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舟说完之后,给她让出空间。
江萌对着树洞站了半天,她扶着那棵树,感受衰落的叶子从树冠上掉下来,擦过她的脊背。
说什么呢?
要开口时她才发觉嗓眼很重,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密密麻麻的心事在此刻都集体失声,任何困扰都不再重要了。无论是成绩、升学、人生的方向,或是爱与被爱。
她回头看了看陈迹舟。
他正在五米开外等着她,夜风从后面袭来,把少年肩脊勾勒出轮廓,清瘦而峻拔,他站在成人世界的入口,那里昏暗如夜空,那里也光明如灯盏。
坚固到可以抗下许多责任的肩膀,盛着夏夜的星星,已经初具男人的体态。
其实,萤火虫也没有那么重要,真正珍贵的人和感情远胜这一切。
江萌想,陈迹舟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她好想抱一抱他。
这个地方特别适合拥抱。
但是她不能。
江萌的指纹压在粗糙的树皮上,慢慢地,再一次红了眼睛。
“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
她低着头,一滴很清晰很完整、能够显现出形状的眼泪,顺势垂落进去,碎在漆黑树洞的深处。
“我想让他留在我的身边。”
江萌只说了这一句话,鼻子却酸了很久,她一动不动,熬过这一阵酸楚。
眼泪和秘密埋在树洞里。
江萌用指腹轻轻划过眼睑的曲线,擦干净一道薄薄的湿气,她重新调整好气息,然后露出一个明媚而乐观的笑,从后面拍一下他的肩膀:“我说好了。”
他回过头。
江萌漂亮的笑就在他的眸底,她仰脸看他,“陈迹舟,我是不是做什么事你都会纵容我。”
陈迹舟纠正她的措辞:“你应该说,你做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江萌指着远远的溪流对岸:“那你陪我,从这头跑到那头。”
他说:“比赛还是?”
“比赛!一二三,走——!”
江萌说完,拔腿就跑。
这里灯光很暗,看起来很荒,实际上人流量还是不少的,虽然过了旺季,但这两天天气不错,好多人在对着萤火虫拍照,也有一些本地的居民在散步赏景。
她穿过一对一对的人群,跑得十分尽兴,只不过跑了好一段路出去,发现某人竟然还没有超过她,江萌好奇地回过头,见陈迹舟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隔了起码有十米的距离呢,她歪着脑袋嘲笑:“咦,腿长这么长也没什么用嘛。”
他远远地看着她,稍稍扬起脸,在昏沉的夜里依然眉目清隽:“不争了,我还是习惯在你身后。”
回去乘的是轮渡。
江萌买的是坐票,轮渡上有人站有人坐,但管理和规模都不严格,里面乱哄哄的。
她拿着票找到位置,刚要坐下,一个男人从后面窜出来,将她猛地撞开,跟她抢位置似的急迫
,一屁股就在江萌的位置上坐下了。
她愕然站在一侧。
很快,身后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陈迹舟一把将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矮个中年男人提起,他冷冷皱眉,看他:“有没有素质?”
“……”
“是你的位置吗你就坐。”
江萌飞快地扯了一下陈迹舟的衣角,希望他不要在这里跟人起纠纷,但陈迹舟力气大得要命,一下就把那男人拽起来了,男人挣了一下没挣脱他的手,烦躁地砸了下嘴。
江萌吓得不轻,很小声地在他身后劝:“没事,没事的。你别打架啊。”
旁边有人注目过来。
抢座位的男人看了眼身前的少年,大概是估量自己与对方的体格悬殊,打也是打不过的,便把位置上的包一拎,灰溜溜走了。
陈迹舟偏了偏下巴,跟江萌示意,语气微凉:“坐。”
陈迹舟都没怎么着,江萌就惊出一身汗,虽然他脾气很好,平常为人处世都游刃有余的,但是陈迹舟从来不是软柿子,他不害怕与人发生冲撞,江萌不一样。
她捧着书包,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这位置是第一排,前面没座位,陈迹舟已经挺悠哉地把腿架上了,语气不咸不淡的:“这就吓着了,我还没给他扔河里去。”
“……”江萌回头望了望那个走远的男人,后怕道:“我怕你真的在这揍他,就一个座位。”
“就一个座位?这是你的权益,懂不懂。”
看着她苦恼的面色,陈迹舟勾着嘴角笑了下,他压根也没想揍那人,不过让他一边待着去而已,于是忍不住揶揄:“就这点儿胆子,你还出来闯荡呢。社会就是这样,什么烂人都有,有的人用不着讲道理,能动手我都懒得动嘴。”
江萌有一时半会儿没接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轻轻点地的脚尖,仿佛想到很深远的事情,不止眼前这个被撵走的男人,还有更多更多,她无措的时候,退缩的时候:“那你会不会觉得,因为害怕跟人起争执,我有时候表现太软弱了?”
旁边的人安静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这个问题。
但一会儿,陈迹舟带笑的气音虚浮在她的耳廓:“笨蛋。”
他垂眸看她,说:“你就是太为无关紧要的人着想了。”
江萌又听着他分析下去:“说起来,也算不上着想,你就是怕得罪人,怕他们不喜欢你,是不是?”
听他说这话,她不由地觉得心脏空了一块,被他握在手里,又被他一点一点剥开。
陈迹舟说:“虽然总在交朋友,希望班里所有人都喜欢你,但明明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听歌也好,看书也好。如果有人表现出对你不满意的苗头,会立刻进行自我反思,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们反感的事。大部分时间没有那么想笑,但还是背叛自己的想法,做着这样的事。
“你是怕某一天,没有人觉得你很重要,没人在意你。所以从来不敢吵架,不敢暴露你真正的情绪和感受。”
江萌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别扭地说道:“你不要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好不好。”
陈迹舟投过来的眼神灼热,快要将她烫伤,明明他很平静镇定,却逼得她闪躲:“我了解你,还需要假装吗?”
江萌收回窘迫而慌乱的视线。
陈迹舟放下过于直白尖锐的剖析,告诉她:“但是没关系,你不笑也很漂亮。”
“……”
他把她的心脏剥开,把病灶挖出来,又完完整整地把她拼回去。江萌几乎听到身体的深处,伤口愈合,自我在被修复的声音。
陈迹舟说:“人类千奇百怪,你要是想着顺应每个人千奇百怪的期待,那还看得到自己吗?
