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吟思来想去,她现在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怎么逃,二是她逃了之后身边的人怎么办?
以尤丽和陶儿对她的感情,她若吩咐她们办点什么事,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她们多半会同意,并且她还能说服她们不叫段伏归知道。
可……一旦她成功出逃,段伏归必定会严查到底,盛怒之下,届时她们这些帮过她的宫女们只怕会性命不保。
纪吟敢肯定,段伏归一定干得出来。
男人不会容忍第二次背叛。
所以,她还是得靠自己,不仅不能把尤丽她们牵扯进来,还得尽量吧她们摘出去。
段伏成,或许真的要跟他合作?
段伏成作为先帝第二子,宫变过后就一直很低调,低调得甚至不像一个皇子,至少纪吟在宫里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只是偶尔从宫女口中听到对他容貌的赞叹。
“二皇子的模样生得真好,乞苏儿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二皇子跟文易夫人长得很像,只可惜他身上有慕容氏的血脉……”
段伏成是先帝宠妃文易夫人的儿子,按理他不该如此落魄,可文易夫人出身慕容氏,就注定段伏成与皇位无缘。
数十年前,鲜卑崛起,慕容氏和段氏鲜卑脱颖而出,最初还相互扶持过一段时日,互通婚姻,共同御敌。后来随着周边部族被平定,两虎争霸的局面形成,两族关系开始走向紧张,然而最终还是段氏鲜卑略胜一筹,更有希望一统幽州。
慕容氏自是不甘屈居人下,表面上却派人与段氏商谈,说只要段氏愿许他们做辽东王,便愿结盟称臣。当时还未立国的段氏首领段崖相信了,还决定与慕容氏一起出兵讨伐羯族,然而这一战却惨遭慕容氏的背叛,他们勾结羯人,泄露段氏行军路线,在落狐峡埋伏段氏军队,还趁机袭击了他们的大营。
这一战,段氏死伤无数,血流成河,将士们的尸体堆起来比小山还高,险些灭族。
从此,段氏与慕容氏结下血海深仇,双方不死不休,而原本同样在发展中的羯族却趁鲜卑内斗时飞速壮大,最后将齐国逼得衣冠南渡,自己却占据中原建立了秦国。
因为慕容氏的背叛,这么多年段氏只能龟缩在东北一隅,错失争霸天下的良机,如此,段氏怎么能不对慕容氏恨之入骨。
可偏偏慕容氏的人都生了一副好容貌,段遨灭掉慕容氏后,本打算将慕容家赶尽杀绝,他提刀冲入慕容氏的王宫,却对慕容氏的王女一见着迷,不顾下属的反对强行将人纳进帐中。
从此,慕容王女盛宠不衰,不到两年便生下了段伏成,段遨登基后还封了慕容王女做夫人,当时朝中的人十分担忧在慕容王女的迷惑下,段遨会立段伏成为太子,要真是这样……
他们绝不会容忍曾经杀害自己父亲、兄长、儿子、族人的仇人血脉登上燕国皇帝的宝座。
所幸慕容王女命薄,当上夫人后没两年去就去世了,段遨很是伤心了一段时日,但也在朝臣们的劝诫下恢复正常,对段伏成这个儿子也不如以往偏爱。
段伏成就此沉寂下去,渐渐边缘化,大臣们才放下心来。
这些,就是纪吟这一年来通过看书和旁人口中的话拼凑出来的大概经过。
纪吟敢肯定,段伏成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绝对不怀好心,甚至,他大概是想利用自己对付段伏归。
或许,段伏归会因此受伤?
不,别把自己看得这么重。纪吟摇摇头。以男人的心机和本事,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算计到。
若是有可能,她也不想跟狼子野心的段伏成合作,可他非要将她逼入绝境,逼她生孩子。
她怎么能给他生孩子!
纪吟坐在帐中,五官一点点坚定起来,眼神变冷、变硬,随后,仿佛只是一瞬间,她整张脸又柔和起来,摇了摇床铃,听到声音的尤丽陶儿便立马进来伺候。
昨夜被男人折腾了两个时辰,纪吟身上现在还发着软,懒懒的,没什么力气,歪了半日,到下午终于精神些了,竟主动去厨房,亲手做了两道点心,还有一道牛乳冰酪,被冰镇过,又甜又凉,十分爽口,纪吟自己先吃了一碗,又叫几个丫鬟吃
了一碗。
尤丽一开始只以为纪吟是闲着无聊找点事情消磨时间,纪吟平日待她们又好,也没推辞,就这么吃了,直到看她回屋重新收拾了下,换了件衣裳,还叫她们把点心装盒,抬脚出宫朝前朝走去,这才意识到夫人做的点心是要给陛下送去的。
如今,陛下还没见着,她们几个倒先吃上了,这……几个丫鬟相互看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默契——这事儿必须守口如瓶,不能叫陛下知道,否则叫陛下知道他吃的是她们“剩”的,她们岂有好果子吃。
已是半下午,平日里段伏归应该已经结束朝议,大概率会在含章殿中处理些日常奏疏,然而纪吟来时,守在含章殿外的禁军却道:“陛下还在明昌殿与诸位大人们议事。”
纪吟顿了下:“那我就先回去吧。”
那禁军在含章殿当值许久,也是见过去年两人闹矛盾,还跟着段伏归去了京畿大营,又一路雪夜狂奔回来,知她在段伏归心中是何等地位,更见过段伏归将她接回来后,留宿在含章殿那半月,待她是如何疼若珍宝的,难得夫人主动来前朝,又见她身后的丫鬟手里提着食盒,猜是来给陛下送吃食的,若真让人就这么回去了,等陛下知道,只怕要责罚自己,于是忙阻拦道:“夫人前来,陛下知道了必然高兴,且天气炎热,怎可再叫夫人来回受累,不如先进殿歇息,想必陛下应该快来了。”
按理,普通后妃是不能随便踏进前朝的,尤其含章殿还是陛下处理政事的地方,里面不知有多少关乎国家大事的奏疏,但凡泄露一点都有可能被钻空子,但,面前这位夫人是一般人吗?
纪吟听他这么说,便点点头。
将人请进去,那禁军脑子活络,又派了个机灵的手下去明昌殿门口守着,交代说:“陛下议完事,你就马上找机会禀告说夫人来了。”
“是。”
进了殿,里面确实凉快些,纪吟稍歇了会儿,段伏归还没回来,她四下闲逛起来,正好看到那张漆木书案后的墙壁上挂了一大幅舆图。
她记得去年时,好像还没挂这幅图,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年边境动荡,他要用兵,所以才把舆图挂出来随时查看。
她凑近了仔细看去,只见那舆图描绘得格外细致,山川河流,道路城镇,甚至是关口,应有尽有,除了方向是上南下北,纪吟不太习惯外,其余的与现代地图已经大差不差了。
纪吟的目光落在燕京附近,突然发现菱阳河在上游城西的位置,竟还有条支流拐进了城中。
她默默记下这个发现,又仔细去看,只可惜这是一幅军事舆图,对燕京城描绘得并不细致,城外那些村落也只点了个点,不过她还是大概知道了方位。
她又下意识看了眼南下齐国的路,要穿过数个州郡,路程上千里,确实太远了,光凭她自己,只怕一两个月都走不到,且如今世道混乱,到处都是割据的军阀,落草的匪寇,别说她一个女子,就算是个男人只怕独身一人也要丧命失财。
纪吟暂时放弃这么遥远的事,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若自己逃出皇宫,该去何处落脚。
太阳渐渐西斜去了,傍晚的暖光穿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偶尔还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小的尘埃。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传来,殿门被猛地推开,明晃晃的光亮瞬间散进殿内,纪吟不适地眯了眯眼。
转过身,正好看到男人被光影分割明晰的轮廓。
她身上穿着浅色曳地白锦裙,外面罩着葱绿半袖,袖边一圈儿嫩黄荷叶边,被门外落进来的光一打,整个人轻灵飘逸,浑身都似泛着珠玉一般的光泽,再被身后略显暗沉的器具一衬,愈发明亮起来。
仿佛于暗室打开一个宝匣,开匣的瞬间,宝珠璀璨流光。
但段伏归看着这张白白嫩嫩散发着莹莹柔光的脸颊,觉得她可比明珠耀眼多了。
“你怎么来了?”他顿了一下,跨步进殿。
“怎么,不欢迎我呀?”纪吟歪了歪头,故意说。
因着她的动作,鬓边赤金流苏轻轻摇曳,一下就摇到了男人心里,心湖仿佛被只纤柔的手轻轻拨弄了下。
“怎么会?”男人走过去,径直将人揽到怀里,低下头,“我只求之不得。”
小时在宫里,他自也见过不少后妃为了争宠,想尽办法来前朝送汤送粥讨好他父皇,他心里当然也希望纪吟这么做,可她向来不是主动的性子,方才在明昌殿外听下面的人禀告说夫人来了,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此时见着了人,原来是真的。他的心一时就像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又注意到一旁的案上搁着一个食盒,他心头一动,笑着问:“给我送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闲着无事做了点吃食,你既回来了,东西也送到了,那我就回去了。”纪吟说着要走,却被男人大力拽住胳膊,身形都被扯得晃了晃。
人都来了,他哪儿能这么轻易把她放回去。
“你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吗?怎么见了我就走?”男人调笑着问。
“谁特意来看你了?”
女孩儿扭着头不肯承认,脸蛋却一点点红了起来,男人却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只觉可爱得不行。
段伏归揽着人坐下,亲手揭开食盒。
“你太久没回来,冰酪里的冰都热化了。”
“方才在议事。”冰酪化了男人也不嫌弃,端起来喝了一口,甜滋滋的。
“什么事,从早上忙到现在。”纪吟随口问。
段伏归道:“是齐国的事。昨日,南边传来消息,齐国大将军谢塬去年大败秦国,挽狂澜于既倒,朝廷正式加封谢塬侍中、大司马,都督荆、扬、徐、梁、益……九州诸军事,录尚书事,假黄钺,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
纪吟瞪大眼,吸了口气。
假黄钺,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这番动作,下一步俨然就是要篡位了。
“这样的事并不稀奇。”男人看着她呆愣的脸说。
自数十年前起,中原大地不知建立过多少朝廷,又覆灭过多少朝廷,昔日王侯成枯塚,今朝胡奴座上欢,君臣相忌,父子相猜,权势更迭不止。
“那他们会派人来燕国吗?”纪吟眨了下眼。
段伏归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聪明。”
实际上,已经来人了。
齐国皇帝不甘心落个身死国灭的下场,可如今皇权衰微,谢塬声望空前,还手握十万定北军,如何能与之抗衡,如此情形之下,皇帝只好派人向燕国送来密信,以期获得外部支持。
如今燕国与齐国尚在结盟中,这几年燕国的实力一步步扩张,所占疆域虽还不及秦国和齐国,实力却未必比这两国低,尤其如今登上燕国皇位的是素来有战神之称的段伏归,愈发拔高了燕国军队的战斗力。
若段伏归能公开支持齐国皇室,谢塬必会有所顾忌,毕竟齐国嫁了公主到燕国,如今公主还成了段伏归的妃子,若谢塬真敢篡位,段伏归便能打着匡扶齐国的口号南下用兵,届时谢塬还未站稳脚跟,岂能对付得了如狼似虎的燕军?
当然,谢塬同样希望获得段伏归的支持,也秘密派了使者过来游说,甚至暗示,若他能坐上那个位置,愿意朝燕国进献更多的金银布匹以及美人。
段伏归当然不稀罕那点子金银美人,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他今日与众人商议的,便是该如何抉择,选择支持谁,亦或者谁都不支持,等他们内斗,然后坐收渔利。
纪吟没再问他具体怎么打算,只是想,若齐国也乱起来,这世道就更艰难了,又想,男人野心勃勃,早有问鼎中原的意图,必定会趁此机会做点什么,飘摇的齐国还能存续多久呢。
她鲜见地想到“纪吟”的家人,虽继承了“纪吟”大半记忆,但她毕竟没跟她的家人们相处过,要说感情其实也没有多少,只是想到他们,她还是忍不住生出些担忧。
……
接下来一段日子,纪吟时
不时就会来含章殿给段伏归送些吃食,男人自是十分享受,交谈中,纪吟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外面一些情况,秦国那边似也听说了齐国的动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一次,纪吟送完点心,男人还要忙碌,只得放她自己回去。
纪吟走在永巷中,迎面遇到了二皇子。
她精神一振,终于来了。
她这段时间经常出入前朝不是秘密,并且十分规律,也在路上遇到过几个大臣,只要有心,完全可以掐着时间来个偶遇。
段伏成也看到了她,主动上前见了个礼。
纪吟忙侧身回礼,“上次我不慎在菱阳河边惊马,还要多谢殿下及时援手,本想当面向殿下郑重道谢,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还请殿下见谅。”
段伏成满脸和煦的微笑,“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纪吟四下看了眼,此时的永巷夹道并无旁人,值守宫门的禁军也离得极远。
行猎回来后,段伏归对她的看守就松了许多,除非出宫,平日只在宫中闲逛的话,并不再强制让禁军跟着她,现在她身边只有尤丽和陶儿两个宫女。
她眼神一动,主动问段伏成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对方自然含笑点头。
她将两个丫鬟留在原地,用只有自己和段伏成能听到的声音说,“上次殿下说我志向高远,实不敢当,只是愿己身如鸢而已。”
段伏成笑道:“只愿夫人得偿所愿,直入青云。”
跟聪明人话不用说得那么露骨,只需一两句,对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纪吟很快就跟段伏成分开,她回看两个丫鬟,朝她们道:“陛下不爱我与旁的男人说话,我今日遇到二皇子的事,你们只当不知,别告诉他。”
二人心里向着她,自然应好。
第二天,纪吟在屋里练字,菱儿去花园里剪了一篮子鲜花,捧到纪吟面前,问她要怎么插,纪吟随便说了两句。
菱儿找来花瓶插上,摆放好后,却一直没有离开,只立在她身旁。
尤丽陶儿几人回来后,纪吟屋里就一向是她们伺候,反倒很少使唤菱儿新桃她们了。
纪吟略感诧异,慢慢的,似意识到什么,视线落到菱儿脸上。
菱儿也在此时抬起了头,笑着唤了句,“夫人。”
神态与以往截然不同。
纪吟心头忽的一跳,她知道段伏成在宫里有人,却没想到这个人离自己竟然这么近。
难怪他敢找她合作,恐怕她在宫里的情况早就被他摸清了。
第52章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可能都活在段伏成的监视中,纪吟心头一寒,有种被暗处的毒蛇窥伺的感觉。
纪吟想,当初文易夫人盛宠,自少不了收买人心,段伏成少时在宫中住了数年,哪怕这些年下来清洗了不少,有几个漏网之鱼也正常,但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就在自己身边。
难道他这么早就开始布局了?
