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辰时出的城门,行了大半日,如今刚过了石河村,下一站就是弯头村。
纪吟不知道段伏归醒没醒,但她坚信,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段伏归发现自己逃跑后一定会派人来抓她,她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她这一路行事虽还算谨慎,但段伏归手握整个朝廷的力量,只要用心盘查,总能察到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那她……
“停车!”纪吟心头一跳,忙叫人停了车,“沈行头,不好意思,我在这里下车就行。”
沈行头疑惑:“不是说好了送你到弯头村?”
“我忽想起我有件重要的东西落在家里忘带了,必须回去拿。”
沈行头眉头一皱,先前那么着急出城,连黄藉都没带,宁愿多花几倍的钱来搭他们的车,现在却又要回去,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还是说这人有什么问题……
见他起疑,纪吟心道不好,灵光一转,故意朝陶儿看了几眼,身体挨了过去。
出宫后陶儿就没安全感,一路上更是紧紧贴着纪吟,她现在是男子装扮,乍一看仿佛郎君和丫鬟,可姿态却过于亲密了,而且出门办事儿哪儿有带丫鬟的,沈行头想。又见纪吟神情忸怩,不由怀疑起他们乃是一对出逃的野鸳鸯,所以才遮遮掩掩。
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纪吟看到沈行头表情变化,知他脑补了剧情,心中微松。
“我们原本约定好送你们到弯头村,可要主动下车的也是你,这车资……”沈行头拖长语气。
纪吟忙道:“车资已付,自然归你们。”
沈行头满意了。
两人顺利下车,直到这支运粮队伍彻底消失在拐弯处的树林中,纪吟才开始动身,然而她却反朝来时的路走去。
陶儿不解,“女郎,我们不该逃得越远越好吗,怎么还往回走?”
纪吟道:“我们是逃得越远越好,但时间太短了,跑得再快又能跑到哪儿去,等段伏归顺着线索找过来,我们跑不过他的马。既然这样,还不如故意扰乱线索,多布几个疑点分散他的注意力,要是运气好哪处线索断了,我们才能真正逃出生天。还有,我现在扮作了男子,你要唤我郎君。”
一般人大概会顺着路往外逃,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陶儿一脸佩服。
走了大约两刻钟,两人回到石河村,纪吟问了个村民说是寻亲,只是记不得具体位置了,问这附近可还有别的村子,对方告诉她往南有个白树村,纪吟道了谢,带着陶儿继续上路,终于在傍晚抵达白树村,她却没立即进村,而是躲在村子外的树丛里,默默观察周围的情况。
古代交通不发达,在大城镇中还好,人多口杂,可这种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认识的,她们两个生面孔贸然进去必然惹眼。
此时天色渐晚,天际处已有几分蓝紫,远处山影灰暗,几片淡云悠悠飘荡在空中,大部分农人都归家了。
纪吟看到有个妇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手里还拿着农具,思索两秒,最终跟了上去。
天色晚了,她和陶儿得找个地方落脚,最终选择这人也有她的考量,寻常人家多半是男人出来耕种,女人在家操持家务,这家却是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大的那个男孩儿五六岁勉强能帮点忙,小的那个看着才一两岁,不仅干不了活儿还要分神照看,出现这种情况,多半是她家里没有旁人了。
如此正好,既免得人多走漏风声,也不用担心露了财招致黑手,毕竟只有她跟陶儿两个女子。
抵达后,纪吟发现农妇的房子就在村子边缘,这让她更满意了。
这是个只有三间草房的屋子,十分低矮,屋顶上的干草被吹落了不少,土墙也掉得坑坑洼洼,屋外一圈低矮的竹篱围成院子,院子里栽种着应季的蔬果。
纪吟跨过篱笆上前,女人正好从门口看过来。
“你们是谁?”农妇倏地站起了身。
纪吟怕被人看见,直接跨进屋中。
农妇愈发警惕起来,握紧了手里的柴火,暗暗挡住身后的两个孩子。
纪吟见她就要喊人,忙好声解释,“这位阿姐,我们不是坏人,只是借宿一晚,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女人看着纪吟一愣,纪吟现在是男子的形象,一出口却是甜软的女声。
纪吟再趁机道:“阿姐不用担心,我是女子,穿成这样只是为了方便赶路。”
“我不认识你们。”女人依旧不放心。
纪吟知道要说服对方准许自己这两个陌生人借宿并不容易,于是神色一暗,语调也转为哀伤,“阿姐,实不瞒你,我本是燕京城中一富户的女儿,可惜家中败落,我阿父今年又去了,于是继母便想将我卖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当小妾换钱,我实在不甘心,这才带着丫鬟偷跑出来。”
纪吟想,自己也不是全然撒谎,她真的被卖了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只是那老头子最后变成了个年轻人而已,反正也是卖。
又在心里给自己老爸道歉,我真的没有诅咒你啊,只是找个借口。
“阿姐,你就可怜可怜我们,收留我一晚吧,我们只住一晚,天亮就走,对了……”纪吟忙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拿了半串钱给她,“阿姐,我们不白住。”
女人瞧她言语真诚不似作伪,心中也有些怜惜,又见纪吟的穿戴虽不奢华,但衣裳整齐没有补丁,且举止秀气,手嫩无茧,想来确实是富贵人家出身,自己家徒四壁,更没有值钱的东西,想来对方也不会图谋她什么,更重要的是她面前这串钱……
从她带着两个孩子去下地,再到这破败的屋子,无不展露出这个家庭的穷困,而如今面对天降横财,没有人能不动心,女人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小女儿,她还那么小,奶水都还没喝够就跟着自己嚼野菜吃糙麦。
纪吟瞧出她心动了,只是还有顾虑,决定再加把火,继续道:“阿姐放心,若我那继母派人找过来,我一定第一时间离开。”
她这么说,女人终于同意了。
纪吟心头一松。
进了屋,问了姓名,纪吟才知道收留自己的女人叫罗二娘,于是便唤她罗阿姐。
罗二娘的丈夫在两年前不幸亡了,如今只她一
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十分窘迫,她每日拼命干活也不过勉强养活母子三人而已,纪吟给的半串钱足够她们母子吃上两三个月了。
罗二娘的家实在简陋,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杂物房,她便将自己的床让给了纪吟,自己和孩子在厨房铺点草将就一夜。
今夜有地方落脚了,纪吟暂松了口气。
奔波一天她也饿了,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和陶儿一人拿了个面饼填肚子。今早出城前她特意在东市买了十几个干面饼,就是准备逃跑路上吃。
刚咬了一口,她忽然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孩儿,正是罗二娘的两个孩子,他们的眼神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手里的饼,明明那么渴望,却没开口,只是一直看着自己。
纪吟看着一大一小瘦骨伶仃的两兄妹,想了想,取了个面饼给他们,“你们拿去吃吧。”
罗二娘正好看到这一幕,一把把两个孩子扯到外面,“这,不行,女郎已经给了我钱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饼,太贵重了。”罗二娘连忙拒绝,这饼如此细腻白净,一看就是用上等麦子磨了粉蒸成的,价格高昂,一个起码好几钱。
“不是给你的,是给两个孩子的,我看你刚生火,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可别把孩子饿坏了,而且只是一个饼,也算不上贵重。”纪吟笑道。罗二娘还想推辞,纪吟直接环住她肩膀,语气俏皮,“好阿姐,你能不能帮我烧点沸水,我渴了,想喝水。”
罗二娘听她这么说,又看两个孩子一直在咽口水,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最终默认了。
纪吟是真有些可怜这两个孩子,皮肤黑黑的,那么小那么瘦,她以前也在史书上见过“人相食”这样的字眼,可那毕竟只是文字,远不如亲眼见到来得令人动容,仅仅是一双渴望的天真的眼睛便看得人难受极了,只是现在的她也帮不了别人,她连自己的命运将来会走向何方都不知道。
罗二娘平日舍不得耗费柴火,想到纪吟出身富贵,必然爱洁,今日奔波一天沾了尘土,于是特意烧了盆热水送过来给她擦脸烫脚。
纪吟见状,知她是有意回报自己,心中一暖,那点消极情绪一扫而空,世道虽残破,未必没有温情在-
段伏归从东门沿着官道快马加鞭,在半路遇到折返回来禀告的玄鹰卫。
他飞快扫了一眼,没见到自己想要的人,五指收紧,厉声问:“人呢?”
玄鹰卫百户屠里拓木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在段伏归马前,“回主上,属下等一路追到弯头村,拿下了沈氏粮行的人,但他们却说夫人在半路就下车了。”
段伏归狠狠拧眉,“半路下车?”
屠里拓木知道自己没抓到夫人,主上心中定然生气,垂头解释:“是,粮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用了刑也不肯改口,属下觉得多半是实情,又派下面的人在弯头村搜了一圈,确实没找到夫人,也没人见过夫人出现。”
段伏归闭了闭眼,想到纪吟既能然能假意应承他让他放松警惕,再趁机迷晕他逃跑,自是十分狡猾。
两军交战,故布疑阵,这是最常见的手段,而他,最擅长的就是打破敌军的故弄玄虚。
段伏归不再迟疑,确定纪吟在哪儿下的车后直接调动大批玄鹰卫展开搜寻。
下完令,他忽想到此地离石河村不过三四里地,又加派人手去石河村。
元都有些疑惑,“主上,一般人逃出了城,不往远处逃,难道还会往回跑吗?”
段伏归冷笑一声,“她可不是一般人,她聪明得很!”
早在第一次见面看到她单骑出逃段伏归便知她有逃跑的想法,那夜在河边亦是,他也知她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柔弱,相反,那次为了救她的宫女她还颇有几分聪明,只是他自以为一只小小的鸟儿如何能逃得出自己的大网,并不放在心上而已,没想到一时疏忽,还真栽了一回。
夜色将暮,段伏归带人赶到了石河村,经过挨家挨户的盘查,确实有人见过纪吟,她来问路,那人给她指了路,只是附近有好几个村子,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线索似乎又模糊起来了。
天也黑了,寻起人来更加麻烦,若是每个村子都查,人手不够,被她听到风声又跑了怎么办?元都想。
他能想到的,段伏归自然也考虑到了。
“牵几只细犬过来。”他命令道,然后从胸前掏出了块衣料,丝质柔软光泽,缘边绣着精致的卷草纹,一看就是女子之物。
元都闻到股淡淡的香味儿,顿时明白主上的意思了。
只是不知主上什么时候带上这衣料的,难道他早料到了?若真如此,他不得不佩服主上的缜密和远见。
元都接过衣料,给几只细犬闻了闻,接着让它们四散开来,其中两只闻到路上残留的味道,最后沿着路向南而去。
段伏归低头瞥了眼,缰绳在掌心狠勒了一圈,“走。”-
纪吟心中惴惴,尽管奔波了一天身上酸痛不已,睡得也不安稳,在后半夜时被远处一声狗吠吵醒了。
养在村子里的狗多半只对生人吠叫,难道有生人进村?
她再仔细听,狗叫只响了几声便熄了。
或许只是偶然?可不知为何,纪吟心中冒出一股极其危险的第六感。
在这关键时刻,她不得不小心,没多纠结,她当机立断摇醒陶儿,“走,我们现在就离开。”
“女郎,怎么了?”
“我怀疑段伏归追过来了。”尽管从理智上她绝对对方应该不会这么快,可直觉却叫她十分不安。
“啊?”陶儿捂住嘴。
“我们快走。”
两人睡觉都没脱衣服,飞快踩好鞋子跨上包裹,纪吟打开房门,此时夜深露重,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靠着微弱的月光依稀辨别出山体轮廓,纪吟深吸一口气,出了门,拉着陶儿毫不犹豫地往山林钻去。
古代的山林可比现代危险多了,说不准就有虎狼熊豹之类的猛兽,便是运气好没遇到这些顶级掠食者,林中的毒蛇毒虫也可能要人性命,更不要说现在还是晚上,一个不小心失足跌到崖下也是九死一生,可她现在别无选择。
逃还能有一线生机,一旦被抓回去,纪吟都不敢想象自己和陶儿会落个什么下场。
跑到山脚下,纪吟下意识回看了眼村子,只见本该漆黑一片的村庄,此刻竟星火点点。
这堪称唯美的一幕却让纪吟差点心脏骤停,那团团火光更像是来索命的鬼火。
段伏归来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纪吟惊疑不定,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直蹿到了后颈,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坐在马背上的段伏归似有所感,突然朝纪吟所在的方向抬起头,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
元都顺着主上的眼神看过去,只见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主上,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夜色这么黑,距离又如此遥远,便是段伏归目力惊人也不可能看到纪吟,他摇摇头,收回视线,瞳仁深处那抹幽蓝在飘摇不定的火光中格外犀利森冷。
“没什么,继续搜。”他道。
段伏归有预感,以纪吟的体力和能耐,一定跑不远,他一定会抓到她。
段英带着其余人围堵住村子的各个出入口,段伏归则跟着细犬一路追寻。
有生人进村,村里的家犬起先还吠叫示警,然而面对如此大队强悍的人马,那几只狗也不敢叫了,四肢卧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脑袋。
细犬闻着味道追到罗二娘家,在她门前不停打转,段伏归当即命人拍门。
家里来了生人,罗二娘当然也睡不熟,她听到纪吟开门的动静了,也看到她离开时的背影,此时听到拍门声,只以为是她家里人追过来了,然而开门后她却傻眼了——来的竟是官兵!
他们个个骑着马,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面容如铁,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竟叫人不敢直视。
此时引路的细犬窜进屋
中,摇着尾巴直奔卧房,四处嗅了嗅,高声吠叫了几声。
训犬师立马明白过来,朝段伏归禀告,“主上,夫人在此处待过不少时间。”
段伏归跳下马,大跨步朝里走去。
屋檐太矮,他身量又太高,进屋后甚至不得不微微躬着脖子,然而里面却没见到想象中的人。
不过三间陋屋,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元都第一时间将屋中院中搜了个遍,却没搜到人。
段伏归听了,却好似没有太意外,他坐到床上,隐约闻到纪吟身上残留下的些许香味,昨夜剥开她的衣裳,他在她颈间嗅到的就是这味道。
元都将罗二娘押过来,“你今夜是不是收留过两个年轻人,她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离开的?”