“所以,怎么做都没关系,得罪任何人都没关系,哪怕是你的父母。未来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是你真正想去的。不管怎么样,地球不会爆炸,世界不会末日,你还有我呢。”
陈迹舟温和地说着,掌心轻轻覆在她的头顶,抚摸了两下。
这是很动人的“告白”。
当然,是属于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告白。
就像人在脆弱的时候,会找到那个最信任的聊天框,发一句“想你”。不掺杂暧昧的成分,在爱情之外,还有许多的真情陪伴。
江萌垂着脸,安静了很久,脚尖又在地上点了点:“可是,你要出去上学了。”
陈迹舟想都没想:“我随时回来。”
“你也不会在我难过的时候,第一时间来见我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我会。”
“……”
江萌的声音很弱,仍然不信:“你在哄我吧,陈迹舟。”
但陈迹舟看着她,语气坚定:“不是哄你,我一定会。”
他把她的泡沫戳破,走到她面前说,没关系的,这个世界再糟糕,我会陪着你。
他说:“碰到这种欺负你的混蛋,我飞也飞回来把他扔河里去。”
江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不管怎么样,谎话或者真心,承诺就是让人愉悦,她今天真的很开心,也很感动。
陈迹舟也笑了一笑:“告诉你个小秘密,100年后,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都会死掉。”
江萌点点头,又冷静细想:“也不一定吧,也有不少百岁老人呢。”
徐徐夜风里,陈迹舟面容柔和,见她鬓发被吹散,他无意识地就伸手撩过,又另存私心地、轻轻捏一下她的耳尖:“所以,别总是折磨自己。
“你只有一个十七岁啊,江萌。”
她抬头对上一双真挚美好的眼睛,无法不为之触动。
江萌轻声地问:“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什么。”
“你说的这些,真实的我。”
他说:“我只会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秘密。”
“才不是,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你说什么了?”
陈迹舟笑说:“我的秘密就是,希望你永远快乐,快乐到一百岁,成为一百年后还苟活于世的百岁老人。”
江萌不由地展颜。
陈迹舟刚才偷偷地给她买了一个捕梦网,这会儿从包里取出来:“这个给你,今晚睡觉挂床头试试有没有用。”
江萌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让你去买船票的时候,隔壁礼品店买的。”
捕梦网被塞到她手里,他说:“这世道很凶险,打打杀杀的,总流浪也不好,回去多做好梦,寻开心比逃跑更重要。”
江萌看一看他。
陈迹舟点醒她,“听到了吗,这位施主?”
他说,比起跟我流浪,我更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好好做自己,做不用讨好任何人的自己。
他想,正义的大侠才舍不得女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呢,只会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安然无恙。
江萌凝神望他,眨一眨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懂。”
少年在夜幕里,看向她一笑,真诚而又温柔:“你可是我的女主角啊,江萌。”
江萌接过他的礼物。
一个月牙形状的灯盏,下面缀着淡紫色的浓密羽毛,随她拎起捕梦网的动作,梦幻飘摇的羽毛在船上轻轻摇摆。
她看着礼物。
他看着她。
说到梦——
江萌忽然想起一件事。
轮船拨开水面,再往前,就快要靠岸,她可以把最后的秘密继续放在心底,带出这片安宁的沙洲,回到那庸庸碌碌的世间,混乱纷杂,让她再也无从开口吐露心事的地方。
于是在这最心心相印的时分,也不差这么一件事了。江萌选择对最好的朋友坦白:“我再告诉你一个事。”
她凑近,到他耳畔,用虚声说:“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迹舟本来闭着眼在浅浅休憩,闻言,睫毛撩起,他花了五秒钟的时间消化这句话,“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像是反问,又像是平静的复述。在思索,在讶异。
江萌:“不知道算不算,我觉得这事挺奇怪的,反正经常会想他。”
陈迹舟又静了会儿,他垂着眸,脸上没有什么
表情,窗外的月色照着水光,也照在他单薄的眼皮上。
“然后呢?”
江萌告诉他:“今天来的路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晚自习结束之后,我跟他手牵手逛操场,我们还……接吻了。”
虽然她看不到A的脸,那个吻也是很轻很轻的,几乎没来得及仔细感受。
但,美好是一种感觉嘛。
她说着这事,脸上浮起浅浅红云。
在异性朋友面前谈起“接吻”这事,还是挺难为情的,她明明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拉过。
陈迹舟问:“我们学校的吗?”
“嗯。”江萌点头,“梦里他也是喜欢我的,总之,想到他就会很开心。”
她认真地问他:“你说,这算喜欢吗?”
夜风像绵绵的针,随呼吸卷入了肺里。
陈迹舟在这样的感受里,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应该吧。”
彼此沉默片刻,他又问她:“谁先亲的谁?”
她说:“是我主动的。”
原来,她会主动亲她喜欢的人啊。
他笑着说,“原来你谈恋爱是这样的。”
江萌把他的捕梦网抓在手里,她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上面的羽毛,放在手心摩挲,脸上表现出一种少女怀春的羞赧。
“梦里肯定会多一点勇敢嘛,真谈起来就不知道了。但是如果我遇到喜欢的人,我肯定会尽量主动的。情投意合是很难的事对吧,不主动怎么有故事。”
她声音清脆,想入非非,似乎对某些事件的发生满怀憧憬,又扬起脸看他,希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陈迹舟在她期许的眼神里没有说话,沉默而煎熬地度过时间,他注视着她,又低沉着声音,问了句:“你会梦到我吗?”
江萌认真回忆。
“会啊,小的时候吧,我们俩不是练小学的那个交际舞,你老是踩我的鞋,我就老梦见你走错舞步踩我鞋。挺噩梦的。”
江萌说着,举起捏着的拳头,笑着示威:“然后我把你按在地上打,你在我的梦里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哦!”
陈迹舟听她说着,没有配合她的玩笑做出任何表情。
他丧失了对答如流的语言能力,让他们的对白屡屡陷进断片的空白部分,但话题一直没有结束,他偶尔冒出来一句话,还能接上:“那现在呢?”
江萌思索着,很轻地摇头,“老实说,不太会——但是说不准,也许今天就梦到了呢。”
还算比较给面子的回答了。
陈迹舟笑了笑,视线顺着点头的动作,低了下去:“嗯。”
第22章 第22章世间的万般憾事与眼泪
从轮渡下来,码头的位置挺偏僻的,陈迹舟数了下剩下的钱,应该还够打个出租。
但江萌却天马行空起来,她指了下旁边停着的一辆蓝色皮卡车,“我想坐那个车后面,可以吗?”
