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晚到现在,林娘子十分担心纪吟。
看纪吟被带走时反抗得那么剧烈便知她有多害怕这个男人,逃跑被抓回去,还不知道会遭受怎样的折磨,或许连性命都……她简直不敢细想。
除了纪吟,她也为自己忧心。
纪吟被带走后,林娘子本想回去找人帮忙,却没想到连她也被拦了下来。
那人将刀横在她面前警告:“你若是识相点乖乖跟我们走,或许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去。”
这话里的意思让林娘子不寒而栗,她不敢反抗,只能乖乖被他们带到一个院子里。
她惶惶不安、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现在听说那个男人要召自己问话,有种屠刀终于落下的感觉。
昨夜天色太昏暗,她并没有完全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只知道是个体格高壮气势凶狠的男人,直到此刻,她被人带着跨进院子里,一眼瞧见坐在厅屋门口的男人。
男人一身玄色绣金长袍,随意披了件大氅,破旧的屋院也难以掩盖男人身上的铮昂气势,他静静坐在那里,便宛如一柄插在战场上的利剑,剑下尽是尸山血海。
是明亮的天光都驱不散的森然寒意。
林娘子整个人都僵住了。
看林娘子愣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段伏归,段英警告性地提醒:“见到陛下还不快下跪行礼?”
陛下?林娘子心头一惊。身体却比脑子先反应过来,下意识跪到地上,脊背不由打起了颤。
段伏归没理会她的失态,淡淡扫了她一眼,“你可知道昨晚跟你一起赏灯的女人是谁?”
男人的声音不辨喜怒,却带着沉压压的感觉,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林娘子心知他这是在审问自己了,只能小心翼翼地答到:“她、她说她名周念。”
“周念?”段伏归重复了句,冷笑一声,“还有呢?”
林娘子摸不清他什么态度,又怕真说出来会惹怒男人,话语间便有几分迟疑。
段英是审问的个中好手,一眼就看出她的小心思,站在一边呵斥:“老实交代你遇到夫人后都发生了什么,但敢有隐瞒,便是欺君之罪,你这小命也不用留着了。”
林娘子浑身一抖,被吓得面如白纸,头颅立马匍匐在地。
夫人?
阿念是陛下的夫人?那她为何还要逃跑出来……
林娘子从没想到纪吟竟是这个身份,燕京城的贵人对她来说实在太遥远了。
这下林娘子再不敢有旁的想法了,只得把遇到纪吟后的事老老实实交代出来,“阿念、不,夫人,一开始扮作男子……我发现她女儿身后,她告诉我……”
当段伏归听到纪吟找借口说自己不想被那上司强占才不得已逃出来时,搁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抓,青筋暴起,面色铁青。
呵,在她眼里,自己不过就是强占她的禽兽!
“滚!”
段伏归转身跨进厅屋,正要继续去卧室,余光却又瞥见桌上摆的东西。
他认出来了,那是昨晚纪吟掉在地上的灯,一盏兔子灯,一盏河灯。
段英心细如发,自然不会错漏掉纪吟的东西,他检查过,灯没什么特别,就是上面写的祈福语,实在……犯主子的忌讳,所以虽带回来了,他也没敢直接交到段伏归手上,而是放在一边,就算主上发现,自己也能少受点怒火。
段伏归看到河灯,自也想起昨晚的事。
他上前一步,将巴掌大的莲花河灯拿起来,待看清上面写的字,一瞬间他瞳孔竟仿佛野兽般竖了起。
段英透过门看到主上的动作,默默后退了一步。
家人康乐,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
去年上元夜,他也带她去河边放了灯,是他特意为她赢下的灯王。
她当时只写了前四个字,呵,是因为他在身边,才不敢写后面这四个吧。
段伏归一瞬间想把这灯撕个粉碎,刚要动手,想到什么,竟硬生生忍下了这股冲动-
纪吟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她只感觉身下的床好像有几分颠簸。
奇怪,床怎么会颠簸呢?
不知是男人折腾得太过,还是那药酒带来的后遗症,她只感觉浑身酸软无力,头也晕得厉害,睁了好几次才成功撩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雾蒙蒙一片。
“唔……”她难耐地低呜了声。
努力眨了眨眼,揉了揉,纪吟这才看清,她已经不在原来的小院了,而是在……她左右打量了眼,四面封闭,耳边响起马蹄嘚嘚声。
车厢?马车里?
纪吟捂着难受的额头,用混沌的脑子努力思考了下,哦,段伏归要带她回京城,再把她关进皇宫里。
其实,从段伏归出现在她面前那一刻起,她就料到这个结果了,只是,林娘子……不知她有没有被男人迁怒。
对于这个相识没多久却十分投契的朋友,她没能亲自跟她好好告别,此一别,或许她们便再也见不到了。
“醒了?”
耳边传来男人的声音,纪吟并不奇怪,她醒来时就感觉到男人的存在了,只是不想理会他。
纪吟没说话,男人竟难得没恼,反而扶着她半坐起来,“睡了这么久,渴不渴,饿不饿?”
他语气温柔而又饱含关心,却反叫纪吟警觉起来。
昨晚男人那般盛怒,她又不肯低头,怎么可能刚过一两日就转了性。
段伏归揽着她薄削的脊背,让她半靠在自己肩上,给她倒了杯温水,随着他的动作,纪吟注意到,那盛放茶壶的小桌上,居然还有一盏河灯,十分眼熟。
是她没放成的河灯!
这灯既被男人捡回来,他肯定看到上面她写的字了,他居然还能如此平静?纪吟直觉有猫腻。
果然,段伏归察觉到她的视线后,顿了下,又笑了,还将灯拿到她面前,“这是你掉的灯,等回到京城,我们一起去放吧。”
纪吟脸色僵硬起来,垂眸看去,只见灯的花瓣上原本写的八个字,“家人康乐,自由自在”,只剩下了前四个,后面几个字全被一笔一划叉去。
纪吟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
她浑身都颤了起来,她知道了,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她,从精神上折磨她,告诉她,永远也别想逃出他的掌心,永远也别想得到自由。
纪吟一把掀掉男人手里的灯,狠狠转过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男人面前落下泪来。
段伏归看着自己被拍红的手,再看滚到脚下的灯,也不在意,只是眸色微微暗了两分。
他重新拿起水杯,“来,喝水。”
十来日后,马车抵达了燕京城。
除了那夜,这一路上,男人竟没再强迫她,甚至就算她冷言冷语,他竟也不像从前那样易爆易怒了,仿佛变成了宽宏大量的正人君子。
他这般转变,不仅不能让纪吟安心,相反,这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总觉得男人在酝酿什么阴谋。
回到燕京,不出纪吟所料,她又被关在了玉樨宫,只是宫里又换了一批人。
这座宫殿是她的囚笼,外面的人来来往往,唯独她这个囚犯从没变过。
纪吟站在门口,闭了闭眼,冷静地问段伏归:“尤丽她们呢?”
“你就那么在乎她们的性命?”
“是。”纪吟毫不犹豫。
那我呢?你却咒我去死!
这话滚到嘴边,却又被男人死死咽了下去。问出来不过自取其辱而已。
“如果,我说,她们都死了呢。”段伏归的目光紧紧盯着她。
纪吟心脏骤停,瞪大眼看着男人,不知道这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威胁自己。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仰起细颈,定定地看着他,瞳仁在阳光下呈现出如琥珀般明亮而坚硬的质地:“如果,她们被我牵连而死,那我能赔的,不过一条命罢了!”
“你——”段伏归勃然大怒。
纪吟不躲不避,眼神坚定如磐石。
他威胁她,而她也在用她的命威胁他。
“放心,我既知道她们对你重要,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要了她们的命。”段伏归忽的收敛怒意,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纪吟暗松口气。
没事就好!
纪吟再次跨进玉樨宫,这里的一切还维持着她刚离开时的模样,仿佛她在宫外这半年只是午睡间隙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梦,梦醒了,就要回到现实了。
回到宫里,男人果然不再忍耐了,当晚就歇在了玉樨宫。
纪吟被他折腾半夜,第二日又是直到下午才醒。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纪吟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倦怠,或者说,随着她再次被抓,她的心也跟着疲惫起来。
两次出逃,两次都被抓了回来,难道她真的逃不出男人的掌心吗……
纪吟就这么躺了许久,直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了,终于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然而刚走没两步,她猛然察觉到异样。
低头看去,只见她左脚不知何时竟多了条金色的锁链。
她弯下腰,撩起裤腿,锁链的一端正好卡在她脚踝上,而另一端……
她忙扯着链条寻过去,只见另一端牢牢地缠在屋里足有一人粗的梁柱上。
“轰”的一声,纪吟脑海里炸开一道惊雷。
第72章
锁链?
只有市井上被贩卖的鸟兽牲畜才会被绳子拴起来,段伏归这样锁着她,那她与那些被豢养的禽兽有什么区别!
一股冲天的怒火从胸口迸发,进而席卷全身,如此强烈的愤怒下,她一时间甚至无法思考。
纪吟浑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响,两只胳膊不由环住了自己肩膀,胃部到腹部一阵痉挛,疼得她几乎失了力,慢慢躬下腰,最后软倒在了地上。
他要是恨她背叛他,可以直接杀了她,而不是这样羞辱她、折磨她!
不知过了多久,纪吟总算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她两只手掌撑在地上,慢慢直起上半身,睁着一双如兔子般血红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来人!”
“来人!”
她凄厉地喊。
片刻后,殿外匆匆赶来两个宫女,模样十分陌生,纪吟从没见过,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夫人。”
两个宫女见纪吟跌在地上,第一时间来扶她,却被纪吟毫不留情地挥开。
“我要见段伏归!”
“你去告诉他,我要见他!”
纪吟的声音如此凄厉,表情如此癫狂,两人心头一突,对视一眼,年长些的那个朝年轻些的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快去,若夫人真出了什么事,可不是她们能担待得起的。
年轻的那个出去报信,年长的这个留在殿里,又伸出手:“夫人,地上凉……”
纪吟挥开她的手,充耳不闻,双手抓起脚踝处的金锁链,用尽所有力气一扯。
柔嫩的掌心被勒出血痕,通红一片,然而这金锁链看似纤细,实则却坚固无比,任她怎么拉扯也纹丝不动。
“夫人……”
身旁的宫女还想劝说什么,纪吟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大声吼:“滚出去!”
骤然对上她冷若冰霜的脸,一双眼睛里烧燃的怒火却亮得惊人,近乎要灼伤人,宫女木香也吓了跳,再不敢说一个字,默默退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纪吟一身单薄的寝衣,赤着足跌坐在地上,直到窗外撒进来的光柱开始延伸、歪斜,门外才响起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段伏归来了。
他似乎早料到了纪吟醒来后要见自己,脸上并无多余表情,等跨进里间,看到只着寝衣、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纪吟后,还是眉头一皱,眸中飞快闪过一抹心疼。
“地上凉……”他大步走过去,刚碰到她胳膊,话还没说完。
“啪!”
一道响亮的巴掌声蓦的出现在安静的寝殿里,这道巴掌太狠、太响亮,甚至隐隐出现了回音。
段伏归被这力道扇歪了脸,脸上出现一道鲜红的巴掌印,火辣辣的疼。
纪吟被震得发麻的手还悬在半空,一双通红的眼死死地盯着他。
段伏归愣了瞬,慢慢回过脸,抬手摸了下被她扇过的地方,漆黑幽深的瞳孔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恼怒,但旋即又恢复如常,眨了下眼,反握住她的手,关心地问:“手打疼了吧。”
说着还想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纪吟拼命挥开他的手。
“滚开!”
“别碰我!”
段伏归便不动了,状似温柔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纪吟撩起裤腿,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和脚踝,脚踝上,一只花纹精致的金镯严丝合缝地卡在她最纤细的地方,如果忽略镯子上连接的锁链还以为只是件精巧些的首饰,映衬着雪白的肌肤,竟有几分诡异的美艳。
“你为什么要用链子锁住我?你凭什么用链子锁住我?”纪吟指着自己的脚踝,厉声质问。
“因为你总学不乖,惦记着从我身边逃跑,那就只能锁起来了,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男人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却叫纪吟感觉到一阵恶寒。
难怪这次被抓到后,他表现得这么平静,原来他早计划好了。
“疯子!”她咬牙咒骂了句。
“给我解开!你把这链子给我解开!”
段伏归低下头,大掌轻轻拢住女孩儿玲珑的脚踝,粗粝的指腹微微摩挲她凸出的踝骨,仿佛在欣赏某种绝世奇珍。
终于欣赏够了,他抬起眸,朝纪吟笑了笑,“给你套上金镯后,我就让人把钥匙熔了,以后都不可能解开了。”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纪吟浑身一僵,天旋地转,男人带笑的英挺面容霎时间仿佛成了一张可怕的鬼脸。
她后脊一阵阵发寒,汗毛犹如锋利的钢针一根根竖了起来。
这人疯了,彻底疯了!
难道她就要这样被他当成禽兽禁锢一辈子吗?