要知道,菱儿她们是她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时顶上的,那个时候段伏归还没表现出对她有多宠爱,更多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他那时就预料到自己有这价值吗?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纪吟回转思绪,走到门口,看到坐在外间正在缝香包的尤丽几个,吩咐了句,想吃冰酪,让尤丽去厨房拿,又安排陶儿去花园里再折几支石榴花回来。
待将人都打发出去,她转身入内,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自上而下落在菱儿脸上,不辨喜怒地说:“你就是他的人?”
“是,夫人。”菱儿恭敬地跪到了地上。
纪吟虽没傻到在这个世界宣传人人平等的理念,却告诉过宫女们,若非必要场合,在玉樨宫里都不用朝她下跪,平日见礼只曲个膝福个身就好,于是这近一年下来,宫女们也习惯了,基本不朝她下跪磕头了。
然而此刻,看着跪在地上的菱儿,她却没有叫起。
“你既向我亮明身份,想来是有向你主子传递消息的渠道了。”
菱儿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既如此,你帮我传句话,问他这么费心帮我,究竟有什么图谋?”纪吟继续说。
菱儿微微抬起下巴,仰头看着她,恭敬的脸上微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崇敬,“主人说了,他帮夫人,只是不愿见夫人困守宫中,并无他求。”
纪吟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如果是这般,那我可不敢答应,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我与他素无交情,他却肯耗费如此大的心血来帮我,你说,我这心能踏实吗?”
菱儿听她这么说,顿时换了表情,心道她竟这般镇定又通透,不过这又如何,主人同样预料到了,还是主人更胜一筹,于是笑着说:“主人说,如果夫人真想投桃报李,那便希望夫人能拿一件陛下的信物交给他。”
这对旁人来说是件极其困难的事,但对纪吟而言却不算什么,段伏成大约也是知道这点,才提了这个要求。
对于段伏归这个位置的人,一件信物有多重要不言而喻,关键时刻能起到的作用甚至能等同于诏书了。
纪吟想到这儿,脸上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思考片刻后,最终还是同意了。
菱儿笑了,她就知道主人智计无双,料事如神。
又过了两日,段伏成传来消息,只说已经在准备谋划了,只是时机未到,还需她稍事忍耐。
纪吟想了想,觉得大约是因为段伏归现在还在京中,但凡发生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届时派出人手探查搜寻,段伏成恐怕很难瞒天过海。
段伏成终究还是忌惮段伏归的。
不过,六月底时,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起因是齐国皇帝暴毙,谢塬趁机发难,意图篡位,结果齐国宗室不得不联合其余将领抵挡谢塬的大军,如今双方各自占据江左和荆州,成对立之势。
齐国内乱,秦国便又想趁机南下了。
今年开春以来,秦国多地大旱,粮食绝收,饿死者不知凡几,各地流民数以万计,起义不断。
天灾之下,越发催化各族矛盾,加之前年大败之后,秦国到现在也没打过一场漂亮的胜仗,今年春还被段伏归算计了一通,虽不至于元气重伤,可对秦军的气势是个不小的打击。
种种因素累积在一起,秦国皇帝意识到这个看似庞然大物的秦国,实际已在分崩离析的边缘,必须要有个出口消解国内的矛盾,恰在此时齐国发生内乱,当即决定南下发兵。
当年齐国南迁,带走了大量的人口和技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南地已是十分富饶,尤其是荆州扬州,已称得上鱼米之乡了。
如此富饶之地,秦国怎能不觊觎。
段伏归收到探子报回来的消息,当即召集朝中大臣商议。
这种时候,要他干坐在燕京城中什么都不干是不可能的。
商议数日后,段伏归最终决定向秦国出兵。
倒不是他还惦记着与齐国的盟约,而是现在的齐国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要是不管,叫秦国拿下齐国,助长秦国国力,对燕国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段伏归定下主意,京畿大营便开始飞快准备起来,各地急忙征调粮草,他亦整日忙碌得不见人影,甚至都没时间来看纪吟了。
终于,等到七月初,一切整军待发,临出发前几日,男人终于抽时间来玉樨宫。
纪吟听尤丽喊“陛下来了”,主动迎上去,看他走过来满脸的汗,“你今日回来得倒早,热不热?”说着,用手中的娟扇替他扇了扇风。
男人却忽的伸出手钳住她细腕,也不与她闲聊,就将人拉在怀里,然后抄起她往床上带。
绢扇跌落在地,纪吟“哎呀”了一声,下意识想挣扎着下去,却被男人按在床上,滚烫的
吻落到她脸上,动作又急又凶,甚至算得上粗鲁了,纪吟没准备好,险些承受不住。
许久,待这波情潮终于平静下来,男人才抚着她轻颤的脊背,“再过两日我就要出征了,这一去少说三四月,多则半年都有可能。”
一想到几个月见不到她,段伏归颇为不舍,自她入宫以来,除了去年去渤海平叛,两人还不曾分开这么久过,更不要说如今她已接纳自己,两人柔情蜜意,夜晚交颈相拥,一起赏过月,论过政,叫他知道,原来这副柔美的脸庞下,竟还有一颗如此聪慧的心,叫他越发爱不释手。
不知不觉间,她已占据了他全部心神,因她怒,因她喜,得了她一句软话一个笑就雀跃不已。
纪吟窝在他怀里,后脑枕在他裸露出来的肌理结实的胳膊上,面前就是男人滚烫的胸膛,如今天气炎热,方才又剧烈运动了番,此时尽冒着湿漉漉的水光,从毛孔中渗出的汗液渐渐聚集成水亮的汗珠,随后顺着男人腰腹间的沟壑,如小溪一般蜿蜒而下,最后没入两人紧紧相贴的肌肤中,分不清你我。
段伏归久久没得到她的回应,不由抽出左手抬起她下巴,笑着问,“怎么不说话,累着了?”
以纪吟现在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男人通红的脖颈,继续往上,是男人骨感分明的下颌,线条锋利流畅,下巴和上唇因为刚冒出的胡茬正泛着浅浅的青黑色,给他平添了份男人气概,偏他用这般沙哑的还带着少许喘息的声音说出这话,一瞬就打破了他身上沉冷威严的气质,喉结滚动,有种说不出的性感和色气。
不得不说,段伏归生得是真的好,剑眉浓长,鼻梁高挺,一双凤眸寒若冷星,不笑时自带冷峻的掌权者气场,执掌生杀予夺大权,叫人望之生畏;然而此时,退去威严厚重的帝王衮服,男人赤-身-裸-体,素来平静幽邃的眼眸情-欲翻滚,独属于男人的浑厚气息将她包裹,这种反差近乎叫人晕眩。
若她还是现代社会那个无忧自在的纪吟,大概会对着这副男色犯起花痴,然后跟朋友分享自己今天看到了个大帅哥。
可她已经不是了。
触及男人某种炽热的情绪、不舍,纪吟仿佛被烫了下,慌乱地移开视线,然后又注意到他左肩上那道伤疤。
虽已结痂痊愈,却在男人蜜色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光是看着这道疤痕她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惨状。
后来虽知道那是男人将计就计,但事情发生时那一瞬间的震撼却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理念,以人为本,生命无价,导致她完全无法理解,仅仅为了演一出戏,却要冒着生命威胁,值得吗?
同时也是这件事,让她确信自己一定要离开他,他就是个疯子,正常人谁会这么干啊?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般极致癫狂的爱恨,她承受不起。
他现在自是对她宠爱有加,仿佛一颗心都挂在了他身上,可万一哪天他不喜欢她了,她的命运就只能任由他摆弄。
“怎么了?”男人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正了正脸色低头看过来。
“没什么。”纪吟回过神来,探出细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处伤疤,“你的伤都好全了?”
男人恣肆一笑,掌心包住她的手指,“早好了。”
“你是担心我?”
纪吟不说话,段伏归只当她默认了。
“你放心,我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十多年,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也少有人能伤得了我。”
“嗯。”纪吟应了一声。
段伏归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了,继续说:“我特意吩咐过冯全,我走之后,不许轻慢你,你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他就行。”
“你要是嫌闷,就叫媞兰进宫来陪你,或是让她再找些别的玩伴进来,总之你开心就好。”
他又摸摸她的肚子,“你身体弱,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正好叫张覃好好给你调理调理,现在天气虽热,但你也别贪凉,少吃点冰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叫丫鬟们瞒着我吃冰,现在来月信还像从前那样痛吗?”
因吃了一段时日的避孕药,加上去年冬天在掖庭吃了一个月的苦头,她本就不慎健壮的身体被折腾得去了小半条命,从那到现在,来月信时总是腹痛难忍。
“已经好多了。”
“我会派人给你送信回来,你看了记得给我回信,要是不写,看我回来罚不罚你。”
男人絮絮叨叨地说,想他做事从来干脆利落,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做出此等不舍的妇人之态,越发搂紧怀里这具纤软的娇躯。
“真想把你带上……”男人又凑过来,细密地啄吻她的额头、脸颊、耳垂……
纪吟听到这句,心头一跳,差点就没绷住脸,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应该只是随口感慨,并不是真的要将她带走。
男人说的这些话,完全就是一个丈夫临出远门前对妻子的不舍与叮嘱,纪吟想,等他回来时,自己早已不在宫里了,不知那时他会怎样。
又想到段伏成向自己索要了段伏归的一件信物,他必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或许会趁机谋取段伏归的性命。
她曾经恨不得这个男人去死,可现在他真因为自己而被算计性命,她又冒出些愧疚。
无关乎情爱,只是底线如此。
可这是她现在唯一能逃离他的机会了,如果她不这么做,就会永远被男人困在这座囚笼里。
纪吟饱受良心与私欲的煎熬,最后,她主动伸手环过男人肌理紧实的腰背,将脸贴在他滚热的脖颈和肩膀处,闷声说:“你虽骁勇,可战场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危险无处不在,你要小心。”
她特意加重了“暗箭难防”几个字,不过男人并没有察觉到她话中的深意,反而因为她真切的关心,心里熨帖得不行,有种将要溢满的快乐。
他强忍着不叫自己失态,向她承诺,“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你在宫里乖乖等我。”
“我回来之前会派人给你传信,到时你好好打扮,来城门口迎接我。”
他回来那天,必有朝中百官相迎,但他只想第一时间看到她。
“我才不要。”
“嗯?”男人不高兴了,掐住她的小脸,两片粉润水嫩的唇都被掐得嘟成一团,瞧着又可爱又诱人,“你敢不来?”
“我就不去。”
段伏归被气着了,咬了咬后槽牙,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来不来迎我?”
纪吟扭着脑袋想躲开男人的钳制,却怎么也挣不开,段伏归又低下头朝她唇上啃了几下,忽然将脸埋在她颈侧,放柔声音说:“我只想回来后,能第一眼见到你,来迎我,嗯?”
纪吟心头颤了颤。
他五指插入她发丝中,扣着她后脑。
男人脾气固执,不得到想要的答案就不肯罢休,纪吟实在挣不过,最后只得低低地应了句“嗯。”心中有种莫名的难受。
段伏归这才满意了,又将她压在床上,亲了过来。
“你……”纪吟感觉到腿间的触感,瞪着眼,“我累了。”
“我就要走了,几个月碰不到你,你就再体谅体谅我,让我放放。”
……
第三天,段伏归带着两万先锋精锐自西门出发,在男人的要求下,纪吟登上西门城楼,站在上面目送他远去。
男人行进一段路后,忽然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嘴唇张合,距离太远,纪吟听不见,但凭直觉猜,大概是“等我回来”几个字。
纪吟垂下眸,立在原地,直到段伏归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成了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在原野上。
“夫人,我们回吧。”尤丽劝道。
“嗯。”纪吟淡淡应了声,情绪很低。
尤丽猜,夫人肯定是舍不得陛下。
今日起得太早,累了一
上午,回到玉樨宫,纪吟歇了个晌,午后醒来,似乎睡久了,脑子有些昏沉,看着窗户外透进来的光晕,将窗纸照得雪白,坐在床上怔了许久,直到尤丽进来看她醒没醒,才仿佛彻底清醒了。
午睡时出了些汗,纪吟洗了把脸,简单擦了擦,换上一身轻薄舒爽的家居常服,坐在次间的榻上,吹着窗户外送进来的轻风。
“尤丽,你想过出宫吗?”
第53章
“啊,出宫?”尤丽愣了一下。
“你今年已经二十一了,按照宫里的规矩,再过几年你就能出宫了。”纪吟道。
尤丽一下慌了,“夫人是要赶我走吗?是不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我知道了,肯定是我这几个月太懈怠了……”
她慌忙说着,就要朝纪吟跪下,纪吟也吓了跳,忙扶住她胳膊,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快起来,我没觉得你哪里不好,我只是、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尤丽这才稍稍安心,只是仍忐忑,小心问:“夫人为何会说起出宫?”
“我……”纪吟顿了下,她自然不会告诉尤丽,她要再次逃跑,不仅是怕连累她们,也怕她们在没藏住,在段伏归的威逼利诱下出卖自己。
“你就甘愿一辈子都呆在宫里吗?不想去外面看看吗?”纪吟问她。
尤丽摇摇头,认真地说:“外头的日子也不比宫里好,我小时候就是因为战乱,家里人死光了,才进了宫。我一个女子,想要自立门户的话又哪里容易呢,而且没有家人帮扶,只怕那些地痞流氓都要找上来。”
“在宫里,虽然也少不了各种踩低拜高,但用心做事,总能有口饭吃,更何况,我遇到了夫人这么好的主子,来了玉樨宫就像掉进了福窝里,如今我吃的用的,哪里是一般宫女能比得上的,走出去,人家知道我是夫人跟前的大宫女,都要敬我三分呢,可威风了。我只想永远跟着夫人。”尤丽说着,语气欢快起来。
纪吟勉强勾起唇角,看尤丽如此充满希冀,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但她很快把这股情绪按下。
“你去把另外几个人叫过来,就说我有话跟你们说。”
尤丽虽不解,还是起身去了。
纪吟则去里间,从斗柜里翻出一个精致的黑漆螺钿木匣,一打开,只见华光一绽,仔细看去,竟然全是各种金银。
不一会儿,宫女们都来了,整齐地站在次间,等候纪吟吩咐。
纪吟抱着匣子过来,笑道:“别紧张,叫你们来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想着,你们先前被我牵连吃了许久的苦,又用心伺候我这么久,我也没赏你们点什么。”
她从匣中拿出几个荷包递到她们手上,里面是她分好的碎银和一些金瓜子,刻意挑了不起眼的,体积不大,但分量不轻,对于普通宫女来说算得上一笔横财了,若是遇到什么难事,有点钱财在手里,总能好过些。
尤丽感受到这沉甸甸的坠感,顿时有了猜测,解开荷包一看,果然跟她想的一样。
“夫人……这……非年非节的,怎么忽然赏赐我们这么多金银?”尤丽望着她,不知为何,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纪吟明快一笑,戳戳她脸颊,“怎么,收赏赐还不开心啊。”
尤丽沉默。
纪吟继续说:“这是我单独给你们的,郑姑姑她们都没有,你们保密,别跟旁人说,不然叫她们觉得我偏心。”
“嗯,我保证守好这个秘密。”金玲脆声应道。
“好了,没什么事儿了,你们都下去吧。”
纪吟闲着看了会儿书,用了晚膳,又在院子里走了会儿消消食,然后回屋洗漱,待收拾好,其余宫女都出去了,她单独留下陶儿。
“陶儿,今夜陛下不在,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众人只当她因为与陛下分别,心情低落,并没觉得奇怪。
陶儿放下手里的事,来到她面前。
纪吟拍拍身边的榻,“坐下来说吧。”
要是段伏归还在,陶儿肯定不敢,但现在只有纪吟,她的胆子就大了。
“你跟着我一路北上,吃了不少苦。”
陶儿忙摇头,“公主待我很好,我就不觉得苦。”
“傻姑娘。”纪吟笑骂一句,看着陶儿懵懂单纯的脸,眼睛忽然有点泛酸。
她当然希望能带着她们几个姑娘一起逃离燕京,可那根本不现实。
唯有让她们完全不知情,才有可能在段伏归回来后保下性命,然而就算留住命,她们后面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所以她才想着提前给她们些银钱。
“你只身来到燕国,在这里没有亲人,认识的人也不多,好在你跟尤丽她们处得不错,她们长你几岁,在宫里多年,比你有经验,以后你就跟着她们好好做事,相互扶持,好好生存。”
陶儿眨眨眼,她心里冒出一股感觉,公主这话听着好像在交代后事一样,呸呸呸,不许想这么不吉利的事,可是,真的有点不对劲。
“我今晚跟你说的这些话,你别跟旁人说。”
“嗯嗯。”陶儿用力点点头。
纪吟揉揉她的脑袋,“好了,时辰不早了,去睡吧。”-
随着段伏归的离开,一瞬间,玉樨宫也沉寂了。
纪吟整日坐在窗边,虽像往常那样拿着书在看,但尤丽分明发现,她心思跟本没在书上,总是看着看着就出神了,整个人也恹恹的,这种情况她们并不陌生,先前陛下去京畿大营时夫人便总这样。
尤丽费尽心思想让她开心些,一时是去找她画花样子,一时找她踢毽子,一时找她去逛花园,可惜都收效甚微。
“夫人?”
