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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属、属下不知,只是这其中确有些蹊跷,属下已经把人都关押起来,主上可要亲自提审?”段英满头大汗,顶着压力,硬着头皮说。


    段伏归数日未曾歇息,一双眼睛泛起狰狞赤红,有种近乎浓稠的血色,他闭了闭眼,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把人提过来。”


    其实,不用审,他也已经猜测到了。


    纪吟不在段伏成手中,说明当时因为什么原因,她逃了出去;可她既成功逃走,却为何不主动回来,段英布下这么多人手,撒出去那么多禁军,都没找到她丝毫踪迹,说明她根本就不、想、回、来!


    或许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可能,她确实落到段伏成手上,却出了意外,然而段伏归的直觉告诉他,不是!


    否则,段伏成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大肆朝他心上戳刀子,尽管成功平息叛乱,最后却听到挚爱之人死在自己敌人手里,还有比这更痛苦的吗?


    所以,段伏归敢肯定,纪吟绝对是躲起来了。


    他以为,这半年来,自己对她柔情盛宠,舍命相救,她应该也动了心、动了情,她日渐柔顺的姿态,对他的关心和吃醋,不正是她爱自己的表现吗?


    他曾经试探过她,在山林中佯装昏迷,那时她没趁机离开,反而替受伤的他找水和草药,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终于彻底放下心,相信她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太聪明,是他被她耍得团团转,他设下计谋,她反而将计就计降低了自己的防备。


    人很快被带了上来,呼啦啦在院子里跪了一地。


    不止玉樨宫的宫女太监,还有曾经与菱儿接触过的所有人。


    段英已经审过一遍了,现在在段伏归面前,不过是把那些话重复一遍,


    “两个月前菱儿就经常出门,一出去就是半日,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奴婢有次看到菱儿跟个小太监说话,好像还拿了什么东西给他,没过几日,那个小太监就跌到井里淹死了。”


    “尤丽她们回来后,菱儿就一直不得重用,但两个月前开始,却又入了夫人的眼,夫人做什么都爱使唤她。”郑姑姑说。


    “除夕那夜,夫人下


    台阶时滑了下,被二皇子扶了一把,二皇子还问夫人是不是思念亲人所以才面露伤感。”


    “去白马寺那天,夫人说尤丽八字有些冲撞,陶儿又吃坏了肚子,就没带她们,反而带了菱儿。”


    “涂二带人追过去时,看到菱儿跟那些贼人在一起逃跑。”段英说。


    他发觉菱儿有问题后,马上派人将菱儿过往的事全部翻了出来,她年纪虽不算大,入宫时间却很久,有十来年了,刚进宫调-教好就被派去玉樨宫伺候,那时文易夫人还在,后来没两年文易夫人去世,玉樨宫闲置下来,她才被分去了别处,一待就是六七年,直到纪吟第一次出逃,尤丽她们都被贬去了掖庭,郑姑姑挑人来玉樨宫时,她十分主动地报了名。那时玉樨宫上下伺候的人刚被罚过,可不是好去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菱儿就是段伏成安插在宫里探子,当然,硬要说,也可以说是菱儿费尽心机潜伏在纪吟身边。


    然而,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没法替她找借口——印信。


    他从前的印信一直放在含章殿里,含章殿外禁军守卫森严,寻常人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她,只有她能随意出入含章殿,也只有她能拿到那枚印信!


    所有的线索都串起来了。


    仅仅短短几面,在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两人早就勾结到了一起,段伏成让她从含章殿偷走他的印信,通过菱儿传到他手上,再故意在白马寺制造混乱,趁机在段英等人手下劫走她。


    段伏归头一次经历这种刻骨铭心的背叛。


    正当他畅想着两人两情相悦,畅想着与她生儿育女,立她为皇后时,她心里却计算着怎么离开他,甚至不惜与他的敌人合作,取他的性命。


    这时他忽又想到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当他满腔不舍地与她说着那些情话时,她当时的心里又在想什么?


    他说等他回来那日,要她来城门口迎接自己,那时她百般不愿,呵呵,她应该是觉得很可笑吧,等他回来时,要不已经中了段伏成的计成了一具尸体,就算平安归来,她也早已逃之夭夭。


    她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时他还天真的以为她在担心自己,实际上她只怕恨不得自己去死吧,这样就再也没有能束缚她了。


    段伏归深刻地意识到,她从没爱过自己,哪怕那么一刻。


    她往日那些柔顺的姿态,担心的话语,吃醋时的小性子,他为之心动的一切,此刻全被撕破伪装,露出那血淋淋的、森白的利刃,尽数捅尽他胸口,疼得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失去一切知觉。


    “呵!”


    大概是愤怒到了极致,人反而会做出与之相反的表情,段伏归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诡异的低笑。


    他嘴角扬起,一双眼睛和脸上的肌肉线条却格外狰狞,加上脸颊上的暗褐色的血迹,让他看上去仿佛一个刚从地狱逃出来的恶鬼。


    众人都被这股气场震住了,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一股窒息感席卷而来,整个玉樨宫安静地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段伏归才拖着沉重的穿着带血铠甲的身体站起来,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到尤丽等人面前,阴森的目光从她们头顶扫过,厉声问:“你们日夜跟在她身边伺候她,难道就半点没发现她想逃跑吗?”


    尤丽陶儿她们一开始听说夫人被劫走,全都忧心不已,后来被段英关起来审问,确实一问三不知。


    直到现在,她隐约察觉到了什么,想起那次纪吟将她们叫过去,平白无故地赏了她们许多金银。便是从那时起,夫人就已经在准备逃跑了吧。


    就如段伏归一样,尤丽曾经也以为纪吟真的放弃逃跑了,尤其两人的相处日渐亲昵,任谁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尤丽忽然意识到,夫人没告诉她们任何人,应该就是希望万一事发后,她们不要被牵连。


    于是,面对段伏归的审问,她选择对那次赏赐的事闭嘴不谈,双手伏地,额头结实地磕在地上,“奴婢确实没有发现。”


    陶儿跪在尤丽旁边,她十分害怕段伏归身上那宛如地狱修罗一般的气势,小脸早被吓得血色尽失,整个人都在发抖,脑子里零星闪过那夜纪吟将她单独留下嘱咐她的话,她脑子不聪明,判断不出眼前的形势,然而尤丽不说,她也不说,同样回答说不知道。


    其余人也都十分默契,没有一个人暴露。


    段伏归并没怀疑她们的说辞,毕竟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只是这些人实在不中用,留着也是碍眼。她不是在乎她们的性命吗?可她竟敢如此欺骗愚弄自己,段伏归心中陡生出一股汹涌的暴戾情绪,只恨不能将眼前的一切都毁去……


    “将她们拖下去……”段伏归顿了下,就在他话音将要落下时,忽有禁军来报。


    “陛下,虞国夫人来了,想求见陛下。”


    段伏归脸上明显露出几分意外,便是这点情绪变化,才将他从方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段伏归沉默了瞬,最终还是让人把虞国夫人请过来。


    他刚派出人去传话,没一会儿宫门口就传来了动静,大概是早就等候在玉樨宫门口了。


    虞国夫人被人簇拥着过来,她让其余人留在外面,自己跨入玉樨宫,踏进院中,看到跪了满地的宫女太监,她眼神在这些人的脸上一扫而过,最后看向段伏归。


    “陛下。”


    苍老的声音传来,段伏归主动走下台阶迎她,揉揉额角,声音略带倦怠:“外祖母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虞国夫人温和而慈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看他连作战的甲衣都未曾卸,英挺的脸颊上满是干涸的暗红血迹,因数日未曾休息而泛着青黑的眼底和赤红的眸子,不由心疼起自己这个外孙来。


    更不要说这院子里的情况。


    虞国夫人也早听说了纪吟失踪的消息,她知道以段伏归的脾气,回来后必定是要大发雷霆的。


    她只怕他盛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不希望自己的外孙传出暴君的名声,于是一听说他回宫,就连忙赶了过来,所幸看情况应该还来得及。


    “先前京里都在传陛下受伤了,我人老了,经不起惊吓,所以要来看看陛下,如今看到你还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虞国夫人的声音温和厚重,带着来自亲人的浓浓的关心,本该让人心里一暖。


    段伏归却冷笑了声:“您当然希望我好,只怕有人恨不得我死在路上算了。”


    这个“有人”说的是谁,大家都心知肚明。


    虞国夫人暗叹一声,她知自己这外孙这次是彻底被激怒了。


    旁人或许会觉得段伏归性格冷厉,甚至不近人情,但作为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虞国夫人却知他实则最重情义,只是一般人难以走进他心里,便只看到了他冷硬的外表,而一旦他动了真心,将人放在了心上,他就会倾尽自己的一切对那人好。


    纪吟就是入了他心的人,只可惜她偏要想方设法逃走,这对段伏归而言,无疑一把匕首刺在心上,他决不能容忍这样的背叛。


    虞国夫人的到来,段伏归虽怒意不减,却多了些理智,没再随便喊打喊杀。


    “我知道你现在必是愤怒至极,可你是一国之君,你身上有自己的责任,燕京城刚经历一场叛乱,万千臣民还等着你做主呢。”


    “而且你要寻她,总得先把自己顾好,冷静下来,细想她会去何处,否则这般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就算撒出去再多人手也是无用功……”


    “外祖母,我知道了。”


    段伏归在虞国夫人的温声劝抚下,好歹稳住了情绪,卸了甲,洗漱了番,换了身衣裳,重新往前朝而去了。


    他把手下的大臣都叫过来,开始接管战后的各项杂事,此次叛乱,牵扯出不少慕容氏余孽,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又将迎来一波清洗。


    从段伏建在渤海起兵叛乱,到西山行猎匹娄同等人勾结秦人刺杀,再到如今段伏成谋乱,一次又一次洗牌下来,朝中原本的旧势力在不断打破,如今被扶植起来的都是段伏归一脉的人。


    每次叛乱,是危也是机。


    于是段伏归虽才登基不过一年多,对朝堂的掌控力却不亚于旁人久坐十年龙椅,甚至比那些当了十几年皇帝的掌控力更强。


    不停忙碌了四五日,燕京城中终于勉强恢复平静。


    这时,段伏归把段英和元都叫过来。


    “有线索了吗?”他问。


    二人齐齐摇头。


    “白马寺


    山上山下都找过数遍了,没有夫人的踪影。”


    “京郊附近的城镇也都查过了,没有可疑之人。”其实,但凡有点可疑的,他都派人查过了,只是都不是纪吟。


    段伏归手指曲起,轻扣了扣面前的黑檀木桌案,朝段英道:“她那日失踪不过几个时辰,你又立马派人封锁了各条路线,她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既然外面找不到,那她必定还在京城。”


    段英睁大眼:“可,属下一直派人盯着城门,也没发现夫人的踪迹。”


    段伏归闭上眼,仔细回忆着与纪吟的点点细节,忽然间,有两件极微小的事联系到了一起,他猛地撩起眼皮,精光乍现。


    “我记得,菱阳河有条支流穿过城墙流到了城中。”他忽然开口。


    他想起自己挂在含章殿中的那幅地图,上面清晰标注了燕国各处山川城镇,那段时间她经常出入含章殿,必然见到过。


    “是这样。”段英答。


    “她必是知道自己在那般紧急的情况下逃不远,且有生人来来外地更容易暴露,才决定借着这条支流潜回城中,来一个灯下黑。”段伏归语气笃定。


    段伏归想起北上路上那夜,纪吟避开巡逻队伍,悄悄跑到了河边。


    她当时该是想逃跑,然而她身后,除了一条宽阔的河面,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应该是打算利用河水逃跑。


    北地不像南边河网密布,便是男人也大多是旱鸭子,会游泳的女人就更鲜见了,因此一般人恐怕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似柔弱的贵女,竟然会有如此高超的泳技。


    段英大为惊异,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主上说的不无道理。


    “那属下立即派人在城中展开搜查。”


    段伏归点点头,凤眸一片幽暗。


    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一定要把她抓回来-


    纪吟躲在成家,听说段伏成最终败落,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段伏归没有因为她丢掉性命,她也不用心怀愧疚,而且段伏成那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阴险,他若夺权成功,只怕会有更多百姓受苦。


    前几日城门厮杀得激烈,即便成安只是杂役,也免不了卷入其中,所幸他人机灵,运气也好,只受了点轻伤,养几日就好了。


    现在城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正当纪吟盘算着,等再过一阵,灯城门附近的盘查松懈下来后,想办法让成安帮自己搞张黄籍,离开燕京。


    虽然段伏归现在还没找到她,但同处一片天空下,她总有种不安。


    她要远离燕京,这样她才能真正逃离段伏归的囚笼,自由地活在阳光之下。


    然而,这天晚上,成安下值回来,却给纪吟带来一个差点叫她魂飞魄散的消息。


    “禁军正在排查当天晚上在河边巡逻的人,他们目标非常明确,好像知道了什么。”


    “怎么会这样?”


    纪吟瞪大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骇。


    成安同样一脸凝重,“不知道,命令来得很突然,听说还是禁军统领段英亲自带人来的,他今天已经审问了一部分人,问七月三十那天晚上河边各处有没有异常,若敢有丝毫隐瞒,连同家人,全部下狱。”


    怎么说来,段英那边肯定是掌握什么证据了。


    可纪吟自觉自己已经十分小心了,这都能被猜到。


    先前十几日,段英虽查得严,但更像是在所有关键道路上设下一个卡哨,从没目的性这么强。


    难道是因为段伏归回来了?


    第62章


    纪吟想起那夜的情况,连忙问:“跟你搭档的那个会把事情捅出去吗?”