一想到这个可能,纪吟心底滋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脸色苍白如纸,惶恐的神色宛如一个破碎的琉璃娃娃。
不,她不要这样!她不能被他这么锁一辈子!
“你给我解开,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纪吟颤抖着唇,字字泣血。
段伏归头一次看到她这般无助而绝望,心中亦痛,然而这痛远不及得知她背叛自己之时的锥心刺骨。
绝望吗?那她可想过,当自己得知她对自己所有的柔情蜜意,只是一场为了从自己身边逃离而编织的骗局时会有多么绝望而痛苦。
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能再相信她,不能再对她心软,只要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愿用尽所有手段。
“
你本也不爱我,如果要恨,那就恨吧。”
“如果不能爱我,恨我一辈子也是好的。”
段伏归轻飘飘地说。
“哈。”纪吟绝望地笑了下,泪水滚落脸颊,“你是燕国皇帝,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为什么就偏偏不肯放过我。”
“因为,我爱你啊。”段伏归看着她的脸,眸光温柔似水。
“哈哈哈……爱,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把我当禽兽一样锁起来,从今以后,成为任你玩弄的禁脔?你的爱真的太可笑了……”
经过方才,她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无比,胸膛剧烈起伏,犹如水洼中即将干涸的鱼儿大口大口呼吸着,整个人透着说不出的窒息和绝望。
男人幽沉的眸中似闪过一丝动容,但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两人就注定要纠缠一辈子。
“地上凉。”他再次恢复平静,朝她伸手,姿态一如既往亲密。
“别碰我!”纪吟撑着手往后退,她现在被他沾上一个手指头都觉恶心。
可她这点反抗在男人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他先前由着她打了自己一巴掌,现在动起真格来,她又如何抵抗得住。
段伏归筋骨分明的手掌精准地钳住她胳膊,稍一用力就将人提到自己怀里,纪吟掐他咬他踢他骂他,他都如磐石般稳稳将她托了起来,放到床上,再扯过一件狐狸毛斗篷将她罩起来。
段伏归任由她打骂自己,情绪稳定得不可思议,相比起来,声嘶力竭的纪吟仿佛才是那个疯子。
段伏归将她裹在斗篷里,摸着她冰冷的手,揉了揉,“前朝还有事,我晚点再回来陪你,你有什么事就吩咐外面的宫女。还有,现在天气还凉,小心别冻病了,你体质弱,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说完,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径自离去了。
纪吟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直到许久过后,瞳仁才终于动了下。
以前她虽恨他强迫自己,但除此之外,她也会记得宫变那夜,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一命,甚至有时她也体会到他的一些好,尽管她知道这种好是基于自己乖顺的表现。
答应与段伏成合作时,她饱受良心和私欲的煎熬,万一他真的中计怎么办?万一他真被自己害死了怎么办?现在事实告诉她,她没有做错,她就该逃跑!她就该逃跑!就该用尽一切手段逃离他的掌控!
将自己的一切寄托于男人的宠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高兴时对她百宠千爱,可一旦惹怒他……纪吟低头看了眼左踝间的金链,惹怒了他,她就只能像现在这样,成为被他豢养的鸟雀。
他说他爱她,可他从来不会尊重她,从来不会问她真正想要什么,只会要求她顺从,按照他的喜好迎合他。
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爱。
纪吟扯了扯嘴角。
独自平复了会儿情绪,纪吟再次撩起裤管,手指扣着镯子边缘,试着把脚踝上的金镯脱下来,然而这镯子的大小卡得实在太死,任凭她将后脚跟磨掉一层皮也弄不下来。
也是,这是段伏归特意为她准备的,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摘掉。
纪吟又把目标放到链条上。
这链条不像普通的铁链粗壮,反而像是赤金打造的,崭新的金属折射出璨璨的光芒,然而纪吟努力拽了拽,这链条看着不过小指粗细,却格外坚实,半点不像黄金那般柔软易变形。
链条的一端焊在她脚踝的金镯处,另一端却系在了一人粗的木柱上,这是承载宫殿的梁柱,沉重坚硬,除非她有段伏归那般的神力,不然如何能挣得脱。
纪吟心下一沉,不由再度生出几分绝望。
不行,不能就这么认命!
她是人,她有自己的尊严,凭什么被当做鸟兽一样栓起来。
纪吟下了床,眼神四下扫视,似在找寻什么。
可惜她找了一圈,寝殿里除了衣柜、妆台、软榻等家具,并无多少旁的东西。
她又来到正厅。
她脚上虽被拴着,这链子的长度倒不算短,能让她在这两间屋子里自由活动,但,也仅限于此,她最多只能走到正厅门口,仅差一步。
一侧是囚困她的牢笼,一侧是明亮广阔的天空,她却因为锁链的束缚,再也跨不过这道鸿沟。
并且随着她的走动,金属链条碰撞发出清脆声响,无不在提醒她现在的处境。
纪吟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恨意。
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她想了想,喊了一句,“来人。”
守在殿外的宫女听到召唤,立马跨进屋来,还是先前那两个,木香、木叶。
“夫人有什么吩咐?”木香恭敬地问。
“给我拿把剪刀来。”纪吟说。
“这……”二人对视一眼,十分犹豫。
“我要一把剪刀,听到了吗?”纪吟杏眸圆瞪,再次命令,声音里已然有了怒意。
二人连忙跪到地上,诚惶诚恐地求饶:“夫人恕罪,不是奴婢不愿给夫人寻,是、是陛下吩咐过,不许您身边出现利器,若是不小心伤了您,奴婢实在担待不起。”
纪吟再次呼吸急促起来,垂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她没想到男人连这都算到了。
她脚上的金镯并不粗,同样只有小指大小,既然没有钥匙,她便想能不能用剪子或者刀砍断。
这条路也被堵死了。
纪吟失魂落魄地回到床上,没有睡,只抱着膝盖,把自己缩到床角,宛如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
不知何时,夕阳余晖消散,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夫人,该用膳了。”
“我不吃。”纪吟冷冷说。
“夫人,您一天没吃东西了,还是吃点吧。”
宫女还在不停地劝,纪吟心烦意乱,抄起枕头狠狠砸了过去,“我说了,我不吃!滚出去!”
见纪吟大发脾气,二人终于不敢再多嘴了,连忙退出殿外。
纪吟坐在床上,用力深呼吸几口气,眼角微微湿润,抬起袖子拭了下。
她也不想对无辜的人发脾气,可她真的控制不住,她内心太煎熬了。
寂静的夜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宫殿,纪吟把头埋在膝盖中,一动不动,直到外面再次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盏盏烛火,驱散了床帐中的黑暗。
纪吟睁开眼,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矗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不肯吃饭?”男人弯腰坐到床上,语气亲昵得好像先前的争吵只是一场幻觉。
第73章
纪吟缩在床角,一句话也不说,对男人的关心仿若未闻。
段伏归脸色微沉,长臂一捞,强行将她从角落扯到自己怀里。
大掌捏捏她的手腕,纤细得宛如折柳,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贴在骨头上,仿佛他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太瘦了。
短短不到半个月,她比在建德刚见面时又瘦了许多。
他无法忘记上元那夜,繁灯如星、明亮璀璨的大街上,她脸上那个他从未见过比灯火还灿烂的笑。
她对旁人如此慷慨,却对他如此吝啬,让他深深地嫉妒,想要完全霸占。
“宫女说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乖,起来吃饭,不然会把身体饿坏。”段伏归抄起她腿弯,就要把人抱下床去。
纪吟拼命蹬腿,“我不吃!我不吃!”
段伏归没有用力,一时间还
真被她挣脱了。
纪吟再次缩到床角,警惕地看着他,仿佛张开尖刺的小刺猬。
看她似乎铁了心,段伏归拧起眉,旋即又散开来,“你不吃饭,你那些宫女们总要吃吧。”
“你什么意思?”纪吟颤着声问。
“按照宫里的规矩,主子都没吃饭,下人哪儿能吃,你说是不是?”段伏归淡淡地说。
纪吟瞪大眼看着他。
“你一顿不吃,她们就饿一顿,难道你要她们跟着你一起饿肚子?”男人又故意问。
纪吟气得牙齿打起了颤。
他又在威胁她!
尽管没有细问,但她知道,尤丽陶儿她们肯定又被自己牵连了,或许被罚去了掖庭,或许被罚去了别的地方,总之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这种条件下,若是还没饭吃,恐怕要不了多久她们就真的撑不住了。
纪吟瞪着眼,一眨不眨,直到眼眶通红,潮润的水意涌上来。
是气,是恨,是无奈,是绝望。
段伏归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太心软了,所以他太清楚该怎么拿捏她。
“乖,过来。”他朝她伸出手。
果然,对峙许久后,纪吟最终还是闭上眼,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中。
段伏归一笑,轻巧将她托了起来,抱下床,来到布好饭菜的厅屋,坐到食案前。
屋里燃着整整两排油灯,厅内灯火通明,只见桌案上摆十来样饭菜,燕窝粥、山药乌鸡汤、海参、松茸……全是名贵而滋补的食材,在烛光下泛起浅浅的光泽,色香味俱全。
“想吃什么?”段伏归微垂下头看着怀里的人,温声问她。
纪吟随手指了指面前的燕窝粥。
“我喂你?”
纪吟不作声,随他去。
少女病弱纤细,轻轻靠在男人宽阔的怀抱里,男人温柔贴心地将吹凉的粥喂到她嘴边,若只单看这份画面,倒好像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讽刺。
纪吟被他喂了半碗,吃不下了,等他再把勺子递过来时,闭上了嘴。
段伏归瞧她只吃这么点,皱皱眉,“再吃一点。”吃得比猫还少,这怎么长得起肉来。
纪吟沉默一瞬,没有反驳,顺从地张开了嘴。
段伏归把剩下半碗燕窝粥喂完,又夹了块山药和鸡肉,“再吃点肉。”
纪吟张开嘴,下一秒,却“哇”的一下,把刚才吃的全吐了出来。
段伏归脸色一变,猛地掐住她的胳膊。
“你……”
他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威胁她吃,好,她就吃。
他让她再吃点,她就一直吃到吐出来为止。
段伏归脸色铁青,可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却只能赶紧让人去叫太医。
“你要是实在吃不下,跟我说一声就是,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
纪吟在宫女的伺候下漱完口,闻言,抬起头看着他,只露出一个冷嘲的眼神。
我刚才难道没有表示过吗?只是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而已。
段伏归似看懂了她眼中的嘲意,回忆起刚才,尴尬了瞬,进而又有几分恼怒。
他只喂了一碗粥,远不到撑的地步,哪里能想到她会吐,跟他待在一起就这么难受吗?
段伏归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焦躁。
张太医很快来了,给纪吟诊了脉,并没什么大碍,只道大约是胃口不佳才引发了呕症。
他说得十分委婉了,哪里只是胃口不佳,分明是心情抑郁。
“那你赶紧开药,给她好好调理。”段伏归命令。
张太医心中叫苦,这是心病,哪儿是单靠吃药就能治好的,可他也不敢说,只能答尽力而为。
段伏归看着纪吟尖尖的下巴,想到她才吃的粥全吐了出来,下意识想叫她重新吃点,却又担心她吃了再吐。
一顿晚饭结束得潦草而慌乱。
段伏归又抱着她去洗漱了翻,这才上床。
他今夜本想跟她亲近,可想到她先前虚弱的模样,只好歇了这个心思,捧着她的脸亲了亲。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但我也说了,我永远也不可能放手,你只能是我的,今生今世都只能待在我身边。”
“我也不许你再作践自己,你要是好好的,她们就能好,你要是不好,那她们就要跟着你受苦……”
男人紧紧拥着她,低沉的嗓音笼在床帐里,宛如情人间的低语,然而话里的意思却格外叫人胆战心惊。
他知道她性格最是刚烈,也怕自己把她锁起来后,她一时激愤之下想不开。
纪吟下意识弓起脊背,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可男人紧紧贴着她,有力的臂膀横亘在她腰间,硬生生阻止了她逃避的动作。
纪吟闭上眼,任由男人紧紧搂着自己,呼吸清浅,仿佛睡着过去,段伏归知道她没睡,但也没戳破。
两人就这般静静躺在一起,气氛宁静而压抑,直到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
如此平静地过了几日,这天夜里,男人终于不再忍耐了,抱着她弄了两回,犹不尽兴,直到见她实在支撑不住才作罢了,却久久不肯出来,将她软玉般的身子嵌在自己怀里,抚着她的脊背,不停地啄吻她耳垂到侧颈那片柔软而敏感的软肌,引得她一阵轻颤。
肌肤微微摩擦,男人身体一绷。
刚到二月,天气已经开始回暖,但怕纪吟受凉,寝殿内还烧着暖烘烘的地龙,男人年轻,火气旺盛,此时已出了一身汗,沾到纪吟身上,弄得她也黏黏糊糊的不舒服。
待急促的喘息终于平静下来,纪吟撑起酸软的手推推他,“我要去洗漱。”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他勒住腰,动弹不得。
“再等等,太医说,行房结束后多留一会儿有助于受孕。”男人漫不经心地说。
纪吟听到这话,脸色一僵,如遭雷劈。
“你说……什么?”