“嗯?什么事?”纪吟眨了眨眼,这才收回思绪。
“夫人又在记挂陛下了?”
“嗯,七八日过去了,按照先锋军的行军速度,他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跟秦军交上手没。”纪吟说着,忽然一激灵,想起什么,“对了,他说到了之后就马上给我写信,你去问问段英,信到了没。”
尤丽心想,陛下的信抵达燕京,段大人肯定第一时间送过来,此时没有消息,肯定是没到,但她不想给夫人泼冷水,便按她吩咐的去了。
来到宫门口,看到段英身边的亲信,尤丽迎上去,说明自己的来意。
一个宫女,段英身为燕京禁军统领根本不放在眼里,但她是纪吟派过来的,便亲自过来了一趟。
“夫人有什么吩咐?”段英一脸沉稳,身披禁军甲胄,眉宇间带着忙于公务的疲惫和刚毅。
尤丽有点怕他,他跟元都虽都在宫中行走,但元都跟她们更熟,因为她们是夫人身边的宫女,基本不会为难她们,但段英却很少见。
相比起来,段英性格更稳,也更冷。
尤丽放低姿态,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才道:“夫人颇忧心陛下的安危,想知陛下的书信是否是否抵达,差我来问将军一句。”
段英听她说纪吟颇担忧主上的安危,挑了挑眉,只道:“并未。”
尤丽有些失望,继续用恳求的语气道:“那可否劳烦将军,一旦陛下书信抵达,就立马差人来玉樨宫,也好叫夫人放心。”
纪吟现在身为宠妃,段英自不能不给她面子,于是点点头,语气也算客气,“这是应该的。”
“那就多谢将军了。”
尤丽说完事,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段英看着她在夹道中越来越远的身影,眯了眯眼,夫人从前拼了命也要逃出皇宫,还跟主上闹得这么厉害,甚至不惜被贬去掖庭,现在短短几个月,一颗心就全系在主上身上了?
段英觉得女子的心转变得未免太快的,可他从元
都那儿听说了那天遇刺的过程,主上为了夫人硬生生抗下一箭,那种危急关头的救命之恩,对女子来或许真的不同吧。
第二天,段伏归的书信到了,段英第一时间亲自给纪吟送去,只见纪吟看了信,又问,“送信之人呢?”
段英道:“还在值房。”
纪吟说:“你叫他来见我,我还有事要问他,他刚从边境回来,肯定清楚那边的情况。”
很快,段英就让手下把人领过来了。
纪吟便仿佛无视了周围人,只盯着送信的亲卫问。
“天气这般炎热,陛下行军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行军条件简陋,自比不得宫里。”
“那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不适?”
“陛下体魄强健,尚未不适。”
“大军抵达哪里了,战况怎么样,跟秦军交手了吗?”
“刚在扎下营寨,尚未……”
……
纪吟连续不断地问,几乎每个细节都要问清楚,可见她有多关心段伏归。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段英。
她跟段英接触虽不多,但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比元都有心机,行事作风跟段伏归很像,为了自己的计划,她必须打消他的猜疑,所以才要费心费力演这出戏。
段伏归临走前跟她约定,抵达前线后,每五日给她送一封书信,于是接下来半个月,纪吟又收到了两封,每次必把送信人叫到宫里来问话,并且写了回信让人带过去。
然而七月底时,第四次来信却耽误了。
纪吟一下就急了。
“前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战事焦灼得厉害,陛下才没时间给我写信,或是写了却不能立马送出?”
总之,这不是一个好信号。
纪吟一下变得坐立难安,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好不容易被尤丽哄睡了,半夜却被噩梦惊醒,甚至叫了太医,整个宫里都知道了。
最后,纪吟叫段英过来,“我这两日总心神不安,忧心陛下那边出了什么事,正好明日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各个寺庙都要举行法会,我想去白马寺给陛下祈福。”
“夫人若要祈福,也可宣召僧人进宫举办法会。”
“宫中的法会岂能跟白马寺相比,白马寺有诸多高僧,我亲自前去方显诚意。”
这倒是真的。
段英有些犹豫:“适逢法会,必定人多杂乱,臣只怕旁人冲撞到夫人。”
纪吟无所谓,“若怕人冲撞,你多带些人手就是,百姓们看到禁军,岂还敢往前凑?”
段英见她说得如此坦然,甚至还叫自己多带人手,终于放下疑虑,“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纪吟见他终于答应,心下一松。
能不能挣脱这个牢笼获得自由,就看明日了。
第54章
第二天,纪吟起了个大早,尤丽帮她穿戴好,只去白马寺祈福,她并未打扮得过于隆重,相反,还十分简朴,衣裳也是寻常样式,只是在腕上戴了两只赤金手镯,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住。
尤丽怕她出门不习惯,忙前忙后,在马车上备了许多点心、干果、香饮子,还有换洗衣物,以及香烛等,纪吟前两日亲手抄的佛经则单独用个檀木匣子放起来,这是要送到菩萨面前供奉的。
忙完这一切,尤丽依依不舍地看着纪吟,“夫人可要早点回来。”
“嗯。”纪吟笑笑,只是笑眼深处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凉。
尤丽没发现,自顾自说:“唉,可惜我属相犯冲,不然我就能跟夫人一起去了,还有陶儿,也正懊恼着呢,说自己不该贪嘴。”
“没事儿,你们好好待在宫里就行了。”纪吟道。
她忍着心中的不忍和歉疚,转身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忽然顿住脚,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尤丽站在院中,脸上一无所觉,小跑过来,“夫人想说什么,可是还有什么要交代?”
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她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们了,纪吟想说点什么,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只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回去吧。”然后再次转过身,带着菱儿朝外走去。
尤丽心中有些奇怪,但一时也没多想。
尤丽和陶儿是纪吟最亲近的丫鬟,要是出门不带她们,极有可能引起怀疑,但今天注定不会平静,届时极有可能出意外,就算平安活下来,等段伏归回来,追查到今日的事,她们没能保护好自己,同样会被牵连,上次逃跑就已经证明了这点。
纪吟想尽量撇清她们,于是左思右想,终于找到了理由,尤丽的八字正好与段伏归的相冲,其实也不是特别妨碍,只是纪吟借口说是祈福,便不方便带她,尤丽有些失落,却无可奈何。
至于陶儿就简单多了,纪吟让菱儿去做了份掺了些许巴豆粉的点心,赏给陶儿,陶儿贪嘴,多吃了几块,半夜就闹起肚子。
这样一来,她当然不能再跟着她出宫了。
自一个月前,玉樨宫的人发现,菱儿不知怎的就入了纪吟的眼,这些日子纪吟待菱儿也十分亲近,于是今天带菱儿出门也便顺理成章了。
纪吟并未大铺排场,坐上一辆低调的马车,带着数十个身穿便装的禁军出了宫门。
一般来说,宫中贵人出去礼佛祈福,要提前派人去清场,让寺中准备迎接,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但一来白马寺在燕京地位超然,除了皇家,许多公卿贵族也常来寺中祈福上香,更别说正逢法会,不少有身份的官眷甚至提前数日就住到了寺中,纪吟又是临时出行,要是这么强行派人驱赶,只怕会得罪人。
段英是段伏归的亲信,他出面就代表段伏归的意思,自然不能不顾及自家主上的名声,加上纪吟也不愿因为自己一个人惊扰到百姓,便决定低调出行,并不表露身份。
穿过宫门后,纪吟明显感觉今日城里比往日热闹许多,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透过车窗看去,只见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群,手里或挎着篮子,或提着香烛,还有信众抬着地藏王菩萨的宝相穿街而过,伞盖参差、幡幢络绎,甚至有百姓看到地藏王菩萨的宝相后就地匍匐下跪,表情虔诚。
嘈杂的人声中,纪吟偶尔听到几句妇人祈求自己夫君儿子平安的话。
也是,段伏归带着大军与秦国交战,只要开战就有伤亡,然而那些士兵也是旁人的父亲、夫君、兄弟和儿子,留在燕京城中的家人怎能不记挂他们的安危。
当下佛教兴盛,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公卿贵人,均有不少人信奉佛教,段英前些日子就听一些下属聊起,说他们家中女眷也要在今日去寺中祈福,所以才对纪吟的说辞没有过多怀疑。
穿过西门出了城,纪吟才发现城外竟也人流如织,到处都是向西而行的百姓。
城中也有好几座寺庙,只是名气不如白马寺,想来这些百姓也是去白马寺参加法会的。
路上,纪吟看到一家三口,妇人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走了几步,忽然不肯走了,朝那汉子张开两只小小的胳膊,“爹爹,梅果儿好累呀,不想走了。”
妇人笑着戳戳女儿的额头,“你呀,才走几步路,就开始喊累了,早叫你在家玩儿,你偏要闹着跟我们出来。”
小丫头便扭着小小的身子撒娇卖乖,最后,那汉子只能将她驮到背上,小丫头就“咯咯”笑了起来。
这画面,带着一种朴实而温馨的幸福,灼得纪吟眼底微微一涩。
曾经,她也是有家的。
纪吟收回视线,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
马车抵达山下,往上就是青石台阶,马车上不去,纪吟为了保存体力,只好换乘轿撵。
终于抵达半山腰的白马寺,纪吟戴上长及腰间的幕篱,下轿跨入寺庙大门。
眼前的盛况比纪吟在城内看到的更甚,参加法会的百姓几乎要将寺门撑破,本就是七月盛夏,寺中还
燃烧着众多香烛,香烛味与汗气、尘土的味道混杂,浓稠得几乎凝滞在空气里。
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追逐,妇人的低斥,还有那几十上百个僧侣低沉而绵延的诵经梵唱,层层叠叠,织成一张喧嚣的网,笼罩着这座京郊名刹。
法会设在开阔的殿前广场,巨大的青铜香炉矗立在中央,炉口喷着滚滚青烟,扶摇直上。
不断有百姓潮水一样涌进寺中,段英护卫在纪吟身侧,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人也太多了,偏纪吟又吩咐他不许惊扰百姓,段英只能命令下面的人,“多警醒些,别叫人冲撞到夫人。”
其实,不用他驱赶,虽没穿着禁军服饰亮明身份,但百姓们看到这一条条精壮的汉子,身上散发着常人没有的煞气,腰间还挂着刀,便自发往外挤出了一条通道。
紧接着,众人只见一道袅娜的身影娉婷而来,脚下从容,步步生莲,气质清华,虽戴着幕篱看不清脸,可一举一动中透露出的优雅,却能叫人不自觉想象出,面纱之下,定是一副绝色的美人脸。
“阿娘,这是菩萨身边的仙女吗?”有个小童仰起脸问。
被她唤作阿娘的妇人连忙捂住女童的嘴,“嘘!这不是仙女,这是京中的贵人,不可冒犯她。”
尽管纪吟今日打扮得并不奢华,只一袭月白结绫纱裙,但能有如此壮汉开路,必不是普通人。
如今士庶分明,一些跋扈些的贵族,连路边庶民多看他两眼都要叫家丁去殴打一顿,因此普通人对这些上层社会的贵人们大多只能敬而远之。
“可是我角得她好像仙女啊。”小童感受到阿娘的紧张,不自觉低了声音,含糊着说。
直到纪吟细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围观的百姓才纷纷议论起来。
“不知道是哪位贵人莅临,瞧着倒是年轻。”
“这些人护院好大的气派,先前来的靖国公夫人都没这么大排场呢。”
“护院?你可小瞧了人家,你看那些人的气势,只怕是真见过血,还有他们腰间配的宝刀,岂是普通护院能有的?”
“这女郎看着年轻,身份竟如此贵重,整个燕京也没几个吧……”
有人认出段英他们的佩刀乃是禁军所配,再想如今段伏归外出征战,宫中并没有别的贵人,便猜出这是纪吟,普通百姓虽然好奇,却也不敢靠近,然而人群中,却有些人默默地周边的人对视了几眼。
纪吟跨进大雄宝殿,亲手点燃香,然后捧着经卷,跪在地藏王菩萨高大的金身面前。
在佛教艺术中,地藏王菩萨的形象总是充满了慈悲与庄严,纪吟仰头看去,只见地藏王菩萨身披袈裟,手持锡杖,他面容方圆,双眉弯弯,如同天边新月,双目微闭,俯视着他脚下的芸芸众生。
那眼神中,似透着无尽的慈悲与怜悯,尽管纪吟并不信奉佛教,但在此情此景下,亦不能不心生敬畏。
纪吟在心中默念道:若菩萨您真的能显灵,就请保佑我这次行动一切顺利,让我彻底逃离段伏归吧。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菱儿来提醒她,“夫人,时间差不多了。”
纪吟被她扶起来,膝盖微微酸麻,伸手揉了揉。
她看着殿外露出的雪白的天光,不适应地微眯了眯眼,又想,今日白马寺必定不太平,恐怕还会冲撞菩萨,菩萨不恼怒她就算了,怎么还会帮她,她还是靠自己吧。
纪吟捏起袖中的手,暗暗吸了口气,戴上菱儿递过来的幕篱,迎面走了出去。
佛家禁杀生,段英他们一个个腰上都配着刀,实在不宜进殿,于是把守在各个门口,等她祈福完出来。
天气炎热,此时正值盛午,他们不敢松懈,在廊下守了许久,汗水湿透里衣,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纪吟目不斜视,欲去安排好的后院歇息,等用过斋饭再下山回宫,刚走到廊下,却在这时,忽有人高声喊:“走水了!”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嘈杂的人群也能清晰传到众人耳中。
“走水了?”