    毕竟段伏归这次发了狠,只要查出瞒报就要全家下狱,强压之下,难保对方不会说出去。


    巡夜偷懒只是失职,瞒报可是要全家下狱的,孰轻孰重,正常人都分得清。


    成安仔细想了想,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也不知道。”又见她眉头紧锁,一双美丽的眸子满是忐忑,似揉碎的水波,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破碎感,仿佛一旦被发现踪迹,她就会坠入无边的深渊中,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成安一颗心没由来的难受起来,又生出许多怜惜。


    她来他家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不仅帮他阿娘洗衣,还帮家里做饭扫地,动作娴熟看不出半点勉强,按理,她是一国公主,该被无数人伺候,怎么会做这些粗活儿呢。


    更何况,她宁愿过这样的苦日子,也要从宫里逃出来。


    那座无数人向往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于她而言却只是困住她的囚笼。


    “阿念,你放心,我明日就去探大顺的口风,要是真有不对,我就马上回来,想办法让你藏起来。”成安连忙安慰,这还是他头一回叫她“名字”。


    “好,那就拜托你了。”纪吟点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人一慌就容易犯错,她一动,破绽就更多,尤其现在段伏归在明她在暗,她还有机会,不能自乱阵脚。纪吟这般安慰自己。


    第二天,成安照常上值,他依旧跟大顺一组,负责夜里巡逻。


    成安落后他半步,盯着大顺的后脑,正犹豫着该怎么开口才显得不那么刻意,却没想大顺突然转过头来。


    “小安。”大顺叫了他一声,又警惕地朝四周瞥了眼,确定没有旁人,把他拉到树后面。


    成安心脏狂跳。


    “小安,你觉得我平日待你怎么样?”大顺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两人离得极近,几乎就要面对面了,这个姿势,既显得亲密,又隐隐带着一种压迫感。


    成安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大顺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来了,要不是大顺哥一直以来照看我,我哪儿能这么顺利学会当值在杂役里站稳脚跟呢,在我心里,大顺哥就跟我亲哥一样了。”


    他皮肤因风吹日晒变得糙黑,一张脸却还带着少年的稚气,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看着就真诚。


    大顺因他这话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压低声音,靠在他耳边,循循善诱着说:“上头要严查七月三十那晚河边巡夜的情况,那天晚上,我因为腰疼没能跟你一起巡夜完……我倒不是怕上头追究我失职,而是我看上头这次好像动了真格,就算那夜真的什么都没发生,难保我们头顶上那个老赵为了自己能给上头交代,知道我们没巡好夜,就把我们交上去,到时你我都讨不了好,或许连命都要搭进去。”


    他这话也十分狡猾,明明只有他自己失职,却把成安也扯进来,成安一脸惊恐,仿佛被他的话吓到了,“啊?这么严重?”


    “嘘!”大顺立马捂住他的嘴,“你那夜有发现什么吗?”


    成安心头一凛,木然地摇摇头,“没有,就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大顺放下心来,于是继续说,“既然没有异常,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把这事瞒下来,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成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他面上看似慌乱,实则心里几乎要克制不住喜悦了。


    他正想着怎么说服大顺呢,没想到大顺自己怕被追究,反而找他帮忙隐瞒,这样一来就更不会惹人怀疑了。


    待到凌晨天亮,成安下值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纪吟,纪吟也终于露出一个笑来。


    她不由再次庆幸自己遇到了成安,也庆幸北上路上帮了母子几人一把,不然又何来今日。


    如果那日她一个人去找地方投宿,在段伏归的天罗地网下,就算经过伪装,也迟早会被揪出来-


    段英得了段伏归的命令后,派人将西门的守兵、杂役,甚至附近居住的百姓全审了个遍,依旧没有纪吟的消息。


    “小人真的没见过画像上的人。”


    “那夜小人睡得太熟了,真的没听到什么动静。”


    ……


    段英一


    边大张旗鼓地审问在城门巡逻的丁兵,一边却又暗中派人盯紧了各处客栈以及能投宿的地方,甚至连京城各家新进的下人都查过了,却仍旧一无所获。


    查到这里,段英也开始怀疑主上会不会推测错了,然而段伏归却深信纪吟一定还在城中。


    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连查半月,还是没有结果,段伏归终于暂时放弃,他命令段英,撤回安排在城门口的人手。


    “走了走了,回去了,上头说不用找了,兄弟们都累了两个月了,上头说给我们放三天假,总算可以好好快活歇口气了。”


    成安注意到一直守在城门口的禁军终于离开了,下值回来后迫不及待给纪吟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们真的走了?”


    “嗯嗯。”


    纪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成安问:“你要想办法出城吗?”声音莫名有些低落。


    她说过,她不会一直留在燕京,她会想办法离开。


    纪吟沉思良久,最后摇了摇头,“暂时先不……”


    继续留在城里风险也大,说不定哪天禁军就破门而入了,好不容易禁军都走了,一般人,大概率会趁此机会赶紧离开燕京。


    纪吟当然也想,却强行按捺住了。


    她怕这是段伏归的陷阱,她深知他心机有多深,性格有多固执,更别说自己还背叛了他,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如今表面上的松懈,更大的可能是为了叫她放松警惕,诱她上钩。


    这是两人的博弈,究竟是她沉不住气,还是他先根据蛛丝马迹找到她。


    纪吟在赌,燕京城中有近二十万人口,他不可能在自己从未露过面的情况下抓到她。


    京中又平静了数日,段伏归处理完贺兰坼送回来的前线的消息,继续安排人手调拨粮草,又给贺兰坼发了道军令,命令他们大胆将战线往前推进,秦军已现疲势。


    作为一国之君,本就不用亲自上战场,只是段伏归从前还是皇子时,一向都是亲自领兵,加之他素来骁勇,有谋略,底下将士最服他,由他亲自领军无疑最振奋军心。


    如今段伏归虽坐镇后方,但每日都有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他对战况亦了如指掌,还能从战略上调整贺兰坼他们的部署。


    段伏归忙于政务的同时,也没放松对纪吟的追捕。


    含章殿。


    刚下朝,段伏归一身帝王衮服,坐在堆满竹简的黑漆麒麟案后,脊背笔挺,衣摆堆叠,上面的金线图案折射出华贵而凌厉的碎光。


    段英来报说:“主上,最近新办黄籍的人都查过了,没有夫人。”


    城门处的禁军虽撤走了,但进出城查黄籍这事儿去年就被整顿过,如今执行得十分到位,纪吟想要出城,就一定要搞到黄籍。


    段伏归眼眸冰冷,修长指节一紧,手里的玉笔“咔嚓”一声折成两段,随手丢开。


    他冷笑着说:“她还真有本事!”


    若只她一个人,断无可能在他的天罗地网下躲藏这么久,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城里有人在帮她。


    她虽来燕国一年多,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身边还有自己人看着,她见过谁,接触过谁都逃不过他眼睛,真正打过交道的也就那么几个。


    段伏归早让人将杨氏药铺搜了个底朝天,甚至一直派人盯着,可这么久了,她从没去找过杨家人,也没去找媞兰。


    必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在死心塌地地帮她!


    然而,就算段伏归再聪明,也绝不会想到,纪吟曾经随手帮助过的几个流民母子,成了她现在最坚实的护盾。


    段伏归知道,继续这样搜下去是抓不到她的踪迹了,所谓围三缺一,他得换个方式了-


    转眼到了九月下旬,天气一日日凉了下来,甚至下起了小雪,哈气成冰。


    连续两个月,一无所获,段伏归的耐心也在告罄,就在这时,前线又传来紧急情况。


    段伏归看着这封奏报,幽邃的凤眸里闪过什么,最终决定离开京城,亲自奔赴前线。


    与秦国交战至今,燕国已经啃下兖州,眼看青州也要落入他手,秦国再也顾不上齐国了,调转力量,从并州向燕国发起攻击。


    燕国不是没有能领军作战的将领,但关键是,没有谁比段伏归更会打仗,若想一鼓作气彻底击垮秦国,非段伏归亲自领军不可。


    他志在天下,绝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段伏归离开燕京了。


    纪吟得知这个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段伏归的陷阱,毕竟,他在她心里的形象……


    继续等了十来天,成安探听道,说秦国大军竟从并州突袭,攻下前几个月燕国刚夺下的城池,段伏归率军去救,确实去前线作战了。


    禁军也都收回去了,是真的收回去了,护卫京师和皇宫。


    纪吟知道,自己离开的时机到了。


    她在成家的日子看似安稳,实则每日都胆战心惊,尤其有人来串门时,她躲在里屋中,忍不住幻想,那是不是段伏归的人,是不是下一秒就要冲进来把自己抓回去?


    她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出门,只能窝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的房间里,躲躲藏藏,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


    她能暂时忍受这样的日子,但绝不可能一辈子这么活着。


    除了她,成家母子几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尤其是两个孩子,她们年纪小,成母怕她们说漏嘴,拘着她们不许出去玩儿,成母自己也肉眼可见地紧绷着,成安更是时时帮她留意着外面的动向。


    所以,纪吟必须想办法离开,找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至于离开的方法……


    纪吟还要感谢成安。


    此时去新办黄籍,无异于羊入虎口,成安机灵,当初段伏成谋逆,城门口死了不少人,后来他被派去处理尸体,让他们的家里人来认领,他留意到其中一具尸体的身形跟纪吟有点相像,五官端正秀气,年龄也差不多,顿时有了主意。


    他顺着找到那户人家,那家家境果然十分窘迫,还有两个半大的弟妹。


    按理来说,家里有人去世了,要去衙门里把黄籍消了,不然后面还要因为黄籍上摊派劳逸,征收口税,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成安花了不少钱,想办法从这家人手中买下这张黄籍。


    如此一来,纪吟就能有新身份了。


    周云,男,上谷人士,二十岁,身高六尺半,面容端正,肤白,无痣。


    纪吟根据黄籍上描述的容貌特征,给自己做了伪装,扮成一个普通男子模样,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里面有碎银铜钱,还有一件冬衣和些许日用品。


    “小安、婶娘,小花儿,小丫,我就要走了,谢谢你们这两个多月对我的照顾。”


    “阿姐,你真的要走吗?我舍不得你。”小花儿抱着她的腰,仰起小脸问。


    她还不太明白外面的事,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欢这个阿姐,她会做各种好吃的,还会教她数数,给她讲故事,她会好多好多厉害的东西。


    纪吟摸摸她的头,笑笑,“你们跟哥哥和阿娘在一起,阿姐当然也要去找阿姐的家人,不能一直留在京城的。”


    纪吟扯了个善意的谎言。


    不舍地告别了


    好一阵,纪吟才终于跟成安一起跨出大门,这是她这许久以来头一回出门,望着外面的屋舍和街道,她竟有种恍惚的感觉。


    她困在成家小院太久,都快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了。


    成安帮纪吟寻了一支北上的商队,“商队说这是他们今年年底最后一次北上,跑完这趟,就要等到来年开春才会动身了。”


    天气越来越冷,到处都在下雪,往北走就更难行路了,所以纪吟才要赶在这时候离开。


    “小安,谢谢你。如果没有遇到你,或许我早就被段伏归的人抓回去了。”纪吟一双圆润的眼眸充满真挚的感谢。


    “不不,是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当初给了我们粮食,我也不能活着来到燕京,更不会有今日。”成安感受到她的郑重,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好啦,不管是我帮了你还是你帮了我,总之,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纪吟朝他一笑。


    尽管她的皮肤特意染黄了些,五官轮廓也被粉修饰过,看上去比她原本的模样暗淡了五六分,可此时笑起来,却依旧十分动人。


    朋友?她把自己当朋友了?


    成安正有些愣神间,又听她说:


    “等我安顿下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托人给你带信回来,你还记得我教你认的那些字吗?”


    “记得。”成安忙不迭点头,他怎么敢忘。


    “那就好。”


    纪吟暂住成家这段日子,总想回报他们母子几人的恩情,一开始是想多增他们点银钱改善生活,可惜他们坚决不肯要,纪吟只好另想办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除了帮忙做点家务,闲着的时候纪吟就在沙盘上教成安和小花儿认字算数,成安聪明,又用心,两个多月下来,已经学了两三百个常用字了,勉强能读懂简单字句。


    这个时代知识被门阀垄断,庶人求学无门,纪吟教他认的字有多宝贵自不用说。


    成安现在虽只是个杂役,但以他的机灵,再能粗识点字,总有机会往上爬,哪怕只做个城门小吏,也比现在的杂役强多了。


    说着话,不知不觉,两人已来到与商队约定好的地方,这个商队规模不大,只有二十来人,已经把货装到了马车上,就要出发了。


    纪吟搭的这支商队是成安帮忙选的。


    成安在城门附近做事,每天打交道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见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还帮过不少人的忙,这支贩丝绸的商队就曾受过他恩惠。


    那段时间段伏归为了抓纪吟,城门盘查得十分严格,尤其是出城,那日这支商队等着出城,结果突然下起了雨,偏他们的雨布又坏了一张,眼看要淋坏车上的丝绸,还是成安帮他们从别处找了张雨布过来,这才免去了大部分损失。


    成安又四处打听他们的口碑,都说不错,这才敢把纪吟安排进来。


    成安上前交涉,纪吟跟着自我介绍了两句。


    东家看了眼纪吟,又看了她的黄籍,确定没问题,拍拍成安的肩,语气自信豪迈,“行,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证把人安全送到。”


    纪吟回过头看成安,“那……我走了?”


    成安怔了瞬,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在喉咙里徘徊许久,最后只能叮嘱,“你……要小心,保重自己。”


    “嗯,我会的。”


    纪吟跟商队的人汇合上,又一路来到北门,穿过北门时,城门守卫果然要检查黄籍。


    纪吟拿出准备好的黄籍,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检查旁人时,这些守卫大多只看一两眼就放了,然而等到纪吟,对方却拿着黄籍,上下扫视了好几眼。


    纪吟一颗心提了起来,藏在远处的成安也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先前段伏归为了抓她,在城门口贴了她不少画像,纪吟现在甚至还能看到不远处,城墙上那张渐渐残破的画纸上被墨水勾勒的五官,这些人日日看着,岂能不眼熟?


    如今纪吟虽伪装过,扮作男子模样,穿了厚厚的冬衣遮掩身形,带着鲜卑人常戴的风帽,还故意让脸被冷风吹糙,可技术和材料有限,并不能完全遮盖住五官形态,依旧跟原本的她有三四分相像。


    最开始,成安是想替她疏通一下关系的,虽他只是杂役,到底也能跟这些守卫打过交道,却被纪吟拒绝了。


    段伏归离开京城,表面上看似放弃对她的追捕了,然而暗中有没有布置人手,谁也不知道。


    若她刻意疏通关系,反而容易被盯上。


    “你祖籍在上谷,去建德做什么?”检查黄籍的守卫突然开口问。


    纪吟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面上却一副恭敬小心的模样,“不瞒官爷,实在是燕京居,大不易,小人没本事,只怕不能长久,原也想回原籍,可又实在没脸,正好收到表兄的口信,说他在建德给一户贵人当上了账房,可以叫小人去他手下打个杂,小人这才决定去建德投奔。”


    早在纪吟决定离开时,她就选好目的地,编好借口了。


    这说辞倒也没毛病,又看纪吟一脸平平无奇,举止瑟缩,完全就是底层小民做派,那守卫终于将黄籍还给纪吟,然后挥挥手,“行了,你们走吧。”


    纪吟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忙谄媚地拱了下手,“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最后,纪吟回望了眼成安,只见他在远处,朝自己挥了挥手。


    纪吟忍住眼底的湿热,同样朝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


    “再见。”


    纪吟离开后,城门口那几个守卫闲聊起来。


    “我怎么感觉刚刚过去那个,跟先前上头要抓的人有点像呢?”