罗二娘看到这等阵势,早明白过来纪吟身份不一般,说不定她说的话都是假的,可她又想起纪吟给两个孩子的饼,她眼神那么温柔,怎么也不像犯人。
她跪在段伏归面前,将头垂到了胸前不敢看人,“我没收留过什么年轻人,大人尽管搜查。”
“我倒是小瞧了她,才接触不到半日,你竟然就敢为了她说谎。”段伏归幽幽看过来。
罗二娘心头一跳,“大人明察,我真的没有……”
却在这时段伏归伸出手朝枕头拈了下,是根头发,光泽黑亮,是罗二娘绝不可能拥有的。
段伏归朝元都看了眼,他立刻明白过来了。
罗二娘的大儿子被抓了过来,元都拔出刀架在孩子肩上,对罗二娘道:“私藏要犯是死罪,你要是再不交代,你和你两个孩子就到地下去团聚吧。”
“不要!”罗二娘见他拿孩子威胁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低声哭求,“我招,我全都招。”
段伏归冷眼看着她。
“天色刚黑时我家里确实来了两个女郎,稍高的那个扮男装,稍矮的穿女装,衣着不似普通农户,说是一富户的女郎,父亲去世,继母要将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为妾,这才从家中出逃……”
听到这里,元都眼角一抽,下意识去看主上,他表情虽没多大变化,可元都跟他这么久早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看出主上此刻必然十分不悦,眼神明显沉了。
逃婚,可不是逃婚吗?还是在新婚夜下药迷晕了新郎逃走的。
“那她们现在跑哪儿去了?”元都问。
“不知道。”
“不知道?”元都提高声音。
“我真不知道,我只看她开了门,趁着夜色离开了。”
元都回过头,“主上?”
然而段伏归却不似先前急躁了,他掸了掸衣摆,径自起身往外走去。
他们从北而来,包围了大半个村子,如今她唯一能逃的只有一个方向,段伏归看着不远处的山体轮廓,翻身上马,勒紧了掌中的缰绳,淡淡道:“走吧。”
纪吟没命地跑,哪怕知道段伏归已经追到这里了,她有极大概率被他抓回去,她还是要跑。
林子里的树枝挡住了稀薄的月光,四周黑漆漆的,纪吟脸上、身上不知被多少树枝划到过,也不知跌倒过几次,肺部更是要炸了般,然而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认命。
她就这样跑,然而下一秒,一道黑影猛地跃起,纪吟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
她没看清袭击自己的是什么东西,只闻到一股腥臭的口涎,以为被林中野兽袭击,正想反击,一翻身,正好对上一双冰冷嗜血的眼睛。
纪吟僵在了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窟,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第26章
段伏归既没骑马也没挂甲,脸上甚至没有一滴血,只静静立在那里,但给纪吟的感觉却比第一次见到他时还危险得多,他整个人仿佛一把刚开刃的剑,迫不及待想要饮上一口鲜血。
玄鹰卫举着火把立在他身后,明灭不定的火光照见他凌厉的侧脸,半明半暗,在这漆黑幽寂树影丛丛的山林中宛如地狱而来的索命修罗。
在纪吟眼里,他现在跟阎王爷也没两样了。
自己骗他在先,下药在后,现在逃跑被抓,岂会有好下场。
纪吟的心跳几乎停止了,脸色煞白。
突然,段伏归动了。
他一步一步朝纪吟走过去。
纪吟恐惧地看着他,下意识撑着手向后挪动身体,掌心被枯枝硌到也感觉不到疼。
她退,他进,步子迈得极慢,仿佛在欣赏她此时的无助,又仿佛在故意折磨她。
纪吟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停下动作,闭了闭眼,只是她还是不甘心。
“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查到我的踪迹了?”她睁开眼,仰起头,不躲不闪地盯着段伏归的眼睛。
就算死也要当个明白鬼!
“到了这种境地,你不向我讨饶,反倒问我怎么找到你。”段伏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纪吟面无表情:“到了这种境地,就算我向你讨饶你难道就会放过我?”
段伏归头一次被她呛声,冷不丁怔了下,眼神落在她身上,一寸寸仔细扫视。
她现在的模样跟她在宫里时大相径庭,一身男装,涂黄了皮肤,加粗了眉毛,因为急着逃跑还被树枝刮到了脸,此时正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鬓边凌乱的碎发与汗水混杂在一起,实在狼狈又凄惨,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目光灼灼,映着他身后十数支火把,亦倒映着他。
这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段伏归原本因她逃跑而积聚胸中的怒火此刻竟奇异地降了些,笑了笑,“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整个燕国都在我手中,但凡有人见过你,我就能找到你的踪迹。”
“就算没人见过也没关系,你闻闻。”说着,他从胸前掏出先前那片衣料递到纪吟面前。
纪吟下意识凑过去,果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虽然淡了不少,她还是闻出这是她沐浴时的香料味道,再看趴在一边吐着舌头的黑犬,她立时明白过来了。
没想到竟败在这里!纪吟几欲吐血。
不过便是没有香料,她大概率还是逃不远,时间太短了,她也没想到段伏归这么抗药,醒得这么早,早知道她该把药粉全部灌他嘴里。
捉到了人,段伏归不愿浪费时间,他朝前一步,伸出手。
纪吟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下意识闭上眼,然而下一秒她却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段伏归将她横抱了起来。
纪吟睁开眼,一脸意外。
段伏归见此,结合她先前闭眼的动作,立马猜出她心里的想法,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像扭曲了的铁。
“怎么,以为我要你的命?”他冷冷道。
纪吟不敢答话,下一秒听到男人阴沉的声音,“我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就这么杀了你太便宜你了。”
果然如此。
纪吟心头惴惴,不再说话,强压下心中的恐惧。
山林路况复杂,不方便骑马,段伏归把马都留在了山下,他抱着纪吟出了林子,候在原地的玄鹰卫立刻牵马过来,看到主上怀里抱着人,愣了下,被旁边的同伴捅了下才反应过来。
他还以为这个逃跑的女人会被绑起来呢。
段伏归的马健硕神骏,马背颇高,他抱着纪吟,却仿佛没丁点儿重量,行云流水地跨上了马。
返回路上,纪吟看到罗二娘家的院子燃着火把,心头一紧,忙扭头问段伏归:“你把罗二娘怎么了?”不等他答,她又急急道,“她不知道我身份,是我骗了她,她看我可怜才收留我一夜,只希望陛下明辨是非,不要牵连她们母子。”
然而段伏归却似被这话戳中了肺管子,脸色倏地难看起来,环在她腰上的铁臂猛地收紧,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勒断。
“见你可怜?”他冷笑着反问,低头贴在她额角。
纪吟疼得吸了口气,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发疯,她想据理力争,可瞧见男人阴冷峭刻的侧脸,怕说了更加惹怒他,只能放低态度哀求,“求您放她们一条生路。”
她被勒得喘不上气,气若游丝,声音便也软了下来,落在男人耳中似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段伏归身体一绷,然后用力挥了一鞭,夹紧马腹,飞快越过了村子。
此处离燕京城不到二十里地,段伏归一路奔骑,不过半个时辰就进了城,又一路骑进宫中,直到玉樨宫门前方才停下。
纪吟看到这熟悉的宫门,院中还挂着前一夜的红绸彩灯,感到一阵无力,她筹谋了这么久,竟然只出逃了一天就被抓回来了。
段伏归一路将她抱进寝殿,毫不怜惜地丢到榻上,纪吟撞得眼冒金星,却好似没感觉到疼。
自由的梦想一朝破灭,纪吟难掩心中悲哀,段伏归见她失魂落魄的,心里又冒出一股火来,想他堂堂燕国皇帝,哪个女人不是上赶着讨好献媚于他,唯她对他不屑一顾。
段伏归心里不痛快,便也不让她痛快。
他命令她:“伺候我沐浴更衣。”
纪吟一动不动。
段伏归又重复了遍:“伺候我沐浴更衣!”
纪吟终于抬起头,冷冷看着他:“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不必如此羞辱我。”
“羞辱?”段伏归冷笑,“好,我就偏要羞辱你。”
她性情桀骜不肯雌伏,而他,偏要驯服她这匹烈马。
“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罗二娘呢,你的那个丫鬟呢,她们的性命你也不在乎吗?”
“她们可都是受你的牵连。”末了,他还特意补了一句。
他最擅长的就是找人痛点、戳人软肋,那次夜里寻他救宫女再到路上赠食饥民他便看出她的心软,连不相干的人都如此,更何况自己亲近的人。
果然,纪吟听到这话,脸色一白。
她看着他,强撑镇定:“此事全因我一人而起,你有气对着我来就是,何必牵连无辜?”
段伏归见她绷起小脸,笑了,笑得格外肆意,语气却很疑惑:“她们一个帮你逃跑,一个收留朝廷逃犯,怎么会无辜?”
纪吟被堵得说不出话,无不无辜全赖他一句话而已,她盯着他看了许久,四目相对,男人表情纯良,仿佛自己当真只是在秉公办事,可那双幽邃深蓝的眸子里却包裹着浓浓的杀意,纪吟想起他狠厉的性格,这话绝对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做得出来。
“你说,她们无辜吗?”男人又笑着问。
这场无声的较量中,纪吟最终败下阵来,垂下眼帘。
段伏归见她松动,再次张开胳膊。
纪吟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缓从榻上起身,抬手触上他的腰带。
段伏归低头,正好看到她后颈衣领下那片白玉无暇的肌肤,与脸上的蜡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觉她这伪装着实碍眼。
纪吟对男人的腰带不熟悉,握着金钩捣鼓了好一会儿才解开,期间手指难免碰到男人的腰,纪吟只感觉他的呼吸越来越灼热,重重洒在了她脸上,心跳控制不住越来越快,动作越发忙乱了。
好不容易褪去男人的外衫,颤着手正要去解他剩下的里衣,段伏归猛地攥住她的手腕,一把将人拉到了怀里。
男人肌肉结实,纪吟撞得头晕目眩,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再次腾空了。
洗盥室里早备好了水,段伏归抱着她跨进浴桶,将她按进去,猛地浇了捧热水到她脸上,然后狠狠揉搓起来。
纪吟脸上还有树枝的划伤,他这么用力,手指又粗糙,疼得她倒吸凉气,眼角涌出生理性的泪水。
“痛?就是要让你痛才长记性!”段伏归恶狠狠地说。
天知道他醒来发现她跑了后他心中有多暴虐,只恨不能立马撕了她,可真抓到人,看她如此狼狈,他又只想狠狠地惩罚她。
纪吟几乎被搓掉了一层脸皮,脸上涂的黄汁也掉了。
此时她整张脸都湿漉漉、红扑扑的,虽还挂着两道细小的伤口,却半点不折损她的美丽,眼角晶莹泪珠映衬绯红肌肤,犹如朝露牡丹,段伏归呼吸微不可觉地窒了瞬,喉咙发紧。
他早对她起了心思,此时亦无忍耐的必要,低头吻上她的唇。
纪吟早料到他不会放过自己,打又打不过,他手上还有人质,便也不反抗,闭上眼,只当被只恶狗咬了。
段伏归甫一含住她的唇,便觉又香又软,怎么都吻不够,啃咬片刻,他腹中的火越发炽盛,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丝绸浸了水,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段伏归解了两下没解开,顿时没了耐心,掌下一用力,“撕拉”一声,衣料便裂成了碎片,一低头,看到水雾氤氲中的白玉般的柔润弧度,他眼神一暗,便有些迫不及待了。
浴桶太小不好施展,他将她抱起,再次回到了床上。
纪吟的脊背刚一触到衾被男人就压了下来,一边不停啃吻她的唇,一边握住她……
纪吟现在的身体本就将将长成,纤瘦如柳,经不起摧折,男人体格刚猛,力气又大,这般不管不顾,纪吟猛地感受到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狠狠皱起眉,用力蹬他,“你出去!”
段伏归却不肯,似要将她劈开来。
纪吟疼得冷汗直冒,再也忍不了了,嘴一张,一口咬住他的肩。
她没留口,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咬他,一股咸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段伏归也痛,然而这疼痛却叫他越发兴奋了,后背肌肉一寸寸绷紧,不顾一切,纪吟只好用手去推他用指甲去挠他,却又被男人轻而易举控住手腕压到头顶上方。
她的手,她的腿被他完全制住,犹如案板上的鱼。
尽管纪吟安慰自己只当被狗咬了,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现在又被他如此粗暴地对待,疼痛加上渐渐上浮的屈辱感,让她最终落下泪来。
段伏归望着她,眼中痛与欲交织,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五官呈现出扭曲狰狞的爽快。
她太幽涩,又不肯迎合,说实话他并未感觉到多快活,只是终于占有她,心理上的满足感远远超出其他。
“我说过,你是属于我的。”
纪吟的意识本已有些昏沉,听到这话,努力睁大眼睛,定定地盯着他,一片坚定,“不,我属于我自己。”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这般倔,不肯服软,段伏归着实恼怒,不想再从她嘴里听到这些令人不快的话,低头含住她两片红艳艳的唇,重重碾磨。
……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终于停下,身下的人早昏睡过去,发泄一通后,段伏归的怒火平息下来,再看她身上遍布的痕迹,紧闭的眼睫上还挂着残留的泪珠儿,脸色微白,瞧着实是可怜,段伏归难得生出些怜惜,粗硬修长的手指抚上女孩儿柔嫩的脸颊,“这苦头是你自讨的,若你下次乖乖的,我就轻点。”
又注意到她脸上还未愈合的伤口,段伏归命人送药膏进来,却在这时,元都来报,说前朝有急事。
段伏归抬头望向窗外,天光明亮,日已正午,他昨日就一整天没出现了,现在新皇初定,正是万事革新的时候,朝内朝外都有不少事等着他处理。
他并未犹豫,命宫人送水进来,简单冲刷穿戴整齐后便跨出了玉樨宫。
他到底年轻,体魄好,尽管一天一夜没合眼,脸上却神采奕奕,半点不见疲惫。
离开前,想起还在昏睡的纪吟,他吩咐了句,“好生照顾夫人。”
新来的管事郑姑姑忙俯首应“是。”
原先尤丽才是玉樨宫的大宫女,却一夜之间就被贬到了掖庭,还被打了鞭子,听说是因为夫人逃跑。
郑姑姑虽不知夫人为什么要逃跑,但既发生了这种事,她便知这玉樨宫不是那么好待的,且她被调来前,陛下身前的元将军还特意提点过她,万不能让夫人落单,还要将夫人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字不落地报上去,如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然而等她入了内室,看到床上躺着的人儿,纵使经过不少事儿,也忍不住怔了瞬。
她原本想,既敢
做出逃跑的事,想来是个桀骜的女子,然而面前的人却有一张堪称柔弱的脸,雪白的肌,乌黑的眉眼,素净又不失清艳,静静阖眼躺在那里便已有几分绝色,这样美的人儿,难怪陛下非要纳她。
唯一不足的就是太瘦了显得过于柔弱,失了两分大气明艳。
郑姑姑又闻到屋内尚未散去的靡浓的味道,便知先前发生了什么,再看凌乱的床被,想来还没清理过,便唤了两个宫女抬热水进来,准备给夫人擦拭,等掀开被子才发现她脖子、锁骨、胸前乃至胳膊上都有凌乱交错的红痕,尤其是手腕那一圈已经转为青紫,瞧着都有些可怖了,刚听陛下吩咐好好照顾夫人她还以为陛下是疼惜夫人的,结果这……
郑姑姑不敢对主子有意见,暗叹一声,敛住复杂的心情,认真帮纪吟擦拭,又让人来换被褥铺垫,看到那一团红迹,便知夫人初次怕是吃了不少苦,又取了药膏。
待她帮纪吟收拾好,细细涂了药膏,套上寝衣,又在香炉中放了几粒百合香丸驱散空中的浑浊,正要松口气,转身一看,却见纪吟的脸红了起来。
她心道不好,伸手一探,果然起了热。
郑姑姑不敢耽搁,忙命人去叫太医。
大约一刻多钟后,张太医气喘吁吁地跨进玉樨宫。
如今风气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可想到夫人现在的模样,郑姑姑还是放下一道纱帘。
张太医入了内间,只见缕金纱帐中伸出一截手腕,腕骨纤细,指若剥葱,唯独那腕间一圈青紫生生破坏了这份美感。
他一眼猜出这是怎么回事,但此时也不敢多言,只埋头诊断。
诊了大约半刻钟,他方才收回手,又问了郑姑姑先前的情况,郑姑姑一一说了。
好在这病来得虽急,倒也不难治,张太医当即开了药,又让郑姑姑拧了巾帕帮纪吟擦拭额头、脖颈等处降温。
“好生照料,待过了今夜,高热就能消退大半了。”
段伏归虽去了明昌殿处理事情,脑海却一直惦记着纪吟,他不由想起她那时的模样,两道弯月般的眉紧紧蹙到一起,眼圈儿含泪,似难受极了,却偏让他越发想欺负她,听她向自己求饶,只是她性子倔,唇都要咬破了依旧不肯发出声音,又是半天过去,也不知她醒没醒……
“陛下?陛下?”