百姓们愣住了,半信半疑地四处观望,然后就看到西配殿冲起一股漆黑的浓烟。
人群一下就慌了。
若是平时,大家可能会想着马上打水救火,可不知谁喊了句:
“快逃!”
“万一火势烧过来,我们可就遭了。”
今日寺中的人本就格外多,别说打水救火,连走动都困难,慌乱之中,被人一鼓动,再看那黑烟已经随风飘过来了,众人便什么都想不到了,只顾逃命。
哭声、喊声、叫声混杂到一起,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惠娘,你在哪儿?”
“阿兄,阿兄……”
“狗日了的,有人偷我的钱包!”
“唉,我的鞋子,鞋子踩掉了。”
……
段英眉心狠狠一跳,总有股不安的感觉,他飞快把下属都召集过来,朝纪吟道:“走水了,我们先护送夫人下山。”
纪吟佯装乖顺,跟着他们朝山门外走去,然而经过做法会的广场时,旁边的配殿中骤然响起一道巨雷般的燃爆声,百姓们受到惊吓,争先恐后地涌过来,朝门口挤去。
广场中本就有因做法会燃烧的香烛,慌乱中的百姓没注意,又碰倒了几支,不小心燎到衣裳,周围的人一见,只怕自己也被火沾到,只拼了命朝外挤。
尽管段英带着人护卫在纪吟身边,可他们本就是轻装出行,只带了三十几人,一部分人被他先安排去后院厢房附近排查了,一部分人留在外面看守他们的马车和马匹,现在身边只有十几人,面对成百上千的人潮,实在抵挡不住。
“滚开!”段英怒骂,忍不住将刀横在了身前。
“不许伤人!”纪吟厉声叮嘱了句。
段英狠狠推开挤到自己面前的人,憋屈又无奈。
这些都是普通百姓,他再如何也不能把刀使到他们身上,只是他总觉这一切实在太过蹊跷。
他暗自撇了眼纪吟,她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宫中,才来白马寺不到一个时辰,还一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本事。
段英一边琢磨,一边不停退开涌向自己的人群。
先前段英他们齐刷刷出现,靠气势就能震住旁边的人,然而在极度恐慌中,百姓们哪里还能注意到这些,他们没穿禁军服饰,又不能亮刀,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人群中,有几道身影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他们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麻衣,半点不显眼,一脸惊恐地冲向段英他们。
段英下意识将人挥开,然而那人体格竟格外健壮,他竟没推动。
紧接着,那几人配合默契,你推我让,竟硬生生将禁军围成的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
菱儿抓着纪吟的手,假装被挤到,带着她跌跌撞撞地沿着那道口子挤出去。
眼看纪吟被冲到了人群中,离自己越来越远,段英心头一跳,再看那几个一直围在自己身边,有意无意阻挡他行动的人,段英飞快反应过来。
“我们中计了,有人要劫持夫人!”他高喊,终于拔出刀,毫不犹豫地朝那几个人砍过去。
就在这时,纪吟突然跌了一下,被高大的人群一挡,瞬间消失在了段英的视线中。
第55章
段英一下就急了,再也顾不上别的,狠辣地砍伤阻拦自己的“百姓”,盯着纪吟消失的方向,利目鹰一般地扫过人群,搜寻着纪吟的身影,同时不停往前冲。
刺客们此时也明白像先前那样伪装百姓纠缠已经没用了,抽出藏在袖中的刀刃,朝段英一行人杀了过去。
段英自己便是身经百战好手,下面的兄弟们也个个身手猛健,加上禁军的佩刀明显比这群刺客的短刃长,两厢交战,他们很快取得上风。
段英让叫几个兄弟帮自己缠住刺客,好不容易脱身,这时人群也疏散了许多,他终于在纪吟消失的方向看到那道熟悉的月白纱裙头戴幕篱的身影。
这时有个漏网之鱼追上来阻止,段英与他交手十
来招后,一个巨力横踢,雪亮刀光一闪,将人斩于刀下。
见女子要走,段英立即上前抓住她,“夫人……”
话音未落,他陡然发现不对。
他猛地拉人转过身来,掀开对方的幕篱,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张陌生的脸。
“你不是夫人?”
“啊!”女子惊叫一声,连忙后退,“你是谁?哪儿来的登徒子?”
女子惊慌失措,对着这个突然冒出来强行掀开自己面纱的男人充满惊恐与厌恶。
段英连忙朝四周搜寻,果然再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女子只想快点离开这个疯男人,然而她刚跨出一步,却突然被一把沾了血的刀拦住去路。
“夫人去哪儿了?”段英厉声质问,双目几欲爆裂。
他不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这个女人的穿着打扮跟夫人一模一样。
女子被吓得面无血色,一双眼睛蓄满了泪,颤抖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段英意识到,夫人被人劫走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了,他如何向主上交代!
他气恨到了极点,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死死咬住牙才稳住了情绪。
当务之急不是后悔懊恼,而是要把夫人找回来。
待那几个纠缠他们的刺客死的死伤的伤,被解决得差不多了,段英把手下召集起来,飞快吩咐,“涂二、姚长、徐老四,你们各领两个人沿着下山的路追下去,要是发现刺客和夫人的踪迹,立马派人回来禀告!”
“周里,你拿我的腰牌,以最快速度骑马回京,调动禁军,通知各处城门,加强排查,再让他们派人将这座山封起来,以山脚为中心分两拨人马,一波从山下往山上搜,一波向四周搜,山脚附近的每一间屋子都不要放过!”
“图里奇,你也即刻回京,然后通知卢大人,让他发令联络燕京附近各处县镇的官员,让他们即刻派出丁兵搜查,近日但凡有可疑之人出现,一律拿下,交由玄鹰卫处置!”
“对了!”段英又想到一处问题,“通知元都,让他封锁皇宫,尤其是最近进出过玉樨宫的人,通通拿下,严查夫人这段时间的事,还有今天那个跟着夫人一起出宫的宫女!”
段英一口气吩咐完,众人正要下去,这时周里忽然开口问了句,“我们要不要派人告诉主上?”
“是要……等等!”段英忽然顿住。
他想到主上此时正在与秦国交战,以主上对夫人的看重,若夫人失踪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只怕会动摇他心神,战场瞬息万变,万一因此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岂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最好的情况就是他尽快找回夫人,等夫人平安后再派人送信去向主上说明情况。
希望他能尽快把夫人找回来,那一切就还能挽回,如果不能……
今天这一切,那些贼人明显是有备而来,夫人只是一个弱女子,自入宫以来就鲜少接触外人,而且性情和善,怎么可能跟人结仇,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这些刺客想利用夫人来谋害主上。
他甚至想,若那些贼人单纯想要纪吟的命还好点,就怕他们抓了她来威胁主上。
段英仰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上面挂着一轮明亮到炽人的太阳,空气中热浪灼灼,他浑身被汗湿透,心里却冒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全部交代完,没有遗漏后,各人便各自行动起来。
段英带着剩下几人将附近佛殿都搜寻了一圈,果然没找到人,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他想夫人失踪到现在也不过一两刻钟,她又是个弱女子,只怕根本逃不远,此时必定还在山上,说不定还在寺中,只是他今日带来的人手太少,白马寺前殿加后山,占地甚广,靠自己这点人手,想要全面搜寻只怕杯水车薪,于是亲自去见主持法严大师。
寺中的僧人经过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几名素有威信的长老便出面稳定局势,组织救火,只是方才百姓实在太多、太乱,尤其那巨雷般的爆响,惊得众人魂飞魄散,极度惊恐之下根本听不进去其它。
此时慌乱的百姓已尽数逃到山门之外,数百人聚在一起,抱怨声、哭泣声、谩骂声,安慰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一片,有人不小心被火燎到,正急着寻药,有人在寻找失散的家人,有人赶紧检查自己随身包裹里的东西有没有丢,有人则在质问寺中怎么会失火……
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一部分人撸起袖子扎起腰带,脚下不停,拎着水桶不断从水缸中打水救火,一部分人则去疏散百姓,防止混乱中发生踩踏。
如此忙碌一阵后,火势终于控制住了,到处都是黑灰、踩掉的草鞋、篮子,以及方才被斩杀的刺客尸体,血水淌了一地,混杂着一团又一团水渍,一地猩红,配上七零八落的香烛,四周却是宝相庄严的佛陀,让此情此景显得诡异而血腥。
好好的一场法会,最后闹成了这个样子。
“罪过,罪过!”僧人们虔诚地朝佛像下跪。
段英找到主持,向他说明自己的请求。
“……夫人身份贵重,且涉及皇室,如今在寺中失踪,若不能及时将夫人找回来,届时陛下怪罪下来,非但我难逃罪责,便是寺里僧众也不能幸免,今日这场火灾来得实在蹊跷,白马寺竟被贼人混进来,若陛下严查下来……”最后这句,段英没说得那么赤-裸,但意思已经到了。
白马寺确实地位超凡,但再如何也越不过皇权,更何况事情就像段英说的那样,白马寺自身亦有疏漏,往轻了说是失察,往重了就是勾结贼人意图谋害宫妃,只这一条段伏归就能带兵踏破白马寺。
主持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当即就召集下面的弟子,分成数支队伍,一部分在寺中搜寻,一部分按段英要求的沿着山道追过去。
他们经年生活在这座清云山上,对各处的情况远比外人更熟悉,也知道哪些地方容易藏人,哪几条小道能够下山。
如此一通安排下去,应该是没有疏漏了。
段英站在大雄宝殿外,右手按着腰间的宝刀,看着殿中释迦牟尼佛像上闪烁着的金光,眯了眯眼-
纪吟跟菱儿混迹在人群中,微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她小半张脸。
方才躲开段英他们的视线后,纪吟趁乱摘下幕篱,又被一个人塞了个包裹,打开里面是件十分普通的衫裙,十分宽大,套上后正好能包裹住她原本的衣裳,再用黑粉、尘土在脸上抹了两把,勾下发丝,她瞬间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在方才的火灾中受到惊吓的小娘子了。
放眼望去,不少人形容狼狈,她这模样并不突兀。
除了菱儿,她身边还跟着几个粗布麻衣的壮汉,仿佛家丁一样围在她身边。
他们混出山门之后,就飞快往山下赶去,此时亦有别的百姓要下山,一行人顺着青石台阶往下。
然而正当他们走到半路,眼看就快抵达山脚下,忽有一队人马从身后追上来,他们粗暴地挤开人群冲到最前面,拦住将要下山的百姓,高声喊话:
“现在已经查清,刚才有人蓄意在白马寺纵火,然后趁势作乱,禁军统领段英段大人此时就在寺中,命我等全力捉拿刺客,怕有刺客混迹在尔等当中,叫我们沿路设卡,你们所有人,必须接受盘查后才能下山。”
话音一落,人群就躁动起来了。
“啊?有人纵火?”
“还有刺客?”
“怎么回事?”
“这样盘查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城啊?”
“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诞辰,还敢在白马寺中作乱,因果报应,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
众人议论纷纷,那两个禁军连同数名武僧已经牢牢把控住下山的关卡。
上白马寺不止一条路,然而这条青石铺就的台阶最平整宽阔,走的人也最多,此时聚集了百来人。
纪吟他们在涂二等人过来时便装作被吓到,连忙退到边上的草丛中,再由几个壮汉遮挡住她的
身形,这才没被发现。
但继续下去绝对不行,他们都见过纪吟,就算伪装过也能认出她。
至于先前为何没从别的路下山,一来这条路最近,能最快下山,还有众多百姓作掩护,若走旁的路,一旦遇到寺里的僧人,就直接暴露踪迹了。
百姓们虽然因为盘查耽搁回城心生不满,但他们并不敢跟禁军对着干,而且竟有人在寺中纵火,对菩萨不敬,众人便也希望早点抓到刺客,于是乖乖排起了队。
“我们现在怎么办?”菱儿问为首的壮汉。
她沉着脸,不动声色地朝纪吟瞥了眼,心里有些埋怨她。
早前双方决定合作后,段伏成那边提过一个计划,说等到了寺中,中午歇息时,朝段英他们的饮食中下迷药,把人迷晕,他们就能顺利将她带走了。
纪吟却说:“段英为人谨慎,会让手下的人错开时间用饭,这样一来只能迷晕一部分,他很快就会发现不对。”
“只要能放倒一半,剩下的就好对付了。”菱儿说。
纪吟听到这话,却忽然变了脸,质问她,“对付?怎么对付?你想趁机取了他们的性命?”
菱儿一时语塞:“这……这本就是避免不了的。”
纪吟却彻底寒下脸来,“我不同意。我虽不喜欢禁军对我的看守,但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不能就这么害了他们的性命。”
纪吟说得一脸凛然,且无转圜的余地,菱儿只好再向她主人复命。
段伏成收到传回来的消息,倒也没生气,拍着扇子笑了笑,“倒是她的性子。”
显然,他也知道纪吟心肠软,恩怨分明,做不出来牵连他们性命这种事,于是改为纵火制造混乱,再趁乱逃走。
纪吟这才同意了。
然而这样却有个致命的问题,等段英他们反应过来后,便会立刻调动人手开始追捕,现下他们单是想逃出清云山都困难重重。
眼看百姓们如流沙一样缓慢朝山下流动,等到了跟前,纪吟绝对会暴露。
为首的汉子看了眼,随即下了决定,“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从林子里下去。”
此处离山脚只有不到两刻钟的路程,就算从林子里走,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爆发出一阵争吵,原来是有贵人要回城。
靖国公夫人今日本是怀着不错的心情来白马寺上香祈福,谁知竟遇上走水,不仅差点被火燎到,还差点被百姓冲撞,本就十分不满了,现下只想赶紧回城,结果还被人堵在这里。
普通百姓听到禁军的名头就怕了,她可不怕,于是派人上前交涉,说要先走。
涂二自然不能随便放人,非要掀开她的轿撵,确定里面的人不是纪吟才肯放行。
对方也是朝中有头有脸女眷,涂二此举可谓十分冒犯,便在原地吵了起来。
此时众人都被前方的动静吸引注意力,菱儿等便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朝边上退去,借着草木的掩护,飞快躲到林子里。
“还好主子料到此行不会顺利,还做了另一手准备。”
他们有人来踩过点,了解过山里的情况,认清方向后,为首的汉子便领着她们朝某个方向走去。
涂二带着人,一边挨个盘查下山的百姓,一边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十七八岁容貌不俗的女子,亦或是什么奇怪的人或事,只要报上来,就能早点放行。
这时有人注意到纪吟一行人不见了。
“大人,小人有事要禀告。”
涂二让他过来。
“小人先前看到几个壮汉和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看着年纪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大人要寻的人。”
壮汉、女人?
