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吟也看清段伏归的模样了,他看着比先前黑了,扑面而来一股迫人的杀伐之气,让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郑姑姑不妨他这么快就回宫,也吓了大跳,不知先前的话有没有被他听去,轻轻推了推纪吟的胳膊,示意她说两句软话哄哄陛下,别叫他生气。
纪吟仍一动不动,装作不知。
郑姑姑暗暗着急,只好打圆场,“奴婢正要给夫人梳妆,好去迎接陛下呢……”
“出去!”她话未说完便被段伏归打断。
郑姑姑偷瞧了眼他的表情,见他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吟的
脸,瞬间明白过来,赶紧退了出去,还顺便将门带上。
随着轻轻“吱呀”一声,殿门彻底合上,室内暗了下来。
说实话,纪吟是有些害怕这个男人的,不仅是他狠辣的手段,也怕别的,就如现在。
她被男人灼热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再也忍不住,就要往内间走去,下一秒腰间却横伸出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搂住,后背撞进一个坚硬的胸膛。
纪吟慌乱了瞬,下意识掰他的手,可男人的力气大得可怕,犹如钢筋铁骨,一动不动。
“出征这段日子,我甚想念你。”段伏归微微俯首,凑到她耳畔说,一边用糙硬的手揉捏她的手。
有时一场恶战结束,他浑身热血一时静不下来,脑海里却浮现出她躺在自己身下时梨花带雨的模样,只恨不能立马传书回去让人把她带过来,只是最终还是理智胜过欲望,让他没那么做。
这般姿态,本该亲密无间,纪吟却只感觉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
果不其然,并不等她说话,男人的脸已彻底压了下来,滚烫的唇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
纪吟能感觉到他的胡茬刺着自己的又疼又痒的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扭着头躲了下。
男人不满意她的反应,抬起只手,拇指扳过她的脸,逼她对着自己,然后重重欺上她的唇。
如今正值九月,虽已入了秋,秋老虎依旧厉害,他接连赶了几日路,风餐露宿,本就没好好打理,加上甲衣厚重,闷出了一身汗,汗水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偏他自己仿佛全然没察觉到,不停地啃她。
纪吟憋着一口气不敢呼吸,待这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正要咬他时,男人终于松了嘴。
纪吟大口平复气息,男人却突然掐住她的腰将她放到了厅中的高脚小几上,一把扫落上面的花瓶,什么话也没说,然后便来扯她的衣裳。
纪吟实在无法忍受跟一身臭汗味儿的男人亲近,胡乱地蹬他推他,手背划过他胸前,不小心被坚硬的甲片划出一道血痕,抽了口凉气。
段伏归顿了下,这才想起自己穿着甲衣,她皮肤娇嫩,确实不适宜就这么行事儿,便暂时松开她,抬手卸甲。
纪吟本想趁机躲远一点,可男人仿佛早有准备似的,堵在她面前,半点不给他机会。
段伏归三下两除二解开锁扣,“啪嗒”一声,甲衣悉数落到了脚边,然后便又欺了上来。
纪吟只感绝望,几乎就要呕出声来,幸而这时门外传来郑姑姑的声音,“陛下,元将军来寻您。”
“等着!”段伏归头也没抬地吼了句,只看得见眼前这个娇柔的人儿,粗粝的手指掐住她软嫩的肌肤。
“元将军说,前朝诸位大人还等着见陛下呢。”郑姑姑硬着头皮说。
说实在的,俩人一别两个月,男人一回来就直奔后宫,想做什么不言而喻,尤其她刚也看出陛下的意思,这时候去打断他的兴致实在吃力不讨好,奈何元都百般央求,谁也不知里头情形如何,他一个大男人确实不适合进来,郑姑姑只得勉强应下。
听到这话,纪吟终于看到了点希望,忙推推男人的胸膛,见面后第一次开口,“前朝有事,你快去。”
段伏归这才停下动作,脸色十分难看。
他刚打完仗回来,照例要在宫中犒赏将士,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此番也不该来后宫的。
段伏归一时没有说话,只用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看着她,心里盘算着,拖延一刻钟够不够。
“陛下?”门外,郑姑姑又胆战心惊地唤了声。
段伏归闭了闭眼,终于起身,却拽住她的细腕,“帮我沐浴。”语气不容置疑。
纪吟根本不想伺候他,可好不容易暂时逃离魔爪,生怕刺激到他,只得窝囊应下。
拢好凌乱的衣襟,纪吟吩咐人送热水。
待男人跨进浴桶,他吩咐她搓背,纪吟只好拿了巾帕站在他背后,沾水搓起来。
然而男人又嫌她力气小,“你这给我挠痒呢,用点力。”
纪吟在背后瞪了他一眼,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儿揉搓起来,搓搓搓,搓掉你一层皮就好了。
他的皮掉没掉不知道,不过倒是搓出不少泥来,纪吟目露嫌恶。
好不容易给他搓完肩背,男人毫无征兆地从浴桶中跨出来,健硕的胸膛就直挺挺地矗到纪吟面前,除此之外还有……纪吟暗骂他不要脸。
“给我更衣。”
马上就要送走这尊大佛了,纪吟不想功亏一篑,咬着后槽牙,佯装乖顺地伺候这狗大爷,捧了衣裳过来,一边躲着男人的咸猪手,一边帮他整理好外衣和腰带。
段伏归五官冷峻,眼眸深沉,换上整齐衣裳,他仿佛又变成百官心中那个威严肃穆的君王了,然而只有纪吟知道男人私下多么可恨。
“等我回来。”
临走前,段伏归惩罚般地捏了把她的脸。
纪吟不作声,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狠狠吐出一口气。
回到卧房,纪吟坐到妆台前,拿出一个匣子,再从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在手心。
她知道,无论如何,今晚是躲不过去了。
也不是头回了,且现在有了避孕药,至少能保证不怀孕,不必时时提心吊胆,对她也是件好事,至于逃跑,后面慢慢筹谋吧。纪吟安慰自己。
……
段伏归这一去耽搁得有点久,来到明昌殿时群臣已经等候一会儿了。
“诸位久等了。”
众人忙道不敢。
段伏归举起案上的九龙夔纹酒樽,站起身,“段伏建谋逆乱国,幸得诸位将士奋勇杀敌才勘定叛乱,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敬你们一杯。”
“全赖陛下神武,臣等不敢居功。”众人齐声道。
“乱贼已定,今夜是诸位的庆功宴,美酒要多少有多少,你们只管放开了喝,不醉不归。”段伏归放声大笑。
“不醉不归!”
此时殿内灯火煌煌,数百盏油灯错落其中,如星河般璀璨,众人觥筹交错,宫女手执托盘穿梭其间,不断为在场贵人添上美酒,一时又有歌姬献舞助兴,有大胆的武将,甚至直接拉了歌姬调笑,气氛被推向高潮。
段伏归坐在上首,端着酒杯看着这一切,姿态慵懒,脸上虽挂着笑,但熟悉他的人通过他眼神便能看得出他此时兴致缺缺,似有些心不在焉。
坐在下面的行军司马郭孝见状,招来身旁的下属吩咐了两句,那人便悄悄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郭孝找了个空档,来到殿中上前几步,朝段伏归道:“陛下,臣等特向您献上渤海郡美人,望您笑纳。”
语毕,他扬掌击了几声,便有几名特意打扮过的女子从殿外而入,随着新起的乐声舞动起来。
打完一场胜仗,底下官员朝主将献上金银珠宝、各色美人本是常事,更不要说段伏归现今已是燕国皇帝,天下美人都该归他所有。
以前段伏归还没登基时也有想讨好他的向他献美,只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搭理,久而久之,众人便以为他不近女色,甚至有人暗暗揣测他根本不喜欢女人,别出心裁地送了些清秀少年过去,段伏归得知情况,大怒,将人狠狠发落了一通,这才消停了。
前不久,他特意留下纪吟,还封她做夫人,这便证明他还是喜欢美人的,或许是更喜欢汉人女子,于是这次平定渤海郡后,郭孝特意搜集了些汉女进献上来。
段伏归看着殿中正在献舞的汉女,心里却想到了纪吟,一想到她,再想前不久被打断的好事儿,体内便似烧起了一把火,竟让他一时间有些迫不及待了。
“陛下?”
“嗯?”段伏归正回味着那份软滑的手感,一时走了神。
“陛下觉得这些美人可还入眼?”郭孝期待地看着他。
段伏归根本没注
意这些女人,正要拒绝,下面的段同、呼延垂等人笑着起哄,“美人难得,陛下就收了吧。”
“就是,陛下可不要辜负了我们的一片心意。”
这些美人可不是郭孝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下面人一起办的。
段伏归转念一想,先收下也行,等有人立了功,再把这些美人赏赐给他们,便朝总管太监冯全道:“你把人领下去安排吧。”
又应酬了几轮,段伏归实在待不下去了,起身离场,“诸卿自可畅饮,朕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了。”
呼延垂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曾经杀敌两天两夜还能精神奕奕的陛下,现在不过赶了几天路,竟然就说乏了?
他才不信,正准备拦人,段英见状,眼疾手快地拽住他,将人拉了回来。
“陛下就这么走了?”
段英大概猜到主上这么着急回去的原因,但他不能说,只好揽着呼延垂的肩,劝道:“陛下回去自有他的道理,来,这儿还有不少好酒呢,我来陪呼延将军喝。”
呼延垂只好放弃了。
段伏归离席后便目标明确地直奔玉樨宫而来,他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大,不过片刻就到了。
从宫门口到内殿,一路挂满了灯笼。
郑姑姑猜他宴后大概率是要来玉樨宫的,带着下面的宫女将玉樨宫好生布置了一番,又一直候在廊下等着伺候。
听到动静,她忙来行礼,然段伏归看也不看便径自跨入殿内。
外厅没见着人,他继续往里,次间也没有,再往里,依旧不见他想念那道人影,段伏归眉头一皱,环视了眼才注意到床帐被放了下来。
天气尚带着盛夏的余热,床帐仍是先前的绡纱帐,细密轻薄,段伏归走过来,隔着朦胧纱帐,正好瞧见床内一团轻微的起伏。
段伏归一把掀开帐子。
只见她将薄被搭在身上,侧身面对着墙壁,双眼轻阖,脸颊白皙,看起来似是睡着了。
段伏归有些不快,坐到床上,也不顾会不会吵醒她,直接掀开被子,掐住她的脸,“不是让你等我回来。”
他力道很大,纪吟都感觉到了疼,别说她本来就没睡着,就算睡着了也被他掐醒了。
她不得不睁开眼,却不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段伏归不喜欢她这冷冰冰的态度,尤其回来到现在,她一句关心的话也无。
他有些气恼,不过看着她白生生的脸蛋,右颊刚刚枕在枕头上被压得红扑扑的,尽管冷着脸,却也透着几分香软可口的味道,修长玉颈下,衣襟微微隆起,隐约窥见那团白玉。
分别了两个多月,他想了她好多回,现在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着实不该浪费在拌嘴上,她现在脾气硬,一会儿总有叫她哭的时候。
段伏归一手环过她肩颈,便把人捞了起来,俯身低头,含住惦记已久的香唇。
纪吟只感觉一股浓烈的酒气朝自己袭来,实在刺鼻,偏男人仿佛半点没感觉到,只顾不停啃咬她,叫她想起下午那会儿的事,隐约又有些恶心,夜宴已过,他也不会中途被人叫走了。她实在忍受不了男人的邋遢,狠下心,再次重重咬了他一口,段伏归果然松开她,黑下脸来。
“你身上酒味太重了,我不喜欢。”
段伏归还以为她咬自己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这,虽是嫌弃的话,落在他耳中却别有一番意思,这还是她头回在床上对自己表达喜恶。
“真是娇气,想我在战场上,就算身边还堆着尸体我都能席地而睡。”
他一边说,还故意凑到她面前来熏她,纪吟皱皱鼻子,冷漠地移开脸,并不理他。
有条件的时候,段伏归其实也爱洁,只是先前太想念她了顾不上这许多,看她这般娇里娇气干净无暇的模样,心也不由软了两分,于是从床上起身,大声吩咐了句备水,候在廊下的郑姑姑便立马带着宫女进去伺候。
段伏归不喜欢人近身伺候,让她们放下东西就出去。
他大步跨进洗盥室,飞快洗漱完,随便扯块帕子擦了擦身上的水珠,也不披衣便径直上床来。
这回,纪吟彻底躲不过去了……
男人一上来就很急,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两个多月没碰女人了,何况他这段日子一直惦记着她,可纪吟同样许久没有承欢,两人体格相差了一倍,她并未动情,几乎如初次那般艰难。
段伏归赤着上身,肌理结实的胸膛上早已布满热汗,他半悬在纪吟面前,呼吸加重,实在想不管不顾,可瞧见她紧蹙难耐的眉头,细齿紧紧咬着下唇,留下一圈深深的齿印,沁红如血,一时间不知什么原因,竟叫他硬生生忍下了这份冲动,又想起军中下属讲荤话时谈起的经验,抽出一只手来,指节修长。
纪吟察觉到他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扭着身体要躲,却被他按住,“我此番是为了你少吃些苦,莫要不识好歹。”
纪吟早把自己的身体当做一副躯壳,任由他泄-欲欺辱,只要她的心还坚持自我,向往平等自由,这些便不算什么,可此时听到他这话,胸中竟升起一股又委屈又屈辱的情绪,霎时将她淹没。
“这算什么,你的施舍?你既把我当泄-欲工具,还会在乎我难不难受?”她忍不住反唇相讥。
段伏归是真有些怜惜她才忍耐自己的欲望,结果她不仅不领情,还如此讥讽自己,胸口顿时梗了块大石,却又在下一瞬猛地炸开,炸得他血肉模糊。
男人五官近乎扭曲,脸黑如墨,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狠狠吐出一口气,“好,纪吟,你好得很,既然你也说你就是我泄-欲的玩意儿,那接下来的痛也是你自找的。”
早知她倔,可他没想到她能倔成这样,世间哪个女子如她这般,对自己的男人一个笑脸没有,一句好话也无,就知道说这些诛心之话来激他,枉费他在平叛时,看到搜刮上来的珠宝首饰,下意识想到她,想她会不会喜欢,还想着自己离开这么久,她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想念自己,原来全是他一厢情愿,她根本没有一点心。
纪吟本已做好被他折磨虐待的准备,最开始也确实痛,男人怒火中烧只顾强来,可到后面,他竟使了别的法子来弄她,尽管强忍着,眼角依旧浸出泪来。
她蜷起身子,不住打颤,泪眼朦胧,男人倾身下来,轻轻舐去她眼角的泪珠儿,赞赏道:“真甜。”
纪吟气不过,狠狠朝他后背挠了几下,男人轻轻“嘶”了声,听着不似痛苦,浑身肌肉却紧绷起来,“你既还有力气,那就再来一回。”
不知何时,夜里起了风,青铜花树灯台上的油灯灭了大半,仅剩两三点微弱火苗,纱帐飘飘摇摇,昏昏黄黄的灯光照在其上,隐约映出两道身影,一高大如树,一柔韧如柳,挨挨缠缠不肯分离。
窗外,一轮弯弯的上弦月安静地挂在深蓝的夜空中,四周群星璀璨,直至明月渐渐西坠,星子一点点隐没,屋内的动静才终于消停了。
两人俱是一身汗,混杂着一些别的,床榻凌乱得不成样子。
段伏归平复了会儿,低头看去,只见她一张湿漉漉的粉面,青丝缠在雪颈间,嘴唇微张,唇瓣上残留她细密的齿痕,形容狼狈,却端得纤弱妩媚,风情旖旎。
他带着武茧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女孩儿纤瘦的脊背,不觉又起了心思,但又想着已折腾了她好几回,遂放弃了这个念头,左右接下来他都在宫里。
段伏归让人送水,抱着半昏迷的纪吟草草洗漱了番,回到被收拾好的床上,再次将人揽到怀里,阖眼睡去。
虽折腾了大半夜,男人体力好,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当晨间的朝阳穿过窗户跳进屋内时,段伏归便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怀里,女孩儿还紧紧闭着眸子,长而浓密的睫羽似两片小小的扇子,一袭青丝散落在脑后,衬得她的肌肤愈显柔白,脸颊微微嘟起,宛如一个白净可爱的瓷娃娃。
段伏归盯着她瞧了会儿,睡着后的模样这般乖巧,却不知怎么养成那样一副倔强刚硬的性子,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但凡与她亲近必要刺他几下。
又注意到她细颈上残留的红痕,肌肤雪白,仿若雪地红梅,清艳绝目,段伏归眸色一暗,忆起那时的触感,又香又软。
想着想着,他喉间泛起一股酥痒,揽在她身侧的手不自觉动了下……
日头一点点高了
,屋内却没唤人伺候,郑姑姑继续带人候在外面。
……
纪吟是被男人弄醒的。
被折腾了大半夜,她本困倦至极,正睡得香甜,却隐约感觉有人在作弄自己,她实在累得很,本想忽视,奈何对方越来越过分。
她被迫睁开眼,只见男人放大的眉眼,唇上一团温热的触感——男人正在啃她。
难怪她会呼吸不畅,纪吟下意识抵住男人胸膛,用力推他,结果显而易见,男人纹丝不动。
察觉到这软绵的力道,段伏归顿了下,“醒了?正好。”
好什么?纪吟迷糊的思绪尚未完全清醒,紧接着腰间一紧,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就趴在了他胸膛上。
男人肩背宽阔,身量修长,纪吟虽不算矮,骨架却纤薄瘦弱,恰能嵌进男人怀里,宛如一支雪柳依偎在黑硬坚实的树干上。
纪吟撑着手要起身,却被男人按住肩背,紧接着,身上便又传来熟悉的钝凿感,她紧紧咬住牙,不让自己出声。
……
幸而段伏归这次仿佛大发善心似的,并没有折腾她太久,大约两刻钟就结束了。
她被男人揽在怀里,后背贴着滚烫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肌肤微微摩擦。
纪吟身体累极,闭眼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许是天光太亮了,更或是她背后这个男人让她精神紧绷。
经过昨晚和方才,男人终于餍足,脾气仿佛也跟着变好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她柔顺的乌发,听呼吸知她没睡,段伏归便道:“我不在宫里这段日子,下面的人可有怠慢你?”
其实看她气色,比他离开时还好了些,段伏归便知她日子应当还行,此时问话也不过是想与她说说话,随便找个由头而已。
纪吟腹诽,你不在的时候我比现在快活多了,嘴上却一个字也不开口。
她不答话,段伏归又自顾自道:“昨夜郭孝向我献了几个美人,都是汉女,我看他们是见我封了你做夫人,以为我偏好汉女,便想走这条路讨好我,不过我看不上她们,我那时脑子里想的全是你。”
他语调上扬,仿佛在向她炫耀,又好像在告诉她他对她是多么宠爱,纪吟依旧闭眼不理会。
她一声不吭,段伏归的脸色有些难看了,将她整个人掰过来面朝自己。
“我在跟你说话。”男人重重捏了捏她瘦削的肩头。
纪吟不得不睁开眼,看着男人阴翳的眉眼,嗤笑了下,“你已经肆意作践我的身体了,难道我连心也要被你束缚,你说话我就必须应和你?”
这话仿佛一盆冰水兜头从段伏归头上淋下,将他浸了透心凉,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第32章
他蓦地加重手中力道,纪吟肩膀剧痛,只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强忍着没呼出声。
“作践?”段伏归重复这两个字,“你觉得我在作践你?”
“朕年纪轻轻便凭借战功坐上燕国皇帝宝座,你不过是齐国送来求和的玩意儿,朕纳你作夫人已经抬举了,若没有朕,早在宫变那夜你就见阎王了,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大群宫女太监服侍着你、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地活着?”段伏归越说越气,他位高权重,当世英雄,她竟觉得做他的女人是在作践她?
“若真死在那夜倒也痛快了。”纪吟喃喃道。
听得这话,段伏归霎时脸色铁青,青筋暴跳,真恨不能掐死她算了。
她总有办法在他对她心软时候说出这些锥心之话来激他,令他胸中那点怜惜荡然无存。
“可惜你那夜没死,被我救了下来,你这条命就该属于我,你整个人也属于我。”段伏归冷笑着说。
纪吟撇过脸,她跟这个封建社会的掌权者永远说不通。
他是救过她一回,但不代表她就要付出自己的身体灵魂任由他玩弄,她是一个人,有自己思想和尊严的人。可他只把她当做一个玩物,当做一个战利品,施舍她点恩惠,就要她对他感恩戴德,纪吟做不到。
段伏归看她桀骜不驯的态度,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她这模样又着实讨他喜欢,尤其一双眼睛活泼灵动,他既爱她身上这股寻常人没有的倔强,又恨她太倔强,他也想丢开手,又狠不下心真处置了她,真是叫人又爱又恨。
段伏归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阴冷得让纪吟以为他又要对自己动手了,却在下一秒,他忽然笑了下,松开她。
“你听过熬鹰吗?”他笑着问。
纪吟不答话。
男人自顾自地说:“鹰不像鸟雀那样性情温顺,草原人为了让鹰抓兔子,要先去掉鹰的野性,你知道他们怎么做吗?”
“他们要先让鹰饿几天,不给它喂食,再把带筋的牛肉在油里炸干了,用细麻线绑紧,鹰饿极了,见到肉,扑上去一口就吞了,炸过的牛肉岂有这么容易消化,外面又还有一截细麻线,拽着线一扽,胃里的肉就扽出来了,还扽出了鹰肚子里的黄油,这样吞几次,咽几次,鹰的野性就去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慢慢扫过她脸颊、脖子、胸口,直到胃腹,仿佛她就是那只鹰。
纪吟渐渐有些反胃。
段伏归继续说:“其次要熬。不让它睡觉,把鹰架在胳膊上,鹰刚一闭眼,就猛地一抬胳膊惊醒它,熬它几天几夜,鹰就会变得非常烦躁,这样它才肯听话地去逮兔子……”
他讲熬鹰的过程讲得极细,末了,一手爬上她脸颊,笑着问她:“你说,用这样的法子来熬人的话,能去掉人身上的野性吗?”
纪吟瞳孔一缩,脸色煞白,却紧紧抿着唇,不肯说一个求饶的字。
段伏归瞧她惨兮兮的模样,又升起些怜爱来,轻轻掐了掐她脸颊,放轻声音:“别怕,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么会把这法子用到你身上,不过你今后要学着乖些,别再故意惹我生气了,知道了吗。”
纪吟听着男人威胁的话语,最终垂下了眸,似是默认了。
段伏归喜爱她此时乖顺的样子,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又看天色不早,要去处理正事,这才起身吩咐人进来。
待收拾妥当,他径自往前朝去了。
纪吟躺在床上,明明身体已经累到极致,因为男人刚才那番话,脑海里绷紧了弦,不停拉扯,仿佛随时要绷断,甚至让她隐隐作痛。
纪吟捂着额,绝望地想,难道她真的要这样做男人一辈子的禁-脔吗?
可是要逃的话,又怎么逃呢?她现在无时无刻不被监视着,根本没有机会。
纪吟实在想不出办法,脑子混混沌沌,身子又实在撑不住了,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将要陷入沉睡时猛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虚汗,她也没精力收拾,便又朦胧闭上眼。
直到酉时郑姑姑才发现她情况不对,又发烧了。
她这次的烧不像上回那样高热,可她冷汗淋漓,脸色煞白,蜷在被子里,牙齿打着颤,看着并没有好到哪儿去,把手伸进纪吟被子,果然,寝衣早被汗水浸透了。
郑姑姑心中一惊,忙命菱儿去叫太医,又叫新桃打水。
她赶紧给纪吟换了衣裳,擦掉身上虚汗,这时张太医正好到了。
张太医一瞧纪吟脸色便知不好,心中忍不住叹息,前两月都好好的,陛下一回来就……
但他也不敢说,只能尽职尽责地替纪吟把脉。
郑姑姑替纪吟撩起一截袖子,张太医便瞧见那截雪白纤细的腕骨上几点青红交杂的痕迹,心里叹息一声。
诊着脉,张太医忽的皱起眉,郑姑姑心神一紧,下意识倾身过来,“怎么了张太医,可是夫人有什么事?”
张太医摇摇头,没有回答,反问道:“这两日夫人可吃了
什么不宜入口或是有什么相克之物?”
郑姑姑回忆片刻,摇了摇头,“夫人的吃食都有人盯着,我也看过,想来不会有问题,难不成夫人这病是因为吃了什么?”