“……”
陈迹舟难得用不愿纵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江萌的笑容里掺了点撒娇的意思,揪一下他的袖子说:“我想看星星嘛,肯定像放电影一样漂亮,好不?”
这个眼神的意图就不是讨好了,这就是单纯的撒娇。
他斟酌了片刻,看了看还算干净的车厢,走到在抽烟的司机身边,“师傅去哪?”
司机看看他,说了个地名。
陈迹舟查了下这地方在哪,然后说:“顺路,搭一下您的车行吗?价格好商量。”
司机人挺和气的,没拒绝他,点着头说行啊。
江萌兴致不错地爬上去,笑盈盈道:“露天的巴士,再难享受第二次。”
陈迹舟还是不太放心,把校服脱了递给她:“你坐我衣服上吧,这地上有点脏。”
江萌没有接,其实不怎么脏,他就是太怕她吃苦受累,她说:“不用啦,免得阿姨又要骂你,怎么出来旅个游,回去就变成灰头土脸的小狗,而且我怕给你坐坏了。”
陈迹舟不以为意道:“坏就坏了,我让老陶再给我发一件。”
江萌懒得搭理,已经心情畅快地席地坐下了。
他说不动她,只好把衣服搭臂弯里,跟她并排坐下。
江萌面朝着外面,让清爽干净的风吹过自己的脸,“好神奇,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在家里做作业,而不是跟你在这里的乡下数星星。”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她的表情里全是悠然自得的松弛。
陈迹舟说:“哪天不能做作业,云州乡下的星星你能每天都看到吗?”
“你说得对。”江萌笑着回应。
被锁在家的黑夜只是黑夜,而叛逃的夜是自由的序章,是明日的朝露。脱轨的人生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奇遇,那些闪闪发光的片段,才会一直在记忆里燃烧。
江萌并着曲起的膝盖,抱住小腿,坐姿淑女。
她对这里充满新鲜感,好奇地探头探脑,看看外面的水杉,又看看田野。
陈迹舟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她,见她眉头的那几条褶终于在旅途中化为无形,他问:“还难受吗?”
江萌立刻摇着头,回视他:“不啊,出来玩超级快乐的。”
她心里想,要是能不回家就更好了:“主要因为手机没开啦,不然看到那些消息就会很烦。”
陈迹舟笑:“看来本少爷还是太有钱了,没让你成功体验上流浪汉的生活。”
江萌从包里摸出一盒牛奶,插进吸管,小口小口地吸着:“那就谢谢阔少啦。”
夜风把她的碎发吹到鼻梁上。
陈迹舟替她拨开那一片头发,沉默地做完这一个动作,他的注视漫长,像在be的故事里,以分别告终的大结局中,声线温柔,而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以后好好爱自己。”
江萌认真点了头,应:“嗯,我会的。”
静了静。
“陈迹舟。”江萌抿掉唇上的奶汁,轻轻唤他,很真诚地对他说,“你也要开心。”
他不由地笑了,眉眼生动:“你见过我不开心的样子吗?”
江萌也放心地笑了,“没有见过,你超酷的!”
她不闪躲视线,直视他深邃的眼睛。
陈迹舟出生在一月,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个,大寒。
三九四九,冷潮南下,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间段。
时节冰冻严寒,而他流动温暖。
他的身上有不会泯灭的,属于盛夏的气质。与命数相悖的热烈隽永,自始至终围绕着她。
某一部分的她,会跟他一起留在这个夏天。
归途总是疲惫的。
陈迹舟给她分享了一首歌。
她听着他耳机里的歌声,唱的是:
“流水很清楚惜花这个责任
真的身份不过送运
这趟旅行若算开心
亦是无负这一生”
狭窄的公路,两侧是林立的水杉,再远一点,是云州郊区的村子和工厂。
遥遥望去,还有城市的万家灯火。
天空遥远,星辰闪烁。
她咬着牛奶吸管,静静地看着夜空。
虽然旅行还没有结束,江萌知道,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体验。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灰头土脸地坐着这样的卡车,穿过大片的乡野村庄,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放下所有的习题与不甘心,只是在这平静的时刻,平静地数着星星。
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
所以她特别的珍惜,希望时间慢一点过。
耳边的旋律一遍一遍地淌过去。
“淡淡交会过
各不留下印
但是经历过
最温柔共振”
……
江萌听着歌睡着了。
她在浅睡眠的状态里,意识混沌,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能感受到颠簸,能自知清醒,发生过的梦幻的一幕幕,乌篷船,星空,萤火虫,山谷乡野,一帘水天,纷纷杂杂的碎片,像星星一样不断地往她心里掉。
还有她青春的同谋。
他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她梦里。
“15楼,谢谢。”
陈迹舟正横抱着她走进电梯,他出声对旁人说话时,江萌醒了过来。
发现躺在他的怀里,她
一口气没喘匀,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不搭着他的肩,他理应抱得很吃力,但是陈迹舟好像挺轻松的。
江萌只有被他抱着时,才会觉得自己很轻。
她一路装睡到床上。
陈迹舟把她放倒在床沿,又屈膝蹲下,把她帆布鞋的鞋带解开,从后跟轻轻一剥,鞋子轻松脱落。
他没动她的衣服,只用被子稍微遮了遮她的身体。
气候还好,不冷不暖,不会冻着。
灯只开着玄关处最暗的一盏。
他没急着走,站在那,平静地看了看她的睡颜。
她薄薄的眼皮静谧地阖着,鼻梁的弧线被光剪下轮廓,绘在枕头上,嘴唇是饱满的樱粉色,头发有点乱,但不影响美貌。
江萌不是善于精心修护外形的人,不会因为嘴巴长出唇纹就焦虑到连夜涂唇膏,不必用齐刘海或者黑框眼镜来修饰脸型,她会长痘痘,会有怎么都捋不平的发际线呆毛,也会有剪不完的头发分岔,但她不在意,因为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实打实的大美人。皮肤、身姿、仪态,一切美得很磊落,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
陈迹舟看着她,不自知地弯了弯嘴角。
成长真的很奇妙,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就从小时候过渡到了眼下。
小时候陈迹舟就觉得江萌好看,好看到他就算什么都不想说,没有目的,也会围着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单纯的小朋友不懂得喜欢是什么,把自己的举动归结为色狼行为。
他想不起,从哪一天开始,看着她眼睛时的感受会变质。
看到她发育得健康漂亮的身体,耳朵会不自觉发热。
会时不时想到她,猜测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会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献给她。
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更喜欢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喜欢晴空万里,也喜欢小雨如酥,喜欢指引着他奔向她的每一种天气。
在爱情这个概念工整地存在于他的人生词典之前,替代它的是她的名字。
“江萌”比“喜欢”更早出现。
她在轮渡上说的那一番话,很正确,情投意合当然是很难的事。
于是世间的万般憾事与眼泪,只能沉溺在许许多多的一厢情愿中。
他沉默地爱着她。
而她的心里装着别人。
就连无所顾忌的注视也只能发生在她睡着的片刻。
陈迹舟想把江萌的脑袋拨正到枕头上,让她睡得舒服一些,但他刚抬手,就发现不寻常的迹象。
“在装睡?”他说。
江萌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局促地转了两下。
被人盯着,她还是忍不住睁了眼。
陈迹舟果然在笑。
他站在床边,往下瞧着她:“脸都红了。”
江萌飞快坐起来,把脚丫子塞鞋子里,又把在他臂弯枕得乱七八糟的马尾辫拆了。
陈迹舟帮她把捕梦网挂上,留一点缝隙让海风流进来。他认真地问了那个老板,怎么样放置才能捕捉到美梦,一边站那儿研究,一边说:“你要不要现在冲个澡,我一会儿过来,给你衣服拿下去洗。”
江萌差点暴走。
……谁要他帮她洗衣服啊?!