卢硚的声音一下把段伏归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掩饰性地咳了下,镇定自若地道:“要紧的几桩已经议好了,既然剩下的没什么大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卢硚:“???”
以往的段伏归虽不能说有多么宵衣旰食,但对政务也颇为负责,鲜少出现这种半途跑路的情况,今日怎么这么反常,心不在焉的?
段伏归假装没看到他的眼神,自顾自起身,指着殿外的天空,“天色已晚,你们也早点回去吧。”
他说这话倒也没错,平时这个点大家也差不多散了,只是昨日就一整天没理事了,今天又是午后才见到人……卢硚忍不住想起昨日城里的动静,闹得那般大,连玄鹰卫都出动了,听说是夫人出逃,现下应当是抓回来了,陛下该不会……
段伏归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大踏步跨出明昌殿,直往玉樨宫来。
然而,一跨进宫门,却发现宫中一片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苦,段伏归脸色微变,三两步跨进里间,只见郑姑姑坐在纪吟床前,正用凉水浸过的帕子给她擦拭退热。
段伏归眉头一皱,箭步来到床前,看到纪吟烧得满脸通红,怒斥:“她病了?朕走之前不是吩咐过好生照顾夫人吗?你们怎么当差的?”
陛下问责,郑姑姑不敢辩驳,立即跪下请罪,以额触地,“是奴婢没照顾好夫人。奴婢发现夫人发热后立马叫了太医,张太医已来诊过,开了药,正要给夫人服药。”
在宫里伺候贵人多年,郑姑姑知道这种时候替自己辩解是最拎不清的,重要的是交代情况。
果然,她这么说,段伏归便问:“张太医怎么说,什么原因病的?多久才能退热?”
郑姑姑定了定神,“张太医说夫人体质本就柔弱,这几日奔波疲劳,又受了夜风,一时风邪入体,加之心绪动荡,这才发了热症,但他说病症虽急,却不算险,服上几贴药应该就能好转了。”
段伏归这才稍稍放心下来,同时生出些许懊恼,自己确实折腾得有点过,忘了她身子弱,总共没几两肉,可转念一想,要不是她对自己下药出逃,他何至于这么罚她,九十斤的身体,八十九都是反骨。
段伏归脸色变幻片刻,最终还是挥挥手让郑姑姑起来。
郑姑姑便知陛下不会再怪罪自己,心下松了口气。
段伏归坐到她先前的位置,看纪吟烧得满脸通红,额上浸出一片虚汗,又看到一旁的铜盆盛着水搭着帕子,想起进门时郑姑姑在给她擦拭,便亲手拧了冷帕覆在纪吟额上。
郑姑姑见了,眼神微颤,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只见娘娘们服侍主上,何曾见过主上亲自照料妃嫔,便是先帝曾盛宠过的文易夫人也未有此殊荣,她先前见夫人被折腾得这般凄惨还以为陛下对夫人并无多少怜惜,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郑姑姑敛住心绪,打定注意以后要小心谨慎好好服侍夫人。
段伏归给纪吟换了两次帕子,就在这时,一个宫女端着托盘进来,说是药熬好了。
郑姑姑接过药碗,正准备喂药,段伏归打断她,“放着吧,我来。”
郑姑姑只好把药碗放到段伏归右手边的小几上,自己则拿过床上的枕头将纪吟的头垫高些方便喂药。
段伏归端过药碗,舀了一勺汤药喂到纪吟嘴边,可她现在还昏迷着,两片唇紧紧闭着,这么喂根本喂不进去,不过他也有办法,段伏归将药碗搁到一边,左手三根手指扣住纪吟下巴,稍一用力,便迫她张开了嘴。
他力气太大,这么一折腾,原本昏昏沉沉的纪吟竟恢复了两分意识,尝到嘴里的苦味,她下意识要吐出来,段伏归眼疾手快地捏住她的嘴不让她吐。
“乖,喝了药病才会好。”他难得哄了句。
若是平时纪吟肯定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但她现在烧得迷迷糊糊的,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只听到“喝药”,嘴里又一股苦味,浑身都难受得紧,便摇着脑袋,“不喝,我不喝药,我不喝药。”
段伏归岂能由她任性,加大力气掐住她下巴继续灌药。
纪吟依旧没醒,只是心里抗拒,便不停扭着脖子,怎么也不肯喝。
段伏归从没哄过女人,更没哄过病中的女人,此时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下意识加重语气,命令道:“不许任性,喝药。”
纪吟被他吼得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骂自己,凭什么骂自己,心底又冒出一股强烈的酸楚和委屈,她大约又清醒了点,记起自己不在原来的世界了,好像流落到了某个地方,永远回不了家了。
想到这儿,她心里越发悲伤,忍不住呜呜哭了出来,“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有人欺负我,我想回家……”
她抽抽噎噎,喉咙里的声音也模糊,段伏归没听太清,却捕捉到了一个“家”字。
人在外面受了委屈总是会格外想家。
一大颗眼泪滚落眼角,“啪嗒”一下砸到段伏归的手背上,段伏归只觉那处好似被烫了个洞,心也跟着颤了下,又看她瘦巴巴的小脸难受地皱成一团,嘴唇苍白干涸,哭声都带着压抑,不敢放开了哭,实在可怜,便也心软了两分,隐隐后悔将她折腾得太过,但转念一想,也是她太倔。
都说汉人女子性情柔顺,事事以夫为尊,他不仅是她的夫,还是她的君,而她呢,却只想着违抗自己,利用自己对她的松懈从他身边逃走,半点不肯顺从,叫他如何不怒。
他一时怒,一时怜,情绪混杂在一起,可看到她憔悴的模样,最终还是环手抄过她颈下,将人轻轻搂在了怀里。
郑姑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看搁在一边的药碗,估计已经凉了,便悄无声息地出去,重新端了碗温热的进来。
这般带着安抚地抱了会儿,纪吟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段伏归才又重新给她喂药。
她还是不情愿,段伏归半是强迫半是哄骗,方才将药灌下去了,这时两人都折腾出一身热汗,段伏归又给两人擦了擦,守了一个多时辰,摸着她的体温似平稳了,这才上床抱着人睡了过去。
夜里也没敢熟睡,时不时去摸她额头,所幸没有反复。
寅时醒来,段伏归第一时间去摸怀里人的温度,张太医的药十分有效,纪吟的热已经退了一大半,段伏归放下心来,起身披衣,洗漱好后便去前朝处理正事,临走前不忘吩咐郑姑姑好生照料,又说要是有什么情况立即上报,不许再像昨日那样了-
纪吟感觉自己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浑身酸软,没有一丝力气,又仿佛是被浪潮拍上沙滩的鱼,在干涸的水洼中暴晒了几日,一度濒临窒息。
郑姑姑一直守在她身边,半点不敢错眼,立时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凑过来询问,“夫人醒了?您身上可还有什么不适?”
纪吟撩开眼帘,虚虚地看着她,面前这张脸并不是她熟悉的。
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可惜还在病中的身体实在虚弱,郑姑姑见状赶紧伸手搀扶,又拿过一个枕头塞在她背后方便她坐靠。
郑姑姑见她眼神似还有些迷茫,便给她解释:“昨日夫人发热了,陛下见了可心疼了,不仅亲自给您喂了药,还守了您大半夜,直到上朝才离去。”
她这么一说,纪吟大约记起来了,当时她难受得紧,隐约感觉到有人要灌自己药,她不肯,那人说了些话似哄似逼,只是她已不记得了。
这算什么,打个巴掌给颗枣?
若不是他抓自己回来,若不是他那样折磨她,她又怎么会突然生病。
郑姑姑说这话本是想哄她的好,哪个女子不渴望帝王的垂怜,结果却见纪吟的脸色比刚醒时越发冷了下来,倒似起了反作用似的。
郑姑姑虽不解,但凭借察言观色猜再说下去会惹怒她,便转移话题,问:“夫人病了一天一夜,想必是饿了,奴婢命人把膳食端过来?”
纪吟既没心情也没胃口,可她不能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便点了点头,又说自己渴了,要喝水。
待送水送饭的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来,纪吟发现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她心中一凛,
“尤丽她们呢?”纪吟抓着郑姑姑的手急急问,一颗心直往下沉,以段伏归的脾气,哪怕她们是无辜的,也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们,若只是受点罚还好,她就怕段伏归一怒之下将她们……杀了,纪吟相信他做得出这样的事。
郑姑姑见她表情不好,心知她想得太严重了,赶紧解释,“听说她们每人罚了二十鞭,后来又被贬到掖庭,但想来性命是能保住的。”
纪吟绷直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重新靠回床头。
郑姑姑瞧见她的反应,暗想,夫人看着倒是个心软的脾气,只是先前为什么要跑呢?
已经睡了一天一夜,纪吟现在并无睡意,躺床上也无聊,便要下地,然而她刚一动腿根深处便传来火辣辣的痛,时隔这许久还未痊愈,可见男人当时有多粗暴。
郑姑姑劝她病情未愈,还是在屋中休息为好。
纪吟不听,忍着身上的不适下了床,来到廊下,只见玉樨宫的守卫越发森严了,以往禁军们值守在宫门附近,宫中只有宫女,现在院中却站了好些太监,看他们的体型,个个高大有力,想来习过武,不是普通小太监。
纪吟咬唇,先前她能出逃是趁段伏归没有防备,现下有了一遭,男人绝对会对她加以防备,她又被严加看管,如此她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纪吟闭上眼,转身回了卧室。
晚上,段伏归又来玉樨宫,听说她的病好了很多,下午还出门走动了,他心情不错,转身跨进内室,只见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坐在窗前,微微仰着头看着窗外的夜空,一动不动。
“下面的人说你好些了,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张臂欲从背后搂住她,却在这时纪吟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用手挡了回去,眉眼冷淡如霜。
第27章
段伏归一顿,幽色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纪吟冷冷看着他:“陶儿呢,你把她关哪儿去了?”
白日里她问过郑姑姑,只是郑姑姑也不知内情,连尤丽等不知情的宫女他都要重罚,陶儿也绝对逃不过。
段伏归没想到她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旁的人,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关?仅凭她帮你逃跑就够治死罪了。”
纪吟心中一惊,下意识抓住他胸前的衣裳,“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段伏归垂眼看着她,并不说话,好似默认了般。
纪吟质问了几句,而后反应过来,松开手缓缓坐回凳子上,定定地说:“你不会杀她的。”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段伏归挑眉。
纪吟扬起脸,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你昨天还用她威胁我就范,怎么会轻易毁了自己的筹码。”
段伏归没想到她竟如此聪明,没达到自己想象中的效果,一时有点失望,却又勾起了更大的兴趣。
她越聪明,他便越要驯服她。
“你到底把陶儿怎么样了?”纪吟又问。
虽然他没杀她,可折磨人又不止杀头一个法子,挨板子挨鞭子夹手指的多了去了。
段伏归见她对个丫鬟都这么上心,而自己昨夜亲自照顾她大半夜却没换来一个好脸色,心里愈发不痛快,咬牙,“你要敢再提她的名字,我保证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
他突然翻脸,纪吟猝不及防。
她以为段伏归只是位高权重,心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不曾料到他如此喜怒无常,顾忌着陶儿还在他手上,当下也不敢再说话,只垂下眼,一脸冷淡。
郑姑姑候在外间,听到里面传来的争执,此时进去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但她又想起昨夜陛下亲自照料夫人的情景,陛下自己不觉,她在旁边看得清楚,陛下分明是在意疼惜夫人的。
犹豫片刻,郑姑姑撩开珠帘端着托盘跨了进去,屈膝行礼,然后道:“陛下,夫人该服药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叫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
段伏归想起她病还未好,又见她脸颊瘦削,气色较先前苍白许多,胸中的怒火泄了大半,决定暂时不跟她计较。
郑姑姑趁机将托盘送至纪吟手边,纪吟看了眼,她实在不爱喝这苦涩的中药,闻着味儿都想吐,可她没得选,只能端起药碗一口饮下。
真苦,苦得她整条舌都要麻了,但段伏归还站在面前,纪吟不愿被他看笑话,只强绷着表情,不肯露出一丝软弱。
段伏归看她乖乖喝了药,这才转身离开了。
纪吟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暗暗松了口气。
郑姑姑见状,上前劝道:“夫人何必非要惹陛下不快,女子在宫中生存全仰赖陛下恩泽,奴婢虽才来没几日,却也看得出陛下对夫人是有怜惜的,夫人何不对陛下软言几句,如此日子方可长久。”
郑姑姑是真心为她好,然而纪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心中怨恨男人强迫自己,禁锢她的自由,她是绝不可能如他的意向他低头的。
郑姑姑见她不为所动,知再劝下去也没效果,暗叹一口气。
一夜无话。
养了一天,纪吟的病好了大半,体温基本正常,脑袋也不似先前昏昏沉沉的了,张太医来给她复诊,也道恢复得不错。
看诊完毕,张太医正欲退下,纪吟却叫住他,“张太医,我想要几服治疗外伤的药。”
张太医大惊,“夫人哪里不适?”
纪吟摇头,“不是我,你只管帮我开药就是。”
既是夫人吩咐,张太医不得不从,很快命人送了药过来,不仅有外敷的药膏,还有内服的。
纪吟命宫女拿上药材,换好衣服往外走去,刚到宫门口,却见那儿站着数个强壮的太监,外面候着两列衣
甲佩刀的禁军,纪吟嘲讽地勾起唇角,她倒没想到自己竟然值得段伏归搞这么大阵仗来看守。
她视若无物,继续往外走,果然,还没跨出门槛,那几个太监就动了,齐齐堵在门口。
“夫人,陛下说您病体未愈,不宜出宫。”为首的太监郭民劝道。
纪吟冷笑,“怎么,段伏归要把我当犯人严加看管吗?”