    另一个道:“我看你是魔怔了。我们先去不是抓过好几个,比刚那个还像,结果送过去,不也说不是?而且上头都说,这事儿不用管了,我们当好自己的差事就行,先前那两个月给我折腾的哟……上头一句话,我们底下跑断腿。”


    “老六说得对。”


    几人议论两句,很快又有新的人要出城,他们忙着盘查,也没工夫想别的了。


    商队终于穿过城门,纪吟坐在拉货的板车上,呼吸着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气,看着远处辽远的天空和荒芜素白的大地,离别的伤感渐渐散去,心中被重获自由的喜悦填满。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她这只被宫墙困住的纸鸢,遇到了成安这阵清风,终于能够飞向天空。


    第63章


    纪吟跟着商队,一路晓行夜宿,终于在十来日后抵达建德。


    商队常年往返在这条路上,各处关节打点得十分妥帖,每日走多远,在哪里歇脚,在哪里住宿,都有安排,算是替纪吟省了不少心。


    更不要说偶尔在路上遇到的三三两两的游民,纪吟都能感觉到商队经过时,他们望向自己阴暗而贪婪的目光,只是因为他们人多,且跟着跑商的都是精壮汉子,那衣裳下鼓鼓囊囊的肌肉,看着就不好惹,因此这些人才只是看看。


    要是换做纪吟自己一个人上路,怕是早就被盯上了。


    这就是跟着商队的好处,这钱和人情花得不冤。


    入了城,商队又行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家客栈前,下面的伙计忙像先前那样卸货,他们运的货精贵,每晚都要搬到屋里亲自看着才放心。


    “周兄弟,你要寻的亲戚主家是哪家,你刚来,人生地不熟,可要我们帮你打听打听?”商队东家问。


    所谓投靠亲戚不过是纪吟编的借口,她哪里敢让人帮忙打听,于是道:“多谢东家好意,东家一路对我照料颇多,我哪儿好再劳烦东家,我表兄口信里告诉过我要怎么寻他,建德城也不大,我明日自己去寻他就是了。”


    听她这么说,东家便不再坚持,笑着说“好”。


    冬日白昼十


    分短暂,才刚过申时天就漆黑一片,众人便暂时先歇下。


    商队只是途径建德,第二天一早,他们还要继续往东北而去,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纪吟站在客栈门口,真心实意地跟东家说了几句感谢和祝福的话。


    等到车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纪吟才折身返回客栈,又花了几个钱,让客栈的伙计帮忙灌了只滚热的汤婆子,抱在怀里,回到房间,踢掉鞋子,重新爬回床上补觉。


    连赶十多天路,坐了十多天颠簸的板车,她感觉自己骨头都要散了。


    她住的虽是单间,但屋子并不大,此时天色尚未大亮,屋内暗蒙蒙一片。


    许是年岁久了,木板拼砌的墙壁裂了几道缝隙,角落里堆了厚厚一层灰尘,还能看到残破的蜘蛛网,桌上油灯也糊上厚厚一层黑油灰……一切都显得那么狭窄、阴暗、破败。


    纪吟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冷硬的甚至还散发着些许异味的被子,与她曾经居住的玉樨宫的高床软枕可谓天差地别,可感受到怀里的汤婆子传出来的暖意,她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逃出来了!


    她真的逃出来了!


    心脏砰砰直跳,高兴得几乎要飞出来。


    纪吟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睡去。


    拥着暖暖的汤婆子,她睡得又香又沉,一觉睡到下午,连做的梦都是开心的。


    多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纪吟在被子里又赖了会儿,才穿衣起身,来到大堂,拿了几个钱,叫伙计给自己上了碗汤饼。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刀削面,只不过因为面粉颗粒稍粗,口感没那么软滑,调料也稍显寡淡,但冬日里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已经是件十分幸福的事了,而且纪吟现在心情好,吃什么都开心。


    大堂里还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客人,大部分都是行商,也有些远归的路人,纪吟右前方,几人围着一张旧木桌。


    他们应该是一起的,淡淡的酒香飘过来,几人吃着一碟炒豆子下酒,还有几碟素菜。


    “我听说,北狼坡那边的路被雪埋了,好几支商队都堵在了路上,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呢。”其中一个人闲聊道。


    “只耽搁时间还算好的,万一没地方投宿,大冷的天,晚上客怎么过夜哦。”


    “还好我们出发得早,早早进城了。”另一个人感慨。


    虽然不知道北狼坡在哪儿,纪吟却也生出些庆幸,自己这一路还算顺利。


    她一边嗦着温热的面片,一边竖起耳朵听旁人闲谈,从中抓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个时代交通艰难,若论什么人消息最灵通,无疑就是这些跑商的了。


    “我听说,我们陛下前不久领军去平城了,看样子是要跟秦国决战了。”


    “那咱们能赢吗?”


    “你这不是废话?”旁边那桌人听到这个疑问,不满地扭过头来,白了那个汉子一眼。


    “我们陛下亲征,哪次没打胜仗!不说别的,单是前年,当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只领两万兵马就击退了秦国十万大军,现在手里兵马更多,只会赢得更大,别说攻下并州,说不定连洛阳长安都能打下来。”


    “那可真是太好了,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去洛阳跑商呢,都说中原富庶。”


    “当年要不是慕容氏在我们背后捅刀子,我们鲜卑早就称霸中原了,哪儿能叫这些羯人猖狂至今?”


    客栈里汉人鲜卑人混杂,纪吟来燕国一年多,从尤丽那儿简单学会了几句鲜卑话,配合着说话人的语气神态,倒是能勉强听懂一些。


    她早知段伏归在燕国威望甚高,却没想到离了燕京,竟也能得到这么多人爱戴,而慕容氏,果然被无数人唾弃。


    纪吟想,明知成功率不高,段伏成为什么还非要造反?


    也或许,有些人天生就是野心家,天生就不甘这么平凡地过一辈子吧,哪怕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


    纪吟摇摇头。反正她没什么野心,只想过自己自由的小日子。


    话题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众人又聊起了旁的事,纪吟慢慢嗦着面片,继续听。


    “诶,我听说芦花巷的林家最近好像出了什么事儿?”有人神秘兮兮地说。


    “害,你说那林家啊,只能说那姓庄的不是个东西,他当初不过一流浪来的孤儿,差点冻死在路边,林家心善收留他,给他饭吃,还让他在店里当学徒,才一日日混出头来,最后林老爷子还把女儿嫁给他,结果,林老爷子才去没两年,就开始不当人了,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此话一出,众人也跟着唏嘘了两句。


    天色渐渐晚了,各人吃完饭喝完酒,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纪吟的汤饼也吃完了,回到房间,稍微洗漱了下,又花了几个钱重新灌了汤婆子,这才睡下。


    纪吟在客栈投宿了几日,一边打听城里的牙行,托牙行帮自己寻摸租赁个小院,毕竟一直待在客栈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冬日里生意少,难得有人找上门来,对方打起精神,很快就给纪吟介绍了几处符合她要求的屋子,带着她去亲自看了眼。


    纪吟最后挑了个墙壁高厚,位置幽静的小院,看房子就知道周围的邻居家境都不错,或许还有城中大户,这样一来,附近的地痞流氓也少了,自然,如此好的条件,租金也较别的屋舍高三四成。


    纪吟想到自己手里仅有的钱,有些肉痛,但最终还是租了下来。


    她孤身一人在外,虽是男子身份,但以如今的治安来看,也不见得有多安全,这个小院看起来是最安全的。


    第二日,她与那中人去衙门里签租赁合同,同样需要黄籍,还好她有。


    租好房子,纪吟从客栈搬出来,添置了些简单家具。


    终于安顿下来,她一边在城里打探消息,一边寻摸着该做什么养活自己。


    她出逃时带了两只赤金手镯,还有几个零碎的金戒指和金耳环,别的珍珠宝石一类更加值钱的首饰一律没带,她怕不小心流出去,被段伏归顺藤摸瓜找过来,只有赤金的,熔了之后就无影无踪了。


    金手镯是大件,她没有门路,处理起来也麻烦,于是离开前托成安帮自己把另一只也卖了,正好买黄籍花了不少钱,搭商队的顺风车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先前那只镯子换回来的钱已差不多见底了。


    临走时,她又偷偷给成家留了几两碎银和几串铜钱,现在身上也不过十几两银钱加些零碎的首饰,省着用的话,倒也够吃一两年了。


    但纪吟哪儿能真等到没钱了才想办法呢,她开始琢磨起自己的营生来。


    体力活儿肯定不适合她,她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她会认字算数,如果幸运,给人当个账房倒是不错,可账房这么重要的职位,人家肯定更愿意用本家或是熟人介绍的,要不就要签身契,这点,纪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其实还有一项活计也适合她,抄书,亦或是把她曾看过的那些书默下来去卖。


    原身受过教育,纪吟来了后继承她的记忆,读起这个时代的书籍来也没有障碍,先前在宫里无聊也常看书练字打发时间,读了许多普通百姓接触不到的孤本。


    但这同样有个风险,一个人的字迹很难改变,这些书流传出去,万一哪天不小心被段伏归发现,她岂不是自己暴露自己?于是这条路也被纪吟排除。


    除掉这些擅长的,她还能干嘛呢?


    这时已到隆冬时节,到处都是尺厚的积雪,纪吟却冒着雪走在街上。


    雪粒子如小石子一样,落在桐油纸伞上砸出噼里啪啦的细响。


    忽的刮过一阵冷风,路上的行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衣裳,匆匆往家里赶去。


    纪吟出门半日,同样冻得手脚冰凉,此时也准备回家了。


    天空不知何时又沉了,飘来一大片乌云,看样子今晚要下一场大雪。


    正当纪吟要路过通渠大街时,却发现前面挤满了人。


    这个天气出门的人并不多,先前她在路上只稀稀拉拉地遇到几个,这里怎么一下挤了这么多人,几乎把不算宽的路面占满了,除非硬挤,不然休想轻易过去。


    纪吟不由停下脚步,紧接着她就听到前面传来吵闹声。


    “庄狗剩,你又想干什么?”


    一道凶悍却坚定的女声穿过人群传了出来,落到纪吟耳中。


    庄?她竖起了耳朵。


    男人听她竟叫自己从前的贱名,一时怒从中来,想他当上林氏掌柜以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叫他了。


    他忍住砸烂这店铺的冲动,朝女人威胁,“你要是乖乖交出铺子,我


    还能给你点钱让你好好过日子,如果你非要跟我作对,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别以为你这些话能威胁到我,有本事你就带着你的人走,这铺子是我爹留下来的,你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女人语气坚定。


    “好好,你既这么说,那我也不用客气了。”


    紧接着,里面又是一通吵闹,男人带着七八个人呼啦啦冲出来。


    有人眼尖,认出那几个人。


    “那不是林家的账房吗?”


    “还有大师傅仇二。”


    “还有好几个伙计。”


    “庄狗剩是把林记点心铺子里的人全挖走了,这林记以后还开得下去吗?”


    “谁知道呢。”


    男人带着人走了,闹剧终于告一段落,凑热闹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各自回家,徒留这个铺子一地狼藉。


    纪吟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撑着伞慢慢走上前去,只见屋内一个二十多岁的女郎,怔怔地坐在那里,被木柜挡住半边身体,露出稍显凌乱的侧脸。


    “是林娘子吗?”纪吟轻声问了句。


    对方很快回过神来,看到纪吟,“不好意思,今日店里有事,暂时不待客。”


    纪吟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来买点心的,我是想问,贵店招不招账房先生?”


    第64章


    林娘子听到这话,一下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迟疑着问。


    纪吟神情不变,仍旧语气轻和地说:“我想问,贵店招不招账房先生。”


    她说着话,慢慢上前,此时整个人已站到林记点心铺子的屋檐下,桐油纸伞面微微倾斜,侧面落下来的天光照亮她大半张面容,竟是个十分清俊的郎君。


    那日为了顺利离开城门,纪吟才刻意修饰自己的容貌,然而这般伪装只能远观,要是朝夕相处,一个不注意就容易露馅,而且日日伪装对纪吟来说也很累。


    左右这个地方也没人认识自己,纪吟便卸下大部分伪装,刻意不涂面脂,让脸颊肌肤维持在一个微微粗糙的程度,稍微把眉描得浓黑凌厉些,用木冠束好发,穿上男装,便是一个斯文俊气的年轻郎君了。


    林娘子看着她,一时沉默。


    纪吟继续道:“不瞒林娘子,我方才站在外面,正好瞧见贵店里发生的事,得知贵店的账房先生和伙计都被那人带走了,所以才来毛遂自荐,想在贵店谋个生计,只是不知林娘子愿不愿意招我。”


    她说得十分直白,然她眼神清正,语气真诚,却并不叫人讨厌。


    “你既然都看到了,就知道我这铺子一时间怕是经营不下去了,却还来我这里应聘账房?”林娘子彻底转过头来看着纪吟,自嘲地说。


    方才敢跟男人大吵大闹毫不妥协的东家娘子,此时在人前鲜少地露出了自己软弱。


    纪吟听罢,“林娘子介意我进来吗,外面风有点大,吹得我有点冷。”


    林娘子:“?”


    不过她还是让纪吟进来了,扫了眼铺子里的状况,又有些不好意思,“店里现在有点乱。”


    岂止是乱?方才那姓庄的来闹了一通,原本柜台上的点心、托盘、货架上的面团都被掀到到了地上,还有散落的面粉,简直一片狼藉。


    林娘子左右寻了快抹布,利落地将面前沾了面粉的凳子擦了擦,又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将散落的头发捋到耳后,尽量恢复得体的模样,才请纪吟坐下。


    纪吟道了声谢。


    “林娘子,我说的是真的。”


    “可是我这里……”


    “林娘子。”纪吟忽然加重声音,突然打断对方说话一般来说会显得无礼,但纪吟眉眼依旧温和。


    “林娘子,我只问你,这铺子的契书上可是你的名字?”