男人动作一顿,嘴唇终于离开她的肌肤,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她,语气平淡:“我说,我们该生个孩子。”
“孩子?”听到这两个字,纪吟脑子嗡鸣了下。
“我年纪也不小了,朝臣们都在催,上书请奏让我纳女的人越来越多,再拖下去,人心难免浮动,可我只爱你,只想要你生的孩子。”
“去年你不是也答应我,要生一个我们的孩子吗?”男人伸出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女孩儿柔嫩的脸颊。
“我不生!”
“我才不会给你生孩子,你最好死了这条心!”纪吟颤抖着唇。
段伏归仿佛早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竟没生气,只是紧紧扣着她的腰,语气霸道而坚定:“我们必须有个孩子!”
不管是出于对朝局的稳定,还是对她,他都要有个孩子。
都说母子血脉最难割舍,或许有了孩子,她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了。
“我不要!你要孩子你找别人生去,我不要!”纪吟拼命挣扎,却被男人牢牢束缚在怀里。
“我说过,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你。”
“阿吟,你不想要一个像你一样乖乖软软的女儿吗?如果我们有个女儿,我一定好好爱她,她会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小公主。不过还是先生个男孩儿吧,到时我立他当太子,朝臣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纪吟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她本以为如今已经够绝望了,却没想到他还能让自己更绝望。
如果他铁了心,她又没有避孕药,她总有一天会怀上的……
不行,她一定要想办法-
第二天,段伏归照常早早起床上朝,临走时,看了眼还在沉睡中的纪吟,在她唇上亲了亲,这才起身离去。
待男人的动静彻底消失,纪吟坐起身,叫来先前伺候自己的宫女。
待梳洗完毕,她揉揉额角,吩咐木叶,“我最近晚上睡得不好,你去太医院要点安神香来。”
木叶不疑有他,立马去了。
晚上,段伏归过来,木叶将纪吟今天的事报上去。
“安神香?”
“是,张太医亲自给的,只是普通安神香。”
段伏归挥挥
手,示意她下去。
他夜夜与纪吟一起,当然发现她这段日子情绪不佳,萎靡焦躁,难以入眠,因此也没多想,任由她点上安神香。
然而这香用了两日,纪吟嫌味道不好,让木叶再去太医院取点别的香料来,说要自己调制。
木叶不敢不从。
段伏归这段日子忙着外朝的事,并州、兖州、青州刚纳入燕国版图,一堆杂事忙的不可开交,听下面的人禀告了两句,既没什么问题,便没多想。
她能有个爱好消磨时间,反倒是件好事,总好过整日在哪儿胡思乱想。
纪吟折腾下面的人,一会儿要这个香,一会儿要那个香,每次要的都不一样,最后她总共留了多少香料,旁人也不太清楚了。
药香同源,纪吟小心翼翼地攒着香料药材,待终于攒得差不多了,才悄悄制了香,在夜间点燃。
她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可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几日后,月信如期而来,纪吟狠狠松了口气。
男人则难掩自己的失望。
他摸摸纪吟的肚子,“你体质太弱了,我叫太医给你好好调理。”
“不要!”纪吟飞快拒绝。
“嗯?”男人略带探究的视线落到她脸上。
“我说了,我不想生。”纪吟冷着脸,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段伏归隐约察觉到不对,刚刚那一句,她分明有些惊慌,仿佛担心自己戳破什么。
“你慌什么?”男人低下头,一双幽深的眸子沉沉地盯着她,锐利的眼神从她脸上一寸寸扫过,试图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纪吟暗暗放轻呼吸,“我没慌,我不想见太医。”
“是吗?”男人轻声说,“可是,你越掩饰什么,就越容易暴露什么。”
“你摸,你的心跳得好快。”
第74章
段伏归的大掌贴在纪吟胸口。
掌心之下,隔着一层软绵弹滑的触感,他能感受到女孩儿的心跳多么急促而汹涌。
纪吟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生理反应,尤其当男人的手贴上来后。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段伏归肯定道。
忽然间,他想起纪吟这段时间要了许多香料,她以前并不爱调香弄粉,也就到了夏日才佩戴驱虫香囊。
如此反常……
“香料……”段伏归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来人,叫太医!”男人高喊,声音发寒。
他竟如此敏锐,一瞬间就戳破了她费尽心机才想出来的办法,哪怕纪吟还强撑着,脸色却控制不住地苍白起来,仿佛一朵失了颜色的花。
段伏归没有说话,有如实质般的眼神沉压压地落到纪吟脸上,带着难以描述的逼迫感,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真希望这一切是自己多想了。
不到两刻钟,张太医便被唤了过来。
刚跨进正殿,他嗅到空气中浮动着的药香,身形微顿了下,意识到个问题——要遭。
“过来,给夫人诊脉。”段伏归朝张太医命令道。
张太医小心看了纪吟一眼,心想难道又是这位惹出来的事?
但他也不敢问,只能从药箱拿出脉枕,恭敬地请纪吟置腕。
纪吟不动,段伏归握住她的小臂,强行放到脉枕上。
张太医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上去,这一诊,果然证实跟他先前闻到的药香有关。
“夫人现在的身体怎样?”段伏归率先发问。
“这……”张太医吞吞吐吐不敢张口。
“说!”
张太医咕噜一下跪到地上,“夫人似闻了些助经活血的香料,不利于受孕……”他语气小心到了极点,知道这话必会触怒陛下,连忙补充,“不过闻香时日尚短,且药性没有那么强烈,只需隔绝十天半月便无碍了。”
然而段伏归却没他想象中盛怒,“你说的,是这个香?”
他打开一个檀木小匣子,修长的手指从里面拈出一粒丢到张太医面前,让他验查。
方才传唤张太医时,段伏归便让人搜了纪吟的寝殿,然后搜出这匣药丸,这就是她最近捣鼓出来的东西了。
张太医接过,仔细嗅了嗅药丸的味道,又用指甲刮下一点放在舌尖尝了尝。
“这药丸里掺了麝香、川芎、白芍、当归……都是、都是活血的药材,不过这药配伍粗糙,应当只是初识药理的人配的,而且若以燃香的方式,只有不足三成药性……”
“行了,你下去!”段伏归站起身。
张太医如得了赦令,收拢好药箱,飞快退出大殿。
他走得太急,还被门槛绊了下,好险及时扶住了门框才没摔倒在地。
张太医一走,屋中便只剩他们俩人。
纪吟已经从先前的慌乱中恢复过来了,她静静地坐在桌边,等着男人像往常那样大发脾气。
段伏归见她一脸满不在乎、视死如归的表情,果然被气得七窍生烟,喘着粗气,在原地转了几圈,还是没法将胸中的怒火压下去。
“砰”的一声,他一拳砸到纪吟面前的桌面上,腰背一倾,整个人就笼在了纪吟面前。
“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纪吟终于抬起眼睫,露出一双大而明亮,如琥珀般晶莹的眼睛,纯净如水,又冰冷如雪:“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想生,所以,你有什么可意外的。”
她话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意。
段伏归心里的火被激得再次窜高了几丈,她确实说过不肯生,然而在他看来,自己才是掌控两人关系的那个人,生不生都只能由他说了算,没想到她竟能想方设法来钻空子。
“我倒是小瞧了你,身边没了亲信,还被锁着,都能想出这等办法来。”段伏归冷笑着说。
纪吟没心思跟他斗嘴。只是好不容易才想到一点办法,通过遮遮掩掩搞到些许药材,一瞬间又什么都没有了。
纪吟不是不失望挫败,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而已。
下一次该用什么法子来避孕呢?
段伏归对她何等了解,看她这表情就知她此时定然还没放弃反抗,既然如此……
“来人,把玉樨宫所有人都叫过来,还有段英。”
玉樨宫又被换了一批人手,如今总共不过四个贴身伺候纪吟的宫女,外加看守在宫门口的禁军。
很快,众人便齐齐跪到正殿门口。
段伏归站在众人面前,红日西坠,高大的身躯被夕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凸出的眉弓在眼窝落下一道阴影,越发衬得他的眼神幽邃而阴沉,仿佛覆上一层阴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寒声命令:“从今以后,你们除了伺候夫人,不许再跟她说一句话,她有什么吩咐,除非朕同意,不然哪怕是一朵花、一棵草也不许给她摘!”
段英一惊,下意识抬起眼,可一对上主上那近乎偏执的眼神,便再不敢多嘴。
“是!”
纪吟坐在屋内,听到男人的话,十根手指握成了拳,苍白薄削的肌肤下,一根根青筋浮突起来,嘴角勾起一个惨然的弧度。
尽管她早就知道自己不过是被男人囚禁起来的禁脔,从前好歹还有一层遮羞布,能在监视下出去走动,可现在……纪吟低头看了眼自己脚踝处如影随形的链条,她不仅像牲畜般被锁起来,从今以后,没人再跟她说话,她彻底成了一个囚犯,只是关押她的屋子比别的囚犯的屋子光鲜亮丽些而已。
纪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导致这种地步,说出去,恐怕都要被骂一句,你真给穿越人士丢脸。
就在纪吟胡思乱想间,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结束了训话,沉重的脚步声逼近,下一秒,身体骤然腾空,突来的失重感让她心跳一滞,下意识攀住了男人的肩。
段伏归径自将她抱到了床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裳。
纪吟手忙脚乱地抵住他的手,怒骂:“你干什么?”
“看不出来?我要你。”段伏归两眼赤红。
纪吟瞪大双眼,不可置信:“我刚来了月信。”
“这又如何?”男人满不在乎。
他实在被气着了,尽管纪吟嘴上一直在拒绝他,可当看她真背着自己做出这些事来时,他还是无法抑制胸中的怒火。
她不过是仗着他爱她,舍不得杀她,才敢这么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而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偏偏就爱上了这么个没有心的女人,不,她有心,她对旁人心肠总是软得不得了,可偏就不肯施舍他一丝柔情。
纪吟一瞬愕然,他竟真想不顾她的生理期强来?
“疯子!你真
是一个疯子!”纪吟疯狂尖叫。
“是啊,我早就疯了,被你折磨疯了!”
段伏归一边说,一边大力撕扯掉她的外衫。
纪吟用尽全力,脚上的锁链在她动作下叮铃作响,可她这点力气又如何阻止得了男人?很快她上衣就被剥了精光。
纪吟惊恐万分,一巴掌扇了上去。
“滚开!”
男人俊朗的脸颊上浮出一道鲜红的血印,也不是头回被她打了,只愣了一瞬,他便一手钳住她两只细腕,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抓住她的裤腿,下一秒,仅剩的一片衣物也飘落下来。
女孩儿光滑柔腻的肌肤在昏暗的床帐中白得近乎耀眼,男人眸色一暗,浓重的阴影不停翻滚。
“不要,我求你……”纪吟实在忍受不了此般羞辱,泪珠儿颤抖着划过脸颊。
段伏归一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探出舌尖,舐去这滴咸涩的泪水,继续往下,落到她粉如蔷薇般的唇瓣上……
“唔……”纪吟不停摇头。
“主上,宫外传来八百里急递!”段英在门外硬着头皮喊。
段伏归一时没应声。
“是秦国的消息。”段英加大声音。
这下,段伏归终于动了。
他脸色格外阴沉,却没立马离开,而是垂下眸,似在权衡什么。
纪吟推开他,双臂环住前胸。
许久,看着纪吟一脸瑟缩可怜,脸上犹带泪痕,他用粗糙的指腹拭了下,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整理方才被纪吟抓乱的衣裳。
“什么事?”段伏归来到殿门口,沉声问,嗓音犹带火气。
段英将那信呈上来。
段伏归打开一看,蓦的眯起了眼,精光乍现。
——秦国皇帝,驾崩了。
段伏归立马就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皇帝驾崩,朝局动荡,若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战机,或许就能歼灭秦国,彻底称霸中原。
段伏归匆匆离开,飞快召集人手议事。
男人离开后,纪吟方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她立马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警惕地盯着门口,生怕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就折身回来,还好他被绊住了,这才下床,重新找了套寝衣换上。
疯子!变态!
纪吟心里咒骂。
第75章
段伏归召集人手商议秦国的事,一连三四天都没再回来,这对纪吟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她虽不知具体什么事,但她听到了段英说的“秦国”两个字。
秦国那边出了大事,或许,两国又要交战了。
段伏归大概率会亲自领兵,按理这是她的机会,可她被锁着,完全接触不到外人,该怎么办呢?
纪吟心底有些焦躁。
又到一日傍晚,木香木叶在正厅布好菜,请纪吟用膳。
段伏归不在的时间里,这两个宫女便帮他盯着纪吟吃饭,按他说的,她一顿不吃,尤丽她们就饿一顿。
即便纪吟再没胃口,也要硬逼着自己吃上几口。
纪吟吃完最后两片素炒春笋,搁下筷子,任由两个宫女呈上漱口茶,一边用温湿的锦帕擦过细白的手指,一边状似闲聊地问:“你们先前在哪儿当差?”