张太医摇头,“倒不是。”
他只是稍微觉得有点异样,郑姑姑既这么说了,他便打消了这个怀疑。
很快,张太医对症开了方子,但他却没急着走,反朝郑姑姑投了个眼神,郑姑姑会意,“菱儿,你去拿药,新桃,把水换了。”
把人都支出去,郑姑姑看向张太医,张太医才低声道:“按理我不该说陛下的不是,但我看夫人体质本就孱弱,实在经受不住这般……”
他想说“磋磨”,又觉这话不对,忙咽了下去,改口道:“您跟在夫人和陛下身边,若有机会还请劝陛下稍微节制些,如此,对夫人也是好事。”
郑姑姑被他说得臊了脸,却不好意思反驳,只能点了点头。
段伏归正在含章殿里会见朝臣,商量着平定下来的渤海郡怎么处置,这时玉樨宫太监郭民来到含章殿门口,朝守在殿外的元都禀告了几句,元都脸色一变,立时跨进殿中,匆匆来到段伏归身边,在他耳边低语:“玉樨宫召了张太医,说是夫人又病了。”
段伏归眸色一暗,下意识要起身,下首立着的卢硚等人被他吓了一跳。
“陛下?”
段伏归眸色变幻了瞬,“朕有急事,今日就先议到这里,先前定好的几项,卢硚你拟个具体的奏疏上来。”
他简短地吩咐了几句,而后便大步踏出了含章殿。
段伏归匆匆来到玉樨宫,果见纪吟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大声怒斥围在床前的郑姑姑等人:“你们是怎么伺候夫人的!”
郑姑姑等人自是不敢辩驳,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段伏归揉揉额角,又问太医怎么说,郑姑姑仔细答了。
段伏归听罢,怒火稍降,其实他心知她的病一半是昨夜被自己折腾的,还有一半可能是因为他今早吓她的话。
只是他又如何肯承认是自己的缘故,看着面色憔悴躺在那里的纪吟,只怪服侍的人没尽心照料,“几次三番没照顾好人,显然是没用心,来人,把她们都拖下去,各打十个板子。”
纪吟本没完全昏迷,段伏归声音又大,他一进屋便惊醒过来,此时听到他要打人,怒从中来,费力撑开眼皮,拽住他衣袖,撑起半截身子,“等等。”
“郑姑姑她们服侍得很好,我生病与她们并没有关系,你不能打她们。”她哑着声音说。
十个板子下去,就是年轻力壮的男人都要躺上好几天,郑姑姑这些女子哪里受得住,尽管纪吟不喜欢她们对自己的监视,却也承认她们对自己是尽心尽力了,现在她们什么都没做错,却无缘无故受到牵连,纪吟如何过意得去。
段伏归却不这样觉得,“他们是奴,没照顾好主子,自该受罚。”
纪吟想说,我为什么生病,还不是被你折腾的,你不在的时候我日子过得好好的。话到嘴边,又被她极力咽下去,这样说了,只怕会更加激怒男人,害郑姑姑她们被罚得更重。
她松开男人的袖子,跌回床上,沙哑的嗓音低了下来,语气中带着几分幽怨,“我知道,我让你心里不痛快,你只不过是以此作筏子落我脸而已,如果你非要打,便连我一起打好了。”
段伏归胸口仿佛堵了口气,又哽又闷,偏听着她前所未有的如怨似泣的娇软语调,竟发不出火来,又瞧她脸色苍白,乌黑眉眼低垂,宛如一个精致脆弱的白瓷娃娃,一时又生出些怜惜。
也是,罚了她身边的人,她脸上也不好看,段伏归这般想,于是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郑姑姑等人警告,“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逃过一劫,郑姑姑等人忙磕头谢恩,又朝纪吟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夫人的性情是真的好,对她们这些下人也好,只是偏跟陛下拧着来,唉!
待起身,片刻后,郑姑姑又从耳房正在煎药的药炉上滤了一碗汤药过来,小心说:“陛下,夫人该喝药了。”
纪吟正要去接,段伏归却抢先她一步命令,“给我。”
他端过药碗,用药匙搅了搅,待蒸腾的热气散得差不多了,勺起一勺递到纪吟嘴边喂她。
纪吟怕拒绝又会惹得男人对自己身边的宫女喊打喊杀,便默默低头饮了汤药。
她这般配合,男人果然心情不错,表情愉悦两分,继续喂她。
然而汤药苦涩,这般一小口一口的简直堪称折磨,还不如大口闷下去,纪吟朝他伸手,“我自己喝吧。”
段伏归却误解了她的意思,他此时正享受两人难得的温情脉脉,便道:“你还病着,别逞强,我喂你。”
纪吟:“……”
要不是男人的神态过于自信坦然,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折磨自己了。
就这样,纪吟被他用苦汁子灌了十几下才结束,喝到最后,她整条舌都已经失去了味觉,胃里隐隐泛起恶心,郑姑姑见状,赶紧端来一小碟蜜渍梅子,拈了颗送到她嘴边,“夫人甜甜口。”
纪吟顺势含住,吞入口中。
梅子表面挂着的蜜糖沾在女孩儿浅粉色的唇瓣上,色如琥珀,晶莹透亮,几乎能嗅到她香甜的气息,段伏归眸色一暗,又看她探出粉嫩的舌尖,轻轻一扫,将沾在唇瓣上的蜜糖卷入口中,唇瓣沾湿,泛起柔润光泽,他喉咙发紧,明知她这动作只是自然而为,并非刻意引诱,身下却忍不住渐渐起了反应。
“甜吗?”
他突然问这么一句,纪吟没头没脑,只好点点头,“嗯。”又拿过郑姑姑手中盛着梅子的巴掌大的小碟递到他面前,“陛下要尝尝吗?”
段伏归看了眼,思索了瞬,捡了一颗丢到嘴里,尝了会儿,他皱了下眉,太腻了,远不如她的唇尝着清甜诱人……
纪吟余光瞥见男人暗沉的眼神,知他脑子里肯定没想好事儿,怕他万一起兴儿来折磨自己,却又不敢像先前那样得罪他,只好低着头道:“我的病还没痊愈,陛下还是移驾别处吧,要是过了病气损伤龙体就是我的过错了。”
闻言,段伏归的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你在赶我走?”语气森冷。
纪吟心头一凛,忙摇头,“不敢。”
男人的眼神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能轻易戳穿她表面伪装,冰冷而犀利地刺破她最真实的想法。
纪吟低着睫,正担心他是不是又要因此发火时,却忽听男人笑了声,大掌轻柔地握住她纤瘦苍白的手,声音也难得柔和,又带着狂傲,“你这点病气还影响不了我。”
纪吟克制住把手抽回来的冲动,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真给你传染上让你大病一场就好了。
段伏归很满意她现在的乖顺,不管她是真心的还是装的,只要肯朝他服软、听话,他就愿纵她两分。
日已傍晚,大片大片的天空被染成绚烂的火红,仿佛云层都烧起来了般,秋风送爽,浅浅的桂花香沁入心脾。
段伏归没有要走的意思,郑姑姑便着人去御膳房,叫他们把晚膳都送到玉樨宫来。
纪吟还病着,又有男人这个影响食欲的人在,没有半点儿胃口,还是被他硬逼着喝了半碗粥。
段伏归捏捏她瘦巴巴的脸颊,“我记得刚到燕京时比现在还胖点,该好好养养,胖点更好看。”
纪吟在心里狂翻白眼,你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说这话,而且这话听着跟养猪似的。
吃过饭,洗漱完,段伏归坐到她床上,纪吟下意识攥住被子,后颈到尾椎骨绷得紧紧的,担心男人又来折腾她。
果然,独属于男人那宽阔炽热的胸膛和修长结实的双臂朝她靠了过来,她整个人被他半拥在怀里,紧接着一道
灼热的气息落到她唇上。
纪吟紧紧闭着眼。
段伏归拥女孩儿柔软的身躯,嗅到她颈间散发的独特清香,一时迷醉不已,尝到她口中的香甜,想起方才她唇瓣沾蜜的诱人模样,愈发动情深吻,喉中溢出含糊的喟叹,“真甜!”
音色沙哑低沉,带着些微粗粝摩擦感。
“唔唔……”纪吟被他啃得喘不上气,隐约感觉男人的手越来越放肆,几乎到了失控边缘,顾不上其它,用尽全力去推他。
段伏归感受到胸前不大不小推拒的力道,有如泼了盆凉水,虽还未能浇熄满身炽火,却叫他被欲-火灼烧的理智冷静下来,暂时停住了动作。
纪吟悄悄撩起一道眼缝,虚虚看向他,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自己的拒绝会不会再度惹怒男人。
出乎意料的,男人这次竟大发慈悲,收回抚在她腰间的手,朝她道:“你还病着,是该好好养病,睡吧。”
这种时候,纪吟万不敢跟他对着干了,否则激怒男人受罪的还是自己,于是乖顺的阖上眼,任由他把自己枕在他臂弯中。
纪吟心想,才不过几回,自己就变得如此识时务了,若他当真想用熬鹰般的法子来驯服她,一年半载之后,她真的还能保持本心吗?她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的意志并没有顽强到无坚不摧,只想,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吧。
这一夜便在宁静安详的气氛下度过了。
纪吟第二天醒来时,身旁已不见男人的身影,隔着莲花纹水青绡纱帐朝外看去,隐约看到明亮的天光从窗外漏进来,看来时间不早了。
纪吟不爱被人时时刻刻盯着,一点隐私都没有,吩咐过晚上不用守夜,可她前后病了两回,郑姑姑畏惧段伏归的威势,断不敢掉以轻心,是以今早男人一离开她便来到内间守着,此时纪吟醒来,她立即凑过来服侍。
许是因为生病,纪吟感觉身上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用过早膳后就窝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看进去,发了半日呆。
郑姑姑围在她身边,说话给她逗趣儿,纪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只好时不时回应两句。
忽然,郑姑姑说起昨日张太医来看诊的事,“……当时张太医问我,夫人可是吃了什么不宜入口或相克的东西,我道说没有,不过我昨夜想了想,未必是相克的食物,有些寻常吃食,本身并没问题,大家吃了也都没事,却有少数人用了会起敏症,我便想问问夫人可有忌口的,日后吩咐厨房的人在膳食上更精细些。”
原本纪吟脑海还残余着少许昏沉,听到这话,心神一震。
吃食?相克?
要说唯一异常的,大概就是那颗避孕药了。
她才吃了一颗,这都能诊出来?
她心头一凛,现在吃的量少,太医拿不准,可日后吃得多了,大概率能被诊出来,到时被段伏归发现,她便连唯一的退路都没有了。
郑姑姑瞧她脸色越来越白,仿佛深深忧虑着什么,试探着喊了句,“夫人?夫人?”
纪吟回过神,慌忙眨了眨眼,想起她先前问自己的话,忙道:“没、没什么忌口的。”
她垂下眸,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起,捏紧。
为了避免被发现,以后她必须让自己少生病,可她这副身体体质不太好,经不起折腾,这样一来,她只有顺着男人才能减少生病的风险。
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
纪吟看了半晌书,中午被郑姑姑苦口婆心地劝着多用了半碗饭,在院子里走动消食时,看到海棠树下啄食的鸟儿因自己到来受惊扑腾着飞到空中,越过宫墙,最终停留在外面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纪吟怔了瞬。
郑姑姑见她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几只鸟儿看,不过几只普通灰雀,毛色也不鲜亮,心思一转,朝纪吟道:“夫人喜欢鸟雀儿?说来养几只雀儿在笼子里,夫人闲时也可以逗趣解闷,只是这灰雀毛色不够鲜亮,夫人若要,我便让华林园养鸟雀的人送些过来,夫人可以挑几只……”
“不用了。”纪吟冷声打断她。
郑姑姑看到她冷若冰霜的脸,愣了下,自己本意是想讨夫人开心,现在看来反倒是弄巧成拙了?
夫人脾气好,即便跟陛下吵了架,也从不把火气撒到她们这些下人身上,说话和颜悦色,鲜少对她们端架子摆脸色,这还是头回见到她这般冷淡。
她想问夫人,自己可是说错了什么,话到嘴边,对上纪吟白凌凌仿佛覆盖着冰雪的侧脸,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讷讷地应了声,“是。”
鸟儿既生了翅膀,便该翱翔长空,又何必强行捉来困在这小小的笼子里。
纪吟没了兴致,转身回到寝殿,又喝了碗药,药效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时辰,此时已是半下午,然后她听郑姑姑说,“乌美人来了,说想求见夫人。”
第33章
纪吟才睡醒,思绪不甚清明,一时没有说话,郑姑姑便趁机道:“夫人的病还没好,我让她改天再来吧。”说罢便转身往外走去。
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早练就一双毒辣的眼睛,一眼看出乌美人特意讨好夫人是有目的的,偏她劝了两回,夫人根本没听进去,她作为下人无法干涉夫人的决定,却能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下点功夫,尽量叫乌美人少出现在夫人面前。
“等等。”纪吟忙叫住她,道,“把乌美人请到偏厅稍等一会儿,我换件衣裳就过去。”
郑姑姑脸色微变,“夫人……”
纪吟的思维已经彻底清醒了,眼神定定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照我说的去做。”
她确实脾气好,可不代表她愿意被随意糊弄,郑姑姑的做法让她不高兴了,虽然在郑姑姑看来这或许是为了她好,但纪吟不喜欢这样的擅作主张。
对上纪吟明亮透彻却泛着冷光的眼睛,郑姑姑终于不敢再有别的心思,乖乖去将乌美人请了进来。
纪吟唤来新桃,让她帮自己找了套适合见客的外衣,待整理好仪容,这才朝偏厅走去。
她一出现,乌兰姑便马上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见过夫人。”
纪吟也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还不等对方行完礼便扶起她的手,十分熟稔地说,“你知道我不是个爱虚礼的性子,快别多礼。”
乌兰姑便顺势起身,又盯着纪吟瞧了瞧,脸色确实比往日苍白了些,整张脸透着股虚弱和暗淡,着实叫人怜惜,乌兰姑遂目露关心,“我听说夫人病了,心中实在担心,这才冒昧上门,夫人现在可好些了?”
“太医来看过了,不过一时受了凉,不是什么大病,现在已经好了大半了,倒是要多谢你记挂着我。”纪吟笑着说,看到她搁在小几上的花篮,问,“这是你带来的?”
“是。想着夫人病中无聊,带来给夫人解闷。”想起刚才跨进宫门前,她整个篮子都被门口的禁军翻了个遍,乌兰姑这才意识到玉樨宫的看守有多严密,难怪她要用这种方式跟自己合作。
纪吟看了眼,有桂花,有□□粉菊、还有木芙蓉秋海棠蓝雀花等,花材十分丰富,在这时节要凑齐这么多花可得费点工夫,“你有心了。”
她随手拿起一朵木芙蓉赏玩,一边吩咐菱儿去沏茶,“我记得前几天送来几包南边来的新茶,你去煮一壶来给乌美人尝尝。”又吩咐新桃,“你去库房里找几只美人瓶来,正好把这些花儿插上。”
二人便领命去了,至于郑姑姑,因为她方才的自作主张,纪吟早叫她去“休息”了。
于是偏厅中便只剩她和乌兰姑了。
纪吟对乌兰姑上门的目的心知肚明,却故意没开口,走到主座坐下,素手把玩起花篮里的花草,仿佛真在思考一会儿要怎么插花。
乌兰姑见她把人都支走,原以为接下来要跟自己商量,结果她竟半点表示都没有,有些急了,跨步到她面前,嗫嚅着嘴唇,“夫人……”
纪吟抬起眸,“你想说什么?”
时下坐具偏矮,纪吟的姿势比她矮了大半,然她一双眼眸清冷明亮,仿
佛琥珀色的琉璃,带着冰冷而坚硬的质感,嵌在她这张白皙柔软的脸上,竟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惧意。
乌兰姑瞧她根本就是明知故问,有些不满,想到自己的目的,努力压下这股情绪,小声问,“夫人答应过我的事,难道要反悔了?”
纪吟眨了眨眼,这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原来是这事。”
乌兰姑脊背微微前倾,露出几分期待和急切。
却在此时纪吟脸色一变,转而冷凝起来,“可我记得,我当时向你要的是一年的量,但你只给了我三十颗,这可是连一半都没到。”
女孩儿音质清甜,语气平淡,却叫乌兰姑心头一紧,蓦地心虚起来,难道她看穿自己的打算了?
她确实是故意的,她不敢肯定自己把药全给纪吟后,她会不会履行承诺,因此特意留了一手。而且,只要她还需要自己帮她弄药,以后就能继续利用她来帮自己获宠。
乌兰姑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堆起一脸歉意,“夫人见谅,实在是药材难寻,此事又不宜声张,我怕一下子用掉这么多药材引来怀疑,所以暂时只能制这么些,待过段时日太医院进上新的药材了,我再给夫人送来,可好?”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的呢,误会解开了就好。”纪吟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
乌兰姑见纪吟年纪小,一开始以为她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小女孩儿,现在才发现自己可能小看她了。
“平日陛下大约酉初来玉樨宫,现下还有一段时间,正巧可以插插花消磨时间。”纪吟转而道。
这便是允许她留下了,乌兰姑心中一喜。
要想得到男人的宠爱,总得让对方看到自己才有下一步的可能。
乌兰姑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她才二十四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的年纪,兼具少女的鲜嫩和妇人的妩媚,没有男人会拒绝送上门的美人,到时成了陛下的女人,再在床上施展些手段,乌兰姑相信自己能得到男人的宠爱。
纪吟感受到乌兰姑散发出来的愉悦,不知怎的,心头有些堵得慌。
倒不是她喜欢上了段伏归,而是想到自己此时帮别的女人爬他的床,等成功了,他睡完别人又来睡自己,实在恶心。其实,就算没有乌兰姑,也有别的女人,但那毕竟没有这么赤-裸裸,乌兰姑却是自己亲自送上去的,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相比起这份膈应,她更担心自己怀孕,她一定不能怀孕!
她听过一句话——婴儿的脐带是套住母亲脖颈的绳索。
现在的她独身一人还能无所挂碍地逃跑,一旦有了孩子,她会不会在激素的作用下违背自己最初始的意愿,然后就这么留在段伏归身边,渐渐认了命,然后被这个时代同化。
那将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
其实,让别的女人去逢迎段伏归,对她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见的女人多了,她们又百般讨好他,说不定男人就会慢慢厌恶她,将她抛之脑后,到时她或许还有一丝重获自由的希望。
纪吟心中百转千回,各种复杂情绪交缠。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西斜去了,暮色霭霭,远处青山隐隐,残阳挣扎着洒下最后几缕金色余晖,仿佛是对即将到来的黑夜最后的抵抗。
这个时辰,按理乌兰姑该提出告辞回自己的住处了,她却仿佛全然忘记了,纪吟也没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着条枝该怎么剪,直插还是斜插更好看,该配什么叶,有时不满意插出来的效果,还要叫人去外面剪几支回来,两人好似完全沉浸在插花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郑姑姑慌忙来报说“陛下来了”,两人才“惊醒”过来。
纪吟还像往常那样,并不热络,她放下手里的花材和剪刀,慢吞吞站起身,随意理了下裙摆,这才龟速朝外走去。
乌兰姑则在郑姑姑开口的瞬间就睁大了眼,眸光一亮,飞快将手里的东西一丢,慌慌忙忙地抚了下自己的发髻,借着水盆里的水照了下自己的模样,确认头上的首饰都没歪,又仔细整理衣摆,让自己以最美的姿态去迎接陛下的到来。
纪吟刚走到偏厅门口,段伏归已经大踏步从正厅过来了,三两步就到了面前。纪吟犹豫了瞬,想到自己既然决定暂时顺从男人了,便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段伏归没等她行完礼便直接掐住她纤细的胳膊将人拎了起来。
男人常年练武,掌心指腹布满粗硬的武茧,隔着衣料,纪吟也能感觉到他坚硬的指骨和滚烫的温度,炽烈强硬。
乌兰姑落后纪吟半步,看到这一幕,眸光一闪,然后扭腰屈膝,用极尽柔媚的音调朝段伏归行礼:“妾见过陛下。”
段伏归这才注意到她旁边还有个人,顺势看去。
乌兰姑感受到头顶传来的视线,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子,朝男人投去一双秋水柔波的眸子。
她私下练习过,这是自己最美的姿态,她今日还特意描了妆容,仅剩的几支首饰也被她极尽巧思地插戴上,加上芙蓉花的点缀,衬得她艳丽妩媚。
段伏归眼神果然顿在她脸上,这女人他没见过,看穿着打扮也不是宫女。
“她是谁?”
这话是对纪吟说的。
纪吟正要说话,乌兰姑却先她一步开口。
“妾的名字叫乌兰姑。”
乌兰姑?没听过。
段伏归皱了皱眉,稍稍松开纪吟,正眼打量乌兰姑,“你是哪个宫里的?”
鲜卑与中原风俗不同,便是乌兰姑从前做过先帝的妃子,现在想成为段伏归的女人也没有道德上束缚,她便直接说了自己是多罗宫的,是先帝在时的美人。
段伏归了然。
先帝的皇后早没了,他的亲生母亲也在七年前去世,先帝后宫里剩下的女人对他来说跟宫女没有区别,也懒得管,于是一直放在那儿置之不理。
现在看来,倒也确实该安排安排。
段伏归眼神在乌兰姑脸上停留了数息,乌兰姑以为自己入了男人的眼,心头冒出窃喜,却在这时头顶忽传来男人冷沉的喝令,“下去。”
乌兰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纪吟也怔了下。
乌兰姑望向纪吟,希望她能帮自己说说好话,让她多留一会儿,纪吟不动声色地瞥了男人一眼,只瞧见他冷硬的下颌,猜他现在不高兴,便揽住乌兰姑的胳膊,温声道:“怪我一时兴起误了时辰,天色不早了,乌美人早些回去吧,否则天黑了就不好走路了,待改日我再邀你过来玩儿。”最后一句既是安抚也是暗示。
好不容易见到陛下,话都没说两句,乌兰姑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但纪吟已经这么说了,她又殷殷地看了陛下几眼,见他当真不在意自己,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退出偏厅,这中间她无数次期盼男人能叫住自己,可惜没有。
待人离开,段伏归揽着纪吟来到她先前的位置坐下,却没让她坐到旁边,反勾住她的腿弯,将人放到自己腿上,一手揽在她腰间。
纪吟不喜欢与男人亲近,挣扎着动了两下想要下去,却被男人惩罚性地捏了捏腰,又往下按了按,带着警告的意味。纪吟感受到那份异样的触感,心中暗骂他不要脸,身体却老实下来了。
“那个女人怎么会突然来你这里?”段伏归问。
男人语气寻常,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纪吟脑海里却响起警铃,他这分明是在拷问她,但凡她说错一句话就会引起男人的怀疑。
纪吟打起十二分精神,尽量放松身体,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平淡地说:“前两个月你不在,我去花园散步,在那儿偶遇到她,后来又遇
到几回,难得她会说汉话,就聊了几句,觉得还算投缘,她知道我喜欢花草,听说我病了,就带着一篮子花儿来看我,反正我也无事,便与她一起摆弄这些花草,权当打发时间,没想到一时入了迷。”
虽然前两个月段伏归出去打仗了,对纪吟的监视却丝毫没有放松,还命元都隔段每隔半月就给他传一次信,他如今对纪吟的行动了如指掌。
她说的话跟他收到的信倒是对得上,再看这满屋子的花草,各式各样的花瓶,花几上还放着几瓶插好的□□、粉菊、秋海棠,错落有致,配色谐雅,意境悠远,确实花了心思。
没察觉出异常,一个女人而已,段伏归也不放在心上,便不再追究,但是,“以后少跟她来往。”
“为什么?”纪吟问,胸口微微发紧。
“没什么,听话。”他说着,大掌捏了捏她细软的手。
纪吟知道这是他向自己施压的方式,逼她答应下来,就算她不答应,他也可以命令守门的禁军和太监,不许放乌兰姑进来。
她没得选,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段伏归十分满意她的乖顺,松开手,抚了抚她乌黑柔顺的鬓发。
他不会忘记她先前数次想逃跑,尽管乌兰姑没有威胁,出于某种直觉,他还是不愿纪吟跟对方来往太密切,或许还有一种私心,他不希望纪吟身边出现任何人,要让她永远只能看到自己,这样她才会真正的顺从他,依赖他,不再想着逃跑。
纪吟不知他这般阴暗的心思,见他不再追问乌兰姑,开启了别的话题,也放下心来。
待用两人过晚饭,洗漱完,已是戌时了。
透过窗户朝外看去,天空漆黑如墨,月上柳稍,星子零落,寒凉夜风吹沁人心。
段伏归果然又要留宿玉樨宫,纪吟心头发紧,在男人将自己搂过去时,双手抵住了他宽厚的肩,瑟着嗓音问,“我、我病还没好全,今晚可以别那般吗?”