她连忙说:“不要,我自己叫服务。”
“好。”
陈迹舟想了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我在隔壁,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江萌没有说话,陈迹舟转身离开。
“你等一下。”她叫住他。
江萌从书包里摸出一个东西,攥在手心里,像是迟疑了几秒钟,然后快步走到陈迹舟的跟前,让他把手伸出来,她说:“这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我小学买的,给你当做回礼。”
陈迹舟把挂件放在手心看了看,有点想笑:“带我去见王子吗?”
“不是的。”江萌翕动嘴唇,半晌才给出回应,“是我……我不需要了。”
江萌有很多话没有说,她不好意思说。
现在她可以把陪她很多年的南瓜马车送出去,不再奢求王子的出现,因为她有陈迹舟。
他就像是一座不断电的游乐场,只为她开放。在他这里,她不用担心会被午夜的钟声叫停。
严格来说,他比王子,还要厉害一点点。
青涩而缄默的年纪,不够豁达,不够坦荡,只好让千言万语都沉没。
因为他不是女孩,所以她无法拥抱他。
因为他不是女孩,所以她不能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异性之间谈到的喜欢,爱情的优先级必然高于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暧昧,这个词可不能轻易使用。
江萌难以找到贴切的形容,来描述她和陈迹舟有多么深情厚谊。
所以,她只是轻声地说,给你这个,我不再需要了。
他把小小的礼物珍重地收拢在掌心:“谢谢。”
江萌的例假很识时务,是当晚睡前来的,所幸她身体素质还不错,没有痛经的情况。
接下来,很开心地在云州畅游了两天。
他们是周日回的平江。
星期天的晚上,江萌在回来的高铁上就开始感到不安,因为这两天她基本上跟陈迹舟待在一起,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他是事无巨细的引导者,根本不需要她用上手机,所以江萌一直没有开机,直到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她打开所有的消息,却发现“现实”的世界也十分宁静,一如平常。
没有指责,没有寻找,没有逼问。
只有班级群的几个老师在派发作业任务。
连A都没有找她聊天。
陈迹舟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到小区门口。
江萌正在好奇怎么没人问她下落的时候,陈迹舟站在公交站台,昏黄熟稔的路灯灯光将他自由散漫的一副笑容照亮。
他似乎看穿她忧心忡忡的表情:“请过假了,说你跟我一起去宁城看球赛了,不用担心被批评。”
江萌瞠目:“什么意思,你跟我爸妈说过了吗?”
“是啊,一声不吭地就这么把你带走,这点后顾之忧我还是得扫清的吧。”
陈迹舟看她五味杂陈的一副表情,他吊儿郎当地靠在站牌边上,忍不住笑:“别告诉我,你提心吊胆了一路。”
江萌没说话,她怕下一秒就要被无情嘲笑了。
他说,他让谢琢跟老师请了假。
他让苏玉帮江萌带回了新发的作业,并且交代好:抄的时候模仿一下字迹,她怕挨批评。
他还给她妈妈打了定心剂,说她正和自己在一起,肯定会把她按时送到家,不用担心。
江萌不明白,离经叛道和妥善这两个词是可以并列出现的吗?
明明那么肆无忌惮的人,却又不会把任何事情搞砸。
她不知道是他的两种个性太矛盾,还是这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
就像每一次,过山车行驶到山顶时感觉自己要死了,最后还能惊心动魄地滑到平稳落地。后来她终于知道真的不会死,就越来越享受这样的刺激。
江萌还在那里吃惊,陈迹舟已经往前走了。
他宣布:“车来了,流浪结束。”
直达他家的公交开到站台。
等待车子停稳开门的间隙,陈迹舟又回头看她一眼:“明天见。”
“……嗯。”她呆呆回应。
陈迹舟上了车。
很快,车门关上,公交开走。
直到尾气喷完,江萌才意识到,这趟旅程真的画上句号了。
可她还是不想往家的方向走。
听见他说“流浪结束”这四个字,江萌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她有点希望能再看他一眼,不要让分别的夜终止在这个潦草的点上,于是她看着公交车,目送他走远,在这份遗憾里,几乎听见心里滴滴答答的时间流逝。
公交车打了转向,在街口等待左转的红灯。
江萌失落转了身,而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了开窗的声音,“咔哒”一声,清脆响亮。
她惊喜地回头,抬眼看去。
陈迹舟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他把公交车窗户推开
,半个身子探出来。
江萌喊道:“诶你注意——”
“安全”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陈迹舟伸出手,用动作打断了她的声音。
环扣挂在他的手指上,掌心的南瓜马车自然下坠,从她的视角看过去,橙色的挂件正好跟远方的弯月重合。
少年柔软的发在风里飘荡,像是也高兴于她在等他的默契,陈迹舟轻轻地一笑。
“做个好梦。”他在风里说。
无可比拟的晚风,捎来一瞬心动,从他的指尖,到她的心上。
江萌只知道,人在感动的时候会想要流泪。
江萌不知道,人在被爱的时候也会想要流泪。
她热泪盈眶地看着车子开走。
或许是因为,吊桥效应的余波还在她的体内起作用。
又或许,她无比地惧怕,回到过去做一个流水线上的囚徒。
有那么一瞬间,被强烈的念头催促着,她想要追上那辆公交,奋不顾身地对他说,陈迹舟,你带我走吧,去更远的地方,我们都不要再回头。
他会答应她的。
第23章 第23章少年意气永不折损
家里很安静。
妈妈睡妈妈的房间,爸爸睡爸爸的房间。
这样的状态维持多久了呢?