    林娘子讷讷应“是。”


    纪吟:“你可会做这林记点心的招牌?”


    林娘子想也不想就答:“当然!这是我爹传下来的手艺,我是他独女,三岁就开始跟他揉面,林记点心里没有一个是我不会做的。”


    说到自己最擅长的领域,她语气一下就自信起来了,两眼似燃起了火,仿佛又回到先前那个不惧男人、敢与男人正面交锋的坚强女子了。


    “那你想放弃林记招牌吗?”


    “当然不。”这是她爹几十年的心血。


    “那你要继续把铺子开下去吗?”


    “……要!”林娘子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表情也越来越坚定,“我要把铺子开下去!”


    纪吟一笑,“那你缺账房先生吗?你看我如何?”


    尽管林娘子的父亲愿意把自己的手艺传给女儿,北地民风开放,女子抛头做生意也不稀奇,可他传统观念认为女子终究还是要嫁人,家里要有个男人顶立门户才行,所以才给林娘子招赘。


    而林娘子受父亲影响,遭到庄狗剩的背叛,受到打击,才一时间没缓过来。


    纪吟刚才问的那几个问题都问到了关键点上——就算姓庄的把人手都带走了又怎样,铺子还是她的,她又有手艺,只要再招点人手,就能把铺子支起来。


    不过就算没有纪吟,过段日子她自己应该也能重新振作起来。


    林娘子看着纪吟,不知为何,明明是头一回见到这个郎君,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善意,并且有种莫名的亲和力。


    “好,那我就雇你当我的账房先生。”林娘子笑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就来上值。”纪吟笑道。


    接着两人才互通了姓名。


    “我姓周名云。”纪吟道。


    林娘子:“周先生。”


    纪吟哑了一下:“…………林娘子叫我名字或者阿云就行,当不得一句先生。”


    林娘子似被她这反应逗笑了,“好吧,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你阿云。”


    接着林娘子又说了自己的名字,林雪。


    是个秀气的名字,但或许是常年经营铺子,林娘子身上有股一般女子少有的爽快利落,倒是很让纪吟喜欢。


    互通了名字,两人关系又亲近了些,天色越来越暗了,再耽搁下去就不好走路了,纪吟便提出告辞。


    林娘子忙起身相送。


    铺子虽不小,但摆放了许多货架,地上又有乱七八糟的杂物,纪吟一个没注意,差点摔倒。


    “小心。”林娘子连忙扶住她胳膊。


    一入手,忽觉这“周云”的骨头实在太过纤细了些,一般男人就算瘦,骨头也不至于这么细,倒像是女子了。


    她目光忽又扫到纪吟耳垂,尽管此时天光已不甚明亮,但两人离得这般近,她还是注意到,纪吟的耳垂上有道浅浅的痕迹。


    纪吟好不容易站稳脚,“多谢林娘子……”


    “你耳朵……有环痕?”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纪吟瞳仁一缩,猛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在细节上露了馅儿。


    她每日都会用粉把耳洞遮起来,只要不凑到跟前细看一般看不出来,但许是今日风大吹掉了亦或是被帽子的裙边蹭掉了,于是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被林娘子发现了。


    纪吟思绪停滞了一秒,紧接着就飞快转动起来。


    她可以说自己小时候身体不好,家里把她当女孩儿养所以才穿了耳痕,也可以说是小时庙会,她被众人选作去扮观音……只要她想,总能找到理由。


    她刚被林娘子聘作账房,若被她知道自己身份是假的,或许一切都没了,然而——


    以后两人日日相对,她真的能在林娘子面前完全遮掩过去不露半点破绽吗?若到时再被发现,又该怎么办?岂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


    纪吟一双沉静的眸子纠结许久,最终还是朝林娘子一拱手,“林娘子,对不起,我有件事瞒了你。”


    林娘子大约也猜到了,静静站在原地,两手垂到身侧,一时没有说话。


    纪吟不太确定对方的态度,但话已出口,只好继续:“我面上虽扮作男子,实际却是女儿身。”


    她这句话不再刻意压着嗓


    子,嗓音清软,一下就显出女儿姿态了。


    林娘子吐出口气,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


    “实不瞒你,我是从夫家偷跑出来的。”纪吟说。


    “啊?”林娘子震惊了。


    纪吟垂下眸,长长的睫羽半掩住她琉璃般的瞳仁,配上落寞忧伤的神情,莫名显得几分可怜。


    “我本名周念,父母早亡,唯有与兄长周云相依为命。”爸爸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咒你们。


    “……长大后经兄长做主嫁给了他一个同僚,兄长还在时,那家人也对我不错,只可惜我兄长前几月亡故,我那夫家见我没了依靠,就骤然翻了脸,这也罢了,可他们、他们……”说到这里,纪吟已是泫然欲泣,一双水眸碎光闪烁,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他们怎样?”林娘子急问。


    “我夫家的上官来家里做客,见我容貌尚可,就起了那等心思,而我夫家为了巴结上官,竟真要把我送到那府里去,我岂能受此辱,所以才冒了兄长的名逃了出来,又知这世道独身一个女子生存实在艰难,这才……”


    不用她说,林娘子也明白了,她怜惜地感叹,“没想到你身世竟这般坎坷凄凉。”


    纪吟想到自己这一路逃亡如此艰难,说得真情实感,林娘子听了,再瞧她扮作男子都这般俊秀,若是穿上女子衣裙,还不知何等绝色,自没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我并非真心想要欺瞒娘子,只是怕暴露身份被我夫家抓回去,可我得承认,我确实骗了林娘子,对不起。”纪吟十分愧疚,朝她屈膝行了个女子间的歉礼。


    “你不必如此。”林娘子赶紧扶起她,再碰到她纤细的胳膊,方觉这姑娘身子实在单薄。


    “若林娘子介怀,做账房之事就算了吧。”纪吟这么说,语调里却带了几分哽咽。


    “我何时说我介意了。”林娘子顿时反驳,“我刚才只是、只是有些意外。”


    “你既肯向我坦诚,就说明你心地良善,为人正派,我是女子,你也是女子,合伙做起生意来反倒方便。”


    “是你主动来应聘说要做我账房的,难不成你先反悔了?”


    纪吟似有些不可置信,怔怔地看着她,许久脸上才绽出一抹明媚的笑来。


    “没有没有,我才不会反悔。”她语气十分激动,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谢谢你,林雪姐。”


    林雪心头一颤,心想这姑娘生得实在太好了些。


    天色真的太晚了,来不及详叙,纪吟匆匆赶回自己住的小院。


    她简单吃了个饼,洗漱完躺在床上,不由打了个滚,将脸埋进被子里,低低笑了起来。


    找到工作了,而且还有人愿意帮忙打掩护。


    她运气也是好起来了。


    第65章


    纪吟今日虽是凑巧遇到林家铺子的事儿,但早在之前她就从旁人口中听说了林家的事,所以才敢直接上去自荐。


    林记点心这个招牌在建德算得上十分有名气,已经开了三四十年了。


    林老爷子没有儿子,又想把林家的招牌继承下去,就决定给自己的独女招个女婿。


    大概这个时代思想就这样,明明林雪自己就有手艺,老爷子却非觉得要有个男人来支撑门面。


    然而这个时代,但凡要脸面的,谁肯去做赘婿呢,便是如此庄祥才有机会入了林老爷子的脸。


    庄祥原本只有个贱名狗剩,当年差点饿死在路边,林老爷子心善,就捡回去给了口饭吃,庄狗剩醒来,看林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十分殷实,就苦苦哀求林老爷子收留自己,林老爷子心有不忍,见他人也机灵,就让他在庄家铺子里当学徒,改了名字叫庄祥。


    后来庄祥一步步从学徒升上来,又看出林老爷子给女儿招赘的心思,便主动表现自己,经过一些列的装乖老实,最后成功让林老爷子把女儿嫁给了他。


    庄祥一开始装得确实好,待林雪简直是十二分用心,对林老爷子更是毕恭毕敬,哄得林老爷子不仅把林记点心的秘方都告诉了他,甚至全权让他接管店里的事,成了林记点心说一不二的掌柜,林雪这个亲生女儿反倒只能留在厨房里帮忙干活儿。


    后来林家老爷子,铺子自然就由他女儿和女婿继承。


    后面的事,也就那样了,没了顶头大山压着,庄祥一下就暴露了本性,不仅嫌弃林雪这些年没生出孩子,还将铺子里的钱尽数搂到自己手中,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养了个外室。


    林雪性情刚烈,哪里能忍受这样的事,当即就要跟庄祥和离。


    庄祥受够了赘婿的身份,倒是愿意和离,却贪婪地想要霸占林家的铺子,说林记点心这些年全靠自己经营着,林雪死活不肯,双方就此撕破脸,于是有了今天的事。


    庄祥把持林记点心铺子这些年,上下的伙计,做点心的师傅,全都是他的人,他自以为自己早掌握了林家的秘方,又有人手,何愁不能自己开个铺子,便把铺子里的人全部带走,想借此打压林雪。


    这个时代能独自做生意的女性实在太少了,纪吟头次听说林娘子的名声就留意起来,没想到几日后还真遇上了。


    先前纪吟跟林娘子说账房作废的话,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的。


    如果对方因为她的欺瞒不想雇佣她,她也理解,但她毕竟还是想留下的,所以才刻意编造被夫家出卖的理由,借此引起林娘子的同情,毕竟她的丈夫也是个畜生,想来会感同身受可怜她。


    现在看来,她成功了。


    不仅找到糊口的工作,还有人愿意替自己遮掩,实在太好不过了。


    今天可以说是纪吟除了离开燕京城那日外,最开心的时候了。


    纪吟激动到了半夜,第二天起来时两只眼睛周围都乌乌的,但她精神却很好-


    “林娘子,啊不,我现在应该叫东家,我来上值了。”纪吟笑盈盈地走上前来与林娘子打招呼。


    林娘子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听到她这话,再看到她一双明媚圆润的眼眸,感觉天色都亮堂起来了。


    “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现在店里还乱糟糟的。”


    昨日庄祥闹了一通,还把人都带走了,一时间是开不了张了,林娘子只好在门口挂上暂时歇业的牌子,把店门关上,将纪吟引到后院去,纪吟一跨进后院就闻到各种点心残留的香甜的气息,深深吸了一口。


    林记点心的铺面看着不算太大,后面的院子却十分宽敞,还有好几间灶房。


    院子里摆着十几架大笼屉,应该是用来蒸点心的,还有筛网、晒架、石磨、石臼,甚至还有一口水井。


    这样一间铺子,不仅地理位置优越,就处在城中心的主街上,还十分宽敞,自带水源,条件应有尽有,没有千两银子恐怕盘不下来,难怪庄祥那么想夺走。


    纪吟看到一女一男正在打扫,女人年长些,大约三四十,男孩儿年幼,不过十二三,她疑惑地看向林娘子:“他们是?”


    “她们母子是我家里的下人,家里许多人都被那姓庄的带走了,就只剩他们两个了,这才把他们叫过来收拾铺子。”


    纪吟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趁他们在打扫,纪吟和林娘子找


    了个干净的桌椅面对坐下,又向她要了份笔墨,将空白竹简铺开,开始商量怎么把铺子重新开起来。


    纪吟仔细问了她先前铺子里的经营状况,又问有没有账册。


    “账册是有的,可……可以前都是那姓庄的在管,他一走,就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了。”林娘子语气无奈又气恨。


    她爹只传了她手艺,等庄祥入赘后,更是把庄祥当儿子提拔,把店里的事全权交给了他在管,还对她说做生意是男人的事,她以后在家让丫鬟伺候着享福就行。


    纪吟沉默了瞬,但她并不气馁,只问林娘子,“你知道这些豆子麦子、石蜜蜂蜜都是谁家供的货吗?庄祥离开林家,这些人还会不会向我们供货?”


    这个问题十分关键,不管做什么生意,原材料的供给都十分重要。


    “我知道是哪几家在给我们供货,我还知道每种粮食的价格,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被庄祥怂恿断货,但我可以去试试。”林娘子语气坚定。


    纪吟心头稍松了些,还好,林娘子手里虽没账本,但她心里有帐。


    “我想他们应该会答应的,送上门的生意,还有不做的吗?”纪吟笑道。


    接着两人又讨论了许久。


    “我觉得我们还是该招些人手。你有手艺,但只你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磨面、和面、揉面,都是力气活儿。”纪吟说。


    “人手我倒是可以去找牙行雇几个回来,但……这些人没有手艺,除了能磨点面粉,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做点心的手艺要靠常年累积,我家原本那几个大师傅,都是我爹栽培了好些年才出师,不管怎么说,我爹对他们也算有恩吧,结果竟然背叛我。”说到最后,林娘子已经咬牙切齿起来,可见她心里有多恨。


    “虽然这些人没手艺,但也不能完全派不上用场,我有个主意……”


    纪吟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林娘子,林娘子听了,略带几分迟疑,“这……能行吗?”


    “先试试嘛。”


    于是,接下来几天,重新将铺子收拾好后,纪吟冒着大冬天的冷风和雪,跟林娘子一起去见了他们原本的几家供货商,谈好接下来还从他们这里进货,又去牙行雇了几个伙计。


    林记点心铺子后院,其中一个两间打通的大通间,屋内摆着数张条案,每张条案都被划分了不同用途。


    伙计们按照纪吟交代的流程,称好面粉,依次加入定量清水、揉面、和面,林娘子站在一边,仔细观察。


    他们每个人,几乎只做一两道工序,且每道工序都是规定好的,即便是不熟练的人来做也出不了大错。


    伙计们做完大部分工序,剩下的关键点,才由林娘子亲自上手。


    大半日后,两笼热乎乎的点心新鲜出笼了。


    “尝尝?”纪吟期待地看着林娘子。


    林娘子拈起一块红豆糕,掰开小块放到嘴里尝了尝,眼神一点点亮起来,最后评价道:“还不错。”


    纪吟也尝了块,她先前虽被段伏归困在宫里,但物质上还真不欠缺,也养出了条刁钻的舌头,自然能分得出好坏。


    这伙计们做出来的,虽比不上林娘子的手艺,却也八九不离十了。


    “那说明这法子是可行的。”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原来,那日纪吟提的法子不是别的,正是流水线作业。


    如林娘子说的,刚雇来的伙计没有手艺,根本没办法独立做点心,纪吟便想着,把复杂的过程拆分成一个个简单易上手的步骤。为此,她还专门让人打了一套标准刻度的量具量杯。


    学会一整套流程确实不容易,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的,但只做一两件事的话,熟能生巧,不出十天半月就能上手。


    她让林娘子精心总结每道点心的做法,把能拆分出去步骤拆给别人做,由她来把控诸如发酵程度、调和馅料、火候温度等关键工序,这样一来,她的活计就能轻省大半了,而且还不容易被偷师。


    “马上就要过年了,许多人家都在准备年货,我们该赶紧开业,趁着年关大卖一波,听说那姓庄的铺子也开起来了,我们绝对不能叫他把林记的招牌偷过去。”纪吟干劲满满。


    “你说得对!”