她半垂着长睫,神情乖巧,肌肤在昏暗的油灯下愈发白皙柔润,整个人宛如一只乖软的兔子。
段伏归鲜少见她这般模样,虽是在向自己求饶,他不仅没冷静下来,火气反而烧得更加旺盛了。
他轻轻抬起她下巴,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游移,拇指摩挲软腮,反问:“哪般?”
纪吟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弄她了,不说话,闭上眼,轻轻将脸扭到一边。
刚才那句话已经是她做了许久心理建设才说出口,若他要强迫她说出别的,打死她也说不出来。
她怕避孕药吃多了后面被诊出来,才想着能少一次是一次,可若他当真不同意,无外乎就是被啃一回。
许是她的柔顺取悦了男人,段伏归盯着她犹豫了会儿,竟然同意了,“念你还病着,就饶你一回。”
纪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惊喜,刚要松口气,却又被男人拽住了手,她疑惑地看过去。
段伏归虽怜惜她决定今晚不碰她,但被撩起的火气却没那么容易消下去,又看她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柔润细腻,雪白的肌肤在朦胧的灯光下呈现出浅粉的色泽,犹如上好的软玉,他福至心灵,突然想到另一种纾解法子,掐住她纤细的手腕,往身下而去。
“帮我解开。”他坐在她面前,哑声命令。
纪吟这才明白过来他打的什么主意,顿时气血上涌,涨红了脸皮。
还以为男人说放过她是真的放过她了,没想到他这般无耻。
纪吟拼命缩手,可男人力气极大,粗硬的手指犹如铁钳一般,任凭她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反倒将她自己磨得又疼又红。
见她还不停挣扎,段伏归加重手中力道,咬牙道:“你再这般反抗下去,我可不保证先前说的话还算数了。”语气暗含威胁。
这话仿佛点了纪吟的穴,她瞬间不动了。
该怎么权衡利弊,她很清楚,只是她实在做不到主动去服侍男人。
好在段伏归也不介意,拽着她的手,将她柔软的掌心贴到自己身上。
甫一感受到那软嫩的肌肤,他竟不由打了个颤,一种异样的颤栗传遍全身,这是他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手掌宽大,骨节修长,轻而易举包裹住她。
男人的大掌与少女的手,一宽大粗硬,一纤细柔白,交叠在一起,黑白分明。
……
耳边渐渐响起男人的粗重的声音,明明是他不知羞耻,纪吟的脸却热了起来,她咬着牙,做出面无表情的模样,可她肌肤早已从脸颊红到了脖颈,耳垂更是要滴出血来,就算再怎么绷着脸,男人也只瞧得见这红粉旖旎,没有犹豫,他低下头,吻上这张诱人的红唇。
“唔……”女孩儿的反抗,尽数淹没在了男人的唇舌间。
直至最后结束,纪吟看着自己磨红的掌心,别过了眼。
死变态!死变态!死变态!
接下来总算相安无事了,一夜无话。
段伏归起床时,纪吟隐约感觉到了动静,她没睁眼,装作没醒,男人倒也没再折腾她非要她伺候自己更衣。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下旬,秋天仿佛就这样飞走了,北地的天气一日日寒凉起来,早晨白茫茫一片霜雾,地上凝结着冰晶。
因为纪吟这段日子的乖顺,男人倒是没那么粗暴了,事后只是有些疲惫,没再生病,对她而言倒是件好事。
这天纪吟醒得早,也没叫人进来伺候,自己穿好衣裳,吸了口冰凉的空气,感觉气温一夜间低了许多,正想推开窗看看外面有没有下雪,却听见窗外两道细碎的女声在交谈。
“我昨天看到乌美人来玉樨宫了,不过她连门都没进就被赶走了。”
“赶走了才好,她老往夫人身边凑,一看就不安分。”
“就是就是,来一回赶一回。”
她们身为玉樨宫的宫女,荣辱都系在纪吟身上,自然不希望有别的女人来分她的宠,只盼着一直像现在这样才好呢,夫人脾气好,又大方,得陛下盛宠,好东西流水一样送到玉樨宫来,她们也能沾光。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完全没注意到窗纸上多了道影子。
纪吟紧紧握起拳,指甲陷入肉中,肩膀不停发抖。
她就说最近几天乌兰姑怎么没来了,原来是被拦在外面了,是,段伏归是告诫过她少跟对方来往,但凭什么半句消息都不告诉她,让她蒙在鼓里。
呵,受宠,她就是这般受宠的,给她锦衣玉食,当做名贵宠物豢养起来,却控制着她自由,连想跟谁来往都要得到主人的同意,只要他不喜欢,都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他就能悄无声息地切断她跟外界的往来。
纪吟垂下眼,死死压住胸中的怒火,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然后唤人进来,说自己要出门。
第34章
纪吟一路来到花园,转了一圈,又去了九龙湖边上的八角亭,果然在那儿看到乌兰姑。
乌兰姑看到她,先是眼睛一亮,随即变了脸,似有几分愤色,态度也不像从前那般热络了,只简单打了个招呼。
纪吟仿若未觉,笑着走到她面前,如往常般亲近,“最近在做什么,好几日没来找我了。”
听到这话,乌兰姑更生气了,撇过脸,“只怕夫人根本不是真心欢迎我,我昨日去了玉樨宫,可是连宫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赶出来了。”
“有这事?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纪吟一脸惊讶,转头看向郑姑姑,眼神渐渐冰寒,“郑姑姑,乌美人是我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客人的?”
郑姑姑听她语气已然冷下来,忙跪下请罪,“夫人恕罪,陛下说夫人有些劳累,不要叫人打扰夫人休息,奴婢才自作主张回拒了
乌美人。”
“那你过后为何不曾告诉我?”纪吟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不辨喜怒。
“奴婢一时忘了,请夫人责罚。”郑姑姑伏下头,不再为自己辩解。
不让乌兰姑进玉樨宫确实是陛下的意思,但故意不告诉夫人乌兰姑来过确实是她擅作主张。
不仅仅是怕乌兰姑利用夫人接近陛下,她还有一种别的担心,她总觉得夫人待乌兰姑……过于亲近了。
她跟在纪吟身边最久,亲眼目睹两人数次偶遇,虽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她隐约感觉纪吟在谋划什么,虽不知道具体内情,她却下意识不想让两人接触太多,如今又有段伏归的命令,她自然贯彻到底。
纪吟心里冷笑一声,责罚,明知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无故责罚下面的人。
“这次我不罚你,只是再有下回的话,你也不用留在我身边了。”事不过三,郑姑姑已经两次在她面前耍心眼了,便是纪吟脾气好也容忍不了。
郑姑姑下意识抬头,面前的少女年岁不大,面容还有几分稚嫩,一双眼睛却格外冷沉,不怒自威,竟跟陛下有几分相似,她心头一凛,不敢再有旁的想法,忙道:“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纪吟想,尽管玉樨宫这么多人围着自己转,可实际上除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重要的自己根本做不了主。
她不能过一天是一天了,她必须掌控点什么,就算不能把郑姑姑她们拉拢过来,至少也要叫她们对自己心存敬畏,才能有点主动权,否则她就真成被段伏归豢养的宠物了。
乌兰姑听到她们的对话,隐约明白了什么,胸中的怨气降了些,肯定是这些下人怕自己得宠才针对自己。
敲打完郑姑姑,纪吟让她们下去,单独跟乌兰姑说会儿话,郑姑姑自是不敢再有异议。
乌兰姑迫不及待看向纪吟,“我们的交易……”
“还算数。”纪吟立即道。
“我虽见到了陛下,可他根本没表现出要纳我的意思。”乌兰姑有些着急。她原以为自己只要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陛下面前就会得宠,没想到他根本理都不理会她。
“你别急,我会再帮你想办法的。”纪吟只好这么安慰。
乌兰姑有些不满,可纪吟是她现在唯一的出路了,暂时不能得罪她,只能咽下胸中的怨气。
又过了几日,纪吟正好来了月信,她心头一松,可算不用应付男人的索求了。
她已强忍着对男人顺从些,可除了没那么痛以外,其余也并未好到哪儿去,尤其男人体格高大,常年习武打仗,一身爆发力极强的腱子肉,体力惊人,每回必要尽兴才肯放过她。
那劲头,好像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吃过肉似的,如今逮着一块美味就要贪婪地吞吃殆尽。
与她的松快相比,段伏归的心情就不太美妙了,最近这半月,她表现得十分乖顺,男人得了趣儿,食髓知味,越发迷恋上了这份欢愉,几乎是日日缠着她交-欢,现在要素上六七日,颇有些扫兴。
这天晚上,纪吟又被男人搂着强吻了好一阵,分开时,她明显感觉到男人紧绷的身体和粗重的喘息,显然又起兴儿了。
男人向来不委屈自己,就要抓起女孩儿的手替自己纾解。
纪吟灵光一闪,轻轻挣扎了下,轻声道:“我现在身上不方便,你为何不去找别人?”
“没有别人。”男人哑声说,英挺的脸凑过来,想再吻她。
纪吟却道:“可是你说过,按照鲜卑的习俗,先皇留下的妃嫔就是你的妃嫔。”
她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段伏归隐约察觉出些许异样,停下手里动作,狭长凤眸看着她,深蓝幽邃,微光闪烁。
纪吟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见过乌兰姑几回,她正值年华,长得也美,陛下何不召她侍奉。”
话音刚落,纪吟忽的感觉周围的空气凉了下来,一股诡异的森冷从脊骨直窜到后颈,极力克制着才没打颤,微微抬起眸,正好撞进男人深邃的眸子。
拓跋骁微眯起眼,那双漆黑中泛着些许幽蓝的瞳孔乍射出极度危险的锋芒,灼烧的欲仿佛在一瞬间熄灭了。
男人盯着她瞧了许久,那眼神直白锐利,仿佛能看穿她心里的一切,叫她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芒刺在背。
接着,她的手被重重捏了下,疼得她皱起了眉。
“你很希望我去宠幸别的女人?”段伏归突然开口。
纪吟没想到他竟如此敏锐,心头一跳,生出不祥的预感。
“还是说,你觉得我去宠幸了别的女人,过段时间就会渐渐对你失去兴趣,这样你就有机会离开我了?”他从紧握改为把玩她的手指,粗粝的指腹一点一点摩挲,将每根手指一一揉捏,力道时轻时重。
结合她先前三番五次与乌兰姑见面的举动,段伏归已然明白她这话绝不是一时兴起。
或许这是她的新手段。
纪吟脸色微白,咬着牙不说话。
然段伏归此刻却半点不曾怜惜,看穿她的心思后,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我劝你不要抱有这么天真的想法,我说过,你是我的,你永远只能属于我,无论你逃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抓回来。”
“你要是再学不乖,可是要吃苦头的。”
“为什么是我?”纪吟张了张嘴,可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声音哑得厉害。
“什么?”
纪吟猛地仰起头,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我说,为什么偏偏是我!明明有那么多女人愿意逢迎你,你为什么非要抓着我不放?为什么?”
她嘶吼着问,声音近乎凄厉。
段伏归愣了下,再看她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连问三个“为什么”,怒火愈炽,大掌捏住她下巴,下意识开口,“因为我要你,你就必须属于我。”
“呵呵。”纪吟悲凉地笑了一声,如此简单而直白,只因为他想,她就必须顺从他,因为他有权有势,所以能丝毫不顾忌她的意愿。
女孩儿明眸善睐,那双琥珀色的杏眸水意氤氲,明亮澄澈犹如雪山上的一汪圣泉,此刻却倒映着悲哀的底色。
段伏归仿佛被这眼神刺了下,他心中生出一股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情绪,似愤怒?似不解?似怜惜?又或是有些逃避。
刚才她问为什么,段伏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非她不可,论美貌,她确实美,冰肌玉骨,云鬓花颜,可他向来不为美色所惑;论身份,她只是齐国送来和亲的礼物,对他的霸业并无助力,按理,他不该对她如此执着。
但或许是第一次见面,女孩儿那双灵动鲜明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之后他的目光便越来越多地落到她身上,看她活泼的、狡黠的、善良的、坚持自我的模样,仿佛大地上最鲜妍的一朵花,身后的风景都成了陪衬,让他起了心思,再后来,她百般做戏只为了逃离自己身边,他生出一股巨大的愤怒,却更加坚定了要驯服她的心思。
直至现在,他依然这般。
纪吟知道,自己再一次失败了。
她侧过脸,闭上眼,不再与男人多话。
段伏归见她这般反应,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狠狠惩罚她一番,又想起她身上不方便,只能恨恨作罢-
第二天,乌兰姑再次找上门来,她被禁军拦在玉樨宫外,却不肯走,坚持要见纪吟。
菱儿机灵,听到外面的动静,不敢做主放人进来,却第一时间来朝纪吟禀告。
纪吟忙朝外走去。
乌兰姑满脸焦急,一见到纪吟,还不等她将身边的宫女打发走就急急问,“你到底有没有帮我?”
纪吟瞳孔微张,让菱儿留在原地,拉着她走到墙根下,这才压低声音道:“我说过会履行承诺,我也正在帮你。”
“那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乌兰姑追问。
纪吟眼神一凝,忆起昨晚,她其实已经提了,只是错估了男人的敏锐,现在看来反而弄巧成拙了。
她不好跟乌兰姑说,脸上便露出几分犹豫。
乌兰姑见她答不上来,心想她果真不是真心帮自己,那所谓的交易或许也是她说来骗自己的,什么不在乎陛下的宠爱,什么不情愿,恐怕都是假的,换作她是纪吟,绝不可能让别的女人来分自己的宠。
她必须想办法,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今天一早,大总管冯全带着人来多罗宫,下令让她们收拾东西,说陛下要遣散她们这群先皇留下的妃嫔,给她们留三天时间,愿意出宫的,就联系家里人来接,不愿走的,就发配华林园当普通宫女,总之是不打算留她们了。
乌兰姑歌姬出身,哪里还找得到家人,她不甘心自己下半辈子只能做一个低贱的宫女,任人践踏,她想做人上人,想享受锦衣华服,那就只有成为段伏归的宠妃这一条路了。
“我要你帮我!”她死死盯着纪吟。
“现在还不是时机,得慢慢来……”
“我等不了了。”乌兰姑粗暴地打断她,双目红睁,表情逐渐疯狂,“你必须现在就帮我,不然,我就把避孕药的事抖出来。”
纪吟听她毫无遮掩地说出“避孕药”三个字,下意识捂住她的嘴,低喝,“你小声些!”
乌兰姑对她的态度却不似以往恭敬了,反而抬起下巴,有恃无恐地看着她。
纪吟看出她的坚决,甚至有些癫狂,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心下一沉,若不答应,她可能真要来个鱼死网破。
纪吟被架住了,没有办法,最终还是应了下来。
乌兰姑要求:“我今晚就要见到陛下。”
纪吟皱眉,这也太急了,思索许久才道:“我可以让你用我的名义给段伏归送些吃食,但这样很冒险,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要不你再等等……”
她还想劝说乌兰姑打消这个念头,可对方已经听不进去了。
“就这么办。”
纪吟隐隐有些后悔跟乌兰姑合作了,可她被监视得如此严密,不靠别人根本弄不到药,唉。
……
乌兰姑从纪吟这里拿到玉樨宫的令牌,又回去准备了番,待天色渐暗,她提上食盒,穿过永巷,往前朝而去了。
前几年先皇还在,她得宠时也来过前朝,于是熟门熟路地从含章殿后门而入,她手里拿着玉樨宫令牌,又说是奉夫人的命令给陛下送吃食,禁军不敢阻拦,验过食盒,没问题后就把人放了进去。
段伏建伏诛,其余人不敢再搞动作,最近燕国内外还算安稳,段伏归上完朝,议完几件要事,便在含章殿批处一些日常奏章。
其中好几本都是问安的,正是派去渤海的官员临行前递上来的辞本,说臣即将去外地,不能时常见到陛下,希望陛下好好保重龙体,又说想到要许久见不到陛下,还没开始分别心中就已经不舍等等,咬文嚼字又肉麻,段伏归看得心烦,随意扫了两眼,玉笔蘸了朱砂墨,龙飞凤舞地写下“作此妇人之态”、“话多”、“知道了”、“朕好得很”等话,然后黑着脸丢到一边。
下一本,开头同样是些关心之语,段伏归本以为又是类似的奏章,正要落笔,忽然注意到落款人是卢硚,卢硚应该不会写这等无用的奏表,他不由停住笔,认真看了两眼。
这一看,表情也并未好到哪儿去。
“……陛下御极数月,已戡内乱,今各地州郡民生安稳,值此太平之际,何不早立中宫……且陛下年已二十余,膝下尚空,朝堂内外无不期盼嗣音……”
段伏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气得险些把这份奏疏扔出去。
卢硚并不是第一个催他立后生子的,在此之前,朝中也有人进言,一开始朝局不稳,他忙着肃清内乱,自然没有这个心思,现在倒是安稳了,他也知早日定下皇后再生个继承人有利于稳固政权,但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排斥,下意识不想这么做。
段伏归按下火气,最后在奏疏上落下“日后再议”几个字。
初冬时节,白昼日短,不过申时天色就昏暗起来,天际浓云翻滚,铅灰色的一大片,乌得发沉,不知道今晚会不会下雪。
“陛下,已快申末了,该用晚膳了,奴婢还是让人摆到玉樨宫?”冯全估摸着时辰来问。
他原以为不过是走个过场,这大半月,除非政事忙碌,不然陛下都去玉樨宫,有时即便忙到深夜,他也要去玉樨宫歇息,然而今天这话问完,段伏归竟没立即点头。
冯全心中诧异,面上不动声色,安静地当个透明人。
段伏归想起昨夜,两人算得上又吵了一架,他恼恨她这些小心思,为了躲他,竟想着法儿将他推给别人,他难道是什么低贱的人吗?
去了,给自己找气受;可若不去,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段伏归脸色变幻许久,最后想,她越是抗拒自己,他就越要霸占她的全部。
正要开口,却在这时殿外禁军来报:“玉樨宫来人,说奉夫人之命来给陛下送膳食,就在殿外候着,陛下可要让她进来?”
段伏归长眉一挑,有些意外,她竟会做这事?是想通了来向自己示好?亦或是又打算佯装乖顺麻痹自己?
虽这般想,他心里还是忍不住期待起来,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派人过来。
“让人进来。”
殿门打开,外面灌进来一阵冷风,梁柱上悬垂的幔帐随风飘摇,夜色初临,殿内笼罩在一层昏黄的暖光中,此时一道袅娜的身影踩着优美的步子缓缓跨进殿内,螓首鹅颈,端的妩媚妖娆。
“妾见过陛下。”乌兰姑曲下膝,微微侧过身子,朝段伏归盈盈一拜。
冯全听到她的自称,眼皮抽了下,用余光仔细打量了眼,这才发现她根本不是什么宫女,而是先帝的乌美人。
这情况……
段伏归的反应则明显多了,睁大眼,盯着她看了两秒,而后拧起粗浓的眉。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竟派这个女人过来?是他对她太仁慈了吗,才在他已经警告过她后还敢明知故犯。
乌兰姑见他久久不说话,心跳加快,掌心渗出些冷汗,却还是大着胆子,顺势跪到地上,揭开食盒,将里面的晚膳摆了出来。
段伏归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是你?”
男人的声音天然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乌兰姑喉咙发紧,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紧张,抬起头,朝他柔媚一笑:“夫人说陛下国事操劳,命妾来给陛下送膳食。”
“真是她叫你来的?”段伏归又问,脸色异常冷淡,即便在暖黄的火光都透着股铁刃般的寒意。
乌兰姑没察觉到男人平静外表下的汹涌,只想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于是心一狠,大着胆子执起酒壶倒了一杯,素手朝男人递去,“夫人说她身子不利爽,妾奉夫人之命来服侍陛下,天气寒凉,妾特意温了酒……”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段伏归一脚扫到她胳膊上,只听“哐当”一声,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酒水洒了一地,乌兰姑也被这恐怖的力道踹倒在地,胳膊一阵剧痛。
段伏归死死盯着那酒,五官狰狞,眼神犹如凶兽。
这不免叫他想起新婚那夜,他就是对纪吟放松了警惕,才叫她有机会在酒中下药逃跑。
如今,这个女人自称奉了纪吟的命令来服侍他,还端上酒,无疑触了他的逆鳞。
“来人,将她拖下去,重打三十板。”他怒喝一声。
乌兰姑听到这话,脸色一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段伏归,他竟要打自己,还要打三十大板。
她自认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想服侍他而已,为何要这么对她,三十板下去,她还有命在吗?
殿外禁军齐刷刷跨进来。
她再顾不上别的,连忙撑起身体,跪着走到段伏归脚边,“陛下,妾不知犯了何错,妾只是想服侍陛下而已。”
上次见面,段伏归对她只是冷淡,这次她才敢冒险,在她的预想里,就算不成,最多被赶回去,哪里能想到会招来如此大祸。
“陛下,求陛下饶妾这一回。”她不停求饶,声音哀婉凄厉。
然而任她如何求饶,段伏归依旧不为所动,他垂眸,仿佛在看一个死物,眸中没有任何波澜,“拖下去。”
乌兰姑被禁军钳住胳膊的瞬间,她脑海里一直紧绷的弦断了,忽的惊叫一声,“陛下,陛下,我还有话要说!”
她整个人已被禁军从地上拖到半空。
“是关于纪吟!是她跟我做交易,是她让我来的!她找我要避孕药……”
听到“避孕药”三个字,段伏归凝滞了瞬,接着他极其缓慢地、仿佛一格一格地转过头,两只眼瞳如利箭般射向乌兰姑,眸色赤红如血:“你说、什么?”
乌兰姑被他这样盯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全身,她整个人都害怕得颤抖起来,可她已经决定豁出去了。
她就算侥幸活下来,下半辈子也没希望了,她不好过,纪吟也别好过,她甚至怀疑段伏归如此厌恶自己,说不定就是纪吟在从中作梗。
乌兰姑抬起眼皮,直直看向段伏归,咽了下干涸的喉咙,“我说,纪吟在背着陛下服用避孕药。”
段伏归的脸霎时凝成了冰。
第35章
玉樨宫。
天已经完全黑了,傍晚时分就悬在半空中的沉云终究化作了雪粒子,稀稀落落地飘到了大地上。
天冷,郑姑姑在屋里生了暖炉,想到纪吟还在月信期间,手脚冰凉,还贴心地找出手炉给她暖手。
她先前虽怀揣着小心思,但对纪吟的照顾确实用心又周到,那日警告过后彻底老实下来,纪吟便没再刻意冷待她。
段伏归没来,他今天或许不会来了,昨日吵了架,她身上又没干净,来了干嘛。纪吟想。
还没到睡觉的时辰,纪吟闲着无聊,跟菱儿她们一起编了几根络子打发时间,没一会儿便嫌油灯不够明亮,怕伤眼睛,便叫她们把丝线收了,转而在桌上摆上棋盘,教她们玩儿五子棋。
几个小姑娘没玩儿过,都十分新奇,围到边上来看,连郑姑姑都来凑趣儿。
因纪吟向来脾气好,大家也不拘束,围着火炉,你一言我一句,暖和又有趣儿,倒有几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悠闲。
正热闹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正厅大门猛地被人踹开,惊得众人一跳,心脏都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道气势汹汹的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携来的寒风吹动幔帐,绸纱狂舞,在灯火中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郑姑姑率先反应过来,看到段伏归,扯了把菱儿,然而还不等她们行礼,头顶便传来一道怒喝:“都给朕滚出去!”