涂二精神一振,“快说!”
当时纪吟他们混迹在人群中,自然免不了被周围人看到,那时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也没在意,但也有人注意到异常。
“那几个壮汉将其中一个女人紧紧护卫在中间,小人一开始以为是哪家贵人,却又觉得奇怪,那女人穿的衣料看着也不华贵,而且还有些狼狈……”
听到这儿,涂二的直觉告诉他,这就是夫人和劫走夫人那批刺客。
“你有没有看到夫、那女子的模样?”
这人摇摇头,“这倒没有,她被那几个人挡在中间,头发又乱,小人当时也只是匆匆撇了眼,不过小人看到那女子的手特别白。”
细皮嫩肉的,跟她穿的衣裳不大相配,这也是他奇怪的点。
“他们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哪里?”
“就在那儿,前不久还在,刚刚一转眼就找不到了。”这人指了指。
“行了,你走吧。”涂二挥挥手。
他招来一个武僧,让他马上回去向段英禀告,又留下一个继续带人盘查,自己则带上五六个人沿着那人指的位置追了上去。
“大人,这里有脚印。”
“这里的草被人踩过。”
他们果然进了林子。
涂二沿着痕迹追上去,追了一小段路后,其中一个武僧发现旁边的树枝上挂着一道白影,他将那东西取下来,递到涂二面前,“大人请看。”
这是一块十分轻薄的白色纱质布料,涂二认得。
“这是夫人今天身上穿的衣裳,夫人就在前面,快追。”他瞬间拔高声音。
……
纪吟被几人带着,吭哧吭哧地跑在山林中,然而她体力实在跟不上,没多久速度就慢了下来。
“还有多远啊,我实在跑不动了。”纪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腰,“你们的主子、安排得靠谱吗,一会儿他们……追上来了怎么办?”
那几人只顾赶路,并不答她。
纪吟一下就火了,放慢脚步。
“你要知道我这次跟你们主人合作是冒了多大风险,被段伏归知道我逃跑,我不会有好下场的,如果我真被他们抓回去,我就说是你们劫持我。”她“威胁”道。
为首的壮汉刀八听她这么说,一瞬间想把她劈晕,但他们现在人手太少,带个晕倒的人更麻烦,只好跟她解释:“马上就到了,我们在山下安排了人手,超出时间没下去,他们就知道我们这边出问题了,会马上上山来接应我们。”
“可是,我实在走不动了。”
刀八瞧她满头虚汗,喘得几乎要厥过去,当真虚弱得不行,只好叫个人背上她。
然而没多久,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就在前面,我看到人了!”涂二带人飞快追了上来。
“夫人!”
纪吟趴在一个壮汉背上,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晕着的。
自己这边带着纪吟这个累赘,速度哪里比得上涂二他们,刀八估计了下,若只继续跑,迟早会被追上,
“老十,你带着她们两个先走,我带着其余兄弟断后。”
“好。”
老十背着纪吟往密林深处逃去,菱儿紧紧跟在后面,她虽只是宫女,身上却有些粗浅的功夫,体力更比纪吟强健许多。
涂二根本不想与人纠缠,奈何这些人死了命地缠着他们。
今日来劫持纪吟的都是段伏成豢养的死士,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完成主上交代的任务,每次出任务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因此下手格外狠辣,宁愿自伤也不肯叫涂二他们前进半步。
终于追上人,就在眼前了,却被人缠住,涂二心里气得吐血,偏他人手不够,只带了些武僧,这些武僧虽会功夫,却优柔得很,不肯下死手,导致他处处受制。
“你们不杀人,那就帮我缠住他们,我自己去追。”
他方才看到了,只有一个刺客背着夫人,身边跟着菱儿那个丫鬟,自己追上去,一个人就能解决。
缠斗片刻后,涂二终于找到机会脱身,连忙追了上去。
背着纪吟的那人一边往前跑一边不时回头,看到追上来的涂二后,目眦欲裂,双腿拼了命地往前跑,奈何他还背着个纪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涂二的速度。
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做了与老大同样的决定。
他先绕到一片满是灌木和杂草的丛林中,借
着树木的遮挡,把纪吟放到地上,“菱儿,我去缠着追兵,你带着她先走,马上就要到了,接头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你务必把她交到我们的人手上。”
“嗯。”菱儿重重点头,按照他先前交代的路线,拽着纪吟往前跑。
这人自己却躲在树后,看涂二追上来后,猛地扑过来,将人扑到地上,绞住他两条腿。
双方顿时纠缠到了一起。
涂二也飞快反应过来,一记肘击过去,企图让对方吃痛松手,然而对方挨下这一击,却依旧如藤蔓一般缠着他不肯松手。
涂二又急又气,明明他就要追到夫人了。
双方都杀红了眼。
另一边,纪吟身边只有菱儿了。
她被菱儿拉着拼命往前跑,然而突然间,她脚下一滑,猛地跌倒在地。
“啊!”纪吟低呼一声。
菱儿见状,又急又气,伸手拽她:“快起来!”
纪吟起到一半,却又跌了回去。
“不行,我脚好疼,可能是扭着了,怎么办?”纪吟焦急地问,此时她满脸都是汗,眉眼间都是隐忍的痛楚。
菱儿在心里暗骂她实在不中用,跑,跑不动,好不容易给她拖延出逃跑时间,却又扭到脚。
可此时也不是责备她的时候,菱儿忍下火气,只能道:“我背你走,只希望能快点遇到接头的人。”
“好。”
菱儿便蹲到她面前。
正当她等着纪吟趴上来时,后脑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你……”她猛地瞪大眼,想要扭头,却在下一瞬晕了过去。
纪吟收起石头,仍到远处的草丛里,低头看了眼昏迷中的菱儿,没有犹豫,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抬腿狂奔,哪里还见刚才走不动路的样子。
第56章
纪吟早知道段伏成不安好心,又岂能不做准备?
单她自己并无多少价值,对方看似提了要信物作为帮她的条件,但这不过是障眼法而已,纪吟直觉段伏成真正的目标根本就是自己。
他想拿她威胁段伏归。
她若落在他手上,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此从一开始她就在思考,自己要是跟他合作,届时该怎么脱身。
她不同意用迷药,不仅是因为过不去心里的坎,不想让段英他们就这么丢了性命,也是为了让他们给段伏成的人制造麻烦。
段英能被段伏归留在京城,能力自然不凡,就算事先没有准备,等反应过来后一定会全力追捕。
双方势均力敌,交起手来,她才有机会脱身。
这说起来简单,然而实际行动起来,每一步都需要格外小心,还要随着形势随机应变。
所以她故意趁刀八他们不注意,留下一截布料,后面又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拖累众人的速度,他们果然被段英的人追上来了。
就这样,一次两次,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个菱儿,她知道自己的时机到了。
解决完菱儿,纪吟拔足狂奔。
山上决不能留。这座清云山虽大,可只要被围住,迟早会被发现的,她必须得下山。
刚才菱儿他们要去接头的方向在西南面,纪吟抬头,透过树梢间隙看了看太阳,根据现在的时辰判断出方向,随后朝东南而下。
她走得并不快,而且还尽量往枝丫茂密的地方走,利用草木遮挡住自己的身形,还时时留意自己走过的地方,尽量不留痕迹。
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又不会武,无论遇到哪方人马,只怕都要被捉回去,对她而言,不露踪迹才是最重要的-
纪吟刚离开不久,不远处的山林中就出现十来个粗布麻衣的汉子,他们看着平平,但小腿和胳膊肌肉虬结,鼓鼓囊囊,一看就是练家子,面上蒙着一块三角巾,只露出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
“你们仔细些,注意周围的动静,八哥他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刀十说。
他们奉命在山下接应,到了时辰人还没来,派出个兄弟上去打探情况,结果就听说禁军封路,要挨个检查之后才能放行。
刀十顿时就意识到,刀八应该得手了,只是禁军的动作实在太快,他们被堵在了山上,于是他立马带着兄弟们进山,按照约定好的路线碰头。
“这里有情况。”边上一个人忽然注意到远处有道身影。
众人连忙过去,是个女人。
掰过脸来一看,是个年轻女人。
刀十很快认出来,“不是主人要的那个。”
段伏成见过纪吟数次,且画功不错,出发前,他亲自画了张纪吟的画像让这些人辨认。
“不是她,那就是我们自己人了。”
“现在怎么办?她还有脉搏,带上她?还是……”
“想办法弄醒,问问情况。”刀十说。
他们一直在山下,对山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且菱儿现在的状况也很奇怪,她身上并没有刀伤箭伤,反而是后脑勺处被什么钝物重击了下。
那人便从怀里掏出一根银针刺了菱儿几处穴位,又掐她人中,片刻后,菱儿终于有了动静,眼皮颤抖了下。
他再接再厉,继续加重力道,菱儿因这尖锐的疼痛慢慢转醒。
“人呢?”
菱儿才醒,整个脑子都是蒙的,根本思考不过来,也答不上话,许久才恢复过来。
“人呢?主上要的人呢,不是被你们从禁军手里带出来了吗?快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她……逃了。”
“逃了?怎么回事?”刀十也急了,连忙抓住她胳膊。
“我们从寺里逃、逃出来,就马上、下山,已经……已经快要到山脚了,追兵来了,只好换路线。”菱儿捂着后脑勺,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然后呢。”
“谁知道禁军来得这么快,夫人又跑不动,就被追上了,刀八他们只好缠住追兵……”
“最后,她说她脚扭着了,走不动,要我背她,结果后脑突然一痛,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她!是她趁我不注意偷袭我!她根本就不是真心跟主人合作,她骗了我们!”
菱儿激动起来,只怪自己大意,竟然叫纪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她该怎么向主人交代?
刀十等人也气恨不已,重重地踹了一脚,“我们被耍了!”
愤恨了一阵,刀十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指了个人,“十九,你马上回去向主人禀告情况,其余人给我继续搜,她一个弱女子,在林子里肯定跑不远,要是我们能将人抓回去还能将功补过,要是不行,就等着受罚吧。”
一行人立马行动起来-
纪吟一路十分谨慎,她沿着山林间的缓坡下去,刚准备绕开前面的灌木,这时不远处的鸟儿忽的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发出尖锐鸣叫,在这寂静的空林中十分突兀。
纪吟心头一跳,下意识将身体往下藏了藏,然后便听到上面隐约的人声。
“你那边有没有?”
“没有。”
“她一个女人能跑多远,肯定还在附近,仔细搜。”
隔着灌木,纪吟浑身都僵住了。
段伏成的人搜过来了。
只要他们继续往下走就能发现她。
怎么办?怎么办?
纪吟急得手心冒出冷汗,却不敢轻举妄动,她眼睛四下搜寻,想找个能藏身的地方,终于看到个岩石缝。
她刚从旁边的斜坡下来,身后是块凸出来的岩石,与下方的地面正好形成一个夹角,还有些许杂草,勉强能藏身,但只要仔细一搜,还是能看到她。
纪吟此时也没别的办法了。
趁着对方还没过来,她飞快躲到岩下,注意着避开枯枝别弄出动静,轻手扒开杂草躲了进去,这时她几乎已经能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脚步声。
紧接着,有颗小石子咕噜噜滚了下来,正好砸到纪吟面前的草丛上。
纪吟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双手捂住嘴,屏住呼吸,缩在石隙间,一动也不敢动。
刀十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往下扫视了圈,依旧没看到任何人影,心中实在奇怪,一个宫里养尊处优的女人,竟然这么能跑?
“走,继续朝下面搜。”刀十一扬手。
纪吟此时已惊恐到了极点,两眼圆睁,浑身都在打颤,却只能死死咬着牙。
人要下来了……
“什么人?”忽有
一人喝厉声道。
纪吟险些惊叫出来,只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下一秒发现,好像不对?
“贼子休逃!”
段英的声音。
先前涂二派人回去报信,段英一收到确切消息就立马召集人手追了过来。
双方甫一相遇,二话不说就亮出刀来,一场恶斗开始。
段英率领手下的禁军猛地扑杀过来,却见四周除了几个刺客,根本不见纪吟的身影。
“把夫人交出来!”
刀十下意识想反驳人根本不在自己手上,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误会。
他冷笑一声,朝段英说:“那女人早被我们的人送到山下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她。”
“啊!”段英一想到夫人最终还是落到这些贼子手上,被激得怒叫一声,猛地扬起胳膊,一记重刀砍过来。
两刀相撞,“铛”一声巨响,纪吟的耳膜都要振破了。
她依旧蜷缩在岩石缝隙里,一时间庆幸段英他们来得及时,一时又免不了担心等混战结束后,自己还是要被发现。纪吟一时纠结不已。
她又扒开少许杂草,再次观察周围的环境。
不行,此时出去的风险太大了。
尽管周围的草木还算繁密,但要完全遮住一个人还是十分困难,尤其他们处在上坡的位置,人又多,居高临下,十分容易发现她。
纪吟决定继续等。
这一次,运气似乎眷顾了她,打斗声渐渐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林中的光线已经明显斜了起来,快到傍晚了。
打斗声已经彻底消失好一会儿了,期间纪吟没听到任何动静。
人都走了?
还是死了?
纪吟不知道,双方厮杀一阵后,最终还是段英他们占了上风,刀十见状不对,便让兄弟们各自逃散。
段英以为纪吟在他们手上,忙追上去,誓要抓到一个活口逼问到纪吟的下落。
这里除了几具刺客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纪吟小心翼翼钻出来,脑袋如雀儿一般朝两边探了探,没看到人,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她跌跌撞撞,终于走出山林,此时已是红日西沉,鱼鳞一样的云都被染成了橙红色。
纪吟重新整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沾满灰尘的脸,将外衫系好,低着头走到路上,犹豫着自己该朝去哪里。
她在含章殿看到过燕京附近的地图,知道哪条官道能通向哪个城镇。
还没等她决定好,她忽然听到转角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纪吟下意识躲到树干后。
尘土扬起,只见几匹快马飞奔而过,看他们的服饰,是朝廷的人,手里还举着令旗,应该是传令兵。
传令兵传递政令并不奇怪,但在这个时候出现,由不得纪吟多想。
如果她是段英,得知自己被人劫走,她会怎么办?第一反应自然是沿路追捕,再派人叫援兵过来协助,但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没能把人找回来,那就要封锁各条交通要道,缩小搜捕范围,更甚着,或许还会向各处下令,若遇生人,即刻拿下上报。
纪吟盯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一连凝重。
若她还要朝外走,大概率是自投罗网,再者,天也快黑了,她只能就近选择。
或许,她该返回燕京?