郭民等人听她竟敢直呼陛下名讳,吓得冷汗直冒,也不敢说是。
纪吟不管,抬腿就往外走,郭民又不敢上手拉她,无法,只得叫人去找元大人。
就在纪吟与看守的太监禁军们来回拉扯时,元都终于来了,只是行动较往日显得迟缓了些。
那日失职让纪吟逃了出去,人被抓回来后他就主动去领了罚,这点皮肉伤虽不致命,却也叫他行动不便,这两日都趴在房里养伤,但现在听说纪吟要出门,再也顾不上伤势,赶紧过来阻止,要再来一遭,他的小命可就真保不住了。
看到纪吟站在门口,他上前劝道:“夫人有什么事吩咐下面的人去办就行了,听说您的病还没痊愈,要是因此加重病情,岂不是让主上担忧?亦要责备我等没照料好夫人。”
纪吟以前倒不知道他这么能说会道,此时也不与他耍嘴皮子,只冷冷看着他:“若我非要去呢?”
元都为难地看着她。
“或者,你把我绑回去?”纪吟又道。
元都见她态度强硬,想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主上确实吩咐过要看紧夫人,但也没说不许她踏出玉樨宫。至于绑她?别看她只是个弱女子似乎处于弱势,再怎么也是主上的女人,没有主上的命令,他哪里敢对她动手。
元都脸色变幻,思索再三:“夫人要去哪里?”
纪吟方才一脸强硬,其实也是在赌,见他松口便知自己赌对了,机会不易,于是也放缓了语气道:“我要去掖庭看看尤丽她们。”
元都愣了下,没想到她出门是为了这。
他仔细观察纪吟的表情,并未从中看到说谎的痕迹,只是经过上次的事,他再也不敢小瞧这位看似柔弱的夫人了,“我亲自护送夫人过去。”
纪吟也不与他拉扯,颔首同意了,她还没傻到在这么多人的监视下逃跑。
元都立刻安排下去,提前在路上以及掖庭布置好人手保证万无一失,又遣人去告诉段伏归。
纪吟才在元都的层层“护送”下顺利来到掖庭。
尤丽几人原本在舂米,一刻钟前忽然来了队人马将掖庭团团围住,又有人把她们叫过来,说是一会儿有贵人要见她。
尤丽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停下活计跪在院里等候。
没多久,一阵庞杂的脚步声响起,尤丽抬头看去,便见纪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走过来。
这次的出逃好像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影响,她上着天青色绣缠枝纹云锦交领大袖衫,下穿白绫下裙,腰系垂臂粉春围裳,一头青丝挽成螺髻,仅以几支银簪固定,容色清淡,身姿轻袅,宛如出水芙蕖。
尤丽看了眼,忙垂下头行礼。
纪吟也看到尤丽几人的模样,原本鲜妍如花的女孩儿,此时个个脸色憔悴,眼神灰败,又瞧见她们后背上隐隐渗出的血迹,看出她们吃了不少苦,心中五味杂陈,忙叫起身。
“是我连累了你们。”纪吟低声叹了句。
“奴婢不敢。”尤丽道。
话虽这么说,可她们没来玉樨宫前也是有脸面的宫女,现在却挨了打,又被贬到掖庭来做苦力,日后又没了出路,心里哪能没有怨言。
纪吟确实怀着歉疚,只是,她是祸首吗?她想要自由有错吗?
她并不奢望她们对自己没有一点怨恨,只道:“我请张太医配了些治疗外伤的药,你们熬了喝下,早些养好身体吧。”
尤丽再次一惊,仰起头愣愣地看着她。
这时她才发现夫人乍一看虽与往日相差无几,仔细观察却能看出她气色淡了不少,尤其一双眼睛,以前总是明亮灵动的,现下却暗淡了许多,显现出几分无奈的悲哀。
再看她身后那一大群人,不知情的只以为她铺张排场,可认真一看,没有仪仗,全是太监和佩刀禁军,这分明是监视。
想明白这点,尤丽心中那点怨恨也随之消散了,她看得出夫人是个软心肠的主子,可她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逃。
纪吟没在掖庭多留,把药材交给尤丽后就离开了。
元都暗松一口气,看来夫人真的只是来送药材,刚这么想,却见她又往西北而去。
这不是回玉樨宫的方向啊!
元都脑中立时响起警铃,夫人该不会真想搞事吧?
“夫人还要去何处?”他赶紧问。
纪吟顿住脚步,看了他几秒,表情似笑非笑,“去玉祥宫。怎么,元大人该不会以为我这么傻,要在你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跑吧?”
她心中有气,对他说话也不似以往客气。
元都听她讽刺自己,也不生气,反而放下心来,只是没想到以往向来和气的夫人也有这么犀利的一面,一时有些诧异,又派人提前到玉祥宫。
然而待纪吟走到玉祥宫门外,却见宫门紧闭。
她主动上前敲门,宫门打开,是个眼熟的小宫女,纪吟说明来意。
“公主,夫人来了,说要见您。”玉祥宫的小宫女菊秋来禀告。
“不见!”媞兰想也不想便道。
那日纪吟逃跑,皇兄震怒,后来查出纪吟逃跑时用的是她的借口,华林园这个门又是自己告诉她的,理所应当的,她也被皇兄罚了,禁足在玉祥宫,直到出嫁前都不能再出宫。
这还不是最让她伤心的,亏她把纪吟当朋友,结果她根本就是利用她。
“公主说不见。”菊秋小声道。
“我知道了。”纪吟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确实利用了媞兰,媞兰现在讨厌她也是正常的,只是仍免不了一丝失落。
她在玉祥宫门口站了会儿,眼见日头越来越晒了,郑姑姑帮她打着伞,劝她回去。
纪吟点点头,正准备离开,却在这时宫门又被打开了,一道俏丽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四目相对,谁也没先开口,最后,还是纪吟看出了媞兰脸上的别扭。
“我来是想跟你道个歉,对不起。”她一字一句,表情格外真挚。
媞兰愣了下,然后偏过头,冷哼了一声,“进来吧。”
两人跨进玉祥宫,没了外人,纪吟又道了句歉,“是我对不住你,故意套你的话,借你的名头逃出宫,害你受了牵连,辜负了我们的情谊。”
媞兰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她大声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逃跑?”
她很生气,气得再也不想见她,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想知道她为什么逃跑?现在,她要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纪吟定定地看着她,道:“因为我不想进宫。”
“为什么?皇兄对你这么好,你一个南边来的齐国公主,皇兄都封你作夫人了,比父皇封的还高,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纪吟听到她的质问,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她一个被送来和亲的公主,在外人眼里段伏归待她够好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不止媞兰这么想,陶儿、郑姑姑以及所有人,大概都是这么想的。
“没有别的原因,不愿意就是不愿意。”纪吟淡淡道。
人该是自由的,要去做一株向上生长的树,而不是成为他人豢养的鸟雀。
媞兰原本是很生气的,可看到她这模样,心里的怒火竟不知不觉消了下去。
“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愿,不过我要提醒你,以后千万不要想着逃跑了,你不见了后皇兄很生气,不仅惩罚了玉樨宫的所有人,整个后宫都遭了殃,光这几日就换掉了好多人,听说庭狱那边都关不下了。”
听到这话,纪吟眼神一凛,很快便明白过
来了。
认真说来,尤丽、媞兰她们主观上并没有想帮她逃跑,段伏归却还是重罚了她们,一则杀鸡儆猴,有此先例在前,往后宫里所有人都不敢再帮她逃跑,让她无人可求,二来,他也趁着这场风波将宫里人清洗了一遍,将那些尸位素餐、亦或是旁人埋在宫中的钉子连根拔除。
段伏归虽登基了,那夜又血洗宫墙,但时日尚短,此前的精力一直用在前朝,暂时还未腾出手料理后宫,宫中除了禁军,大部分还是先帝时的旧人,这本是小事,他才暂时未理会,但他既然为了抓捕她大肆审问宫人,有了由头,也就顺便把此事处理了。
想到此处,纪吟只越发意识到段伏归的手段,自己若再想从他手中逃出去,只怕是痴人说梦了。
纪吟没待太久,不过短短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待她回到玉樨宫,元都长松了口气,纪吟看过去,元都没来得及收回表情,尴尬地躲闪了下。
纪吟没再理他,径自回到卧室,倚在靠窗美人榻上,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发呆。
明昌殿,段伏归议了一上午的政事,中途休憩时元都将纪吟今日的行踪一字不落地报告上来。
段伏归听了,哼笑了声,“她倒是好心。”便没再说什么了,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元都想了想,主上的反应算不上生气,那应该就是默许夫人给尤丽的药了。
那药虽是夫人带去的,真正能不能让她们用还得主上说了才算。
酉末戌初,夜色初临,白日的喧嚣渐静,整座皇宫渐渐隐入这无边的黑暗中,玉樨宫檐下,一盏盏宫灯燃起,错落分布,远远望去,仿佛一颗颗星子闪烁在这片大地凝成的星空中,如梦如幻。
段伏归终于议完事,下意识来了玉樨宫,正好看到被烛光映衬到窗上的纤影,鹅颈纤细,犹如一支俏生生的花茎,他顿了下,随即加快脚步跨入室内。
纪吟已经用过饭洗漱过了,此时正坐在次间的美人榻上,就着高脚小花几上的青铜莲花灯看着书。
这个时代纸张才刚刚流通起来,许多书籍仍刻在竹简上,纪吟此时便拿了一卷竹简刻的《魏书》看了起来。
她虽继承了原主大半记忆,可原主一个乖巧的闺阁小姑娘,对外面的事了解得也不多。
她看得认真,一时也没发现室外传进来的脚步声。
少女身姿慵懒,屈膝坐于榻上,青丝如瀑,修若剥葱的手指握着书帘半卷,睫羽低垂,侧脸在烛光下腻如羊脂,又似晕了层浅浅的胭脂,粉若春桃,段伏归一进门便看到这样一幅宛如侍女图般的美景,心里的烦躁去了大半。
今日议的是燕国关于改革汉化的各项事宜,光是同不同意继续汉化就分成两派吵了许久,同意汉化的人中,具体该怎么汉化,改革到哪种程度,又能分出数派不同的意见,各个固执己见,毫不相让,吵得他也烦。
段伏归走进,看纪吟的气色比起昨日好了不少,心情也跟着好起来,顺势坐到她身边,“听说你今天出门了。”
纪吟这才反应过来,心头一紧,见他动作,下意识收起腿往里侧挪了挪,一直贴到窗边。
看到她躲避的动作,段伏归眸色一冷,旋即又恢复正常,“在看什么书?”
他虽这么问,心思却未在竹简上,大掌握上她细白的手,稍在她腕上用力,她掌心的竹简便滚落到了榻上,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捏着她嫩笋般的手指,段伏归只觉这手又细又软,倒跟她的性子不太像。
纪吟抽了抽手,却没抽出来,木然地任由男人作弄。
“病情好些了吗,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他又问。
纪吟依旧沉默。
段伏归不是个有耐心的人,难得放下身段关心了她好几句,结果她一句都没回应,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他知道她在赌气,还在恼怒自己,他也愿宠着她一点小性子,但这任性该有个度。
他掐住她的脸,抬起来,逼她看向自己,沉声道:“我在跟你说话。”
纪吟闭上眼,仍旧一个字也不说。
她这般明晃晃的厌恶,段伏归胸中窜出一股强烈的怒意,额角青筋陡然跳动了下,只恨不能撕碎她这张倔强的小脸,而后他想到什么,脸色竟慢慢缓和下来,还笑了声,“听说你今日去给那几个宫女送药了,这倒叫我想起另一件事。”
他忽然扯开话题,纪吟心头莫名不安。
“那日你对我下的迷药,应该是从杨氏药铺得来的吧。”
纪吟猛地睁开眼,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段伏归瞧她变了脸,不再是一副古井无澜的模样,心情终于舒畅了两分。
看男人胜券在握的眼神,纪吟便知他不是在诈自己,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你怎么查到杨家的?”她问,喉咙干涩得厉害。
终于舍得开口了,却是在关心别人,段伏归心中不虞,却轻柔地撩起她腮边一缕碎发,缠在指间把玩,笑着道:“你那迷药必定有个来源,你初入宫中没有人手,不可能来自宫里,那大概率来自宫外,而你又正好求我出去过一次,必是那次夹带进来的。那日我派元都跟着你,你虽没离开过他们的视线,你那丫鬟却被疏忽了,估摸着你那丫鬟离开的时间和脚程,结合那间食肆的位置,很快就能确定大致范围,再加上你在闹市里救过杨家的女儿,这就能确定目标了,再把人抓起来一审,他们吓破了胆,三两下就招了。”
男人笑着分析,仿佛这不过是件简单至极的事,然他每句话都踩在了关键点上,纪吟再次意识到了男人的可怕,她自以为自己行事足够隐蔽了,没想到却还是连累了杨家。
他这时候提起此事,显然是一种威胁。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此事错全在我,是我携恩非要杨郎中给我迷药,杨家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那药的用途。”纪吟的声音低了下来,带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若真因此连累杨家丢了性命,她这辈子都难以心安。
她的反应完全在段伏归的预料之中,掐在她下巴上的手松了开来,渐渐上移,改为抚摸她的侧脸,力道甚至算得上轻柔,纪吟却感觉一条冰冷的毒蛇爬了上来,正吐着危险的信子,时不时在她肌肤上舐一下,让她整片后背战栗起来,冒出一颗又一颗细小的鸡皮疙瘩。
“你说,意图谋害天子,该治什么罪?”
