过头,怔怔地看着段伏归,“是你安排的?”


    “当然!”段伏归笑了,邀功似的追问,“怎么样,这份贺礼,你可喜欢?”


    纪吟咬了咬唇,垂下眸,算是默认了。


    原本小院只有纪吟自己,清冷疏落,如今乍然涌进十几口人,瞬间就热闹起来。


    他们除了人来,还带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我不用这些……”


    “夫人,这都是用我们自己的钱买的,是我们的心意,您就收下吧。”


    尤丽伶牙俐齿地说,其余人也附和起来。


    “就是,夫人都不知道,这两年我有多想你。”陶儿眼泪汪汪地说,要不是段伏归在这儿,她只怕要埋进纪吟怀里痛哭一番。


    如此,纪吟便拒绝不了了,只是眼底微微发涩。


    很快,尤丽这个管家就开始安排活计,由林雪带领金玲、阿依若,还有成母去厨房准备大家的饭菜;成安负责干体力活儿,她则带着陶儿去房间布置。


    “现在天气热,山里蚊虫多,我缝了顶纱帐,给夫人换上。”


    “陶儿编的几条络子,缀着香囊,也可以挂上。”


    “我们还把夫人从前看的书都带了,正好可以填在书架上。”


    “还有钗环首饰……”


    尤丽兴致勃勃地安排起来。


    傍晚,众人聚在一起吃了个团圆饭。


    当然,尊卑有别,他们不敢跟段伏归坐一桌,厅里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纪吟尝到林雪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


    安安静静地用完饭,又喝了一杯茶,纪吟道:“天色有些晚了,你再不回去,天黑就不好行路了。”


    段伏归动作一顿,嘴里的茶水也没了滋味,面上却笑道:“那你正好尽尽地主之谊,让我留宿一晚。”


    纪吟暗自长吸一口气,站起身,避开前院的热闹,行至后院,男人亦步亦趋地跟过来。


    斜阳穿过松柏的枝桠碎隙落到地面,苍翠的叶片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光,天际云蒸霞蔚,远处清云山静静立在那里,隐隐能听到山上白马寺传过来的钟声,倦鸟归林,一切显得那么宁静、悠然。


    然而这份宁静却被某个人硬生生打破了。


    纪吟站定,抬起眸,认真地看着他,眸光湛亮,却冷若皎月,“段伏归,我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我看得出来,我走之后,尤丽她们没有吃苦,成家人的日子也都过得不错,谢谢你善待他们。”


    “我也看得出,你真的变了,与从前不一样了。”


    段伏归听她这么说,心中狂喜,眼里绽出惊人的亮光,“那我们能重新……”


    “你既学着改变了,为什么不彻底放下呢?”


    “我不在的日子,你不也好好过下去了吗?征战四方,治理天下。”


    段伏归听得这话,脸上青筋暴起,终于撕破伪装,紧紧抓住她胳膊,“那不叫好好活着,没有你,我不过是具躯壳而已!”


    “你根本就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说我改了,你就能给我机会重新开始,但你这一路上都在躲我,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跟我说,我给你的东西你一件不要,还选择远离燕京的地方安顿,你根本就没给我机会是不是?你只是想趁机远离我!”


    纪吟被他说中心思,也不恼,只用冷静的眼神看着他:“那你又真改了吗?你真的学会尊重我了吗?这又何尝不是你的手段。你以为我没察觉出每日跟在我身后的人吗?”


    “我派人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男人理直气壮地狡辩。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会有危险。”


    段伏归心中气恨至极,“我待你的情意,在你心里,就当真没有半点分量吗?”


    “那情意,能抵消你曾经对我伤害吗?”纪吟轻轻问,睫羽如蝴蝶轻轻扑闪了下。


    段伏归一顿,眼神躲闪了下,“我已经后悔了,我会好好弥补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给你。”


    “我只想要你放过我,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可以吗?”