燕京城里人口众多,本就聚集了燕国各地的人,她混在其中,或许还没那么容易发现。
而且,所谓灯下黑,有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进城需要黄籍,纪吟没有,但她有别的办法。
纪吟沿路走回去,一路上尽量避着人群,能躲就躲,抵达城墙附近时,天已经黑透了。
从早上到现在,她先是在白马寺逃亡,接着在山里跋涉,最后回来还走了十里路,她几乎已经耗尽所有体力,但她知道自己还不能停下。
正逢月末,月亮几乎弯成了一条线,没有一丝月光,大地一片漆黑。
纪吟来到河边,这是菱阳河的支流,从西穿过城墙流入城中,只要沿着河水游过去,就能悄无声息地摸进城内。
这一点,城内守军自然也知道,于是安排了人手在附近巡逻。
纪吟躲在远处,看了眼面前漆黑一片的水面,仿佛一片深渊,深吸一口气,拿出一支芦苇管含在嘴里,小心下了水。
还好她有游泳这项技能。
游出一段距离,纪吟隐约感受到水面上传来的一丝光亮,不敢冒头,只控制着呼吸,借着夜色的掩护,慢慢朝城内游了过去。
穿过墙洞下的暗道,纪吟再次听到岸边巡逻队伍走动的声音,她继续往前游。
她本想再游远些再上岸,然而,她这个身体素质本就堪忧,今日消耗实在太大,夜里河水冰冷刺骨,在水里待久了,她小腿有些抽筋,手脚渐渐开始失力。
若非要强撑下去,极有可能溺水。
她感觉自己离那些火光和声音已经有些距离了,天这么黑,应该不会被发现。
纪吟权衡了下,很快做了决定,准备上岸。
她调整姿势,借着水流的冲力扑到岸边,刚吐出嘴里的芦管,下一秒,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在她面前。
第57章
纪吟仰头看去,来人穿着与城门守卫相似的服饰,虽然看起来要劣质许多,但他确实是这附近巡逻的人。
一瞬间,纪吟心脏骤停,一张脸血色尽失,嘴唇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她如此艰难地从禁军的层层看守中逃出来,又费尽心神在段英和段伏成之间平衡才为自己挣得一丝微弱的逃跑希望,眼看就要成功了,她就要栽在这最后一步上吗?
纪吟一时悲从中来,满腔的愤恨和怒意涌上心头,指甲陷入掌心。
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她依旧不肯死心,她努力控制着脸上肌肉,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表情。
“我……”
她刚想说自己是因为天黑不小心落了水才会出现在这里,但这守卫一开口,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恩人?”
纪吟:“?”
这守卫蹲下身来,举着火把仔细照了照纪吟的脸,尽管此时的她满脸水珠,脸色煞白,湿透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模样狼狈到了极点,与一年多前光鲜明艳的模样截然不同,但他还是认出她来。
“恩人!”年轻守卫又喊了一句,语气更确信了。
纪吟依旧满脸茫然。
大概看出她的不解,年轻守卫连忙朝她介绍自己,“恩人不记得我了,去年恩人北上的时候,在冀州边境上遇到过一群流民,您叫人停下车,亲自给了路边几个母子吃食,这才叫我们活下来,最后来了燕国。”
他这一说,纪吟想起来了,“是你!”
她记得那是母子四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几岁女童,还有个半大的少年,只不过那时少年浑身脏污,她没看清他的模样,加之这不过是个小插曲,过去了这么久,她便抛之脑后了,没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再次相遇。
“成安,你那边怎么样?”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呼喊,一道火光由远及近。
纪吟心头一跳。
少年,也就是成安,下意识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没事,一切都很正常。”
他一走,带走了火把的光亮,纪吟这边就黑起来了,她趁机往杂草后面一躲,如果不靠近,基本发现不了她。
然而那人还在靠近,他手里拿着火把,再走几步就要发现纪吟了,成安不着痕迹地朝后瞥了眼,连忙把手搭在对方肩上,顿住脚,唉声抱怨,“大顺哥,你说上头又在折腾什么事啊,连我们这些杂役都被叫过来,半夜还要在这河边巡逻,这河里黑咕隆咚的,除了蚊子还能有什么啊,我脸上都被咬了好几个包了。”
因为他的动作,大顺也停下步子,“上头的事谁知道呢,他们吃香喝辣的,受苦受累的都是我们底下人。”
成安的话显然说中了大顺的心
思,于是也跟着埋怨起来。
“大顺哥,您这几天不是说腰疼嘛,要不先回去歇着,反正也就巡查的活儿,我一个人也能干。”成安略带讨好地说。
“这……不好吧?”
大顺看似犹豫,实则已经心动了。
虽然都是杂役,但他入行早,成安不过一个半大小子,才来几个月,他们两个搭档,他几乎算是成安半个师父了。
大顺平日里对他提点不少,成安能在杂役中站稳脚跟,少不了他的功劳,因此平日也十分尊敬他,此时说这话并不突兀。
成安已经看出苗头,直接揽着他的肩膀往回走,“哥您就放心吧,出不了差错,我还盼着您身体康健些,我好跟着您做事儿呢。”
他既这么说,大顺就没推辞了,笑骂一句,“你小子,就一张嘴会说。”
成安年纪虽小,但他极会来事儿,人也机灵,大顺便也爱带他做事儿。
别看他们只是个城门杂役,在普通百姓面前到底也算半个官身,有时搜检货物,可是能得到不少的实惠,但这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大顺以为成安大概就是为了这些。
终于把人弄走,成安呼出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匆匆返回纪吟藏身的地方。
纪吟仍在原地,方才二人离得并不远,火把的光亮能隐约照见这边的轮廓,纪吟怕被那人发现,并不敢轻举妄动。
“恩人,人走了。”成安说。
纪吟慢慢从草丛后出来,“成安,多谢你。”
成安连忙道:“不敢,恩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这是我应该的。”
纪吟看着成安真诚且尚存些许稚气的脸庞,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通过刚才的事,纪吟大约也看出了成安对自己没有恶意,她一个人在城里实在太难藏身了,若有人帮忙遮掩的话,会容易许多。
纪吟下定决心,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城门的巡逻突然变严,我又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两者间必有关联。”
“恩人……”成安嗫嚅了一句,“恩人放心,我不会告密的。”
“我知道你不会,不然你刚才就不会帮我遮掩了。”纪吟笑了笑,“你说我对你有救命之恩,那我现在可否忝着脸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知道这很让你为难,风险也大。”纪吟又道,然后取下右手上的赤金手镯递到他面前,“我现在别无长物,唯有这只手镯还算值点钱……”
“不不不,恩人折煞我了。”成安连忙摆手,“恩人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拼了命也去。”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日,他们母子几人将要饿死之时,一辆被军队护送着的马车从自己面前经过,他本没有抱希望,那辆马车却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一个仙女似的女郎,亲自给了他们吃食。
那是他吃过的最甜最好吃的点心。
纪吟本就是故意这么说的,见他当真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还是一暖。
“具体的情况太复杂,我就长话短说,实不瞒你,我是偷跑出来的,如今朝廷的人还有另一波人都在找我,我急需一个藏身的地方,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时日?我不会长久住下去的,只要过段时间城门检查松懈下来,我就会离开燕京。”
虽然她也能伪装容貌去客栈投宿,但这明显风险更大,不如藏身到成安家中。
“我愿意,只要恩人不嫌弃。”成安没有犹豫,一口应下。
“你家人那边……”
“恩人放心,她们知道是恩人,绝对会同意的。”
实际上,自从做了城门杂役,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谢谢你,成安。”纪吟终于放下心来,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成安看着她,眼神滞了瞬,然后慌忙移开眼,竟有些不敢跟她对视。
尽管她现在的模样凄惨又狼狈,他却依旧觉得她很美,这种美不只是浅薄的外表,而是一种直击灵魂的震颤。
成安今夜值的是夜班,要到寅正才换人,现在离换班还有三个时辰,若他现在离开,被人发现的话反而麻烦,于是他提议让纪吟先等他。
纪吟自是应好,听他安排。
成安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很快给她找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藏身,“委屈恩人了。”
纪吟笑着摇摇头,“你别总叫我恩人了。”
“那我该叫您什么?”
“就叫我……阿念吧。”纪吟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并非对他防备,而是怕这个名字被旁人听见。
念,思念,怀念。
“我、我不能直呼恩人的、的名讳。”成安一下结巴起来。
“那你恩人恩人的,岂不是容易把我暴露?”纪吟故意说,“这样吧,我应该比你大一点,你叫我阿姐也行。”
“这……”成安一下就语塞了,最后只能妥协,“阿、阿姐?”
他方才在大顺面前表现得十分老道,到了纪吟这儿却又成了个半大的少年。
成安把纪吟安顿好,很快就回去巡逻了。
纪吟坐在这个逼仄的存放杂物的小屋子里,靠着墙,奔波了一整日的身体终于能歇一歇了。
她当初给成安母子几人粮食时只是随心而为,并没想到后面还能再见,更没想到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或许这世上真有因果循环,从前种下善因,便在今日结成了善果。
纪吟实在太累了,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直到耳边传来呼唤。
“恩人?阿姐?阿姐?”
纪吟睁开眼,看到成安,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揉揉眼,“你交完班了?”
“嗯。趁现在天还没大亮,我们快走吧。”成安说。
纪吟赶紧爬起身,然而她坐了一夜,腿都麻了,眼看就要一摔,成安下意识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住身形,而后又觉得不妥,连忙松手,脸上微微发热。
纪吟却没在意,“多谢你扶我一把,走吧。”
两人踩着将亮未亮的天色,沿着人少的路线,快步回到成安现在的家。
听到敲门声,成母知道是儿子回来了,连忙过来,一开门,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一下愣住了。
借着朦胧的晨光,她看到那姑娘皮肉雪白细腻,一看就身份不凡。
“安儿?”
“阿娘,先进去再说。”成安左右看了眼,这个时辰,极容易遇到出门的邻居。
成母下意识让开位置,两人跨进院中。
这是一个小小的院子,总共只有四个房间,还包括了厨房,能睡人的屋子就两间。
院子中间架着七八根竹竿,竿上挂着各种衣物,便衬得这个院子越发拥挤起来。
纪吟略感奇怪,以成安的家财,应该买不起这么多衣裳,而且这些衣裳样式大小还各不相同,但她很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成母接了浆洗的活计,这些衣裳都是她的主家的。
成安将纪吟的身份告诉母亲,这时成母也认出她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忙要磕头拜谢,纪吟哪里肯,只扶着她的胳膊硬是不让她跪下去。
好不容易揭过这茬,成安才把纪吟现在的情况告诉母亲,她没说纪吟正在被追捕,只说她现在落了难,要在自己家暂住一段时间,不能叫外人知道。
成母看了纪吟一眼,猜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并没有多问,一口气答应下来。
“多谢婶娘肯收留我,日后我就要打扰婶娘了。”纪吟朝她拜谢。
“婶娘和小安帮了我,我心里十分感激,您也别再跟我见外,唤我小名阿念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成母又见纪吟脸色发白,身上的衣裳竟还潮着,连忙把她请到屋里,找了套自己的衣裳递给她,“恩人、阿念,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换上我的。”
“谢谢婶娘,我刚想厚着脸皮朝您借衣裳呢您就拿过了。”纪吟盈盈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她言语柔和、态度亲近,成母原本因她身份贵重对她的敬更多些,略显拘束,此时也慢慢亲近起来。
“一整夜过去,你们俩肯定都饿坏了吧,我马上就去生火造饭。”成母说完,就匆匆朝院子西侧的厨房走去。
他们家平日里多吃粗糙难嚼的豆饭,成母想到纪吟养尊处优惯了,肯定吃不惯这些粗糙的食物,便拿出最精细的粮食、只有过节才舍得吃的糙米,舀了小半碗,淘洗好下锅开煮,又拿出一个鸡子打散了,加上少许清水搅拌均匀,一起下锅蒸。
此时正屋只留下纪吟和成安二人,纪吟不免对他这一年多的经历感到好奇,毕竟当初在路上遇到时母子几人的状况实在凄惨,纪吟虽给了粮食,也不敢保证他们能活下来。
成安简短地说了下,原来,那日纪吟分了粮食后,车队离开后,众人便开始互相抢夺,成安这一队妇孺幼童,确实容易被盯上,也有人想朝他下手,但别看成安才十多岁,捡起一块石头就干跟人拼命,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硬生生叫旁人不敢再打他主意。
于是他们揣着纪吟给的粮食,一路节省着,混着草根树皮,竟真的顺利抵达了燕国。
他本是兖州人,却因前年那场大战,最后沦为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听说燕国正在收编流民,才想着来燕国能有一条活路。
然而即使是被收编了的流民,日子也并不好过,他没有田,只能给贵人们当佃户,亦或是去干苦力才能挣口饭吃,却没办法养活一大家子。
后来,一次巧合,成安偷偷溜进一处林子,想看看能不能套到猎物,结果正好遇到前来打猎的贵族公子,他跟随从走散了,又意外被狼围攻,眼看就要不敌,他上前帮对方赶走了狼,那公子的父亲知道了,说要赏他,问他想要什么。
成安当即抓住机会,说想为大人效力。
若他能当上贵人的随从,那一家子就有出路了。
只可惜对方并不缺人,又知道他只是流民,更没什么兴趣,只让手下安排了个杂役的活计,但这也够了,至少有份事干,有粮饷可领,就能在燕京生存下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城门巡检苏诃,所以才有了城门杂役这项活计。”
身为杂役,他平时负责给那些正式的城门兵将打下手,就像巡夜这种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们在干。
纪吟听完,不得不感慨,时也命也。
就像她说的,在对方最困苦的时候帮扶上一把,焉知他不会找到新的出路。
这时成母端着熬好的粥过来,还有一碗鲜嫩的蒸蛋。
“阿…念,家里条件实在简陋,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纪吟虽换了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但她乌发雪肌,五官清丽,布衣荆钗也难掩她锦绣富贵里养出来的贵气,成母看着这雪玉一般的人儿,再看自己手上的糙食,怕入不得她的口,一下就又拘束起来。
“吃得惯,我不挑食的。”纪吟忙站起身接过碗,柔声说道,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亲近。
这时成家另外两个孩子,似是闻到了米粥的香气,也从床上醒过来了。
小的那个,去年还在襁褓中,现在已经能利落地自己走路了,大点的女孩儿看到家里忽然间多了个人,瞪大眼睛看着她,愣在了原地。
“这是仙女娘娘吗?”