木叶下意识要回答,木香连忙拽了下她的袖子,她这才想起来陛下吩咐过,除了伺候夫人洗漱用膳,一律不许再与她闲聊。
“你们认识尤丽吗?她先前是我的宫女,你们知不知道她们现在被罚到哪儿去了?”纪吟又问。
木香木叶两个宫女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一个字也不答,径自收拾着桌上的杯盘。
纪吟心下一沉。
那日段伏归吩咐下面的人不许再跟她说话,以男人的威信,这些宫女岂敢违背。
纪吟眸中闪过一丝气恨,深呼吸一口气,又指使她们:“给我找本书来。”
这下两人终于有反应了,木香道:“奴婢要向陛下禀告,得到陛下允许才能把书拿给夫人。”
纪吟愤怒地睁大眼,瞪着她看了许久,许久。
空气静默得近乎压抑。
纪吟终于意识到男人这道命令的可怕性。
她不仅身体没了自由,连精神也要被囚禁起来,从此以后,没人跟她说话,没人跟她交流,她只能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只有他这个主人过来时才有人能说上一两句人话-
段伏归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战机,经过去年潞州一战,秦国元气大伤,近半国土落到燕国手上,这次秦国皇帝驾崩,即便秦国内部能立马推举新主,依旧避免不了人心动荡。
若是顺利,此一战,段伏归便能率领燕军横扫六合,并吞中原,彻底一统北地,终结六十年来的乱世,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
一条条命令下发,烟尘滚滚,一个个举着令旗的传信兵飞驰在官道上,如今整个燕国朝堂都飞速运转起来,调拨军队、征集后续兵源、调动粮草,安排留守,制定大军行军路线……一连忙碌了五六日,段伏归才终于把前朝的事议定。
大军即日就要出发,段伏归忙得分身乏术,但他还是抽出时间。
他把段英召来含章殿。
“朕离开京城后就把夫人的安危交给你,若再发生先前的事,你就提头来见朕!”
段英立即单膝下跪,仰头看着主上:“属下必不敢再辜负主上期望!”
他眸光坚毅如钢,声音掷地有声,可以看出他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和意志。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又交代了两句,才大步朝玉樨宫走去。
一连数日,纪吟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宫殿,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孤寂。
她抱膝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雕花窗棂外,一支新生出几片嫩叶的梅枝横生过来,被明亮的春阳镀上一层浅浅的光辉,苍翠欲滴,生机勃勃。
这时候,纪吟竟开始羡慕一棵树,至少它能自由生长。
她下意识朝眼前的翠绿伸出手,却什么也没触碰到,苍白纤细的手腕轻悬在半空中。
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不知不觉,一天又过去了。
夜幕沉沉,纪吟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如同一只瘦小的幼猫。
忽然,一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
紧接着,“砰”一声,殿门被用力推开,门扇打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纪吟被惊醒,刚从衾被里坐起身,便见一道高大的黑夜急速逼近。
两个宫女跟在他身后进来,连忙将卧室里的油灯点亮。
暖黄色的火光一跳,屋内霎时多了抹光亮。
她仰头看着床帐前的男人,刚要说什么,男人高大的身躯便压了下来,滚烫的唇堵住她将要出口的话。
段伏归能抽出这点时间实在不易,一分一秒都不愿浪费,上来就单刀直入。
纪吟不停挣扎,却全都被他轻易化解。
一场急促汹涌的情潮席卷而来。
纪吟失了力气,满脸潮红,发丝凌乱地纠缠在雪白的颈肌间,花瓣似的唇艳红润泽,因为微微泛肿而越发饱满欲滴,她仰躺在柔软的丝绸衾被里,疲惫得神思欲昏,直到听见衣料摩擦声,她伸出雪臂撩起纱帐,探头看去,只见男人正在穿衣。
不是寝衣,而是外出的正装。
这个时间点出去……
纪吟想到什么,顾不得其它,努力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
即便被子滑落到腰间也来不及捞。
她两只水润的眸子紧紧盯着男人,“你要出征是不是?”
段伏归听到她的声音,动作一顿,扣好腰间的金带钩,朝她走过来,坐到床沿,看到她无知无觉露出来的美景,海藻般的发丝铺散在她胸前、后背,冰肌玉骨,黑白分明,若隐若现,他忽然就想再把时间推迟一点。
“你要出征是不是?”纪吟又问。
这次的声音终于将男人的理智拉回来,他淡淡“嗯”了一声。
段伏归看着她过分紧张的脸,竟生出一点异样的情绪,难不成她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
“你给我把这链子解开!”纪吟要求他。
男人刚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皱起,眸色霎时一凝,彻底暗了下去。
“我说过,锁链的钥匙已经被我熔了。”
“用刀切、用钳子剪,用什么办法都好,你给我解开,不然我会疯的。”纪吟眼神近乎崩溃。
段伏归冷眼看着她,轻轻将人揽到怀里,“不行。”
“你有太多先例了,每次都是欺骗我,让我放松警惕,然后趁机逃走,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那就只有把你锁起来了。”
“我还吩咐了段英,让他一定看好你。”男人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却叫纪吟不寒而栗。
“你不给我解开,我真的会疯的。”纪吟语气哀婉,仿佛在绝望中挣扎的小兽。
段伏归眼神一顿,心脏抽疼了下,但他已经不相信她了。
“我会让下面的人好生照料你,乖乖等我回来。”
他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松开她,彻底转身离开。
段伏归走了。
徒留纪吟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宫殿中。
纪吟颓然地坐在床上,感到一阵阵绝望,单薄的脊背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烛光里的一抹剪影,又好似凝成了一座悲伤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雕塑”才又动了起来。
她双手扣住左脚上的金镯,发了狠地往下拽,脚踝处的肌肤被磨破了皮,她却半点感受不到疼痛似的。
她不停掰弄,从脚踝到脚背,连带两只掌心,肌肤通红一片。
直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纪吟实在支撑不住,才一把倒在了床上。
纪吟咬着牙,喉间发出无声的嘶吼,滚烫的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落,洇湿大片锦被。
段伏归去打仗,他要去多久,三月五月?一年两年?
他一天不回来,自己就过一天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吗?
而且,就算他回来,自己又能解脱吗?
因为段伏归那道命令,没人再敢和纪吟说话,她被埋葬在这与世隔绝的宫殿里,宛如一朵日渐走向凋零的花。
“段英!把段英叫过来!我要见他!”
段英听到纪吟的命令,沉思片刻,终究还是跨进殿内。
但他是男人,只停在了外间,并不敢进到卧室里。
“夫人叫我来有何吩咐?”段英隔着珠帘问。
他不进来,纪吟便出去,她赤着脚,拖着长长的金锁链,来到段英面前,命令他:“给我解开这链子。”
她衣衫不整,段英不敢细看,连忙侧过脸,但仅仅这短暂的一瞥,依旧叫他心惊。
纪吟现在的模样看着实在不太好,不仅又瘦了许多,脸色更是苍白如纸,眼下却一片乌青,原本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此时只剩灰败空洞,就好像……行尸走肉。
“主上吩咐过,这链子,不能解。”
“你解不解?”纪吟朝他逼近一步,彻底站到他面前。
段英看她隐隐有要崩溃的趋势,态度迟疑了下,最终还是垂下眸:“夫人恕罪,属下不能解。”
他不知道这是否又是她在做戏,毕竟上次她便是装作对主上担忧不已,借口去白马寺祈福,这才逃了出去。
他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呵!”纪吟望着他,笑了声,“你真是段伏归最忠心的狗!”
“滚!!!”
段英立马逃了。
跨出玉樨宫,他不由又想起纪吟方才的状态,心底闪过一丝隐忧,只是相比起主上离开时交给他的任务,自是要按主上吩咐的做。
段伏归刚离开那段日子,纪吟还在想办法折腾,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她仿佛认命了般,渐渐安静了。
“木香木叶,你们能不能跟我说说话?”
木香木叶照常来布置饭菜,纪吟突然开口问,眼神虽在看着她们,却不聚焦,空洞得可怕。
木叶心里不是滋味,用眼神询问木香,木香摇摇头。
最终,两人什么都没说,安静布好饭菜,等纪吟吃完,再悄无声息地退下。
待走到角落里,木叶忍不住小声说:“木香姐,我感觉夫人好可怜,我都能感觉到她……她情绪好像很不好,我们悄悄跟她说几句话,或许夫人会好受点。”
木香也叹了口气,却道:“自夫人进宫以来,玉樨宫连换了几批人手,全是因为夫人出逃而被罚的,如今我们被安排过来,如果不想受罚,最重要的就是听上头的命令行事,其余的一概不要管,否则说不准因为什么就没命了。”
“好吧,我知道了。”
天亮了黑,黑了亮。
没有人敢跟纪吟说话,她自己似乎也很久没说过话了,只是在日复一日枯燥的时间里听听鸟儿偶尔经过时翅膀扇动的风声,下雨时的滴答声,夜晚的蟋蟀声……到后面,这些声音似乎都听不到了,那些花红树绿的颜色也消失了,她世界里只剩一点白一点黑,交替出现。
“统领,不好了,夫人出事了。”
木香一脸惊恐地冲出玉樨宫,来朝段英禀告。
段英额角一跳,“怎么回事?”
“夫人的脚上流了好多血。”
段英瞬间脸色大变,再也顾不上旁的,冲进殿内,只见纪吟跌坐在地上,鲜红的血顺着她的脚踝蜿蜒了一地,刺得人双眼生疼。
“来人,叫太医!”
段英第一时间叫来太医,紧接着,又连忙亲笔写了封书信,加急送到前线段伏归大营。
第76章
玉樨宫中一片混乱。
纪吟倒在血泊中,脚边是一片沾满血的碎瓷片。
段英赶紧让人将纪吟扶到床上,数名太医被急召过来。
纪吟脚踝上的伤口算得上触目惊心,她脚踝本就瘦得只剩一层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整整一圈不规则的伤口形状,几乎能看到皮肉下的骨头,仿佛她是要把这只脚生生锯下来似的。
意识到这点,段英如何不心惊肉跳。
额上、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主上把夫人的安危交到他手上,他竟眼睁睁看着夫人伤成这样,他该如何向主上交代。
“大人,太医来了。”
“快让他们过来。”段英侧身让道。
张太医是最常给纪吟看诊的,段英率先揪了他。
看到纪吟的伤口后,饶是经验丰富的张太医也忍不住一惊。
他第一时间给纪吟止血,看到纪吟脚上的金镯后,犹豫地看向段英,“段统领,夫人脚上这镯子正好卡在伤处……”
“解开。”还不等张太医说完,段英就下了决定,立马叫人过来。
显而易见,纪吟之所以自残,就是因为这束缚她的锁链,段英怕再不解开,她下次就不仅是割脚踝这么简单了。
无论如何,夫人的性命最重要。
段伏归先前告诉纪吟,套在她脚上的金镯的钥匙被熔了,确实是真的,但段英手下能人众多,只是撬个锁而已,又有何难。
不到两刻钟,段英便叫来人手,把这整整束缚纪吟三个月的锁链解下来。
“夫人,属下已经替您去了锁链,您莫要再想不开了。”段英朝她下跪请罪。
纪吟虽身体虚弱,又失血过多,但她竟还没昏迷,相反,她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清楚地看到众人是如何慌乱,自己抗争许久都没能成功的锁链又是如何被轻易取下。
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
纪吟一言不发,神情空洞,任由他们摆弄自
己。
张太医给纪吟处理完伤口,开了药,被段英叫到外厅询问情况。
“夫人虽失血过多,好在伤口不深,没有伤到足经,养上一段时日外伤就能痊愈了,只是……”
“只是什么?”段英追问。
“只是最要紧的却不是足上的外伤,而是夫人心中,似存了死志……”最后几个字,张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说什么?”段英喃喃反问。
其实他并非看不出纪吟现在的精神状况实在堪忧,只是真听到太医这么说时,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若夫人当真……
此刻,段英意识到,事情或许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即便段伏归还在战场上,自己这封信有可能影响到他,还是派人去了。
“唉!”张太医看着眼前的情况,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跟纪吟接触最多,犹记得刚入宫时的她,张口就敢要他开避子药。
那时她是有心气的。
现在,这口气却散了。
他给纪吟看诊次数最多,对两人发生的纠葛也了解了七七八八,一个倔强坚持,明明顺从陛下就能锦衣玉食一辈子,却偏偏不肯妥协;另一个则专断独行,手段强硬,偏要强求,他也说不清谁对谁错。
“张太医,不管用什么手段,务必要保下夫人的性命,否则你我都承受不住主上的怒火。”段英又说。
“是,这是自然。”张太医连忙拱手。
接着段英又严厉训斥了玉樨宫中的宫女,“你们怎么做的事,竟没发现夫人藏了碎瓷片……”-
段英猜得不错。
段伏归收到消息时,确实正在两军对垒的关键时刻。
然而看清信上的内容后,他半点没有犹豫,把手下大将召集起来,飞快做了安排。
“贺兰坼,你领左路五万大军,直取豫州,对洛阳围而不攻。”
“拓跋湟,你带四万兵马屯兵上党,取西河、河东二郡,然后进逼长安。”
“呼延启,你带两万兵马……”
命令一下,众人自是劝了又劝,可惜都不能改变段伏归的决定。
“这齐国来的汉女真是个祸害!也不知她使了什么巫术,让陛下一颗心扑在她身上,妃嫔也不纳,儿子也没有,现在更是连国家大事都不顾了。要我说,还不如死了好了!”拓跋湟骂骂咧咧。
“嘘,你小声点吧,万一被陛下听到,你脑袋还要不要了。”行军司马郭孝劝。
“听到就听到……呃。”看到突然从帐篷拐角冒出来的人,拓跋湟瞪大眼,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辽东王段爻慢慢走过来,年近半百的他面容刚毅而宽厚:“放心,我不会去跟陛下告密的,不过你这嘴确实该把把门,还好听到这话的是我,要是陛下,不说你的脑袋,你这左将军的位置恐怕是真保不住了。”
拓跋湟这才一脸后怕,连忙谢了他几句。
“好了,我也不过是随口提醒一句,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说罢他拍拍拓跋湟的肩,径自离去了-
段伏归一路换马不换人,将近一千五百里的路程,竟只用了不到四天就回到了燕京城。
段伏归一路冲进玉樨宫,明明恨不得立马将人揽到怀里,可在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那道单薄的身影后,却蓦的顿住了脚步,一时间竟不敢上前。
此时暮色渐晚,天际已染成了幽深的蓝紫色,殿内燃着烛火,暖黄的烛光飘落到女孩儿的脸颊上,却怎么也驱不散她脸上的苍白。
她比他离开前又瘦了许多,原本还算柔软的脸颊竟都凹了下去,仿佛只剩一副骨架上披了层薄薄的皮。
她闭着眼,气息微不可觉,如果不是胸前还微微起伏着,几乎要叫人怀疑她是否还活着。
太医说,她心存了死志。
他想起自己离开前,她拽着他,让他解开她的锁链,凄厉到近乎失控,是不是从那时起,她就开始绝望了。
他只想拴着她,却忘了,她是人,一个人想要正常地活着,就需要与外界进行正常的交流。
而他都做了什么,把她锁起来,不许人跟她说话。
这个向来骄傲且固执的男人,眼里头一次出现前所未有的悔意,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不该这么对她。
许久,段伏归终于抬起沉重的步子来到床边,她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他却不敢伸手。
幽微的光影中,她仿佛青烟聚成的一抹幻影,好像他伸手一碰,她就会化作尘埃消散在自己面前。
“阿吟。”段伏归低唤了句。
床上的女孩儿双眸紧闭,没有半点反应。
段伏归半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纤细苍白的左手,好轻,好细。
似感觉到外人的触碰,女孩儿终于有了反应,睫羽轻颤了几下,极缓极轻地撩起睫羽,仿佛轻轻颤动的蝴蝶翅膀。
她微微转过头,虚虚地看向床边,依旧不聚焦,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在看他。
段伏归心头一紧,握紧了她的手,赶紧说,“阿吟,对不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锁着你了,只要你好起来,只要你好好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似乎唤醒女孩儿的神志,她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瞳仁中慢慢聚起一点眸光。
“你……回来了?”她轻轻开口,声音像片羽毛。
“是,我回来了。”段伏归将她掌心贴到自己脸上。
纪吟意识到他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后,挣扎着动了下。
“阿吟,你要做什么?”