他这般分明是来者不善了,不知又是什么事触怒了陛下,几个宫女都有些担心纪吟,可她们不敢违抗段伏归的命令,最终还是低下头,默默退出殿外。
纪吟也从软榻上站了起来,低头垂眼,她猜大概是乌兰姑失败了。
她并不意外,他既然气恨自己被她推给别的女人,以男人的骄傲,大概率不会接受乌兰姑的殷勤,她劝乌兰姑别着急也是这个原因,只是乌兰姑不肯,她也阻止不了。
段伏归站在纪吟面前,中间隔着一只火炉,炭火的热气从两人中间升腾而起,他将她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扫视一遍,眼神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她生得是真的好,十六七岁的少女,五官还未完全成熟,宛如一支含苞待放的蔷薇,肌肤柔腻洁白,五官明媚圆润,一双圆圆的杏子眸,点缀两颗琥珀般的瞳仁,清澈明亮,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极具欺骗性。
而她,确实用这张脸骗了他不止一回。
“来人,给朕搜!”
男人话音一落,候在殿外的禁军立即涌进来,开始在屋中有目的地翻箱倒柜。
看到他们的动作,纪吟眼睫一颤,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段伏归一直盯着她,自是没错过她的表情,情绪不断往下沉。
不过片刻,元都抱着个匣子过来,单膝跪地,“主上,属下在妆台中搜出一匣药。”
段伏归看了眼,青筋猛地暴起,双手捏出骨节躁动的声响,声音却冷静得可怕,“让张覃验药。”
听到“验药”二字,纪吟呼吸骤停,血色尽失,整张脸几乎白成了纸,肩膀控制不住颤抖起来。
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段伏归却没有再看她,他闭着眼,额上、脖颈上的皮肉不停抽动,直到大约一刻钟后,元都回来朝他禀告,“张太医验了药,说……说其中一个瓶子里的确实是……避孕药,且药性寒凉,颇为伤身。”
元都似被卡住了喉咙般,每说一个字都格外困难,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待禀告完,他立马开溜。
真是要命!
夫人真是太大胆了!
段伏归倏地睁开眼,精光暴射,极致愤怒到眼球布满红血丝,甚至微微外凸,在这晦暗的火光下露出野兽般的狰狞面目。
虽听了乌兰姑的告发,但在此之前,他还是忍不住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许是乌兰姑这个女人胡乱攀咬她而已,可现在亲自在她屋中搜出药,人证物证俱在,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段伏归怒火冲天,一脚踹翻她身侧的棋案,紫檀木棋盘被这恐怖的力道裂开一道口子,玉石做的棋子哗啦啦坠到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你就厌恨我至此?千方百计,宁愿帮别的女人爬我的床也要得到避孕药?”段伏归问,字字刻骨,从乌兰姑口中得知真相那一刻到现在一直被不断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若眼神能够杀人,她恐怕早已被凌迟无数遍了。
段伏归简直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怒意,更有一种被背叛了的痛恨。
纪吟站在他面前,身量纤瘦,额头只到他肩膀,男人身材高大,此时宛如一头暴怒的雄狮,他稍稍动下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将她撕碎。
纪吟该感到害怕的,然而事已至此,她的心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她垂着眼,抿着唇不说话,也没什么可说的。
然她这般平淡的态度却更加激怒了男人,段伏归大力掐住她的脸逼她看向自己,甚至掐变了形,厉声问,“还是说你还惦记着你那前任情郎?”
谁也不知道,当他从乌兰姑口中听到“纪吟说她来燕国之前就定了亲,她与未婚夫两情相悦,虽成不了良缘,但她心中还挂念着他,所以不愿从了陛下,更不愿为陛下生儿育女”时有多愤怒,那一瞬,他只恨不能将自己看到的所有人、物都毁灭了。
纪吟听他说什么“情郎”,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当初为了搞避孕药对乌兰姑的说辞,她并没惦记什么情郎,只是这话却叫她想起那些刻意压抑的记忆,爱她的家人、安稳自由的生活。
她不敢去回忆,否则便会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有时梦到从前的生活,夜晚醒来,眼角一片湿意。
段伏归看到她眸中的水光,心情愈发暴戾,下意识加大手中的力气,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回答我!他就那么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
纪吟疼出一层冷汗,牙齿打起了颤,一双水眸看着他,只道:“是,我忘不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现代社会的幸福生活,在那里,她可以自由而有尊严地活着。
有时她也想,能忘了就好了,就这般浑浑噩噩的活下去,不过几十
年光阴,届时人死身灭,什么都没有了,可她忘不了,她心里总吊着一口气,不甘心就这样活下去。
男人听了这话,表情却越发骇人了,“两情相悦”,“忘不了”,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柄尖刀,深深刺进他的心脏,一股冲天的愤怒几乎要破胸而出,夹杂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和恨意。
他脸上肌肉鼓起,五官更是扭曲到恐怖的程度,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拳头攥得吱嘎响,“我待你还不够好吗?从叛军手中救下你的性命,封你为夫人,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连你对我下药逃跑我也没惩治你,再算算你多少次对我不敬,惹我生气,换作寻常女人,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现在竟还敢背着我偷偷服用避孕药!!!”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的宠爱才敢这么肆意妄为,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别以为我真下不了手杀你!”
纪吟听到男人威胁说要杀自己,竟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又听他用高高在上的施舍般的语气说出这话,穿越以来大半年压抑的委屈和恨意此时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朝她袭来,她费力抬起眼皮,不躲不避地对上男人赤红的如野兽般凶狠的眼,一字一顿,格外清晰地说:“我、不、稀、罕!”
段伏归眼神一顿。
避孕药暴露,反正已经撕破脸,纪吟干脆破罐子破摔,再次重复了遍,“我说,我、不、稀、罕!”
“我根本不稀罕你所谓的锦衣玉食,不稀罕你的宠爱,我不想做你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我宁愿去外面做个平头百姓,是生是死都由我自己担着,你听清楚了吗?”她声嘶力竭地吼。
如此尖锐刻薄,任由他再怎么宽慰自己都品咂不出一丝情意。
戾气和暴躁翻江倒海地涌上来,段伏归再也克制不住,扬手便要朝她落下一巴掌。
纪吟不躲不避,眼皮都没眨一下,定定地看着男人,脖颈修长,宛如引颈就戮的猎物。
段伏归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做自己女人,只是逃跑未遂被他抓回来了而已,他下意识不去想这些,反正人在自己手里,她就只能做那笼子里的鸟儿,他想什么时候逗弄就什么时候逗弄。
直到此刻,她如此直白地说自己不稀罕,他对她一切纵容和宠爱都只是他一厢情愿,将事实血淋淋地撕开来,显得他的所作所为是那么可笑。
他是燕国皇帝,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呼风唤雨,何曾这样狼狈窝囊过,尤其嫌弃他的还是个女人。
他铁青着脸,扬起巴掌,却又在最后落下的瞬间猛地停了下来,劲烈的掌风扫到纪吟脸上,鬓边的发丝凌乱飘舞到了空中。
段伏归恨她恨得要死,也恨自己,到了这种地步,竟还舍不得杀她。
男人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起来,仿佛压了座庞大的火山,既无法痛快地喷发出来,也无法熄灭,只余滚滚熔岩不停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你当真不怕死吗?”
“怕呀。”纪吟勾起唇,自嘲地笑了下,如果不是怕死,早在穿越后看清自己处境那一刻她就该自杀了一了百了,这种世道,活着也是遭罪,可她偏又软弱惜命的很。
人怎么那么怕死呢,明明知道活着不快乐,还是本能地想尽办法活下去。
“那你还敢忤逆我?”
“如果要牺牲一切尊严靠着出卖自己的灵魂才能活着,那还不如死了。”
“好!”段伏归看着她冷笑了声,“你既不稀罕我的宠爱,不稀罕我给你的锦衣玉食,如此有骨气有气节,从今日起,就把你贬到掖庭,去做这宫里最下贱的女奴,我倒要看看离了我你会怎么样?”
话一出口,段伏归便陡生了几分悔意,她这身细嫩的皮肉,一看就是被娇养着长大没吃过苦的,如何受得住掖庭的苦力劳作,只怕不出两天就要病倒了。
尽管她说的话刺得他心口生疼,但他还是想,只要她明白其中的厉害,肯开口朝自己求饶,他就收回这个决定。
段伏归隐隐期待着,然而,她却只定定看着他,认真地说了声,“好。”
段伏归心头一梗,怒火再次窜高了几倍,两只手骨节咯吱作响,眼底一片阴霾。
好,她既这般不识好歹,那就让她吃点苦头!-
不过一夜之间,纪吟失宠的消息便传遍后宫。
众人都不敢相信,这位齐国来的夫人有多受宠他们是知道的,如今整个后宫里,实实在在有封号的就她一个人,听说宫变那夜,形势如此紧急的情况下,陛下还专门去了趟清心殿从叛军手中救下她,更别说陛下回来后夜夜宿在玉樨宫,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珊瑚海贝,各色好东西流水一样送过去,当年先帝盛宠的文易夫人也不过如此了,怎么就一夜间失宠了呢?
直到他们在掖庭看到人后,才不得不信了这道传闻,却仍旧疑惑,夫人怎么会突然失宠?
只有昨夜值守含章殿和玉樨宫的极少数人才知这其中的内情,尤其是元都,一切都是他办的,他虽第一时间躲了出去,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两人吵得太厉害,他还是听到了大半,简直叫人头皮发麻,他没想到夫人胆子这么大,敢说如此诛心之话,他更从未见过主上如此盛怒。
他想,那种情况下,夫人还能在主上手中活下来,也真是个奇迹,天底下哪个男人能忍受女人如此对待自己,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个帝王。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夫人在主上心里的地位恐怕非同一般,他是旁观者,有时比当事人看得更清楚。短时间内,陛下恐怕是舍不下夫人了。
纪吟被元都亲自送到掖庭,她如今完全变了模样,穿着一身下等宫女的青灰色粗葛布衣,肩上挎着个粗布小包裹,乌黑浓密的秀发用木簪简单挽起,脸上不施粉黛,打扮跟着掖庭里的宫女没什么两样,可她雪白细腻的肌肤以及通身流露出来的气质还是将她与普通宫女区别开来。
掖庭的总管太监朱要听到这个消息,忙来门口迎接,听完元都的吩咐,他看了纪吟一眼,让手下小太监把她带进去,自己亲自把元都送到门口,一边走一边弯着腰小心赔笑,“元统领,陛下让夫人过来是要……”
说到这儿,他停住话头,小心朝元都看去。
他这种小管事最怕遇到这种差事,在掖庭管事这个位置上干了这么久,他最大的心得就是,宫里生存要学会判断形势,别看夫人好似失宠了,万一她只是跟陛下闹别扭呢,要真作践了她,到时两人和好,她再在陛下面前一哭,自己岂不是死路一条?
元都冷脸看了他一眼,宫里都是人精,跟溜手的耗子一样,他这是朝自己打听主上的意思呢。
元都停下脚,眯起眼想了想,主上这回是真动怒了,有心想让夫人吃点苦头,朝他服软,所以不能让人关照夫人,于是说:“送来掖庭的都是犯了错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是……”
他话音一转,“夫人终究是陛下的女人,这条线你该知道。”语气已有几分警告。
元都执掌禁军,对宫里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尽管成了太监不能成事儿,有些人却是越得不到就越想要,夫人这容貌岂是普通宫女能比的,万一有不长眼的起了邪心,夫人若真受到什么“欺负”,届时主上动怒,自己也讨不了好。
朱要忙不迭点头,“元统领放心,小的知道分寸。”
纪吟跨进掖庭,候在院中,一阵寒风袭过,她不由打了个颤。
她穿的这身宫女服十分单薄,并无多少保暖作用,昨夜才下了雪,此时四面八方的寒意直往她骨缝里钻。
不一会儿,朱要奉承完元都回来,看到她,眼里忍不住流露出一抹惊艳,心里感叹了下,不轻不重地说了句“跟上。”
朱要给她安排的住处在掖庭西北角,隔着一堵墙,旁边就是花园。
纪吟看去,这是一东一西两排并排的厢房,一排大约十来间,基本由土砖和青瓦搭成,不过可能是因为时间久了,风吹雨打,土墙早已
变得斑驳坑洼,瓦片也残缺不全,有一部分还是用草杆铺的,若遇到刮风下雨,大概率会漏水。
一个小太监推开西侧第七个房间的房门,纪吟跟着走进去。
屋里没有人,应该是出去干活儿了。
这屋子门窗都小,室内十分昏暗,越发显得房梁矮小,空间逼仄,空气中还有一股霉烂混杂着旁的仿佛馊臭的气味,十分难闻,她下意识放轻呼吸,面上却没过多表情。
纪吟认真打量,靠西的位置是一排大通铺,没有床帐,上面铺着几条褥子和被子,看着粗糙硬实,不知用了多久,估计保暖效果十分有限;大通铺对面立着几个柜子,没上锁,通过破洞的地方大概看出里面放的应该是衣物一类的东西,柜子旁边摆着几个陈旧的木盆木桶,还有一张瘸了腿用石头垫起的木桌,桌上仅有一个棕褐色的陶制水壶,屋子本就狭小,这些东西一放便几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以后你就住这屋。”朱要说。
“是。”这大通铺看上去没有界限,原先的人已经把位置占完了,纪吟现在要加入进去,着实有些无从下手,只能先把随身带来的小包裹放到桌上,等人回来再说。
见到纪吟后朱要就一直暗暗观察她的表情,进屋后看到这里的条件她竟没变脸,不免生出两分诧异,只是不知她这是有底气觉得自己不会长久待在这里,还是性情如此。
“来到这里的都是犯了错的宫人,可没有什么夫人娘娘的,你可知道?”朱要道。
纪吟眼神未变,垂首应声,“是。”
朱要看了她一眼,又说:“报上你的姓名。”
“纪吟。”
“行,纪吟,掖庭里的活儿繁杂,包括清扫各处宫道、洗衣、打水、磨面、舂米、劈柴等等,现在到了冬日,每日卯正、酉初放饭,但是,不干完活儿不允许吃饭,而且错过这个点就没饭吃了,自己好好掂量着,你才来,嗯……今天就先去洗衣吧。”
虽都在掖庭干活儿,这活计也是有轻重之分的,像洒扫宫道这种就轻松许多,大多都要想办法巴结管事才能分配到这任务,而磨面、舂米乍一看好像并不算酷刑,却最熬人,一般人连续干一年身体便开始萎靡,干上三年几乎就要丢掉性命。
汉时有名的戚夫人就作过一首诗,提到“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可见舂米之苦,相比起来,洗衣则要稍好些,但现下天凉,也算不上好活儿。
“多谢管事提点。”纪吟认真道谢。
朱要见她态度平和,不怨不怒,倒是生出些好感来。
先前纪吟风头正盛,宫里无人不知,还亲自来过掖庭,朱要也是见过那排场的,和现在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寻常人恐怕根本忍受不了这种落差,她倒是难得。
纪吟将包裹放到屋里,又跟小太监去库房领了床被子,这被子长久放在库房角落里,摸起来潮潮的,还生了霉味,实在不知道有几分保暖效果。
领好东西,紧接着就被带去了众人劳作的院子。
她的活儿是洗衣,位置就在水井边上,一个开放的院子,周围架着许多竹竿,上面正晾晒着各色衣裳。
纪吟抵达目的地,看到正在洗衣的人,表情一愣。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伺候过她的尤丽、金铃几人。
她们看到纪吟,同样愣在原地,尤丽下意识以为她是来看自己的,但再一看她身上的粗布衣裳,蓦地瞪大了眼。
带纪吟来的太监指了指旁边堆成小山的脏衣裳,朝纪吟道:“你今天把这些洗完。”
“是。”
尤丽不由看了过来,直到现在依旧反应不过来,夫人怎么会被发配到掖庭来,还要干这种苦活儿?
她心中有无数的疑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
纪吟沉默着走到太监指的位置,先腾出一个空盆摆好,再提着木桶去水井处打水,木桶分量本就不轻,装了水越发沉重起来,要是原本的纪吟倒能提得动,可她现在的身体太弱了,轱辘摇到一半,最终还是失力掉回了井里,砸出一声激荡的回响。
众人沉默地看着她,一时没人敢上前帮忙。
纪吟歇了两口气,待掌心因为用力而摩擦出的灼痛感消散大半后,攒起力气重新开始打水,认清了自己的体力,这次她只打了一半,虽然麻烦些,好歹能提上来了。
就这样半桶接半桶,她打完水,开始认真搓洗衣服。
天气寒冷,她的手就被冻得通红,几乎没了知觉,可她却半点儿没喊苦,只专注手里的活儿。
没过多久纪吟就累出一身薄汗,明亮的天光落在她秀挺的鼻尖上,细密的汗珠折射出润泽的水光,愈发衬得她的脸柔白如玉,气质清华。
但纪吟此刻在心里骂人。
来到掖庭不用被迫与狗男人苟且对她来说确实是好事,但不妨碍她在心里骂他。
她虽不怕吃苦,可也没有自虐的爱好,谁乐意大冷天来洗衣裳啊。
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
她把手中的衣裳想象成狗男人,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揉搓起来,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愤恨。
第36章
尤丽跟身旁的几人对视了眼,最终没说什么,只默默干起自己的活儿。
众人不知道,在她们看不到的角落,时不时就有人来看两眼,然后将纪吟的情况报给朱要。
“铛铛铛!”
铜钟声响起,酉时到了。
尤丽她们早结束了手头的活计,听到钟声,下意识赶去膳堂。
掖庭里人员繁杂,却只有一个膳堂,每日定时放饭,虽有定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早去一分或许就能多吃到一口,尤其现在天冷,早去还能喝上口热汤,这对掖庭里的宫人们来说已是不容易了。
纪吟从没干过这么多活儿,紧赶慢赶,却还是耽搁了会儿才把洗完的衣服晾好了,这时大多数人已经出了院子,眼看就要不见影了。
纪吟头一天来掖庭干活儿,还不知道膳堂在哪儿,她赶紧放好木盆追上去,正好看到尤丽的背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落后其余人一大截,走在最后,听到纪吟脚步声靠近后才开始加快。
纪吟怔了瞬,然后赶紧跟着她一起去膳堂。
她们到得晚,此时膳堂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挨挨挤挤,推推搡搡,正在排队打饭。
尤丽第一时间去拿碗,纪吟动作稍慢,正要跟着拿,却在这时旁边伸过来一只粗糙黝黑的手,抢她一步拿走了筐里最后一只陶碗。
纪吟的手悬在半空。
“我先拿到就是我的碗。”那人头也没抬地说,拿了碗就溜到一边排队打豆粥去了。
碗的数量跟掖庭里的人是正好的,没有多的,纪吟今天才来,送饭的人也不知道,结果就少了个碗。
纪吟环视一眼,膳堂里分了两队,一队是打豆粥的,一队是领饼的,并且领饼的那一列人数还在不断增加。
她现在没有碗,若再拿不到饼,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纪吟不再犹豫,立即加入了领饼的队伍中。
还好她运气没坏到底,赶在饼被领完前排到了。
负责发饼的宫人看到她格格不入的白皙面孔,愣在原地,纪吟也不催促,静静等他给自己发饼。
过了好一会儿,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才递了个饼给纪吟,只有巴掌大。
这饼黑乎乎的,能看到粗糙的颗粒感,大概是用杂粮或者麸皮做的,现下已经凉透了,又干又硬,实在让人提不起食欲。
放在之前,这样的食物绝不可能送到纪吟面前来,但现在的她没有嫌弃的资格,要在掖庭生存下去,就必须适应这里的一切,而这所有的前提就是要有一个好身体。
她给自己作了会儿心理建设
,试探着咬了一口,嚼吧两下,还好,虽不好吃,还硌牙,但至少没有酸臭味。
只是这饼实在粗糙,咽下去时纪吟能明显感觉自己喉咙被喇了下,带来轻微的刺痛。
要是有碗热汤泡一泡就好了。
尤丽站在一边,虽没说话,却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纪吟,看她面无异色一口一口啃完手中糙饼,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即便像她这样本就是宫女的人,被贬到掖庭后一开始也十分不适应,不免觉得艰苦简陋,她伺候夫人的时间虽短,却也看得出夫人出身富贵,是被家人娇养着长大的,偶尔还会说出几句稍显天真、不知人间疾苦的话来,她本以为夫人肯定受不住掖庭的苦,却发现她从头到尾都没抱怨过一句。
这让她忍不住好奇,夫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吃过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了。
在掖庭里,灯油也是珍贵资源,纪吟只能跟着其余宫女一起摸黑走回住处。
她第一天来,不熟悉这里的路,走着走着突然绊了下,差点摔倒,站稳之后她连忙追上去,天这么黑,她有对掖庭不熟悉,迷路就糟了。
正这么想,她却发现尤丽的步子好像变慢了点。
回到先前那院子,纪吟才发现这么巧,自己竟跟尤丽她们一间屋子。
——也或许不是巧合。
其余人跨进屋中,看到纪吟跟了进来,同样愣在原地,一时没有人说话。
空气沉默而尴尬。
纪吟见状,率先开口,嗓音温软,“不好意思,我被朱总管安排到这里来,接下来要打扰你们了。”
她态度真诚谦卑,几人下意识对视。
见她们依旧不说话,纪吟心里有点没底,她们因为自己逃跑受罚,虽然她事后送了药,可吃的苦是实实在在的,还断送了原有的大好前程,纪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怨恨自己。
过了许久,还是尤丽先开口,“既然是朱总管的意思,我们自然会遵从。”语气公事公办,既不热络,也不怨愤。
纪吟微怔了下,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这时先进来的金玲摸到打火石,将屋内唯一一盏油灯点燃,一团温暖的火焰跳跃在众人中间。
看到这团火,四周的沁骨的寒意似乎都褪去了些。
劳累了一天,明日还要早起干活儿,众人都没心思闲聊,便准备休息了。
掖庭里自是没有条件沐浴的,连洗漱用的热水都十分奢侈,不算刚来的纪吟,她们一屋子八个人,总共也就能打一桶热水,每人只能各自把帕子沾湿,简单擦一擦。
纪吟也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掏出帕子,借着她们的热水擦脸,她想,也还好现在是冬天,不至于一两天就捂臭了。
接着尤丽招呼大家腾了个位置给纪吟,在最靠里侧的边上。
纪吟又道了谢。
虽说她是被管事安排过来的,但纪吟知道宫人之间也是有斗争的,若她们铁了心要报复,联合其余人不让她上床,她们八个人,自己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争不过她们的。
不过直至现在,尤丽并未对她表现出恶意,相反,她几次状似不经意的举动反而像是在帮她。
熄了灯,大家都钻进了自己被子里。
屋舍简陋,窗户似乎还破了洞,冷风一阵一阵地灌进来,屋里没有暖炉,纪吟躺在床上,裹在又冷又硬还散发着霉味儿的被子里,一丝睡意也无,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她前两日才来了月信,还未完全结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月吃了避孕药,这次的生理期十分难耐,尤其是第一日,肚子疼得仿佛有刀在割,一阵一阵地阴痛,她怕段伏归叫太医,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强忍着。
原本今天稍好些了,却又在大冷天洗了一天的衣裳……
纪吟手脚冰冷,尽量把自己蜷成一团,却也于事无补。
冷,好冷。
她有点想念家里温暖的被窝了-
含章殿。
铜金色的青铜树灯架上,数十盏油灯燃得正炽,殿内亮如白昼。
段伏归端坐在紫檀螭龙纹案后,一身墨色锦袍堆叠在座边,上面的绣纹金光浮动,修长有力的手指握着一卷竹简,眉目沉肃,整个人威严矜贵,然他眸光微散,像是在走神。
元都默默跨进殿内,来到他身边,朝他禀告:“主上,属下已经把夫人送去掖庭了。”
段伏归没作声,抬起眼皮看过来。
元都知道,主上虽一气之下把夫人贬到掖庭里去,并非是不关心夫人了,相反,他大概率是想用这个法子逼夫人低头,可……据他这一整日的观察,主上恐怕要失望了。
他硬着头皮将纪吟今日的表现说出来,“夫人一句哭闹都没有,跟着朱要进了掖庭,安顿到了宫女处,紧接着就被派去洗衣了,夫人……洗了五盆衣裳。”
段伏归听到“洗了五盆衣裳”几个字,眉头狠狠跳了下,他知道掖庭是不会给热水的,以现在的天气,恐怕冻得不轻,她身体跟个病西施似的,他稍微折腾都能病倒……
元都跟着段伏归多年,自然会察言观色,看主上脸色发黑,便知他还是担心夫人的,低声道:“掖庭条件艰苦,想来夫人很快就能意识到主上以前待她的好了。”
段伏归冷嗤一声,“我倒要看看她多有骨气。”
话中虽有嘲弄,却没多少火气了。
他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时确实怒火中烧,一天一夜过去,到现在实则已隐隐有些后悔。
可她不仅对自己如此不屑一顾,还想方设法瞒着他吃避孕药,若朝令夕改,巴巴地把她接回来,他的颜面岂不是荡然无存,在她面前更无威信可言了。
他这次一定要叫她低头,好叫她知道自己才是主宰她命运的人。
段伏归靠在椅背上,凤眸幽邃锋芒,透着誓达目的的坚毅。
……
纪吟被冻得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终于撑不住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半夜却又被冻醒了过来,手脚冷成了冰,她努力塞好被子,再次强迫自己睡去。
这般睡睡醒醒不知煎熬多久,昏沉间,她听见些许动静,可她昨日累了一天,又失眠大半夜,身体实在乏得厉害。
尤丽等人到点就飞快起了床开始收拾,见纪吟还缩在床角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犹豫了瞬,还是走过去,推推纪吟肩膀,“夫人?夫人,该起了,要是去晚了就没饭吃了。”
掖庭里都是受罚的宫人,每日两顿饭也就刚好能叫他们不饿死,但凡错过一顿就要忍受整日的饥饿,更重要的,若没按时去干活儿,还有可能招来管事的鞭打甚至别的惩罚。
尤丽不希望夫人受罚。
纪吟听到呼唤,终于睁开眼睛,看众人都下了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睡过了,立时清醒过来,翻身下床,结果差点摔到地上,尤丽赶紧扶了她一把。
纪吟从没干过这么久的活儿,一觉醒来,浑身都在痛,尤其是两只胳膊,跟灌了铅似的,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
“尤丽,谢谢你。”她忙朝尤丽道了句谢,然后忍着周身的酸痛,手忙脚乱地穿上外衣,踩上鞋子,又一边把头发挽起来。
说实话,穿越来这么久,她还真没养成这么早起床的习惯,便是段伏归歇在玉樨宫时,他也只在那事儿上折腾她,倒没强迫她必须每日早起伺候他更衣洗漱,于是她大多数时候都是睡到自然醒。
一行人慌忙收拾好,踩着朦胧的晨光匆匆来到膳堂,这次纪吟学乖了,飞快抢了个碗抱在怀里,然后赶
紧排队去打豆粥。
她太冷了,要能吃上口热乎的粥该多舒服。
果然,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不过纪吟并不后悔,身体上的苦只是一时的,一颗心若是屈服了,那她还是原本的她吗,不过是一具活着的走尸而已。
纪吟今天依旧跟尤丽她们一处洗衣裳,相比起昨日的凝重,如今大家都放开了些,偶尔会说几句闲话。
尤丽看她双手冻得通红,脸色却在发白,忍不住生出担心,话在嘴里徘徊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夫人怎么会来掖庭?”
