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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段伏归正想将纪吟送回隔壁客院休息,再跟她温存一会儿,身后却传来虞国夫人的苍老沙哑的声音,“陛下,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段伏归皱了下眉,转过头。


    纪吟趁势从男人怀里退了出来,推推他,“老夫人有话跟你说,我自己回去就行。”


    男人却没同意,反将她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去,“反正是外祖母,耽搁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纪吟闭上嘴。


    半盏茶后,段伏归才跨进虞国夫人的厢房,坐到她旁边给她捶肩,笑着道:“多谢外祖母帮我出面劝她。”


    虞国夫人乜了他一眼,“你别得意。”


    段伏归正了正脸色,等她继续说。


    “我看得出这姑娘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年岁虽不大,却有自己的坚持和想法,她今日虽因我的话有所触动,但未必就能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你既真心喜爱她,想要与她长久,便不能什么由着你的性子来。”


    “你从小就霸道,强势,不肯服输,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没有但人心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对阿吟这种女孩儿,你越是手段强硬,她越不肯与你交心,你若想让她真心爱你,那你就要敬她爱她,莫要再像先前那般故意与她置气,我还记得她刚入宫时模样比现在明快多了,现在都瘦成什么样了。”


    显然,虞国夫人也知道纪吟被贬掖庭的事。


    段伏归下意识道:“那是她瞒着我……”


    说到一半,他终究还是住了嘴。那夜发生的事被他封了口,外人并不知道纪吟被罚的内情,他如何好意思叫人知道,自己的女人居然在想方设法背着他服用避子药,不仅如此,她还用那么决绝的语气说根本不稀罕他对她的好,真传出去,他身为男人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猛地抬起眼皮,眸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采,“您刚刚说……我真心喜爱她?”


    虞国夫人平静慈祥的表情龟裂开来,缓缓扭过头,一双略带浑浊的苍老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看着他,“你之前该不会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感情吧?”


    “我……”段伏归难得语塞。


    “你若不喜爱她,何必非要纳进宫里,还出动玄鹰卫去抓人;你若不喜爱她,何必非要她不可,朝臣让你


    纳妃立后全都置之不理;你若不喜爱她,又何必为她耗费心思请我出面。”


    虞国夫人连续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犀利,深深敲在段伏归脑海,荡起一圈又一圈凶猛的浪潮。


    见他这般,虞国夫人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不开窍的,明明早喜欢上人家了,偏自己还不知道。


    段伏归从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从没体会过这些情啊爱啊的,他对纪吟是有些喜欢,却也没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凭着直觉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如今被外祖母点破,他不仅没觉恼,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外祖母教训的是,以后我不会再让她吃苦了。”


    ……


    纪吟并不在意虞国夫人跟段伏归说什么,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大雪覆盖下一支横生到窗前的雪梅,红蕊吐艳,忽的笑了下。


    人可真是贪心啊,他既禁锢了她的身体,却还妄图让她的心也臣服于他。


    先是除夕那日的媞兰,再到今日的虞国夫人,尤其是虞国夫人,她剖开过往伤痛,用几十年的自身经历告诉她,这是命,或许现在的她想不通、不甘心,但在将来某一天,她会接受的,这就是她最好的结局。


    纪吟想,自己若是处在虞国夫人当时那种境遇,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可她是穿越来的,这个世界本就没有她留恋的人,她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地活着,为此,哪怕粉身碎骨。


    不过,段伏归费尽心思想跟她演一出郎情妾意的戏,台子都搭好了,她不陪他演下去岂不可惜。


    从掖庭回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处在迷茫中,不知自己要如何才能逃出男人织就的天罗地网。


    现在,男人既想要她的心,或许是个机会。


    现在回想起来,若她能在被抓回来时按下心中的不甘,曲意逢迎,降低男人的戒心,或许早寻到机会了,可是,人怎能可能时时保持理智、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呢。


    她当时满腹的不甘、怨恨,只恨不能与他鱼死网破,哪里还能想别的。


    如今经历过掖庭里的磨难后,她的性情似也被打磨得圆润了许多,至少,比从前更能忍耐了。


    这条路刚开始必定会十分艰难,甚至不得不违背她的本心去逢迎男人,但也唯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找到新的出路。


    纪吟望着窗外的雪梅,慢慢垂下眼睫,彻底掩盖住其中的光亮。


    段伏归很快回来了,他跨进屋中,发现纪吟正用手支着下巴,眼神看向窗外,神色怔怔。


    “阿吟,阿吟?”


    他叫了好几声,纪吟仿佛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了他一眼,而后敛下眸子。


    他好像还是头一回这般唤她。


    “你刚才在想什么,叫了好几声才应?”男人顺势将她拎起来,自己坐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将她放在自己腿上,两条长臂圈着她。


    “没什么。”虽这么说,她表情却有些失魂落魄的,显然是有心事,而她这表现,分明是从离开虞国夫人时才出现的。


    这样看来,她是把外祖母那番话听进去了,段伏归按下心里的喜悦,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你捂捂。”语调可谓温柔极了。


    她体质虚,手脚总是冰凉,男人的身体却跟个火炉似的,纪吟看了他一眼,没有挣扎,随他。


    中午,两人在寺里用过斋饭,歇了会儿,便准备下山了。


    纪吟来时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现在腿还软着,加上雪天路滑,每走一步小腿都在打颤,段伏归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人揽到背上,拖住她的臀,背她下山。


    纪吟起先挣扎了几下,后来实在挣不过,只好将脸埋在他肩上,不叫路过的香客看到自己的脸。


    回城时已接近申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里的灯火反显得越发璀璨,街上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卖灯的小贩,还有各种吃食、泥人、小玩意儿。


    有年轻夫妻携手同游的,有一家子男女老少一起出行的,有兄弟几个吵吵闹闹的,也有些年轻姑娘相互挽着手,痴迷地看着四周如星河般璀璨的花灯,不时发出惊叹……


    “那个兔子灯好看。”


    “阿娘,我想要那个老虎灯。”


    ……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算是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换衣裳了,他们身上的衣料虽也名贵,但并没有特殊的图案绣纹,随行的禁军早装作普通百姓混入了人群中,乍一看仿佛只是普通富贵家庭的年轻夫妻出来游玩。


    “你看这街上可有什么喜欢的?”段伏归一边走,一边问她。


    纪吟只摇头,忽然,她余光瞥见不远处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孩儿,其中一个不知怎的好像没站稳,“吨”的一下,屁股摔到了地上。


    另一个见状,“哈哈”嘲笑起来,然而才笑了两声,脚下一滑,同样“吨”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两人坐在地上,花着脸,面面相觑。


    有看客笑出了声,纪吟也忍不住轻笑了声。


    段伏归循声朝她看过来,纪吟感受到男人的视线,立马收住笑,冷下脸来。


    那笑仿佛一尾灵活的鱼儿,一眨眼就不见了,却越发挠得人心痒痒。


    很快,那两个小童就被他们的家人领走了。


    两人继续走在街上,偶尔纪吟看到什么有趣的事露了笑,可等男人的视线追过来,她又刻意板起脸,偏不肯在他面前笑,倒是在刻意针对他似的。


    不过这点针对比起从前反显得几分小女儿气,落在男人眼里竟也别有一番趣味。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城中最热闹的一条主街上,前面挤满了人,几乎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想要前进一步都困难。


    抬头望去,只见一家绸缎行的店铺面前竟扎了两层楼高的木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宛如一片灯墙,挂得越高,那灯笼就越大越精致,最上面那个竟是一只硕大的莲花灯,花瓣重重叠叠,几乎能容纳一个成人坐上去。


    时下佛教兴盛,于是与佛教有关的图样纹案也颇受人喜爱。


    纪吟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大的灯,只是好奇以古代的工艺是怎么做的,便多看了两眼,段伏归注意到,低下头来问:“你喜欢?”


    纪吟正想摇头,然而男人根本不等她回答,便径自带着她往前走去。


    装作普通侍卫的元都十分有眼色地跑到前面开路,嘴里喊着“让一让让一让”,前面的人不满,回过头来,却见段伏归高大的身躯和冷峻逼人的五官,顿时为他气势所摄,下意识让出一条路来。


    来到前面才发现,原来这灯不是卖的,而是东家为了博名气讨热闹,特意设了灯谜,吸引人来猜,只要猜中就能带走相应的灯。


    不过北地胡人甚多,许多人不识汉字,只猜灯谜对他们实在不公平,于是又设了投壶、射箭等武试。


    段伏归扫了元都一眼,元都会意,上前询问那主家,“东家,我家公子若想要最大的那盏莲花灯,有什么条件?”


    哟,张口就要最大的那盏灯,好大的口气。众人暗想。


    “那就看郎君是要文试还是武试了,文试的话要连续猜中十个灯谜,武试的话要连续射中十次靶心。”那主家笑着回。


    众人看去,因在街上,场地有限,那射靶的距离倒不算太远,大约只有五十步,然而那靶心却实在小得过分,中间只有拇指大点的红心,此时天色又昏暗,更是难上加难。


    先前亦有人试过,只是能中一两


    次就不错了,哪里有人能中十靶。


    就在这时,段伏归自人群中而出。


    “这位郎君,您可要来试试?”主家笑着问。虽这么说,但他并不觉得随便来个人都能射中十靶。


    段伏归没有多话,只是看清箭靶所在的位置和射箭的地方,低头朝纪吟说了句“你在这里等我”,便大步走过去,拿起主家准备的弓空拉了下试试手感,然后抽出羽箭。


    搭箭的瞬间,男人的气场也随之一变,衣料下的肌肉一寸寸绷起,下颌线条笔直,一双凤眸精光乍现,凌厉、杀气,原本站在他附近的人竟都忍不住往后退去。


    下一秒,段伏归扣箭的拇指一松,箭矢挣脱束缚,破空而去,众人尚未看清,只听“哆”的一声,箭矢已牢牢扎在靶上,箭尖正中靶心。


    “好!”


    “好!厉害!”


    顷刻间,四周响起潮水般的喝彩声。


    段伏归充耳不闻,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继续摸出下一支箭,同样搭弓、瞄准、射出,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滞。


    旧的尾羽被新至的箭头破开,势如破竹,直抵红心。


    一箭又一箭,围观百姓从一开始的惊艳,到后来,全都呆滞在了原地,原本热闹的大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中。


    直至最后一箭,段伏归所持的弓梢两头的榫头,因为多次吃力,已是不堪重荷,发出轻微的咯吱震颤,就在那弓弦绷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之时,他猛地松开拇指,箭矢离弦的瞬间,弓身再也承受不住,应声而裂。


    与此同时,携了段伏归最后一箭力道的箭矢如流星般坠向箭靶,轰然一下,箭靶四分五裂。


    众人沉浸在这场堪称惊艳绝世的箭术中回不过神,这时,段伏归忽的扭过头,朝纪吟看了一眼。


    四周花灯璨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男人深邃的眉眼似也蒙上了层温深情的神色,他看着她,好像在跟她说,看,我给你赢下了。


    百姓们看到这一幕,渐渐回过味来,原来这位郎君是为了他的娘子。


    “这位娘子生得如此姿容脱俗,难怪那郎君肯为她费心。”


    “我要是这位娘子,只怕一颗心都要给这位郎君了。”


    “哼,你看人家的夫君怎么就这么厉害。”有妇人心生羡艳,不满地推了推自家郎君。


    “哎呀,我的娘子,你就不能有点自知之明吗,你自己选的夫君你不知道他有多大本事?”


    “……”


    纪吟听着四周的窃窃私语,脸上微微羞恼起来,似嫌男人自作主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段伏归忙从后面追上来,拉住她的手,“怎的,我给你赢灯,你还生气了。”


    “我又没说要,也没让你去。”她掰着他的手,只可惜她这点力道对男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好好好,是我非要去的,难得出来一趟,想叫你开心些。”男人好脾气地哄。


    纪吟垂下眸,人都是有虚荣心的,身为一国皇帝,他不仅放下身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她赢下最大一盏花灯,现在还前所未有地温柔起来,若她从未经历过先前那些,恐怕也要忍不住沉沦在这虚幻的美好中。


    “既赢了灯,那我们放灯去。”男人又说。


    段伏归射完十靶,元都就立即上前跟主家交涉,等取了灯,第一时间追了上来。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来到一处河边,已过了年,河水开始慢慢解冻,城中百姓为了今日的上元节,提前凿开了河面,此时河面上正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河灯,随着水波上下起伏,宛如一颗颗星子点缀在大地上。


    “上元点灯,将你的心愿写在灯上,就能得到天官赐福,来,写一个。”


    段伏归向来不信这些,不过有她在旁,无聊的事也变得有趣起来。


    纪吟心知自己不写男人是不会罢休了,况且她从前虽不信鬼神,但自己经历过这遭后也不免生出敬畏之心,又想起前世的家人,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安好,若天神当真能听到她的祈愿,她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


    最终,纪吟提起笔,一笔一划,极缓慢极认真地在灯上写下几个字。


    “家人康乐。”段伏归看到她写下的祝福,下意识拧了下眉,这跟他想要的截然不同。


    “没了?”他问,明显不甘心。


    “没了。”纪吟淡淡道。


    段伏归的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看着女孩儿素白沉静的脸庞隐隐透着忧伤,吐出一口气,决定暂时不跟她计较。


    一切才开始,慢慢来。


    “你写完了,该我写了。”他从她手中取过笔。


    纪吟一切随他。


    段伏归手臂挥舞,笔走龙蛇,不过三五息就写完了。


    “你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纪吟:不想。


    好在男人已经习惯她的冷淡了,先前为了逼她服软,害她吃了这么大苦,对自己有气也正常。


    他现在看清自己的心意,决定好好待她,便刻意收敛脾气。


    不过他终究还是霸道的,她不想看,他偏要她看。


    他揽过她瘦削的肩膀,将人带过来,指着那莲花灯,“你看。”


    纪吟被迫看去,只见那灯上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生同衾,死同穴!


    纪吟瞳孔骤缩,一股寒意从后背窜了上来。


    第42章


    段伏归该不会是个疯子吧。纪吟想。


    寻常人祈福,大多祈求家人平安喜乐,身体康健,便是夫妻间,一般也只求些“百年好合”、“与子偕老”、“琴瑟和鸣”之类的愿望。


    然而他这六个字,“生同衾,死同穴”,不像祈福,倒像某种偏执的誓言,仿佛在向她昭示某种决心——他永远也不会放过她,哪怕是死。


    纪吟感觉一颗又一颗的鸡皮疙瘩从身体里冒了出来,后背一片阴冷,出了一层冷汗。


    男人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这点,还问她:“你觉得如何?”


    他从后揽着她的肩,纪吟后背正好贴着男人的胸膛,眼前是那盏硕大的莲花灯,灯上六个大字在烛火的映衬下格外鲜明,几乎刺得人眼生疼。


    见她不答话,段伏归又自顾自地说:“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永不分离,多好,你说是不是?”