一句话,将几人都逗笑了。
成母赶紧招呼她们去厨房吃饭,成安带着两个妹妹过去,那大点的女孩儿回了下头,羡慕地看了眼纪吟。
纪吟一开始不知道,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这碗看似普通的糙米粥和蒸鸡蛋,对成家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十分精贵的食物了,她们平时肯定舍不得吃,现在却全给了自己。
她想了想,端着碗走过去,也不说话,直接一人一勺蛋羹放到母子几人碗里。
“阿念,你这……”
纪吟只看着她,浅浅一笑,“婶娘和小安已经帮了我许多了,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用特意照顾我。”
成母既意外又感动,当初纪吟肯施舍自己粮食就知道她是个仁善的女郎,却没想到她竟如此平易近人-
另一边,段伏成坐在书房的檀木圈椅上,一手支额,闭目养神,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白玉把件,一派悠闲适然。
这时一道人影趁着夜色闪进院中,径自来到段伏成面前。
“属下回来了。”刀十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属下无能,刀八虽把人劫出来了,但半路遇到段英的追兵,让人跑了,请主人责罚。”
段伏成眉目一凛,倏地睁开眼,泄出一道精光,却没大怒,定定的盯着刀十看了好几息,那眼神看似平静,却如刀锋一般森冷,刀十后颈一凉。
“段英知道她跑了吗?”段伏成问。
刀十:“应该……不知,属下跟段英交手时,说人已经被我们带走了。”
听到这儿,段伏成忽然拍了下掌,眼神一松,站起身,“做得好!你起来吧,不用受罚了。”
他也猜测过纪吟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些,能抓到她当然是最好的,但现在的情况也还算在计划之中。
他只要叫段伏归以为纪吟在自己手上就行。
段伏成勾起唇角,眼中的算计之色对于他这种内敛而善于伪装的人来说,几乎过于赤-裸了-
段英自纪吟失踪后就焦灼不已,没日没夜地找了几日也没找见人,燕京附近各处卡哨、城镇都没纪吟的消息,他嘴上都急出了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派人八百里加急,把纪吟失踪的消息传给段伏归。
段伏归这时刚拿下秦国一座城池,在营中犒赏将士,场面热闹非凡,不停有将士来给他敬酒,段伏归来者不拒,他心中亦十分畅快。
秦国的实力果然不如以前了,这次的战事进展得十分顺利,他一定要拿下兖州和青州。
就在营中酒酣脑热,气氛高涨时,段伏归身边一个亲信来报,“陛下,京中来了八百里加急的信。”
段伏归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一把夺过封装着信件的竹筒,撕开外面的封裹,待看到信上的内容,顿时脸色巨变。
第58章
段伏归看到“夫人在白马寺被贼人劫走,英在燕京及附近苦寻数日,仍旧没有发现夫人的踪迹”这几行字时,一瞬间双目暴凸,周身气势骇人。
下面的人看到他的脸色,也意识到情况不对,不由放下酒碗,朝他看了过来。
“陛下,京里发生什么事了?”拓跋湟率先问道。
他刚想凑过来,段伏归却忽的一拳砸到面前的酒案上,木质桌案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酒水洒满桌面,然而他犹嫌不够,又站起身,猛地一脚踹翻,酒案瞬间飞出去数丈,杯盘噼啪碎了一地。
“来人,备马,朕要回京!”他忽然高呼。
回京?
“不可啊!”拓跋湟反应过来,连忙阻止。
“陛下,此时正是与秦国交战的关键时刻,您若离开,军中没了主帅,军心散乱,将士们还怎么作战?”
“拓跋将军说得对,陛下,到底是什么事那么着急,非要即刻回京。”
七八个人围上来,拦住段伏归的去路,段伏归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继续朝前走,他们就手脚并用地拉住他。
贺兰坼则趁机捡起飘落到地上的绢帛,展开一看,随即皱起眉头,“信上说夫人被贼人劫持了。”
啊???
“就只是这事儿?”
贺兰坼点点头,“就只是这件事。”
“夫人虽遭不测,可她不过一个女人,怎么跟眼前的战事相提并论,陛下您别糊涂啊。”
“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
众人七嘴八舌,全在劝段伏归不要因为一个女人因小失大。
段伏归被围在中间,沉默地站在原地,就在众人以为他应该是听进劝了时,他猛地一挥胳膊,一把扫开面前的人,径自朝大帐走去。
身后的人
想追过来,段伏归却忽停下脚,扭过头,一张脸青筋狰狞,眼神凌厉地剐了众人一眼,爆喝道:“退下!”
陛下是真的动怒了。
众人意识到这点,一时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段伏归大步跨进帐中,让人把送信人叫过来,这是段英十分得用的手下,周里,段伏归也认得。
他坐在书案后,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才叫自己狂乱的思绪稍稍冷静下来,只是话一出口,依旧带着难以压抑的怒意,“夫人到底怎么回事?”
周里早知自己这一趟要承受陛下的怒火,但真见到人,还是心惊了瞬,他双膝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将事情经过一一禀告,不敢有丝毫隐瞒。
“朕离京之前不是交代过,叫段英保护好夫人,你们这么多人,干什么吃的,竟让夫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段伏归抄起一把竹简狠狠掷了过去。
周里一动也不敢动,任由那携带巨力的竹简砸到自己肩上,身体一歪,不敢呼痛,马上跪直。
“属下该死!”
段伏归冷笑一声,“你们确实该死!”
……
段伏归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说要回京。
底下将领们死命劝说,段伏归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很快做了安排,决定秘密回京,营中依旧插他的大旗,让贺兰坼暂代大将军之职。
将营里的事安排好,段伏归又秘密叫来段务行,吩咐了他些事。
段务行猛地睁大眼,“陛下这是要……”
段伏归点了点头。
段务行一抱拳,“臣明白了,一定完成陛下交代的事。”
做完这一切,第二天,段伏归换上便装,仅带百来个亲卫,秘密出了大营,飞快奔回燕京-
纪吟在成家落脚,住了几日,很快发现他们家里的情况实在拮据,原本还能勉强度日,现在多个自己,多张嘴,开销一下就大了,光靠成安那点俸禄和成母浆洗衣裳赚的钱,一家人想要过下去实在艰难。
成家收留她本就对她有恩,纪吟哪儿好白吃白住,这天晚上成安下值回来,她把他叫到屋里单独说话。
“小安,这个你拿着。”她拿出先前那只赤金手镯,当时她就要给他,只是他一直不肯收。
果然,成安连忙拒绝,“我不能要。”
“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
纪吟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股坚定而不容拒绝的气势,成安愣了顺,鬼使神差地生出一股服从的欲望,就好像听她发号施令是件理所应当的事。
纪吟自己没觉得,但有时环境对人的塑造是潜移默化的,她身份作为这个时代的上位者,尽管她没有歧视底下的人,认为她们跟自己都是平等的,可她被众多人恭维着伺候着,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的言语神态,却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气势了。
“昨天晚上,我听到婶娘跟你说的那些话了。”纪吟轻声说。
成安低下头,一时有些羞愧。
昨夜,他娘把他叫到院子里,问他这个月什么时候发粮饷,家里的粮食要见底了。
他每月发一次粮饷,六十斤糙粮,加上一些盐,时间不固定,一般在初十前发,他才当上杂役几个月,家底薄,这个月比上月迟了几天,还多了一张嘴,家里可不就要断粮了。
成安本打算厚着脸皮去找人借点粮先度过这几日,没想到被纪吟先点了出来。
“你们愿意冒着风险收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总不能再因为我让你们连饭都吃不上了。我明明能改变现状,若是什么都不做,我心里又怎么过意得去,你若真心帮我,便收下这支镯子,想办法换了钱,买点适口的粮食回来,这样我也能安心住下了。”
她既这么说了,成安便再拒绝不了了。
她有句话戳到了他,尽管她没抱怨,但成安知道她是吃不惯自家这些糙食的,拿了这只镯子,换点钱粮回来,她也能吃得舒服些。
看他终于答应,纪吟松了口气,叮嘱道:“保持镯子的品相虽能多卖些钱,但流出去难免被人认出来,到时沿着线索追查过来我们就都完了,最好能先找个地方融了,你也尽量别暴露自己,能做到吗?”
“能。”成安点了点头。
其实就是找黑市。
成安当了几个月杂役,跟这里的底层混熟了,自然也知道一些渠道,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比如偷的、墓里出来的,就靠黑市转手,他们不问来路,只看东西,只是这样一来,价格会被压不少,但他们别无选择。
又过了两日,夜半时候,纪吟一直没睡,听到敲门声,赶紧开门,成安闪身进来。
进屋后,他将怀里的布包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闷沉声,纪吟将墙壁上挂着的油灯拿过来一照,只见数块碎银子,还有十几串沉甸甸的铜钱。
“你给的镯子总共二两,我换了十两银子和三千个钱。”
二两的金子,正常在外面能换二十两银子或者两万多钱了,这一下少了七千钱,果然不愧是黑市。
“没事,这些也够了,辛苦你了小安。”
成安看着她白皙细腻的脸颊,被油灯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两人的距离又这般近,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说话时轻轻带动的气流,一时忍不住心跳加速,不敢再看,连忙收回视线,直到她将那些铜钱放到自己手上他才如梦初醒。
“这些钱你拿去,我不方便出门,还要靠你去买粮。”
“这……太多了。”
“不多,我还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成安依旧不肯全收,这些钱足够他们一家人吃上一年了,只拿了一部分,剩下的还用包裹包好,放到纪吟的房间里。
第二天,成安特意等到天黑才带着买好的粮食回来,纪吟又朝他打听外面的消息。
成安在城门附近打杂,消息十分灵通,“城中各处依旧盘查得十分严格,但凡是年轻的生面孔,一律都被捉去,挨个辨认了没问题才能被放回来。而且不止燕京城里,我听到外地来的客商说,附近城镇也一下多了好多丁兵,但凡路过全都要检查,连拉货的车马都不放过,好多人还因为这耽搁了送货时间,正抱怨着呢。”
纪吟想,还好自己遇到了成安,不然以段英这种地毯式搜索,自己还真不一定能躲过去。
接下来,家里有了粮,纪吟便安心在成家住下。
成家是逃难来的,本地没有亲戚,成母又是寡妇,鲜少邀人来家里,便是有邻居偶尔来串门,也只在门口说说话,纪吟躲在里屋,一时倒也没人发现。
就是无事可做,日子无聊了些。
纪吟在这里安稳度日,另一边,段伏归一路快马赶回燕京,然而在经过漳河时,却发现先前的浮桥竟不知何时被毁了。
段伏归眼神瞬间凌厉起来。
“主上,我们是重新搭浮桥,还是绕路?”下面的人来请示。
段伏归扬起小臂,“都不用。所有人,结阵。”
他话音刚落,四周的芦苇丛中就冒出一个又一个杀手,显然是在此埋伏已久。
第59章
一骑快马飞快自南而来,穿过城墙,随后悄无声息地入了二皇子府。
此时的外书房中,除了段伏成,还有个年约五六十、文士打扮的老者,看起来应该是谋士或幕僚类的角色。
他虽已年过半百,却没蓄须,皮肤也较一般男人更为白皙,五官阴柔,一双眼眸微微透着妖冶的深紫,看着莫名与段伏成有几分相似。
他正跟段伏成说着什么,两人仅有一臂之遥,如此私密的环境,显然十分得段伏成的信重。
报信人大步跨进书房。
“主人,我们的人手成功在漳水边埋伏了段伏归,他被神箭手射中胸口,当场坠马,只可惜被他那些亲卫拼死相救,最终带着他逃走了。”
“殿下,恭喜殿下。”慕容平连忙向主子道喜。
段伏成却没向他那般喜形于色,
反而皱起眉,“你们亲眼看到他中箭坠马了?”
“是!”传信人毫不犹豫点头,他也是被派去埋伏段伏归的人手,刚从漳水回来。
“我们的人已经追上去了,又在各条路上设了埋伏,绝对不会让他活着回到京城。”这人信誓旦旦地说。
“殿下,我们这边可以行动起来了。”慕容平克制着激动说。
段伏归却摇摇头,微露思索之色,“你觉得,以段伏归的心机手段,当真那么容易被埋伏吗?”
慕容平道:“原本我确实不认为一个女人对段伏归有多重要,还是殿下亲口跟我分析说此计能成,如今真按殿下预计的那样,他为了个女人连战事都不顾执意回京,这才被我们的人成功埋伏,殿下怎么还犹疑起来?”
段伏成下意识摩挲起自己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他鼓动纪吟跟自己合作,趁机劫持她,确实是打着让段伏归失去理智、自己趁机围杀的打算。
旁人或许以为段伏归对纪吟只是一时的迷恋宠爱,就比如先帝对他母亲文易夫人,也曾盛宠至极,然而文易夫人去世后,先帝伤心了一段时间,也就抛之脑后了,并不妨碍他继续宠爱别的女人。
段伏归自己或许都还没完全看清自己的心,但以段伏成对他的了解,早就发现段伏归是动了真情。
段伏归十四岁那年,父皇见儿子长大了,又在战场上立了功,便赏赐了他几个美人。
然而当晚帐中,美人正欲服侍他时,一柄匕首却猛地刺向段伏归,段伏归那时年少,又喝醉了酒,反应慢了许多,虽然最后他凭借本能躲开了刺杀,却也受了伤,从此以后更是不再喜欢旁人近身,尤其是女人。
后来父皇赐给他再多美人,他面上收下,实际却只丢到一边,甚至把这些美人送给自己的下属。再后来,他年纪更大了,父皇想让他娶妻,段伏归却怎么也不肯。
然而,这样一个对女人避之不及的男人,却纳了纪吟,先是在宫变那般紧急的情况下还要抽身去救她,再亲自封她做夫人,最关键的,以段伏归对女人的警惕和厌恶,纪吟竟然成功用药迷倒了他。
段伏成在宫中有暗桩,对段伏归与纪吟的事一清二楚,他深知纪吟用迷药这事绝对犯了段伏归的逆鳞,那时段伏归人事不知,性命全在她一念之间,身为帝王,岂能容忍这样的事?
然而纪吟被抓回来后,段伏归竟还要把她留在身边,甚至不曾对她做出什么处罚。
那一刻,段伏成意识到,纪吟对段伏归而言,不仅仅是个女人,而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也慢慢应证了他的猜测。
原来,越是对女人不屑一顾的男人,动了心后才越发不可自拔。
见段伏成久久不说话,慕容平又道:“段伏归虽厉害,但他毕竟年轻,登基后一路顺遂,难免轻狂,而且古往今来,诸如楚霸王、汉寿亭侯,他们在世时是何等骁勇过人,威震天下,然而最后不也因为自己的狂傲而葬送了性命,如今段伏归中计,也不稀奇。”
“而且,”慕容平骤然加重语气,“殿下,自王女去世后,慕容遗脉就一直被段氏打压,我们的族人只能沦为他们的奴隶,生下的孩子也是奴隶,永世不得翻身!而殿下您,明明是先帝最优秀的皇子,您才最该坐上那个位置,却因您身上的血脉,被朝中大臣们排挤,最后叫个带个汉人血脉的当上燕国皇帝!”
说到这儿,他实在难掩心中的不甘。
他是慕容氏的人,亲眼见过曾经的慕容一族何等风光,称霸幽州,只可惜最后尽数灭于段氏手中。
段氏一族恨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恨段氏。
“殿下,段伏归才登基不过一年多,就清理了不少人,等日时越久,他位置坐得越稳,我们就更没希望了。”
“机不可失,殿下!”