纪吟闭了闭眼,将语气放得极低,“恳求陛下看在他们不知情的份上,饶了他们的性命。”
段伏归道:“若当真毫不知情,倒是可以从轻处罚。”
“谢陛下开恩。”
段伏归看着她乖顺的脸庞,那股被烧得几乎快要燎原的火终于控制住了,只是依旧不能完全熄灭,埋藏着火星子,似要在将来的某些时刻复燃。
此时抚摸着她柔嫩的肌肤,另一股火气渐盛。
前日要了她,尝了滋味,男人便有些食髓知味了,只是她昨日病还未愈,他便忍下了再要她的欲望。
现在她瞧着好得差不多了,没有犹豫,段伏归长臂环过她纤柔的腰肢,一收,她便被迫贴到了他胸前。
男人低下头,含住这粉润的唇瓣。
有了从前的经验,男人这次熟练了不少,轻而易举撬开她的齿关,精准地捉住她香软的舌,贪婪地吮吸起来。
又闻到她颈间的馨香,却不是上次那般浓郁的香料味,似花似果,又清又甜,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含糊着问,“你怎么这么香。”
男人独特的浑厚气息将她包裹,纪吟只有种说不上来的窒息感,舌根发麻,呼吸急促,抢夺着稀薄的空气,哪里答得上他的话,心中冷哼,什么香,不过是男人色-欲上
头罢了。
索性段伏归也不要她回答自己,一边亲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裳。
已是盛夏时节,又才沐浴过,纪吟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白绸交领寝裙,男人的手指勾住她侧腰上的系带,轻轻一扯,胸前的衣襟便散落开来,只见眼前的肌肤素骨凝冰,在烛光下泛起一层莹润的白腻,胸前山峦明秀,三千青丝披散在身后,极致的黑与白,竟衬出几分妖冶的风情。
段伏归见此美景,呼吸加重,重重吻了上去。
纪吟浑身一绷,脊骨一寸寸僵硬。
男人身量高大,美人榻太小,他干脆揽住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动作间,刚才被弃于榻上的竹简被他的腿带到,“啪哒”一声掉到了地上,一骨碌展开来,男人看也未看,一脚踩到竹片上,大步跨进内室,将怀里的人放到了床上。
段伏归血脉贲张,飞快去掉两人的衣裳,肌肤终于相贴。
男人年轻的身体阳刚气足,现下又热血奔涌,值此盛夏夜间,整个人热得不像话,她却仿佛一具玉雕成的身子,男人甫一接触到她柔软微凉的肌肤,便从喉间发出一句喑哑性感的喟叹。
身下的女孩儿美得犹如一朵半开的蔷薇,段伏归再也克制不住。
纪吟睁大眼,看他露出精壮结实的身体,撕掉衣冠楚楚的表象露出野蛮的本质,又想起他上次粗暴的行径,肩膀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段伏归察觉到她的紧张,被欲-火灼烧得几近消亡的理智终于些许回笼,又看到她一双水眸中隐忍的惧意,自也想起前两日的事,心里不觉涌起一股怜惜,哑声道:“上回伤了你,这回我轻点。”正动情间,却只听纪吟冷冷说一句,“左右不过是这点勾当,我只当被狗咬了。”
段伏归一顿,方才那点怜惜全都冻在胸口,脸上的神情全然消失了,只余一双森寒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第28章
段伏归怒火中烧,他是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是年纪轻轻就凭借战功和本事就登上皇位的一方霸主,从来都是女人围着他打转祈求他的垂怜和恩宠。
他对她已经足够上心了,宫变那夜情势如此紧张他还惦记着她,从叛军手中救下她的性命,还封她一个齐国来的孤女做夫人,做他第一个册封的女人,可她是怎么回报自己的,欺骗他愚弄他,在新婚当夜朝他下药逃走,简直将他这个皇帝的脸丢到地上踩,现在还用狗来形容他。
段伏归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尤其还是被一个女人羞辱。
他几乎发了狂,大掌猛地掐上她纤细的脖颈,五指曲起可怕的弧度,陷进她柔嫩的肌肤。
纪吟被掐住喉咙,呼吸越来越困难,白净的脸皮涨红起来,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她的思绪也渐渐模糊起来,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却仍不肯求饶,纪吟想,若是死了能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倒好了,免得困在这座囚笼里被男人折磨一辈子。
段伏归真恨不能掐死她算了,他难道还缺女人不成,只要一声令下,汉女胡女,要多少有多少,可身下的女孩儿是真的美,尤其一双眼睛,神采灵动,他看她第一眼时就注意到了,旁人鲜少有这种鲜活的灵性,于是便想让这双眼睛装满自己的影子。
眼见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段伏归忽然松手,笑了下,森然地看着她,“你想死?没门!”
她越是倔,越是不肯从,他就偏要驯服她,要她心甘情愿地雌伏于他。
没了男人的钳制,纪吟跌回被子上,头一扭,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方才缺失的空气,眼角浸出一片泪花儿,好不狼狈。
段伏归没杀她,她说不出是失望多一点还是劫后余生多一点,缺氧造成她脑子混沌,下意识想起了爸妈,想起自己从前自由安稳的生活。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穿越,又为什么要穿越成这样一个身份,连个自由身都没有。
纪吟咳了许久才停下,浑身肌肤都泛起了红,好不容易缓过来,却又被男人擒住下巴。
“你既说我是狗,那我不做点禽兽之事倒是平白担了这污名。”段伏归冷笑着说。
纪吟望着他,瞳孔一缩。
段伏归粗鲁地覆上她的唇,只不停地凶狠地掠夺,腿亦挤进她膝间。
纪吟因难受和疼痛开始挣扎,却被他轻而易举制住,她咬着牙不肯哭,男人却非要她出声,不停地狠狠撞她,纪吟齿间终于忍不住漏出几句痛呼。
郑姑姑候在廊下等着伺候,一开始还好好的,只听到些零星的交谈,而后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响起一道暴怒的男声,还说什么死啊的,她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心想夫人可别犯倔触怒陛下。
可这注定要让她失望了,她不敢擅闯,只能凝神细听里面的情况,隐约听到男女间那点动静,隔了两间屋子还能传过来,可见动静不小,檐下栖息的鸟儿似也被吓到了,扑腾着翅膀飞到半空中,郑姑姑一时忧心不已,却又不敢闯进去。
过了许久,青铜花树灯座上的灯油已燃尽大半,壁上两道交缠的影子才分开。
段伏归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低头去看身下的人儿,只见她双眸紧闭,眉头难受得蹙在一起,呼吸微弱,白玉般的肌肤上全是他弄出的痕迹,真如一朵被风雨摧折的娇花。
他看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自顾自下了床,走到花梨木长几旁倒了盏凉茶喝。
他弄了她三回,身体早已得到餍足,胸中却始终有股浇不灭的火,他就没见过她这么又傻又倔又不知好歹的女人。
一口气饮完茶,将碗重重落在几上,他站起身,扬声吩咐人送水进来。
段伏归草草洗漱完,随意披了件衣裳,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纪吟,直到现在也不肯服一次软,冷哼一声便出去了,珠帘被摔得“噼啪”作响。
纪吟尚存些许意识,静静躺在床上,忽听到轻缓的脚步声靠近,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了衾被盖到身上,尽力掩住那些不堪的痕迹。
“夫人?夫人?”
耳边传来轻柔的呼唤,纪吟睁开眼,见来人正是郑姑姑。
“夫人,陛下走了。”
“嗯。”
郑姑姑见她表情淡淡的,便知就算劝了她此时也听不进去,又见床铺凌乱得不成样子,便道:“夫人可要洗一洗?”
纪吟身上黏糊糊的,确实不舒服,可她被男人折腾得实在没力气了,一动就疼得厉害,可怜的自尊心又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不堪的模样,便摇摇头,闭上眼,“不用了,我想睡一觉。”
郑姑姑只得叹了口气退下了,又怕她像上回那样发烧,又特意派宫女菱儿值夜,并叮嘱道:“务必仔细了,一旦发现夫人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报我。”
“是。”
这一夜纪吟睡得并不安稳,一时梦到自己回去了,爸妈看着倒在沙滩上的自己急得不行,她醒过来,扑进他们怀里,一家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一时又发现自己还在皇宫中,被困在一座极高极窄宛如监狱一样的院子里,她惊慌转头,只见男人站在门口,用阴冷的眼神注视着她……纷繁复杂的画面不断交织,纪吟出了一身汗。
彻底醒来时已是辰时了,休息一夜,她似乎终于好点了,身上恢复了些力气,只是身上还疼着,脖子也疼。
见她醒了,菱儿连忙去叫郑姑姑。
“我想沐浴。”纪吟哑声道。
郑姑姑便吩咐下面送热水来。
纪吟坐起身,胸前的衾被顺势滑落些许,郑姑姑这才看到她脖子上那一圈可怖的青黑。
“夫人……”郑姑姑惊呼。
纪吟顺着她的视线回看,便明白过来了,脸色并未有多大变化。
“您昨夜和陛下吵架了?”郑姑姑又问。
纪吟摇摇头,没有回答。
郑姑姑脸上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坐到床尾,实心实意地道:“夫人是主子,我们是奴婢,按理您跟陛下的事我也不该插嘴,只是这才两回,您就每次都……”说到这儿,她不好直说,叹了口气,“陛下脾气冷硬,可对您还是有两分喜爱的,事已至此,便是您对陛下心中有怨,为了自个儿的身体着想,何妨稍微把姿态放软一些,说两句软话哄陛下开心呢,否则若回回跟陛下逆着来,您的身子也受不了,也只有把身体养好了才能想其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郑姑姑劝得苦口婆心,她一半是为纪吟,一半是为自己,陛下命令她好生照顾夫人,如今夫人郁郁寡欢,又被折腾得如此凄惨,她只怕继续下去万一夫人香消玉殒,自己到时也要跟着陪葬。
纪吟垂下眼帘,郑姑姑不明白,奴颜婢膝的日子她也能过,先前不就是这样麻痹段伏归的吗,但这般没有尊严和自由地活着,只能一时,倘若一辈子如此,还不如死了。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孑然一身,没有亲人血缘的羁绊,若连那颗追求尊严和自由的心都没了,那继续活下去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义,只是这话说出来郑姑姑也不能理解。
纪吟裹紧了衾被,被郑姑姑扶着去了洗盥室,跨进浴桶,被热水温柔地包裹,纪吟酸痛的身体终于舒服了些,然而,不过片刻,她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避孕!
她的身体已经长成了,只要发生那事儿,她极有可能怀孕,尤其她现在完全没有措施。
想到这儿,她隐隐后悔昨晚结束后没立即清洗。
已经两回了,她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己别那么倒霉,一时又安慰自己,她这身体底子不算好,或许也没那么容易怀孕。
因装着这桩沉重的心事,纪吟都没察觉到水凉,还是郑姑姑来提醒才起身。
木然地回到卧室,床铺已经换过了,郑姑姑又道:“您颈上有伤,我请张太医过来给您看看吧。”
纪吟本想拒绝,刚张口,想到什么,又同意了。
趁张太医来之前,郑姑姑又命宫女端来早膳,纪吟喉咙还肿痛着,加之心绪忧虑,并没什么胃口,不过喝了半碗粥就停下了。
刚用完饭没多久,张太医就来了,头一次见到纪吟的模样,他微怔了下。
他本是齐国人,还记得幼时在洛阳的生活,当年胡人作乱,朝廷衣冠南渡,故国一别四十年,如今再见齐国公主,心中难免感伤。
纪吟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张太医,只见他年约五旬,一身灰色交领直缀,身材清瘦,精神却十分矍铄,听说他是宫中医术最好的太医,还是个汉人,倒是难得。
见了礼,纪吟问了两句家常,才知张太医本名叫张覃。
“莫不是神医张仲景的后人?”
张太医连忙摇头,“微臣医术粗陋,不敢辱没先祖英名。”
这么说来却是了,难怪能有一手好医术,还能被燕国重用。
语罢,张太医为纪吟查看了脖子上的伤痕,她皮肤白,男人留下的指印便显得格外恐怖,所幸伤得并不算严重,只是有些肿胀,涂几日药膏便能消退了。
看诊完毕,张太医正欲告辞,纪吟却又叫住他。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纪吟看了看侍候在旁的郑姑姑和宫女们,让她们先出去,待殿中只剩他们二人,她才开口问:“张太医,你能不能为我开些避孕的药?”
此话一出,张太医脸色巨变,差点被吓个半死。
“夫人莫要与微臣玩笑……”他睁大眼看着她。
“张太医,我是认真的。”纪吟定定地看着他,哑着嗓音说。
“事关皇嗣,微臣万万不敢开这种药,夫人也不要再提了。”张太医说完,也不敢再留,连忙拎上药箱告辞了。
纪吟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说实话,有些失落,却不算失望,她早料到仅凭自己一两句话根本说不动张太医,只是还是忍不住报了一丝希冀,万一呢,万一成了呢。
张太医离开后,纪吟一个人回到次间,坐到窗边的美人榻上,拿起昨日未看完的书继续看起来。
她现在虽成了段伏归的笼中雀,男人对她倒还算大方,命元都送了不少金银首饰、丝绸绢缎过来,纪吟不爱这些东西,反要看书,元都也给她找来了。
百无聊赖地过了大半日,酉初时分,郑姑姑命人在厅中摆上晚膳,恰在这时,段伏归来了。
他来时气势汹汹,步子迈得极大,翻飞的袖摆似携了满天的乌云而来。
郑姑姑等一干宫女见状都白了脸,连忙屈膝行礼:“见过……”
“滚出去!”