    纪吟被他拥在身前,男人微微俯下脖颈,嘴唇贴着她冰凉的上耳廓,说话时带出温热浑厚的男性气息,尽数落在她眉梢、脸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感觉自己仿佛被某种猛兽圈住舔舐。


    纪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要发抖,却还是白了脸,所幸这寂寂无边的夜色替她遮掩了大半。


    段伏归将灯放到河里,他赢来的这盏莲花灯确实足够大,直将四周那些普通小灯都比了下去,仿佛众星拱月般,男人十分满意。


    “还要逛吗?”他问纪吟,方才在街上她虽表现克制,但他还是察觉到她比往日开心了些。


    纪吟摇摇头,“我有些累了,回去吧。”


    虽说出了皇宫,可男人在身边如影随形,也不过是换了个隐形的囚笼而已,就算这夜的街巷再热闹,灯火再璀璨,她也提不起兴趣了。


    “也是,晚上冷,你身子弱,不该在外面待太久。”


    二人坐上回宫的马车。


    马车里放了暖炉,厚厚的毡帘隔绝外面的冷风,车厢暖融融的,纪吟一大早就起床,来回坐了两三个时辰的马车,还爬了趟山,逛了许久灯会,一整日下来,本就虚弱的身体累到极致,此时被暖风一熏,便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段伏归将她抱在腿上,揽着她的腰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尽量给她调整出一个舒服些的姿势,纪吟慢慢合上眼皮。


    及到马车回了宫,抵达永巷,纪吟已经完全熟睡过去,段伏归也不叫醒她,用大氅将她一裹,便将人横抱着进了玉樨宫。


    尤丽忙带着人上前伺候,端来热茶热水,又连忙添上熏笼里的炭火。


    段伏归将纪吟放到床上,待备好热水,径自去洗盥室洗漱,尤丽则拧了热帕小心翼翼帮纪吟擦拭。


    待擦拭完毕,男人正好回来。


    他随意挥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尤丽便让陶儿她们带着东西出去,自己又将灯架上的油灯灭了大半,仅余两盏小小的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微光,室内一片幽暗。


    床帐中,正在酣睡的女孩儿的脸却愈发白得突出。


    段伏归坐在她外侧,一手支在床上,上身微倾过去,悬于她上空,眸光幽幽地注视着她。


    她生得是真的好,白净如雪的肌,乌黑的眉,粉春的唇儿,真是无一处不叫他喜欢。


    此时睡着了,乖得像只小猫儿,软软乎乎,微微嘟起的脸颊透着纯真的少女娇憨,与她清醒时完全是两个模样。


    男人修长的手指慢慢抚上女孩儿的脸颊,他常年行军打仗,指腹带着骑射留下的武茧,稍显粗硬,与女孩儿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他再用力些就能戳破这层奶皮似的嫩颊。


    手指在她脸上游移片刻,渐渐的,他开始不满足于这简单的触碰。


    他想要更多。


    但她今日累了一天,难得好眠,他又有些不忍将人弄醒。


    然而许是屋内的炭火烧得太旺了,一股燥意从体内涌上心头,进而流到四肢百骸。


    他又想起在白马寺里,外祖母点醒他的那句话。


    他喜爱她。


    想与她长长久久。


    璀璨灯火里,她那一闪而过的发自内心的笑深深刻进他脑海中。


    原来,这就是情爱的滋味,仅仅因为对方一个笑自己就会感到开心。


    想到这些,段伏归体内的炽火几乎已到了燎原的地步,再不想办法发泄,只怕五脏六腑都要焚起来了。


    就亲一亲,不弄她。段伏归这般说服自己。


    于是,他曲下关节,由掌心支撑改为小臂,整个人离她更近了,上身完全悬在女孩儿面前,高挺鼻尖轻触她的,传来微凉的软玉般的触感。


    他再也忍不下去了,张口含住她粉润润的唇瓣,轻咬、舔舐,吮吸……探入那秘境深处,找寻他肖想已久的香舌。


    ……


    “唔……”纪吟是被憋醒的。


    她思绪朦朦胧胧,一时不甚清醒,只觉呼吸困难,下意识去推拒面前的人,却被一道粗粝的触感钳住,再也动不了分毫。


    纪吟终于撑开眼皮,只见男人极致放大的眉眼,那深邃幽蓝的瞳孔宛如风暴中的漩涡,要将一切都吸进去,眼尾却赤红一片,太阳穴处青筋浮凸,蜿蜒出狰狞的纹路,显然是动了情。


    纪吟实在喘不过气,只得扭头躲避。


    男人终于停下,暂时放过她的唇,一道细亮的银丝拉长,断裂。


    “你既醒了,那正好。”男人哑声说,将人揽到怀里,轻抚了下她光滑纤细的脊背,渐渐往下。


    纪吟知道男人想干什么了,她只安静垂下眸,不曾再反抗,任由他动作。


    段伏归再次吻上去,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她颈间柔白的肌肤时,却忽的顿了下来。


    她从掖庭回来后就一直十分柔顺,段伏归也习惯了,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她这乖顺外表下的冷漠。


    她并非心甘情愿与他亲近。


    想到这儿,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浑身的火被浇灭大半。


    他稍稍松开她,将人往后扯了下,只见女孩儿闭着眼眸,满脸平静。


    若是之前,他大概不会在意这些,但现在,他冒出一股强烈的不甘,他动了情,他便想要她像自己喜爱她那样喜爱自己。


    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白玉般的脸庞,沉声道:“阿吟,你睁开眼看我。”


    纪吟不想看他,却又隐约感觉到男人今晚似乎有些不同,想到自己的计划,轻颤着撩起睫羽,怔怔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灯火幽微,她却看到男人眸中翻滚着浓墨般的情绪。


    “阿吟。”男人又唤了她一声,微微沙哑的低沉的男音带着某种微醺的性感,似能撩拨起无数少女心间的春水。


    “今日外祖母点醒我,我发现我是真心喜爱你,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你欺骗我在先,对我下药,又瞒着我吃避子药,而我让你去掖庭,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们各自都有错,现在,我们一笔勾销,以后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会好好待你,不再让你受苦,你也定下心,乖乖留在我身边,怎么样?”


    男人平时气势太盛,众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细看,实际上他生了一副极其英挺的相貌,饱满的额骨,眉弓高挺,眼窝深邃,此时刻意放柔表情,一双凤眸定定地看过来,竟颇有几分铁血柔情。


    纪吟表情愣在脸上。


    “阿吟,别再拒绝我,乖乖留在我身边,嗯?”


    纪吟好似才明白过来男人的意思,慌乱地眨了眨眼,避开男人的视线,咬着唇不肯说话。


    她这反应却叫段伏归欣喜起来,看样子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触动,于是乘胜追击。


    “阿吟,我喜爱你,我此前从未对哪个女子动过心……阿吟……别拒绝我,留在我身边……”他贴在她耳边,一连又说了许多话,他的唇、他的声音、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最后,纪吟实在被缠得没办法了,只能丢出一句,“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好好想想。”


    即便这样,也足够叫男人欣喜,“好,我等你。”


    她终于软化了,段伏归相信,假以时日,她总能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他再次将纪吟揽进怀里,铺天盖地的吻落到她脸上,却还不满足,探出手。


    纪吟忙抓住他,“我今天太累了。”


    段伏归僵在原地,他都已经箭在弦上了。


    纪吟瞥他一眼,眼神带了三分故意,你不是说你要好好待我,我现在不想,你是忍还是不忍?


    段伏归自是瞧出她的小心思了,一时骑虎难下,但又见她眼神如此灵动,仿佛回到了进宫前的模样,心上仿佛被个小刷子挠了下,痒痒的。


    这般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不免感到新奇,又有另一种愉悦在心头泛开,一时竟压过了体内的欲望。


    几番挣扎纠结,男人最终还是决定放她一回,不过还是放出话来,“今日且让你歇歇,明日我要补偿回来”


    纪吟默默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他,拉上被子,睡觉。


    狗男人,她睡得正沉呢非把她弄醒。


    第43章


    上元节一过,段伏归又忙碌起来。


    那夜之后,他在纪吟面前似乎真变了性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暴怒,对她难得十分温柔,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纪吟虽对他依旧不甚热情,但一日日下来,态度也在渐渐软化,她本就是个心软的性子,别人对她好,她就会加倍还回去,于是这段日子玉樨宫中的气氛难得松快。


    今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些,才二月中旬,天气就开始回暖,枝上的冰雪都消融殆尽,化作一滴滴晶莹的水露滋润了大地,草木焕发出新芽。


    这日天气正好,天空极净,春阳明媚,窝了一整个冬天,终于换下厚实的冬衣,尤丽见纪吟气色好了不少,要拉着她去放风筝。


    纪吟起初没兴趣,“你们自己去玩儿吧。”


    但尤丽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夫人已经在屋里待了一整个冬日了,再窝下去就要发霉了,今日天气好,正该出门舒展筋骨,而且张太医也说了,适当走动有利于强健体质,夫人就去嘛。”


    纪吟还想拒绝,可见众人都期待地看着自己,又想宫里规矩森严,自己是主,她们是仆,段伏归对她身边的人要求又严,自己不去,她们也不敢丢开手玩儿。


    她们跟着自己受了这么多苦,何不让她们快活一日。


    于是点点头。


    “好诶!”


    “太好了!”


    “


    我这就去拿风筝。”


    “夫人要不要在风筝上画点画儿?或是题句诗?”尤丽又说,“放纸鸢也有祈福的作用呢。”


    她既这么说了,纪吟便提起笔,想了想,在那纸鸢的翅上写下一句: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她不敢写那些太明显的话,只能隐晦地寄托自己的心愿。


    玉樨宫虽美,花木层叠错落,却不够宽敞,待收拾好风筝,一行人往华林园而去。


    华林园是个集花园、兽园于一体的皇家林苑,就在皇宫最北端,里面栽种了奇花异草,豢养了奇珍异兽,占地极广。


    一群年轻姑娘来到一处开阔舒朗的草地,放眼望去,艳阳高悬,新生的嫩叶暖光氤氲,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镀上了层金光。


    纪吟刚开始确实兴致平平,等到风筝放起来,耳边不时传来尤丽陶儿她们的欢呼。


    “飞起来了。”


    “好高!”


    “夫人真厉害。”


    看着风筝越来越高,渐渐越过宫墙,直飞上万里晴空,纪吟的心也跟着明媚起来,她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也能像这风筝一样离开这座囚笼。


    纪吟的风筝飞上去后,尤丽她们也开始放自己的。


    然而风筝多了,在天上摇摇摆摆,就容易与旁人缠在一起。


    “你过去点,要缠住了,快,快分开。”


    “收线,收线呀!怎么这么笨!”


    “我的风筝掉下来了,都是你害的。”


    “诶,金玲你看着点路,踩到我脚了。”


    一群年轻女孩儿叽叽喳喳,声音清脆活泼,四周鸟儿啼鸣,真是一幅鲜活又热闹的春日放筝图。


    段伏归找过来时,一眼看到一群宫女之中,那道特别到近乎遗世独立的身影。


    女孩儿高举着胳膊,宽大袖摆轻轻垂落堆叠,露出一节白玉似的小臂,裙摆随风扬起,青丝飞舞,仿若佛窟壁画中飞天仙女,将要乘风而去。


    纪吟操纵着风筝,随着风势慢慢往后退去,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她心头一惊,下意识扭过头,正好瞧见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以及,他滚动的喉结。


    不妨段伏归突然出现在这里,她一下愣在原地,甚至忘记了手里的动作。


    “风筝要掉下来了。”男人提醒她一句。


    纪吟来不及想别的,连忙收绳,可不知是风向不对还是怎的,风筝一直在往下掉,眼看就要落到地上了,段伏归从她手里拿过线筒,一边摆弄一边跑动,终于又将风筝放上去了,然后来到纪吟面前,把线筒递给她,邀功似地朝她挑了下眉,笑容明灿,“好了。”


    纪吟微微发怔,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一片澄蓝的天空下,春日的暖阳斜落在男人棱角分明的五官上,一双凤眸如此深邃又如此温柔,往日的帝王霸气都被隐藏起来,此刻的他仿佛


    只是个讨自家娘子开心的年轻郎君。


    纪吟似被他的笑刺了眼,略显慌乱地移开视线,睫羽轻颤,不仅没道谢,反不轻不重地嗔道:“你身为皇帝,却来做这种小女儿的游戏,也不怕有失帝王威严,叫人笑话。”


    听得这话,男人笑了起来,声音舒朗,“只要能让你开心,叫人笑几句又如何,况且,他们岂敢。”


    “油嘴滑舌。”纪吟轻骂了句,不再理会他,兀自仰头看着自己的风筝,唇角轻轻勾起一点弧度。


    方才段伏归站在远处看了会儿,头一次看她这般松快。


    “现在天气也暖和起来了,正适合踏青,你要是喜欢,下次我抽时间陪你出去玩儿。”


    纪吟没答话,只望着自己的风筝。


    天空忽然起了大风,风筝被吹得七扭八歪,纪吟手里的线圈咕噜咕噜转到了底,她死死抓住手柄,可这风刮得实在厉害,她力气不够,整个人都被带得踉跄着歪了身体,眼看手指一点点滑落,就在风筝将要脱手时,一只大掌覆了上来,替她牢牢抓住,另一手横过她的腰,往后一收,将她扶正。


    纪吟回头看去,只见男人极具力量感的冷峻侧脸。


    段伏归出手,一下就稳住了。


    只是风依旧在刮,风筝被拉扯着,筝线绷得笔直。


    男人脾性倔强,力气又大,钢骨般的手掌牢牢把着手柄,偏不肯让风筝脱离自己的掌控。


    纪吟能感觉到男人用力时浑身绷起的肌肉,坚硬如石。


    然而,这纤细的筝线却受不了这股拉扯,最终从中间断裂开来,力道顿消。


    男人眸色一沉,五指狠狠捏紧。


    纪吟视线追随那端线的风筝,看它像只蝴蝶一样随风飘荡,沉沉浮浮,越过宫墙,随着风势渐平,最终挂到一棵树梢之上。


    男人盯着那道白影,朝纪吟道:“我叫人去捡回来。”


    纪吟却摇了摇头,表情忪怔,“算了,不用了,只是一只风筝而已。”


    连风筝都不甘束缚,要挣断丝线飞到宫外,她又何苦非要捡回来。


    她话一出,段伏归倏地眯起眼,犀利的眼神落到她脸上,却又在一瞬间恢复如常。


    “行,就依你。”


    然而,转身时,他却朝身后的冯全看了一眼,对方意会,待两人走后,立马叫了个太监去把风筝取回来。


    一开始风筝飞得并不高,段伏归隐约看见纸上透出的墨迹,像是写了什么话,现在风筝又落到了宫外,尽管是在他手上断的,却也由不得他不疑心。


    毕竟,她对自己耍小手段时一向聪明得很。


    大约两刻钟后,冯全拿着风筝回来,在门口探出半张脸。


    段伏归瞧了纪吟一眼,她方才跑动出了层细汗,怕她这柔弱的身子骨着凉,尤丽打了盆热水来,正在屏风后面给她擦拭换衣,对外面的一切毫无所觉。


    段伏归跨出玉樨宫,来到宫墙下,冯全恭敬地呈上捡回来的风筝。


    段伏归一把捞起来,糊在骨架上的纸张虽有破损,却还是能看清上面清隽的字迹: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他皱了下眉。


    这句诗的意思不难理解,只要有清风将风筝托起,风筝就能飞到天空与白云作伴,写在风筝上十分应景;但若从隐喻的角度去解析,又能品出不同的含义,既可以表达作诗之人志向高远,凭借好风直上青云,也可以说她向往自由,端看写这诗的人当时在想什么了。


    “行了,仔细收起来,不要叫她知道。”-


    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纪吟被宫女们精心照料着,加上各种滋补的食材和汤药,气色终于开始见好,身上也长了点肉,段伏归十分满意,晚上抱着她时说,“还是胖点好看,要是再胖一点就更好了。”大掌还轻佻地掐了她一下。


    纪吟瞪他,“登徒子。”


    男人笑得浪荡,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俊脸凑到她面前,吐出灼热的气息,“若能拥美人入怀,做个登徒子又何妨。”


    纪吟被他这不要脸的话气红了脸,板着脸去推他,可她此时粉面含春,一双杏眸水光潋滟,在昏昏黄黄的烛火中,不仅没有威慑力,反而别有一番风情,男人哪里忍得住,便俯身吻了下来。


    起先她还扭着头不肯叫男人得逞,到后面,她已气喘吁吁,眼尾绯红潮润,任由男人为所欲为。


    “如何,可舒服?”