    男人像被掐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如果他不放过她,她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如果要让她彻底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就要对她放手。


    意识到她从来没给过自己机会,段伏归爱-欲恨欲一起涌上心头,两个月来的压抑就此爆发,掌心扣住她后颈,不管不顾朝她唇上强吻下来。


    纪吟反应过来,拼命推他,却反被男人两边臂膀和强压过来的身躯钉牢在墙上亲吻。


    他许久未曾嗅过她的芬芳,尝过她的味道了。


    纪吟挣脱不开,心中恨极,好不容易才抽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朝他脸上抽去。


    她没留手,在他脸上留下一道鲜红的掌印,自己的手心也火辣辣地疼。


    男人停了瞬,却还没有放开她的意思,纪吟又扇了他一巴掌。


    段伏归这才慢慢回过神来,看到她含泪的双眸,灵台一清,赶紧松了力道,搂着她哄:“阿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怎的,一想到你怎么也不肯给我机会,我就失控了,对不起……”


    纪吟眼眶泛红,泪珠滚落下来。


    段伏归一下慌了,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扇,“你要是不解气,可以再打我,随便打多少下都行,只要你别哭了。”


    然而他越是这么说,纪吟的眼泪却掉得越厉害了。


    那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仿佛箭簇一般刺在段伏归心上,他心疼得要死,不停给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你说要我走,好,我就走,我再


    也不强迫你了好不好,别哭了好不好。”


    段伏归一边说,一边松开她,慢慢朝后挪去。


    果然,他离开后,纪吟的抽泣渐渐停止了。


    纵然段伏归有再多的不甘心,此刻也不敢再刺激她,跨出院子,让段英牵马来。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暗沉,但段英还是注意到他脸上鲜红的手印。


    没想到皇后看着柔柔弱弱,下手这么狠,心想自己以后一定要对她敬而远之,又想,原以为主上这趟能有所收获,但看主上如被阴云笼罩的神情来看,或许不仅没能更进一步,反而又闹僵了。


    唉……


    段伏归离开了,尤丽她们却留下来了。


    第90章


    “陛下让我们在留在宫中和来夫人这里选一个,我们还是想跟着夫人,就来了,夫人,您愿意收留我们吗?”尤丽小心翼翼地问。


    纪吟明知这是段伏归的阳谋,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但若直接塞人,她肯定会拒绝,就派了尤丽她们来。


    想到曾经共患难的情谊,纪吟泄了气,“算了,你们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我这里粗茶淡饭,比不得宫里。”


    “我们只要跟着夫人就满足了。”尤丽脸上一松。


    纪吟看着她们,也缓缓露出个笑来。


    家里人口一多,纪吟要想办法养家糊口,尽管她说自己这里只有粗茶淡饭,但她又怎么忍心叫这些姑娘跟着自己吃苦,思来想去,纪吟决定重操在建康时的旧业。


    燕国在段伏归的改革下,已经逐渐摈弃鲜卑语,全面说汉语、习汉字,他还有意从寒门和庶民里科考取士,这些中下层读书人,因为没有家族根基,对书本的需求只增不减。


    几个宫女都识字,倒是能帮上忙,还能叫她少雇几个帮工,如今要雇佣识字的帮工可不容易,这些人才都被世家大族牢牢把控着。


    纪吟将自己的打算说给尤丽她们听,得到众人一致支持。


    “夫人见识广,又聪明,我相信夫人会成功的。”尤丽信心满满地说。


    “就你会拍马屁。”纪吟笑骂她一句。


    下定决心,她很快投入到事业中来,头一项就是印刷厂和书铺选址。


    她买的这座宅院虽有些破旧,但好在地方足够大,尤其是后院,正好可以改造为印刷厂。


    “至于书铺……我想就近在清泉镇上租间铺子,这镇子虽在城外,但背靠清云山上的白马寺,逢五逢十,来来往往的香客不少,遇到做法事时更是热闹得不行,我感觉客流量不成问题,应该能挣到钱,而且离城里也不算太远,等打出名气,说不定还有人专门来我们这儿买书呢……”


    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搬着小板凳,团团围坐在后院的树荫下,纪吟一边说,一边拿着炭笔在小木板上写写画画,颇有像后世那样展示项目的意思了,宫女们没见过这种阵仗,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已经畅享着要怎么挣钱了。


    此时正是艳阳初升,阳光明媚,溪水叮咚,清风蝉鸣,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


    定下计划,纪吟立刻行动起来。


    她计划先印刷几本基础读物,《千字文》、《三字经》、《声律启蒙》、《幼学琼林》、《论语》、《诗经》等。


    这个时代,《千字文》已渐有雏形,但《三字经》和《声律启蒙》这等后世才出现的读物还没面世,纪吟把其中涉及到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历史内容稍稍替换了下,对读书人来说十分新奇。