话还没说完,她们就被段伏归打断。
众人都唬了一跳,竟是连看都不敢再看段伏归一眼,便连忙低着头退出殿外。
这时屋内便只剩他跟纪吟了。
段伏归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色之阴沉比昨晚更甚。
“你要避子药?”他似乎是用尽全力隐忍着怒火才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
纪吟见他反应这么大,心中也生出些害怕,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段伏归见她表情如此淡定,连这个“嗯”字也应得风轻云淡,再也克制不住胸口的怒火,抬腿猛地揣翻了她身前那张食案。
“哗啦”一声,杯盘碎了一地,纪吟就坐在食案后,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肩膀下意识抖了下,裙摆溅上了汤汁。
郑姑姑候在廊下,听到动静,心头一跳,又是焦急又是无奈,早上才劝了夫人,谁知她竟半分都没听进去,又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
“你竟嫌恶我至此?不肯给我生儿育女?我和你之间,只有我允不允许你生,断没有你拒绝的资格。”段伏归道。
“那我现在请求陛下允许我不生可以吗?”纪吟仰头望着他,白净的脸上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满是认真,乍一看仿佛十分乖巧,段伏归却被她这句话气了个倒仰,要不是看到她雪白脖颈上那圈还未消散的乌青,只恨不能再狠狠惩罚她一番。
“我不允许!”他恨声道。
纪吟敛下表情,冷笑:“难道你还真想让我生个孩子,再等他长大了,看他父母天天相互仇视,让他夹在父母中间不停被折磨。”
段伏归被她的描述刺痛了,凭什么就相互仇恨呢,他对她已经如此仁慈,是她不识好歹,但凡她柔顺些,两人又何至于闹到这种地步。
段伏归被气得太阳穴臌胀,额角的青筋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正要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望着她笑了下,蹲下身来与她视线齐平,“你这是在故意激我么,我怎么能就这么如了你的意。”
纪吟白了脸,错开男人的视线,紧握手指,一颗心直往下沉。
她确实在故意激他,希望男人一怒之下应了她或是由此厌弃了她,可没想到他在盛怒的情况下竟还能保持理智,让她的打算就这么落了空。
段伏归看到她的表情,知自己猜中她的心思,一时恼恨不已,“天下女子都是以夫为尊,我从未见过你这般不驯的。”
“那你去找愿意侍奉你的女人就是,何必抓着我不放。”
段伏归再次被气得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他难受极了,也忍不住讥道:“先前还没瞧出来,你的口舌竟这般厉害。”
纪吟冷笑,“我向来如此。”
“行,那我倒要试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罢,不待她反应,段伏归便俯身过来将她压在椅子上,灼热的唇覆上她的。
他又撬开她紧闭的细齿,去吮她香软的舌,纪吟不愿他得逞,不停推他肩膀,可男人肩宽背厚,孔武有力,犹如一块巨石,她这点力气哪里推得动,她越
推拒,男人反用修长的双臂将她箍得越紧,纪吟只感觉自己仿佛被蟒蛇缠住了,身体半点也动弹不得。
她又想将男人侵入的舌赶出去,可这番动作落在男人眼里反倒像迎合,越发得了意趣,捧着她的脸,动情地深吻起来。
段伏归想,她脾气硬,身子却软得不像话,无一处不让他喜欢,尤其是这水润的唇,像枚香甜的红果,真想试试咬碎了是不是能流出汁水来。
刚这么想,下一秒,他唇上忽然一疼,一股咸腥味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段伏归动作一顿。
纪吟实在无法推开他,只能趁他不注意狠狠咬了他一口,她没留嘴,两人唇舌交缠在一起,她便也尝到了血液的味道。
男人终于放开她,纪吟抬起眼睫,只见这张近在咫尺棱角分明的脸,唇周位置已染上鲜红痕迹,还有血珠不断从伤口处浸出,凝在那里,竟让男人冷峻锋利的脸庞平添几分瑰色,但他狭长的凤眸又那么幽邃,仿佛冻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又好似幽深不见底的深渊,散发着浓烈的危险气息。
纪吟颤了下睫羽,先前只是骂他两句他就在床上死命折腾自己,现在她咬了他,只怕会变本加厉,不由让她生出几分惧意。
段伏归确实有几分恼怒,可低头看到女孩儿带怯的脸蛋,那怒火便似潮水般消退了。
“现在知道害怕了?故意损伤龙体,该治你什么罪?”他掐起她下巴。
纪吟很想硬气地说“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可想到前两次,那时实在难熬,而且她身上还没好,真要再来于她无异于酷刑,还会增添怀孕的风险,如果有的选,她又何尝想自讨苦吃,便垂下眼,不说话。
难得见她“服软”,段伏归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也不计较她咬自己的事了,只是面上依旧严肃,想吓一吓她,免得她当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又瞧见她紧抿着的唇,因方才的吻微微红肿,反倒愈显饱满,仿佛一片刚浇灌了晨露的花瓣,润泽光亮,还隐约能闻到这花瓣散发出来的幽香。
只这一眼,段伏归的火气又上来了,朝她俯身过来,纪吟扭头一躲,那截犹带乌紫的细白脖颈就这么明晃晃地落到了男人眼前,眼神往里探去,还能看到衣领下半掩着的暧昧痕迹。
段伏归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干的好事儿,他那时被她气得不轻,便故意加重了力道,想来她身上还没好,便按□□内的欲望,带着武茧的大掌轻轻握住她后颈,拇指轻轻抚上青紫的肌肤,“还疼吗?”
他这句话,倒似有些怜惜,但在纪吟看来也不过是猫哭耗子而已,便又扭了扭头,想离他远点,不答话。
这本是拒绝的态度,但相比起她先前说的那些诛心的话,此时竟也算得上乖顺,段伏归便没跟她计较。
过了好一会儿段伏归才松开她,今晚是不能留宿了,男人又安抚了两句,这才起身离开了。
纪吟这才抬起眸,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暗暗松了口气,还好他今日没逼她行那事儿,身体的痛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她真怕自己怀上,少同房一次,她就少一分怀孕的几率,纪吟真的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在这种情况下怀上了该怎么办。
她并不奇怪段伏归能查到她要避孕药的事,经过上一次的迷药,男人现在对她必定是全方位的监视,她今日把人都赶出去只留张太医,郑姑姑绝对会报给元都,元都不敢审她,却会去审张太医,张太医虽是齐国旧人,可她跟他既无利益也没恩情,张太医不敢说谎,只能老实交代。
光明正大地避孕这一条路是走不通了,她必须得想别的法子,可她现在被看得这么严,该怎么办呢?
段伏归踏出玉樨宫,元都一直候在门口,听到动静忙迎上来,一眼瞧见段伏归唇上的伤口,愣了下,“主上,您的嘴受伤了?”
段伏归下意识抿了下唇,现在还隐隐作痛,看来她下嘴着实不轻。
“无妨,不过被只雀儿啄了下。”他道。
元都先是疑惑了下,这宫里哪儿来这么凶狠的雀儿,又有哪只雀儿能近主上的身伤了他,而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雀儿是什么雀儿。
元都想,这齐国公主看着柔柔弱弱,胆子倒是格外大,先是对主上下药逃跑,现在还敢咬主上,偏主上对她还格外纵容,寻常人如此,人头只怕都不知落了几回了。
腹诽这么多,他面上却半点不敢表露出来,恭敬地问:“属下让人去拿药膏。”
“这点小伤用不着……”段伏归下意识拒绝,但转念一想,伤口在唇上,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被个女人咬成这样,传出去实在有损男人威严,还以为他连个女人都驯服不了,便改口道,“一会儿送到含章殿来。”-
第二天,段伏归没来玉樨宫,纪吟松了口气。
又过了两天,她身上好得差不多了,她正提心吊胆,害怕男人又对她做那事儿,出乎意料的,他竟没有来。
纪吟趁此机会,又去掖庭看了眼尤丽她们。她们确实伤得不轻,好在有纪吟送去的药,倒也没恶化,大多已经结痂,再养上一段日子就能痊愈了,只是留了不少疤。
纪吟有些愧疚,尤丽却道:“我们本就是奴婢,能捡条命回来就不错了,几道疤而已,算得了什么。”
然而纪吟听了这话,并没觉得好受,只越发感觉悲哀。
回到玉樨宫,纪吟照常拿了本书在次间看,郑姑姑端着一盏雪梨燕窝过来,放到她手边的小几上:“张太医说夫人体质柔弱,陛下便特意命人提了夫人的份例,这燕窝是上好的滋补之物,和雪梨一起炖了一个时辰,晶莹如雪又香软甜口,夫人快尝尝。”
纪吟对燕窝本就一般般,又听是段伏归吩咐的,根本没有胃口,只道:“放着吧。”
“凉了便失了滋味了。”郑姑姑说,又劝,“陛下明日就要出征了,您又何必非要与陛下置气,合该温言软语一番,如此陛下才能记着夫人的好,否则这一去一两月,若陛下当真忘了夫人……”
郑姑姑还在说,纪吟已经听不下去了,猛地抬起眸,“出征?他要对谁用兵?”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恰巧听元大人他们提了两句。”
没问出更多,纪吟也不失落,相反,她的心情比之前都要好。
段伏归出征,短的话一两个月,要是战事焦灼,拖延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就算她暂时找不到机会逃跑,只要能离男人远点,对她而言也算得上好事了。
纪吟自被抓回来后就一直黯然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
第29章
明昌殿,殿内侍立着十几个大臣,段伏归正做出征前最后的安排。
“贺兰坼,你留下坐镇燕京凤阳大营,尤其注意秦国的动向,一有情况立即来报,另,朕特授你大司马之权,若实在来不及禀,可直接调军御敌。”
“卢硚,朕不在的这段日子,你来代朕处理朝中事务,傅松、里南喆从旁辅助。”
贺兰坼乃虞国夫人之子,段伏归的亲舅舅,在这新皇初立的局势下,他无疑是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而卢硚,虽是汉人,但为燕国效力几十年,亦是能力不浅、才高望众,对于日常政事十分妥帖,且当初先皇还没立太子,朝中皇子争锋时,卢硚便已隐隐向段伏归示好,段伏归登基后,他也十分配合段伏归的政令,比起先皇在时更受器重。
最主要的,他是文官,没有兵权,便是怀有异心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待将朝中的事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段伏归单独留下段英和元都。
二人都知道主上留下自己是有重要的事吩咐
,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段英,外军我交给了贺兰坼,这燕京城内的防务就交给你了。”段伏归从座上起身,来到二人面前。
段英立即单膝跪地,叉手行礼,“属下一定不辜负主上的期望!”声音掷地有声。
“除了京中防务,我还要你盯住段伏成,若有异动,即刻拿下!”最后八个字,段伏归语气虽平静,却杀机毕现。
段英只一眨眼便明白过来了。
二皇子段伏成当初也是有力的皇位竞争者,只是因为血脉原因,这么多年始终无法得到重用,远不如段伏义和段伏归势力强大,宫变之后,段伏归灭掉大皇子极其党羽,趁机掌控燕京,最后顺利登上皇位,段伏成便也沉寂下来。
然而他真的放弃争夺这个位置了吗?段伏归只觉未必,毕竟他身上可流着慕容氏的血啊。
慕容氏最是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族内相互残杀的例子不胜枚举,尤其段伏归现在没有孩子,只要他身死,皇权必然落到旁人手里。
自五十年前天下大乱开始,父杀子,子弑父,君臣猜忌、夫妻反目、手足相残的事便不断在上演,那些传统的君臣父子伦理纲纪早被践踏得体无完肤,这是一个有兵有粮就能自立为王的世道。
段伏归自是想除掉段伏成以绝后患,但他刚登上皇位,国内还未完全稳定下来,西边还有秦国这个庞然大物在虎视眈眈,此时与段伏成内讧,只怕给外敌可乘之机。
权衡利弊后,他决定暂时不动段伏成。
交代完段英,段伏归又朝元都道:“你照例留在宫中统领禁军,负责宫内的防务,尤其是夫人,给我看严实了,绝对不能再让她找到机会逃跑。”
元都亦单膝下跪,指天发誓,“属下绝不敢再犯,否则,属下提头来见。”
段伏归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
待一切安排好,已戌时过半了,段伏归再次来到玉樨宫。
纪吟照常窝在榻上在看书,听到宫人恭迎段伏归的声音,并不意外,却装作没听到,也不曾下榻迎接。
段伏归也懒得跟她计较这些,否则只怕先把自己气个半死,他大马金刀地坐到榻上,随手抽掉纪吟手上的竹简,纪吟终于抬眼看向他。
“我明日要率军出征。”段伏归道。
纪吟虽从郑姑姑那儿得知了这个消息,现在亲口听他说出来,确信无误,心里还是小小地高兴了下,但她知道男人高傲的性子,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只淡淡问:“你要去伐谁?”
段伏归每次来玉樨宫,两人不是吵架就是吵架,没说过一句好话,现在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她还“关心”自己,尽管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段伏归也愿维持表面的和谐。
“段伏建,他在渤海郡起兵造反。”男人一边说,一边握住她纤瘦的手,再微微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就被迫倒在了他胸前,长臂一环,纪吟就被他彻底圈住了。
男人气息落到她颈侧,带来灼灼热意,纪吟下意识挣扎,男人却纹丝不动,仿佛捉小鸡似地拢着她,看她独自扑腾,反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薄汗。
“他为什么敢在这时候造反?”纪吟实在无法挣开他,只得放弃,转移了话题。
四皇子段伏建,纪吟对此人完全不了解,也不知他实力如何,能不能与段伏归分庭抗礼。
段伏归冷笑道:“聪明人才会权衡利弊,蠢人只会自以为是,若此时再有人鼓动两句,他就真相信自己是个天纵之才了。”
听这语气,男人是有必胜的把握了,纪吟有些失望,又问:“你要去多久?”
段伏归顿了下,慢慢抬起她下巴,四目相对,他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右手抚上她柔白的脸颊,“怎么,是关心我?还是想趁我不在再次出逃?”
他皮肉是笑着的,可那双幽蓝深眸却冷得像冰,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心思,更别说贴在她脸颊上的大掌,此时正以掌控者的姿态握着她,带着警告的意味,纪吟打了个颤。
她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现在听到男人的话,她便知自己没希望了,就算他离开燕京,肯定也会派人时刻监视自己。
即便现在假意奉承男人他也肯定不会相信自己,纪吟便道:“我逃不逃无所谓,重要的是你的人能一直把我关在这座皇宫里就行了。”
段伏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直白犀利,愣了下,仔细一想,倒也颇有道理。
“你倒是门清,可怎么就不明白跟我逆着来只是自讨苦吃,顺着我才是最聪明的选择。”
这个问题,纪吟实在跟他说不通,转过脸,不想回答。
段伏归见她虽还是不肯顺从,但比起往日已经算得上乖顺了,再看她在烛光中雪白莹莹的脸颊,喉咙一动,前几日忙着整军,他已好几日没来玉樨宫了。
他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既起了火,双臂一抄便将她横腰抱了起来,而后径自往内间走去。
纪吟被丢到床上,眼见男人就要俯身过来,连忙抬手抵住他的肩,“今天不行。”
“嗯?”听到这话,男人的眉眼霎时落了霜。
纪吟知他不快,顶着两道犹如利刃的视线,好声解释道:“我来月信了,身上不干净。”
这也是她今晚没像前两次那样跟他硬碰硬的原因,以狗男人的脾气,惹怒了他,恐怕真会不顾一切硬来,还不如放软态度,借月信躲过这一回。
说实话,她这个身体底子不好,虽然安慰自己只有两次,没那么容易怀孕,但月信一直不来她便一日不能安心,好在今日终于如她所愿,叫她暂时放下心来。
段伏归皱了皱眉,“这么巧?”
他不由得不怀疑,毕竟她几次三番想逃跑,前两次承欢更是万分不愿,如今找个由头推脱也不是不可能。
纪吟气结,偏过头,“我的衣食起居都是郑姑姑照料的,你要不信自可去问她。”
“何必这么麻烦,解开衣裳我亲自看一眼不就行了。”男人说。
纪吟猛地转过头,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一时气血上涌,整张脸蛋都红了个透。
“无耻!”她恨恨地骂了一句。
男人不痛不痒地接了这一骂,动作却没停下,圈住她两只细腕背到身后,再腾出一只手来解她衣带。
纪吟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拨开衣摆,露出里面的小裤,这时一股深深的羞辱感袭上心头,偏她又挣扎不过,这股情绪便化作湿泪涌上眼眶。
段伏归似有所感,抬眸看过来,果见女孩儿一脸委屈,圆润的杏眸仿佛两只清泉,正包着泪,细齿紧紧咬着唇,极力隐忍着不让珠儿落下。
帐内稍显昏暗,段伏归却清楚看见了其中的委屈,一时心便像被什么挠了下。
“我只是看看,就委屈成这样?”男人不解。
纪吟只瞪着他,不说话。
“好了,我信你,不看了。”段伏归放下她的衣裳,嘴里哄道。
他倒不是真信她了,而是他五感灵敏,此时已经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血腥味,便知她没说谎。
他将她的衣裳重新拢到一起,松开手腕改为拥着她。
纪吟这才放心下来,闭上眼,努力把眼中的水意逼回去。
段伏归见人好了,便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将她整个纤瘦的脊背都揽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发顶,撩起她鬓边一缕乌发在修劲有力的指间把玩,“我会把元都留在宫里,命他好好照顾你,你想要什么只管找他,但是——”
他话音一转,“你也要听话些,别再做惹我生气的事了,知道吗?”