    时隔半个多月后,林记点心的铺子终于又重新开业了。


    众人都十分惊奇,那天发生的事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庄祥跟林家闹翻了,还把人家铺子里的伙计师傅都带走了,才短短半个多月,林记就重新支棱起来了?要是没记错,他们家就林娘子一个人了吧。


    不管怎样,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众人前来围观。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为庆祝林记点心重新开业,感谢新老顾客对林记的支持,我们东家说了,开业前三天,全场一律八折,一律八折,以往十文钱一包的点心,现在只要八文钱了!现在只要八文钱了!买的多,优惠多!”


    林记点心铺子面前,一个十三四岁的伙计,头戴一顶喜庆的虎头帽,按照纪吟先前给他编好的宣传语,语气激昂、宛如个小喇叭一样不停循环播放。


    他喊得十二分卖力,大冷的天,硬生生喊出一头汗来,自然,也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


    “原来林记又开张了,好久没吃林记了,我家老夫人前两天还念叨呢,正好今天还便宜,买点去。”


    “好香啊,阿娘,我想吃糕糕。”


    “正好要过年了,往年我都是备林记的货,前段时间林记关门,我还寻思今年的糕点该备什么呢,没想到就开业了。”


    ……


    “客官,红豆糕二十文一斤,您这儿半斤是十文,太史饼十五文一斤,您这儿一斤十五文,总共二十五文,谢谢惠顾!”


    柜台内,两个伙计负责打包点心,纪吟则在一旁算账收钱。


    她心算好,都不需要拨算盘,三两下就算清了账,而且条理清晰,还帮付钱的人也理清楚了思绪,付钱的动作都利落不少。


    林记重新开业也吸引了旁的商家过来围观,有人注意到纪吟,发现她算了这么久又快又好,一次都没出过错,心道这林娘子不知从哪儿请了个这么得力的账房。


    纪吟站在柜台里收着钱,看着外面越来越多的客人,满意地笑了,不枉她跟林娘子辛苦这么久,林记点心的铺子总算又支起来了。


    今天才只是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忙碌完一整日,直到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都家去了,纪吟让伙计关上店门,打扫卫生,自己则去了后院里单独留给她的一间厢房。


    “你猜今天总共卖了多少钱?”纪吟费力地将一个钱匣子搬上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可见有多沉。


    “多少?”林娘子期待地问。


    “总共八千五百六十五文。”


    “这么多!”


    “我算过了,刨除我们食材成本,人工成本,净利润还有大约一千文左右,这还是打折卖的情况下,等后面不打折,说不定还能多赚些。”


    一天赚一千文,一个月下来大约能有三四十两的净利润,这对普通百姓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了。


    “果然,留你当我的账房是我最正确的决定。”林娘子感慨道。


    林记点心重新开业后,生意一日比一日红火,甚至还推出了许多从前没有的新品,越发引得众人追捧。


    而另一边,庄祥带人离开后,同样开了个点心铺子,他原本想写林记的招牌,可他没想到林雪居然真的能靠自己把林记重新开起来,众人都知道他跟林家的恩怨,人家正经地道的林记还开着呢,他若再打着林记的招牌,只怕会被人耻笑,只好把招牌改为庄记点心。


    他在林家这么多年,确实学会了林家的手艺,又带走了好几个师傅,开业后生意也也不算差,然而跟林记的红火比起来就差得远了,让他既嫉妒又不甘心。


    林记重新开业一个月后,纪吟认真把这一个月来的账目盘算清楚,给林娘子过完目,正要准备回家,却被她


    叫住。


    “先别急着走,正好一个月,我今天也该给你发工钱和分红了。”林娘子说。


    纪吟坐回原位,眼神期待起来,要不是还顾忌形象,恐怕都要忍不住搓手手了。


    林娘子从钱匣子里拿出几块银锭和几串铜钱递给纪吟,纪吟一看,这比她原想的还多些。


    “这……太多了吧,我们先前说好了的。”最开始她谈的工钱,做账房一个月两贯钱,也就是两千文。


    这个价格不算高,但养活她自己足够了。


    后来她帮林娘子把林记重新开张,林娘子承诺,若真把林记开起来,前三个月给她分红三成,然而现在到她手里的,竟有二十两银子,足足五成,远超最开始约定的。


    “我给你就说明你值得。”林娘子态度强硬,“别的不说,单是你告诉我那个奶油方子,恐怕就不止这点钱。”


    尽管纪吟只是简单描述了下,深入的研究还要靠她自己,但林娘子做了这么多年点心,自然能意识到这方子有多珍贵,而且还是这城中最独一份的。


    她有预感,自己今后能靠这个方子大赚一笔,她不是没良心的人,自然不能亏待自己最大的功臣。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可就不推辞了。”纪吟将钱匣子抱过来,两只眼睛亮亮的,仿佛掉进钱眼里的财迷。


    这点钱别说跟她从前见过的奇珍异宝相比,就连她赏宫女们的都不止这点,但她还是很激动,这不是男人的施舍,是她靠自己的双手赚的。


    她靠自己,也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林娘子看她这副模样,一时无语,她为人坦荡,账面做得清晰明白,没有贪墨一个子儿,然而此时面对到手的钱,又一副财迷模样,真是叫人看不懂。


    不过她知道,这姑娘是个好的-


    燕京。


    城门附近,几个城门守兵正聚在一起闲聊。


    “你是说,那个叫成安的城门杂役,最近几个月突然学会了识字?”其中一个人隐约意识到什么,意有所指地问。


    “是啊,听说就因为这,他还被提拔了,做了城门校尉赵奇的随从。”另一个人说,不难听出他话里的酸气,甚至是嫉妒。


    “你知道他从哪儿学会识字的吗?你不是说他家境很一般?还有钱识字?”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问他他也不说。”


    先前问话那个,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管是不是,先报到上面去再说。


    ……


    “成安,兖州来的流民,刚来京城一年半,十五岁,家里四口人,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两个妹妹……”看到下面人报上来的消息,姚长隐约记起点什么,却一闪而过没有抓住,但常年办事直觉却让他留了个疑心。


    “这人有点奇怪,去查查,再派人暗中去他家附近打听打听。”姚长吩咐说。


    “是。”


    原来,在城中搜捕许久却依旧没有纪吟的消息后,段伏归终于改变策略,撤回了明面上的人手,暗中却叫段英派了自己的亲信四处调查。


    这几个月以来,他们已经摸遍燕京各个角落,暗查了数百人,虽然仍没有纪吟的消息,但只要陛下一日不放弃,他们便一日不能停。


    很快,几个伪装成普通百姓的禁军就来到成家附近,有的装成了货郎,有的装成来寻亲的。


    “我记得成家是逃难来的流民,最开始吃了上顿没下顿,结果前几个月,不知怎的日子就好起来了,日日都能闻到米香,我去问,人家还防着我呢,不肯跟我说,大概是找到了什么路子。”成家隔壁的邻居说。


    “我跟你说,我有次看到他们买了好多粮食,还故意等天黑才回来,嘿,要不是那天夜里我正好起来放水,听到外面的动静,我都还不知道呢。”


    “成安啊,先前好像是在城门附近巡逻的。”


    “先前我家大妞想去找成家小花儿玩儿,结果她娘却说她病了,拘着不许出来。”


    “虽说成家那个是寡妇,本来出门就少,但前两个月出来走动的次数也太少了,我们上门,也只在门口说话。”


    “成家好像有个女人,我有次隔着墙,看到屋里有个人影,还以为这小子好事将近了呢,追上去问,他却忽然变了脸,一下严肃得不行,说我看错了,那是他娘在家,可我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形分明是个年轻女人,他老娘我见过,哪儿有这么曼妙。”


    ……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单独一两件都没问题,一般人看到了最多跟人嘀咕两句,然而这么多不寻常同时出现在一家,那就很有问题了。


    突然富裕,紧闭大门不跟人来往,城门杂役……尤其有个邻居说看到过一个女人。


    “成家果然有问题,快去告诉统领。”姚长飞快派人去通知段英。


    段英听到下面报上来的关于成家的消息,眉目一凛,直觉告诉他,他们先前之所以找不到夫人,原因就在这儿。


    “带上人手,去成家!”


    第66章


    “开门,快开门!”


    成母正在院子里晾衣裳,门外突然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她手一抖,刚洗好的衣裳就掉到了地上。


    这声音听着就来者不善,成母正犹豫着,外面的似乎已经没了耐心,开始厉声威胁,“开门,再不开门我就踹门了!”


    听到这话,成母哪还有选择的余地,只能软着腿来到门口,拔开门栓。


    下一秒,木门被粗暴地推开,来人映入眼帘,一色制式服装,个个威风凛凛,腰上还挂着刀。


    成母没认出这是禁军,却知道他们肯定是朝廷的官差,她脸色顿时一变,惊恐地睁大双眼。


    “官、官爷,不知官爷们来是……”


    成母话还没说完,一群禁军就直接闯了进来。


    “搜仔细了,一寸也不要放过。”姚长高声命令。


    成母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晕倒在地。


    过了片刻,一个禁军来报,“统领,没有找到夫人。”


    她努力安慰自己,恩人已经离开了,他们找不到人,应该就会算了……吧?


    她刚这么想,忽的一把刀就架到她肩上,“老实交代,你之前是不是收留过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成母被这话吓得双腿一软就跪到了地上,“官、官爷说什么,我们、我们没收留过什么人。”


    段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一声。


    很快,禁军就将这座不大的小院翻了个底朝天。


    “统领,我们在屋里找到不少银钱,还有这些写了字的木片。”


    段英拿起木片,仔细一看,顿时瞳孔一缩。


    他见过纪吟的字迹,跟这木片上的,一、模、一、样!


    果然!


    主上说的没错,他们撒下那么多人手,之所以半点没发现夫人的踪迹,就是因为城里有人在帮她遮掩。


    只可惜,他们来晚一步,夫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不过,有线索就好办了。


    段英低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妇人,以他办事这么多年养就的毒辣眼光,自是一眼就看出她不过是个胆小怯弱的寻常女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妇人,为了维护纪吟,在这么多禁军的威胁下,竟还敢撒谎。


    “阿娘……”


    另一边,原本正带着妹妹玩儿的小花儿看到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那些人还闯进屋中一通乱翻,已经要吓得哭出来了,忍不住喊阿娘。


    成母扭头看过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段英却先她一步走过去。


    成母目眦欲裂,“不要……”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旁的禁军强行捂住了嘴。


    段英走到两个小女孩儿面前,没动手,反而蹲下身来,伸出宽大的手掌摸摸小花儿毛茸茸的脑袋。


    小花儿瑟缩了下,却在男人的手掌下一动也不敢动,两只葡萄般的眼睛泪水汪汪地看着他。


    “乖孩子,告诉叔叔,先前是不是有个阿姐在你们家住了段时间,她现在去哪儿了?”


    小花儿抿着嘴巴,害怕地摇摇头。


    “撒谎可不是好孩子哦。”段英又说,明明语气和表情都算得上温柔,但敏感的孩子依旧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仿佛一只无助的小兽。


    “叔叔只是想找到那个姐姐,只要你告诉叔叔她在哪儿,我们就马上离开你家,让你阿娘好好抱抱你好不好?”


    小花儿被他威胁,又看到


    阿娘被人抓着,再也受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姐走了,阿姐走了。”


    段英用手指温柔地替小花儿擦掉泪珠,继续问:“那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小花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关系,你阿兄肯定知道的,我们去问他,你让他告诉叔叔好不好。”


    ……


    成安被提拔成了城门校尉赵奇的随从,此时换上一身崭新的城门巡卫的衣裳,腰间配着刀,走在队列后面,少年的身姿挺拔又精神,引来一众杂役们羡艳的目光。


    成安这小子,命真好啊,先前不过一个流民,短短一年就混到了这个地步。


    这时忽有邻居找到他,“成安,你家里出事了,快回去一趟吧。”


    成安心头一突,“什么事?”


    “我看到有禁军将你家围起来了。”


    成安听到这话,顿时如坠冰窖。


    他连忙向上司告了假,匆匆返回家中。


    一路跑,他一路在想,是被查到了吗?他多希望这只是巧合,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说——不是!他们就是为了阿念而来的!


    “呼~呼!”他一路急奔回来,然而到了家门口,却没看到一个禁军把守在外面。


    有可能是虚惊一场吗?