    纪吟不说话,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在他肩上,使劲儿磨了磨牙。


    ……


    听说秦国边境有异动,不知是真有进攻燕国的打算还是只是障眼法,段伏归一连忙碌了好几日,不停派出人手去探查,重新调动兵力布防,还去了趟京畿大营,检阅这一个冬天下来的训练成果。


    习惯了男人日日来玉樨宫,如今一连半月见不到人,纪吟一下空落落的,整个人似乎也没什么精神,有时拿着一卷书坐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也不看,只呆愣愣地盯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郑姑姑发现,那分明是陛下所在的京畿大营的方向。


    尤丽想尽办法让她开心些,却收效甚微。


    十来日后,段伏归终于忙完回宫,亲卫来报,纪吟听到消息,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来,刚跨出一步,却又顿住脚,脸上表情一变,不仅没去迎接,反往室内走去。


    尤丽不解。


    段伏归回宫后就直奔玉樨宫而来,却没在门口见着自己想见的人。


    他早叫人传了消息,他不信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回来。


    故意的?


    不想见他?


    男人不悦地拧起眉,加快脚步来到室内,只见一道清丽的身影坐在窗前,背对着他,听到脚


    步声也没反应。


    段伏归按下心里的不虞,走过去,双臂抄过她腰侧,从后将人搂进怀里,埋首在她发间,深吸一口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


    “这十来日,我甚想念你,你呢,想我了吗?”他哑着嗓音问,带着几分压抑的欲-念。


    纪吟不说话。


    等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男人不满,掐着她的脸扭过来,却只见美人冷若冰霜的眉眼。


    段伏归一愣,明明离开前还好好的,两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却也渐渐和谐起来,很少再见她这般摆脸色。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他笑着说。


    “没事。”纪吟冷淡地说,抬手扒了下他的胳膊,却没成功。


    “真的没事?那你怎么对我冷冰冰的?”


    纪吟闻言,冷笑:“也是,您是皇帝陛下,我合该温言软语,笑脸相迎才是。”


    愈发阴阳怪气了。


    段伏归一路快马急赶回来,本想着见着了人跟她好好温存一番,谁知竟碰了个壁,他好言宽慰她,她不仅不领情,还如此挤兑自己,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刚被抓回来的时候,他心底渐生出一股焦躁,又强行按下,耐着性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到底怎么了,你说,你要怎么才开心些。”


    纪吟终于抬眼看他,“我要出宫去踏青。”


    “不行!”段伏归下意识拒绝。


    纪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段伏归想到她逃跑的前科,同样冷下脸来,心想她莫不是又起了逃跑的念头,若真如此……他眸底渐染上寒意。


    四目相对,相互煎熬了会儿,最终还是纪吟先败下阵来,恨声说:“你一去快活大半月可以,我只是想出门踏个青都不允许,也是,我算个什么,怎么能跟您比呢。”


    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男人的禁锢,踩着软鞋,撩开珠帘,转身入了卧室。


    段伏归本想追上去,却隐约又察觉到了什么,尤其她最后那句似幽怨似愤恨的语气,好像藏着什么心事。


    他在原地琢磨了会儿,转身来到正厅,将近身伺候她的几个宫女都叫过来,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庞,沉声发问:“朕不在这段日子,宫里都发生什么了,夫人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郑姑姑和尤丽她们都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段伏归听下来,都很正常,没人来找纪吟麻烦,她跟往日也差不多,吃吃睡睡,看看书,写写字,偶尔跟丫鬟们打棋子消磨时间,甚至很少出门。


    “不过有一点,夫人确实跟往日有些不同。”尤丽小心开口。


    “什么?”


    “陛下离宫后,夫人的心情似乎就低落了许多,她面上虽没表现出来,但奴婢经常看到夫人一个人拿着书发呆。”


    郑姑姑也补充道:“正是呢,方才有人来报说陛下回宫,奴婢见夫人听了分明是开心的,立马就起了身,可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这才进屋去了。”


    段伏归暗想,若她真是想念自己,那他方才跟她诉说思念之情时就不该那么冷淡?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其中或许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他厉声问。


    尤丽脸色微变,有些心虚,尽管努力克制,还是让段伏归抓住了破绽。


    段伏归挥挥手,让其余人都下去,然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得看着她。


    “你是她贴身宫女,又最得她喜爱,你必定知道内情,说!”


    “再敢隐瞒,我看你这舌头也不用留着了。”


    尤丽跪在地上,肩膀微颤,再不敢有丝毫隐瞒,“此事全是奴婢的错,奴婢偶然听说陛下上次去京畿大营,带了美人过去,还让那美人入帐伺候,一时说漏了嘴,被夫人听见了……”


    尤丽越说声音越低,满脸苍白,浑身冷汗直冒,就怕他真的割了自己的舌。


    只是她不是说漏嘴,那天她听到这个消息,为夫人感到气愤,才跟夫人说了这件事。


    原来如此!


    段伏归豁然开朗,心情瞬间由阴转晴。


    他道她为何突然又对自己冷漠起来,原来是听了这个谣言。


    段伏归再也顾不上尤丽,转身进了卧室,见纪吟坐在榻上,双手一掐将人拎到自己怀里。


    “怎么,吃醋了?”


    第44章


    “怎么,吃醋了?”男人笑着问。


    纪吟依旧面无表情,冷笑一声,“我吃什么醋?”


    段伏归却没在意,心里反而愈发欣喜起来,“我刚才去审了伺候你的宫女,原来是有人趁我不在,在你面前嚼舌根子。”他冷哼一声。


    纪吟一惊,猛地瞪大眼,“你拷问她们了?”


    男人脸一黑,“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纪吟心想,你从前又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但也明白过来,他既这么说,那大概率是没用刑,便放下心来,脸色讪讪。


    段伏归虽有些不高兴,但明白症结所在,便不跟她计较,反而点了点她的脸颊,笑着问,“你是听说我上次在京畿大营召了美人服侍才生我的气?”


    他还敢提这事!纪吟眼里的火一下就窜起来了,却又不想表现出来,死死咬着牙,重重偏过头,不理他。


    “你吃醋了?”男人其锲而不舍,手指勾着她下颌,非要她跟自己对视,不让她躲。


    纪吟绷着小脸,几乎从齿缝蹦出声音,“您是燕国陛下,位高权重,本就该有无数美人服侍,我怎么敢吃醋。”


    段伏归听了这话,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畅快响亮,连候在外面的尤丽等人都听到了。


    他一收揽着她的腰背,一手掐掐她软嫩的脸颊,纪吟心中正恼,哪里肯跟他亲近,扭头躲避,却始终躲不开男人。


    “我没宠幸她。”男人放声笑完,忽然低了声音,音质低沉磁性,两道湛然的瞳定定地看着她。


    纪吟似被他这眼神烫到了,连忙垂下眸,盯着自己的手指,只是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却依旧嘴硬,“你宠没宠幸她,干我何事。”


    段伏归感受到这细微的变化,心里发软,怜爱地摸摸她的鬓发,继续说,“我真没宠幸她。”


    “那段时间你在跟我置气,性子又倔,你生病了,我主动去看你你也不领情,我被气得狠了,确实想着,要不就算了,随你去,这才默许冯全安排人来宴上伺候,后来,我虽让那女人进了帐,然而不过片刻就将人赶了出去,然后半夜冒着雪回了宫。”


    “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只喜爱你,只想要你,不想要旁人。”男人嗓音低沉,将自己的心事这般娓娓道来,夹杂着数不清的柔情,仿佛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将她笼罩。


    “若你不信,尽可去问我身边的人。”最后,男人十分坦荡地说。


    纪吟冷哼:“你身边的人自然都是按你的命令行事。”


    还是不信了。


    段伏归一时头痛起来,只好将人紧紧揽在怀里,将脸凑过去,低着声音为自己解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碰过别的女人,你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便是你身上不方便的日子,我不也只来玉樨宫,你可曾见过召幸过旁人。”


    纪吟眼皮一颤。


    第一个?唯一一个?


    相处这么久,纪吟确实没见段伏归身边有旁的女人,但古代男人向来早婚,尤其是贵族男性,十几岁就有人安排启蒙了,更不要说常年征战的男人,有时热血上头,在这方面恐怕更加荤素不忌,所以就算纪吟一开始听说他既没娶妻又没宠妃,也没想过男人会是个处。


    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如他所说,她确实没见他宠幸别的女人,而且以这个时代的男人的认知来说,有没有过女人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必要跟她撒谎。


    但……这又如何?就算他从前没有过女人,她就一定要接受他吗?


    而且她有些


    怀疑,他是不是就是没经历过,才非要抓着她不放。


    纪吟脑子里微微凌乱起来,但她很快整理好思绪,“我管你召不召幸旁人。”


    段伏归自认自己已经解释清楚了,想着半月未曾与她亲近,如今温香软玉在怀,不由心猿意马,低头就要亲她。


    然而怀里的女孩儿仍旧不肯。


    “又怎么了?”


    “你这一去半个月自是逍遥快活,我却只能被你关在宫里,连出个门都不能够。”纪吟低着头。


    段伏归凝起神,眸光忽的锐利起来,却柔声问:“你想出门?”


    “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左右这春日短暂,陛下政事繁忙,一眨眼就过去了。”


    一开始段伏归还没品出她的意思,待仔细一想才反应过来,那日放完风筝,他说等过段日子抽时间带她出去踏青,结果后来忙着边境上的事,他一时也不得闲。


    原来她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


    段伏归立刻好言相哄,“是我的错,竟差点忘了答应过你的事,既然你想,那改日我们就去踏青。”


    纪吟心想,就算这次能出去,以男人的警惕自己肯定也找不到机会,于是带着赌气的语调,“我才不想,谁要跟你踏青,要去你自己去!”


    然后用力推开他胸膛,兀自靠在榻上,将脸埋在软枕中。


    她方才提起这事,分明是想的,自己同意了,却又不肯了,段伏归真是搞不懂女人的心思,怎么如此善变。


    他心头微恼,他平日行事向来说一不二,何人敢置喙半句,偏她三番五次挤兑他,然而除此之外,他却更体会到一种新奇的乐趣,早知她性子不像她的模样这般乖巧,却没想到竟是如此泼辣。


    不像一开始那般决绝,也不像刚从掖庭回来那样表面乖顺实则麻木,现在的她鲜活又灵动,段伏归的心就仿佛泡在了蜜水中,脾气前所未有的好起来。


    “我近来确实忙,抽不出一整日去踏青,但过段时间朝廷要去西山行猎,到时我带你好好出去玩儿玩儿。”


    “行猎?”纪吟疑惑,慢慢直起身体,看了过来。


    段伏归伸出手,抚上她纤细的后颈,笑着说:“我们鲜卑本就是从渔猎部族发展而来,即便建了国也保留着打猎的习俗,甚至可以说每年皇家行猎都是一场盛会,获得猎物最多的勇士会受到所有人的崇拜以及皇帝的奖赏。不过去年我刚登上皇位,又发生了渤海叛乱,就取消了秋猎,于是有人提议开春后再去行猎。”


    当然,这次行动不仅仅是打猎这么简单,最近秦国动作频频,时常滋扰燕国边境,却一直没正式进攻,段伏归虽不怕秦国,但一直忍气吞声也不是他的风格。


    行猎必定会调动大批人马,只要燕国一动,想来秦国皇帝是睡不了安稳觉了。


    他到底只是单纯行猎,还是趁机调动了军队?虚虚实实,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些话不必说与她听,只要她待在自己羽翼下,他就会护她周全。


    纪吟确实没经历过这种大规模的打猎,有些好奇,嘴里却不肯轻易如男人的愿,“我又不会骑射,去了干什么?”


    段伏归瞧她眸光晶亮,满脸好奇,分明是在口是心非,于是道:“只当出去游玩了,你不也嫌一直待在宫里闷得慌吗?”


    听他这么说,她思虑再三,这才轻轻抬起下巴,矜持地答了句“嗯。”仿佛在说,这可是你求着我去的,才不是我死皮赖脸。


    然而片刻后她又恼道,“我不会骑马,就算我不能打猎,总不能连马都不会骑吧,那岂不是要被人嘲笑死了?”


    “我找人来教你。”要不是不得闲,他更想亲自教她。


    纪吟摇摇头,“我才不要你的人,媞兰以前跟我说,她可以教我骑马,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她了。”


    这是要出宫?


    尽管她表现得十分正常,但只要涉及到出宫,男人的神经就会格外敏感,总忍不住怀疑。


    然而女孩儿神情坦荡,好似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好不容易将人哄好了,若不答应,只怕又要跟自己闹脾气了。


    段伏归几经思忖,最后想到什么,竟露出一丝微笑,“好,我这段时日太忙,没来得及陪你,你跟媞兰要好,出门散散心也行。”


    纪吟瞧见男人装模作样的脸,在心里骂了他一句,面上却装作欣喜的模样,终于肯露出一个笑来。


    段伏归见她明眸水润,面颊嫣红,神情骄矜,一时心痒难耐,压抑到现在的欲-火喷薄而出,身上肌肉一寸寸绷紧,长臂一捞,将人带到自己怀里,俯身欲吻,却又被女孩儿柔嫩的掌心抵住。


    “嗯?”


    纪吟推推他的脸,嫌弃地说:“脏死了,你洗洗。”


    段伏归耸起肩嗅嗅自己,确实带了点尘土混杂汗水的味道。


    这也正常,天气日渐暖和起来,他一路骑马回来,自然免不了沾染上灰尘。


    知她爱洁,男人犹豫片刻,还是暂时放开她,转身往洗盥室而去。


    纪吟看着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毡帘后,眼神一点点沉了下来。


    她计划假意顺从以麻痹男人,再伺机寻找逃跑的机会,然而因她先前闹得太厉害,男人决不可能轻易相信她。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需要极小心,她不能全无触动,但也不能一下就转了性,否则反倒叫人生疑,她暗自琢磨了许久,这才决定闹这一出。


    明明开始动心了,吃醋了,却要强地不肯承认,这才更符合她的性格不是吗?


    正当纪吟还在复盘时,男人已经洗漱完出来了,他只随意搭了块巾帕在肩上,浑身散发着潮热的气息,站在纪吟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


    纪吟看到男人大喇喇不知羞耻的模样,默默别过脸,却在下一瞬被掐住下巴转了回来……


    ……


    纪吟让人给媞兰送了信,过了两日,到两人约定好的日子,纪吟一大早就起床洗漱,盘好发髻,换了身干净利落的窄袖骑裙,坐上出宫的马车。


    这次她没带陶儿,身边只有尤丽和郑姑姑,由元都亲自带队护送。


    上回让她钻了空子,这次元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纪吟都能感觉到他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看什么都疑神疑鬼的,她都替他累得慌。


    “京中向来太平,我今日只是轻装简行,并无多少人知道我的身份,元统领不必如此紧张。”纪吟状似好心地宽慰一句。


    元都一连绿:“……”


    我不怕别人,就怕您!