    虽说这是经过时间检验,堪称启蒙书籍的经典之作,但毕竟时代不同,她一开始也不确定能不能被这个朝代的人接受,纪吟在建康时试着印了些来卖,结果因为朗朗上口、文字质朴易懂,竟十分受欢迎,几乎撑起了她营业额的半壁江山,这给了她莫大的信心。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重新开张,纪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先去木匠铺子定制印刷所需的雕版,再去联系产纸的商户下订单。


    这个时代纸张刚流行起来,尤其是能写字绘画的纸,造价十分高昂,订了纸,纪吟的小金库就见了底。


    可接下来还要租铺子呢,纪吟有些发愁,恰巧这时林雪又来看她,


    林雪如今在京城开了铺子,林记点心彻底打出了名气,生意十分火爆,尤其是店里的奶油蛋糕,口感香软绵密,令人回味无穷,只可惜制作奶油十分耗时耗力,每日数量有限,供不应求,实在叫好这一口的人馋得抓心挠肺。


    如今各家贵族宴会上,要是能订到一整套林记点心的甜品,那都要叫人高看一眼。


    “我们在建德时说好的,我不白占你便宜,你告诉我配方,我给你分红,这几年的钱,我都攒着呢。”林雪说。


    其实,得知她“亡故”后,她还用这钱去寺里烧过纸捐过香油钱,还在冬日施过粥,不过她现在既好好的,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林雪将带来的匣子打开,亮光一闪,里面竟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粗略一看,起码在二百两以上。


    纪吟一愣,“当时口头定下的约定,没想到你还记得。”


    “我如今是真缺钱,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


    林雪一笑,“我就喜欢你这副爽快不矫情的性格。”


    “不过,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件事,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了。”


    “什么?”


    “我想投钱入股你的书肆。”林雪认真地说道。


    纪吟挑了下眉,“我这还没开业呢你就来找我合股,就不怕赔本?”


    “不怕。我相信你的眼光。”


    “那好吧,林老板,合作愉快。”


    有了林雪带过来的钱,纪吟的启动资金一下就富裕了,整日忙前忙后,一边要去租铺子,重新装修,找木工打书架,一边要负责排版校对,还要去找专制纸墨的商户定原材料……


    自那日吵完架,段伏归已有小半月没去找纪吟,但他还是放不下她。


    这日在含章殿处理完政事,他靠在椅子上,听段英报上来她这段日子干的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顶着烈日东奔西走,为了确保书册不出问题,精益求精,跟木匠扯了好几次皮,对方不识字,纪吟一开始画了图纸,让对方按照图纸上的笔画进行板雕,结果等她去验货时,好几块板上都有笔画雕错了,她说这些板不能用,要重新雕,对方不依不饶,觉得费事儿,纪吟拿出当日签的合约,对方就耍赖,“我就是按你给的图纸雕的,哪错了,我可是几十年的手艺了,以前给王府的窗户雕花,人家都从来不说一个字,就你事儿多,果然是娘们儿就是难缠……”实在把纪吟气得不轻。


    段英事无巨细地禀告完,小心问:“主上,可要属下派人将那些人暗中警告一番?”


    段伏归想起她倔强的性子,又想起上次买屋的事,若他真插手她的事,只怕又要惹得她不快,摇摇头,“算了,由她吧。”


    他又想,这么多天过去,她气应该消了大半吧。


    于是等到休沐时,让人备了马,径自出了京城,直奔清云山脚而来。


    此时纪吟已经拿到第一批板子,正在后院改造出来的印刷作坊里调配墨汁,看什么样的浓淡程度印出来的最清晰规整。


    她在建康试验过,按理不用这么麻烦,但两地用的墨不一样,她担心这点细微的不同会引起质的变化,若印得不好,可就要亏本了,于是对每个环节精益求精。


    她给每张纸打上编号,还在角落里写上用的几号墨汁,等拓印出来,放在一起对比。


    “我感觉三号墨汁的配方印出来的字最清晰,可这松烟墨实在不便宜。”


    “五号的也还行,就是颜色稍淡一点。”


    尤丽她们凑在一起点评。


    段伏归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悄无声息,不叫旁人通传,静静立在角落里,纪吟全部心神都在面前这些纸张上,一时竟没发现。


    站在最外围的阿依若一偏头,余光不经意扫到廊檐下的段伏归,脸色一变,就要行礼,段伏归在她开口之前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一凛,阿依若打了个颤,如鹌鹑一般缩着脖子不敢动了。