纪吟不听,只撑着手要坐起来。
段伏归只好小心揽着她的腰,扶着她坐稳。
他轻轻圈着她,刚想再说几句宽慰她的话,忽然,他身体一僵。
低下头,女孩儿的手正抵在他胸口处,手里握着一根金色的发簪,发簪的另一端,直直没入他胸口。
纪吟抬起头,四目相对,眼神再不复刚才的虚弱,相反,琥珀色的瞳仁中清晰倒映着男人的面孔,似燃烧着无尽的复仇的怒火。
第77章
段伏归完全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战场上凶猛的刀剑都无法伤到的男人,此时却被一个柔弱的女孩儿拿着发簪刺进了胸口。
只因,他对她毫无防备。
时间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男人脸上的愕然,女孩儿眸中的怒火。
许久,纪吟猛地拔出发簪。
男人胸口处的鲜血喷了她满脸,宛如洁白的画纸上落下点点朱砂红梅。
纪吟一眨不眨地与男人对视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被囚禁的这段日子,她被孤独和黑暗环绕,看不见一丝天光,仿佛永远被人遗弃在这座宫殿般的囚笼里。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看到蓝天,闻到花香,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重获自由。
或许不能了,男人要把她锁在这里锁一辈子。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便仿佛置身在无边无际的深渊中。
最绝望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死。
万一死了就能回去了呢?
可是,凭什么是她死?只有大奸大恶的人才罪该万死!
她奸吗?她恶吗?她主动做过坏事害过人性命吗?她做错了什么她要死?
明明是段伏归,是他害得她落到这种地步,他都没死,她凭什么死?
纪吟就靠这个念头撑着自己走过那段日子,她要杀了他,哪怕鱼死网破。
成功了,她会死;失败了,她或许也会死。
但她不在乎,她受够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金簪刺入男人胸口,她终于不顾一切撕开了男人束缚在她身上,让她近乎窒息的丝线。
仿佛即将溺水之人挣扎出水面呼吸到最后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得以喘息。
段伏归注意到,纪吟手里的发簪特意磨尖过,说明她不是临时起意。
他第一反应不是愤怒,而是心惊。
她眼里抱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已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
纪吟见刺了一簪,男人还没倒下,握着染血的金簪,再次刺向男人胸口,却在半空被男人的大手握住。
段伏归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握着纪吟的手,“我害你被折磨这么久,你恨我,你要杀我,我不怪你,但我若死了,朝中的人不会放过你。”
纪吟听他这么说,竟“咯咯”笑了起来,面庞上的鲜血随着她的五官微微颤动,这张瘦削苍白的脸颊凄美诡谲,在烛光的映衬下,仿佛不似活人,而是前来复仇的厉鬼。
“你以为我还想活着吗?这种人不人鬼不鬼、不见天日的日子,早就把我逼疯了!你早就把我逼疯了!”她凄厉地说。
她每一个字,仿佛都化作了尖刀刺向他心脏,段伏归的心疼痛欲裂。
他知道她是个多坚强的性子,曾经被罚去掖庭,数九天寒的日子都能坚持下来,如今却被自己逼到这种地步。
“阿吟,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对你了。”他紧紧抱着她,似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向她保证。
段伏归不明白,两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明明只想把她留在身边,想和她好好在一起,与她生儿育女、白头到老,结果却弄到了这个地步,遥想当初二人情浓时的欢快时光,现在竟恍如梦中。
“阿吟,对不
起,对不起……”段伏归不停地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滚开,别碰我,我永远也不想见到你,永远也不!”纪吟不顾一切挣扎。
段伏归舍不得放开她,可触碰到女孩儿破碎而绝望的眼神后,再不敢刺激她。
“好,好,我知道,你太累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
段伏归终于起身,他强行收走纪吟手里的发簪,转身朝外,忍不住踉跄了下,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双腿都是软的。
但凡纪吟的精神软弱一点,等他回来,说不定就只剩一具尸首了。
段伏归从未有那一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承担不起失去她的后果。
他退到一边,却没出去,只有保证纪吟在自己视线范围里才放心。
她现在的状况,很难不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再自残。
这时他才注意到,门帘外面两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什么事?”段伏归眼神一扫。
两个宫女连忙垂下头,“陛下,太医给夫人开了安神温补的汤药,夫人该喝药了。”
“给我……”他下意识说,却又想起纪吟对自己的抗拒,闭了闭眼,挥挥手,让她们进来,“你们去伺候夫人喝药。”
木香撩起珠帘,待看清段伏归的模样后,忍不住惊叫了声,“陛下受伤了……”
段英守在殿外,立马冲了进来,看段伏归胸口一个窟窿,鲜血洇湿整片衣襟,伤口还在汩汩流着鲜血。
“主上!”
“来人,太医,快过来!”段英大喊。
自纪吟出事,段英怕再出什么意外,便安排了好几个太医在玉樨宫轮值,此时就在偏殿。
片刻后,太医匆匆赶到。
殿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段英注意到,主上手里握着一枚染血金簪。
他下意识朝纪吟看了眼,这屋里能伤到主上的,敢刺伤主上的,只有她一个。
夫人只是个弱女子,以主上的身手,如何能被人轻易刺伤,要不是他毫无防备,要不就是他……心甘情愿的。
无论哪种情况,都十分不妙,万一夫人再起杀心……无论如何,主上都不能有事。
段英定了定神,转身到殿外召来一个亲信,扯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他,又吩咐了几句。
“快去!”
“是!”
玉樨宫内,碾药的碾药,送水的送水,掌灯的掌灯,木香木叶在里间帮纪吟擦拭脸上的血迹,换掉沾血的衣裳和衾被,几名太医则在外间给段伏归处理伤口。
纪吟抱着与段伏归同归于尽的决心,用尽所有力气,磨得尖亮的簪尖深深扎进男人的皮肉,这口子看着小,实际却极为凶险。
“只差一点,还好错位了,还好。”张太医心有余悸。
这一簪虽没致命,但段伏归受伤后没第一时间治疗,失了不少血,加上连日赶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终于包扎好,段伏归挥挥手,示意众人下去。
“等等。”他忽又出声。
众人顿住脚,两股战战地立在原地。
段伏归坐在花梨木几桌边,一手撑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声音低沉疲倦,“今夜之事,一个字头不许传出去,若走漏半点风声,你们就提头来见。”
众人颤颤应“是。”
天子受伤,若被朝臣知道,只怕又要引起一场风波,他们绝不会容忍段伏归身边留着纪吟这么一个不安定的因素。
段伏归正要再跨进内寝,去看看纪吟,这时宫外一个禁军来报:“陛下,虞国夫人来了。”
段伏归动作一顿,眸光犀利地瞥向段英。
段英没有辩解,只默默跪到地上请罪。
不过,想到什么,段伏归最终还是让人把虞国夫人请了进来。
“陛下,我听说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虞国夫人还未跨进殿中,声音就传了过来。
段伏归迎上去,“外祖母放心,不过一点小小的皮肉伤,养两日就好了。”
虞国夫人板着脸,“受伤了就好好躺着,还起来做什么?”
段伏归笑着应是。
“你是怎么伤的?”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小心……”
“陛下!”虞国夫人忽的加重声音,打断他的话,一双苍老却清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替那女人遮掩!”
段伏归脸上原本挂着的淡笑倏地隐去了,眼神如同冰刺扎到段英脸上。
“陛下也不用责备段英,他担心你的安危,而且,就算他不说,我就猜不出来了吗?”虞国夫人又道。
段伏归收回视线,却不应声。
虞国夫人从小看着段伏归长大,知道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
“陛下,你不能再把她留在身边了。”虞国夫人语重心长地劝。
段伏归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语气生硬地说:“外祖母,这是朕的私事。”
“身为皇帝,就没有私事。你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多少人,更不要说你的性命干系着整个国家的国运,岂能把一个处心积虑想要你性命的女人留在身边。”
“陛下,你不要忘了,你是燕国的皇帝,你肩负着的,是几百上千万人的性命。”
“我知道你舍不得处置她,我也不叫你要她性命,我只是想叫你把她送走,她就是一柄美人剑,你日日留在枕边伴着入睡,总有一日会再伤了你。”
虞国夫人字字在理,是,若是一个明君,就该消灭自己身边一切隐患。
段伏归脸色铁青,咬着牙,加重语气:“外祖母,朕有分寸!”
“你有分寸的话就不会发生今日的事了。”虞国夫人见他油盐不进,气得狠拍桌案,杯盏被震得发出碰撞的清鸣。
“夜深了,朕有些乏了。”段伏归忽然站起身。
“陛下!”