    纪吟瞧他笑又笑不出来的模样,心中一阵畅快。


    元都名为护卫,实则不过是段伏归派来监视她的鹰犬。


    纪吟和媞兰约在城南的菱阳河畔见面,这附近有个白雪马场,隶属城黄令管辖的皇家御苑,城里的贵人们大多爱来此处跑马。


    正值春日,惠风和畅,菱阳河边的柳树绿意尽染,桃花竞相绽放,春水碧波,游人如织,真是一派热闹景象。


    纪吟一下马车,便见站在桃树下、有一搭没一搭甩着马鞭玩儿的媞兰。


    她一头彩绳编成的小编,身上穿了绯红骑装,竟比四周的桃花还要明艳灼人。


    “媞兰!”纪吟唤了一声。


    媞兰听见,立马小跑过来,抓起纪吟的手,前后左右看了她一圈,笑着道:“嫂嫂,你现在气色看着好多了。”


    纪吟只露出一抹浅笑。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马场走去。


    “嫂嫂,你是终于想通了,肯和皇兄好好过日子了吗?”媞兰心直口快,直接问了出来。


    纪吟脸色微怔,只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媞兰疑惑地看过来。


    “上元


    节那日,我在白马寺遇到了虞国夫人,听了她的一番话,生出些感触,又想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他又说他喜爱我,这段日子待我也极好,我一时也理不清我的心了,现在就先这样吧。”纪吟半垂眼睫,阳光下,清瘦的脸庞微露惆怅。


    媞兰眼睛一亮,心想,皇兄得到这个答案,总能开心了。


    纪吟余光瞥见媞兰的表情,慢慢敛住眸。


    很快两人来到马场,这是一片十分开阔的空地,马场边缘种着柳树,扎着篱笆,一侧是马厩,另一侧则是十来间彩绸搭成的彩棚,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几点鲜亮的色块点缀在大地上。


    马场管事早得到过吩咐,听说贵人到了,忙殷勤地迎上来,又带纪吟去挑马,纪吟不会挑,只让他安排,于是管事给她选了匹不高不矮性情温顺的母马。


    接下来就是照常练习上马控马了。


    纪吟学得十分认真,在这乱世里,骑马可算得上一项保命技能了,尤其头一次逃跑,她就是骑术不够好才被段伏归追上,最后落到他手里,想到这里她就愤恨不已。


    纪吟学习和领悟能力都很不错,不过半日就掌握了要领,已经可以自己驾着马走上一小段路了。


    中午,两人用了点心,在彩棚下休息了会儿,及到下午,纪吟嫌光在马场里走动太无聊,想去菱阳河边走走,那边景色更好。


    元都一听这话,整个人都绷成了弓,紧张地看着她,她现在可是骑着马的,要是纵马狂奔出逃……元都都不敢再想下去。


    “夫人,这……不好吧。”


    媞兰也怕出事,跟着劝道:“河边人多,要是有人冲撞到你,我就要被皇兄骂了。”


    纪吟摆摆手,一脸天真的自信:“不会的,我已经学会骑马了,你刚才不还说我很有天赋嘛,而且我只在附近走走,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说完,她也不再理会他们,直接拽了缰绳,轻轻一夹马腹,朝菱阳河边而去。


    元都心中一急,忙招来个手下吩咐几句,然后追着纪吟的背影跟了上去。


    纪吟一路小步慢行到先前下车的地方,如今天气和暖,菱阳河边的柳树桃花又正值时节,有闲暇的人家都爱来河边踏青游玩,游人如织,文人士子,贵族女郎,平民百姓,还有蹿来跑去的幼童,提着篮子叫卖的小贩,除此之外,河里小舟悠悠划过,真是春光如画,一派盛世乐景。


    纪吟在河边驾着马走了会儿,很快就发现了不对。


    围在她周围的游人似乎太多了些,那挑担的小贩、三两结伴的长衫士子,坐在茶棚里喝茶的闲汉,眼神似乎都有意无意地瞥向她。


    纪吟骑着马往前走了段,忽又折返回来,朝河西方向走去,“我看西边的景色更好,我们去那边吧。”


    媞兰嘴里讷讷应着,“好。”


    纪吟猛地加快速度,一下去了百十来步,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朝后瞥了一眼,人群中好几个原本朝东走去的连忙转了方向跟上来。


    河边游人本就来来往往,他们这点动静并不显眼,只是纪吟早有怀疑,格外关注,便注意到他们的行动。


    果然如此!


    纪吟勒紧了手里的缰绳。


    她这次出宫本也没抱什么希望,还把陶儿留在了宫里降低男人的怀疑,却还是低估了男人的手段,明明她已开始服软,他居然还如此大费周章安排人暗中监视。


    看来,逃跑之事还是任重道远,急不得,得慢慢来。纪吟这般安慰自己,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继续慢悠悠驾着马走在桃花树下,一地落英缤纷,桃花轻轻拂过脸颊。


    却在这时,前方似有匹马受了惊,直直朝纪吟而来,慌乱之下,纪吟赶紧调转方向,然而身下的马儿似也被惊到了,根本不受她控制,撒腿开跑。


    元都第一时间上前,然而纪吟不喜欢他跟得太近,中间又隔着人群,他的动作终究迟了半分。


    马蹄飞快,两边的花树不停朝后倒去,纪吟心脏狂跳,努力控制着马别撞到路人,然而还是有人躲之不及。


    “快让开!”


    纪吟颤着声喊了一句。


    可对方全然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撞上了,纪吟的心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千钧一发之时,旁边突然斜伸过来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缰绳,然后狠狠一勒,方才还疾奔不停的马儿被迫扬起前蹄,坐在马背上的纪吟身体一歪,却被一只坚实有力的胳膊扶住。


    “夫人没事吧?”纪吟还未完全回过神,便听身旁传来一道关心的男声。


    她扭头看去,一眼认出这张标志性的、比女子还昳丽三分的脸,二皇子段伏成。


    他模样生得实在太好,冷白如雪的皮肤,嘴唇殷红,唇珠宛如沁血,一双妖紫凤眸,看过来时,带着摄人心魄的魅惑。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夫人,我还以为陛下舍不得让您独自出来呢。”他玩笑似地说。


    段伏成十分规矩,见她坐稳后便将手收了回去,然而他这话又隐约有些冒犯,毕竟他们还没熟到这种地步。


    纪吟摸不清他是什么意思,一时没有说话。


    段伏成朝后瞥了眼,元都要追上来了,看向纪吟的眼神倏地一变,说了句与此景全然无关的话,“‘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夫人作了句好诗,也可见夫人志向高远,不甘一隅。”


    听到这话,纪吟眼睛一睁,瞳孔骤缩。


    不等她作答,元都已经追到身前,紧张地看着她,“夫人,您没事吧?属下该死,没保护好夫人。”


    纪吟表情依旧呆愣,脸色煞白,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众人也没怀疑。


    “嫂嫂,你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了。”媞兰也追过来。


    怕马儿再次失控,媞兰连忙将她扶下来。


    纪吟双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幸得媞兰扶住。


    “我……没事儿,是殿下帮我控住了马,还要多谢殿下。”她细声说,仿佛才回过神来。


    元都不动声色地打量段伏成,总觉得他的出现太过巧合。


    然而事发到现在不过十来息时间,全程又在他眼皮子底下,除了扶纪吟那一下,两人并未有出格的动作,因为背对着,他也不知两人是否说了什么话。


    元都也不能无故对他进行拷问,只能按下自己的疑心,让人将马牵回马场检查,再排查这次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意外。


    纪吟受了惊,尽管恢复过来说自己没事,但元都和媞兰也不敢让她留在外面了,只能匆匆结束游玩。


    她坐在马车里,靠着车壁,闭上眼,脑海里又响起段伏成那句话。


    除夕那夜加上这次,纪吟已经明白过来,他在试探自己,甚至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纪吟心头狂跳,仿佛有柄石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


    以如今的情形来看,单靠她自己只怕很难逃离段伏归的掌控,唯有借助外部力量才有希望。


    那句诗是她写的,只有玉樨宫里的宫女们知道,不,或许段伏归身边的人也知道,但无论如何,他身为外人不该听过,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在宫里有人手,他说出来便是在向自己暗示。


    只是,段伏成可信吗?


    焉知他不是第二个圈套?


    第45章


    纪吟被一路护送回玉樨宫。


    这时段伏归还在含章殿处理政事,待议事的几个大臣离开,他便听说元都正跪在殿外请罪。


    段伏归握笔的手悬在半空中,今日元都负责护送纪吟出宫,此时来请罪,必定跟她有关,想到新婚那夜的事,段伏归脸色一寒,冷声道:


    “让他进来。”


    元都入了殿,二话没说朝段伏归跪了下去:“属下失职,今日没护卫好夫人,让夫人受了惊,请主上责罚。”


    段伏归一双寒眸射了过来,锐利逼人,心却放下大半,将手中的狼毫一掷,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


    元都便将今日发生的事一


    五一十地交代出来,其余的都正常,唯独在菱阳河边发生的那场意外十分可疑。


    “……属下已经抓了惊吓夫人的人,对方是成安伯的幼子拓里增,燕京城中有名的纨绔,经过审问,他说他今日只是闲来无事来菱阳河游玩,见夫人生得貌美,以为是哪家女郎,再被身边几个纨绔一撺掇,就想来……”说到这儿,他忽的感觉周围空气凝了下来,后颈一凉,猛地意识到这对身为帝王的男人来说是多大的耻辱,于是连忙改口,“属下用了刑,威胁他胆敢说一句假话就骟了他,拓里增被吓出了黄汤,却没改口,想来没说谎,属下又让人仔细检查了夫人所骑的马以及马吃过的马料,也没有异常,应该是个意外。”


    段伏归曲起右手食指,拇指轻轻摩挲关节处,微眯起眼,“你说,是段伏成及时救下她?”


    元都点点头,一字不漏地交代,“属下当时就在不远处,看到常山王帮夫人控住马,扶了一下,等属下赶到,夫人似受了惊吓,许久才回过神朝常山王道了句谢,然后就没别的了。”


    这么看来,倒真是一场意外了,只是不知是不是某种男人的直觉,他总觉得段伏成出现得过于巧合了。


    段伏归看了元都一眼,“护卫夫人不利,自己下去领罚。”


    元都自不敢有异议,今日之事确实是他失职。


    紧接着,段伏归大步跨出含章殿,径自去了玉樨宫。


    纪吟骑了大半日马,一歇下来,浑身都在酸痛,尤其是腰和大腿。


    段伏归来时,她正沐浴完,换上一身水绿丝绸寝衣,外面罩了件袍子,坐在卧室的软榻上,任由尤丽帮她按摩,闭着眼,神情萎靡。


    直到身上的力道消失,身边传来尤丽等人行礼问安的声音,纪吟睁开眼,才发现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


    段伏归挥挥手,让人都下去,坐到她身旁,仔细看了看她的脸,紧张地问,“听说你骑马受惊了,吓着了吧。”


    纪吟脸上闪过一丝后怕,却不肯在男人面前服软,嘴硬着说“没有。”


    脾气真倔,吓着就吓着了,还要硬撑,不过看着她颓靡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心生怜爱。


    段伏归将人揽到怀里,轻扶她的后背,纪吟先是挣扎了下,但在男人的安抚下,还是乖乖靠在了他宽阔结实的胸膛前。


    “经此一遭,还想练习骑马吗?”


    “想,怎么不想,我已经学会大半了,下次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纪吟仿佛炸了毛的猫,反应十分剧烈,双手推开他,扬起头睁大双眼瞪着他,像在说,你是故意来嘲笑我的?


    段伏归见她两只眼睛溜圆,模样实在可爱,顺小猫似的摸摸她的发顶,却道:“外面人多眼杂,以后还是在宫里练习吧,华林园的场地也够用了。”


    纪吟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男人打断,“你若想跟媞兰一起,我把她召进宫来陪你就是。”


    纪吟心头一凛,明白过来,今天的事还是让男人起了疑,不肯轻易让她出宫了。


    “行吧。”她无所谓地说,又想起什么,“幸好二皇子及时帮我勒住了马才没撞到人,我想着该好好谢谢他。”


    段伏归霎时冷下脸,“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你以后少跟他来往。”他又说,甚至带上了命令的语气。


    纪吟歪了歪头,装作不解:“为什么?我觉得二皇子人挺好的啊。”


    男人瞬间黑了脸,正待要教训她几句,才发现她眼中的狡黠,忽然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故意戏弄自己。


    “嗯,你觉得他哪里好?”他微微拔高语调,已然带上了危险的妒意,表情似乎在说,你要真敢夸别的男人好,我必要狠狠惩罚你。


    纪吟感受到男人散发出来的醋意,缩了缩脖子,嘟着唇道:“怎么,只许你召幸美人,我只是因为人家帮了我,说他一句好话都不行啊?”


    她说完,低下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自己衣摆,分明是一番小女儿作态。


    原来还是在吃醋。


    段伏归的心情一瞬间由阴转晴,将人强行揽过来,笑着点点她圆润小巧的鼻尖,“我说过了,我没宠幸她,你这飞醋还要吃多久。”


    纪吟只“哼”了一声。


    段伏归极爱她这般鲜活灵动的模样,搂着她温软的身体,一时心猿意马,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唇……


    闹了一会儿,段伏归想起他今日的奏疏还没处理完,在女孩儿的推拒下,终究还是放开了她,却没再回含章殿,反而吩咐冯全把奏本都送到玉樨宫来。


    男人坐在案前批阅奏本,纪吟身上还酸痛着,准备去床上躺趟,起身时却不小心将桌案边上的一卷竹碰到了地上,她俯身欲拾,看到上面呈奏的内容,愣了下,忍不住继续看了下去。


    段伏归见她看得如此专注,笑着问:“你也看得懂这奏本?”


    纪吟被他声音拉回神,“哼,你觉得我是女子,所以就不该懂这些朝中大事?”


    段伏归虽没直说,但其实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是他知道自己若这么说出来,肯定要惹她恼怒,于是道:“哦,你说说,这奏本里的内容如何?”


    纪吟看了他一眼,缓缓坐了回去,将竹简铺开来,又细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然后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觉得,这个改革方案,不妥。”


    她说这话时,脖颈微垂,眉目沉宁,目光落在竹简上,周身散发出一股沉稳淡然的气质,确实不像装腔作势,反倒真像是对这一切有自己的见解。


    段伏归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一时新奇,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觉得哪里不妥,又该如何修改才妥当?”


    “每一条都不妥,太激进了,而且,前面习汉语穿汉服的都还罢了,最后一条,将鲜卑姓氏改成汉姓,效仿齐国门阀体制,哼,不过是为将来的灭亡埋下导火索而已。”纪吟冷笑着说。


    纪吟看到的奏疏不是别的,正是朝臣们商议过后定下来的汉化改革的具体方案。


    从去年段伏归登基开始,改革的事就一直是重中之重,有同意的,有不同意的,经历了几个月的来回拉扯,在段伏归强硬的手段下,终究还是将改革提上了日程。


    随着鲜卑建立燕国,版图不断扩张,鲜卑人与当地百姓的矛盾也在不断加剧,采用原有的部落联盟和酋长酋首制已经满足不了统治需求,鲜卑旧有贵族对当地百姓的压迫,使得底层百姓不断起义,虽被朝廷镇压下去,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先帝段遨还在位时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时便陆续开启了汉化改革,提拔重用汉人大臣,只是终究不成气候,等到段伏归登基,到如今彻底坐稳皇位,便准备大刀斧阔开启改革,誓要革除燕国旧有的弊病。


    然而他们耗费数月、集朝中诸多大臣的智慧,好不容易落成的方案,却被纪吟一个女人指出这改革将来会自取灭亡。


    段伏归心头有些发梗,心想她不过一内帷女子,难不成还真有王佐之材?可瞧她一脸镇定,又不免让他生出两分信服,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间,“为何这么说?”