纪吟闻言,揉搓动作一顿,长睫下垂,盖住她的眼瞳,“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逢迎段伏归,他气恼之下就把我贬到这儿来了。”
听了这话,尤丽用一种复杂的神色看着她,她想不明白夫人为什么不愿顺从陛下,非要来吃这苦头,可看到她苍白却坚定的侧脸,却一句劝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自己从未见过像夫人这样的人。
“对了。”纪吟忽然抬起头,用一种松快的语气说,“我来了掖庭,已经不是段伏归的夫人了,你们叫我的名字就好,纪吟。”
“奴婢不敢直呼夫人的名讳。”
“我说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夫人了,我跟你们是一样的,没什么敢不敢的,再说若继续这样叫下去,说不定还会给你我惹来麻烦,你们以后就叫我阿吟吧。”纪吟笑着说。
她这么说了,尤丽拒绝不了,只得同意了,心里却想,就算这么称呼,夫人还是夫人。
众人各自干着手里的活计,纪吟洗完一盆,再去打水,可昨日便透支了体力,晚上又没睡好,水井轱辘摇到一半,她实在没力气了,眼看轱辘倒转,水桶要落下去了,把手上忽的多出一只干瘦却有力的手,帮她把水桶摇了上来。
纪吟看去,正是尤丽。
她没有矫情地说自己不需要帮忙,反而朝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尤丽,你又帮我了,谢谢你,你真好!”
此时纪吟的脸颊虽因受寒而失了血色,但她五官精致,眼眸圆润,笑脸灿烂,迎着暖金色的阳光,如此鲜活明媚,竟叫尤丽生出惊艳来。
不单是容貌上的美丽,而是一种从心底生出来的想要亲近的本能。
难怪陛下耗费那么大代价也要把夫人抓回来,这般女子,谁又能不喜爱呢。尤丽想。
接下来大家互帮互助,最终顺利赶在敲钟前忙完手里的活儿,然后第一时间跑向膳堂。
颇有点像纪吟从前上学时,到了中午,所有同学飞奔去食堂抢饭。
用过饭,踩着刚刚擦黑的天回到住处,照例简单擦洗好,纪吟正要钻到自己的被子里,尤丽忽然开口:“夫人,你要不要……睡到中间来,跟我们一起。”
纪吟朝她望去,一时没有说话。
“我的意思是天气太冷了,一起睡会暖和些,只要夫人不嫌弃我们……”尤丽语气忐忑,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她知道光凭那床被子根本不御寒,昨日夫人刚来,她是主自己是仆,她怕这么说会冒犯她,便不曾提,现在……
“不嫌弃。”纪吟看着她,认真地说,“相反,我要谢谢你,从昨日到现在,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其实一直在默默帮我。”少女轻灵的声音响起在幽静的夜晚里。
“尤丽,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尽管一开始你我身份不同,但在我眼里你并不比我低贱,我们都是人。而且,我说过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夫人了,跟你们是一样的,又有什么可高贵的呢。”
尤丽怔住了。
她服侍纪吟也就大半个月,那时她只觉得纪吟是个脾气和善的主子,自己伺候她应该不用担心无故被打骂,服侍好了还能跟着沾点光,再多的,也没什么了。
直到此刻,她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真心希望夫人能安好。
纪吟躺到中间,跟尤丽紧挨在一起,再把两人的被子叠在一起,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
四下寂静,只余凛冽的寒风不停作响,纪吟听着窗户处传来的咯吱声,朝尤丽小声道:“窗户纸上有洞,太漏风了,我们想个办法补一补吧,现在才初冬,后面会越来越冷的。”
尤丽问:“怎么补?我们没有窗纸。”
“我还没想好,先计划着嘛,万一就遇到机会了呢。”
尤丽想,夫人心态真好。
两人都累了一天,没一会儿困意涌了上来,纪吟打了个哈欠,稍稍扭过头,软着嗓音道:“尤丽,晚安。”
尤丽的心便像被什么戳了下,软软的。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被子下的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纪吟的。
因为这几个月的劳作,她的手变得粗糙干硬,可却是暖和的,纪吟感受到这粗糙的温暖,不知怎的,再一次想起了自己爸妈。
她没有说话,只回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一夜纪吟总算睡了个安稳觉,然而第二日起床时,纪吟却依旧感觉自己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开始她以为是累的,身体没适应过来,直到下午,她感觉身体一阵阵发冷,这种冷几乎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可是今日的活儿还没干完,纪吟咬着牙,强迫自己坚持下去。
她起身去打水,轱辘摇到一半,却忽的失力,整个人栽倒地上。
尤丽吓了一跳,忙去扶她,这才发现她脸色白得厉害,甚至泛起了乌青,用手一摸额头,冰得不似正常人。
“夫人生病了,你们快过来。”尤丽高声喊。
纪吟还没失去意识,不想耽搁她们的活儿,便摇着头,“我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尤丽加重语气,又说,“夫人,我去找朱总管。”
“别去!”纪吟拽住她的手,“我不想朝他妥协。”
这个“他”指的谁,大家都知道。
尤丽不明白明明都到这地步了,夫人却还不肯朝陛下服软,见她十分坚持,只好道:“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你不能再受寒了。”
“我的衣裳还没洗……”
“我帮你洗。”尤丽打断她。
纪吟依旧摇头,“还是不行,你要是帮我洗本就会加重工作量,再送我回去,一来一回要耽搁不少时间,到时就来不及了。”
“夫人,我也可以帮你。”金玲说。
“夫人,我也可以。”
纪吟不想麻烦她们,可她现在实在没力气,浑身都在打颤,最终还是接受了她们的好意。
“尤丽、金玲、阿依若、涟真……谢谢你们。”
纪吟被扶到一边休息,尤丽几人把原本属于她的那些脏衣裳揽了过来,虽确实加大了她们的工作量,平均分下来倒也应付得过来,顺利赶在天黑敲钟前洗完了。
她们将纪吟送回去,给她裹上厚厚的被子,又想办法搞了点热水喂她喝,直到晚上,体温终于回暖了,然而还不等她们放心下来,没过两刻钟,她突然发起高热,尤丽连忙叫她,“夫人,夫人,阿吟!”
此时纪吟已经陷入半昏迷,听到“阿吟”这个亲切的呼唤,勉强睁开眼,虚虚“嗯”了一声。
“夫人,你病得太严重了,我还是去通知朱管事,让他找太医来吧,陛下不会不管你的。”尤丽又劝。
“不要……”纪吟烧得浑浑噩噩,可心里就是绷着那么个念头。
她不想回到男人身边,也不想像他说的,只有依靠他才能活下去。
“夫人……”尤丽急得没办法。
纪吟只摇头,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眼眸水润,绯红的眼角滑下泪来,没入鬓间,留下一道可怜的水痕。
尤丽没办法。
不,纪吟现在躺在床上,她们非要去的话她也阻止不了,可看着她此时的模样,尤丽忽的冒出一股强烈的心酸,不忍违背她的意愿。
挣扎许久,最后,尤丽转过身,看着其余人,咬牙说:“夫人不肯让我去找管事,可这样病下去也不行,柜子里还剩些药,我想熬了给夫人喝,你们同意吗?”
几人沉默了瞬,金玲率先开口,“我同意。”
“我也同意,这药本就是夫人赠的。”
见她们这么说,尤丽放下心来。
她最开
始没这么做,一来是想禀告给管事,再叫陛下知道夫人病了,将人接回去,有太医看着更稳妥;二来也是担心其余人不愿意。
对此刻生活在掖庭的她们而言,每一份药都十分珍贵。
当初纪吟来看望她们,送了不少药,她们用得很省,伤势好转之后就把剩下的药存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却也是用一点少一点。
除了药材,熬药需要的柴火也是一大笔开支,尤其现下到了冬日,只怕要比平日付出双倍的价格才能搞到炭火,但人命关天,尤丽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
她从床脚墙壁洞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粗布口袋,从里面数了十枚铜钱出来,嘱咐金玲和阿依若照顾好纪吟,用浸了凉水的帕子给她擦拭降温,自己带着钱,摸黑出了门。
她出了西北小院,一路小心翼翼来到东北方向,夜空漆黑,借着微弱的月光,隐约看清前方也是个小院,并排十几间的土房,跟她们住的地方很像,这是太监们的住处。
尤丽熟门熟路地敲开其中一扇门,开门的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太监,脊背佝偻,皮肤糙黑,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仿佛一颗干枯弯折的树干。
他是掖庭里的一个小管事,比不上朱要权力大,平日里负责清点人数,监督太监们干活儿。
尤丽将自己的来意告诉对方。
掖庭里都是罪奴,是没有钱可领的,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宫里关系复杂,或是从前悄悄攒下的积蓄,或是别的宫里交好的朋友照顾一二,于是这些有点小权的管事就想办法搞了些物资在私底下敛财。
“你要柴火?现在这个天气,大家都想要,我这儿也没有多的了……”中年太监盯着尤丽,故意拿起了腔调。
这分明是在坐地起价,就知道会是这样,还好她早料到了这个情况。
尤丽咬咬牙,从怀里掏出五个钱,赔着语气问:“您看这些能换几根柴?”
光线太黑,中年太监把手伸过来,从尤丽手上拿走铜钱,还趁机摸了把她的手。
“五个,那就五根柴。”
这要价不可谓不狠,一个钱在宫外都可以买半斤糙粮或者半捆干柴了,在掖庭里却只能换一根柴,尤其这太监卖的柴还只有手臂大。
熬药费柴火,五根柴根本不够,尤丽忍着恶心,做出一副心痛不舍的模样,又从怀里掏出剩下五个钱,“刘管事,这是我最后的积蓄了,您行行好,给我十根吧。”
这个被称作刘管事的太监愣了下,显然没想到她带了这么多钱,心里有点后悔没要价再狠些。
只是话已出口,现在再加价的话传出去对他也不好,毕竟干这事儿的可不止他一个人,掖庭里的人本来就穷,要从他们手里扣个一星半子儿的,实在不容易,更何况像尤丽这样一上来就十个钱,要真逼急了,到手的钱飞了可就亏大了。
“行,十根就十根。”
尤丽抱着柴,开始飞快往回赶。
还好她留了心眼,要是一开始就把十个钱都拿出来,刘管事可能只会给她八根柴。
顺利回到西北院,金玲已经把药炉搬出来,还把熬药的陶罐清洗了一遍,就等着尤丽拿柴回来。
她们知道尤丽出发前拿了多少钱,现在只拿了这些柴回来,金玲恨声骂了句,“这掖庭里的人心比阎王爷都黑,以后不得好死。”
想她们以前在外面做事,有人想跟她们讨东西,也不过比外面高一两成罢了,在掖庭里却贵了五倍不止。
“快别说了,先把药熬起来。”
纪吟一时冷一时热,尤丽几人一边给她熬药,一边给她擦汗。纪吟虽烧得厉害,却还没完全失去意识,看到她们为自己忙碌,心中忽然一阵酸楚。
她当初带着药材来看望尤丽她们时并不曾料到今日的情况,只是单纯地想弥补下自己的愧疚,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帮到了自己。
折腾了大半夜,纪吟终于喝上药,然后睡了过去。
但她们还是不敢掉以轻心,轮流守着看她情况,直到天色开始转亮,要到上值的时辰了,尤丽不得不叫醒纪吟。
“阿吟,你怎么样,好些了吗?我们要去上值了。”
纪吟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好多了,你们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她不知道自己没按时干活儿会怎么样,尤丽她们要是缺席,大概率会受罚,她不能再连累她们了。
“桌上的陶壶里有水,还有一个饼,你要是渴了饿了记得吃。”
“嗯嗯。”纪吟乖乖点头。
说实话,把生病的纪吟一个人丢在屋里她们也不放心,可她们现在也在掖庭受罚,实在身不由己。
掖庭里不止尤丽几个人在洗衣裳,还有其余人,每日她们要完成自己的量,虽说有管事来点人数,但若有实在病了起不得身的,若她的同伴愿意帮她把活儿干了,再使点好处,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尤丽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然而那管事太监扫视了圈,发现纪吟竟然不在这里,不由朝尤丽问道:“跟你一班的纪吟呢?”
尤丽小心回道:“她病了,实在起不来身,求您通融通融,她的活儿我来帮她干。”
“病了?”管事太监高声尖叫,宛如打鸣的公鸡,“什么病,病得怎么样?”
他是朱总管的得力手下,来之前朱总管特意叮嘱过自己要时刻注意夫人,一有什么情况立即朝他禀告。
尤丽看他如此紧张,垂着的眼眸闪烁了下,“她昨日下午就病了,晚上起了高热,烧得十分厉害,到现在还昏迷着。”
病得这么重!
管事心里一急,再也顾不上别的,忙去找上司禀告去了-
明昌殿。
段伏归还在议事,听说秦国石泗、解窦的叛乱已经被镇压,秦国内部暂时安稳下来,他预计,等到明年,燕国与秦国之间必有一场大战。
值此寒冬之际,正该全力备战,段伏归准备过几日去京畿大营练兵,亲自检阅燕军。
这时,元都匆匆从殿外疾行过来,低声朝段伏归禀告:“主上,朱要方才来报,说夫人病了。”
段伏归霍地站起了身,霎时脸色一凝,难看到了极点。
第37章
“什么时候的事?”段伏归顾不上在场还有诸多臣子和下属,下意识问。
元都感受到主上一瞬间凌厉逼人的气势,抖了下肩,胆战心惊地道:“听说昨日下午夫人就起了病症,只是一直忍着,直到夜里发起高热,今日没能按时上值这才被管事的发现……”
“既然昨天下午就病了,怎么才来禀告?你手下人干什么吃的。”
他虽把纪吟贬去了掖庭,可不代表她身边就没人守着了。
“说是……夫人不让。”元都将头埋得极低,声音也低到了极致。
段伏归先是一顿,而后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喉咙滚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他胸口喷发出来。
夫人不让?
段伏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猛地提脚踢翻面前的龙案。
这桌案是用木质坚硬的紫檀木雕刻而成的,宽大厚实,起码两百斤以上,却被段伏归轻而易举踹翻在地,竹简砚台哗啦啦落了一地。
下面的大臣都被这一幕吓到了,惊疑不定地相互张望,离得近的隐约听元都说起到了“夫人”二字,如今这后宫里,除了纪吟,又有哪位可称夫人的。
卢硚皱了皱眉。
从前他觉得三皇子段伏归骁勇善战,谋局深远,对于天下局势看得分明,是个十分优秀的继承者,所以他才早早示好,唯一的不足就是膝下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但这也不是大问题,他还年轻,今后多纳几个妃嫔,总会有儿子的。
可现在,段
伏归却十分沉迷于齐国公主,甚至在朝上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如此失控。
卢硚也算得上位高权重,自是知道宫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本以为段伏归对她只是一时宠爱罢了,现在看来,这齐国公主在段伏归那儿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高……
虽说卢硚也是汉人,但他现在既为燕国效力,卢氏一族也尽在燕国发展,自是希望燕国强盛,而纪吟却是齐国公主,若段伏归太过看重她,将来只怕于大业不利。
还是要劝陛下早日立后,多纳几位妃嫔,这样或许他就不会对齐国公主那么在意了。卢硚站在原地,清矍的身姿不动如松。
“她现在怎么样了?派太医去了吗?”段伏归终于开口了,此刻各种情绪堵在胸口,憋闷到了极致,然而还是忍不住关心她。
“尤丽几人昨夜熬了药给夫人服下,听说已经好些了,属下也派太医去瞧了。”元都说,又赶紧补充,“主上,朱要把夫人身边的尤丽带了过来,现在正在后殿,您可要去审问她?”
段伏归这才稍稍冷静了些,而后一言不发地大步朝后殿走去。
他一离开,留在原地的大臣们顿时炸开了锅。
“陛下这是……”
“陛下从前不近女色,现在为了个齐国来的女人,连朝事都撇下了,这个齐国公主怕不是有什么蛊惑人心的手段。
……
“她到掖庭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段伏归居高临下地看着朝跪在地上的尤丽和朱要,沉声问。
朱要为人机灵,听到下面的人来报说纪吟今日没去上工,立刻就察觉出了不对,第一时间想到夫人病了。
初来掖庭的宫女太监都受不住这份苦,更不要说先前金尊玉贵的夫人,于是他立马派人去察看,情况果然如此。
人命关天,朱要哪儿敢自作主张,于是飞快找到元都将事情报了上来,又把跟纪吟接触最多的尤丽押了过来。
现在听段伏归发问,他碰了碰尤丽的胳膊,“陛下问话,赶紧回答,不得隐瞒。”
“回陛下,夫人刚到掖庭时,与、与奴婢分到了一处洗衣,奴婢感觉第一天晚上,夫人应该就有些冻、冻着了,奴婢摸到夫人手脚一片冰凉,还用冷水洗了两天衣裳,昨日下午夫人打水时忽然脱力,差点晕倒……”段伏归气势太沉,又在盛怒中,尤丽被吓得不轻,回话回得也磕磕巴巴。
“你那时候怎么没上报?”段伏归压着怒火问。
“夫人不让。”
尽管已经知道答案,听到尤丽说出口时,段伏归还是忍不住暴怒,“她还说什么了?”
尤丽实在不想把这话说出来,她深知说了只会更加触怒陛下,然而段伏归死死盯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
“快点交代。”一旁的朱要催促了句。
“夫人说,她不想妥协,所以不让奴婢去找管事。”尤丽颤巍巍地说,头埋得几乎已经要触到地面了。
其实她还巧妙地省去了两个字,当时夫人说的是“不想朝他妥协”。
段伏归的骨节捏得噼啪作响,眼底一片阴霾。
空气安静得瘆人,每呼吸一口气都格外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段伏归几乎已经凝成了石的身影突然动了,大步转身出去,元都连忙跟上去,待走了一段路才发现,主上去的分明是掖庭的方向-
尤丽她们离开后,纪吟精神不济,最后又睡了过去,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因为高热一直出汗,喉咙干灼得厉害,意识被迫转醒过来,她迷迷糊糊撑起身体,想给自己倒杯水喝。
床铺与木桌隔着两步距离,她下了床,双脚刚踩到地上,却忽的失力,直直朝面前栽去,却在这时空中横生出一只修长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纪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重新回到了床上,身边似还多了股熟悉的气息。
“你要干什么?”
“渴,水,我要喝水。”纪吟还没清醒过来,听到声音,下意识回道。
话音刚落,她唇边就出现了只杯子,湿润的水意浸润她苍白干涸的嘴唇。
纪吟抬起酸软的胳膊,捧着杯子往嘴里灌,“咕噜咕噜”饮完一杯,她说:“我还要。”
她太渴了。
过了几秒,第二杯水送到了她唇边。
这回她没那么急了,思绪渐渐清晰了些,注意到先前没注意到的细节——这水是温的。
难道是尤丽回来了?纪吟想,又感觉自己现在好像被人扶着,越发觉得猜得没错,努力睁开沉若千斤的眼皮,隔着眸中水汽,看到这张模糊却熟悉的脸后,她怔了下,缓慢地眨了眨眼,逼出眸中的水雾,没错,就是他,苦笑了下,“怎么病了都不让我安生,还让我梦到这个混蛋。”
然后就要推开他。
段伏归脸色铁青,凌厉的五官不见半点温度,用力掐住纪吟的脸,“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梦。”
纪吟被这疼痛刺激得清醒了几分,又听这浑厚的男声如此实感,脑中的混沌终于散去。
不是梦。
“我还想你有多能耐,才不过三四天,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小命都去了半条,这就是你抛弃我给你的锦衣玉食也要过的日子。”段伏归恨声嘲道,说不清这话里的怒有几分是对她的,又有几分是对自己的。
他想,经历了这遭,吃了苦,她总能识相些朝自己服软了吧。
然而她只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
“说话!”男人加重语气。
说话?纪吟竟“咯咯”笑起来,眉梢绯红,琉璃眼眸汪着春水,语声微软,“我错了。”
段伏归呼吸一顿,心中狂喜,唇角控制不住上扬,却见她霎时又冷下脸来,“如果你要听这句,我永远也不会说,你死了这条心吧。”
段伏归仿佛数九寒天被她从头顶泼了盆凉水,那还未完全扬起的笑凝固在了脸上,呈现出扭曲僵硬的弧度,眼神森然。
一股与那夜不相上下的怒火猛地在胸腔炸开,他猛地一收手臂,纪吟便觉腰腹一痛,几乎有种要断了的错觉。
紧接着,她的脖颈被只宽大粗糙的手掌握住。
段伏归轻轻一收,掌心下那温热的、跳动着的柔软触感就传递到他手上,那么瘦,那么纤细,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要他轻轻一掐,他就再也不会从这种嘴里听到这些让他发怒的话了。
段伏归虽没经历过情爱,但他知道这种情况是不对的,他是燕国皇帝,不该被个女人如此牵动心神,甚至将来有可能成为他的弱点。
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天下风云波谲云诡,他向来不允许自己有任何弱点,他或许真的不该留着她……
女孩儿抬起头来,看着他,只是看着他,没有求饶。
纪吟察觉到男人的意图了,她说过她怕死,如果有条件,她会好好活下去,可若他此刻真的要杀自己,她发现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怕死,她对这个世界本也没什么留恋的。
段伏归看着这双眼睛,这双让他又爱又恨的眼睛,只要轻轻一拧……
许久,他发现自己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段伏归手一松,丢开她,沉着脸朝外走去。
没了男人力道支撑,纪吟跌回床上,下意识抚上被他掐过的地方,男人方才并没用力,她并不疼,只是有些恍惚。
她看见他眼中的挣扎,他最后还是放过她了,他真的能放过自己了吗?
哪个男人能受得住被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落面子,还落得如此刻薄、毫不留情,所以,他这次应该死心了吧?