“朕身上还有伤,确实乏了,外祖母也早些去歇息吧。”
他这么说,虞国夫人犹豫了瞬,明知他是在故意回避自己的问题,终究还是担忧他的身体多过其它。
“那陛下好好养伤,老身过两日再来看陛下。”
木香木叶两个宫女还守在纪吟床前,看到段伏归进来,连忙让身行礼,正要下去,头顶忽然响起一道低沉却自带威严的男声:“以后朕不在时,你们都得有人守在夫人身边保证她的安全,万不能叫夫人落单。”
这话段统领曾吩咐过,如今陛下又说一遍,二人十分警醒,齐齐应了声。
段伏归看向床铺,素纱綦文罗帐低垂,十来盏油灯驱散寂静无边的夜色,笼住满室暖黄,段伏归看着纪吟半掩在云锦丝被的脸颊,前不久溅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睡在这如牡丹般粉白柔软的丝被中,却越发显得瘦弱苍白。
他刚回来时,她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了无生气的一幕,直至现在仍冲击着他,让他后怕不已。
段伏归伸出手,指腹触碰到她脸颊,甚至有些硌人,再不复从前的柔软触感。
只有碰到她的温度,他才安下心来,她还好好地。
段伏归坐在床边,不知守了多久,直到他因失血头脑发晕,这才小心躺到她身旁,合眼睡去,手却牢牢握着她-
第二天,段伏归是被闷醒的。
极致的软绵闷堵,还有人在用力,段伏归一恢复意识,反射性地掀开脸上的东西。
纪吟被这力道带得朝后倒去,后背撞到里侧的墙壁上,闷哼了一声。
段伏归扭头一看,她手里还拽着枕头一角——刚才是她在用枕头闷杀他。
男人看着她,怔了下。
纪吟却半点没有被抓到现行的恐慌,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胆敢谋害陛下,实在罪无可赦,按律是不是该五马分尸,处以极刑。”
她语气漫不经心。
段伏归吐出一口浊气,“你知道的,我舍不得你。”
“那你一日留我在身边,我就一日想办法杀你。”纪吟恶狠狠地说。
段伏归半点不恼,看向她的眼神只有心疼。
“我说过,只要你好好的
,我任由你。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追究你,但若你成功了,我就护不住你了。”
纪吟冷哼一声,撇过头。
段伏归就是个疯子。
“你既醒了,便去用膳吧,你现在太瘦了,该好好养养身体。”
“我不吃。”
段伏归眉眼一凛,语气冷了下来,“你不在乎你那些宫女了?”
纪吟眼神定定地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忽的笑了,“你又威胁我。你除了使手段威胁我,你还会干什么?”
段伏归脸色一僵。
纪吟继续嘲讽他:“你尽管威胁,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实在没有精力去管别人了。”
“而且,我也想明白了,她们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是你,是你在折磨她们,凭什么把过错算到我头上。”
段伏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她以前不是最心软,最担心那几个宫女吗?只有心存死志的人才会这么不管不顾。
他必须换个手段激起她的求生意志,否则长此以往,只怕她的身体熬不下去。
“行了,我不处罚她们。”段伏归敛住表情,放柔声音,“我让她们回来伺候你好不好,你不是最喜欢她们了。”
纪吟眼眶微张,嘴唇动了下,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知道男人这么做的意图,不过是换个方式拿捏她。
他既决定这么做,她无力阻止,而且,若能让她们回来,少吃点苦,或许也是件好事。至于其它的,无所谓了。
纪吟被男人强迫着食不知味地吃了碗粥,早膳过后,段伏归吩咐下面的人好生照看纪吟,身边不能离人,然后就去了前朝。
男人离开后,纪吟坐在榻上,盯着窗外发呆。
如今她脚上虽没锁链了,她却仿佛还被锁着般,只在这两间屋子里活动,即便下面的人主动劝她出去走动她也不去。
段伏归命令一下,冯全就飞快将尤丽等人放了出来。
如纪吟想的那样,尤丽她们确实又被罚了,却不是掖庭,而是单独关在一处宫殿里干活儿。
不到午时,众人便来到玉樨宫。
纪吟听到殿外传来一串脚步声,沉寂的眉眼一动,一转头,便对上七八双热泪盈眶的眼睛。
“夫人!”尤丽惊喜又震惊。
“公主!”陶儿带着哭声。
“夫人……”
干了几个月的苦活儿,每个人都憔悴了不少,来之前,冯全特意让她们洗刷干净,换上在玉樨宫当差时的体面衣裳,一下就鲜亮了许多,但瘦削的脸颊和粗糙的皮肤依旧能看出吃了不少苦。
纪吟只淡淡扫了一眼,并没像她们那样泪流满面。
“夫人……”
尽管纪吟现在锦衣华裳,身上穿着千金难求的云锦丝绸,脚上踩着珍珠履,身边的茶盏、香炉无一不精致贵重,可整个人却瘦弱苍白得过分,脸颊凹陷,手背青筋毕露,几乎成了风一吹就倒的纸人。
最重要的是她精气神上的变化,以前总是明媚而充满生机的,现在却只剩一片死气沉沉,叫尤丽险些不敢相认。
“夫人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丽满是心疼。
纪吟无意多说,“段伏归让你们回来,那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说完便扭过头去。
尤丽等人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难怪冯总管带她们回来时,特意吩咐说,要她们好好照顾夫人,务必要让夫人养好身体,夫人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油尽灯枯的前兆。
不得不说,段伏归这招确实还是奏效了。
纪吟本没胃口,午膳时,尤丽陶儿几人围在她身边,不停相劝,她最终还是多吃了几口。
下午,她们又在她身边讲着趣事,或是缠着她教她们下棋,编络子,纪吟实在没精神,可看着她们可怜巴巴的眼神,偶尔还是会给点反应。
段伏归收到消息,心里暗松了口气,有反应就好,有反应就代表还有求生意志。
果然,她还是心软的。
尤丽等人回来后,天天围着纪吟,花了十二分心思在她身上,几日下来,纪吟的气色终于有所好转。
这天晚上,吃过饭,段伏归亲自给纪吟洗漱好,抱着她回床上。
“阿吟,我让她们都回来陪你了,你开不开心?”
纪吟闭上眼,并不理他。
段伏归也不生气,继续问:“阿吟,我知道错了,我以后绝不会再锁着你了。你不是喜欢骑马吗?等你身体养好,我再带你去宫外骑马好不好?还有菱阳河边的桃花,等明年花开时我们一起去看……”
段伏归自顾自地说着,他说了许多,纪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阿吟,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纪吟蓦的睁开了眼。
第78章
“重新开始?”纪吟重复了一句。
“是,我们重新开始,我会改,我会好好待你,我封你做皇后,绝不会让你吃苦伤心了,你不想生孩子我们就不生,你要是还气我,我任你打罚……”段伏归仿佛看到希望,急急向她保证,说了无数好话。
纪吟起先静静听着,到后面,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甚至沁出泪花儿。
段伏归的声音顿住了。
“你是说,我该把你强迫我,把你罚我去掖庭做苦活儿,把你对我下药,把你将我像禽兽一样锁几个月的事,全都忘了?”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原来燕国陛下竟也这么天真吗?你可知道,断发难续,破镜难圆,曾经发生的一切于我而言就是一道永远也不可能填平鸿沟,是在我心上划下的刻痕。”
她每多说一个字,段伏归的脸色就难堪一分,然他语气却十分坚定,“断发可以再生,破镜可以重铸。从前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爱你、弥补你。”
“爱?”纪吟冷嘲一声,烛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雪白的脸颊仿佛经年不化的积雪堆砌,只有刻骨寒意。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有尊重过我吗?你有问过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你从来只顾你自己,只要你想要,我就不能拒绝,否则你就会用各种手段威胁我,这就是你所谓的爱?”
她如此犀利,段伏归顿时狼狈万分,无言以对。
细想她说的,确实是他一直在强迫她、威逼她,可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想把她留在身边。
段伏归揽着她的肩,“阿吟,以前是我错了,我会改的
,你说,你要我怎么改都行。”
“真的?”纪吟似有几分松动。
男人忙不迭保证:“真的。”
“那我要出宫,我要一个人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行!”段伏归一口拒绝。
纪吟毫不意外,没与他纠缠,嘲讽地看了眼,掰开他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背对着他躺到床上。
段伏归看懂她那一眼的意思,心底有些恼怒和难堪,却还是耐着性子,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轻揉着她纤瘦的身子,“阿吟,其它的我都依你,唯有这件事,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我只想做这一件事呢?”
男人揽着她的胳膊一点点收紧,沉默了许久才道:“阿吟,我不能没有你。”
他语气那般深情,甚至卑微,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纪吟多么心狠无情,可分明是他一直在折磨她。
纪吟闭上眼,嘴唇绷起一道冰冷的弧度。
她就知道,男人所谓的认错根本就是一场虚伪的表演,这些天以来对她的种种忍让和包容,不过是想用另一种手段来折服她而已。
他根本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
“阿吟,我是真的爱你,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让你做任何事,可前提是你不能离开我。”段伏归紧紧抱着她,蹭了蹭她的脸颊。
“阿吟,我们今后还有很多时间,天长日久,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真心的。”
天长日久,短短四个字,却叫纪吟又一次感受到绝望。
不能,她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鬼地方。
纪吟默默攥紧了拳-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宫女们依旧围在纪吟身边,想尽办法照料她的身体,逗她开心,男人时不时来刷一波虚伪的深情,纪吟懒得与他演戏,也懒得与他争吵,任他在那儿唱独角戏。
有时纪吟看得都累了,偏他在十分沉浸其中,好像演得多了,就能成真了一样。
这一日,男人竟在半下午就回来了。
段伏归看到角落里放的冰鉴,皱了皱眉,“现在天气是有些热了,不过你身子弱,还是不要贪凉。”说罢,让宫女把室内的冰都撤走了。
纪吟随他,并不阻止。
段伏归拉过她的手,拥着人走到铺着玉簟的矮榻上,“有个消息,你听了或许会高兴些。”
纪吟眸光怔怔地盯着桌案上的白玉花瓶,将他的话当做一阵耳边风。
段伏归眸光暗了瞬,紧接着又恢复如常,笑着朝她说:“齐国派来的使者到了。”
纪吟依旧没反应。
段伏归这才想起她许久未曾出门,恐怕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外面发生的事,“你可知道这次派使者来的人是谁?正是你的胞弟,纪舷。”
纪吟睫羽一颤,终于从仿若木偶般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怎么会是他?!
段伏归虽想看她主动求问自己,但好不容易哄得人有了点反应,也不敢过火,给她解释:“去年谢塬意图篡位,齐国皇室现在虽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但毕竟名正言顺,统治了上百年,根基在那儿。谢塬虽手握重兵,但民心向背,他自己又想博一个好名声,哼,都造反了,还要名声这种没用的东西,出兵犹犹豫豫,反给齐国总是联合起来的机会。”
“双方窝里斗了一段时日,正逢秦国南下进攻,不得不暂停内斗,全力抵御外敌,后来战事暂歇,双方又斗了起来,齐国皇帝暴毙,宗室只好再次推举新帝,结果这个新帝没坐两天皇位,也死了,最后,双方大概做了什么权衡,谢塬正式成为了齐国摄政王,宗室则再次推举了一个皇帝,就是你胞弟。”
男人语气轻描淡写,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但这短短两句话里,却可见这场内斗的刀光剑影。
接连死了两个皇帝。
“纪吟”虽出身皇室,但他们家一向低调,又无权势,可以说与朝中的权力斗阵根本沾不上边。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内斗后,最后竟是她的胞弟当上了皇帝。
即便她对齐国的朝局不甚了解也能想象到,纪舷年幼,身后又无势力,被人推着坐上那个位置,也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说不定还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来得安稳。
段伏归见她垂着眸,抿着的唇瓣微微发白,知道以她的聪慧定然看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大掌轻轻抚着她脸颊,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他们既然达成眼下这个还算平稳的局面,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打破,你那胞弟性命也能无虞。”
“纪舷今年也十三了吧,不小了,他聪明点就该知道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不能只能说明他自己废物……咳,不过如今他还能派人来燕国,说明处境上尚可。”触碰到纪吟冰冷的眼神,段伏归骤然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不太恰当,生硬地转了个弯,一本正经地说。
“怎样,你想不想见见齐国来的人?”
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中,纪吟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自己占了“纪吟”的身体,本该替她尽孝,只是她远在异国他乡,相隔数千里,实在有心无力。
如今齐国好不容易来了人,她不管怎样都要见见。
段伏归十分开心,让人给她好好打扮,纪吟没有拒绝。
宫女们服侍她穿上隆重的十二幅绣金大摆宫裙,腰系大带,配玉珏,长发挽起,头戴金莲花步摇,细细描了翠眉,两颊和唇瓣晕上一层浅浅的胭脂,整个人的气色便好了许多。
她从前也美,但不知是这两年又张开了,还是历经诸多事端,整个人的心境和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如今少了两分少女的娇憨,反而显出玉质剔透、仙姿瑰逸的美来。
段伏归见到她这打扮,眸中绽出惊艳的光亮。
“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男人伸出手。
纪吟冷冷撇过脸,男人的手就落了空,他也不在意,顺势捉她的细腕,将人牢牢攥在自己掌里。
段伏归在太极殿接见齐国使者,纪吟随他出席,与他并排落座。
双方说了一通场面话,后面便是你来我往的敬酒客套。
齐国派来燕国的,不仅有纪舷的人,更多的是谢塬的下属。
谢嶒见段伏归身边仅有纪吟一名后妃,再看两人的姿态,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一般来说,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并排而坐。
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段伏归当真对公主爱得痴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对摄政王来说可不一定是好事。
“陛下让臣代他向公主问好,公主离开故国两年多,陛下一直十分牵挂公主。”谢嶒朝纪吟遥举起酒杯。
纪吟点了点头,举起玉杯回应。
一杯、两杯、三杯下肚,段伏归见她还没停下来的趋势,不由在桌案下按住她的手,“这果酒虽不烈,但你身体虚,喝多了也伤身。”
“我头晕,想先回去歇息。”纪吟揉了揉额角。她正常兴致都不高,或许齐国来人,反而勾起了她对家乡的思念。
“我送你。”
第二天,谢嶒又递了进宫的奏疏。
随他一起进宫的,还有一个女官打扮的中年女人。
女人得到允许,被一路带进玉樨宫。
对方一见到纪吟就流下泪来,“女郎!”