神经大条的江萌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这是很反常的事,从前她总以为,或许是夫妻之间不适应对方的睡眠习惯,比如室温的高低,比如鼾声,比如睡姿的压迫。
她居然没有想过,这就是分裂的前兆。
她站在留给她的客厅灯下,终于感受到,这个家已经丧失了最后的温度,以及它存在的意义。
听到开门的声音,叶昭序出了房间。
她去净饮机前接水,看了一眼江萌:“回来了。”
江萌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回到房间,把门关上,看了会儿卷子。
她正准备打个电话问一下苏玉关于作业的事情,外面传来声音。
“对了,”妈妈又过来敲门,“今天有个同学打电话,说你错题本在他那里,没联系上你,是个男生。”
叶昭序交代完就走了。
错题本?江萌想起来了,之前她跟李疏珩交流过数学题,因为暑假的时候江萌每天回家,潜心学习,使用手机频率不高,所以她留的是家里座机的电话。
江萌给李疏珩回了电话。
李疏珩问了一道题目,又问她现在要不要,她说:“放你那边吧,我那本已经看完了,不着急。”
李疏珩应下,又说:“要不加一下q.q?打电话怕总是被你爸妈接到,顺便有东西发给你。”
他们认识以来都没加过联系方式,平常私底下联系不是很频繁,江萌同意了之后,收到他发来的几张照片。
是那个梅雨季,李疏珩给她在玉兰树下拍的。
他说:「这张没洗出来,但是你的照片还是该给你看看,我觉得挺好看的」
江萌的确挺喜欢这张照片的,而且越看越喜欢,倒不是得益于李疏珩水平有多么高超,是因为照片里的她漂亮,自然,具有活力。
她把照片存在手机里,又设置成了自己的屏保。
江萌平常上下学会尽量回避江宿,碰了面仍然当他是空气。
偶尔,江萌进行过一些戏剧化的猜想,像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或许早就离婚了,没准某天,她就会在哪个小抽屉里发现他们绿色的离婚证。
她目前还没有发展到见到江宿就无法忍受的时候,然而,戏剧化的部分还是在不久之后发生了,但被她发现的不是他们的离婚证,是一辆玩具赛车。
那天放学回到家里,江萌放钥匙的时候,就看到那辆赛车摆在玄关放钥匙的储物篮里,是个巴掌大小的玩具。
幼儿园的小男孩最喜欢玩的那种。
它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家里,出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江宿在厨房做菜,听见江萌进家门,他正好盛了一碗青菜出来,见她脸色黑得吓人。
他放下碗筷,擦了擦沾油的手,看过来,声音很淡:“最近没有不会的题吗?”
江宿走近,想帮她拎一下书包。
他的意图并不在问她学习,只是江萌最近的反常情绪过于明显,江宿再不把她放心上,也避不开那些臭脸和闪躲。
果然,当他伸手过来,还没有碰到她的书包带,江萌就弹出去好几米:“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江宿眉头一锁:“你说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吼出来,把那个玩具狠狠地砸到他身上,“我看到你就恶心,想吐!”
玩具撞上江宿的胸膛,然后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叶昭序刚从楼下停车,才进门见到如此情景,快步过去拉了一下江萌:“怎么了。”
江宿微微沉默,将玩具碎片捡起来。
他仍然没有太过强烈的情绪,继续一副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神态。
江萌实在无法忍受,“你能不能滚?”
她发抖的肩膀被叶昭序握住。
“怎么能这么跟爸爸说话。”
“他不是我爸爸。”
江萌的情绪殃及妈妈,把她的手甩开,她看向江宿,又拔高了音量:“我在问你话,你能不能滚!”
碎掉的玩具变成垃圾,被处理掉。
江宿慢步过来,对她说:“冷静点,江萌。”
江萌挡开他靠前的手:“你现在装什么好人,你拿出对我冷暴力的气势啊!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自在快活,凭什么要别人替你背负痛苦!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讨好你才会有一席之地,我凭什么要看你的脸色才能呼吸,这也是我的家!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你能不能从我面前消失啊?要是从地球上消失就更好了!”
“……”
“江萌!”
见她情绪失控,叶昭序狠狠地拽了一下她的书包,把江萌扯得一个踉跄,跌到她面前,“谁教你这么跟爸爸说话?!”
江萌看了一眼妈妈,她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再也不期待回应,不期待圆满,不期待回到小时候,或者被正视。
她猛地推开妈妈,飞快地冲出了家门。
江萌并没有走远。
叶昭序找过来时,她正坐在便利店的玻璃前安静地啃饭团,神色宁静。
她稍稍放宽心,又买了几个关东煮,在女儿旁边悄然坐了一会儿,随后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萌低声说:“有人给我发短信。”
“我看看。”
“我拉黑了。”
“可能是他那边的……”叶昭序顿了顿。
“要钱吗?”江萌看看她,“还是争财产?”
叶昭序沉默片刻:“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掺和了。不告诉你也是怕影响你学习,妈妈会解决好的。”
“你们离婚了吗?”
叶昭序说:“我在请律师了。”
江萌冷冷:“把他所有钱都搞到手,然后叫他滚。”
叶昭序听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轻轻碰了碰江萌的发顶,语重心长:“那种话不好随便说,再生气、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知道吗?”
江萌不答反问:“现在还知道教育我,你就这样忍着吗?”