虽然她现在还在掖庭受罚,但若是男人当真将她抛之脑后了,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出去呢。
纪吟忍不住想-
第二天,段伏归照常上朝,正逢十五,这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待行过礼,段伏归叫起。
众人照常议了些件事,主要围绕着明年战备,田租口赋等重点,偶尔夹杂几个官员上报说燕国哪儿哪儿出现了祥瑞,段伏归也懒得理会,只叫他们自己处理就行,待议得差不多了,段伏归
问,“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这时卢硚上前一步,从队中稳步出列,手执笏板,躬身行礼,朝段伏归道:“陛下,臣,卢硚,有本启奏。”
段伏归撩起眼皮看过去,语音微哑,“什么事?”
昨日又跟纪吟吵了一架,他气得几乎一晚没睡,英挺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冷沉的倦怠,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心情不太好。
卢硚正声道:“陛下,《礼记》云:‘天子立后,以配天子,正内治焉。’皇后乃一国之母,表率万民,母仪天下,如今中宫空虚,则内廷无主,纲纪易驰,不惟朝中众人无所适从,天下百姓也恐生疑虑……”
段伏归不语,神色寡淡。
卢硚继续道:“陛下若忧虑冒然立后仓促,也可广选淑媛,先行册封,日后择其贤德者立为皇后,如此亦可绵延皇嗣,两全其美,望陛下早做圣裁。”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静,不少人悄悄朝段伏归看去,见他不曾动怒,便大着胆子站出来,“陛下,臣以为卢大人所言甚是。”
“陛下,臣等附议。”这时又有几人出列。
段伏归明白过来,卢硚今日的上奏绝不是一时兴起,放在以前,他大概率会冷脸拒绝,可想到昨日,他被纪吟的消息冲昏头脑,把大臣们撂在殿里,着实不是他从前能干出来的事,他被纪吟这个女人牵动太多心神了。
大臣们大约也是看出苗头,所以才齐声开劝。
段伏归支起手,捏捏眉心,是啊,他有这么多女人可选,何必非在她身上费心,反正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点不记得他对她的好。段伏归这般说服自己。
“行吧,着祠部尚书薛肇先行准备相关仪典章程,冯全在宫中协理,详议候选之人,待朕……斟酌妥当,自有旨意。行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吧。”段伏归道。
众人齐齐躬身行礼:“恭送陛下。”
卢硚与薛肇对视一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看来陛下还是理智的。
尚书贺兰坼和护军将军拓跋湟就更明显了,他们在燕国位高权重,家中同样有适龄女郎,早就瞄上段伏归后宫里的位置,若能得到段伏归的宠爱,立为皇后,再幸运地诞下皇子,他们就能更进一步。
宫中没有太后,先帝留下的妃嫔也被段伏归遣散出去,唯一有封号的纪吟还在掖庭,后宫没有主事的,于是负责此事的就成了太监总管冯全。
不知道卢硚他们是早有准备,还是怕晚了段伏归就后悔了,几人动作飞快,不到三日就呈上来一卷名单,朝中有权有势的家族都在上面了,贺兰央央、卢妙、拓跋傅真,当然也有别人。
段伏归才二十出头,年轻又英挺,抛开他燕国皇帝的身份,光是他这个人也有无数女郎愿意嫁给他,更别说若是能为他生下长子,说不定就是燕国未来的太子,自是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陛下,人选都在这儿了,那奴婢接下来挑个好日子,将人都召进来,由您亲自点选?”
段伏归打开竹简,漫不经心地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不知怎的,那些墨迹竟仿佛融化开来,最后化作了纪吟那张倔强的脸。
段伏归猛地眨了下眼,幻象消失,只余一个个整齐的名字,男人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修长掌骨将竹简一压。
“陛下?”见他久久没发话,冯全又躬着身小心问了句。
“过几日再说。”段伏归语气有些不耐烦。
冯全自是不敢再多言,讷讷应了“是”。
第二天,段伏归骑马带着人出了燕京,直朝京畿大营而去。
段伏归十二岁就开始上战场,十六岁正式领军成为一名主帅,多年来战功卓著,手下亦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虎狼之师。
他治军手段虽严,但跟着他能打胜战,还能得到赏赐,赏罚分明,只要立功就能往上爬。
乱世从军为了什么,不就是保住性命吃饱饭吗?因此他在军中名声颇盛,众人更是抢破头想进玄鹰卫。
虽是这般,然此前燕国并非他一人独大,各地势力复杂,宫变那夜,他以铁血手段诛杀了段伏义及其一系列党羽,又将其余人贬的贬罚的罚,提拔了自己人坐上去,暂时稳住了局势,但这并非就高枕无忧了。
段伏归将原属于段伏义的一万人马分布在京畿各营中,打散重编,准备转化为自己的直系军队,这练兵自是重中之重。
其实,他已经练过一次了,就是前不久平定段伏建叛乱那次。
但,就如他说的,燕国与秦国之间早晚会有一次决战,燕国地小,人口不如占据凉、雍、并、兖、青几州的秦国有优势,那就只能把仅有的兵力发挥到极致,所以段伏归登基后丝毫未曾松懈,还要亲自来练兵。
他这一去就是七八日。
另一边,纪吟病好后,依旧待在掖庭中跟尤丽她们一起洗衣干活儿。
掖庭虽地处偏僻,但外面的风声还是传了进来。
西北角,宫女们居住的小院。
“听说宫中要选新的妃嫔了。”
“啊?你从哪儿听到的?”
“我那天听朱管事和赵管事打牙子闲聊,说冯公公从别处调了些人手过去,正在准备各家贵女进宫的流程,说不定还会立皇后。”
“陛下宫中要进新的娘娘了,那从前这位……”
“说不定真要失宠了,这些日子陛下一次都没来过。”
“可惜了。”
……
此时天色已黑,走在前面的几个宫女并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渐渐逼近的两道身影。
待那几人回到自己屋中了,尤丽才看向纪吟,“阿吟……”
语气显见的几分担心。
在尤丽看来,纪吟毕竟是段伏归的夫人,不该跟她们一样永远在掖庭被磋磨,她觉得现在的日子只是暂时的,纪吟总有一天会回去,可现在,若陛下真纳了新的美人进宫,对纪吟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
纪吟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担忧,握住她的手笑笑,昏暗的夜色中,洁白的细齿宛如一道月牙,“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好,每天要洗这么多衣裳,尤其还是大冷天,你的手都要冻坏了。”尤丽有些赌气。
不知为何,看纪吟原本细腻柔软的手一日日粗糙起来,还起了冻疮,这感觉比她自己的手变糙还要心疼。
纪吟摇摇她的手,“我真觉得挺好的,虽然累了些,苦了点,但这不是还有你们这几个好朋友嘛,我觉得比先前自在多了。”
她当然不打算一辈子待在掖庭里,忍过这段日子,等男人真对自己没兴趣了,放松了监视,她说不定就能找到机会离开了。
尤丽还想说什么,纪吟“哎呀”叫了一声,“起风了,我们快进去,今晚把窗户补好,晚上睡觉就没那么漏风了。”
那晚纪吟跟尤丽畅想,说要补窗户,几天后还真给她找到了机会,她在膳堂听到两个太监在那儿说账册对不上账,算了两遍也没算好,第二天朱总管就要来查了,再算不好恐怕免不得一顿责罚,正急得不行,纪吟主动过去帮忙,说她会算账。
这当然是假的,她又不是会计,但也不完全假,普通的加减乘除对她来说完全不成问题,而在这识字率本就低得可怜的古代,对方又只是底层小管事,就算能识字水平估计也很有限,账本肯定不会特别复杂,光凭义务教育的水平都能应付了,她才敢主动接活儿。
对方一开始根本不相信,但认出她的身份后,不由犹豫了。
以她的出身,识字水平肯定比他们好,说不定真有这本事。
纪吟趁机说,她帮他们算账,若算不好,什么都不要,若算对了,他们给她一张新的油窗纸就行。
只是一张油窗纸,并不算贵重,于是二人与纪吟私底下达成了交易。
看着到手
的油纸,纪吟不由笑弯了眼睛。
低矮昏暗的屋子里,大家都围到了窗边,金玲高高举着油灯,尤丽踩在凳子上,其余人小心扶着,纪吟指挥着她将窗纸糊正。
等到终于糊好,众人爆发出一阵热闹的欢笑。
“终于不漏风了。”
“耳朵都清净了,先前每天晚上都呜呀呜响个不停。”
“还是阿吟厉害能搞到这一整张窗纸。”
“窗户补好了,这屋顶也得补补。”纪吟道。
天气越来越冷了,有时早上醒来,地上都堆满了雪,她们还得抓紧时间把屋顶上的雪打下来,不然雪太厚容易把屋子压垮。
即便如此,看着那破破旧旧的屋顶,纪吟都担心哪天晚上雪太大就直接垮下来将她们砸个正着,于是,她第二个计划,补屋顶。
“好,我们想办法把屋顶补上。”其余人道。
日子一晃而过,段伏归练完兵,在京畿大营的最后一天晚上,他在帐前大宴手下大将。
他战时军令严苛,平时却不会过分苛责下属,甚至会大方犒劳他们,金银、美酒、美人,毫不吝啬,现在亦是如此。
军中男人都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拼前程,就算这些已经升到将领的人也是如此,谁也说不好打完一场战命还在不在,常年刀尖舔血,情绪来得更激烈,因此也更放纵自己。
现下军营中,装饰不如宫中华美,但丝竹声声,舞姬翩跹,众人大声说笑,亦是热闹非凡。
郭孝曾向段伏归进献了一批美人,这次也带了过来。
这些美人按照管事的吩咐,各自朝下面的将领们走去,与他们斟酒夹菜,玩乐调笑。
却有一个朝段伏归而来。
她穿了一身汉人女子的衣裙,石榴红对襟衫儿,粉春白绫褶裙,不似舞姬般暴露,却也不算厚实,腰间一段红绸系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软腰,身若轻柳,眸含春水。
段伏归随意瞥了一眼,虽只是不经意间,却也带来一股沉沉的威势,美人僵硬了瞬,见他脸上并无怒色,这才继续跨上台阶,柔身伏跪到他案边,然后小心执起酒壶,往金樽中倒满一杯酒,轻轻送到段伏归面前,软声唤道:“陛下~”
段伏归眼神落在这杯酒上,一顿,握着酒樽的手洁白纤细,宛如剥葱,恍惚又让他记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晚,那时她也是这般柔顺乖巧,不过,她的指甲一直都是自然的肉粉,从没染过这么鲜艳的丹蔻。
男人沉着脸不说话,美人肩头一颤,大冷的天,后背竟出了一层冷汗。
好在没过多久,段伏归从她手中接过酒樽,仰头一饮而尽,掷在案上。
美人赶紧再往里添酒。
段伏归登上皇位,难得来军中大营一趟,更难得像今日这样放纵,底下将领不停敬酒。
他们都是段伏归的得力干将,段伏归也不想拂了他们的好意,加之他心中憋闷久了,也想趁机发泄,于是来者不拒。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下腹,段伏归的脸色开始涨红,浑身燃起热意,然他的思绪却是清明的。
美人起先十分害怕段伏归的气势,但随着男人喝的酒越来越多,她渐渐大胆起来,甚至在段伏归伸手时主动将酒樽递到他唇边。
这时下面一个将领见了,大声笑道:“陛下可不要辜负美人的情意啊。”
“就是,看美人多盼望您垂怜啊。”
众人不停吹捧。
宴过大半,都是军中粗汉,又喝了酒,现场早已混乱不堪,那些美人被扯到男人们怀里,调笑,喂酒,揉弄……
段伏归从不制止,但他自己却不爱让人近身。
如今面对众人的起哄,不过一杯酒罢了,他想。然后低下头,就着美人的手一口饮尽。
众人见他这回竟真的同意了,惊讶之外,却是闹腾得越发厉害了。
“陛下英姿雄武,引得美人仰慕,也合该收尽天下美人。”
“陛下可算懂这其中的趣儿了哈哈哈……”
美人见状,心中一喜。
夜宴结束,段伏归携着满身酒气回到大帐。
亲卫们抬来热水,先前在宴上服侍他的美人跟进来伺候。
段伏归径自仰躺在床板上,闭着眼,似是睡着了。
紧接着,美人款步来到他身旁,探出手,就在指尖即将碰到男人衣襟时,猛地被只大掌钳住,力气极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段伏归倏地睁开了眼,寒光乍射。
美人被吓了跳,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娇声求饶:“陛下,妾奉冯总管的命令来服侍陛下。”
段伏归呼出一口气,松开她,坐起上半身。
这其实是上层男人们默认的惯例,宴会结束后,美人们自然也归属于他们。
段伏归先前没拒绝她喂酒,就是默许了她进屋伺候自己。
他盯着面前的女人看了片刻,昏黄的光影中,美人瓷白的肌肤十分显眼,此时正低着头,露出洁白的额头和小半张侧脸,跟她像极了。
段伏归突然从心底爆发出一股戾气,这些日子众人劝谏的话在他耳边越发清晰起来。
是啊,他是燕国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就非她不可,看,眼前不就有女人愿意服侍他吗?
同样是汉女,同样生得美,且更柔顺。
他一把将人拽过来。
美人跌到他怀里,虽被扯得生疼,心里却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喜悦。
将人扯过来后,段伏归不再动作,美人却开始大着胆子抚上他胸膛。
他闭上眼,重重喘气,任由女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
衣带解开了,男人露出滚烫起伏的上半身,美人柔软的指尖似有若无地点在上面,“陛下~”
女人的脸依偎过来,鼻尖轻触到男人的脖子,然而就在她探出舌尖时正欲吻上男人的喉结时,忽的头皮一紧,被男人拽住头发撤离开来。
“陛下……”美人强忍着痛,仰起脸怯怯地看着他,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以及丰盈的雪白。
段伏归再次睁开眼,头一次认真打量这张脸,她刻意模仿她常穿的衣裙样式,描了妆,昏暗的灯火下,乍一看确实有三四分像她,然而——
她从不会用这种渴望垂怜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生性倔强,只会跟他对着干给他找不痛快,即便偶尔表面装作顺从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有藏不住的不甘和狡黠,像一只伺机逃跑的小兽,暂时的乖顺只是为了麻痹她的猎人。
段伏归重重喘着粗气,只要闭上眼,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女人就会体贴柔顺地服侍好他,这半个月的欲就能得到释放。
不过是个女人,
他难道就非她不可吗?
他真的就非她不可吗?
段伏归一遍遍问自己,可看着面前这双与寻常女人别无二致的眼睛,他只感到一阵厌恶,怎么都下不去手。
美人等了一会儿,见他既不说话,也没动静,不由再次唤了声,“陛下?”
语调更软,嗓音更媚。
“滚!”男人突然暴喝。
美人吓了一大跳,身体一软,几乎摔到了地上。
她哭着求饶,“陛下,可是妾服侍得不够……”
“滚开!”
段伏归猛地掀开这个女人,也不在乎自己衣裳是否齐整,
随手一拢,大步跨出大帐,叫人牵马来。
此时已是深夜,雪夜天寒,道路凝霜,实在不宜出门,段伏归却顾不上这些了,他利落跨上马,用力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如离弦的箭飞驰出营。
第38章
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亲卫们还是第一时间骑马追上去,待追了一段路才发现,这分明是回京城的方向。
主上本就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回城的,怎的忽然这么急?
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方才混沌的酒意顿散,段伏归的思绪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他一开始想要纪吟只是起了兴趣,随心而为,虽然也有几分喜爱,但并不觉得这有多独特,结果她竟敢在新婚夜逃跑!彻底惹怒了他,她的不驯和野性激起他的征服欲,愈发不肯放过她,他不信自己连个女人都征服不了。
可随着时日渐久,在纪吟一次次激怒他他却对她下不了手后,段伏归猛地惊觉她对自己的影响竟已如此深远,几乎能动摇他全部心神。
这是不对的,他不允许自己被个女人左右,所以他应下卢硚纳妃的提议,默许下面的人安排美人服侍。
然而直到别的女人贴上他胸膛那一刻,段伏归才发现,自己忍受不了,别的女人都不行,他就非要她不可,哪怕她百般不愿,他也要她。
拽着缰绳的手死死收紧,黑暗中,男人一双黑眸寒光闪烁,宛如夜行的凶兽。
雪夜极难行路,又在郊外,稍有不慎便会坠马,好在段伏归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夜里行军亦是常事,骑术高超,借着微薄的月色和火把的光亮,一路顺利回到燕京城。
此时天色尚沉,大地漆黑,沉云暗影,寒雾笼罩,四方城门紧闭,天地肃杀,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呜咽作响。
这时城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守卫心头一惊,然而天色太黑,他根本看不清来得什么人,但听马蹄人数绝对不少,赶紧联系巡夜队伍,弓箭齐备,摆出架势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守卫站在城墙上,厉声喝问。
“陛下回宫,速速开门,速速开门。”一个亲卫冲到城门下,大声喊道。
陛下?众人惊疑不定,上头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但听了对方的话,他们也不敢置之不理,于是点上数十支火把,终于照清城门之下那个高坐在马背之上五官凌厉的男子。
果真是陛下!
城门守卫赶紧开门迎接,段伏归却看也不看,一路疾驰到内廷方才停下。
已至卯初,天色微微转亮,寒雾如霜笼罩宫墙,晨起的宫人们已经提着灯笼开始忙碌起来。
段伏归下了马,下意识想去掖庭,走了几步却又忽的停下,而后调转方向。
“把朱要叫过来。”他命令道。
吹了一路冷风,他虽想明白了,自己确实喜爱纪吟,只想要她,但这不代表他能毫无底线地纵容她。
他势必要驯服她,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自己身边,而她如此桀骜不驯,三番五次将他脸面踩在脚下,若再这么纵下去,恐怕真要叫她有恃无恐了。
很快朱要被带过来了,却不是前朝,而是在玉樨宫。
纪吟被贬去掖庭,但玉樨宫还维持着她在时的模样,郑姑姑每日只带人打扫擦拭灰尘,甚至她看过的书简、用过的杯子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段伏归坐到厅中主座上,伸出长腿,一手支额,凤眸微敛,“朕不在这些日子,她都干了什么?”
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夫人养了三天病,病好了还像先前那样跟尤丽她们一起去洗衣裳,目前瞧着还好,倒没再病了。”朱要跪在地上,硬着头皮回答。
岂止还好啊,有时还能听到她们说笑,瞧着还挺快活,只是他揣摩着段伏归的心思,哪里敢把这话说出来。
但段伏归比他以为的还要敏锐得多,听出朱要的话里似有隐瞒,眸光一寒,宛如利刃架到朱要脸上,“还有什么,事无巨细,朕都要知道。”
这下朱要再不敢有任何小心思,忙把纪吟这段日子的情况倒豆子一样交代出来,尽量不掺杂任何情绪。
当段伏归听到她还有心情去搞油纸补窗户时,眉头狠狠一拧,又听说她还要计划补屋顶,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难不成她真想在掖庭住下了?
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吃着最下等的糙食,喝口热汤都要跟人抢,晚上跟那些女奴一起挤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裹着冷得发硬的被子瑟瑟发抖,这就是她想要的日子?
尤其想到自己先前堆金砌玉地养着她,高床软枕、锦衣华服,她却对此不屑一顾。
搁在扶手上的五指渐渐收紧,青筋一根一根暴起,凸起狰狞的弧度。
朱要交代完,跪在地上,也不敢喘气,空气压抑而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忽的,他听头顶响起一道阴恻恻的冷笑,“看来洗衣的活儿还是太轻松了,罚她去舂米。”
朱要被惊得抬起头,“舂米?”
“陛下,夫人身体柔弱,恐怕受不得舂米之苦。”这可是掖庭里最重的几项惩罚之一了,他倒不是心疼纪吟不忍她受苦,而是怕万一有个意外,自己也要被牵连。
段伏归听了他的话,竟反常地笑了起来,“就是要她吃到苦头。”-
纪吟照常来到浣衣小院,比起半月前,天色愈发寒得刺骨,所幸她们洗衣用的是井水,还算稍有点温度。
几人照常忙碌起来,刚打上水,院外忽来了几人,绕过晾衣竹竿,径直停到纪吟面前。
尤丽她们不由得紧张起来,站到纪吟身边,默默抓住了她的手。
“朱管事亲自过来是有什么吩咐?”尤丽问。
朱要不动声色地打量纪吟一眼,比起刚来时,她不仅瘦了,脸上的皮肤也因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而微微干裂起皮,加上灰扑扑的衣裳,便是十分容色现在也只剩了五分。
但他可不敢因此轻视她,相反,陛下几次叫他过去问话,他越发肯定陛下心里放不下她。
他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十分明白,真正的失宠不是被罚得有多重,而是漠视和遗忘。当上头那个男人将你抛之脑后,再也记不起你,也不关心你是生是死,这才真到了绝路。
朱要咳了声,清清嗓子,“纪吟,从今日起,你的活儿由洗衣改为舂米。”
“为什么?”话音刚落尤丽就惊叫起来。
“就是,为什么?朱管事,上头分派下来的活儿我们都按时完成了。”
“阿吟又没有犯错,为什么要罚她?”
“舂米多累,阿吟身体还没好全,怎么受得住。”
几人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全在为纪吟抱不平。
朱要一脸惊疑,没想到这些宫女竟敢为了纪吟来质问自己。
“这是上头的意思,岂容你们置喙。”他板起脸训斥。
纪吟听到这话,竟没觉得意外。
自她来掖庭,朱要并没刻意针对过她,如今她活儿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叫她去舂米,看来,是某人见不得她日子太好,所以才要这么做。
他大概是想通过这个法子让她吃苦,直到受不了不得不朝他低头。
尤丽她们依旧义愤填膺,愤愤不平,吵着想让朱要收回这句话,纪吟拦住她们,低声宽慰了几句。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但这是他的意思,再吵也不会改变的,继续闹下去说不定连你们也要被牵连,快别说了,去干活儿吧,别耽误了时辰。”
尤丽她们仍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心里头一次对段伏归生出不敬的想法,他如此对待阿吟,难怪阿吟不想回到他身边。
纪吟被带出浆洗小院,走到半路,朱要突然放慢脚步,侧过头,低声朝纪吟道:“想必夫人也看出来了,其实陛下并非真心想让您受罚,舂米之苦是浆洗的数倍,这又是何苦来哉,非要忤逆陛下,只要您肯低个头,朝陛下说上几句软话,也就过去了。”
纪吟不知这话是他自个儿想的还是段伏归暗示的,确实,一般情况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放低姿态说上几句软话就不用吃这苦头了,多么大的诱惑啊。
可是,她更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多谢管事。”她只淡淡应了声便不再说
其它。
朱要顿时哑口无言,想再劝几句,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很快,纪吟就到了舂米院。
这个地方并不大,同样几间土砖房,屋内摆着十几个石窝,旁边堆着许多麻布袋子,里面装着尚未脱壳的粟米、水稻、高粱等,此时已有十几个人站在石窝前,手抱木杵,一下又一下地舂着窝里的粮食。
除了舂米,不远处还有一间磨面的屋子,受罚的奴隶们肩上拉着绳索转动石磨,宛如被上了架子的驴,有人拿着鞭子站在一边,一旦发现有人敢偷懒就一鞭抽上去。
他们的形容是纪吟见过最糟糕的,几乎每个人的衣裳都有被鞭子抽破的痕迹,早已瘦得不成人形,脸颊凹陷,宛如一张人皮挂在了副骨架上。
先前在浆洗院里偶尔还能听到几句闲聊,但眼前二三十个人,没有一个人说话,眼神空洞麻木,即便来了人也激不起他们的好奇,周遭只有不停地舂米声、磨磨声,以及小管事的呵斥,整个场景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死寂,仿佛面前这些都不是人,只是一具还活着的走尸。
纪吟站在门口,朱要把院里的小管事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人抬起眼悄悄瞥了纪吟一眼,然后朝朱要谄媚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您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妥。”
朱要临走前,又来到纪吟面前,“夫人要是想通了,随时派人来找我。”
纪吟垂下眸,不作声。
“新、新来的,你叫……纪吟是吧,过来。”小管事叫了一声。
纪吟顺从地走过去。
“听说你也不是第一天来掖庭了,各院都有各院的规矩,宫里用的米都是我们这里舂好送去的,都有定量,舂不完是要挨罚的,你可要仔细着点,用心、干活儿,知道吗?”