    段伏归遥遥看着纪吟,为了方便做实验,她只穿了件灰蓝色的细布窄袖衣裙,乌发全部盘在脑后,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脖颈。


    屋里摆放着杂七杂八的用具,雕板、墨汁、宣纸、毛刷等等,她腰下的裙摆不慎沾了些墨点,手指也被墨汁染黑,然而她眸光沉静明亮,神情专注,身上散发着段伏归从未见过的朝气,将这简陋的屋室都衬得亮堂了几分。


    显然,就算再苦再累,她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从前的她是被困在锦绣笼的鸟儿,看着鲜亮,却在一日日走向灭亡;如今她是扎根在大地里的花,肆意自由地向上生长着,散发着令人迷醉的生命力。


    段伏归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所求的,不过就是希望她能快乐地待在自己身边。


    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清风袭来,吹乱她鬓角几缕发丝,她下意识用手指捋到而后,却忘了指尖染着墨,不小心蹭到了雪白的面颊上,段伏归瞧见,只觉可爱得不行。


    陶儿偷笑了声,“夫人成小花猫了。”


    纪吟这才意识到自己脸脏了,正要寻帕子擦一擦,一扭头,正好看到门口的男人。


    四目相对,段伏归竟有种被抓包的心虚,苍白地替自己辩解:“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前院没有人,我就直接过来了。”


    纪吟信他才怪。


    她想质问他,凭什么不经她允许就擅自进她的院子,但一想,问了也白问,这小小的院墙还能拦住他不成。


    只要他不给自己添麻烦,别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她就当他不存在。


    段伏归已经做好被她质问的准备了,没想到她竟什么都没说,扭头又忙碌起自己的事。


    段伏归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但上次把她惹哭了,他心里存了份小心,不敢轻易招惹她,只能默默看着她忙前忙后。


    看得久了,他竟从中觉察出一点滋味来。


    原来,她做起自己的事业来,如此专注和严谨,又是另一番美。


    “让让,别挡在门口。”


    段伏归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想他作为一国皇帝,从来都是旁人给他让路,现在却为个女子让路,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半点不悦。


    相反,她不赶自己走,能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就是一种幸福了。


    两个月后,第一批书终于印刷成功,纪吟的书肆正式开业了。


    锣鼓一敲,红布一揭,只见牌匾上四个俊逸刚劲的大字——大众书屋。


    她这书屋,不拘出身,愿为大众百姓服务。


    正逢十五,白马寺中举办法事,清泉镇位于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不少香客从主街上穿过,听得一阵热闹的锣鼓,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凑过去一看,只见一家书肆门口,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几头黄灿灿红彤彤的舞狮正在凳子上爬上飞下,技艺高超,活灵活现。


    “莫不是哪家有喜,街上这般热闹?”


    “是大众书屋开业了。”有人答道。


    “大众书屋?这是什么?”


    “这是一家专卖书册的铺子,里面的书本不仅字迹规整清楚,价格还便宜,郎君不妨往里瞧瞧。”


    舞狮吸引来不少人,片刻后,还真有人好奇书肆里都卖些什么书,进去逛了逛。


    林雪得知她今日开业,特意来捧场,还带了许多点心来,却不是卖的,而是买了大众书屋的书,就能免费赠送一份。


    如今林记点心在京城里名气甚大,不少人冲着这免费的点心,竟还真掏钱买书了。


    “这本千字文倒是不错,字义简洁却内涵丰富,寥寥几句就包含了天文史地,飞禽走兽,倒是适合当幼童的启蒙读物。”一个大约二十出头,头戴高山冠,身穿湛蓝直缀的年轻郎君评价道。


    “郎君好眼力,本店刊印这本书册的目的正在于此。”纪吟从柜台后走出来。


    她今日穿了一件细绢白底宽袖长袍,青绿缘边,领口和袖口处绣了几支青竹,头发全部挽起,以木簪固定,极朴素简单的打扮,然而她五官生得精致,肌肤细白匀腻,反有种清水出芙蓉的清丽。


    年轻郎君被她晃了眼,看着她愣住了,直到数息以后才回过神来,略显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姑娘是这店里的掌柜?”