他能原谅她逃跑一回,却决不能容忍第二回,纪吟听出男人的威胁,似被震慑到了,低下了头,轻轻应了声“嗯”。
段伏归的心情这才转晴,不过片刻又听她问,“我的丫鬟陶儿呢,她现在在哪里?”
一个小丫鬟,男人早就抛到脑后了,现在被她一问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她的性命就能保住。”
虽这么说,纪吟还是不放心
,试探着问,“能不能让她回到我身边服侍?”
段伏归正缠着她的发丝,闻言手指一曲,她头皮一紧。
“玉樨宫的人不够吗?还是觉得这些人不合心意,如此,就换一批好了。”
男人语气轻描淡写,说话时的气息尽数落到她后颈上,明明是温热的,却叫纪吟感到一片森寒,整个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换一批?那玉樨宫现在那些人呢,是不是也要像尤丽他们那样被打被罚?
纪吟明白过来,他这是在不满,在警告自己,她轻轻闭上眼,“不用了,郑姑姑她们挺好的。”
段伏归很满意她如今的识时务,再桀骜不驯的鹰,被驯鹰师一天又一天地熬下去,也总有驯服的时候。
纪吟意兴阑珊,不再说话,段伏归见天色也不早了,明日寅时就得出发,便抱着她歇下。
虽不能行房,但看她乖乖躺在自己怀里,段伏归心里亦颇有几分满足。
正值七月盛夏,便是夜晚也颇有几分燥热,男人火气大,纪吟被迫靠在他胸前,只觉被个炉子烘烤着,实在不舒适,奈何他偏要这般,她说热也不肯放开,纪吟只好任由他,两眼失神地盯着床帐上线条优美的凤鸟团纹图案。
她也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只是还困倦着便被人强行拉了起来。
粗糙的大手在她脸上掐了掐,纪吟终于睁开眼,果见到男人那张脸,她有些生气,挥开他的手,他自个儿起就算了,折腾她干什么。
段伏归头一回见她发起床气,眼缝儿都还没撑开,一张红扑扑的睡脸,鼓着腮帮子,不同于往日冷冰冰的模样,也跟昨晚虚假的顺从不同,这般娇憨可爱,竟让他忍不住生出几分爱怜,又想狠狠揉弄她。
“起来,帮我更衣。”
纪吟不动,抓起滑落的薄被就要躺回去,男人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肩,重复,“帮我更衣。”
纪吟彻底清醒了,抬起眼皮望去,只看到男人不容拒绝的脸色,想起男人霸道的性子,再想他今天就要出征了,若此时惹恼他,叫他走之前还折腾自己一番,反倒不划算。
大女子能屈能伸,纪吟只好跟着起床。
此时天还没亮,殿内两座青铜花树灯台上错落着十数盏油灯,照得一片暖黄。
郑姑姑带着宫女将洗漱用品以及段伏归的衣物送过来,等他洗了脸漱了口,纪吟才给他换上战衣,待到甲衣时她却没有办法了,无它,太沉了,她根本举不起来,幸好男人没特意为难她,他自己利落地穿上,只叫她扣锁扣,即便如此她也弄了好几下才扣上了。
男人穿好盔甲,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又有些不同了,昏黄的烛光中从侧面照过来,男人骨骼分明的五官半明半暗,愈发凌厉逼人,那双极致深邃的眸子里两点灼亮的瞳光仿佛他昂扬的战意,又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和自信,铮铮昂昂,宛如一柄绝世锋芒的利剑出了鞘。
以貌取人不全面,但此时此刻,纪吟却依旧为男人展现出来的气势而震撼,他只是站在那里,便叫人相信他会一往无前、战无不胜。
这样一个君王,对他的臣民来说或许是好事,可对纪吟而言,只越发让她感受到压迫,她真的还有希望从这男人手中逃离吗?
段伏归活动了下手脚关节,确定无误后,低头去看纪吟,只见她目光微怔,倒仿佛有些惆怅似的。
段伏归心中一动,想到自己这一去起码一两月见不到她,尝不到她甜美的滋味,竟生出些许不舍。
男人向来随性,没有犹豫,直接抬起她下巴,便俯身吻了上去。
纪吟完全没料到他突然这样,周围还有那么多宫女,她实在没这个脸皮,又羞又恼,只不停去推他。
郑姑姑等人起先也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低下头,悄声退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纪吟已缺氧到头昏脑涨,男人才终于放开了她。
段伏归最后流连地在她唇上啄了下,哑声道:“在宫里乖乖等我回来。”然后便大步跨了出去。
纪吟坐在床沿上,待平复下呼吸,她恨恨地盯着男人消失的方向,用袖子狠擦了下嘴,恨不能擦下一层皮来。
她只希望他永远别回来了。
天际第一缕金丝洒在玉樨宫的琉璃瓦上时,燕京南门外已集结了两万精兵,段伏归一身玄甲,高坐于战马之上,手持雪亮槊刀,向前一压:“出发!”
浑厚的号角吹彻原野,旌旗如林,沙尘卷地,盘龙般的队伍渐渐向南移动,气吞万里如虎。
纪吟并不关心段伏归的战事,男人离开,她终于可以暂松一口气了。
玉樨宫的监视依旧严密,可好歹不用面对男人,也不用担心他时不时来强迫自己,纪吟脸上的笑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说起来,穿越前的她才上大三,也没比原主大几岁,她本是个活泼外向的性格,只是穿越以来无时无刻不处在枷锁中,叫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真实性情。
安安分分地过了几日,纪吟又开始外出了。
她去见了媞兰,媞兰的婚期就在这个月,本要嫁人了,只是段伏建造反,呼延启随军出征,婚事便被耽搁下来。
纪吟主动上门,媞兰待她虽不如从前亲厚,却没再将她拒之门外,媞兰被禁足在宫中亦无聊至极,二人年纪相仿,脾性相投,偶尔聚在一起聊聊天也可以解闷。
“皇兄走了几日,我瞧你怎么一点都不想他,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皇兄吗?”
纪吟瞧小姑娘嘟着嘴,似在抱不平,只好无奈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入宫本就不是我自愿的。”
“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啊,你已经是皇兄的女人了,除了他,你又可以依靠谁呢?我承认你长得好看,可你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了,你要是一直对皇兄冷冰冰的,万一他真不喜欢你了,到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纪吟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媞兰却不给她机会,小嘴噼里啪啦:“我可不是吓唬你,虽然皇兄现在只有你一个女人,但好多人都在盯着皇兄后宫的位置呢,不说贺兰央央、卢妙、拓跋傅真她们,就说这宫里,我父皇留下的妃嫔里就有不少人想接近皇兄,还来找我帮忙呢,只是我不喜欢这些女人,懒得理她们而已。”
“你父皇的妃嫔?”纪吟瞳孔微张,目露惊讶。
“嗯。”媞兰理所当然地点头,而后才想起纪吟是个汉人,便解释道,“你别觉得奇怪,我们鲜卑向来没你们汉人那么讲究,而且你自己不也是我父皇接进宫来,后面才成为皇兄的女人的么。”
“……”纪吟倒是希望燕国讲究些,这样说不定她早自由了。
“她们现在还住宫里吗?”
“在啊,只是都被迁到东北角的多罗宫去了。”
听到这儿,纪吟的脑海里隐约冒出个想法,虽还不明朗,但她感觉这或许是个机会,她按捺住激动的心绪,若无其事地继续聊下去-
“头儿,夫人这几日出门次数越来越多了。”
下面的人来向元都禀告。
“她都去哪儿了,干了什么?”
“就去了玉祥宫和花园,倒也没干什么,要不找媞兰公主说话,要不就看花喂鱼。”六虎老老实实回道。
元都皱眉思索了会儿。主上出征,将宫中禁军都交给了他,他不得不绷紧了皮,每日巡查各处,自然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夫人身边,只派了得力手下严密看管,主上吩咐过不能让她出宫,但她现在只在宫里闲逛,他也无法阻止。
他表情变幻几许,最终道:“加强宫门各处的防备,没有令牌不许放行,还有,只要夫人外出,一定要保证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入夜之后但凡有进出玉樨宫的,全都给我扣住盘问清楚了。”
把这
一系列安排下去,元都想,除非她真插翅膀了,不然怎么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纪吟发现,盯着自己的眼睛又变多了,不过无所谓,她如今的目标也不是逃跑。
盛夏酷暑,悬挂在天空的火球终于西坠,天边云霞如火,大地还残留着蒸腾的暑气,闷得人一身汗,纪吟却在这时说要去花园赏花。
她既发话,下面的人不敢不从,忙准备起来。
待到了花园,纪吟跨进一个临湖的八角凉亭,“天热,就在这儿歇歇吧。”然后径自坐到靠水那面的围栏上,懒洋洋地斜倚着旁边的柱子,随手端起一旁的青石鱼碗,捻起少许鱼食丢到水里,池里的鲤鱼便争相涌过来抢食。
不远处,守在外围的几个太监一眨不眨地盯着亭子里的动静,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他们当然看不出来,因为纪吟本来也没想做什么。
天热,纪吟又说渴了,随行宫女忙奉上凉茶,纪吟却不喜欢,“我想吃冰酪。”
郑姑姑劝道:“夫人体质弱,冰酪太寒凉,该少食才是。”
纪吟才不管,非要吃冰酪。
无法,郑姑姑只得派菱儿去厨房吩咐一声。
候在外面的六虎听到她这个要求,后颈皮一下就绷起来了,眼神暗暗从她身上扫过,又亲自派了人跟着菱儿去了趟厨房。
回来后,跟去的太监朝他摇了摇头,表示并没发现异常,六虎挥挥手,示意菱儿把纪吟要的冰酪送过去。
纪吟坐在凉亭中,吃着冰酪,享受着湖面吹来的凉风,倒也不觉热,只是苦了监视她的人了,浑身都要被汗水湿透了。
一直坐到暮色渐沉,云霞都变成了深紫色,郑姑姑劝了两三回,纪吟才终于起身回宫了。
接下来几天,她依旧不停外出,每次必要吩咐些什么,要不是说自己想作画,叫人去拿纸笔颜料,要不就说想吃什么……如此折腾了三四回,见她当真没有异常,负责监视她的人精神上也终于忍不住松懈了些。
这日,纪吟一大早起来,说要去花园里剪点花草回来插花,众人不疑有他,照例护送。
不过这次巧了,她遇到了旁人。
“见过夫人。”
纪吟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模样姣好,虽梳了汉人发髻穿了汉人服饰,仍看得出她并非汉族女子,只是难得一个鲜卑人竟会说汉话。
撒了这么多天的饵,可算出现一只鱼儿了。
第30章
纪吟目露好奇:“你是……”
“我叫乌兰姑。”她道,看到纪吟提篮里只装着稀稀拉拉的花材,又看自己篮子里大朵大朵的鲜花,忙朝她请罪,“我实在不知道夫人要来花园,不小心采了夫人的花,您若看得上眼,我愿将这些花献给夫人,只希望夫人不要嫌弃。”
纪吟的眼神在她花篮上顿了几秒,乌兰姑来得比她早,采的花儿确实比她的好,开得又大又艳,沾着晨露,娇艳欲滴。
“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怪你,这花园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花园,难不成只有我采得花儿,你却采不得?”纪吟笑盈盈地说,上前两步,亲自将她扶起来。
乌兰姑顺势起身,抬头的瞬间,似瞧见了对方别有深意的眼神,她眸光一闪,却还是按捺住了心里的情绪。
“多谢夫人宽仁。”
纪吟笑容和煦,认真看了眼她篮子里的花儿,“你既然向我献花儿,那我就挑上一支吧,也叫你安心。”
乌兰姑见她挑了花儿,也不再问话,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自己的错觉,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点什么,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宫女太监,似乎明白过来,见状只好提出告辞。
纪吟笑着点了点头。
乌兰姑只在她面前报了名字,却没说职位,看打扮并不是宫女之流,结合年龄也不可能是公主,那就只能是另一种身份了——先皇的女人。
那日听媞兰说起先皇后宫,纪吟便又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最近常来花园,每次阵仗都不小,只要有心,提前等在这里,必定能见着她,这不,第一条鱼儿便游出来了。
只是她谋划的事万不能走漏风声,这乌兰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合作,还待细细考察,幸好段伏归暂时不能回来,她还有时间。
接下来,纪吟又时不时外出,因这段时日段伏归不在,她脸上的笑多了起来,表现出一副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模样,采花扑蝶,玩儿得不亦乐乎,郑姑姑一时也没怀疑。
这期间纪吟又与乌兰姑偶遇了一回,依旧没待太久,只说了几句话便分开了,蜻蜓点水般,却悄悄荡起圈圈细微涟漪。
郑姑姑是宫里老人,以前伺候过不少宫妃,认得乌兰姑,两次相遇让她起了疑心,于是私底下劝纪吟,“乌兰姑是先帝时的美人,她现在故意接近夫人,恐怕没安好心,夫人下次再遇到大可以不理会她。”
“是吗?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啊,而且,我身上有什么可图谋的?”纪吟把弄着手里的花材,一脸天真,“再说了,整日闷在宫里,无聊得很,说不定她也只是想找人说说话,郑姑姑别把人想这么坏。”
郑姑姑一脸无奈,却又不好阻止。
直到一日,纪吟又来花园散步,天上突然乌云翻滚,哗啦啦下起了暴雨,雨势大得仿佛天上破了个洞似的,纪吟一行人猝不及防,忙跑到先前的亭子里避雨,恰巧遇到了同在此处避雨的乌兰姑。
“唉,这雨来得真突然,我衣裳都湿了。”纪吟抱怨道,一边跺着脚,掸了掸衣摆上的水珠。
菱儿一看,果见她身上好几处衣料都变成了深色,虽是夏日,骤然淋雨也可能感染风寒,当即便道:“夫人稍等,我这就回去给夫人取衣裳。”
纪吟看着外面哗啦啦的大雨,有些犹豫,所幸夏日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刻钟这雨竟就停了,纪吟这才同意,又道:“我看你的衣裳也湿了,你也不用急,把衣服换了再回来,也免得像郑姑姑那样病了。”
菱儿原是想快去快回,经她一提醒才改了想法,这两日郑姑姑就是因为不小心病了才不能近身伺候夫人,自己可不能再病了。
“夫人心善,还惦记着我们呢。”菱儿奉承了句。
菱儿一走,纪吟身边就只剩一个宫女新桃。
纪吟以袖掩唇,咳了两声,新桃果然一脸紧张。
“夫人怎么了?”