或许是平日里趾高气昂惯了,他现在对上纪吟这个明面上来受罚实际却是段伏归的女人时颇为不自在,上面交代不许关照,可他也不敢彻底得罪她,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扭曲。
纪吟知道自己没法反抗,只得顺从应下。
然后她被带到一处石窝前,那人又指了指旁边的麻袋,“你今天的活儿是两袋谷,舂完才能走。”
纪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环视一圈,发现周围只有些零散的木杵,只好将麻袋里的稻谷倒到石窝中,抱起根木头一下又一下地砸起来。
她本就力气不够,这段日子也没吃好,还生了一场病,身体有些发虚,不过砸了十几下胳膊便开始发酸。
舂米果然比洗衣裳累多了。
纪吟咬着牙,在心里将段伏归骂了八百遍。
等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舂完两袋谷,不出意外的,已经错过饭点了。
出了舂米院,正好看到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走过去,借着四周积雪反射出的月光,她看清了,是尤丽。
“你怎么来了?”纪吟问。
“我们很担心你,你今天肯定累坏了吧。”
纪吟没有否认,她确实累,“太晚了,我们快回去吧。”
“好。”
纪吟回来时,其余人都还没睡,一直等着她,听到声音,金玲才赶紧把灯点上。
几人忙围上来打量。
“阿吟,你饿坏了吧,快来,我们给你留了个饼。”阿依若拽起她的手往里。
纪吟突然“嘶”了一声,阿依若赶紧松开手,这才发现她掌心磨出了好几个水泡,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阿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儿。”
纪吟坐到床上,看到她们特意给自己留的饼,心里淌过一丝暖流。
待她吃了饭,尤丽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针线包裹,取出一根绣花针,“阿吟,你手上的水泡得挑了,不然明天干活儿更疼。”
纪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强忍着恐惧把手伸过去。
然而等尤丽的针头即将戳进水泡里时,她还是忍不住缩回了手。
“你还怕这个啊。”尤丽取笑道。
纪吟:“……”
“不怕不怕,没那么疼的,我很快就帮你弄好。”
听着尤丽哄小孩儿似的语气,纪吟:“……”
她知道没那么疼,可就是对针头有种莫名的恐惧,哪怕只是根绣花针。
最后,还是金玲帮忙按住她的手才成功了。
尤丽又拿出为数不多的药膏,用木片挑了一点给她涂上,涂着涂着,看到她原本白净无暇的手不仅开始变得粗糙,指节因冻疮而又红又肿,现在掌心里又全是水泡,情绪忽的涌上来,眼睛一酸,几乎忍不住想落泪。
“阿吟,要不你就暂时向陛下服个软吧。”
纪吟抬眼看她。
尤丽心头一紧:“我不是受了谁的吩咐或者好处才这样说,我只是希望你好,才第一天就这样,继续下去你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她说得真心实意,纪吟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关心,微微一笑,“我知道。”可是,她真的不想。
“别担心,我也没那么傻,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不会天天这样的。”
“什么办法?”
“这事儿还要你们帮我一下。”
“怎么帮?”
纪吟俯身过去,小声说了几句-
纪吟被罚去舂米第一天,她没求饶,完全在段伏归意料之中,这么轻而易举就服软,也就不是她了。
然而,五天过去了,她还没任何消息,段伏归开始烦躁起来,兀自在屋中走了几圈,又怕她真的脾气上头,宁死不屈,毕竟,她有多倔强他是知道的。
段伏归等不下去了,让冯全把朱要叫过来问情况。
朱要答说,“每日的活儿夫人都按时完成了,人看着也还好。”
段伏归发现不对,长眸微眯,“舂米是苦力,她怎么完成的?”
“夫人……想办法做了个足碓。”朱要小心翼翼地答。
“……”
所谓足碓就是做个架子,横上一根木头,在一头绑上木锥,再在另一头用脚踩的方式驱动上下,这样一来就可以节省数倍体力。
空气沉默下来。
段伏归磨了磨后槽牙,不知是怒是笑,哼了一声,“她倒是会钻空子,短短时间里就能跟人交好。”
足碓虽不是什么精密东西,却也需要好几根木料才能做成,她必定要拿出好处才能跟人交换。
段伏归明白,叫她吃苦低头这一招行不通了。
当然,整个宫里都是他的人,如果他铁了心要惩治她,罚她干苦活儿,不许半点取巧,自也可以,但那样就不是两人的博弈,而是他单方面的凌虐了。
以她刚烈倔强的性子,若是这般逼迫,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况且,他又何尝忍心。
段伏归捏了捏眉心,他想,他该换个法子。
“我记得她有个从齐国带来的丫鬟。”他似自言自语地说。
元都赶紧接话,“是,那丫鬟叫陶儿,是夫人从家中带来的。”
“她逃跑也要带上这个丫鬟,还这么关心这个丫鬟的性命,想来是主仆情深……如此,我就全了她的主仆情谊,元都,你把那丫鬟送去掖庭。”段伏归吩咐道,语气森然。
“是。”-
第二天,纪吟舂完米去膳堂与尤丽她们汇合,吃完饭,大家照常回屋睡觉,却在门口遇到一个特别的身影。
天色太暗,纪吟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对方是谁,直到那人看到她,急急跑过来。
“公主!”
“陶儿?”纪吟惊疑不定,甚至有几分恍惚。
“公主,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太好了。”陶儿几乎喜极而泣,甚至顾不上根深蒂固的主仆之别,直接抱住了她。
“公主,我好想你,你还好吗?”
纪吟也环住她后背,一边拍一
边安慰小丫头,“我很好,你这不是见到我了。”
这时尤丽先进了屋,点燃油灯,招呼她们快进去,“外面风大,冷。”
有了灯光,陶儿这才看清公主的模样,瘦了好多,原本又白又嫩的脸颊变得粗糙起来,完全没有往日的鲜妍明媚的样子,哪里好了。
陶儿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公主受苦了,您被抓回来后就一直在这儿干活儿吗?陛下怎么能这么对您呜呜……”
“你呢,这几个月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虐待你。”见小哭包又要哭得停不下来了,纪吟赶紧岔开话题。
陶儿闻言,打了个哭嗝,含着泪摇摇头,“没有,我被抓回来后就一直被关着,只是担心公主。”
纪吟在她脸上认真打量了圈儿,除了瘦了些憔悴了些,看着倒也还好,就是这爱哭的毛病改不掉,现在还眼泪汪汪的。
“哎呀,快别哭了,难得相聚,这是好事儿啊。”尤丽在一旁劝道。
陶儿扭过头,看到她,表情霎时僵在脸上,“我……”
她可没忘记,当初就是自己下的药。
尤丽见她这一脸的心虚尴尬,便知她在想什么,于是说:“好啦,我早就不怪你了。”
“真的吗?”陶儿犹不敢信。
“真的。”尤丽重重点头。
众人说笑了一阵,初见时的开心渐渐消散,纪吟冒出一股隐忧,先前她想要陶儿回来段伏归不肯,如今两人撕破脸,他却在这个时候把陶儿送到掖庭来,是想干什么?
她总觉得他不安好心。
纪吟给陶儿简单说了几句自己与段伏归的恩怨,“……总之,我不愿向他服软,他恐怕会对付我,很有可能牵连到你,你要小心,对了,送你来的人给你安排的什么差事?”
陶儿挠挠头,“说是叫我跑腿送东西,好像不是特别累。”
若只是跑腿送东西,确实算得上十分轻松了。
但越是这样,纪吟反而越放心不下来,只是她也不知道男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只能再次叮嘱,“无论如何,你要小心。”
“嗯嗯。”
纪吟已经再三叮嘱,然而,第二天,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个宫女路过花园时不小心掉到了湖里,还好被人及时发现捞了上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把陶儿送来的太监将她往地上一丢,提脚就要离开。
此时陶儿虽被捞了起来,然而她浑身湿透,隆冬严寒的天,整个人冻得嘴唇乌青,面如白纸,几乎奄奄一息。
见她这样,纪吟心中生出一股滔天的愤怒。
“站住!”纪吟怒喝一声。
“这个时节湖水早就结冰了,何况我早就交代过陶儿要小心,她怎么会莫名其妙掉到湖里去。”纪吟睁大眼,死死盯着他们,一字一句,仿佛是用刀刻出来的。
两个太监眼神闪烁了瞬,然后板起脸,故作凶狠地道:“我们怎么知道,掉湖里就是掉湖里,能捞起来就不错了,不然她现在就是具冷尸了。”
然后不等纪吟再说什么,他们便赶紧开溜了。
陶儿的性命要紧,纪吟此时也顾不上他们,赶紧让尤丽她们帮忙把陶儿送进屋,扒掉她几乎结冰的衣裳,用被子给她裹上,然后不停地揉搓她的手脚帮她回温。
好在没过多久,她竟真的回暖过来,脉搏也跳动得越来越有力。
然而她又突发起了高热,幸好尤丽早早去换了柴火回来,几人又赶紧熬药。
纪吟一边看着药,一边关注陶儿的情况,眼看快要熬好了,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脚步声。
她心头一跳。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房门被猛地踹开,尤丽几人吓了大跳,下意识站起身。
“给我搜!”为首的太监高声下令。
“你们要干什么?”纪吟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来人。
“陛下丢失了件宝物,正在下令全宫搜查,我们也是秉公办事,敢有阻拦者,同罪论处。”
就在这时,已经有太监强硬地从她身边挤进去,开始在屋内一通翻找。
纪吟敢肯定自己屋里并没什么“宝物”,这些人来的目的恐怕也根本不是这个,忽然间,她想到什么,猛地一转身,正好看到有人提脚踹翻药炉上的陶罐。
那是给陶儿熬的药。
纪吟目眦欲裂,下意识去抢陶罐,却被一个太监抓住胳膊不得动弹,眼睁睁看着盛了汤药的陶罐碎得四分五裂。
“你们——”她声音卡在喉中。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屋中翻箱倒柜,将她们仅剩的药材全部翻了出来。
“报狱丞,搜查到来历不明的药材。”
“全部带走。”
“不行!”纪吟厉声高喊,却根本阻止不了对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陶儿救命的药就此搜刮走。
纪吟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段伏归会“大发好心”把陶儿送回她身边,这根本就是他的阴谋。
是她害了陶儿。
意识到这点,纪吟一瞬间被抽干所有力气,软在了地上,膝盖正好扎到碎陶片上,疼痛让她涣散的思绪清醒了些。
不管怎样,她要救陶儿。
就算陶儿今晚侥幸熬过去,那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尤丽她们呢。
如今的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
抗争了这么久,她发现,自己终究还是无力抗衡男人的权势。
她仿佛他掌心里的一只雀儿,只要男人稍稍用力,便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纪吟撑着床沿缓缓站起身,摸了摸陶儿滚烫的脸颊,偏过头,用一种冷静到不可思议的语气朝尤丽道:“尤丽,麻烦你跟朱管事说一声,我想见段伏归,另外,再让他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给陶儿开药。”
“阿吟……”尤丽忍不住唤了句,她显然也明白过来了。
“去吧。”
尤丽很快去了,朱要仿佛在等着她来,这个点都还没睡下,一听她的诉求,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很快,纪吟跟着来接自己的太监走出掖庭,一路行到含章殿。
里面灯火通明,橘黄的灯火透过窗纸映出来,乍一看仿佛有几分暖意,落在纪吟眼中,却好似猛兽的凶眼,此时正张着血盆大口,等她落入腹中。
纪吟顿了下,然后挺直脊背,决然向前走去。
待她跨进殿中,元都却道:“陛下还在处理政务,请夫人稍待。”
纪吟没说话,站在原地不动。
段伏归早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只是想起自己在她那儿接连几次碰壁,如今她终于要向自己低头了,有心想晾一晾她。
然而他握着竹简,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终于,他沉声喊了句,“进来。”
元都便亲自打起幔帐请她进去。
纪吟一步一步,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周围漆红描金的盘龙大柱、殿庑轩廊、锦绣幔帐,却仿佛生出无数森白骨手,朝她颈项压下来,逼她弯折脊梁,向他就范。
段伏归抬头看去,怔了瞬。
“你说要见我?”
纪吟在心中哼笑了声,明明是他派人做下这些事,现在还装模作样。
“我错了。”她说。
第39章
“我错了。”纪吟说。
错在她无权无势,错在她有太多在乎的人而没能力保护她们,错在她低估了男人的冷血、对人命的漠视。
她曾经说,她永远也不会对他说出这句话,然而这才过了多久,现实就逼她不得不低头。
段伏归眼神沉沉落在她脸上,这分明是他一直期待的,可此刻终于等到她朝自己服软,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得意、开心,相反,他胸口似堵了口气,隐隐有些发闷。
半月未见,她又瘦了许多,本就巴掌大的脸现在几乎完全没了肉,身体薄得像张纸。
段伏归有些心疼又有些后悔,怄了这么久的气,早知道他该早点把那丫鬟拉出来。
“过来。”段伏归沉声命令。他背对着烛光,棱角分明的轮廓半藏
在阴影中,面容模糊,目光却锐利,身上绣金龙袍华光流淌,衣摆堆叠,威仪赫赫。
到了现在,再反抗也没有意义,纪吟如同得到命令的人偶,乖顺地跨步朝前。
然而她刚一动,却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在地。
段伏归脸色一紧,下意识站起身,这才注意到她膝盖上的血迹。
方才她站得远,灯火不甚明亮,身上衣服陈旧灰暗,他全部心神都在她脸上,竟没发现这点。
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手臂一抄,将人横抱起来,径自朝里走去,一边扬声吩咐,“来人,传太医!”
他将纪吟放到床上,二话没说褪下她的裤子,一看,果然,她膝盖上有道鲜红的伤口,不算长,却有点深,像是被什么扎了下,还在流血。
“他们怎么办的事。”段伏归低骂一声。
又想起方才抱她时,轻得都有些恐怖了,仿佛只剩了副骨架,顿时心疼不已。
纪吟看着男人的惺惺作态,只觉可笑,这小小的伤口,只是她吃的苦中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太医很快来了,段伏归扯过被子,将她裹严实。
张覃都不知是第几次来给纪吟看诊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实在不好,甚至比以往都要严重。
她本就在北上路上大病过一回,后来好不容易养好些了,段伏归回来后,她不得不连吃大半月的避孕药,那药丸配伍粗劣,只胡乱添些虎狼之药在里面,已是十分伤身,偏她还被贬去掖庭干活儿,这一个月又是受冻、受累、受饿的,简直……张覃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给纪吟仔细诊完,铺开纸笔正要开方子,段伏归忽然插了一句,“她腿上还有道外伤。”
张覃一惊,下意识问:“可否让臣瞧一眼?”
然而说完他便后悔了,民间男女大防虽不严重,但这是在宫里,陛下又说夫人伤在腿上……
果然,段伏归沉默了,他自然不想让别的男人看到纪吟的身体,但……他最终还是撩起一角被子,不过只将纪吟膝盖的位置露了出来。
张覃一看,嗯……这倒也算伤,一道小口子。
但他还是道:“这许是被什么利物扎到了,微臣这儿有止血生肌的药膏,涂上三五日应该就能痊愈了。”想到什么,又连忙补充,“微臣回去后再调配一份祛疤膏,保证不让夫人留疤。”
段伏归淡淡“嗯”了声。
开好药,按理张覃该退下了,但他却忍不住看了段伏归一眼。
“还有什么事?”段伏归斜眼过去。
张覃几经纠结,最后嗫嚅着声音,“陛下……可否容臣单独向您禀几句话?”
段伏归心头一紧,下意识看了纪吟一眼,难不成她有什么事?
一瞬间,他脑海闪过诸多念头,想起这段时日她在掖庭受的苦,难不成真熬坏了,她这体质本就弱不禁风的……
他将她放好,起身,大步去了外间。
“到底什么事?是她身体——”段伏归急急发问,声音森冷,比这隆冬夜晚的寒风还要凌冽几分。
张覃忍不住打了个颤,低着头,只得极小心地将自己诊出的实情告诉段伏归。
“……夫人体质本就纤弱,药性加受寒,两相叠加,短时间内怕是会于子嗣有碍。”
段伏归听得这话,眸中早已覆满寒霜,犹如一片冰湖。
五指狠狠捏起,发出骨节躁动的声响,他说不出是气恨多一些还是后悔多一些,或许都有,气恨她如此不驯,又懊悔自己让她受这番苦。
“可有办法调理?”冷静下来后,他问。
“有,有的。”张覃赶紧答道,“只要用心调养上一年半载,夫人还是能受孕的。”
段伏归这才放下心来,“就按你说的来,日后好生给夫人调养。”
两人出去了一阵,纪吟并不关心他们说什么,静静靠在床头,眼睛看着前方,却不聚焦。
段伏归回来,看到这一幕,忽然有些不舒服,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坐到床边,拿起女孩儿的手,摩挲几下,又摸摸她的脸,“手糙了,脸也糙了,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纪吟不想说话,轻轻将头扭到一边。
段伏归有些不满她这般冷淡的态度,但想到她已经朝自己认了错,这段时日也确实受了不少苦,便按下这点不虞。
外面太冷,换来换去容易着凉,段伏归干脆把郑姑姑她们叫来含章殿伺候纪吟。
含章殿前殿是段伏归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后殿虽置了床可供休憩,但一般不会召后妃来侍寝,便是侍寝,也几乎不会留宿,段伏归却不在乎这些。
郑姑姑让菱儿打来热水,细细给纪吟擦拭,连头发丝儿都擦得极为仔细,一缕一缕,将这段时日未能打理的尘垢尽数擦去。
她则给纪吟清理干净膝上伤口的血痂,涂上药膏,裹上绷带,又给她套上贴身柔软的寝衣,四周炭火旺盛,即便单着寝衣她竟也不觉冷。
最后,郑姑姑又给她脸上手上涂上养颜玉膏,她整个人便变得干净香软了。
整个过程中,纪吟一动也不曾动,只把自己当做一个木偶,由她们摆弄自己。
许是许久没这么暖和过了,渐渐的,纪吟思绪发沉,开始困倦起来。
段伏归揽住她瘦削的肩头,手指轻掐她脸颊,“把药喝了再睡。”
纪吟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
不一会儿,药熬好了,段伏归还想像从前那样亲自喂她,纪吟推开他的手,自己端起碗一口喝了。
男人的表情凝滞了瞬,转而恢复正常。
折腾大半夜,纪吟身心俱疲,早没了力气,喝完药就直直躺回床上,闭上眼。
许是她现在的模样实在引不起男人的兴致,也或许是她受了伤男人良心发现,他竟没有兽性大发,只是紧紧抱着她入睡。
第二天,纪吟醒来,外面天光大亮,身旁已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她盯着床帐上绣金九龙团纹,怔了许久。
屋内烧着温暖的炭火,她躺在柔软温暖的衾被中,锦衾华帐,暖香扑鼻,仿佛先前的寒冷、饥饿、困苦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她忘不了自己被冻得近乎失去知觉的手,忘不了自己躺在那冰冷的床铺上瑟瑟发抖的夜晚,也忘不了累得喘不过气的时刻自己究竟是怎么咬着牙才坚持下来的。
纪吟病了。
她没有发烧,只是感觉周身都在痛,甚至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喉咙又干又痛,还不停咳嗽,咳嗽又牵动喉咙,愈发疼得厉害。
先前在掖庭,她全靠一口不服输不认命的气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现在这口气散了,积压已久的劳累如开了闸的洪水,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来,几乎完全招架不住。
耳边似乎又传来段伏归训斥郑姑姑和太医们的声音,纪吟也没精力管了,阖上眼。
她这一连病了数日,段伏归便让她在含章殿养病,消息传到外朝,不少大臣都在反对,私下来劝段伏归这不符合规矩,段伏归一概不予理会。
又有人提起纳妃的事,问他何时召人进宫。
这本就是与纪吟赌气,一气之下答应的,如今她回来了,段伏归哪里还要别的女人,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回绝了。
“先帝不过殡天数月,按照礼制,三年孝期未过,不宜广纳美人,这事就算了,让她们自行嫁人吧。”
诸大臣:“……”
这一举动自是又引起众人的议论,已经下了旨还能临时反悔?再说各家可都卯着劲儿准备了这么久,燕京城的丝绸首饰都被买得涨了一轮价,结果就算了?算了?这叫大家如何能接受。
急性子的拓跋湟开口就道:“听说是那齐国公主又得宠了,不仅得宠,还夜夜睡在含章殿不走,该不会是想趁机干涉朝政吧,陛下,您可千万不能被齐女迷惑了。”
段伏归彻底沉下脸来,一双深眸似有浓云翻滚,雷霆万钧,“拓跋湟,你是在指责朕沉溺女色,昏庸无能吗?”
就算拓跋湟神经再大条此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面对如此质问,他哪儿敢再承认,忙跪下请罪,“臣绝不敢有这个意思,请陛下责罚。”
段伏归朝左右吩咐:“拓跋湟御前无状,拖下去,杖十。”
段伏归这一发威,纵使其余人心里还有不满,此时也不敢冒头了。
下朝后,贺兰坼走到卢硚身边,跟他对视一眼,“看来陛下对这个齐国
公主,恐怕不仅仅是宠爱那么简单。”
卢硚回以一个礼节性的浅笑,“陛下毕竟年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是人之常情。”
贺兰坼见他滴水不漏,顿觉没意思,甩袖离开。
另一边,长廊阴影下,存在感极低的二皇子段伏成反而轻笑一声,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微笑。
众人恐怕都想不到,燕国最骁勇的战神,当今的皇帝陛下,竟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段伏归下朝回来便径自朝含章殿后殿走去。
不得不说,让她住在这里确实方便,想见就能见,不像从前那样还要特意去趟后宫。
菱儿端着托盘正要进去送燕窝粥,见到段伏归,忙屈膝行礼,“见过陛下。”
段伏归没理会,绕过錾金银猛虎紫檀屏风,一眼捉到那道纤细的身影。
纪吟披着一件狐狸毛斗篷,抱膝坐在软榻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琉璃眼眸怔怔地看着窗外,却神情茫茫,并未聚焦。
明亮的天光透过窗户滤进来,落在她雪白的斗篷上,被光滑的毛发折射,毛尖上似晕出五彩霞色,仿佛一片霞云笼在她身上,合上她这般神情,竟有些虚幻了,仿佛随时会化作霞烟随风飘散。
段伏归下意识皱起眉,大步来到榻上,将她搂在怀里,感受到这真实的柔软触感后一颗心才安定下来。
早在侍女朝他行礼时纪吟就听到动静了,对这突如其来的怀抱并不意外,也不反抗。
段伏归低头看她,养了七八日,原本因干燥和冷风而变得粗糙的脸颊已经养回来了,恢复了原有的白嫩,只是掉了的肉不是那么容易补回来的,下巴依旧尖得可怜。
这时菱儿端着燕窝粥过来,低声劝,“夫人,燕窝滋补,您多少用些吧。”
纪吟实在没胃口,摇摇头。
“听说你这几日都没好好用饭,不吃饭怎能养好身体,乖,别任性。”段伏归掰着她肩膀,另一手端过汤盅,勺了一勺就要喂她。
纪吟无力反抗,只得任由他,然而努力咽了四五勺后,她突然一阵反胃,埋下脖子,将才吃下的燕窝吐了个干净,男人就坐在她旁边,被她吐了一身。
段伏归脸色一黑,揽住她的肩,一边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高声命令,“来人,叫太医!”
又用冷沉的眼神扫了菱儿一眼,菱儿被吓得一激灵,后背冷汗直冒,慌忙跪到地上请罪。
张太医一路急奔,喘着粗气来到含章殿,不出他意料,又是为了纪吟。
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
他给纪吟诊了脉,又亲自验了燕窝,没有问题,至于呕吐,大概率是情绪太压抑而引发的。
但他不敢当着段伏归的面明说,只说:“夫人可能是病体还未痊愈所以食欲不振,只需放宽心多将养几日就好。”
但段伏归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心中自是不虞。
他想问她,难道待在他身边就让她这么痛苦吗?可看着她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终究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只是五官愈发冷峻了。
待换了衣裳重新收拾好,段伏归把人抱到床上,“你先歇着,我去前面处理政事,你有事就叫我。”
说罢,朝她唇上亲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开的瞬间,袖摆却被一个轻柔的力道拽住。
段伏归一顿,忍住脸上的喜悦,转过头,“什么事?”
纪吟抬眸看着他,长睫微颤,近乎几分小心地问:“陶儿呢,她还好吗?”