“俞媪。”纪吟忙迎上去,扶住她的胳膊,阻止她继续下跪。
这是“纪吟”母亲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嬷嬷,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女郎比离家时瘦了好多,女郎受苦了。”被唤做俞媪的中年妇女紧紧握住纪吟的手,眼睛在她脸上一寸寸打量,似要看清楚离家两年多的女郎有没有吃苦。
“只是天气热,苦夏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纪吟笑着说。
“夫人听说您在北上路上病了,担心得半个月没睡着,后来又听说燕国皇帝去世,更是忧心得不行,只能整日在佛祖面前念经祈福,请佛祖庇佑女郎平安,现在终于见到女郎,奴婢回去,也能叫夫人宽心些了。”
接下来,两人又说了些话,纪吟问了家里人现在的情况。
纪舷被扶上皇位,她父亲却伤了腿。
“怎么伤的?”纪吟一惊。
“去年混战,有贼军闯入府上,直奔主君而去,还好温家郎君及时带兵赶到,这才救及时救下主君的性命,可……可就算治好了,主君今后也行走不便了。”俞媪难掩话里的悲戚。
这或许不是意外,伤了腿,才能对皇位没有威胁,才能名正言顺地立纪舷。纪吟心里发沉。
两人哀伤了阵,俞媪才又小心问纪吟:“燕国陛下待您好吗?”
若是不想叫家里人为自己忧心,纪吟该笑着回她,自己挺好的,可这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纪吟仰起头,看着殿外湛澄澄的天空,低低说:“我想回家。”
第79章
俞媪两眼一酸。
“主君和夫人,还有陛下也一直惦记着您,可齐国现在的情况,陛下在宫中也……”她话音低了下去。
“俞媪不必多言,我都明白。”
除非齐国的实力远超燕国,不然是不可能把出嫁的公主迎回去的。
就算齐国真的崛起,以段伏归的性子,只怕宁愿拉着她一起死也不会放她走。
两人絮絮说了许久,直到段伏归下朝回来,俞媪才不得不告辞。
“见了家里来人不该开心吗,怎么眼睛还红红的?哭了?”男人略显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她纤薄的眼尾。
纪吟抬手拂开他,转身朝里走去。
段伏归也不恼,站在原地,沉思了瞬,然后跟了进去,坐到她身旁,道:
“如今齐国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你弟弟坐上皇位,手里却没实权,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他一把。”
齐国这次派使者来,主要是向燕国示好,经过去年一场大战,任谁都看得出燕国正在崛起,成为中原新一任霸主,齐国目前没有实力与燕国抗衡,只能示好以求自保。
他今日再次接见谢嶒一行人,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借着纪吟齐国公主的身份,说两国已成秦晋之好,希望两国互帮互助,相互扶持,期间属于摄政王一派和新帝一派的人各自在试探他,拉拢他。
段伏归想,如果这样能让她开心些,他倒也愿意费点心思。
段伏归原以为她这般恋家,听了自己的话,总会给点回应,却没想到纪吟仍旧闭着眼,半靠在榻上,神色淡淡,似乎对他的提议没有半点兴趣。
纪吟对男人的了解,不说十成十,七八分还是有的,别看他现在好像为了她能给她家人扶持,不过是想把齐国这团水搅浑罢了,他野心勃勃,等到两国彻底对上的那一天,他绝不会因为她就放弃对齐国的进攻。
若终有那么一天,还不如让纪舷做个吉祥物,那样还有保住性命的可能。
没能得到想要的回应,段伏归有些意兴阑珊,正失望时,纪吟却忽然开口,“我想让俞媪多留一段时间。”
段伏归双眼放光,飞快应道:“你想让她们留多久都行,只要能让你开心。”
段伏归以为她的态度终于软化了,然而她说完这句话,却再不曾主动开口,不过他也满足了。
水滴石穿,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时间,一滴一滴磨下去,段伏归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磨到心软。
男人没有注意到,女孩儿长睫遮掩下的瞳孔中,划过一抹坚定的眼神-
第二天,在几个宫女的劝说下,纪吟竟难得肯出门了。
大家猜,或许是齐国来了人,得了家里人的音信,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纪吟去花园散步,“给我拿把剪刀来,我要剪几支花回去。”
尤丽几人十分犹豫,陛下吩咐过,不许夫人随意接触利器。
见众人不动,纪吟眸色微冷,“怎么,我现在吩咐你们干件小事儿都使唤不动了吗?”
“不是。”尤丽连忙道,吩咐人去拿剪刀。
片刻后,纪吟拿到剪刀,在宫女们战战兢兢的眼神中,轻飘飘剪下花枝,一朵、两朵、很快,花篮里就堆满了各种鲜花。
最后,纪吟将剪刀往篮子里一丢,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夫人采了花儿,可要回去了?”
“不,我想去荡秋千。”
按理,纪吟主动出门散心,尤丽她们该开心的,但不知为何,这般反常的情况反叫她有些忧心,可她也不能坏了夫人的兴致,只好小心伺候着。
段伏归刚结束议事,听下面的人来报说夫人主动去花园散心了,当即便去找她。
直觉告诉他,这事不正常。
果然,待他到时,只见纪吟站在高高的秋千上,两只纤细的胳膊轻轻抓着绳索,时松时紧,仿佛随时都会从秋千上跌下来。
宫女们脸都吓白了,却不敢去扯她。
直到段伏归过来,众人才仿佛看到了救星。
“陛下,夫人已经荡了半个时辰了,还不肯下来。”
段伏归眉目一凛,眼神牢牢锁住秋千架子上的人。
纪吟歪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天真而任性的表情。
段伏归心中一沉,走过去,朝她伸手,“阿吟,玩儿够了吗?玩儿够了就下来好不好?”
“好啊。”
纪吟一笑,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忽的松开绳索,直直跳下空中,宛如一只蝴蝶飘然而落。
众人的心都蹦到了嗓子眼。
还好段伏归早料到她又想搞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脚步一挪,长臂一伸,精准地接住了她。
但他也被这力道撞得踉跄了下。
下一秒,他瞳孔骤缩,大掌下意识捂住腹部,却摸到一只柔软的手,以及,她手中半截树枝。
纪吟站稳身体,退后一步,朝他露出与刚才如出一辙的笑。
众人终于看清。
“陛下受伤了!”冯全惊叫出声。
“快,叫太医!”
“该马上给陛下止血,陛下……”
冯全拿过尤丽怀里的帕子,就要给段伏归先包扎止血,却被男人挥开。
“陛下,您的伤势……”
“退下!”段伏归怒喝。
他捂着腹部的伤口,鲜血汩汩流下,充当利器的虽只是一截树枝,但他没披甲,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夏季常服,纪吟方才从秋千上跳下来,惯性带来的力道,依旧让这树枝插进一个可怕的深度。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受伤,所以才故意从秋千上跳下来,趁我不备杀我?”
纪吟瞥了眼伤口,冷笑:“真可惜,刚才只有一瞬间的机会,我没刺中你的心脏。”
“我说过,只要你把我困在这宫里一日,我就一日要杀你。”
“你现在后悔了的话,可以把我关进大牢,也可以叫人杀了我。”
段伏归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下,因为这番动作,伤口的血涌得更多了。
他以为她这般心软的性子,只要自己好好待她,总有一日她会接纳自己,却没想到,她对自己依旧只有恨。
她对所有人都心软,唯独对他,心硬成了铁。
受伤的是腹部,段伏归却感到心脏一阵阵地刺痛,头晕目眩。
花园一片大乱,赶来的禁军、太医、宫人,甚至大臣,全部面目惊恐,纪吟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一幕荒诞的情景剧。
“你们还不将刺杀陛下的凶手拿下?”卢硚率先命令。
“住口,朕……说过了,不许为难她。”
“陛下……”
众人看上纪吟的表情带上了深深的恨意,仿佛在看褒姒、妲己似的。
此时段伏归的血越流越多,浑身冷汗淋漓,嘴唇也开始发白,却靠意志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段英,朕命令你,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好夫人!”最后昏迷前,段伏归下令道。
“……是!”段
英闭上眼,应得十分艰难,扭头看了纪吟一眼。
段伏归被送到含章殿,在宫中当值,还没离开的朝臣听到消息,全都聚在了门口,一半在担心段伏归的伤势,一半在痛骂纪吟。
虞国夫人也进宫了。
她先去含章殿看了段伏归,然后直奔玉樨宫,看到坐在厅中的纪吟,眼神一厉。
“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
话音落下,却没人敢动。
“段英,你干什么,你还要护着这个谋害陛下的凶手?”虞国夫人怒骂。
段英同样一脸隐忍,“回夫人,不是我非要护着她,而是主上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损伤夫人一根毫毛。”
“糊涂,陛下糊涂啊!”虞国夫人气得直跺拐杖。
“虞国夫人,我有话想跟您说。”却在这时,纪吟忽然开口说道。
第80章
虞国夫人闻声看去,只见纪吟站在那里,身姿若柳,神色淡然得不像话,如果不是前襟还沾着刺眼的鲜血,谁能想到她那么大胆,才刺杀了皇帝呢。
对于纪吟,虞国夫人一开始还甚是喜欢怜惜,她想着她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离开故土,千里迢迢来到燕京,怕是不容易,于是为她册封夫人时,段伏归请她进宫帮她梳妆,虞国夫人毫不犹豫应下了。
段伏归二十多岁了,从来对女人不假辞色,难得对一个女子上心,虞国夫人还为他感到高兴,即便纪吟是齐国公主。
后来在白马寺,她还苦心劝过纪吟,盼着两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谁能想到竟会发生今日之事,早知道这样,她就不该任由归儿将她留在身边,越陷越深,以致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她害归儿重伤,竟还毫无悔意,虞国夫人一双苍老的眼睛怒火炽亮,死死盯着纪吟:“如果不是归儿下令不许动你,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
虞国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杀意。
纪吟却并不担心,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低垂的长睫微微盖住瞳孔,又重复了一遍,“虞国夫人,我有话想单独跟您说。”
语罢,她又吩咐段英,“你们先下去吧。”
段英犹豫片刻,想着就算虞国夫人真有杀心,她年迈体弱,应该也不能得逞,这才退到殿外,却还竖起了耳朵,但凡里面出现点什么动静就准备立马冲进来。
“你有什么可说的?归儿待你这般好,你却想方设法害他性命,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心肝?”
纪吟还没开口,虞国夫人却率先发难。
“我知道您现在恨我,可我心里又何尝不恨呢?是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是他!”
“我不妨告诉您,只要我还在这宫里一天,我就会想办法杀他,您说,天长日久,我会不会有一次真的成功了呢。”纪吟幽幽地说。
黄昏的余晖斜落进来,正好将纪吟笼在一层烟雾似的光晕里,她周身气质缥缈,玉骨冰肌,实在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图,虞国夫人却只觉得她面如观音,心若蛇蝎,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有千日做贼,哪儿有千日防贼的,尤其看段伏归那态度,都伤成那样了还要保下她,只怕哪天真就……
“你到底想干什么?”虞国夫人痛声问,重重敲了敲拐杖。
若是可以,她真恨不得立马将纪吟拖下去砍了。
“虞国夫人,您救我出宫吧。”纪吟突然跪到她身前,语气恳求。
虞国夫人的表情凝滞在了脸上,许久,她挺直的腰背佝偻下来,声音颓然:“我倒是希望你离归儿远远的,可他不会甘心的。”
“有一个办法能让他死心。”纪吟抬起眸子。
“什么?”
“只要我‘死’了,他就能彻底死心了。”
虞国夫人难掩自己的震惊。
纪吟拽住虞国夫人的衣摆,继续恳求道:“我想求您帮我假死出宫,既放过我,也放过他,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了。”
这才是她闹这一场的真正目的。
第一次刺杀是崩溃绝望下的鱼死网破,第二次却只是为了引出后续计划的手段。
就算段伏归没有防备,她也很难真正一击毙命,而且,她才不想给他陪葬,他不配。
接连两次刺伤段伏归,所有人必然都对她痛恨至极,尤其是虞国夫人,她上次就想惩治她,可惜因为段伏归的阻拦没有成功。
她故意在虞国夫人面前挑明自己对段伏归的恨,放话说要杀他,以虞国夫人对段伏归爱护,决不能容忍这样事再次发生,纪吟有七八成把握她会答应。
她没有可用的人手,必须得借助外力才有机会离开,她思来想去,只有虞国夫人最合适。
虞国夫人沉思许久,不得不承认,这或许真的是唯一的可行的法子了。
“假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你不怕我假戏真做?”虞国夫人犀利地看着她,意味深长,语气暗含威胁。
纪吟微微勾起唇,直直与她对视,“您不会的。”
“不管计划得再精密,只要发生过就会留下痕迹,段伏归宁愿自伤都都不肯要我性命,您若是真这么做了,万一哪天事情暴露,您与他的情分也就到头了,说不定还会连累整个贺兰家。”
“您是年长的智者,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
“如果您真的这么做了,那我愿赌服输。”
听到这话,虞国夫人眼神闪了下,再次认真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姑娘,怒气渐消,不由叹了口气。
“你是个聪明的,可偏偏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留在他身边,只要你愿意,燕国皇后之位,唾手可得,这是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荣耀。”
纪吟笑着摇摇头,只低声道:“或许,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错了。”
空气沉默良久,最后,虞国夫人叹息地看着她:“你对归儿,当真就没有一点情意吗?”