“倒不是非要忍。”
虽然江萌今天说话非常的不客气,或许因为没有尽到作为家长的责任,这一部分的心虚让叶昭序对她的怒火表现宽容,“主要也不是忍了一天两天的事,暂时不想影响到你,他那边情况估计也挺复杂,那女的老来要钱,倒也不是想跟他结婚,纯粹就是要钱,具体的我都懒得问。”
江萌吃完了饭团,把她面前装关东煮的碗捞过来。
“你这么好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好多人追。”
她笑了:“不
比你少。”
“那你怎么看上那种人。”
“随便挑的,找了个最帅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叶昭序这人的性格跟温柔不沾边,但见女儿愁眉不展,她难得好声好气地劝解她一句:“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人没有良心的,有的是父亲,有的是孩子,有的是爱人,或是朋友。不要执着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叶昭序说:“既然你知道了,我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可能你需要花时间接受,但妈妈想告诉你,不管以后怎么样,你仍然是你,我仍然是我,成全自己最重要。”
江萌鼻子酸了。
她刚才发脾气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哭,这时候才拿起纸巾擦眼睛:“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叶昭序:“说出来怕你觉得荒唐,又怕你受到伤害。”
江萌不解。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是一夜情,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我怀孕了,就去找了他。”
叶昭序这样简略地讲着,又省掉一些经过,比如,她是想让江宿陪她去医院做手术,如果身为男人不能共情女性的疼痛,起码也要付出点钱和陪伴吧,凭什么要她一个人承受?总之这些纠缠的过程,她统统没说。
“我们商量了一下,虽然刚毕业,好歹彼此都是成年人,还是有负责任的能力的,最后他说,孩子留下来吧,我娶你就是了。”
那时候觉得,结婚就是最好的结果。再来一次,他们或许还是会选择结合。
可惜人近中年才堪堪悟出,结婚从来不是人生的圆满结局。
十八年后,无论她回避多少负面的细节,在江萌面前,也无法粉饰她出生的草率。也不能够避免,向她透露一个事实,人与人不是相爱才会有结晶。
所以每当江萌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她爸爸妈妈爱情的细节,叶昭序都只能稀里糊涂地把话题带过。
一个莫比乌斯环,从错乱的结局又滑向了潦草的开始。
水落石出的真相,原是早有定数。
“有很多话我不喜欢放在嘴边说,嫌弃肉麻,又怕你觉得冷漠,你要知道,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跟他没有关系,不要向他索取太多的感情。”
叶昭序见女儿沉默,有一瞬间产生了一丝后悔的情绪。
还是不该说的。
真相有如覆水难收,让她在眼睛模糊的水汽里,面对碗里破碎的月影,颤抖起瘦弱得无力抵抗的肩膀。
“我不在意过去怎么样,总之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他。否则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叶昭序点着头:“好,我让他搬出去。”-
夏天由雨开始,由雨结束。
秋天来临,高三的教学楼死气沉沉。
美术班要准备艺考,最近不回教学楼上课了,江萌是去画室找的李疏珩。
他还东西,理应他过来才是,但是江萌放学本来要经过那里,况且他的画室在一楼,临近校门,她就主动去找了他。
还有一些学生在逗留,有人背着书包往外走。老师已经离开了,她走进教室,跨过地上那些浓墨重彩的颜料,与一个女孩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多看了她一眼。
但江萌并没有察觉到。
那个女生离开教室后,在校门口见到骑车准备离开的男生,脚步快了一些:“陈迹舟。”
陈迹舟跨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地。
他被堵在门口一段路上,放学期间人挺多的,他就悠闲地等了会儿灯。
听到有人喊他,陈迹舟回过头,看到一个算认识但不太熟悉的女生,分科之前同班过,但他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名字了。
陈迹舟问她:“有事?”
女生上来就说:“没,我刚刚下课,看到江萌去找李疏珩了。好奇问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陈迹舟轻微地愣一下,皱起眉。
他垂眸时,女生又试探着说下去:“他们暑假不是在一起补课吗?我看李疏珩还经常去找她交流数学题。”
陈迹舟看前面的红灯,回话的声音很低:“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想听,但对方好像还不打算撤退,想给他汇报某些“八卦”的细节。
他终于想起来,这女孩给他告白过。
陈迹舟为了表示自己不愿关注,拿出手机,没有头绪地看了会儿,他打开列表,置顶的是江萌的聊天框,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这话不假,明明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却不设防地看到她新换的头像。
那天玉兰树下,陈迹舟经过,看到对方给她拍照。
原来就是这张图。
女生总有许多的小巧思来表达心境,或许这也是其中的一环。
有喜欢的人。
是喜欢这个人吗?
手机从脱力的掌心滑进兜里。
那个女生问他:“你朋友的事,你就不好奇吗?他们还在画室。”
陈迹舟可能今天打球打太久了,手有点发酸,握着龙头的时候微微颤抖,他改为伏下的姿势,不再勉力支撑,让里外都坍弛。
他低着头,薅了一下头发,手指流过水一样软的发丝,很快又变得空荡荡。
他很少见的表现出坐立难安的无措与焦灼,身体里的感受,像在夏天最烈的太阳底下炙烤,像吞下了一整个半生不熟的柿子。
“我不想知道。”陈迹舟戴上耳机。
身后的女生看着绿灯亮起,但刚放学的街口还是混乱,他没有犹豫,骑着车,游龙一样轻盈地穿过车河,一点不惧危险。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穿梭来去的轿车车头,不敢跟上。
他车速很快,不见踪影,急切地想要脱离什么。
鼓风的校服始终昂扬,少年意气就永不折损。
仿佛只要脱离这里,他就还是那个了无牵挂、自在如风的陈逍遥。
第24章 第24章你就只会折磨我?
江萌其实挺喜欢和李疏珩待在一起的。
这自然也不是含有男女之情的喜欢。
他跟谢琢、陈迹舟他们不一样,这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的天之骄子,也要有沉默无声像小雨沥沥,与低落情绪适配的个性。哪怕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闪光时刻,也得在汲汲营营的人海之中,熬过乏善可陈而又不被理解的青春。
他虽然长相斯文清秀,但个性沉抑,除了还不错的外形,实在难以有什么魅力点可以开掘。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就像她的镜子,始终观照着她生命里的黄梅雨。
她终于愿意承认,这一份感觉,叫做惺惺相惜。
江萌进去的时候,李疏珩还在对着石膏像画素描,江萌不懂画,一眼望去,每个画板上的画都挺好的,但残酷的考试制度,会让艺术也被区分出好坏与高下。
湿润的风从外面吹过来,扫到他摆在一旁的画册,江萌还没有出声讲话,率先看到了画册被卷起的一页,她本来没有过于留心,但纸张一角的署名“A”让她心脏抽了一下。
风静止下来,没有掀过的纸张又飘然垂落。
她连忙翻到那一页,看到的是他画的动漫女主角和她的小提琴。
这是江萌之前用的头像。
她盯着那个A的字符看了一会儿,他书写清秀,工整,具有润雨一样的书卷气质。
江萌又挪眼看向正在安静绘画的李疏珩。
“看到了吗,本子。”
江萌回神:“……嗯,看到了。”
她把自己的本子拿到手上,准备离开时,李疏珩看了她一眼:“我马上好了,等我一下吧。”
江萌没有回答,
她的心思还在那份画册之上,手指轻轻地将页面掀开,仔细地看了看他临摹的彩画,江萌又看看李疏珩,她许多的想法汇集在心口,没有讲出来,最后只轻声一问:“你喜欢这个动漫?”