    纪吟终于将眼神从竹简上移开,看向段伏归。


    她确实没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她来自千年后的世界,学习过足够多的历史,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尽管这个时代不在她原有的那个世界里,但有些历史的规律是共通的,尤其如今的燕国与她曾熟知的那个朝


    代如此相似。


    纪吟组织了下语言,然后道:“想必如今同意改革的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汉人门阀以及鲜卑贵族,他们效仿齐国的门阀制度,改定姓氏,分明姓族,虽然在短时间内会稳定内部的统治,但长久下去,贵族永远高居于统治阶级最顶端,底层的汉人和鲜卑人永远受到压迫,最后必然会爆发剧烈的阶级矛盾,使得燕国内部四分五裂。”


    段伏归听她寥寥数语,竟把这一切分析得十分通透,如果不是知道她一直待在后宫,光是这番话,别人恐怕只以为是哪位常年混迹朝堂能臣呢。


    第一次发现她竟还有这般才华,段伏归冒出一阵欣喜,仿佛得了件宝物,初看外表已经足够光华璀璨,再深入探去才发现,内里更是别有乾坤,表象之美比不上其万一。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这世上之事,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朝事更是如此,每一项改革的出现,必然都有其弊病所在,我解决了当下的事,后面的事该由后人去完成。”


    纪吟琢磨了下他这话,想起一个思想家说过的话——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


    段伏归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跳脱不出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对于鲜卑这样由游牧部族发展而来的政权来说,齐国的制度于他们而言便已算得上先进了,并且能得到广大汉人门阀的支持,由此获得统治基础,在当下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觉得改革应当如何进行?”段伏归又问她。


    纪吟摇头,微嘲地笑了下,“这我如何知道,我只是后宫里的一个小女子,又不是朝上的公卿大夫。”


    “你随便说说自己的想法,不拘什么,就算说错了我也不怪你。”男人锲而不舍。


    纪吟看了他一眼,见他好像当真不介意自己一个女人发表朝论,反而做出一副倾听的模样,心中一动,这才缓缓开口,“我觉得不管是鲜卑、汉人还是羌羯诸胡,只要杂居在一起,文化融合是不可避免的,朝廷要做的就是对自己的百姓一视同仁,保证各族百姓和平共处,而不是让谁去压迫谁。各族百姓的追求都是一样的,想要过上好日子,所以,若是遭遇不公,乃至生存都成了问题时,那矛盾的爆发是必然的……所以,我觉得门阀制度不可取,更不该将家族姓氏分为三六九等,绝对的权利会滋生出绝对的腐败。”


    段伏归敛下眸,若有所思,过了片刻,看向纪吟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灼热,长臂一捞将人拽到怀里,重重亲了亲她的脸颊,眉飞色舞,“我真是得了个大宝贝。”


    还好他早有先见之明,将这颗明珠牢牢抓在了自己手里,不管发生什么,他都绝不可能放手。


    待段伏归处理完奏本,两人上床歇息,男人果然又扑了过来,纪吟明显感觉到他的兴奋,浑身都在发颤,一下又一下的力道,最凌乱的时候,纪吟整个后背都悬在了床边,全靠抓着男人的脖子才没掉下去。


    最后被捞回来,她气不过,狠狠在他脖子上挠了几下才算解气了。


    ……


    又过了几日,一切准备就绪,朝廷正式前往西山行猎。


    皇室宗亲,公卿贵族,宫中禁军,再加上他们携带的仆从婢女,人马加在一起足足上万,旌旗蔽天,马车卷起一阵阵黄尘,阵仗之大,不亚于军队开拔,前头御驾已经走出十里地了,后面还有人家的马车没出城门。


    段伏归一动,秦国果然坐不住了。


    纪吟和段伏归同乘一车,经常看到探马来回送信,多的时候,一天甚至有四五趟。


    男人也不避讳她,相反,大概是那日论事给了他惊喜,他偶尔还会问纪吟的看法,纪吟对战场上的事一窍不通,自然不可能给出什么有用的建议,在心里吐槽男人,她现在作为个金丝雀,难不成还要干谋士的活儿?


    队伍一连行了七八日,终于抵达行猎目的地,已是冀州边缘,将要与并州接壤了,东边是一片平原,西边正好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


    头一天是安营扎寨,纪吟被马车颠了数日,浑身骨头都要散了,抵达别院后倒头就睡。


    段伏归瞧她几日下来都瘦了,小脸憔悴得不行,难得没有折腾她,让她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日,段伏归醒了个大早。


    男人常年行军打仗,这点行路强度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事儿,他盯着纪吟瞧了会儿,将她捞起来,揉弄了会儿,见她终于睁眼,“我今天要去打猎,你去不去?”


    纪吟被他强行弄醒,困得不行,心里有火,想也没想就拒绝:“不去!”


    “真的不去?”


    “不去!”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纪吟心里抓狂。


    “好吧。”段伏归略显遗憾地说,“你好好休息,等下午我给你带猎物回来。”


    纪吟根本不稀罕什么猎物,挥挥手,您可快点走吧,别打扰我睡觉。


    段伏归被她如此明晃晃的嫌弃,哪怕知道她是累了想好好休息,还是忍不住郁闷,但瞧她这般随性自在的模样,又生出些欣慰来。


    这段日子他明显感觉她在自己面前鲜活自在了许多,会笑,会恼,尽管她嘴上还不肯承认,但两人如今确实日渐甜蜜,拌嘴玩笑,如胶似漆,他甚至感觉到两人亲近时,她偶尔的失神,似沉浸在了这欢愉中。


    他十分满意两人如今的状态,但偶尔也会冒出一丝念头,她真的放弃逃跑了吗?她真的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吗?有没有可能,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


    便是这种不确定,让他患得患失,直到现在依旧不能安心。


    段伏归半敛凤眸,盯着女孩儿雪白的脸颊,眸中的光亮渐转为幽深,手指虚虚捻着什么,她可千万不要叫他失望,否则……


    临出发前,段伏归又将人捞起,含住她的唇,探入其中,强势地索要一个深吻。


    纪吟被他这一吻弄得彻底没了睡意,待男人离开后,睁开眼,看着帐顶发呆。


    这次行猎,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西山并不是皇家猎苑,此处也没行宫,此番行猎人员庞杂,除了她所居的这个别院,大多数人只能就地安营扎寨,人一多,场地自然混乱,最关键的,这里是郊外,不像燕京城守卫森严,只要她能想办法甩开监视自己的人,到时躲入林中,说不定就能逃出男人的囚笼。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她美好的想象,以男人的疑心和警惕,光是甩开监视她的人就基本不可能。


    但还是要试一试,万一找到机会了呢。


    纪吟躺了会儿,忍着身上的酸痛起身,换好衣裳,说要出去走走。


    元都看她又要骑马,脸色一变。


    要不是怕这话说出来不敬,他都想求求纪吟,您能不能别骑马了,看您骑马我害怕。


    纪吟仿佛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利落地踩着马镫跨上马,迎着明灿灿的朝阳,手一挥,“走,难得出宫,我们去逛逛。”


    纪吟兴致勃勃地逛起来,穿过一个又一个帐篷,全然看不出她晨间在男人面前的疲惫。


    “夫人,这四周都是朝中大人和他们家眷的营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不我们就回去吧。”元都劝道。


    “诶,那边是哪家的帐篷?”纪吟完全没管,指了指左前方靠近小溪边的几座帐篷。


    “……好像是贺兰家。”


    贺兰,就是段伏归的外祖家了。


    纪吟往前走去,却在半路遇到几个骑马的女孩儿,看打扮应该是鲜卑贵族,有人认出纪吟,忙下马行礼。


    “见过夫人。”


    “见过夫人。”几人汉语鲜卑语混杂在一起。


    纪吟笑着叫起,却发现其中一个女孩儿看向自己的表情似隐含着某种情绪,她眸光一闪,问:“你们叫什么名字,都是哪家的姑娘?”


    “我叫贺兰晴。”


    “我叫丘延真。”


    ……


    最后,别人都介绍完自己了,她才慢吞吞地回答,带着两分不情不愿,“我叫贺兰央央。”


    “你就是媞兰跟我提起过的贺兰央央呀,果然是个好看的姑娘,你是陛下的表妹,那也就是我的表妹,今早陛下出门前说要给我打猎物回来,我一个人也用不完,我见你们有缘,想邀你们过去,你们可愿意?”


    纪吟说的是


    汉话,但贺兰央央听懂了,她觉得纪吟分明是在向自己炫耀,她肯定知道自己喜欢表兄,所以才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示威。


    “夫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恐怕去不了了。”贺兰央央说完,转身就跑了。


    纪吟盯着她的背影,微眯起眼。


    接下来,她又在营地里转了大半日,将各处的布局都摸得差不多了,当太阳渐渐西斜时,段伏归带着人回来了。


    他果然猎到了许多猎物,狐狸、兔子、狍子、獾、野猪……甚至还有羊和鹿。


    “可惜没遇到老虎和熊。”段伏归说,真要遇到,他必定要想办法猎到它们。


    纪吟心想,真遇到老虎和熊,让它们咬你一口就好了。


    晚上,段伏归让人在大帐面前升起篝火,大宴今天打猎归来的勇士们,众人一边烤肉一边吃酒,热闹非凡,直到深夜方才散去。


    纪吟跟段伏归一起走回别院,半路上,段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把段伏归叫走,似乎向他禀告了什么,直到两刻钟后,男人方才回来,纪吟坐在床上给自己拆头发,随口问,“段英这么晚来找你,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操心。”


    说着,男人已经来到她身边,浓烈的酒气席卷过来,纪吟嫌弃地推开他,催他去洗漱,不洗干净不许上床。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纪吟休息好了,决定跟段伏归一起进山。


    男人不放心地叮嘱:“山里猛兽多,切记不可走太远,更不要脱离亲卫的保护。”


    纪吟一脸乖巧地点头。


    两人一起进了山,然而有时段伏归看到猎物猛地加快速度,纪吟跟不上,也只能远远缀在后面,慢悠悠地晃过去。


    方才段伏归又看到一只鹿,刚射完,准备回去,灌木后却传来一道马蹄声,他以为是纪吟跟过来了,正要过去,绕开树枝才发现,来人竟是贺兰央央。


    他没说什么,只驾马往回走,就在两人将要错身而过的瞬间,贺兰央央望着他,“表哥,我可以单独跟你说几句话吗?”


    段伏归停下马,看过去,小姑娘满脸祈求。


    若是从前的段伏归不通情爱,或许不会在意,但现在他一下就看懂贺兰央央的意思了。


    毕竟是他表妹,小时候她也追着他喊了好几年表哥,想到外祖母,段伏归觉得,跟她说清楚,让她断了念想,对她也是件好事。


    ……


    纪吟过来时,正好看到一男一女站在树下,女孩儿眸中含泪,男子似乎说了什么,神情鲜见的柔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


    刚收回手,他好像察觉到了纪吟的视线,猛地扭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纪吟面无表情,掉转马头,用力一夹马腹,飞快窜了出去。


    “阿吟!”段伏归反应过来,连忙上马追上去。


    纪吟却仿佛发了狠,根本不理会他,也不顾山路难行,只拼命驾着马朝前跑。


    然而男人骑术高超,终究还是要追上她了。


    却在这时,林中忽然冒出数十个蒙面人朝两人袭来。


    第46章


    纪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住,一时惊骇不已,猛地勒住缰绳。


    这时蒙面人已飞快穿过树丛,朝两人逼近。


    随行的亲卫们反应过来,立即拔出佩刀上前迎战,然而还未等他们与贼敌交上手,只听“嗖嗖”的尖锐的破空声响,数十支羽箭就如闪电一般袭来,亲卫们来不及躲闪,箭矢“噗嗤”一声扎进他们胸口,顿时便有七八人从马上栽了下来,当场殒命,其余人也或多或少受了些伤。


    纪吟呆在了原地,然而身体比脑子先反应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弯下腰,将整个人贴在了马背上。


    “对方有弩箭,小心!”元都大声提醒。


    话音刚落,刺客们猛地加强进攻,朝段伏归四面八方扑了过来,誓要拿下他的性命。


    皇家行猎,早有禁军将整座山林圈起来,闲杂人等禁止出没,除了山中的猎物,本不该有多大危险,加上段伏归自恃武力,不惧虎熊,虽带了亲卫,但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人,便是加上纪吟身边的也没超过二十个,此时被刺客一番箭雨攻击,折损了将近一半人手,然他脸上丝毫未见慌乱,只是下颌绷得笔直,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早在箭雨来袭时他就抽出腰间佩刀,格挡掉了袭向自己的羽箭,然后第一时间朝纪吟看去。


    所幸对方的第一目标不是她,她人也机灵,暂时无事。


    这些蒙面人不仅刀刃雪亮,还有弩箭,绝不是普通刺客,再看动作间,进退有度,配合得当,段伏归敢肯定,这绝对是一支强兵伪装的杀手。


    刺客扑杀过来,段伏归紧紧握住刀柄,猛地砍向最近那个刺客,其余亲卫也与刺客战成一团,场面顿时大乱。


    段伏归自幼习武,十岁出头就在战场历练,十年间几番出生入死,自然神勇无比,手握玄铁长刀,势大力沉,动作快如闪电,银光一闪,刺客便已成他刀下亡魂。


    一个、两个、三个……不停有刺客越过树丛,朝段伏归袭来,却连他一条胳膊都没伤到便尽数倒地。


    余下刺客见他骁勇如此,仿佛武神在世,一时间竟忍不住生出惧意。


    刺客头领庞罡见状,大惊,早知段伏归武艺了得,却没想到能厉害到如此地步,又看他身边的亲卫同样悍不畏死,已杀死己方好些兄弟,心想若继续这样硬拼下去,自己的人迟早得被他杀得一干二净,遂命令弓箭手再次放箭,就算误伤到自己人也在所不惜。


    “放箭!放箭!”


    一语令下,箭矢如雨般飞来。


    段伏归长刀一扫,抹了个刺客的脖子,顺势抓住那人的后颈,将人挡在自己身前,下一瞬那人身上就插上了五六支箭。


    这样都拿他没办法!


    庞罡大惊,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他们的人手和箭矢数量都是有限的,若继续僵持下去,只怕再难取得段伏归的性命。


    他们好不容易逮到这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他余光一扫,瞥见不远处趴在马背上的纪吟,这才发现戗战至今,她身边始终还跟着三四个亲卫,如此紧要关头,亲卫不去保护段伏归,反而一直护卫着她,看来这个女人对段伏归十分重要,于是下令,“朝这女人放箭!”


    下一秒,段伏归猛地一抬眼皮,朝刺客首领看了过来,寒眸森然,带着嗜血的杀意,仿佛地狱而来的恶鬼。


    然而他反应越大,庞罡越发坚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拿下这个女人!”他兴奋高振。


    纪吟一直安静地趴在马背上,她看双方厮杀得如此惨烈,满地的断肢、内脏和鲜血,几欲叫人作呕,可她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也不敢闭上眼,只能紧张地关注战况,眼看段伏归那边要占据上风了,这时她听到那刺客要拿自己威胁段伏归,差点呕出血来,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下一秒,她被一个亲卫扯下了马。


    此时再坐在马上只能成为活靶子。


    身边几个亲卫赶紧将她藏到一颗粗壮的大树后,护卫在她面前,提刀格挡箭矢,然而还是有人中箭倒了下去。


    眼看纪吟已经暴露在视野中,数道寒光流星般朝她坠来。


    纪吟眼睁睁看着那闪着寒芒的箭头越来越近,下意识想躲,可惊惧到了极点,身体竟不受控制,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间,又仿佛极其漫长,正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铮”的一声刺耳的金属相撞声在耳边响起,几道凌厉劲风从脸庞刮过,箭头“铎”地扎近身旁的树干,箭尾嗡鸣不休。


    千钧一发之时,段伏归及时冲到她面前,替她挡下敌军的冷箭。


    就是现在!


    庞罡抓住机会,趁段伏归无暇顾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射出一道冷箭。


    常年征战练就的对危险本能让段伏归感受到杀意将至,虽他正在格挡其余箭矢,抽不出手,然而


    以他的身手想要躲开也不是不能,但他身后就是纪吟。


    电光火石间,段伏归几乎没有犹豫,只略微调整了下姿势,高大的身躯将纪吟牢牢掩在身后。


    “噗”一声箭矢没入皮肉的声音,段伏归左肩被暗箭射中。


    庞罡见段伏归中箭,心里暗道一声好,可算抓住他的破绽了,此时他们的箭矢也用完了,他不再犹豫,下令所有人朝段伏归扑去。


    “他中箭了,一起上,杀了他!”