    “是啊。怎么,郎君是觉得女子当掌柜太稀奇?”纪吟笑问,半点没觉得被冒犯。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当着纪吟的面,哪好意思说出来。


    纪吟又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来,朝他递去,“这本声律启蒙也是启蒙读物,郎君也可看看是否有可读之处。”


    年轻郎君翻看了两页,声律启蒙的字句更直白简单,以他这般年纪来看确实过于稚嫩,但他在心里默默朗诵了几句,顿觉朗朗上口,无比流畅,果真应了“声律”二字。


    这般读物,他此前怎么都没听说过?


    这个郎君在书肆里看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怀里竟不知不觉抱了五六本书。


    “这些,我都要。”


    刚开业就卖出个大单子,纪吟心情颇好,“总共一千二百八十钱,多谢郎君光顾,今后小店还会继续上新书,欢迎郎君再来。”


    纪吟已经做好开业前期业绩不佳,要先赔本一段时间的准备了,但等今日营业结束,她盘了下帐,竟然卖出了七十六本书,总共收入两万多钱。


    当然,她本钱也颇大,这点收益还完全不够,但至少有个好开头。


    她关好铺子,带着今日在书肆里帮工的尤丽金铃回到家,却发现院子里平白多了几口大樟木箱子。


    “夫人,这是段大人送过来的,说是祝贺您开业的礼物。”阿依若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


    她们都知道夫人不想跟宫里扯上关系,因此这几箱子礼物也不敢往屋里搬,只得晾在院子里。


    纪吟上前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全是书,有竹简,有绢帛,也有纸张画卷,不一而足,但都十分珍贵。


    纪吟的手指抚上这些书册,“段英把东西送过来时,还说了什么话?”


    阿依若一脸惊讶,她没想到夫人竟这么聪明,“段大人说,东西送给夫人就是夫人的,断没有退回去的道理,您若实在不想要,随您处置,哪怕……一把火烧了也行。”


    随她处置?一把火烧了?


    纪吟冷哼一声,心底忍不住生出烦躁来。


    能被送过来的,只怕都是外面千金难求的孤本,纪吟素来爱惜这些古籍,怎么忍心糟蹋。


    段伏归是吃准了她的性子才这么干的。


    他如今倒是变得越来越狡猾了。


    “夫人?”尤丽见她久久不说话,小心唤了一句。


    “算了,先找间库房收起来吧。”


    第二天,消息传到段伏归耳中,男人冷峻的脸上


    露出一个笑来。


    果然,她舍不得。


    这日,纪吟照常守在店里。


    天公不作美,飘着细蒙蒙的秋雨,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


    忽然,她面前光线一暗,隐约感觉到门口一道人影,她一开始还以为是来客人了,抬头看去,只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纪吟的心莫名漏了一拍,有些警惕,然而他竟没干什么,只抬脚勾出一个凳子,往那儿一坐。


    为了给客人提供方便,纪吟在书肆临窗、临门等光线好的地方摆了几张桌凳,此时男人就坐在里她最近的凳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你又来做什么?”她心中恼怒,出口的语气便也不好。


    但男人不在意,反因她主动跟自己说话而欣喜,“我想买几本书,贵店不欢迎客人吗?”


    “你少给我装模作样。”


    “好,那我说实话。”


    纪吟静静等待他下文。


    段伏归看着她,素来冷沉幽黑的瞳仁,此时却似浸润了秋雨,覆上了层柔和深邃的亮光,“我想你了,所以想来看看你。”


    在她身上栽过这么多回跟头,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来硬的只会把她越推越远,采用怀柔的手段说不定还能博得她一丝怜惜。


    纪吟呼吸一滞,有股说不出的憋屈。


    “随你,我自是无法限制你的行动,但是我告诉你,我是不可能跟你回去的。”


    段伏归心中一痛,脸上虽还挂着笑,那笑意却渐渐苦涩起来。


    这日过后,段伏归又有将近半月未曾出现在纪吟面前。


    她想,事到如今,他总归明白她的态度,别再做这些无用功了吧。


    然而,事实告诉她,她错了。


    没过多久,男人居然又出现在了她书肆里。


    她不理他,不跟他说话,他也无所谓,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纪吟好几次感到烦躁,想要发火,却忍住了。