纪吟:“可能是淋了雨有点咳嗽。”
“那奴婢这就去叫张太医。”
纪吟抓住她的手,“不用,哪里就到请太医的地步了。”
新桃依旧不放心,主子病了,她照看不周也要受罚,纪吟便道,“这样吧,你去厨房要桶姜汤来,正好让其他人也喝上一碗驱驱寒。”
如此,新桃只得去了。
纪吟并不喜欢让太监近身伺候,加上她衣裳湿了,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站在外面,确保纪吟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这么远的距离,混杂着树叶上滴滴答答的雨声,若声音够低,他们是听不见的。
她走到乌兰姑身旁,两人离得极近,肩膀几乎都要挨到一起。
“我几次与你相遇,不是偶然吧?”纪吟率先开口了,然而第一句就格外犀利。
恰在此时,空中劈下一道惊雷,“轰隆”一声,几欲震破人
的耳膜,雪亮的电光照在纪吟脸上一闪而过,鬼魅冰冷。
乌兰姑吓了一大跳,以为她要发难,正想为自己辩解,便又听她继续说,“想来你是有求于我,正好,我也想跟你做个交易。”
方才停歇的雨,此时又滚珠似的落了下来,再顺着檐角汇成涓涓细流,雨声潺潺,正好遮掩住了二人的声音。
乌兰姑被这话镇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勉强勾起一个僵硬的笑:“夫人是不是误会了?”
纪吟也笑了,笑得一脸纯真,眼神却定定地看着她,“真的是我误会了?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只当我误会了……”
“夫人。”乌兰姑下意识喊了句。
纪吟用余光瞥了眼守在亭外的太监们,掏出袖中的手帕替乌兰姑擦了擦发上的水珠,压低声音,“你接近我是为了段伏归吧,你想成为他的女人,只是苦于现在没有门路,便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乌兰姑不说话,她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尤其跟纪吟接触后,她发现纪吟性格单纯又软和,自己假意跟她交好,到时再想办法去玉樨宫,就有机会见到陛下成为他的妃嫔,在这宫中重新立足。
她没想过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给纪吟,她也是段伏归的女人,肯定不愿别的女人分她的宠。
纪吟瞧她神色变幻不定,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继续道:“你不用担心我会因此针对你,相反,我十分乐意帮你。”
乌兰姑不解。
“你应该听说过,我先前逃跑过一次,是段伏归把我抓回来的,所以,我根本就不想做他的女人,现在也不过暂时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罢了。”
“为什么?”乌兰姑半信半疑地问。
纪吟本想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又想着她未必相信,便佯装两分黯然:“你知道的,我是齐国人,其实早在来燕国之前我就定了亲,我的未婚夫是个汉人君子,我与他两情相悦,若不是因为守孝,我们早成亲了,只恨我被一纸诏书送来燕国,不得不与他分开。虽成不了良缘,但我心中还挂念着他,自然不愿从了段伏归,更不愿为他生儿育女。”说到后面,纪吟已经咬起牙,当真万分不愿。
这样就说得通了。乌兰姑想。
“你真的不介意别人分宠?”
纪吟点点头。
“你想要什么?”乌兰姑又问,她没那么傻,以为纪吟会无条件帮助自己。
“避、孕、药。”纪吟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
乌兰姑瞪圆了眼。
“你有办法搞到这东西吗?”纪吟微微后退,站直了身体。
乌兰姑深棕色的瞳仁转了好几圈,最后咬了咬牙,“可以,但你要怎么帮我?”
纪吟侧过身,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乌兰姑听了,权衡了下利弊,最终点了点头。
按照鲜卑习俗,上任首领死去后,他的妃嫔就会归属他的继承者,可段伏归却看都没看她们一眼,反而把她们迁进了多罗宫,那个宫殿这么小这么破,屋顶漏雨了都没人来补,好几个人挤在一起,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金银首饰,没有宫人伺候,连好饭都吃不上一口,曾经围在她身边献殷勤的人一个个都变了嘴脸,她还年轻,不甘心一辈子过这种卑贱到泥里的日子,她要想办法往上爬,而段伏归就是她唯一的出路。
乌兰姑悄悄瞥了纪吟一眼,现在的她被陛下宠着,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惦记着前情郎,等以后男人的新鲜劲儿过了,失了宠,过几天苦日子,她就知道现在的日子是一般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什么情啊爱啊,能当饭吃吗?
纪吟假装没看到乌兰姑的表情,与她约定了取药的日子,这才拿起栏杆上的鱼食盒,捻了些粟米粒丢到水里。
“这场雨来得好,天气可算能凉快些了。”
“夫人说的是,我前两日还热得睡不着,今晚可算能好眠了。”
这时菱儿正拿着披风回来,见纪吟好端端地站在亭子,莫名松了口气,抖开披风给她罩上,不一会儿,新桃也带着姜汤来了,纪吟先饮了半碗,又叫她把姜汤分下去,待雨势渐停,她才带着众人回宫。
郑姑姑听说她淋了雨,忙吩咐下面的小宫女来问情况,又把菱儿新桃训了一顿,“我不过病了两日不能在夫人身边伺候你们就出了岔子,夫人出门也不知备伞,我们做奴婢的就是要帮主子分忧,替主子把没想到的杂事料理周全,你们这般不长进,以后怎么敢叫你们独当一面……”
说得二人羞愧不已,直到纪吟听不下去了,说了两句情,郑姑姑这才饶过她们了。
正是夏日,不过打湿了点衣裳,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换过了,纪吟原本并不觉得问题有多大,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现在的体质,当晚竟真的咳嗽起来,所幸病得不严重,没发烧。
因着这点小病,郑姑姑念叨了好几日,不让她出门,纪吟想着接下来的计划,只好安分地待在屋里养病-
乌兰姑回去后,情绪回落,理智渐渐回笼,独自坐在屋中思索许久。
她当时一时冲动,一口应下纪吟的条件,现在仔细回想,既然她最开始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引自己上钩,现在说的就是真的吗?会不会也是装的?
不,应该不会,陛下还没子嗣,要是哪个女人能先怀上皇嗣,绝对一步登天,说不能还能当上皇后,谁会那么蠢吃避孕药。所以,她是真的不愿当陛下的女人?
乌兰姑这般分析着,越想越觉得没错,眼神几经变换后,最终坚定下来。
她把自己的贴身宫女红曲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红曲大惊,面露难色,“主子,这……我不行……”
乌兰姑冷冷看着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跟太医院那小子眉来眼去了,只要你把身子给他,再借口说宫内规矩严,怕怀孕暴露,问他要点避孕药,他一定会给。”
红曲忙摇头为自己辩解,“我们只见过几次,还没有……”
乌兰姑懒得听她找借口,一手摸着她的脸,却放软了语气,“我知道,自先皇去世后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上上下下都在刁难我们,你也不过是为了日子好过些才接受了他的殷勤,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找到了另一条路子。只要顺利成为当今陛下的女人,得了他的宠爱,我们就能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还是说你想甘心像现在这样被人欺负下去?”
“不,不想。”
“那你就按我说的做。”
红曲最终还是被她说服了。
她虽只是个宫女,却生得明眸皓齿,容貌并不比一般妃嫔差,先前乌兰姑生病,她去太医院帮她拿药,一来二去,便跟里面的学徒范正有了往来。
那范正看上她的美貌,有心接近讨好,先帝崩了后她们的生活一落千丈,红曲便顺势收了他两回东西。
打定主意,第二天,红曲来到太医院,借口来讨驱蚊药做香囊,看到正在翻晒药材的范正,她拉着人往墙角走去,晒架上层层叠叠的晒箕,正好遮掩住二人的身形。
“红曲,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范正期待地看着她,声音都轻柔了起来。
他大约二十出头,穿着一袭普通的灰葛布衫和草鞋,再加上瘦弱的身形,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红曲瞧见他这做派,暗自冷哼了声,心想要不是他先前送过自己东西,光看他这鞋拔子似的脸,自己才懒得搭理他,面上却作出一副忧愁的模样,柔声说:“范阿兄,我有件事想求你,你能帮帮我吗?”
“什么事,你说。”范正下意识道,眼神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又看她鲜红的唇张张合合。
“我在宫中有个好友,她认出宫里一个禁军是她从前的邻家阿兄,两人本就相互爱慕,见面后情难自禁,却又怕万一有孕暴露了此事会受罚,就托我寻个法子,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你能不能帮我制点避孕的药丸。”
“这……这事要是被查出来可不得了,不、不妥。”范正瞪大了眼,又惊又惧,连连后退。
红曲上前一步,“就是因为事情严重我才来找范阿兄,她跟我十分要好,如今又求到了我面前,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被治罪。”
乌兰姑让她把身子给范正找理由,红曲才没这么蠢,范正不过是太医院一个小小学徒,容貌又粗陋,跟着他根本没前途,相反,乌兰姑想成为
陛下的女人,如果成功了,那自己也能跟着见到陛下,她容貌并不比乌兰姑差多少,谁说她就没有机会呢。
见范正依旧犹犹豫豫,红曲跺跺脚,轻轻勾了勾他的手,“范阿兄,你就帮我这一回,过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报答”两个字特意软了音调,便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先前几次她总是若即若离的,头一回这般,范正哪里经受得住这般诱哄,最终还是答应下来了。
红曲又补充道,“最好能有一年的量。”
范正提醒,“避孕药多是凉药,吃多了再要子嗣就难了。”
红曲微微一笑:“没关系。”
二人约定了三日后来取,红曲匆匆转身要走,范正下意识抓住她的手,“红曲,我好些天没见你了,你再跟我说几句话吧。”
红曲暗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副模样配不配,一边甩开他的手一边委屈着说:“乌美人身边要人伺候,我再不回去,找不着我,她又要罚我了。”
范正一脸失望,却也没办法,只好让她走了-
七日后,纪吟按照事前的约定,再次来到花园,果然看到一早等在那儿的乌兰姑,她臂间垮着个花篮,手里还拿着剪刀,正在比较哪朵花开得更好,见到纪吟,忙笑着过来见礼。
“夫人上回说喜欢花儿,我一早过来剪了些,正想给夫人送过去,真是巧了,夫人看看,这篮子里有没有您喜欢的。”乌兰姑将篮子递过来,纪吟顺势上前一步,伸出皓腕,指尖轻轻拨弄了下上面的花瓣,果然触到一个坚硬的质感。
她不着痕迹地侧了下身,再借由衣袖遮掩,飞快将那小瓶子塞入袖中,捻起一簇开得正盛木芙蓉把玩,芙蓉浅浅的粉紫与她白玉般的肌肤交相辉映,她这双纤长的手反倒比花儿更吸引人。
顺利拿到避孕药,纪吟的心放下大半,朝她一笑,“多谢,我很喜欢。”
乌兰姑瞧见她白白嫩嫩宛如剥葱的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只有被人精心伺候着才能养出这样的手来吧,她从前的手也这般细嫩,如今却粗糙了许多。
“我在玉樨宫也无聊的很,我见你投缘,你要是有空,可以来找我说话。”纪吟又道。
乌兰姑心中一喜,忙应承道:“那夫人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纪吟笑笑。
一旁的郑姑姑狠狠盯了乌兰姑两眼,总觉得这个女人没安好心,只是当着对方的面她现在也不好说什么,打定主意回去后要好好劝劝夫人。
采好花儿,纪吟回到玉樨宫,突然说肚子有点不舒服,郑姑姑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忙叫人去请张太医。
张太医第一时间来了,得出结论,“夫人体质寒凉,气血不足,行经不畅,所以来月信时才会腹痛,臣可以先开副药缓解夫人的症状,但要根治还需长期调理,补足亏损的气血。”
纪吟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道:“多谢张太医了,只是我不爱那苦涩的汤药,能不能把调养的药制成药丸子,如此也方便些。”
这倒是没问题,张太医一口应下。
接着纪吟又说夏日蚊虫太多,要了驱虫丸、香丸、解暑丸之类的东西,张太医一一记下,说一会儿就命人送过来。
待到傍晚,张太医果命药童送了她要的药丸来,林林总总十来个瓶子,纪吟似乎很有兴趣,挨个看了一遍,又打开嗅了嗅才亲自收到了妆台的抽屉中。
吃过晚饭,她将人打发出去,才有机会偷偷将袖中的瓷瓶拿出来,打开瓶塞,把药丸倒到手中,数了数,数量远比她想象的少。
先前她跟乌兰姑说要一年的量,但现在她手里只有三十颗,就算段伏归两三天来她这儿一次,这点药也只够两三个月。
纪吟皱了皱眉,不知道是乌兰姑只搞到这些药,还是故意只给她这么一点。
昏昏黄黄的油灯下,纪吟坐在妆台前,一动不动,表情一点点凝起,精致的面容仿佛化作玉人,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一松。
三个月就三个月吧,到时候再想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流火,八月秋来,纪吟坐在玉樨宫中,时常看到天空中一排又一排的大雁朝南飞去,花园里的花儿也稀落起来,叶片渐渐染黄,时间一下就来到了九月。
……
“陛下凯旋了!陛下凯旋了!”
“陛下今日就要回宫了。”
九月初八,段伏归回来的消息传遍燕京,也传遍了皇宫内外。
纪吟乍闻此事,眼睫一颤,整个人僵硬在了原地,他回来得比她想象中快了许多。
这两个月她虽被严密监视着,可男人不在,她的日子其实还算过得去,但现在他回来了……
大军凯旋,燕京城热闹得如同过节,百姓们夹道迎接他们年轻勇武的战神归来。
段伏归的主力都留在了四门外的京畿大营里,只领了一干将领和一支千人精锐入城。
他一身玄甲,头戴兜鍪,顶尖一缕红缨随着骑马前进的律动飘荡在空中,在他身后,亲军们衣甲鲜明,步伐整齐,他们刚从战场上厮杀下来,个个煞气凛凛,脸上仿佛还残留着没洗尽的血光,无不令人畏惧。
在这如狼似虎的队伍中,段伏归的气势依旧稳稳压住了他们所有人,他仿佛草原上最凶猛的狼王,生来便要带领属下称霸天下。
穿过城门而入的时候,民众们更是激动万分,口中高呼着“陛下凯旋”“战必胜”等口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燕国这位年轻的君主身上。
早在五六年前段伏归独自领兵起,他就从未打过败仗,在燕国人心中早如战神一般,如今先皇去世,由他登上皇位,堪称民心所向,这些燕国百姓甚至生出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段伏归会带领燕国击败秦国,成为新的霸主。
城中万人沸腾,纪吟在宫中都听到了动静,郑姑姑跨进厅中,见她还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什么动作都没有,不由替她着急,“陛下凯旋,夫人好歹要去迎一迎,该好生装扮一番。”
“我不去。”纪吟淡淡道。
“诶,这可不行,陛下打了胜战正在兴头上,夫人莫要在这时耍小性子……”郑姑姑还要再劝,纪吟无奈转身,就要往内间走去,却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太监宫女们忙唤“陛下”,纪吟心头一突,一转头,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正大步朝她走来。
那正是出去平叛两个月的段伏归。
男人甫一进来,便用鹰似的眼神牢牢盯着她,一寸一寸仔细打量她现在的模样。
两个月没见,她似乎比他出征前长了点肉,五官更明媚了些。
段伏归飞快将她打量了一遍,眼神最终定格在她鲜红润泽的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