段伏归虽靠这些丫鬟拿捏她,实则并不喜欢她太过关心她们,他刻意不去想,但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冒出念头,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是不是还不如那几个丫鬟重要。
当然,他说服自己不用在乎,她反正落在他手里,只能是他的人,可终究还是不甘心。
因他久久不说话,纪吟眸里渐渐浮出绝望,颤抖着手指松开他的袖摆。
段伏归心头一软,大掌包住她的手,又想起张覃说的要她宽心方能养好身体,她跟那几个丫鬟感情深厚,让她们来陪着她或许会好得快些。
“太医看过了,她比你好,别担心。”段伏归说,“我把她们从掖庭放出来陪你,你也答应我,快点把身体养好行吗?”
他说这话时,低沉的嗓音犹如优美的弦乐,又低又缓,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味道。
纪吟睁大眼看着他,最终“嗯”了一声同意了。
男人扬起一个笑。
自避孕药暴露,她被罚去掖庭,段伏归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有纾解过了。
尝过那份欢愉,便永远也戒不掉。
他一开始确实想着,一旦她来认错,就要狠狠罚她,可看到她瘦骨嶙峋的憔悴模样,心中不由生出怜惜,一时倒没强迫她。
但这可不代表他会一直忍下去,尤其这几日,怕她受凉,殿内的炭火烧得格外旺,燥热不已,美人在怀他却什么都不能干,实在考验他的意志力。
待男人离去,纪吟缓缓垂下眸,长密的睫羽在她眼底落下一片阴影,掩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思。
事到如今,她是逃离不了男人的掌控了,可陶儿、尤丽她们还在掖庭受苦,她们都是被自己牵连的,纪吟如何忍心。
但若由她主动说出来,以段伏归的性子反而不会答应,也可能趁机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所以她才采用迂回的办法,让男人主动。
这几日她的郁郁寡欢,一半是真的,一半却是装的,她还没有脆弱到这种地步。
她自是感受到男人对她的怜爱,或许还有些愧疚和后悔,她虽不稀罕男人惺惺作态的怜惜,但若能利用这点把尤丽她们从掖庭捞出来,也算件好事了。
很快,尤丽她们便从掖庭里放出来了,来之前还被安排洗漱收拾过,梳好发髻,换上干净暖和的一等宫女服,看着鲜亮又体面,可她们脸上手上留下的昭示着苦难的痕迹却一时磨灭不了。
主仆再次相聚,尤丽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一夜纪吟说要见段伏归,她就知道了今日的结果。
“阿吟、不,夫人,您还好吗?”尤丽问。
纪吟听她换了称呼,也没纠正,如今不是在掖庭的时候了。
“挺好的。”纪吟努力扬起唇角,“你看屋里这么暖和,有吃有喝,我也不用干活儿了。”
尤丽默然,心中发堵。
她外表看着确实好多了,可一双眼睛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明媚,仿佛蒙尘了的珍珠。
“公主,是不是我连累你了。”陶儿在一旁低着头,她从尤丽那里听说了,公主是为了救她才向陛下认错的。
“没有,不是你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他是冲我来的。”纪吟摸摸她的脸安慰。
“好了,你们一个个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已经这样了,接下来就好好活着吧。”
……
酉时,段伏归批完奏疏回到后殿,绕过檀木屏风,正好看到纪吟窝在软榻上,尤丽正端着一碗山药粥喂她,“夫人再吃两口吧,您现在太瘦了。”
纪吟没作声,只默默张开嘴吃了下去。
段伏归看到这一幕,心想自己的决定果然没错,她既在乎这些宫女,让她们来伺候她,她总归拒绝不了。
待用过膳洗漱好,段伏归照常将人搂在怀里,看她雪白的脸颊上一点粉润的唇瓣,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
“唔……”纪吟双手抵在他肩头,却完全阻止不了男人唇舌侵入。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吻结束,段伏归努力压□□内的火气,把脸埋在她颈窝,嗅着她肌肤里散发出来的幽香,哑着声音问:“我把她们都调回来伺候你,开心吗?”
纪吟根本不想理他,却又怕激怒他,只好轻轻“嗯”了一声。
这不过是寻常应付罢了,落在男人耳中却变了味。
绵长的吻才结束,她气息不稳,嗓音犹带沙哑,这般娇娇怯怯的一句“嗯”,简直比最魅惑的歌姬还要勾人。
段伏归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粗粝的掌心摩挲着她瘦削的肩头,心想,她身上的肉虽还没养起来,但这两日不见咳嗽了,他轻些应当也
可以……
正这般想着,耳边忽传来一道细软的女声。
“我听说,我一直住在含章殿,外面非议很大,而且尤丽她们这么多宫女,也不合适,我还是搬回玉樨宫吧。”
段伏归拧起眉,下意识觉得她这又是在躲自己,握住她的手指捏了下,“住在含章殿不好吗?”
纪吟沉默了瞬,“我只是不想惹出非议,如果你觉得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说罢,也不与他争辩,闭上眼,似乎当真不在乎他同不同意。
段伏归支起上半身,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在脑海里琢磨,她说的其实没错,后妃确实不该留在含章殿。
这段日子,朝中确实起了不少有关她的流言,尤其她还是齐国公主,身份更加敏感。
宫内又被他梳理过一遍,她四周都是自己的人,只要严加看管,就算回去也别想像从前那样钻空子。
段伏归左思右虑,确定没问题,这才同意,“你说的也是,既然这样,明日就搬回去吧。”
纪吟放下心来,她知道自己暂时无法逃离段伏归,可只要能离他远一点,她还能有点透气的空间。
她放松身体,准备入睡,下一秒,她的唇上却又多了道滚烫的触感……-
已是十二月末,段伏归登基第一年就要过去了。
除夕之夜,段伏归要在宫中大宴群臣,特意叫纪吟跟他一同出席。
纪吟不想去,段伏归却告诉她,若她肯去,过段日子他就带她出宫去玩儿。
纪吟许久没见过宫外的天空了,于是点点头,同意了。
第40章
时间一下来到岁末。
早在数日前宫中就忙碌起来,郑姑姑带着尤丽她们洒扫房梁,糊上崭新窗花对联,还在廊下檐角挂上应景的红灯笼;冬日无花,便拿各色绢布亦或是染了色的通草裁了仿成鲜花,粘到树梢上,每一株悬灯数盏……红墙碧瓦,整个玉樨宫灯火争辉,真如雪中琉璃般璀璨。
纪吟站在院中看着这一切,却想起一月前那间又小又破又暗的屋子,她跟尤丽她们挤在一起抱团取暖,明明那般艰苦,竟叫人有些怀念。
“夫人,外面冷,进屋吧。”尤丽从后面走过来,给她披上狐狸毛斗篷。
这雪白无杂且品相完好的皮毛极为难得,更遑论要做成一整件斗篷,还是段伏归让冯全开了库房才凑齐这些皮子。
如今宫里谁不知道,玉樨宫这位夫人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太府进了什么好东西都要第一时间送过来。
只是纪吟对这些东西半点提不起兴趣,或者说,自掖庭回来后,她就对所有的一切都淡淡的,在段伏归面前也异常乖顺,他要怎样就怎样,也不再说那些扎心的话故意激他。
然而男人却对此十分不满,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明明她被自己驯服了,乖乖朝他低头了,他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又发不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冯全许是看出了些苗头,趁机朝他劝言:“时下正值年节,京中各处都热闹极了,想来夫人还没见过,陛下不如带夫人出宫散散心,想来夫人会开心些?”
段伏归觉得他这话也有些道理,出去走走,她或许会开心些。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她就敢瞪自己,后面还敢跟自己呛声,明明是个活泼狡黠的性子,想来也会喜欢宫外的热闹。
除夕日。
如今宫里既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后,纪吟是唯一有封号的夫人,按理今日进宫的命妇都要来向她请安,她也要去接待她们,但段伏归想到她身体还虚着,不愿她劳累,便下令不用来后宫,又请托他外祖母虞国夫人和宗室其余几位王妃代为接待。
难得清闲,纪吟自是没意见。
却说前廷,有资格参加除夕宫宴的大臣携着家眷陆续抵达云龙门,女眷们分路而行,直到太极殿偏殿。
此时殿内烧着暖炉,鎏金狻猊兽脑香炉中燃起袅袅香烟,众人衣锦着彩,华珠璀璨,一室浮光碎金。
虞国夫人坐在次座上,热情而周道地招呼着抵达殿内的夫人们,在她身旁,正亭亭站立着一个妙龄少女。
她摸约十五六岁,脸蛋圆润,皮肤白净,举止落落大方,此时正帮着虞国夫人接待来客。
“还是老夫人会教养孩子,孙女儿懂事又贴心。”有人奉承道。
“切,瞧她这装模作样,人家正儿八经的夫人没露面,就把自己当这宫里的主人了。”也有人嘀咕,只是声音压得极低,并不敢叫她听见。
不一会儿,媞兰也来了。
她两个月前刚出嫁,如今已从少女变成了少妇,打扮也叫往日庄重了些,不过一开口就暴露了她女孩儿心性。
“外祖母,好久没见您了,我好想您。”她像只小鹿一样跑到虞国夫人面前,张臂将她老人家抱住。
媞兰并非段伏归胞妹,但她幼时养在他母亲膝下,便也跟着段伏归一起唤虞国夫人为外祖母。
虞国夫人并未斥责她不够稳重,只抽出手来点点她额头,“你这是嘴巴上想吧,既然嫁人出宫了,以后就多来府上看看我这个老婆子。”
媞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好,只要您不嫌我烦,以后我天天上门。”
说笑了几句,这时虞国夫人身旁的少女过来将媞兰拉到一边,相互问了几句近况,少女开始面露犹豫。
媞兰似有察觉:“你想问我什么?”
贺兰央央低头绞着手指,最终还是忍着羞耻问:“你在宫里的时候见过那个齐国公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得好看吗?我听说表哥可宠爱她了,还让她在含章殿留宿了许久……”说到后面,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越来越酸,她连忙收住话。
媞兰沉默了瞬,“你还喜欢皇兄啊?”
贺兰央央红了脸,语气带着几分不甘心,“之前表哥明明要纳妃了,一转眼又不肯了,听说就是因为她,是不是她在表哥身边说什么了。”
媞兰想起纪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应该不是。”
“不是她还有谁?”贺兰央央不信。
媞兰见她这样,一时头痛起来,正巧这时一个太监过来,走到她面前,说陛下有事,宣她过去一趟,媞兰如获大赦地逃了。
“皇兄叫我,我们过后再聊啊。”
……
玉樨宫,尤丽正在给纪吟梳妆打扮。
尤丽想,今晚来的大臣夫人们不少,估计还有不少女郎,她一定要把夫人打扮成最美的,将她们都比下去。
“嫂嫂。”这时外间传来一句清脆的女声,紧接着毡帘被掀开,媞兰就像丛林里的小鹿,一下出现在了纪吟面前。
纪吟看到来人是她,愣了下。
自两个月前媞兰出嫁,她们就没见过面了,相处时间虽短,她却是纪吟在这宫里难得有交情的人了。
媞兰看到纪吟的模样,同样瞪大眼,“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仅是瘦了,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郁了许多,她还记得从前的纪吟是多么明媚,第一次见她就在踢毽子。
纪吟没答,媞兰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几分歉意。
她看了眼周围的宫女,将她们赶出去,自己薅了个绣墩过来,坐到纪吟旁边,“你是不是还不甘心?还想逃离皇宫?”
纪吟似被她说中了心思,眼皮一跳,掩饰不住惊讶和心虚。
媞兰叹息一声,蹙眉道:“你也别再想着逃跑了,以皇兄的性格,肯定对你严加看管,你不会有机会的。”
“我……”纪吟张了张嘴。
“要我说,你这又是何苦,女子本就要嫁人的,你如今是皇兄唯一的夫人,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你都不知道外面多少女子羡慕都来不及,皇兄又喜欢你,对你又好,你看这屋里摆的火珊瑚、妆台上这些珍珠宝石,都是皇兄特意命人送过来的,你就安下心来跟他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纪吟看她一眼,垂眸不语。
媞兰只苦口婆心地劝:“我虽出身皇家,却也知道外面那些平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你就算逃出去,又该怎么安身立命呢?尤其你还生得这么美,那些富贵人家知道你身份,绝不敢留你,普通人又如何护得住你。”
纪吟状似玩笑道:“我就不能靠自己吗?”
媞兰见她半点儿没听进去,心头火起,“一个女子要独活在世上哪儿是那么容易的,尤其现在的世道,兵荒马乱的,你无权无势,到时若被强人掳走,看你后不后悔。”
“我可不是在吓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她越说越气。
纪吟脸色依旧平静,“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多谢你。”
媞兰:“……”
她被气得说不出话,可到底还是跟纪吟有些情谊,见她如此纤瘦,心中也泛起些怜惜,执起她的手,看到关节上还未完全消散的冻疮痕迹,放软了语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抗拒皇兄,可我记得汉语里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便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今后也别再跟皇兄对着干了好吗?毕竟你得养好身体才有以后。”
这话好似终于说进她心头了,纪吟眸色动容。
一会儿宫宴就要开始了,纪吟还要梳妆,媞兰没再多劝,提出告辞。
刚穿戴完毕,段伏归就来了。
他身为燕国皇帝,没有一日不忙碌的,便是今日也是如此,早早去含章殿处理完年前最后一点事务,到现在才得闲。
乍一看到纪吟的模样,他眸中滑过一道惊艳。
面前的少女身形似玉,气质如兰,长发全部高盘于顶,饰以当下时兴的赤金莲花花冠,流苏摇曳,越发衬得脖颈修长,优雅端丽。
她往日无心打扮,大多时候净完面,只涂上一点玉膏滋润肌肤,难免太过素净,方才尤丽卯足了劲儿要让纪吟今日大放异彩,于是这妆也描得极为细致,翠眉细长,如烟似柳,朱唇一点,两颊淡淡扫上一层玫瑰胭脂,一张脸便足够明媚动人了。
段伏归鲜少见她这般明艳的模样,身体的火一下就窜上来了,喉结滚动,俯下身便想亲上去。
纪吟抬手抵住他的唇,低声说,“宫宴要开始了。”
宫宴要开始了,不好在此时弄乱妆容。
段伏归眼神在她脸上流连许久,甚至都不想让她出席宫宴了,想到今晚有的是时间,这才作罢。
“你这样很好看,往日太素净了,以后也该多打扮。”他说。
纪吟垂下眸,没答话。
所幸段伏归也不计较,带着纪吟一起坐上轿撵。
他自己本不爱轿撵,但想到外面天寒,怕纪吟受凉,这才让冯全备了轿撵。
暮色渐沉,太极殿内已燃起数百盏油灯,青铜灯树参差错落,火光辉煌,宛如漫天星河璀璨。
宴席尚未正式开始,抵达的大臣们正在相互道贺新年问好,直到一道细长声音高扬着喊:“陛下到——夫人到——”
殿内霎时一静,众人忙整理衣摆,站到自己的位置上,俯首下跪,齐声喝道:“恭迎陛下!恭迎娘娘!”
纪吟被段伏归牵着手,迎着无数道或明或暗的打量,一步一步走到主座前。
“众卿免礼。”段伏归大手一挥。
众人起身,坐回席间。
他们许多人曾见过纪吟,也有人没见过,但此刻都对她充满了好奇,毕竟她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段伏归半途丢下正事的女人。
然而这一瞧,似乎也没什么特别。
她不仅不是众人想象中妖媚祸国的妖妃模样,相反,她肩背挺直,举止从容,甚至可称得上端庄清丽。
席间,她也不曾主动朝段伏归身上靠,甚至不曾多话,都是段伏归低头过去跟她说什么,她才垂眸答上两句,可谓本分到了极点。
这么一看,她确实无可指摘。
然而以她的身份,如此堂而皇之地跟着段伏归出现在这个场合就是最大的问题。
她毕竟不是燕国人,而是齐国公主。
除夕宫宴气氛松快,段伏归的下属和朝臣们不停来向他敬酒,段伏归来者不拒,纪吟也被迫跟着饮了几杯,虽是果酒,喝多了也有些上头。
纪吟趁机朝段伏归道:“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先回去休息。”
段伏归看她因饮了酒而晕红的脸颊,眼眸水润,眉梢一片春意,喉咙一动,再也不想她被人看见了,于是点头,让冯全亲自送她回玉樨宫。
纪吟出了太极殿,冷风一吹,思绪清明了许多。
待她走到最后一级台阶,不慎踩到一块湿滑的地面,身形一晃。
“夫人小心!”
就在这时,旁边横生出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住了身形。
纪吟站稳,率先注意到对方缠金腰带上挂的龙纹玉佩,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对男子来说过分昳丽的脸。
是二皇子,不,现在应该是常山郡王了。
纪吟面不改色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多谢殿下。”
但说实话,她身后跟着这么多宫女太监,就算没有他她也不会摔倒。
段伏成仿佛全然没察觉到她的冷淡,兀自开口,“方才在席间见夫人面色似有些伤感,可是在想念齐国的亲人?”
纪吟微微皱起眉,她与段伏成素不相识,他一上来就问自己这个问题不觉得不合适吗?
然而仔细看过去,明灭不定的灯火中,对方的眼神似带着某种深意。
纪吟突然明白过来,他或许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
“多谢殿下关怀,只是一时感伤罢了。”
说罢,她便径自朝前走去,不再理会身后的男人。
段伏成站在原地,看着纪吟渐渐模糊的身影,眸中闪过一道异光-
众人还要回家团圆守岁,除夕宫宴结束得并不晚,段伏归回来时,纪吟正好洗漱完,抱膝坐在榻上,眼神悠远,似在琢磨什么。
段伏归忍了一晚上,此时见着她,二话没说大步跨到她面前,长指挑起她下巴,脸一凑,就要亲上去。
“等等。”她回过神,连忙抬手捂住他的脸,“你身上酒气太重了,我不喜欢。”她似抱怨般说了一句。
段伏归听了,不仅不觉生气,反因她难得主动开口而感到一丝开心。
“好,我去洗洗。”他笑了笑。
纪吟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男人三两下洗漱回来,便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里,灼热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纪吟没有反抗,只有在喘不上气或者实在难耐时才轻轻推他或者咬他。
一室暖香旖旎。
过年期间,官府都封了印放假,不用上朝,如今边境尚算安稳,段伏归也难得清闲。
不过他闲下来,倒霉的就是纪吟了。
有时她干着自己的事,或看看书,或练练字,他非要在一旁捣乱,不是撩她头发就是故意凑过来,挠她腰窝,轻轻咬她耳朵、脸颊,最后又胡闹到了榻上。
原本纪吟还能跟尤丽她们打络子、下棋消磨时间,因男人在这里,她们也不敢往前凑了。
一晃到了上元节,纪吟自重重锦帐中醒来,眼前雾蒙蒙的,盯着帐顶怔了一会儿,便听身侧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醒了?起来梳妆,一会儿带你出宫。”
纪吟扭过头,看着昏暗光线中男人骨骼分明的侧脸,小声嘀咕了句,“我还以为你早忘了答应我的事。”
段伏归掐掐她的脸,“怎么会,我说话向来算数,更何况是答应你的。”
纪吟盯着他,眼神似乎在说,既然今日要出门,你昨夜还那般折腾我。
男人读懂其中的意思,难得几分理亏,咳了下,“今日是上元节,外面有灯会,必定十分热闹。”
难得能出门,纪吟也不与他争辩了。
两人洗漱完,穿戴好,坐上出宫的马车。
纪吟这才发现他只安排了两辆
马车,随行侍卫亦未穿着禁军服饰,这是要白龙鱼服了,不过她也不在意。
马车一路行驶到大街上,纪吟透过车窗看去,街上各色人群,富贵的、贫穷的,汉人、胡人,商人、士子,来来往往,街边小贩铆足劲儿叫卖,果真一派热闹景象。
不过马车并未停留,径直往城西而去,纪吟忍不住好奇,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段伏归拿起她手指把玩,“到了你就知道了。”
纪吟不再多言。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下。
看着络绎不绝提着香烛而来的百姓,她明白过来这是哪里了——白马寺。
听说白马寺是燕国最著名的寺庙,其中高僧如云,纪吟从前不信这些,现在……生出几分好奇,又莫名有几分期待。
她有些奇怪段伏归为什么会带她来白马寺,却并未开口询问,但段伏归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给她解释,“正月十五一开始本来是祭祀太一天官的日子,宫廷中通宵燃灯祭祀,请求天官赐福,民间逐渐效仿,后来佛教兴盛,便也有许多百姓在这一日来佛寺中上香祈福。”
总的来说,也个祈福仪式而已。
上山的青石台阶绵延至山顶,一眼望不到头,纪吟下了车跟着段伏归一起步行上山,然而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她便已气喘吁吁,面色涨红,腿脚发软。
段伏归注意到,笑着问她:“我背你上去?”
纪吟断然拒绝。
然而她的体力实在太弱,真要等她自个儿爬上去还不知要多久,段伏归便揽着她的肩,将人半拉半搂了上去。
听说今日有一场讲经,然而他们来得太迟,已接近尾声了,两人只能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团坐下。
纪吟四下望去,只听阵阵诵经,百姓虔诚俯首,香火缭绕,金身佛陀像在这烟雾里似梦似幻,恍惚间又让她忆起从前的事,一颗滚烫的泪落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讲经已经结束,民众四散,各自忙碌着去问经、求签、上香、供奉,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朝她走来,纪吟眨眨眼,水雾散去,看清来人正是虞国夫人。
“好孩子,难得在此相遇,相遇就是缘分,你可愿意陪我这个老婆子说几句话。”
纪吟明白过来,这或许就是段伏归带自己来白马寺的目的,于是点点头。
二人来到后院一处厢房,这显然是早准备好的,虞国夫人牵着纪吟坐到暖炕上。
“阿吟,我这样唤你,你不介意吧。”
纪吟摇摇头。
虞国夫人握住她的手,“你或许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起了年轻时的我。”
纪吟抬眼看她,一时没有说话。
虞国夫人已年近六旬,如今眼尾堆褶,发杂银丝,却依旧能看出她年轻时应当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说。
纪吟点点头,垂眸静听。
“四十多年前,燕京本地有一世家大族,崔家,这家族里有个女郎,与同是世家的王家公子定了亲,二人一起长大,门当户对,感情甚笃,本是等崔家女郎及笄便要成婚,却在这时,飘摇破碎的齐国江山一朝倾覆,中原大地沦落到胡人手中,崔家和王家来不及逃离,不幸被困在了城中。”
“胡人杀人如麻,四处劫掠,这些世家大族便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眼看城池被破,胡人杀了进来,其中一个鲜卑将军冲进了崔家,那崔家女郎不愿被胡人凌辱,正欲悬梁自尽,结果正好被那鲜卑将军看到,鲜卑将军为她美貌所惊,将人救了下来。”
“后来,鲜卑将军将崔家围住,却没要他们性命,只说若崔家女郎肯嫁给他,他便放他们一条生路。崔家女郎本有心爱的郎君,自是不愿,可她亦无法不顾家人的性命,几番斟酌权衡,她最终还是嫁给那个鲜卑将军。”
“出嫁那日,王家郎君在她必经之路上等了一夜,向她告别,说他对不起她,没能护她安稳,反倒要牺牲她一个弱女子来保全性命,又说他要离开北地,决定南下了。崔家女里泪如雨下,却说,‘我亦无悔,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这一面便是两人最后一面,此后数十年,天涯陌路,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说到这儿,虞国夫人苍老的眼角似浮出一层水光,眼前似又出现数十年前那道年轻的面庞。
“被迫嫁给鲜卑将军,起初,崔家女郎自是痛苦万分,整日浑浑噩噩,然而出乎意料的,那鲜卑将军竟真十分喜爱她……后来,两人生儿育女,磕磕绊绊,风风雨雨,几十年就这样过来了。”
“那个崔家女郎就是您。”纪吟说。
“是。”虞国夫人点点头。
“那您遗憾吗?”
虞国夫人摇摇头,“没什么遗憾不遗憾,只是当命运降临时,人是躲不掉的。”
“既然命运让你来到燕国,又让你遇到归儿,这或许就是你们的羁绊,剪不断,解不开,你如今比当初的我好些,归儿也是真心喜爱你……”
虞国夫人抬起布满褶皱的苍老的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脸庞。
纪吟闭上眼,轻轻靠在虞国夫人肩头上。
……
许久之后,房门终于打开,明亮的天光倾泻而下,纪吟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神色恍惚,抬腿往外走,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下,段伏归一把搂住她的腰,将人带到怀里。
纪吟并没有反抗,反而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段伏归心中一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