    今天的日子得来不容易,他看就看吧,只要别试图插手她的生活,别再把她强行关在宫里,看看又不会掉块肉。纪吟这般安慰自己。


    段伏归国事繁忙,一个月只能来四五回,有时是一整天,有时只有半日。


    虽然什么都不能干,但只要看着她,他心里就一片宁静,那些政务带来的烦恼便都消失了。


    仔细算来,这倒是两人为数不多真诚而和谐的时刻。


    因段伏归常来,他又白龙鱼服,只穿了寻常锦缎,镇上的人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二人又都是好模样,时日一久,便有人开始拉红线。


    跟纪吟合作的纸铺的女当家人姚娘子见状,凑到她耳边打趣,“我看那郎君时常来你书肆,一待就是大半天,分明对你有意,你前头那个也去了好多年了,何必一直守着,这郎君容貌英俊,体格强健,身上穿的料子看着不起眼,实则没有万钱下不来,可见家底不薄,你嫁了他,保管不用担心吃苦,如何,考虑考虑?”


    纪吟一脸无奈,又怕段伏归耳聪目明,不得不压低声音:“我说过了,我不考虑再嫁。”


    姚娘子叹了口气,十分惋惜,“你这生得这么好,人又这么年轻,余下半生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岂不可惜?”


    纪吟摇摇头,眸中一片坚定神色。


    段伏归耳力过人,实则早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尽管知道纪吟不会轻易妥协,听到她的回答后还是忍不住感到失望,心中怅然。


    一晃到了腊月初八。


    这是释迦牟尼佛成道日,山上白马寺有法会,又逢腊八节,山下清泉镇也联合举办了一场庙会,处处张灯结彩。


    纪吟随大流,也捐了些银钱,为举办庙会出了份力。


    她把姑娘们都叫出来,“大家忙了好几个月,也没休息过,正好今天有庙会,我们早点关门,晚上开开心心地放松一番。”


    姑娘们听说能玩儿,无不欢呼雀跃。


    段伏归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得到消息,殷殷地跑过来。


    纪吟依旧不理他,只当他是空气,拉着尤丽陶儿她们手穿梭在人群中。


    “好多灯啊!”尤丽感叹。


    她们这些宫女从小就进了宫,宫里虽也举办过灯会,却不是她们这灯宫女能随便逛的,如今能自由自在地逛灯会,岂能不兴奋。


    “那个莲花灯好大,好漂亮,夫人快看。”金玲兴奋地拉着纪吟的手,指给她看。


    纪吟顺势看去,果然有座三尺宽的莲花灯。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她莫名想到了五年前,段伏归带着她逛上元灯会,执意要给她赢下那盏灯。


    她怔了片刻,摇摇头,将这些繁杂的思绪踢出脑海。


    段伏归跟在纪吟身后,尽管极力强忍,他整个人的表情依旧十分僵硬。


    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火,难免叫他回忆起那年惨烈的画面。


    忽然,不知谁喊了句,“起火了!灯烧起来了!”


    “灯架倒了!”


    “走水了,快救火!”


    灯架一倒,灯油倾洒,顿时引燃了灯笼上的竹片、绢布,火势冲起丈高。


    百姓们受到惊吓,四散而逃,奈何人太多,一时推推搡搡,反而疏散不开。


    惊叫声,救火声,混杂在一起。


    起火了?


    这几个字,仿佛咒语一般,将段伏归钉在了原地,一团炽热明黄的火焰跳进他瞳孔里,他浑身颤得更厉害了,骨头都在“咯咯”作响。


    许久,他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去寻纪吟的身影,却什么都没找到。


    阿吟呢?


    火?


    她是不是在火里?


    火中隐约能看到一个身影,记忆中惨烈的一幕渐渐跟面前的景象重合。


    段伏归忽然着了魔似的,径自朝那烈火冲过去。


    “你干什么,那么大的火,你冲进去找死啊?”旁边人看到他的动作,吓了大跳,骂着劝道,又伸手拽了下,可惜没拽动。


    “阿吟,阿吟在火里,我要去救她!对,我要去救她!”他喃喃着说,整个人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众人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这人疯了吗,那么大的火,竟还要往里冲。


    好心人想要帮忙,可男人像头牛一样,体壮力强,如何拦得住。


    “段伏归!”


    就在他将要被火舌吞噬时,一句清越的女声穿过嘈杂的人群,清晰地刺进他耳膜里,终于叫男人停下了近乎自残的行为。


    段伏归顿了下,似不可置信,一格一格地扭过头来,看着好端端站在人群中的纪吟,眼眶发红,然后,猛地冲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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