    段伏归抬起头,脖颈青筋暴起,喘着粗气,看着不断朝自己逼近的身影,一把劈断身前的箭杆,嘶吼一声迎了上去。


    他左手快如闪电一钳,夺下一个刺客手中的单刀,右手手起刀落,切菜砍瓜一般,一刀劈断右边刺客的脖子,头颅滚地,顿时血流如注,喷了他一身,段伏归再将顺势将刀刃一送,插进左手这个人胸膛。


    不过眨眼间,他就取了两条人命。


    刺客们没想到他已经中了箭还能有如此战力,心下骇然,那首领不由再次把目光落到纪吟身上来。


    与此同时,段伏归似也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横扫了一圈,发现刺客正在包围过来,其余亲卫此时也被刺客缠住。


    他自己自是不惧,可多了个纪吟,她毫无战力,还被贼敌看出她是他的软肋,若他也被缠住……


    段伏归眸光一沉,在下一波攻击袭来时,改变战术,猛地擒住一个人的,抹掉他脖子,然后拽着他的胳膊横扫过去,那人的尸体在他手里几乎抡成了一柄长刀,瞬间将数人横劈倒地。


    趁着这一瞬间的空隙,段伏归一把捞起纪吟,双腿用力蹬了几下,凭空飞上马背,用力一夹马腹,便如离弦的箭般飞射出去。


    刺客首领脸色一黑,双眼暴凸,“快追,别让他跑了!”


    段伏归带着纪吟一路狂奔,本就在山林里,道路崎岖,枝叶横生,纪吟感觉自己脸上一阵刺痛,不知被刮了多少道口子。


    身后是男人剧烈起伏的胸膛,还有男人“呼哧呼哧”的重喘,每一口似乎都带出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纪吟感觉自己后背都湿透了,紧接着,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到了她脖子里,顺着颈肌一路往下。


    是血,段伏归的血!


    他方才为了救她,硬生生抗了一箭,受伤后也来不及处理,带着箭伤强行杀了数个刺客,伤口已经崩裂开来,此时正不断往外流血。


    纪吟被他护在怀里,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心里一时百感交集。


    她看得出,段伏归武艺超凡,若没有自己这个累赘,他或许早就摆脱那群刺客了,尤其是当那一箭射来时,他完全可以躲开,最后却选择了保护她。


    “追,他就在前面,快追!”


    一匹马驮两个人,尤其段伏归体格高壮,肌骨沉重,马儿的速度十分有限。


    很快,他们被追上了。


    段伏归回头看了眼,咬着牙朝纪吟交代,“扣住马鞍,望着前面,别撞上,行吗?”


    纪吟用力点点头。


    段伏归松开圈在她腰侧的胳膊,拿起挂在马鞍侧面的弓箭,箭囊里剩的箭不多,只有三支了。


    他没有犹豫,利落抽箭搭弓,动作间丝毫看不出他肩上受了重伤,然而身体不会骗人,因为受力,伤口再次裂开,他衣料被暗红鲜血浸湿,服帖在他身上,勾勒出男人极具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马背起伏不定,明亮的日光从树叶间隙漏下,男人凌厉的脸庞明暗交错,树影层叠,段伏归却不动如松,双臂始终稳稳地张着弓。


    终于,他抓准一个时机,手指一松,长箭离弦而去,正中刺客胸口。


    接着他飞快摸出第二支箭。


    纪吟努力控着马,避开树林中的障碍,夹紧马腹想要加快速度,然而还是被人追了上来。


    这时段伏归的箭矢也用完了。


    那刺客的马与他们只差了一个身位。


    对方的刀刺了过来,段伏归侧身回击,刀刃相撞,“铮”的一声巨响炸开,火星四溅,两人都被震得虎口发麻。


    力道传到马背上,纪吟身下的马差点马蹄一折,打了个趔趄,她死命勒住缰绳,几乎嵌入掌心,却半点感觉不到疼。


    对方趁机又逼近半个身位,两马几乎并行在了一起。


    纪吟余光一瞥,心如擂鼓,浑身发颤,尽量驾着马往树干逼仄处钻,将对方挤到后面,可就算能暂时挡住一瞬,对方却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一样,下一秒又追了上来。


    段伏归负伤后,先是砍杀六七人,方才又连放三箭,再次加重伤势,尽管意志强悍,此时亦觉力有未逮,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两人同乘,速度势必落入下风,于是朝纪吟叮嘱:“一会儿坐稳了。”


    然后便侧过身,彻底与刺客激战到了一起。


    庞罡本以为段伏归受了箭伤又鏖战许久,该是强弩之末了,可没想到他竟依旧出手如狂,自己连劈四五下,竟都被他抵住了。


    这山林中到处都是行猎的燕国队伍,拖下去被他们发现引来救兵的话,自己就再没机会了,又看被段伏归护在身前的纪吟,眼睛一眯,面巾下的唇勾起一抹阴险的弧度。


    他忽而换了方向朝纪吟劈过去。


    段伏归双目一骇,连忙扬刀接住,纪吟都没反应过来,这险些要了她小命的一招便已结束。


    接下来,那刺客不停攻击纪吟,段伏归只能死命回护,慢慢落入下风,紧接着对方竟趁机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反手朝纪吟刺来。


    段伏归怒目圆睁,抬腿踢过去,匕首划破衣料,在他大腿上剌下一长条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他咬了咬牙,当即心一横,推着纪吟的背往下一压,猛地一提气,朝刺客飞身过去,将人扑倒在地。


    两人倒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眨眼间已过了十来招。


    “你是哪路人马?”段伏归眯起凤眸,喘息着问。


    “你不用知道,只要知道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就行。”


    “连脸都不敢露的鼠辈,还妄图取我性命!”段伏归冷笑一声,一记重拳如泰山压顶般扫过去,将对方的下巴击了个粉碎,血肉横飞。


    段伏归乘胜追击,猩红银亮的刀尖“噗嗤”一声没入对方胸膛。


    对方不甘地从喉咙里“嗬嗬”几声,最终没了气息,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刺客一死,段伏归也脱力坐到地上。


    虽然他最终赢了,可刚才的缠斗加重了他的伤势,加上失血过多,视线已经开始发昏。


    但他现在还不敢倒下,他看了眼纪吟,拄着长刀站起来,朝纪吟伸出手,纪吟颤抖着握住他被鲜血覆盖的手掌,段伏归借着这丝力道,用尽全身力气跨上马背。


    “走!”


    不知道身后的刺客是否都被解决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再追上来,以男人如今的状态,恐怕很再难应付。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援军很快就来了。”他说,几乎只剩气音。


    “嗯。”纪吟点点头。


    终于,两人在一处矮崖下发现个山洞,段伏归带着纪吟下马,然后将马放跑,又让纪吟将自己扶进山洞中。


    此时段伏归几乎成了一个血人,脸上、脖子上,胸前、胳膊、大腿,全是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尤其是左肩和右腿,皮肉外翻,鲜血淋漓,胆小的只怕看上一眼都要做噩梦。


    纪吟已不是第一次经历战争场面了,却还是被男人的伤势惊到,她都不敢想象这伤落到自己身上会有多疼,男人却面不改色,但他脸上脖颈上冒出的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无不昭示着此时的忍耐。


    纪吟手足无措了会儿,才想起应该尽量帮他止血。


    她身上亦全是被男人沾上的血和泥,想了想,她掀开外裙,将自己的中衣下摆拽了出来,又拔下一支发簪,在布料上一划,“撕拉”一声,衣摆被裁成长段布料。


    现在也顾不得清理消毒,她先帮段伏归将大腿上的伤口用布条勒紧止血,又去看他肩上的伤,透过撕裂的布料,她才发现箭伤的位置,伤口边缘和血都在发黑发乌。


    “箭上有毒!”她低呼出声。


    段伏归低头瞧了一眼,抬起右手摸摸她的脸颊,“没事,一时死不了。”


    按理有毒的箭头应该尽快拔出,可这箭扎得太深,纪吟手上什么工具都没有,更怕随意拔箭伤到周围血管,害他失血更多,只能随便用布条帮他裹了下。


    两人瘫坐在地上,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


    空气一时静了下来,只有林间传来的鸟鸣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纪吟侧过身,微微扬起头,看着男人即便污浊也依旧凌厉的侧脸,眼神复杂,低声问:“你刚刚,明明可以丢下我自己突围出去,为什么要冒着性命救我?”


    “你是我的女人,要是遇到危险就把你丢掉,我还算个男人?”男人理所应当地说。


    “那只要是你的女人你就会冒着性命救她吗?”纪吟又问。


    “不,只有你,我爱你,才不想让你受半点伤害。”男人看着她的脸,定定地说。


    山洞光线昏暗,男人的脸被血痂和尘土盖住大半,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一双眼睛却灼亮惊人,里面熊熊燃烧的火焰似能烧到人心头去。


    纪吟仿佛被这眼神烫到了,慌乱地眨了眨眼,垂下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知道刚才刺杀你的是谁吗?”


    “我猜是秦国的人。”


    “秦国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在猎苑里安插这么多刺客,先前不是让人排查过吗?”


    “自然是有人跟他们勾结……”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纪吟再次抬头,发现他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即便隔着满脸污渍,依旧能看出他脸色发白,嘴唇乌紫,大概是失血加上毒性发作了。


    纪吟探出另一只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一片冰冷潮腻,又摸摸他颈侧,脉搏还跳动着。


    “段伏归?”


    “段伏归,你不能睡,你醒醒,援军马上就来了。”


    “段伏归?”


    纪吟轻唤了好几声,男人始终没有回应,大概是终于支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她一颗心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


    此情此景,幽暗狭小的山洞,男人人事不知,四周没有看守,又在荒郊野外,只要她丢下男人转身离开,就能获得自由。


    这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男人刚救了你,现在将人丢下是不是太无情无义了?”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


    “不,你也是被牵连的,要不是他,你怎么可能遇到刺客?”另一个声音辩解道,“说不定禁军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他马上就能得救了。”


    “你不是一直想逃离男人的囚笼吗?”


    “错过这次,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


    纪吟眼神变换,挣扎许久,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看着段伏归,多谢你今天救我,只是你所谓的爱不是我想要的,若我能顺利离开,日后我不会再恨你怨你,我会永远记得今日的恩情。


    纪吟将被攥住的右手一点点从男人掌中挣脱开来,现在,她彻底没了束缚。


    她轻手轻脚爬起身,拨开山洞口悬垂下来的藤条,最后回头看了眼昏迷中的男人,转身朝外走去。


    然而刚走出不过十来步,她突然后脊一僵,一股寒意直窜上来。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段伏归真的这么容易倒下吗?


    ……


    半刻钟后,纪吟折身返回山洞,只见本该昏迷不醒的男人,不知何时竟睁开了双眼,正幽幽地盯着洞口。


    第47章


    “你醒了?”纪吟一脸惊喜,扬起一个笑。


    “你去哪儿了?”段伏归看她站在山洞外,探究的目光轻轻从她脸上扫过,只见她左右手里各拿着树叶,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


    “我听到这附近好像有水声,可能有小溪,就想去弄点水,对了,我还在路上采了草药,不知道会不会对你的伤有帮助。”纪吟面上笑容明媚,后背却早已汗湿一大片,心脏更是被吓得近乎窒息。


    刚才她走到半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段伏归年纪轻轻就能打败几个兄弟坐上燕国皇帝的宝座,他真的这么容易被人算计吗?


    她又想起昨夜回去途中,段英突然冒出来,似向段伏归禀告了什么。


    就算按男人说的,燕国中有人跟秦国勾结,那他就半点没察觉到吗?


    想到这些,纪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出于某种对于危险的直觉,她硬生生忍住逃跑的欲望,决定回来看一眼,如果段伏归还昏迷着,那就一切都好,结果这一眼,吓得她差点魂飞魄散。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


    不是轻浮虚弱的状态,他坐在山洞里,腰背笔直,仿佛一柄藏在暗处的冷剑,散发着幽幽寒芒。


    这下纪吟肯定了,他绝对在试探自己,就算那些刺杀是真的,但刚才的虚弱一定是他装出来的。


    纪吟不敢想象自己要真这么跑了,再被男人抓回来,她会陷入怎样一种绝境。


    她庆幸的同时,又忍不住生出一股浓浓的失望和绝望,然而她现在半点不敢表现出来。


    她撑着近乎脱力的身体,微微弯下腰,跨进山洞,跪坐到男人身边,将折成斗状装了溪水的树叶朝前一递,“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不过,你失了不少血,也不能喝太多,只能润润喉。”她又提醒道。


    段伏归的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没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她这一番关心十分自然,不似作伪,算算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算长,再看她带回来的水和草药,他慢慢放下心来。


    发现到她挣开自己朝外走出去的瞬间,他几乎忍不住要暴起,差点扑上去掐住她脖子,共同经历生死,他甚至豁出性命去救了她,她难道还要逃离自己?


    就在方才他还在想,当她无情抛弃自己,以为能趁机逃走,最后却被抓回来,那张小脸上的神情该是何等绝望。


    还好,还好她最终没让自己失望。


    段伏归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带着几分宠溺的责备,“外面还有刺客,不安全,别乱跑。”


    纪吟低下头,露出后颈一节雪白的颈肌,有些委屈又有些担心地说:“我知道了。只是你刚刚昏迷着,我叫了你好久你都没有答应,我怕禁军不能及时赶来,现在已经快傍晚了,万一他们真的找不到我们,说不定就要在山里过夜了,你身上的伤这么严重,还中了毒,总要想办法处理下……”


    原来是在担心他。


    这下段伏归彻底放下怀疑,包住她的手,宽慰道:“他们会来的。”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喊声。


    “陛下~,夫人~”


    “陛下~,夫人,你们在这里吗?”


    纪吟眼神一亮,“援军来了,我去看看。”


    这次段伏归眼尾含笑,没再阻止。


    纪吟撑起身体,弯腰出了山洞,背对男人的瞬间,她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遗憾,但也只是一瞬间就打起精神。


    “我们在这里!”纪吟一边回应,一边扬起手,“陛下在这里!”


    段英听到动静,连忙下马赶过来,看到坐在山洞里的段伏归,当即跪下请罪,“属下来迟,请主上责罚。”


    “无妨。”段伏归摆摆手,今日之事虽有点偏离,但也算在计划之中,于是问段英,“抓到活口了吗?”


    段英肯定地点点头,飞快与他交流了个眼神。


    紧接着队中随行的军医上前来,帮段伏归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看到他腿上的扎带,虽还隐隐渗血,却没再成股往外流了,赞赏地点了点头,“还好包扎及时,止住了血。”又掏出两个陶瓷瓶,从中倒了几粒药丸出来,是止血丸和解毒丸。


    “陛下左肩上的箭头有毒,所幸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陛下中箭后还与贼人战了不短时间,导致毒素侵入体内,因此引发头晕昏眩失力等症状,虽暂时没危及性命,还是要早些解毒才保险。”


    段伏归拿过药丸,一口咽下,然后下令撤走。


    段英本欲上前搀扶,去被他随手拂开,“我还没到这种地步。”


    纪吟见状,再次生出一丝后怕。


    纪吟也上了马,然而,待走了一段时间后她才发现,这不是回营


    地的路。


    “我们要去哪儿?”


    段伏归道:“我在林中遇刺,生死不知,剩下的人才能主动浮出来。”


    纪吟便明白了,段伏归这是要引蛇出洞。


    她不禁想到,如果他早有察觉,为何还要以身冒险,那些刺客是真的,箭雨也是真的,他身上的伤更是真的,稍有差池就有可能丢掉性命,他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仅仅为了试探她,值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纪吟不明白。


    趁着最后一点余晖,一行人悄然出了山林,来到一处纪吟不曾见过的别院。


    别院不大,但守卫森严,还未至跟前,便有一队人马迎了上来,段英上前交涉了几句,对方抬起头,朝段伏归看了一眼,这才将他们请了进去。


    此时已入了夜,四周漆黑一片,唯余点点暗淡的月光笼在大地上,纪吟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只隐约发现墙头上几点星子似的寒芒,仔细看去,赫然发觉那竟是箭头!


    这看似普通的别院,暗处恐怕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快,林七针,快,主上来了!”


    “主上中了箭,箭上还有毒,你赶紧施针!”