纪吟脸色怔怔,回忆起这两年多来的一点一滴,清丽的脸庞渐浮上迷惘哀伤的神色,“事到如今,我也分不清什么是情,什么是恨了。”
尽管她告诉自己,她不爱他,可前世今生,恨也好,怨也罢,她最浓烈的情感全都因他而起,他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闯进来,霸占她的身和心,在她生命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任她冲刷多少遍也不可能洗去这道痕迹。
“好吧,我答应你,为了陛下,就让这一切就此结束吧。”
纪吟俯颈叩首,真心实意道:“多谢您成全。”-
段伏归上次的伤还没好全,又添新伤。
这次看着只伤了腹部,实则却更凶险。
簪子刺的伤口小而平滑,那时的纪吟又太虚弱,即便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刺穿,只是流了些血;这回的树枝足有拇指粗,扎得又深,流血都还是小事,关键是伤到了内脏。
段伏归足足半昏迷了一夜,经过几个太医施救,才终于止住了血。
男人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召来段英询问纪吟的情况。
段英跪在他榻前,“主上吩咐过属下要好好保护夫人,属下不敢违令,将夫人送回玉樨宫,留了人手在外面守着,夫人安然无虞。”
听她还好好的,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虞国夫人去见了夫人。”段英又说。
“外祖母去干什么?”段伏归猛地睁开眼,呼吸加重,牵动腹部的伤口,额上疼出一层冷汗,却半句都没吭声。
冯全赶紧拿来帕子给他擦拭,“陛下小心,您身上有伤,太医交代过您不能太大动作。”
段英没想到主上反应这么强烈,赶紧道:“虞国夫人单独与夫人说了会儿话,不到两刻钟就离开了。”
“只是说话?”段伏归犹有些不信。
“是,虞国夫人离开后,属下见夫人脸色平静,并无异色,想来没有旁的事。”
段伏归这才躺回枕头上,“我昏迷这段时间,她可有来看……”话说到一
半,他忽又顿住了,“算了,你下去吧,好好守着夫人。”
段英看得眼前一酸,忍不住劝,“主上,夫人都这么对您了您还……”
“闭嘴,下去!”段伏归低喝一声。
他说过,他不怪她,只怪他醒悟太晚,从前没有好好待她,才叫两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段英不情不愿地起身,刚走到含章殿门口,却见纪吟正朝这边走过来。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眼花了。
直到那道娉婷的身影越来越近,他才反应过来,“主上,夫人、夫人来了。”
段伏归霎时来了精神,看到纪吟当真出现在自己面前,一脸惊喜。
“你来了。”
纪吟缓步朝他靠近,殿内幔帐悬垂,天光沉凝,只见向来生龙活虎的男人此时正虚弱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他身上那股凌人的气势也弱了许多。
但他望向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脸上带着笑。
不管她为什么而来,只要她主动来看他,段伏归就开心。
“我又伤了你一回,还伤得这么重,你当真不恨我?”纪吟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段伏归摇头,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我永远不会恨你。”
纪吟垂下眸,这时冯全端着托盘过来,托盘上一只玉碗,盛着段伏归的药,纪吟伸手接过药碗。
“我来吧。”
冯全可没忘记是谁刺伤了陛下,她现在竟来主动喂药,怎么看怎么诡异,生怕她对这药动手脚,犹犹豫豫地看了段伏归一眼。
段伏归眼神一扫,冯全只好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
纪吟端着药碗,用汤匙搅了几下,吹散滚烫的热气,然后勺了一勺送到男人嘴边,就像他们在西山行猎那次一样。
段伏归没问她怎么突然转变了态度,十分配合地喝下她喂过来的汤药,表情享受,仿佛喝的不是苦药而是甜水。
很快,玉碗就见了底,纪吟随手搁到一旁的小几上。
段伏归趁机拉住她的手,“阿吟……”
纪吟任由他拽着,半垂着眸,语气平静地说:“你先前锁了我几个月,我差点想自我了结,如今我刺了你两回,同样差点要了你的命,算是扯平了,我也不想恨你了。”毕竟,长久地恨一个人也很累。
听到这话,按理段伏归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冒出一股极其不安的预感。
“阿吟,没扯平,我还欠你很多,我想要好好弥补你。”他连忙说。
纪吟抬起下巴,视线从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渐渐上移,天气炎热,段伏归只穿了件丝绸单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腹部缠绕着的厚厚的绷带,纪吟眼神顿了下,继续往上,最终定格在男人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段伏归,你放我走吧。”纪吟忽然说。
“我们就像两条带刺的荆棘,继续纠缠在一起,只能扎伤彼此。你放我走,既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段伏归脸色一变,猛地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他脖颈青筋暴突,呼吸霎时沉重,两只浓黑似墨的眼珠死死盯着面前这张冰雪凝肌的脸。
“绝不可能!”他极力克制着才从喉间逼出几个字,嗓音嘶哑到了极致。
忽然,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暴露了,放低语气,“从前是我不好,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气,我会想办法弥补我先去的过错,我今后会好好待你……”
纪吟无动于衷,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话,她早听腻味了。
“我不要你弥补,你知道吗,从头到尾,我唯一想要的就是自尊和自由。”
段伏归连忙道:“我会尊重你,我不会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以后你想做什么都行。”
“段伏归,我真的累了,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想弥补我,就让我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可以吗?”
段伏归的表情愣了下,好像一个惊惶的稚童,天真地问她:“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
“你是燕国皇帝,今后可以广纳美人,为你绵延子嗣。”
“我说过,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你。”段伏归暴躁起来。
纪吟深吸一口气,“我一直不懂,你对我,到底是你以为的爱,还是只是一种执念。”
“如果我一开始像旁的女人那样顺从你,讨好你,你还会非我不可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因为你出身尊贵,从小到大要风得风,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挫折,所以在我拒绝你后你才不甘心,最后演变成这股深深的执念。”
她的话把他问住了,段伏归沉默许久,就在纪吟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两只眼瞳忽然乍出惊人亮光,眼神无比通透,看着她笑了下,“阿吟,你在故意绕我。”
“世上没有如果,命运让你我相遇的那一刻,这一切就注定了。”
“我对你不是执念,是爱!”
纪吟心头微颤。
爱?
原来他竟真的爱她吗?
一场谈话下来,纪吟最终也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她本也没奢望男人因这三言两语就放她走,也说不上失望。
她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段伏归受伤卧床,虞国夫人十分忧心外孙,说要在宫中给他办场法事祈福,去晦气。
这“晦气”指谁,大家都知道。
段伏归有些不虞。
虞国夫人神色一黯,老泪纵横,“你不仅是燕国皇帝,你还是我亲外孙,你受伤,外祖母怎么能不忧心?她被你护得严严实实的,我一根头发都动不了,现在只是想给你办场祈福法事你都不许?你放心,我不为难她。”
段伏归这才同意了。
为帝王祈福的法会自然十分盛大,光是虞国夫人从各个寺庙里请来的高僧就有一百零八位,还不包括跟着进宫的小沙弥等人。
消息传出去,各家大臣以及他们的内眷还连夜抄了祈福经卷送过来,说是自己也想为陛下尽一份心。
此事由虞国夫人发起,冯全负责具体安排,法会足足九日,法坛就设在太极殿前的广场上。
寅时未至,层层宫门次第洞开,一百零八位身披赭黄袈裟的高僧便鱼贯而入,上百盏酥油灯被点燃。
“药师琉璃光如来……”
高僧们跏跌而坐,垂眸阖眼,低沉的诵经声从他们的口中缓缓流淌而出,上百人的诵经声汇聚成洪流,在这宏伟的宫殿中飘荡四散。
上百个僧侣的到来,霎时让这清净幽冷的皇宫热闹起来。
段伏归的伤势日渐好转,开始结痂,不过太医嘱咐过不宜经常走动,他白日要处理朝政,便只好暂住在含章殿。
段英每日来向他禀告纪吟的情况。
那日谈话过后,她再没来过前朝,又像从前那样,整日待在玉樨宫。
段伏归想过去找她,可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她对自己说的话,竟有些情怯。
她说她累了,让他放过她,也放过自己。
可他做不到,做不到啊。
佛家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如何能忍受放手所爱之人。
时间一晃就到法会最后一天,午时一过,铜钟嗡鸣,这场给帝王祈福的浩大盛事终于结束。
一百多位僧人被有条不紊地安排出宫,太极殿内的酥油灯却长燃不灭,这些灯要一直燃到段伏归痊愈,然后送到白马寺继续供奉。
僧人们都离开后,纪吟竟主动来了太极殿,此时虞国夫人还没走,正跪在正中,低眉垂眸,虔诚地向供奉在正中间的释迦牟尼佛像祈福。
纪吟来到她身旁,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闭上眼,双手合十,对着佛陀许下自己的心愿。
无关人等都被撵出殿外,殿中只剩两人,四周灯火点点。
“西配殿里都是酥油灯,一旦引燃,水扑不灭,你真的想好了。”虞国夫人念完最后一句祈福经,睁开眼。
经过这段日子的筹备,虞国夫人终于帮她准备好了假死的条件——当着段伏归的面,于烈火中焚亡。
这些为段伏归祈福而准备的酥油灯,一旦打翻,整座宫殿就会在一瞬间沦为炼狱火海,即便大罗神仙来了也无能为力。
“我想好了,若真不幸殒命,便是我的命数。”纪吟眼神坚定,语气坦然。
虞国夫人看了她一眼,这个一开始让她喜爱,后来厌恨的姑娘,到了现在,她却说不出自己对她究竟是何情感了。
她真实而执着,不为富贵名利,只为她自己的心。
让在她身上,虞国夫人仿佛看到了当初选择走另一条路的自己。
罢了,今日过后,便都结束了。
此时,段伏归正在含章殿跟几个朝中大臣议事。
大抵是他受伤的消息传了出去,秦国那边的士气竟然又振奋起来。
卢硚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半倚在靠枕上的段伏归,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如果陛下没有半路丢下大军跑回来,洛阳早被破了,说不定连长安都能拿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军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
他只能安慰自己,人无完人,除了情爱一事,陛下在其它方面都是无可挑剔的明主。
“陛下,大军在外数月,粮草消耗颇大,若是不能尽早定下战局,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对我们不利……”
段伏归沉眸听着朝臣们的意见,不知为何,
心绪忽然不宁起来,总感觉有什么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事在酝酿。
他略带烦躁地捏捏眉心,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听卢硚继续奏对。
就在这时,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的落下一道惊雷,段伏归心头一跳。
段英急匆匆从殿外闯进来,“陛下,夫人出事了!”
段伏归脑海里,“轰”地炸开一道更为响亮的巨雷。
他顾不得自己还未大好的伤势以及殿里的大臣,抬脚就朝太极殿冲过去。
及至他赶到时,西配殿外已经围了数十人,他们惊恐地看着站在殿中的那道身影,却没一个人敢上前一步。
“夫人,您别想不开!”
“夫人,您快出来吧。”
“夫人,有什么事,您先出来再说。”
……
众人不停相劝,纪吟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只静静等着自己要等的人。
她手里拿着一盏小巧的酥油灯,在她脚下,灯油已经四下流淌开来,只需一星半点的火种,她就会葬身火海。
段伏归身材颀长,目力极好,远远地就越过众人头顶,看到人群之后,立在油灯之中的那道身影。
他几乎瞬间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乌云,天色一下就沉了,纪吟看着西配殿中星星盏盏的油灯,宛如一颗颗星子,她仿佛置身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中,多么浪漫。
忽然,她似有所感,仰起头,看到大步朝自己奔来的段伏归,他脸色又惊又惧,整个人仿佛都魂飞魄散了。
纪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嘴唇轻启:“段伏归,再见了。”
说罢,她手腕一转,火苗坠地,瞬间引燃了她脚下灯油,火苗窜起数尺高,将她的身影尽数吞没。
“阿吟!!!”
隔着沸腾的火焰,纪吟似乎看到段伏归踉跄了下。
接着,他发足狂奔,似要不顾一切冲进火海里。
“纪吟!”
“主上,火太大了,您不能进去!”段英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死死拽住段伏归的胳膊。
“滚开,统统滚开,我要去救阿吟!”
段伏归还受着伤,段英武艺不差,按理该能拉住他,可他此时已经完全失了智发了狂,任凭段英使出十二分力气,竟也拉不动,眼看他离火海越来越近:
“来人,快来人拦住陛下!”
拉扯中,段伏归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可他全然不在意,只不顾一切往火海方向冲。
阿吟,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