    木门漏出一道缝隙,里面没插门栓。


    成安犹豫了瞬,最终还是推开门,这下他终于看清了:


    只见十来个禁军悄无声息地站在他家院子里,他阿娘瑟缩地站在一边,惊恐地看着院子中央,段英坐在矮凳上,正拉着小花儿细小的手指,贴在冰冷的刀刃上。


    成安瞳孔骤缩,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要把小花儿拉回来,就在他将要触碰到小花儿时,面前却骤然出现两把闪着寒光的刀刃。


    只要再进一步,就能割破他的喉咙。


    成安被迫顿住脚。


    这时,段英也终于放开小花儿了,站起身,目光阴冷地看着成安,“我想,到了这个地步,不用我再多费口舌,你也该交代出来了,是吧。”


    自家里来了陌生人小花儿就害怕不行,现在看到阿兄终于回来,忍不住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带着哭腔喊,“阿兄~”


    成安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了拳,牙齿咬得咯吱响-


    一个半月前,段伏归亲率五万燕军向西南出发,最终抵达并州边境,决定与秦国决一死战。


    秦国收到消息后,立马派出二皇子赵翼,带领八万秦军增援潞州。


    段伏归命令段务行、宇文皝各领两万兵马从滏口、壶关出兵,自己则率军从沙亭发起总攻。


    赵翼收到探子报回来的消息,连忙率军布阵,做好迎战准备。


    三番几次在段伏归手上吃亏,秦国上下再也不敢小瞧这个刚登上燕国皇座的年轻人,尤其感受到对方决战的决心,更是直接派出了秦国最为骁勇善战的二皇子。


    自前年一场大败,秦国内部人心不稳,各族矛盾越发激烈,天灾不断,起义不绝,秦国这只看似凶猛的猛兽实则已是千疮百孔。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如此,当秦国不惜调集全部兵力死抗时,对燕国而言也着实不轻松,所以段伏归才必须亲自上阵。


    段伏归似乎对这次战役极有信心,根本没有掩藏自己行军路线的意思,秦国探子得知消息,飞快将他的行军路线报给了赵翼。


    赵翼同样兵分三路进行阻击。


    然而就在双方兵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交战时,燕军却忽的停止了行军,最终返回去,驻扎在了邺城。


    秦军百思不得其解,因怕段伏归有埋伏,也不敢贸然出击。


    赵翼召集手下大将商议对策,只是大家一时也没好的主意,只能决定敌不动我不动。


    然而段伏归一停就是大半个月。


    这时赵翼已经感觉到了不对,他再次召集人手商议。


    “段伏归向来狡诈,他莫名按兵不动,必定是在计划什么阴谋。”


    “我们得知了他行军路线,又提前派出兵马应对,说不定他是看我们兵马多,不敢正面强攻呢?”


    “不,不可能!”赵翼一口否决,他同样征战多年,虽与段伏归交战不多,但从他前几年的表现来看,段伏归可不是简单的角色。


    赵翼的目光一寸寸从地图上扫过,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猛地瞪大了眼。


    “你们看!”他手指着一处。


    众人围了过来,只见赵翼的手指正好落在轵关位置。


    他们现在处在滏口陉,是两国交界地最近的关口之一,向来是两国争锋的要地,段伏归率兵从滏口进攻并不奇怪。


    然而轵关的话,在最南面,那里离燕国最远,行军消耗最大,一般情况下,寻常人恐怕根本不会选择这条路。


    然而段伏归是寻常将领吗?


    “主帅的意思是,段伏归可能趁机从轵关进攻?”有人说出了赵翼的想法。


    赵翼道:“你们想,我们那么容易就探听到了燕军的行军路线,提前派出人手应对,段伏归率着大军,明明已经抵达却忽然停下,难道不觉有蹊跷吗?”


    “除非,进攻潞州根本就是幌子,他真正的目标是从绕后轵关偷袭我们!”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


    “马上派人手去轵关阻击!”


    ……


    燕军大营。


    段伏归大帐里同样聚集了十来个将领。


    此时已是深夜,帐中燃着数个火盆,暖黄的火光将这大帐映得宛如一个明黄色的大灯笼。


    “陛下,赵翼真的会上当吗?”呼延启有些不确定。


    “赵翼这个人,心思缜密,想要算计他并不容易,可也正是心思深,更容易多想,一旦相信自己推测出来的结果,就会深信不疑,要不了几日,秦军大营必会有动静。”段伏归语气没什么起伏,却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这是对敌人足够了解的自信。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期待起来。


    秦国、齐国、燕国三足鼎立,对峙多年,相互防备猜忌,却又偶尔合作,局势始终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然而众人都能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形势开始急转直下,尤其段伏归登基后,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称霸天下的野心。


    想要入主中原,就一定要击败秦国。


    或许,是成是败,就在这一役了。


    待军事商议完毕,众人散去,帐中便只剩下段伏归一人了。


    他还穿着白日巡营时的玄甲,漆黑的甲片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立体的五官一半映着火光,一半陷入阴影,因为多日未曾打理,下颌冒出一圈青黑色的胡茬,加上眼底遍布的红血丝,让他看上去粗犷而稍显倦怠。


    忙碌一整日,按理他该趁着难得的闲暇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他却坐在榻上,没有入睡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火盆里的柴快要烧完了,火光渐熄,男人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高大的身影仿佛成了黑暗里的一块石。


    忽然,他伸手在领口处掏了掏,便勾出一条红绳,紧接着,一个蹩脚的香囊出现在他掌心。


    这正是他从纪吟手里抢来的那个。


    他送过许多东西给她,金银珠宝、绫罗


    绸缎,然而她好像没送过他什么,便是送,也不过是从他送过去的挑几样还回来而已,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唯有这个香囊,是她亲手做的。


    几个月过去,香囊里填装的驱蚊药材早已失去了药性,而且现在大冬天的哪里有蚊虫需要驱赶,然而他还是一刻不离身地戴着。


    不是思念,是警告自己——她再一次背叛了他。


    每当想到这件事,他就恨得发狂。


    等把她抓回来,他绝对不会再对她心软了,绝对不会!


    男人五指猛地收紧,柔软的香囊被他捏得变了形,他却还在不停用力,仿佛将这香囊当成了他日思夜想、恨不能啖其骨饮其血的那个女人。


    也是在这时,燕京城里飞奔出两波人马,一波向北,直往建德而去,一波却向西南段伏归的大营而来。


    第67章


    赵翼认定段伏归一定会从轵关绕后偷袭,立马派出五万人手前去阻击。


    他心里想着,要趁段伏归的兵马远道而来、士卒疲敝时,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一举击溃燕军。


    然而待他整顿好兵马,严阵以待,等了足足五日后,斥候却半点没探查到燕军的消息。


    如果是一两千的小支队伍还有隐藏踪迹的可能性,但万人以上的军队绝不可能逃过斥候的探查,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段伏归根本没有从轵关进攻的打算,他上当了!


    赵翼自以为自己足够聪明,提前预料到了段伏归下一步的动作,然而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如果这是段伏归误导他的计谋,那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上当了!”


    “回援,立马回援潞州!”赵翼近乎破音般地吼道!


    他调走了绝大部分精锐,如今潞州只剩不到四万人马,极有可能抵挡不住燕军的进攻,但,他们的辎重粮草都在潞州,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只希望潞州守将能坚持到他回去,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


    壶关的荒原之上,北风呼啸,大雪如鹅毛般飘落,扎在军帐顶上的旌旗被狂风卷起,翻飞不止,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而去。


    并州这片土地,向来就是战乱频发,谋取中原的关键位置,也曾有过白旄黄钺的故事。


    正值年底,北地最寒冷的时候,天地白茫茫一片。


    如此恶劣的天气,本不适合用兵,然而燕国与秦国的战争从六月延续至今,足足半年,已到白热化阶段,谁也无法就此停下,他们只能抗着风雪继续鏖战。


    长时间的对峙,终于将被打破。


    “陛下,赵翼已带着五万兵马到了轵关。”


    下面报上消息。


    段伏归没有丝毫犹豫,霍然起身,拔出腰间佩刀,刀锋指向远处天空,“传令全军,出兵!”


    燕军大营内,数万士兵整齐有序地行动起来。


    短短一两日,在这个飘着细雪的晦暗的黎明时分,段伏归兵分两路,向西面的敌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段伏归衣甲持刀,高坐在战马上,位于数万大军阵列最前,玄铁铠甲折射出凛凛寒光;他举目眺望近在咫尺的敌营,面容冷肃而坚毅,低沉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穿透感,直入众人耳中:


    “杀!”


    “呜——”


    牛角发出低沉而震颤人心的长鸣,数万将士听到号角,战意冲天而起——


    “杀!”


    “杀杀杀!”


    一场大战拉开了帷幕。


    尽管留守的秦军拼死抵抗,在燕军的猛攻之下,大战持续三天后,还是被段伏归攻下潞州,台壁。


    秦军受到众创,被迫溃逃,逃离之前,他们想一把火烧掉城中的辎重,然而天不作美,他们刚纵火就下起了大雪,大火烤化周围的积雪,化作流水淹没过来,燕军又及时攻入城中,竟将这些物资救下近半。


    赵翼听闻潞州、台壁失陷,气得险些吐血,在下属面前大骂段伏归心机狡诈。


    燕军乘胜追击,一路又向晋城攻来。


    赵翼心中怀恨,发誓要与段伏归决一死战,最终,两军在晋城西南再次爆发大规模厮杀。


    或许是哀兵必胜,愤怒激发了战力,连续鏖战一天一夜后,燕军竟然露了颓势。


    段伏归当机立断下令撤走。


    赵翼想也不想就带着人追了上来。


    他的下属劝道:“主帅,段伏归用兵老练,心机诡诈,说不定这又是引我们上当的阴谋。主帅三思啊!”


    然而赵翼先前被段伏归戏耍,不仅大本营遭受重创,连失两城,连辎重粮草都被他捡了便宜,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此时正面交锋占了上风,更是坚信秦军战力在燕军之上,先前不过是中了段伏归的诡计而已,于是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对方的劝诫。


    他抽出一支羽箭举到面前,“我意已决,再敢多言者,有如此箭!”


    话落,羽箭从中折成两段。


    众人顿时不敢再说一个字。


    赵翼率领大军直追了上去。


    段伏归一身沾血甲衣,骑马在前,目光沉着,丝毫看不出败军的慌乱。


    片刻,一骑快马追上来,朝他禀告,“陛下,秦军追上来了。”


    段伏归眸光一闪,薄唇勾起一抹锋利的笑。


    秦军一路追击,好几次他们追上燕军的尾巴,爆发过短暂的交锋,对方果然溃不成军,一路逃窜,赵翼心里最后那点不安也尽数消失,下令秦军加快速度。


    就这样,他丝毫没发现,秦军正在进入一片狭窄的谷地。


    连追两天两夜后,秦军终于追上燕军主力,赵翼得意一笑,“我誓要将段伏归的性命留在这里!”


    他刚下令发动猛攻,忽然,山谷两侧、以及山谷的入口,竟冒出数千伏兵,旌旗摇晃,杀声震天,滚石,箭雨从天而下,秦军毫无防备,一时死伤无数。


    “怎么回事?”赵翼怒骂。


    马儿被喊杀声惊吓,不安地在原地踢着蹄子。


    “我们……中埋伏了!”


    意识到这点,所有秦军将领心中都不由生出一股绝望。


    自两军对垒开始,他们就在一步步踏进段伏归为他们设计好的圈套中。


    先是大张旗鼓行军吸引他们注意,却在即将交战时故意停下,令赵翼生疑,从而分兵去轵关。


    等赵翼发现这是段伏归的计谋后,段伏归已经顺利攻下潞州台壁,又向晋城而来;赵翼如何咽的下这口气,自然要领军来战,段伏归却又趁机佯败;赵翼抱着一雪前耻的心,决定乘胜追击,于是彻底落入段伏归的陷阱。


    这一步步,不可谓不精妙,尤其是对敌军将领心态的把控,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此战,是决战!!”


    “胜,并州纳入燕国,从此,燕国将彻底向中原进攻,一血数十年前的耻辱,告慰先祖在天之灵!”


    “诸位将士,随我杀敌!!!”段伏归振臂高呼。


    “杀!”


    燕军士气高昂,更兼地利优势,从高处向秦军发动猛攻。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碎骨盈地,战马悲鸣。


    战士们执戈操戟,蹈锋饮血,个人思想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唯一的念头便是杀,追随那道伟岸的背影,杀尽所有敌军。


    人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两军近十万人马,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无数人死去,整片大地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绞肉场。


    鲜血横流,残肢满地。


    这片大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再一次上演。


    ……


    尽管燕军占据各种优势,一场决战下来,损伤依旧不小,然而他们得到的回报已足够抚慰牺牲。


    秦军主力覆灭,秦军主帅赵翼身亡,只剩零星残军四散而逃,面对燕军,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很快,整个并州就落入段伏归手里,结合南部战场上的情况,燕国已吞并秦国并、兖、青三州,并且对司隶、徐州和豫州虎视眈眈。


    中原已有泰半落入段伏归之手,燕国势力空前。


    秦国遭此重击,一时不敢再出兵,死守城池,战事暂时告一段落。


    这夜,段伏归大肆犒劳三军,宰鸡杀羊,美酒珍肴,营中灯火辉煌,丝竹悠扬,舞姬翩跹。


    段伏归做在主座上,对下属的敬酒来者不拒,脸上虽挂着笑,但熟悉他的下属还是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大胜,陛下竟不开心?


    段伏归看着这些舞姬,脑海中莫名想到自己去京畿大营那两次。


    头一次,他被纪吟气得发疯,心想不过是个女人,难道就非她不可?然而后来他发现,自己确实忍受不了别的女人靠近;第二回,他只是单纯去练兵,回来后她却跟自己闹脾气,为此翻出先前的旧账,那是她头一回为自己“吃醋”,他知道后心里不知有多开心。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告诉他,他自以为的浓情蜜意,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为了逃离自己,不惜与他的敌人合作,谋取他的性命。


    每当想到这点,他心中的恨意就开始滋长蔓延。


    等抓到她,他一定要……


    这么久了,段英那边怎么还没探查出消息?


    段伏归刚这么想,营外便忽地闯进一个信使,他手持段伏归特发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段伏归面前。


    “禀陛下,段英统领急信!”


    来人跪到地上,飞快将胸前的信筒解下,双手往前一捧。


    段伏归凤眸一缩,霍然站起身,飞快拆开信筒。


    待看清上面的内容,他整张脸的肌肉都抽动起来,露出一个不知是得意、畅快、满足,还是凶狠、杀意、狠戾的表情,总之十分扭曲,那双深蓝近黑的瞳仁中更是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他仰起脖子,放声大笑!


    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能叫陛下发生如此大的情绪反应,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过来。


    段伏归半点没理会旁人,只吩咐送信的人:“回去告诉段英,给我盯紧了,朕要亲自把她抓回来!”


    距离纪吟出逃近半年后,他终于找到了她的踪迹!


    明灭不定的火光映在男人脸上,照出他凌厉双眸,赤红如血!


    第68章


    段伏归收到纪吟的消息,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亲自去建德将她抓回来。


    “陛下,虽然并州战事暂时告一段落,可难保秦国不会反扑,您不能意气用事啊。”


    “段英做事向来得力,陛下派他前去不就行了。”


    众人纷纷劝道,然而段伏归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冷冷道:“朕意已决!”