    段伏归一进屋,众人便赶紧围了过来,其中还有个大约二三十岁的瘦弱男子,年纪轻轻却蓄了一把山羊胡,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林七针”了。


    纪吟从未见过这个人,但能出现在这个别院里的,应该都是段伏归亲信当中的亲信。


    纪吟先前给他包扎的布条被解开,退下衣裳,露出男人精壮的胸膛,箭伤边缘的皮肉已成乌紫色,更是因为先前杀敌,伤口崩裂,变得血肉模糊,看着尤其可怖。


    很快,林七针将一碗烈酒浇到段伏归的伤口处,男人身体猛地一绷,胸前肌肉剧烈弹跳,脖颈青筋暴起,蜿蜒出狰狞的纹路。


    紧接着,林七针拿起一柄薄若蝉翼的小刀,对着伤口,手起刀落,利落地划了下去……


    乌紫的血液顺着男人的胸膛流淌下来,伤口附近,七根银针没入男人皮肉。


    半个时辰后,伤口终于处理完毕,段伏归吐出一口浊气,浑身大汗淋漓。


    方才取箭时,纪吟就在边上,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有多痛,可男人只紧紧咬着牙,没有吭过一声。


    她不由又想起他飞奔过来替自己挡箭的那一幕,尽管她告诉自己,她是被他牵连才会招致刺客对自己下手,但那一刻的震撼却是真的,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他如天神一般护在她身前。


    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吧,生死一线中的救命之恩,让她因此爱上他,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不可否认段伏归是一个十分出众的男人,他体魄强健、意志坚定、能征善战,有作为君王的目光,能顺应历史大势做出改革,是当之无愧的枭雄人物。


    可也是这样一个人,禁锢她的自由强迫她。


    纪吟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偏不肯放过她,甚至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


    “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纪吟这才回过神,正好对上灯火中男人关切的眼神。


    她强按下胸中复杂的心绪,看着他肩头包扎好的伤口,伸出手指轻抚上边缘,露出一抹心疼的神色,“你还疼吗?”


    段伏归眸色一顿,瞳中的墨色似在一瞬间晕染开来,湛然清亮,炯炯有神,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轻声说:“不疼了。”


    屋里还有旁人呢,而且那个林七针好像还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看,纪吟有些不自在,挣了挣,然而男人即便受了伤中了毒,力气依旧大得过分,她竟没能把手抽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林七针给他配的解毒汤药熬好了,纪吟便道:“你肩上受了伤,不方便,我喂你。”


    段伏归笑着点头,“好。”


    纪吟便趁机挣脱他的束缚,接过药碗,用汤匙搅拌掉蒸腾的热气,勺起一勺,轻轻吹了吹,还特意用唇碰了下,确定不烫了才喂到男人嘴边。


    从刚才开始,段伏归的眼神就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尤其看她执起汤匙,两片粉润的唇瓣轻轻朝前嘟起,吹气,残余的气息扫过他脖子、胸膛,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再看她还主动用唇试了试汤药,留下小片晶亮的水光,就好像……被他亲吻过后的模样,一时间竟让他口干舌燥。


    纪吟将药送到男人嘴边,却不见他动作,仿佛在出神,一时疑惑,轻轻唤他一声,“怎么了?”


    段伏归这才回过神来,张开嘴,将汤药吸进嘴中。


    明明是苦涩的药汁子,他却从中品出了甜蜜的滋味。


    他分明感觉到,她如今对自己亲近多了,要是从前,她哪里会主动喂自己喝药。


    纪吟勺一勺,他喝一勺。


    纪吟本是带了几分报复的意思,他先前也这么折磨自己,然而看他喝得面不改色,甚至有几分享受,让她都忍不住怀疑,他该不会中毒导致味觉都失灵了吧?


    第48章


    “陛下失踪了!”


    “怎么回事,陛下勇武过人,身边还有亲卫随行,怎么会失踪?”


    “有人在林中看到厮杀痕迹,有刺客埋伏陛下,陛下身边的亲卫都死了一片,陛下的坐骑也中箭倒在了地上。”


    此话一出,现场响起一片抽气声。


    “派人去找了吗?”


    “去了,方才有人来,把营地里的禁军都调进山里去了。”


    “这可怎么办?”


    ……


    段伏归失踪的消息瞬息间在营地中散播开来,所有人人心惶惶,再没了打猎的心思。


    直到夜色降临,还没段伏归的消息,不知怎的,谣言竟演变成段伏归已遇刺身亡,只是为了稳定目前的局势,他的亲信才谎称只是失踪。


    朝中大臣们都聚到了王帐中,众人或眉头紧皱,或一脸沉凝,或立或坐,总之气氛十分压抑,几十人挤在一起,一时间竟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才有个人起了话头,“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卢公、贺兰将军,常山王,你们说句话吧。”


    “这还用说,当然是要派出更多人,全力搜寻陛下的下落。”贺兰坼说。


    “搜寻,怎么搜寻,先前已经派出去那么多人,只差把整座山的草皮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他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阴沉的声音插了进来。


    “陛下一定会没事的,刺杀现场没看到陛下的身影,说不定是躲到了哪个山洞里,只要派出人手仔细寻找,一定能找到陛下。”贺兰坼坚持。


    “陛下遇刺绝不是意外,我看,不仅要派人继续进山搜寻,还要把营地把守起来,所有人都不许随便出入。”卢硚想得更细些。


    “你说的对。”


    不少人点头赞同,却有另一些人却极力反对,“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是不是还活着都不……总之,如果秦国得到消息趁乱出兵该怎么办?我觉得我们应该早点回京,稳定局势,才好作出应对。”


    “稳定局势?是不是还要趁


    机推举新主啊?”贺兰坼冷笑着看向说话之人。他是段伏归的亲舅舅,利益早就与段伏归绑到了一起,无论如何都要维持段伏归的地位,说话越发不客气起来。


    “来人,将这大逆不道贼子给我绑起来!”贺兰坼站起身,一把踹开身下的椅子,发出“哐当”两声巨响。


    这时匹娄同站出来阻止,“贺兰坼,你别把自己的火气发到别人身上,你担心陛下的安危,我们就不担心吗?我们当然希望陛下一切安好,但若真遭遇不幸,为了燕国上下,择立新主本就是应当的,你们大家说是不是。”


    贺兰坼猛地伸出手指着他,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道声音:“匹娄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


    匹娄同也是燕国一员大将,是先帝重臣,曾经风光无限,只可惜段伏归登基后他就受到了冷遇。


    他弟弟的女儿,是段伏义的侧妃,同时也是段治的生母。


    段治就是段伏义那个逃到秦国的大儿子。


    当初段伏归登基,血洗了段伏义一派的人,但却没对匹娄同下手,一来是未找到他勾结段伏义谋害皇帝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匹娄同手上的兵权。


    那时段伏归初拿下燕京,匹娄同十分会见风使舵,段伏义一伏诛就向段伏归示好,段伏归想到匹娄家族的势力,权衡之后决定暂不动他,当然,也不会重用他,只要他安分守己,安度晚年不是问题。


    然而,现在看来,他或许并不甘心自己手上的权势一日日流失。


    就在双方为了该不该回燕京争吵不休时,一道急促的马蹄声飞快逼近,扬起黄尘,然后在帐前勒马急停,禁军滚下马来,朝帐中禀告,“禀诸位大人,属下等在林中抓到了一个刺客活口。”


    方才喧闹的争吵登时一静,视线齐刷刷射过来,有人目露欣喜,有人却瞳孔一缩,不着痕迹地跟旁边的人对视了一眼。


    “太好了!”


    “把人压过来,审,好好审,陛下到底有没有受伤,还有这刺客,猎苑戒备森严,这么多刺客到底是怎么混进去的。”


    及至深夜,通过刺客的口供,又经过层层审问和排查,终于查出来,原来这西山猎苑里竟真的有人暗中勾结秦国人,特意松了口子,帮秦人遮掩,让他们先扮作寻常商队混入西山附近的平城,又趁夜躲进山中,藏身在一处山洞,悄悄尾随了半日,摸清段伏归身边的情况后决定抓住机会一举击杀他的性命。


    “他中了一箭,受了伤,只是最后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那刺客最后交代说。


    然而这才是最恐怖的,若段伏归死了也就算了,就算查出来,他们说不定也还有一条生路,可偏偏现在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


    若等他回来……


    “若等他回来,查出这其中有我们的手笔,你我就等着脑袋落地吧。”一顶昏暗的帐篷中,匹娄同望着其余两个人,昏黄飘摇的烛光照在他满脸横肉的脸上,沉得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不至于吧,我们做得十分隐蔽,他难道有通天的手段?”平城偏将曹胥不确定地说。


    “不至于?”匹娄同冷哼一声,眼底射出一道凶光,“你可别忘了,他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


    他说着,仿佛醒悟过来,忽然瞪大两只眼,“不行,不能再等了!这是他的阴谋,我们再等下去只能死路一条。”


    拳头捏得咯吱响,匹娄同明白过来了,这是一道陷阱,如果他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坐以待毙,等段伏归回来,自己绝对会成为他刀下亡魂,可若是公然反叛,那段伏归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可以说,从他与秦国合作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了退路。


    他自是不甘心权力从自己手上流失,更对段伏归所谓的汉化改革嗤之以鼻,所以才答应秦国,一旦段伏归身死,他们就把段治送回燕国,若能扶持段治登上皇位,他就是大权在握的权臣,然而段伏归的反应却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为今之计,只能拼一把了。


    “你们马上去调动人手,随我突围出去,即刻赶回燕京。”


    说着,他又招来自己的亲信,写了一封调令。


    然而那个亲信刚骑上马,还没跑出营地,就被一道冷箭射穿后背,顿时从马上栽了下来。


    “段统领,从他身上搜到一封书信。”


    段英拔开筒塞,将里面的绢帛抽出来,一看,“果然是他!”


    “上!”


    ……


    夜半十分,原本寂静的营地里陡然响起喊杀声,数百道火光燃起,仿佛游走在黑暗中的火龙。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匹娄同造反了。”


    “什么!”


    匹娄同没想到段英来得这么快,只恨自己没有早点行动,如今他被堵在营地里,身边也不过数十个亲信,方才他去游说了了一些平日关系不错,亦或是反对段伏归改革的人,并没说自己要反,只说决定先回燕京稳定局势防范秦国,问他们要不要一起,有人同意,也有人拒绝。


    现在,他们所有人手合在一起,也不过两三百人,哪里是段英的对手。


    “放箭!”


    夜色限制了众人的视线,箭雨落下,顿时死伤一片。


    最后,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激战,以匹娄同为首的造反者死的死,伤的伤。


    其余未参与的人惶惶不安,又因不清楚其中的具体内情,根本不知道哪方说的是真的,哪方说的是假的,再加上营地被围,生死都掌握在旁人手中,正是人心生乱、惶惶不安的时候,急需有人出面稳定局势。


    天渐渐开始亮了,迎着东际处的第一缕天光,一道高大的身影正骑着马从晨雾里浮现出来。


    “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来了!”


    禁军们高喊。


    众人忙从帐中出来,果然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一如既往的坚毅刚硬,顿时放下心来-


    纪吟本以为男人受了伤又中了毒,该好好休息养伤,却见他处理完伤势后就忙碌个不停。


    看他原本充满血气的嘴唇苍白起来,纪吟担心地问了句,男人却道:“我没事。”又瞧她憔悴的眉眼,心知她今天也累坏了,便摸摸她的脸颊,“你累了就先去睡吧。”


    他既这么说了,纪吟也不客气,要了点热水,转身去里间,草草洗漱擦拭了下,却没能入睡。


    她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裳,睁着眼看着黑漆漆的夜色,心中一阵后怕和庆幸。


    这次虽没能成功出逃,但换个角度想,经过这事儿,男人总能对她放下戒心了吧。她这般安慰自己。


    别着急,来日方长。


    已经忍了一年了,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第49章


    一场行猎草草结束,然而,那场刺杀引发的震荡却远没平息。


    秦国果然蠢蠢欲动,派出两千兵马前来边境试探,结果却被段伏归提前埋伏的队伍反包围,两面夹击,死伤过半。


    这虽只是一场小小的试探性的交锋,却也叫秦国吃了个大亏。


    秦国内部因此争论不休,有人觉得应该回撤防守,以防段伏归领军来攻,也有人分析说,以往交锋,段伏归必定亲自领兵,这次却没露面,而据唯一一个逃回来的杀手说,段伏归确实中了箭,再加上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那夜大营中确实发生过动乱,且动静不小,要是段伏归当真没事,能闹这么大?


    后来段伏归虽露了几面,外表看上去也没有异状,但他露面时间极短,根本不似他往日的行事作风。


    由此他们推测,段伏归的伤势必定不轻,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而已。


    于是他们重整旗鼓,决定再发兵试探一回-


    平城。


    那夜营变之后,段伏归便结束行猎,将大部分官员和


    他们的家眷遣返回燕京,自己却留在城中处理后续事宜。


    刺史府,后院。


    纪吟独自坐在小杌子上,一手托着腮,亲自守着药炉熬药,目光却怔怔地看着院外的天空,有些悠远。


    待一道白鸿划过天际,一声鸟叫将她惊醒,纪吟才发现药的火候到了,细白手指拿过搁在小桌上的巾帕垫着手柄,亲自滤好了汤药,搁到托盘中,然后朝前堂走去。


    此时段伏归正半躺在榻上,面前站着几个将领,似在议事,看到纪吟前来,均恭敬地垂下眸,往后退开一步。


    段英机灵地将一个小凳子搬来放到榻前。


    纪吟面色如常地穿过众人让出的通道,施施然来到段伏归面前,也不行礼,随意坐到小凳子上,朝男人道:“你该喝药了。”


    饭后半个时辰服药最佳,然而男人忙碌起来总忘,纪吟提醒了两回也不顶用,又十分担心他的伤,只好亲自监督他吃药。


    段伏归一看到她,冷肃的脸就柔和下来,等了片刻不见她动作,拿眼神去看她,纪吟假装没收到他的暗示,他这才自己拿起碗,一饮而尽。


    段伏归还想她像先前那样喂他,可纪吟主动来送药便已是做了许久心理建设了,哪里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么亲密的事,只盯着他把药喝完,便带着东西离开了。


    男人的视线一直追随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屏风后面。


    段英看到他脸上那荡漾的表情,仿佛喝的不是苦得麻舌的药,而是甜滋滋的蜜水,心里一阵恶寒,差点搓出一地的鸡皮疙瘩。


    同时又有些担忧,如今主上越发沉迷夫人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面又议了大约一个时辰,众人才散了。


    纪吟坐在里屋的榻上,将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日子,两人住在一处,加上段伏归并未隐瞒她,纪吟便从他话里听出了大概的经过。


    待男人进来,纪吟问:“秦国真的会主动进攻吗?”