李疏珩瞥了一眼,语气仍然淡淡:“对,你也喜欢吗?”
“我也喜欢。”她说。
他放下铅笔,收拾了一下文具。
余光里的女孩在翻他的画册。
李疏珩放慢了速度,希望这点时光可以慢些流逝。
他喜欢江萌,是男生对女生的喜欢,与陈迹舟无关。
他讨厌陈迹舟,也和江萌无关。只是恰好,他们认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因为这一层关联,他想留下她,想靠近她,很难说没有故意惹怒那个人的成分在里面。
为什么讨厌陈迹舟呢?
或许因为运动会那天,他张扬的胜利者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时,又将那枚刺眼的奖牌晃在他的面前说,“你的金牌。”
李疏珩会把嘲讽的眼神记很久,每一次见到陈迹舟或者江萌,就会立刻想到他淡淡地笑着问他:“重吗?”
最后,金牌被丢他身上——“别拿不稳啊,第一名。”
心机被戳破,他觉得痛苦。获得一枚Loser的战利品时,他发现,痛苦原来是因为嫉妒。
他没有办法那么阳光,没有办法那么无欲无求。
没有办法生来就拥有无敌的家世作为底气,从而自由坦荡,毫无束缚。
他被困在囚笼里,要靠日夜不停的画笔闯出成绩。
“你最近好点了吗?”
李疏珩跟江萌走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次,他非常的希望陈迹舟就在旁边,狭隘的较量让阴暗的念头随时发生。
他也是喜欢江萌的吧?
不然也不会频频在这种时刻,被他看到那双阳光坦荡的眼睛里,闪过被刺痛的酸涩。
江萌笑笑说:“好多啦。”
可惜,今天陈迹舟不在。
在的是谢琢。
谢琢今天留堂做了会儿题,准备拦车离开时,视线挪到旁边的二人身上,对江萌和李疏珩稍作打量,他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眉,出声道:“江萌。”
江萌见到谢琢,面露灵动的小表情,挑挑眉:“干嘛?”
他说:“请你吃饭。”
这一招对吃货少女来说委实好用。
江萌立马弃暗投明朝他奔过来,笑得灿烂:“太好啦!今天你是我大哥,我要吃番茄牛腩盖浇饭加肥牛卤蛋火腿肠和鸡腿。”
谢琢拐进旁边的餐馆,给她点了番茄牛腩盖浇饭加肥牛卤蛋火腿肠和鸡腿。
坐下的时候,谢琢问她:“你前阵子怎么了?”
江萌没懂:“我前阵子怎么了?”
他稍加思索,形容道:“看起来精神不济,说一些奇怪的话。”
江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迹舟说他木讷,谢琢可能到现在都还在以为,她因为痛失五百块而陷入人生困境,不解于她的沮丧。
她没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江萌知道最近高一进来不少小学妹把眼睛放他身上,这让谢琢很头疼,刚才大概率就是为了躲避某一些视线追逐,才把江萌拉上。
所以当她问:“那你呢,干嘛这么好心请我吃饭?”
谢琢果不其然地回应道:“有人追我,避避风头。”
她说:“其实你不用假装很苦恼的样子,因为你的风头很快会被你的好兄弟盖过。根本用不着我,陈迹舟自然会帮你挡桃花的。”
谢琢掰筷子:“鸡腿放回来。”
见他面色不虞,她就爽得大笑。
江萌眉飞色舞地说:“可是陈迹舟不会生气哦,他只会把所有好吃的都让给我。”
谢琢并不恼怒:“那你嫁给他吧。”
点头的动作配合这句话,颇有认同这门亲事的满意之色。
“%*@#*&@¥&%……”江萌忿忿不平地把鸡腿扔他碗里:“莫名其妙!!”
安静地吃了会儿饭,江萌看看谢琢,眼神煽情:“你去美国还会回来吗?”
他说的是:“走一步看一步。”
“……嗯。”她忧伤地埋着脸想,大家都要离开了。
然而,忧伤不过十秒钟,谢琢又道:“当然,你们结婚的话,我自然会回来恭喜的。”
江萌差点把桌子掀了:“……有病到家了你。”
谢琢淡然地笑着,把鸡腿还给了她。
自从她那天和妈妈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之后,江宿真的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江萌过上了安宁的日子,不止是感官上的清净,心情也感到安宁许多。
叶昭序最近对她很好,她正在努力学习下厨,给女儿煲了各种很难吃的鸡汤鱼汤羊肉汤,江萌戳破她的心思:“你就是看我高三了才这么温柔,等我考完试肯定变脸,又不准这个又不准那个的。”
叶昭序仍旧快言快语:“知道就好,赶紧珍惜吧,过完高三谁还这么伺候你?”
“……”
江萌嘴都气歪了。
当天晚上,江萌背书背到很晚,她给A发了消息:「你最近好安静」
本来以为他睡了,没想到那头竟然回了消息过来:「学习呢,考大学」
A问她:「头像怎么换了?」
江萌:「好看吗?这是我照片」
A:「看出来了」
江萌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和某个认识的同学对应,她有时候能感觉到,李疏珩可能是对她有点意思的。
有时候又反思,会不会是她太过自恋?
可那些惊人的巧合难以得到解释,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他知道烟花的事。
他也知道,她喜欢友人A。
画册上落款的A,清秀的字迹,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江萌:「忘记我们俩是情头了,要不我换回来?」
A:「不用」
江萌:「我昨天看了个电影,蛮有意思的,我给你讲讲」
A:「现在?」
江萌:「怎么了吗?」
A:「看看现在几点,外面鸡都打鸣了」
A:「你就只会折磨我?」
江萌:「你不是在学习吗?」
A:「其实是被你震醒了」
不知道真的假的,江萌笑了。
她说:「嫌我烦了?那你睡吧,手机别挨着枕头」
A:「讲吧」
A:「永远不会嫌你烦」
江萌:「你就是嫌我烦了!」
A:「求你了大小姐,快点讲给我听吧,我好想知道啊」
江萌笑得不行,她看了眼时间,居然都快三点了。
真是不好意思,于是她决定不说电影的事了,但是对他稍作提醒:「永远这个词很重的,不要轻易说啦。」
她不相信永远,就像爸爸妈妈的爱会破碎,谢琢和陈迹舟也总会离开。
实际上,每个人能陪她一段路就好了。
A没有回复。
最后,江萌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句心里话:「我想见你,可以吗?」
她本以为这句话也不会得到回应。
但过了会儿,A答应她:「好」-
他们约的见面时间是周五晚上,没想到真的到这一天,她会感到十分的忐忑。
星期三有晚自习,放学的课间,江萌给陈迹舟发了条消息:「你下课了吗?我们班今天调座位,能不能帮我搬下桌子?」
陈迹舟答应了她一会儿过来。
晚饭没下去吃,赵苑婷到她座位边上跟她一起看了会儿韩娱杂志,江萌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又趁着课间没人,偷偷跟她讲了她和友人A结实的来龙去脉,以及对于他本人一些猜测。
赵苑婷对她一脸失望地说:“李疏珩?你还不如喜欢陈迹舟呢!”