段伏成闭了闭眼,似在权衡,片刻,手上转动的扳指突然停下,他倏地撩起眼皮,紫色瞳仁射出一道精光,看着慕容平,沉声道:
“你说得对!”
“凡是做大事,总伴随各种风险,错过这次,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段伏归被刺杀,如果不动手,等他活着回来,一定会查到他头上。可以说,从他决定动手开始,他就只能一条道走下去,绝无半路回头的可能。
下定决心,段伏成动作飞快,让慕容平把下面的人都叫过来,开始部署安排。
他身上流着慕容氏的血,当年段遨虽破了慕容一族,但慕容族人太多,终究不能赶尽杀绝,最后许多慕容氏的族人散落到各地,沦落为奴。
这些年段伏成暗中将这些人收拢起来,又联络朝中因同样混有慕容血脉而被排挤的臣子。
当年两族交好时,不少族人互通婚姻,然而随着慕容氏的背叛,两族关系破裂,这些人也渐渐受到排挤,被逐出权力中心,他们岂能甘心,于是段伏成接近拉拢他们,悄无声息地在暗处织就了一张大网。
“宇文才,你拿上印信,派人伪装成段伏归的亲信,即刻前往京畿大营,见到呼延垂,就说段伏归半路遇刺,急召他去救驾。”
段伏成拿出一个金质驼钮的小印,就是纪吟给他的那个,是段伏归还是皇子时用过的,他登基后,从前那些印便封存起来放在了含章殿。
“萧玉,你带着你手下的人手,在城中散播段伏归遇刺身亡的消息。”
“且万能,等呼延垂的大军离开京畿后,你便带人夺下城门。”
“步誉根,等且万能拿下城门,你便带着剩下的人手把京中各家大臣的府邸围起来。”
……
一系列安排完,慕容平问:“段英那边的禁军怎么办?”
段英作为段伏归最受重用的亲信之一,肩负护卫京师的任务,他手下的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段伏成眉眼犀利,冷声道:“我亲自去对付他。”
这些天,段英为了搜寻纪吟的下落,已经连续派出千余的禁军,如今留守京中的不足两千人。
然而仅仅两千人,却也不容小觑,便是段伏成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但他已经箭在弦上,唯有血战到底。
……
第二天,宇文才的手下拿着那枚驼钮印信,满身是血地冲进京畿大营,从怀里掏出一块血书,“呼延将军,陛下回京路上遭遇刺客埋伏,身受重伤,属下拼死回来送信,请呼延将军马上领兵救驾!”
呼延垂“噌”地一下站起来,“陛下怎么会遇刺?陛下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伤得严不严重,身边还有多少亲卫?”
“刺客早有埋伏,陛下中箭坠马,生死不知……”报信人说到一半,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直接晕了过去。
呼延垂急得不行,看清血书上的内容,又看着手中沾血的印信,确实是段伏
归曾经用过的,当即下了决定,“整军,救驾!”-
“陛下遇刺身亡了。”成安说。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他回来后第一时间告诉纪吟。
“什么?”纪吟一瞬间瞳孔骤缩,眼前一黑,身体踉跄,竟差点摔倒。
成安连忙伸手扶住她,“小心。”又扶她坐到一旁的凳子上。
纪吟整个人如同木偶一般,对成安的动作一无所觉,脑子都是懵的,一瞬间什么都想不到,思绪如同一团乱糟糟的线,缓了好一会儿才眼神才动了起来。
他真的死了?
是自己害死了他?
她早知道段伏成不安好心,可她没有办法,他逼她生孩子,只有这样她才能逃离他。
段伏归死了,没有人再抓她回去,她自由了,按理她该高兴,可一想到有可能是自己害死了他,她就半点轻松不起来。
她恨他,恨他强迫自己,恨他禁锢自己的自由,心里也未尝没有恶毒地诅咒过他死了就好了,可真听到这个消息,她心里反而有股沉压压的难受。
她害死了他……
纪吟陷入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中,神情都恍惚起来。
成安看她这般模样,十分担心。
纪吟虽没说,其实成安早猜到了她的身份,去年春,齐国送公主来燕国和亲,燕国三皇子南下接应,后来,三皇子登基称帝,封了齐国公主为夫人。
她是段伏归的夫人,成安虽不知道她为何出逃,但看她这般模样,显然是记挂他的安危的,于是想了想道:“我也只是听外面的人在这么说,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听说燕国陛下少年领兵,一向骁勇无敌,应该不会就这么被刺客得手吧。”
成安的声音将纪吟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来,她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这只是谣言,他最有心机了,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了……他肯定没死!”
纪吟渐渐冷静下来,不管段伏归死没死,既然传出这个消息,遇刺之事定然是真的——段伏成动手了。
他的目标是燕国的皇位,绝对不止刺杀段伏归,燕京城里还有那么多大臣和守军,他也要想办法解决。
“小安,京里马上就要乱起来了,我不知道会乱多久,你去粮行多买点粮食回来,还有柴火,不要吝惜钱,让婶娘把浆洗的活计停了,最近一段时间都留在家里,不要出门。”纪吟语气凝重起来。
“还有,你在城门附近做事,那个地方必定危险,你要小心保护好自己,见势不对就尽量躲起来,不要冲到前头。”
成安听到她还特意叮嘱自己,心头雀跃,努力压住嘴角,“嗯,阿姐放心,我会的。”
这边成安与成母一起去了趟粮行,买了三个月的粮食搬回家,又从一个樵人手上买了许多柴火,刚准备完,城门那边果然出状况了。
段伏成的手下趁夜夺下城门,他则亲自带着千余人马突然向禁军发难,段英没有防备,只好退到内城,借着皇宫高大的城墙抵御段伏成的叛军。
接着段伏成又派兵围住朝中大臣们的府邸,把人都“请”到自己府上来,说要商议国事。
“如今陛下遇刺身亡,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稳定人心,我以为,该让二皇子监国摄政。二皇子是先帝血脉,又居长,陛下遭遇不测,理应由他代为监国,诸位以为如何?”萧玉走到众人面前道。
“陛下遇刺这件事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光凭你一句话就想指使我们,做梦!”
“我看你们分明是想造反!”
如今这情形,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所谓的遇刺,应该也是段伏成搞的鬼吧,不愧是慕容氏的血脉,真是天生的狡诈阴险,小人做派!”有人骂道。
段伏成神情淡淡,本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谩骂,听到这句话后还是忍不住微微变了脸。
“和连大人累了,来人,带他下去歇歇。”段伏成挥挥手,便有两个强壮的兵丁上前来,将人强行带了下去。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
一连十来日过去,燕京城里的气氛变得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段伏成封锁了城门,又与段英率领的禁军对峙着,还在不停拉拢大臣。
然而,真正的博弈点却并不在这城中。
段伏成明白,就算他暂时控制住了燕京城,只要段伏归还活着,他就能带着手下的大军杀回来,于是不停派出人手在半路埋伏。
“还没段伏归的消息吗?”段伏成问下面的人。
底下的人摇摇头,“是属下等无能。”
段伏成闭上眼,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挥挥手,“下去吧。”
果然,数日之后,城外传来消息——段伏归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数千大军,正是呼延垂统领的京畿大营。
段伏归平安回来了。纪吟听到成安带回来消息,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第60章
段伏成站在城墙上,看到那个高坐在战马上且完好无损的身影,心中恨得几欲吐血。
他果然没死!
不仅没死,还带着人杀回来了。
段伏成知道段伏归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甚至在亲信告诉他,亲眼看到段伏归中箭坠马时,他依旧十分怀疑,事情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这又是段伏归的计谋。
看来,老天终究不肯站在自己这边。
段伏成本就是靠着打信息差和出其不意才勉强控制住京城,如今段伏归一回来,就算他能坚守上十天半月,可面对他成千上万的军队,似乎也只有一种结局。
若问他后悔吗?
他会答,无甚可悔!
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在段伏归手上。
他知道段伏归是个什么样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雄心勃勃,志在天下,独掌大权。
就算段伏归当真大发善心饶他一命,他今后也只能苟且偷生,若如此,对他来说,与死了又有何区别。
大丈夫活在世上,总要建功立业,爬到那最高的位置,方不辜负来此一遭。
“放箭!”
段伏成冷冷地看着段伏归,手一挥,毫不犹豫地下令。
“杀!”
厚重的号角声响彻云霄,旌旗摇曳半空,大地颤动。
一场厮杀开始了。
鲜血洒遍城门。
一国之君,亲自带着军队来攻打自家京城,这种事只怕翻遍史书亘古未有。
“陛下回来了!”
“陛下平安归来了!”
“贼子段伏成派人刺杀陛下,图谋篡位,如今陛下已经带着大军杀回来了。”
……
短短半日,段伏归平安归来的消息就传遍京城。
“陛下还下令,谁能拿下段伏成的人头,赏万金!”
段伏成本就不是正统,加之他身上的慕容血脉更叫人难以接受,不管是民心还是臣心都不服他。他这些年又不受重用,尽管暗中联络了不少慕容旧人,培养了不少死士,却没有兵权,一旦大规模开战,他几乎没有任何优势。
尽管处在这般劣势的情况,他身边的人心竟奇迹般没有崩散,大概是因为,这些人深知,就算自己此时降了段伏归也没有生路。
“殿下,段伏归的人攻城太猛,城中还有禁军反扑,我们坚持不了多久了,该怎么办?”有人问。
“殿下,我们逃吧。”慕容平劝。
段伏成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同意了。
商量妥当,他先安排一支人手,挑了进攻最为薄弱的北门,乘着漆黑的夜色,在一众亲信的下属护送下,打开城门冲了出去。
“贼子要逃,快叫人过来支援。”
城门附近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不停围攻,然而没过多久,又传来消息,说西门也开了,同样有人冲了出去,并且护卫得更加严密。
按照常理来说,大家都会以为第一波人是个诱饵,第
二波才是真正的目标,但段伏成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段伏归收到消息,思索了顺,命呼延垂朝西追,自己却带着人马亲自朝北追了过去。
“陛下如何断定段伏成在北逃的队伍里?”
段伏归没答,他的直觉告诉他以段伏成的性格,他会这么干。
果然,连追一整日后,他终于在傍晚潞水边追上了段伏成,看到了他骑马狂奔的背影。
段伏成一行人逃了将近一天一夜,早已人困马乏,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段伏成心知自己是逃不了,于是勒马停下,抓过马背上的女人,将刀抵在她脖子上,看着段伏归,放声大喊,“你要再敢前进一步,我就杀了你的女人。”
段伏归五指一紧,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他目光死死地盯着段伏成身前的女人。
那女人双眼被一张宽大的布条蒙住,嘴也被勒住发不了声,发丝蓬乱地散落在脸上,根本看不清具体模样,然而露出的一点肌肤却十分白皙,纤瘦的身形也与纪吟颇为相似。
段伏归收到段英的消息,纪吟被人劫走,如今看来,劫走她的人就是段伏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段伏成并未让那女子的脸完全露出来,她依旧半耷拉着,仿佛处于昏迷中。
他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手背青筋狰狞,甚至因为用力过度而颤抖着。
“你不是最爱这个女人了吗?现在我把她还给你,一命换一命,如何,不亏吧?”段伏成见他表情前所未有地难看起来,竟然露出一个笑。
要是换个人,下面的人一定会劝主子不要因为一个女人而误了大事,然而段伏归都因为纪吟丢下战事半路回来了,众人都知道他有多在乎她,尽管心里祈祷陛下不要答应,却一句也不敢多嘴。
段伏归扬起小臂,示意众人留在原地,自己独自驾马走近前去。
看着段伏归阴沉着脸,双方距离越来越近,段伏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就在众人都以为段伏归会答应时,去没想到他突然抽箭搭弓。
携带巨力的箭矢迎面袭来,段伏成慌忙挥刀格挡,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箭,却擦颇脸皮,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鲜血顺着脸颊蜿蜒到下颌。
“你疯了,你不要这个女人的性命了!”段伏成大骂。
段伏归充耳不闻,再次抽箭搭弓,瞄准了段伏成的脑袋。
这时双方的人马也反应过来,一方冲上来护着自家主子,一方飞快逼近,同样张开弓,一时箭如雨下,段伏成那边顿时损失小半人手。
段伏归当然在乎纪吟的性命,在看到“纪吟”被刀架住脖子时,他确实生出了一丝胆怯,然而随着他驾马上前,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那道模糊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发现——那根本不是纪吟!
尽管看不清她的脸,但段伏归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枕边人。
狂喜涌上心头,与此同时,他没有犹豫,趁段伏成不备,飞快射出一箭。
此时此刻,段伏成已没有心思去想段伏归到底是认出来了,还是真的不在乎纪吟的性命了,他在亲信的护送下,飞快往前逃去。
然而很快,段伏成身边亲信一个接一个,中箭倒下,最后只剩十来人跟在他身边。
马也到了极限,速度越来越慢了,拖下去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段伏成飞快朝四周扫了一眼,左侧数丈高的崖下就是潞水,右边就是普通山林。
最后,他彻底下了决心,猛地一转方向,朝悬崖奔去。
段伏归看出他的意图了,想跳河求得一线生机,他当即松开缰绳,再次搭箭拉弓,瞄准段伏成的后背,然后,放。
就在这时,段伏成似预感到了危险来临,竟借从马背上站了起来,借力往前一跳。
箭矢最终没入段伏成的小腿,然后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追兵追上来,连忙朝河中放了数箭,只可惜依旧没看到尸体飘上来。
呼延垂又连忙吩咐下面的人在上下游安排人手,一定要抓到段伏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段伏归在原地等了片刻,依旧没有段伏成的消息,吩咐了几句,随即带着一部分人手回城。
京城已经彻底被他的人拿下了,刚经历一场战火,此时正该安抚城中百姓,修补城墙,处理参与叛乱的余党,抚恤战亡将士……然而这些段伏归一概没有理会,只交给下面的人自己办。
他回到宫中,把段英叫过来。
“夫人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段伏归坐在玉樨宫的正堂中,身上还穿着先前作战的铠甲,连续鏖战几日几夜,脸色略显倦怠,凌厉的侧脸血迹斑驳,一双幽蓝凤眸沉如漆墨,杀意毕现。
段英心知自己捅了大篓子,二话不说就跪到地上请罪,“属下没保护好夫人,辜负主上信任,请主上责罚!”
“我叫你过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我要知道,夫人现在在哪儿?”段伏归语气中已有几分不耐。
段英暗暗吸了口气,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建设,才缓缓抬起头,道:“夫人被贼人劫走后,属下感觉到不对,严查了与夫人相关的所有人,发现夫人身边一个宫女跟段伏成有勾结。”
听到这儿,段伏归倏地撩起眼皮,眼神犀利射向段英。
“你这什么意思?”
段英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属下的意思是……夫人在白马寺遇袭,或许不是意外。”
话音一落,段英感觉四周的空气骤然寒了下来。
段伏归拔身而起,死死盯着段英,“你的意思是,纪吟故意勾结段伏成,就是为了逃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