    段伏归道:“此次秦国领军的赵弢,生性多疑,我故意露了几面,放出我完好无损的消息,却没亲自上战场,反而叫他怀疑我,必会再次派兵试探,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用兵之道,莫不如是。”


    他语气虽平淡,然整个人的神态、气度,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尽在掌握的霸气和自信。


    纪吟心里微微发毛,仅仅一场行猎,一场刺杀,他不仅来了出英雄救美,让自己对他“死心塌地”,还趁机铲除了匹娄同等心怀异心之徒,并且理由十分正当,无一人敢置喙求情,最后,还利用自己受伤的表象迷惑敌人,诱敌上钩,可谓是步步为营,一箭三雕。


    纪吟甚至都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出发来西山前就计划好的。


    如此心机,不管是对大局的把控还是对细节的缜密,都做到了极致,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坐稳燕国皇帝宝座。


    纪吟越发不敢表露出分毫异样,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只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来药瓶、绷带等东西,推他坐好,然后伸手去解他的上衣。


    屋内没有旁人,金带钩轻微碰撞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明显,厚重的玄色外裳被两只细润白皙的手勾到一边,紧接着是内里素白的丝质中衣,丝料柔滑,掩不住衣下那副坚实宽厚的轮廓,纪吟甚至能感觉到她手指触上他的一瞬间男人腰腹肌肉就猛地绷了起来。


    他身上那股药苦混合着淡淡血腥气的气息,悄然钻进她鼻息间,明明再亲密的事也做过不止一次了,纪吟还是不习惯,尤其感受到男人灼灼的目光从头顶投下来,她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微颤,绷带剥落,露出男人肩头狰狞的伤口。


    她一时没动。


    这是一个圆圆的创口,位于肩峰之下,看着不算特别大,却格外深,当时为了解毒还剜掉了一层皮肉,现下伤口边缘虽已微微结起暗红色的痂,但创面依旧狰狞。


    她眸中似有水光闪烁,露出隐忍的疼惜。


    段伏归心中受用,嘴上却道:“不过是点皮肉伤,看着唬人,养养就好了。”


    又伸手勾起纪吟的下巴,似要好好欣赏她心疼自己的模样。


    直至此刻,他终于放下心来。


    此前是他用错了手段,非要强硬地逼她朝自己低头,后来被外祖母点醒才意识到她的性子素来吃软不吃硬。


    她连路上的流民都可怜,尤丽她们一开始与她本无多少情分,她知道她们被自己牵连受罚便要想办法去送药,可见是个软心肠的。


    果然,他采用怀柔手段后,她的态度也跟着软了下来。


    但因她已经骗过他一回,段伏归并不敢轻易相信,后来密查到有人想在西山刺杀他,他几乎是一瞬间就下了决定。


    是试探,也是趁机谋取真心。


    现在来看,他成功了!


    纪吟嗔怒地瞪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轻手轻脚地给他清理干净伤口,换上新的药粉,然后包扎上绷带。


    最后终于收拾妥当,她正欲起身,却突然被男人拽住胳膊跌进他怀里,她连忙撑起手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的伤口,不禁怒道:“你身上有伤还这么……唔。”


    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尽数淹没在了男人的唇齿中。


    ……


    许久之后,纪吟被男人半压在榻上,女孩儿衣襟凌乱,被她紧紧攥着,两片水嫩的脸颊透着一股不正常的红。


    “大夫说,你流了、不少血,还中了毒,失了不少元气,不可以……”纪吟半垂着潮润的眼睫,嗓音发哑,因为气息不稳说话断断续续,态度却十分坚定。


    段伏归心头发痒,尤其忆及方才掌心里那团雪团儿的软滑触感,浑身躁动不已。


    这几日她对自己的柔情关心,悉数化作欲望在心底滋长,只恨不能立马将她生吞活剥了。


    他倒不怕自己伤势如何,只是她绝不肯。


    一时间,段伏归竟有些后悔自己受这些伤了-


    接下来数日,秦军果又再次来攻,燕军向来勇猛,这一次却好似有些群龙无首,犹豫不定,反应总是慢半拍,接连被下两城,赵弢志得意满,甚至放话要攻下平城活捉段伏归。


    然而就在他信心满满将要兵临城下时,却传来后方大营被袭的消息,他连忙回军去救,却在半路遭遇燕军伏击。


    此一战,秦军主力受损,折损上万人马,赵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段伏归的当,顿时痛恨不已,发誓咒骂。


    他那边如何痛骂段伏归且不管,段伏归这边,他断定秦国短时间内怕是不敢再主动出击,于是决定启程返回燕京。


    男人来时,大半路程都在骑马,回去却大半路程都躺在车里,其中虽也有伤势的原因,更重要的,却是想跟纪吟腻歪。


    这段日子,即便因要养伤不能同房,男人也没就此放过她,逮着机会就来亲亲摸摸,最后惹出一身火气来无处发泄,嘴上甚至起了一个泡,林七针来给他复诊时,忍不住暗暗告诫了几句。


    纪吟听到都臊得慌,又气,仿佛是她不知轻重勾着他一样。


    于是故意冷着脸,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也不再亲自督促他喝药。


    段伏归知她恼了,好生哄了半日,直到承诺伤好之前都不再招惹她,这才将人哄好了。


    所幸回了燕京,段伏归又忙碌起来,加上纪吟住在玉樨宫中,只要不主动往前朝凑,男人一日也就晚间来一趟。


    天气渐渐热起来,转眼就到端午了,宫里都在包粽子、熏艾草、编彩绳。


    纪吟闲着无聊,最近看了些医书,又跟张太医请教了些医理知识,然后命人送了药材和香料,打算自己配点驱蚊香包。


    段伏归来时,她好不容易缝好了一个,针脚歪七扭八,可到底是她亲手缝的,颇有成就感,举起来给尤丽和陶儿看。


    “夫人真厉害!”两个丫鬟闭着眼睛瞎吹。


    她们这么捧场,纪吟反倒不好意思了,她知道自己的水平,这香囊的针脚只怕连十岁幼童都比不上,正想收起来,却忽被只大手夺了过去。


    纪吟抬眼一看,果然是段伏归。


    “你干什么抢我的东西,还给我。”


    段伏归不仅没还,反而张开手心仔细瞧了瞧,然后看过来,眉眼含笑,“你亲手做的?”


    他不问还好,一问纪吟更加不好意思了,脸颊浮起两片红云,“不过是头一回做,用来练手的。”


    她说着,踮起脚朝上一够,想趁男人不注意把香囊夺回来,却没想到他早有准备,将手高举过头顶,叫她扑了个空。


    男人长臂一收,她便被他带进怀中。


    “这个香囊送我。”他说。


    “凭什么?”纪吟小声哼哼。


    “我生辰要到了。”


    纪吟抬起眼眸,眨巴了下眼看着他,略带纠结地说:“我这个做得不好,你等我重新做一个。”


    “


    好,我等你新做一个,不过这个我也要。”


    “只许要一个。”


    “我偏两个都要。”


    “你未免太霸道了。”


    男人只望着她笑,他就是一个霸道的性子。


    纪吟瞪他一眼,又在他身上扫了下,看到他腰间挂着的玉佩,拽了下来,“你个小贼,偷了本姑娘的香囊,就拿这玉佩抵债吧。”


    “姑娘的香囊千金难求,一块玉佩恐怕不够。”


    “嗯?”


    段伏归身上佩戴的玉佩自不是凡品,通体莹白细润,腻如羊脂,这才是真正的千金难求,别说换她一个针脚拙劣的香囊,便是换一万个都够了。


    “不如将我抵身给你,任由姑娘差遣如何?”


    他竟也会开这种玩笑了,一时惊奇,没注意到男人的动作,下一瞬,唇上便多了股温热的触感。


    早在段伏归进来时,几个丫鬟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还顺带合上了外间的门。


    养了将近一个多月,也憋了一个多月,段伏归伤势大好,加上自认自己与纪吟两情相通,越发动情,两人很快就跌到了榻上。


    纪吟察觉到男人想要更进一步,轻轻抵住他胸膛,“你的伤……”


    段伏归拿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不妨事。”


    ……


    窗外,一场急雨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纪吟的思绪沉沉浮浮,终于淹没在了这场激狂的浪潮中。


    “你可舒服?”男人放缓下来,拨开她面颊上的碎发,哑着嗓音问。


    纪吟秀眉微蹙,咬着唇不答。


    “可舒服?”男人不得到回答不肯罢休,她一刻不答自己,他便一刻不停,粗粝的手指不断作弄她。


    两人现在虽相处十分融洽,但段伏归还是隐约感觉到她不是那么喜欢跟自己亲近,总推拒自己,有时还会下意识发颤,他猜或许是头几次他怒意上头,力道太重,害她吃了不少苦头,所以才生出抗拒。


    这怎么能行,他希望两人水乳交融,共赴这极乐。


    于是他问冯全有没有让女子也动情的法子,冯全虽诧异,还是给他找了些书来,且还不是一般的书,据说是个中行家所绘,那男子生得平平无奇,也无甚本事,却凭借这项取悦女子的技艺,不知勾搭了多少妇人,且把那些妇人迷得两眼发昏,甚至愿意资他钱财以供他享乐。


    段伏归自是极看不上这种人,奈何他自身经验也不多,或许也存了那么两分隐秘的不可告人的心思,若是自己也有这般本事叫纪吟离不开他……


    最终他还是打开了冯全献上来的书册,认真看了几本,不得不说,内容确实香艳,与他从前在军中听到过的截然不同。


    军中的汉子们只顾自己爽快,哪里懂得该如何取悦女子。


    那些图画牢牢印在段伏归的脑海,在看到纪吟时,那画本中的女子便化作了她的脸,那雪白的肌、修长匀亭的腿,玲珑的足……


    段伏归低头看着身下的人儿,她虽仍蹙着眉,似有几分难耐,可整张脸却绯红若霞,眸光潋潋,一滴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眼尾要落不落,胸脯起伏呼吸急促,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媚态。


    “快乐吗?”他坚持不懈地问,灼热的呼吸扫过她颈侧的肌肤。


    纪吟被他撞得发晕,又实在受不了男人这般折磨自己,最后只能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却没想,男人得到回应,却更加兴奋起来。


    ……


    段伏归来时日正西沉,待这场急雨停下时却已月上中天。


    纪吟彻底失了力气,香汗淋漓,鬓发微湿,任由男人将自己半揽在他怀里,侧脸贴着他胸膛,一双水雾蒙蒙的眼微微失焦。


    男人则一下又一下抚摸着她纤瘦柔腻的脊背,享受着极致欢愉后的余韵。


    正当纪吟困意上涌,差点睡过去时,却被突来的一句男声震得差点魂飞天外。


    “阿吟,我们生个孩子吧。”


    “什么?”她猛地睁开了眼。


    第50章


    “我们生个孩子吧。”段伏归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十分自然。


    纪吟沉默了,原本伏在男人怀里的柔软身躯一点点僵硬起来。


    她长久的沉默让段伏归有些不满,横在她腰上的手将她拉开少许,低下头看着她,“你不愿意?”


    男人语气平静,然而声音却似比平日沉了,也冷了,透着股沉甸甸的仿若坠石般的感觉,一下将纪吟砸醒了,思绪回转回来。


    她心知自己的反应叫他不悦了,于是垂下眸,长睫盖住慌乱的瞳仁,低声说:“这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


    这倒是真的。段伏归心情稍微缓和,却道:“你先前吃了些伤身的药,又受了寒,张覃当时说你在子嗣上会有些艰难,现在调理了半年,前几日我问张覃,说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可以受孕了。”


    他说着,大掌不自觉落到她腰腹上,轻抚,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柔软细薄的肌肤。


    纪吟感受到这份温热,却仿佛是一张烙铁落在了身上,将她烫得差点蜷缩起来,她拼命隐忍着才没在他面前露出异样。


    “我今年二十有三了,朝臣们都在催促我,我也觉得是该生个孩子,如此朝局也安稳些,你肯定也不想我跟别的女人生是不是?”


    纪吟讷讷应了句“嗯。”手指一点点掐进掌心。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段伏归忽然转换了语气,重新搂着她朝上提了提,让她趴在自己身上,两人的脸面对面,几乎就要碰到一起,“最重要的,我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拥有你我共同的血脉。你想要吗?”


    男人此时的语气可谓温柔到了极点,配合着低沉磁性的嗓音和英俊的面庞,甚至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


    纪吟脑子里乱糟糟的,差点就要破了这几个月以来的伪装。


    事到如今,她还能如何,就算拒绝男人也不会允许,只能点点头表示愿意,但她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此前张覃说她会子嗣艰难,她不仅不难过,其实还松了口气,甚至想尽办法将他开的汤药倒掉,以此来延缓生育机能恢复,同时还不着痕迹地在排卵期推拒男人的求欢。


    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忽又想到,两人方才刚经历了数次交缠,她还没洗漱,男人那些东西还在她身体中,会不会……


    想到这儿,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起来了,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


    男人好像也想到了这点,拿开覆在她腰上的手,盯着她白皙平坦的肚子,笑着说,“要是运气好,说不定已经有了。”


    这句话落在纪吟耳中,简直比鬼故事还吓人。


    “你别抱这么大期望,我感觉我现在的身体好像还没那么容易怀上,我怕要是没有,你会失望。”


    “让张覃给你好好补补,再算着日子行房,很快就能有了。”


    纪吟脸上的笑真的快绷不住了。


    段伏归却是觉得再好不过,


    等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有了继承人,她也能安心留在自己身边了。


    要是头胎是儿子,他就立这个孩子为太子,再封她做皇后。


    她是齐国公主,拥有齐国皇室的血脉,以她的身份,立她为后,朝中肯定会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但只要生了太子,这些声音都不成问题。


    要是头胎是女儿,他就让太医好好给她调理身体,过两年再生一个,反正两人都还年轻,等得起。


    总之,就像他说的,他只想跟她生孩子。


    这一夜,纪吟睡得并不安稳。


    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到忽然有一天,太医告诉她她怀孕了,画面一转,孩子出生了,长成两三岁的模样,眉眼跟段伏归一模一样;又梦到孩子哭着喊“妈妈”、“妈妈不要抛下我”,那声音尤其凄厉,几乎要刺穿她的耳膜,纪吟硬生生被吓醒过来,冷汗涔涔。


    即便睡觉段伏归也十分警觉,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怎么了?”大手抚摸她的脸颊,摸到一手冷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他赶紧坐起身,撩开床帐,微弱的灯光透进来,隐约可以看到女孩儿煞白的脸,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怎么了,做噩梦了?”


    猎苑刺杀刚结束的那几夜,她偶尔也会做噩梦。


    纪吟捂着剧烈跳动的胸口,怔怔地看着段伏归,哑声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男人赶紧圈住她,将她搂在怀里,温热的体温将她包裹。


    “我怕生孩子。我从前有个邻居家阿姐,她早两年嫁了人,就是因为生孩子而没了,我怕我也……”


    “不许胡说!”男人厉声打断她的话。


    “可是我真的害怕。”


    “你别想太多,宫中有这么多太医,你不会有事的,肯定会平安生下我们的孩子。”他语气镇定,仿佛有十足的把握。


    纪吟眸中划过一缕失望,她没想到自己都这般服软了,男人还不肯松口,但有怕继续坚持会引起男人怀疑,只好柔弱地伏过身去,靠在他肩膀上。


    第二天,天色方破晓,段伏归便一如既往地醒过来,下床前,他特意摸了摸纪吟的额头,她体质弱,受了惊后总容易生病,摸到她温度是正常的,他才放下心来,然后洗漱换衣,照常去明昌殿上朝。


    纪吟醒来时,在床上怔了许久。


    她多希望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而她知道,不是,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


    孩子!


    这是她最担心的事!


    她不敢想象自己要真有了他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原本还想着等一等,男人现在已经对她放松警惕了,她慢慢寻找机会,总能找到的,然而现实总不允许她从容应对。


    她深刻地意识到,她必须马上想办法逃走!


    除了孩子,更有一层别样的隐忧。


    她这几个月为了迷惑段伏归,假意顺从他,跟他笑、跟他闹、为他吃醋、为他担忧,虽是在演戏,可男人何等敏锐,她要是不全心投入,又怎么欺骗过去。


    日日夜夜,她几乎也完全沉浸在了其中,有时她甚至都有点分不清那一瞬间的情绪真的是假的吗?


    她怕自己有一天真的迷失在男人织就的情网中。


    她现在的生活多安逸呀,绫罗绸缎,珠宝华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段伏归也浓情蜜意,叫她独宠后宫,外面不知道有多少女子对她羡慕嫉妒恨。


    人都是贪图安逸的,纪吟原以为凭借前世二十年养就的灵魂,她绝对不会放弃对自由和尊严的向往,可当她躺在男人身下,她竟有了快感。


    她从前只有难耐和痛苦,从不会有别的感受,然而现在,尽管不愿承认,可她确实从中体会到了快感。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又忍不住生出担忧,怕某一天就彻底迷失了自己。


    纪吟拥着轻薄的丝被坐起身,看向透着天光的窗户纸,终于下定决心,她必须行动起来了。


    可是她没有人手,想要出逃谈何容易?


    难不成,她真要去跟段伏成合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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