    “唉!”


    有人心中痛恨,深觉纪吟这个齐国来的公主简直就是个祸害,想陛下何等英明神武,登基不过短短一两年就将燕国的领土扩大了一倍,逐鹿天下,指日可待,可就是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君王,一旦遇到纪吟的事就仿佛失了神志一般。


    也不知日后会不会酿出更大的祸事来。


    段伏归下了决心,立马带着人手朝建德疾行而去,一路换马不换人,不分昼夜。


    半路上,段伏归遇到段英提前派去建德,正要回来禀告的下属,终于得知纪吟现在的状况。


    男人冷沉的眼神一寸寸扫过信纸上的内容,越看到后面,脸色越青。


    原来,她冒用旁人的身份,扮成男子抵达建德后,为了维持生计,去了一家点心铺子当账房,而且,她半点没觉得抛头做生意难堪,相反,她还十分享受,比在宫里快活百倍。


    当真就那么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粗粝的五指猛地一收,信纸被捏成一团,几成碎片。


    段伏归咬着牙,从齿缝逼出声音,“加快速度!”-


    建德。


    刚过完年,官府贴出告示,燕国大胜秦国,城中百姓无不欢呼雀跃、情绪高涨,严寒的天气都阻挡不住百姓们的热情,各处敲锣打鼓,到处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这件事,无一不在夸段伏归用兵如神,燕军骁勇无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仿佛是他们亲自去参战了一样。


    纪吟走在路上,甚至还看到小孩儿们分作两队,各自扮演秦军和燕军,拿着木棍在那里假装打仗,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燕军大胜,秦军被按在地上痛哭求饶。


    明明已经逃离男人了,可他的消息却无时无刻不往她耳朵里钻,让她有种自己还没完全摆脱男人的微妙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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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吟知道段伏归不是庸才,相反,他是个十分出色的君王,不管是政治上顺应大势进行改革,还是军事上雷霆万钧,都表明他确实有可能成为一统天下、结束乱局的霸主,拿下秦国一半土地对他而言只是个开始。


    纪吟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段伏归是否成就大业于她而言并不重要,她只盼着自己能安稳地生活在市井里,不要被他抓到。


    正月十五,上元节。


    今夜没有宵禁,城中还有热闹的灯会,林娘子与纪吟约好,晚上一起去看灯。


    林记点心今天只营业半日,午时一过,林娘子便挂出歇业的牌子,让伙计们关上店门,给他们放了半日假。


    待伙计们都走后,后院就只剩林娘子和纪吟两个人了。


    “你要不换回女装吧。”林娘子突然说。


    “啊?为什么?”纪吟疑惑地问。


    “你要是用男子的身份跟我一起去逛灯会,被旁人看见,他们会怎么想我们的关系?”林娘子笑着说,眼神从纪吟俊秀的脸上扫过,带着几分打趣。


    这个时代风气开放,北地汉胡混杂,更不讲究这些,林娘子已经与那姓庄的和离了,按理她再找个人嫁也正常,但纪吟显然不可能跟她成婚,旁人又不知道纪吟真实身份是女子,两人太亲密的话容易引来闲话。


    纪吟倒不怕这些,却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我家没有女子的衣裙。”


    她既用男人身份在外面行走,除了贴身要用的,一律都是男装。


    林娘子微微一笑:“没关系,我有啊。”


    “我看我们俩差不多高,你比我瘦点,我的衣裳你也能穿。”


    纪吟看她这表情,忽然明白过来,一双杏眼溜圆,“你先前约我看灯时就打这主意了吧。”


    林娘子笑而不语。


    纪吟生得好,尽管她把自己往糙了打扮,但脸型和五官底子摆在那儿,再怎么修饰也掩不住她的好颜色。


    林娘子还发现,好多妇人和年轻女郎来铺子里买点心都要盯着纪吟多瞧上几眼。


    光是穿着男装都如此清隽了,要是换回女装,好好打扮一番,还不知会是何等绝色。


    人嘛都有爱美之心,林娘子当然也想看看啦。


    纪吟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并不觉得穿回女装有什么不好,她本就是女子,若是可以,她也想以自己的本名生活,只是她现在用的是旁人的身份,不得不扮成男人而已。


    就放纵这半日吧。


    林娘子拉着她回了自己家,接着从衣柜里找了套霞粉色的杂裾裙,还拿了件兔子毛斗篷朝她身上比了比,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嗯,正好,你快去换上。”


    灰扑扑的长衫退去,换上色彩鲜艳的衣裙,纪吟的气质瞬间明媚起来。


    “嗯,不错不错。”林娘子满意地点点头,又把她按在妆台前,准备给她重新梳洗。


    纪吟梳妆手艺一般,林娘子的手艺却十分灵巧。


    纪吟净了面,露出原本白生生的脸蛋。


    林娘子趁机掐了掐她的脸,纪吟瞋了她一眼,眉目灵动,眼波流转。


    很快,在林娘子的巧手下,一张娇艳如蔷薇的少女脸庞出现在镜中。


    纪吟怔了下,从穿越到现在,她从没心思打扮自己,身处囚笼中,她无时无刻不想着逃离。


    今天,在林娘子的热情邀请下,她头一回生出想要好好打扮自己的心情。


    本以为逃出来后她只能远离所有人,紧守住自己的秘密,没想到她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好朋友。


    不管这个时代有多糟糕,她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压抑的心情一松,纪吟轻轻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抽气声,纪吟疑惑地看过去,只见林娘子用手捂着胸口,表情十分浮夸,“呀,世间竟有这等美人,我也是开了眼了。”


    纪吟挠了下她的腰,“你就知道打趣我。”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中各条大街上,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着长杆短杆悬挂着各色灯笼,一盏盏或橘或赤的灯笼顺着街道蔓延出去,在大地的衬托下,仿佛一条条璀璨的星河。


    夜色昏暗,纪吟彻底换了装束,还化了妆,若不是极熟悉她的人,基本认不出她就是林记点心的账房,因此她也没戴面纱,跟林娘子手牵手,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建德只是北地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达官贵人并不多,然而今日正值上元,兼之燕国刚打了胜仗,百姓们热情高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管你高官贵人,还是挑夫农人,全都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出来看灯。


    “高跷,踩得好高!都不会倒的。”林娘子兴奋地抓着纪吟看过去。


    街上太喧闹,不止高跷,舞龙、舞狮、铜钵皮鼓敲得“噌噌”响,纪吟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能把脸凑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那些杂耍,好、厉、害!”林娘子扯着嗓音喊。


    纪吟被她突如其来的声音震了下,耳朵都在发麻,脸上却露出笑,“是啊,好厉害!!”


    街上人潮如涌,摩肩接踵,纪吟混迹在人群中,被林娘子拉着穿越在街巷中,明明暗暗的光影从她脸上略过,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她跟旁人一样,只是万千看客中的一个。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纪吟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放松。


    “猜灯谜,不要钱,猜中就能把灯带走,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纪吟听到着熟悉的宣传语,与林娘子相视一笑。


    “去看看?”纪吟笑着问。


    “好啊,不过我可不会猜灯谜,靠你了。”


    纪吟脸一垮:“我也不会……”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去凑热闹。


    “劳烦让一让。”


    猜灯谜的门槛可不低,围在这里的大多是些士人打扮的男子,听到女人的声音,本有些不屑,一回头,两张明艳动人的脸庞骤然映入眼底,尤其那个年轻些的女郎,更是从未见过的绝色姝丽,一时愣在了原地。


    林娘子才不管旁人,拉着纪吟来到灯架前。


    每只灯笼底部都用细线栓着一块小木片,木片上写着灯谜,猜中哪个就能将哪只灯笼带走。


    “这个怎么样?”林娘子捉起一个木片问。


    纪吟认真看看,摇摇头。


    “这个呢?”


    纪吟再认真看看,再摇摇头。


    “这个……”


    “两位姑娘,你们想要哪个灯笼,在下可以帮忙。”有士人见纪吟貌美,又看她们迟迟没猜中灯谜,心想事个献殷勤的好机会。


    纪吟想也没想就回:“多谢郎君,不过不用,我们自己猜就好。”


    “在下真的只是想帮忙,并没有别的意思……”


    “我说了,不用。”纪吟侧过脸来,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眼神却格外坚定,朝那人道,“我和阿姐也不缺这一个灯笼,来猜灯谜不过是凑个趣儿,若求旁人,反倒失了其中的乐趣,郎君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人便无言以对了。


    纪吟和林娘子挑了好几个,最后终于猜出个简单的。


    “中了!”


    两人激动得双掌扣在一起。


    纪吟得到了盏小小的兔子灯。


    终于满足了,两人不再停留,转而朝别的地方逛去。


    待逛得差不多了,林娘子提议,“我们去放河灯祈福吧。”


    “好呀,天也晚了,放完灯我们就回去。”


    对纪吟来说,今夜无疑是个美妙的夜晚。


    两人在路边买了两盏河灯,又借摊主的笔墨写下祝福语。


    林娘子写的是:生意兴隆,万事顺遂。


    纪吟写的是:家人康乐,自由自在。


    前者是对家人的祝福,后者是对她自己的。


    自由自在。


    “走吧。”


    两人刚走出主街,准备来放灯,却在这时,纪吟忽然顿住脚。


    “怎么了?”林娘子不明所以。


    纪吟立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那道半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一时如坠冰窖,后颈的汗毛仿佛钢针一般竖了起来。


    即便相隔这么久,即便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便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但她依旧认出,那是——段伏归!


    仿佛要应证她的猜测,那人慢慢转过身来,凌厉的脸庞在黑暗中半隐半现,一双赤红的、泛着野兽凶光的眼睛狠狠地钉在纪吟脸上。


    正值十五,玉盘高悬,清辉遍撒,月光,雪光,与烛光交相辉映,映衬着雪肤霞衣的美人,如雪中蔷薇,撞入男人疯狂的眼眸中。


    纪吟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前一秒她还在跟林雪高高兴兴地来放灯,下一秒,她避之不及,费尽无数心机也要逃离的男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是幻觉吧,快消失!快消失!快消失!


    纪吟在心里疯狂尖叫。


    四目相对,片刻后,段伏归朝她伸出手:“过来。”


    第69章


    一侧主街喧嚣,灯火通明,一侧是寂寂江夜,河灯寥落,两人背后一明一暗,站在这光影交界处,对峙着。


    “过来。”段伏归盯着纪吟,又唤了句,声音明显重了。


    纪吟仍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肯动。


    男人耐心耗尽,阴沉下脸来,主动上前一步。


    看到他的动作,纪吟仿佛才惊醒过来,一抖,手里的兔子灯和河灯落了一地。


    她颤着肩膀,脸色惨白如纸,不停摇头,下意识往后退。


    “我不过去。”纪吟仿佛被扒光衣服丢到雪地里,寒意侵入骨缝,冻得牙齿都在打颤。


    听到这话,段伏归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他原想着,如果她能乖乖向自己认错,他就轻点罚她,然而,她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倔强。


    看着男人大步朝自己走过来,纪吟脑海里那根绷到极致的弦“铮”的一下就断了。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剩一个念头——跑!


    面对眼前的绝境,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有跑。


    她拔足狂奔,朝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主街跑过去,仿佛跑到光下就能将身后的恶鬼甩开。


    然而这只是想象,她最终还是被男人追上了。


    段伏归从背后搂住她的肩。


    纪吟不停挣扎,使出浑身力气拳打脚踢,可男人就像一块坚硬的巨石,她这点力量根本撼动不了分毫。


    林娘子站在一边,自段伏归出现就十分疑惑,直到看他强行将纪吟抓进怀里,她忽然想到她曾经说过的话,难道是她夫家追过来了?


    不,别说这男人衣着锦绣流金,看着就不是凡品,单说这一身的气度,龙骧虎步,绝不是一般权贵。


    难道是看上阿念的那个上司?


    不管了,不能让阿念就这么被带走。


    “来人啊,强抢民女了。”林雪扯开嗓子喊。


    “强抢民女了!救命啊!”


    林雪的呼救果然引来路人的注目,其实先前就有人注意到纪吟这边的情况,只是段伏归体格高壮又一身煞气,他们弄不清状况,不敢轻易上前。


    现在听说是强抢民女的,顿时就有几个热心肠的愿意过来帮忙。


    然而这几个人刚走到一半,喧闹的人群里突然冒出数条影子,不动声色却配合有素地将人拦了下来。


    段英亮出佩刀。


    有


    点眼力的都认得出,这该是官府的人才有资格带的刀,那些原本准备帮忙的人霎时就不敢动了。


    这时林雪也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份一定不一般。


    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能帮到阿念呢。


    “你放开我!”


    “放我走!”


    “放开……我!”


    纪吟被男人钳在怀里,发了疯似的反抗,声音嘶哑,凄厉到近乎绝望。


    她不知道段伏归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她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平静的生活,她的……自由,都没了。


    段伏归还是从背后搂着她的姿势,想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大掌刚抚上她的脸颊,纪吟一口咬到他手腕上。


    她毫不留口,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尖利的犬齿刺破皮肉,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段伏归因疼痛刺激,一瞬间肌肉臌胀,青筋绷起。


    纪吟犹嫌咬得不够狠,还在不停加重力气,仿佛要将自己一切愤恨都倾注于此。


    段伏归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制住她,将手抽出来,但他却一动不动。


    让她咬个够!


    不知过了多久,连牙齿仿佛都开始酸软失力,纪吟才终于松了口。


    一滴滚烫的泪砸到段伏归的手背上,仿佛一滴灼灼的岩浆,连他的心也被烫着了。


    她此时满脸冷汗,发丝凌乱地黏在雪白的颈上,脸色是脂粉都掩盖不住的苍白无力,偏嘴唇沾了段伏归的血,仿佛晕了层血色胭脂,整个人显得虚弱而妖冶。


    段伏归一把将她横抱起来。


    不知是方才的反抗耗尽了她所有力气,还是她意识到挣扎也没用,纪吟终于安静了。


    她任由男人抱着自己,双目怔怔地看着漆黑的天空,不知何时,那轮悬挂其上的明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他休,任他休。


    如今青鸾不自由。


    看看天尽头。


    如今青鸾不自由!


    看看天尽头!


    一滴泪,再次从眼角滚落,最后没入乌黑的鬓发间。


    段伏归注意到,心底微微抽疼,但很快他就将这点心疼压了下去,告诫自己:


    不值得!


    这个女人三番两次背叛自己,不值得!


    段伏归的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男人没去府衙亦或是城中某个贵族的别院,反而来到纪吟租住的小院。


    纪吟一个人住,为了省钱,租的院子极小,总共也就四间房,一间厨房、一间净房,一间客厅兼书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卧室,加上院子也不到百平。


    段伏归跨进屋中,高大的身形越发衬得屋内空间矮□□仄。


    他四下打量一眼,面架衣架,斗柜桌椅倒都有,可都是最低等的松木,还不知用了多少年,桌腿都开裂了;墙壁上刷的粉也斑驳不堪,时不时就掉下几块墙皮。


    段伏归来到最里侧的卧室,将纪吟放到床上。


    卧室空间极小,床也小得可怜,只够睡一个人,床上挂着粗糙的素纱帐,被面也只是普通的细麻布。


    段伏归在半路上就得知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只带了那么点首饰,还要接济成家,她身上能剩几个钱?


    然而,她宁愿住在这种地方,每天早出晚归挣上那三瓜两枣,也不要他给她的锦衣玉食。


    一想到这些,段伏归就有种难以言说的郁气。


    他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只要她乖乖留在自己身边,为他生儿育女,他就会立他们的儿子为太子,立她为皇后,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殊荣,偏她不屑一顾。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两人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段伏归先开口。


    纪吟只垂着眸,将脸轻轻扭到一边,并不理会他的话。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又落到他手里罢了。


    又是这般!


    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


    段伏归心情不虞,戾气开始滋长。


    忽然,他自顾自地开口:“我确实没有想到,你当初在北上路上随手救下来的流民,竟然活着来到了燕京城,还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帮上你一个大忙,难怪我撒出这么多人手都没找到你的踪迹。”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跟她十指相扣,微微用力。


    纪吟睫羽一颤。


    他知道他不会凭空说起旁人,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他聊起与她有关的人,都只是为了威胁她而已。


    她原本还抱着微弱的希望,希望男人是通过别的途径找到自己的,没想到还是叫他查出了成安。


    她张张唇,想问他把成家母子几人怎么样了,却又不敢。


    好在男人的心思并不在成安身上,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掐住纪吟的下颌,迫她看着自己,那凌厉的眉眼似蕴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阴沉和戾气,几乎不敢叫人直视。


    他掐着她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用力。


    “你当初跟段伏成合作,是不是真的想就这么要了我的命!”


    他终于当着她的面问出来了。


    这个问题折磨了他数月,每次午夜惊醒,他总会想到她,她亲手从他这里偷走了信物交给段伏成,还故意配合他营造被劫持的假象,是不是真的想借段伏成的手除了他。


    可他又想到临分别前那个夜晚,她躺在自己怀里,温柔的指尖抚过他箭伤的伤疤,还叮嘱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他小心,这是不是说明她对自己也是有点真心的。


    两种情绪来回拉扯,不停地折磨着他,让他夜夜不得安寝。


    “是不是真的又有什么要紧,要是早知道有今日,我倒希望你死了!”纪吟抬起长长的睫羽,露出一双完整的、圆而明亮的眼眸,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眸中满是绝望的渊薮。


    段伏归怔了瞬,似乎没想到她当真会说出咒自己去死的话。


    紧接着,一股滔天的怒意席卷而来,冲刷进他四肢百骸。


    “你咒我死?”


    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双目赤红得近乎诡异,黑色瞳仁仿佛都布满了血色。


    纪吟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冷汗直冒,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几乎白成了鬼,却只是倔强地看着他,一个求饶的字也不肯说。


    段伏归从不知道,一个人竟能承受如此滔天的愤怒还不失去理智,他简直恨不得掐死她算了,可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忽然,他松开了她。


    纪吟早已疼得脱力,没他支撑,顿时倒在了床上。


    下一秒,她的唇上忽然多了抹滚烫的触感。


    携着男人怒火与欲-火的吻落了下来,沾在她唇瓣上的鲜血被卷入口中,浓郁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纪吟下意识反抗,可不过片刻,她便意识到自己这点反抗在男人面前不过蚍蜉撼树。


    她动作渐停下来。


    段伏归起先为她这识趣的表现感到开心,但很快意识到,她不是不反抗,只是换了个方式。


    他嘴唇离开那片软肉,稍稍拉开距离,果见她一双眼睛冷静得可怕,或者说死寂。


    她似乎只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副躯壳,任由他对她做什么都走不进她的心。


    段伏归的心再度躁郁起来,“你对我,当真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他犹不肯相信,那半年里,她对自己的一切都是只是虚情假意。


    纪吟闭上眼,将头扭到一边。


    段伏归一颗心彻底坠入深渊。


    “呵呵。”许久,他竟忽然又笑了下,那笑声在这寂静的黑夜里,直叫人毛骨悚然。


    “好,你既如此清高性烈,那我倒要看看,当你在你最厌恶的人面前媚态横生,求着我时,心里该是何等屈辱。”


    “你要干什么?”纪吟睁开眼,惊恐地看着他。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70章


    段伏归径自出了窄小的卧室,朝下面的人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他拿着一只酒壶回来,坐到纪吟面前。


    “喝了它。”段伏归朝她一递。


    纪吟的目光从男人的脸落到酒壶上,方才好转的脸色再次发白。


    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再联想到他先前那句话,她隐约猜出什么,明澈的瞳仁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惊恐的神色。


    她下意识朝后缩去,可床那么小,再往后就是隔着纱帐的墙,她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退无可退。


    她双臂抱住膝盖,整个人蜷成一团,宛如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段伏归看到她这般模样,心里竟又忍不住生出些怜惜。


    “乖,喝了它。”他温柔地说,动作却半点没有迟疑,高大的身影倾了过来,彻底挡住她面前微薄的烛光,将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纪吟不停摇头,她不要,她不要!


    男人的手越来越近……


    忽然,她眼神猛地一缩,颤颤巍巍地接过酒壶,却在下一秒飞快扬起胳膊,要将这酒壶砸个粉碎。


    男人似乎早料到她不会轻易妥协,就在这一瞬,大掌快如闪电地钳住她细腕,硬生生中止她的动作,手指再朝她腕上一按,纪吟吃痛松手,酒壶便再次落回他手里。


    这次,他没再说什么,反把酒壶放到自己嘴边,仰起脖子喝


    了一大口。


    修长有力的胳膊将女孩儿拉了过来,纪吟被他困在怀里,下颌被男人粗硬的手指强势捏开。


    紧接着,两片滚热的唇覆了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温热辛辣的液体。


    段伏归将口中的烈酒尽数哺了过去。


    纪吟不停挣扎,手脚并用,想要闭上嘴,却被他掐着动弹不了。


    “放……咳……放……”


    烈酒入喉,她呛得直咳嗽,仿佛灌到了气管中。


    “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肺都要咳出来,段伏归终于将人放开。


    纪吟身子发软,两只眼睛眼泪直流,脸颊绯红,仿佛沾了露水的桃花,粉薄无力,颤颤巍巍地挂在枝头,引人采撷。


    段伏归大掌扶着她的腰,眸色暗了下来。


    他早就发现她今日特意打扮过。


    她从不爱在他面前打扮,女为悦己者容,她不爱他,自然不愿为他费心思,然而,在离开他后,她却如此快活。


    他亲眼看到她跟旁人走在街上有说有笑,眼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明亮快活,和与他虚与委蛇时装出来的截然不同,灯火辉映下的笑容,耀目得能刺痛他双眼。


    也正是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自作多情有多可笑。


    纪吟捂着唇,好不容易停下咳嗽,喉咙到胸口的灼烧感丝毫未曾消减,相反,还有愈烧愈烈的趋势,往四肢蔓延。


    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热意从小腹涌上来。


    “你给我喝的……什么?”她颤着牙关。


    思绪开始混沌,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原本的声音变得喑哑勾缠,就宛如,曾经某些时候,她被男人逼着叫出的那样。


    男人只紧紧地看着她,喉结滚动,一言不发。


    纪吟感觉自己越来越热,明明还在寒冬,却有种说不清的灼热游走在四肢百骸,又仿佛有无数小虫子在她身上乱爬,想要被人轻抚,以此来缓解令人战栗的痒意。


    她呼吸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软,仅剩的理智似乎就要被药性吞噬殆尽。


    段伏归强行按捺住体内的冲动,等她主动攀过来。


    “想要吗?求我。”


    男人扶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将人轻轻往自己胸前带了带,用极具暗示性和诱惑性的语气说,仿佛深渊中引人堕落的恶魔。


    纪吟思绪混沌,竟真被引诱着慢慢朝他靠去。


    然而,就在接触到男人那双兴奋、满意、欲-火灼烧的眼睛时,她陡然想起男人先前说的那句话。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用这种手段来折辱她。


    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疼痛让纪吟终于清醒了些。


    不,她不要!


    她绝不会向他妥协!


    “不!”纪吟猛地推开他的手,狠狠咬着唇,柔软的唇瓣被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色艳如血。


    她用疼痛刺激理智,身体因药效失了力气,只能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摔到地上,也不管自己现在是何模样,细若折柳的手臂撑着旁边的木柜,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


    段伏归本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投到自己怀抱里,却没想到在喝了最强烈的催情酒后,她竟还能维持理智,并想办法逃离自己。


    她就厌恶自己至此?


    段伏归心中生起一股说不出的郁气和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挫败?


    他不愿承认在两人这场博弈中,自己又输了。


    哼,她不愿又怎样,还不是只能乖乖被他抓掌心里为所欲为!


    段伏归眼神一凛,起身,大跨步朝纪吟走来。


    纪吟本就没有力气,跌跌撞撞许久也不过刚走到卧室与厅屋的交界处,男人两步就追了上来。


    铁钳般的大掌从她身后伸过来,女孩儿纤细的身子就再次落到男人怀里。


    “滚、开!”纪吟还有理智,拼命挣扎,她自以为的用尽全力,落在男人身上,却连挠痒痒都嫌轻。


    然而男人却难耐地闷哼了下。


    段伏归将人带回床上,借着不甚明亮的油灯光亮,他看到怀里的女孩儿,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沾湿鬓发,两颊酡红,媚眼如丝,在这昏暗狭小的床帐里,竟有种说不出的勾魂摄魄。


    明明喝下酒的是她,却是他先忍不住了。


    段伏归三两下扯掉自己的衣裳,然后便来扯她的,纪吟拼命推拒,“你不是说,要我……求你,呵,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嗯……”


    纪吟吐息艰难,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想激起男人自以为的骄傲。


    事实却叫她失算了。


    段伏归确实想叫她服软,然而跟眼前的实惠相比,被她刺两句而已,不痛不痒。


    她也只能逞逞口舌之能了,马上,这口舌也要为他所有了。


    男人熟练地扯开她的衣带,衣裳剥落,宛如玉兰剥去衣壳,露出内里最柔腻而又洁白无暇的花瓣,下一秒,粗硬如枝干的手掌覆了上来。


    足足半年没有与她亲近,段伏归亦想念得紧,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恨不能狠狠欺负她,能忍到此刻已是极限,他甚至都有些发疼了。


    不过想到什么,他还是硬生生忍了片刻,先试了试。


    因她心里不情愿,以往总是十分幽涩,便是她伪装顺从自己那段时间,也总要被他……才能顺利………


    许是那催情酒的作用,这次他还没有弄她,他便感觉到她身体已有几分情动。


    “你看,尽管你嘴上如何拒绝我,你身体却需要我。”男人故意凑到她面前。


    纪吟没想到他已经如此无耻的情况下,还能突破下限,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各种悲愤、委屈涌上心头,真恨不得咒他立马死了算了。


    泪水再次滚落到脸颊上。


    男人顿了下,下一瞬,火热的唇舌将其舐去,犹带咸涩的唇舌侵入女孩儿口中。


    ……


    纪吟为了省钱,租好房子后并没新打家具,只打扫打扫,修修补补将就着用。


    木料在经年累月里微微变形,卯榫拼接的地方开始松动,老旧的床铺,承载力本就有限,更别说段伏归这个体格,木质的床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然而凌乱交缠的两人,谁也没精力管这些。


    尽管先前闹了一通,但后面的过程竟也还算顺利,纪吟没有力气反抗,身体又在药性下柔软如水,段伏归一时沉浸其中,血脉偾张,赤红一片的眸中只剩下身下这副女儿娇躯。


    直到将要破晓时分,帐中的动静方才停歇下来。


    这张破旧的窄床亦是摇摇欲坠,所幸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


    纪吟早在不知何时便已昏睡过去,尽管段伏归精力过人,但征战数月,收到消息便快马从并州赶来,接连十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又在她身上使了大半夜的力气,此时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便拥着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男人虽是累极,却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就醒了。


    刚过午时,天光大亮,透过朦胧的窗纸照进室内,又穿过素纱帐,影影绰绰地照见窄床上紧紧相拥的两人。


    段伏归睁开眼,第一时间朝怀里的人看去,她还沉睡着,眼皮儿泛肿,眼尾一片绯红,嘴唇更不用说,昨夜被他欺负得惨不忍睹。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下颌处两道青黑的指印,是她两回触怒他,挣扎反抗时留下的。


    段伏归的手轻抚上那道指印,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但很快又冰冷起来。


    若是旁人敢


    如此背叛自己,尸体都被剁了喂狗了,她还能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已是他的仁慈了。


    他松开手,抽离出来,轻轻将她拨到一边,将简陋的被子给她掩好,径自下了床。


    他本想唤人进来伺候,可这卧室实在太小,而且经过昨夜早已一地凌乱,空气中甚至还有未散的糜浓的气味。


    这次跟他来的都是男人,他岂肯叫旁的男人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段伏归便来到厅屋,才叫人送水来。


    简单打理过后,段英来问:“主上,您可要审问那林娘子?”


    作为心腹,段英自是对主子十分了解,尽管昨夜主子没有吩咐,他却早早叫人控制住了林娘子。


    他们的人来得太晚,主上先前又吩咐不要惊动她们,他要亲自来抓人,于是只能远远看着,对纪吟刚来建德发生的事并不了解。


    以主上的性格,段英猜他必定是要把夫人的事查个一清二楚方才肯罢休。


    段伏归闻言,看了他一眼,然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让他把人带到院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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