江萌压着她的肩膀“嘘”了一声,“声音小点,请问这两者的逻辑关系是什么?”
而且江萌到现在没有搞清,她对A的感情能不能算得上喜欢。
在爱情这一块的感知上,江萌的体验始终是空白的。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体会,看到对方为她放一场烟花就心跳加速,这真的能算喜欢吗?听起来挺浅薄的。
“春梦”是会让人大开滤镜,可是她还做过和她偶像的春梦啊。
她对偶像的感情很确定,只有遥遥相望的崇拜,没有对男朋友的占有欲。
赵苑婷有失偏颇的结论让想法本就糊涂的江萌皱了眉。
赵苑婷冷静了一下:“不好意思,满脑子都是他们跳高比赛了。”
江萌很难说她喜不喜欢A,但她对李疏珩显然就没有什么情愫了,不过还是为他说了句话:“李疏珩挺好的吧。”
“陈迹舟
就不好了吗?”
“陈迹舟很好……是很重要的人。”江萌默了默,觉得话题很歪,哪里不对劲,“但是我们是朋友啊。”
赵苑婷挑眉:“朋友怎么了?”
江萌反问:“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赵苑婷大惊失色,抱着胸躲开一丈:“我们俩都是女的,怎么在一起啊?!”
江萌一本正经:“虽然他不是女的,但是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我的心情就是你现在的心情,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赵苑婷试着理解她的话,又听见江萌问:“你会尝试把我发展成伴侣吗?”
“当然不会了!”
江萌摊手:“那不就得了。”
赵苑婷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有点懂了。
窗外秋日急雨落下,把她们的声音冲淡。
陈迹舟的步伐停顿在窗户后面好一会儿,确定话题不会再继续下去,他敲了敲教室的门,而后走进去。
第25章 第25章一个很适合初吻发生的傍……
等到班里人来多了些,集中在一起换座位,陈迹舟帮江萌挪了桌子。
江萌平时要是懒得动,会找谢琢帮忙,但因为上次的无脑玩笑,她现在跟谢琢处在绝交期。和陈迹舟有所不同,江萌要是跟谢琢绝交一个月,他没准从头到尾都不会察觉到,我们绝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更别说来哄她高兴了。
她戳着牛奶站在旁边喝的时候,又想起妈妈打趣她和陈迹舟的那些话。
纵然不把那些虚张声势的撮合放心里,江萌不否认,他确实挺适合当男朋友的。
后脑勺被后面过来的手掌拍了一下,陈迹舟从后往前走,声音散漫低沉:“没别的事我走了。”
江萌:“你干什么去。”
“打球。”
“下雨还打球?”
“羽毛球。”
“带我带我。”江萌立刻放下手里东西跟他过去,跟过去,仰脸看他,“一天不打球你闲得难受?”
陈迹舟瞥了她一眼:“生命在于运动,主要是怕天天在那做题,脑子都生锈了。”
江萌认同:“非常有道理,我也要动一动。”
他又一派张口就是胡说的德性:“没什么道理,你运不运动做不做题脑子都锈。”
江萌想打他,被陈迹舟笑着截住了手臂。
她没再动手,到走廊上,人少一些,江萌稍微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脚尖踮起,到他耳边轻飘飘地说了句:“我后天要去见一个人。”
陈迹舟往前走,声音很沉地问:“什么人。”
江萌用手指头点了点下巴,揣摩着说:“一个网友,我很喜欢跟他聊天的,他人特别好,而且超有耐心,陪我聊到三点哎——对了陈迹舟,你有喜欢的人吗?”
好生硬的转折。
陈迹舟看着地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
江萌莫名觉得他今天情绪不高涨,回应敷衍,但她没有细究原因,只咧着嘴巴嘲笑他一句:“我就知道,你也是个新兵蛋子。”
她拍拍陈迹舟的肩膀,面露与他共进步的严肃决心:“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跟我说啊,我会站在女孩子的角度帮你出谋划策的。”
陈迹舟腿长一些,虽然步伐慢悠悠,但还是很快走到了她的前面去,没有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他带她去体育馆打了会儿羽毛球,但他今天发挥得心不在焉,陈迹舟坐在一旁休息的时候,让自己朋友教了会儿江萌,他微微躬身,手肘撑在膝头,摸出口袋那个小小的诺基亚,开机,然后点开江萌的头像看了看。
明明有无数个可以开口的瞬间,比如刚才听着她说,她要和那个人见面。
他明明可以说:别去了傻子,我就在你面前呢。
可惜,每一个挑明的机会都被他错失。
那后天就会是最合适的时间吗?
要不还是算了。
陈迹舟皱着眉,心烦地拂了一下头发。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又生出退缩的意图。
是因为她刚刚在教室里那一番话吗?
真的见了面,可以说什么呢?
没错,我就是那个陪你聊天到三点的人。
江萌会怎么做呢?她大概率会诧异,会惶恐,接着失望,连心动都一并回收,她满满的期待会像一桶水被踹翻,一滴不剩。
我要等的人不是你,耍我好玩吗陈迹舟?
再接下去,他该说什么?
等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但是,可以看看我吗,江萌。
其实我也挺好的。
我很喜欢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最有可能的状况是,她会像赵苑婷演示的那样惊恐躲开。
从此以后,他连带她打球的机会都不再有。
陈迹舟撑着膝盖,沉默了会儿,他又换成仰坐的姿势,想让紧缩的心脏一并被舒展,他看看体育馆外面黑色的天幕,人往往在这么某一刻就陷入了绝境,陡然间他意识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合适的机会。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不被爱的人没有谈感情的条件。
他就算跟她在手机上聊到地老天荒,见面那一刻,仍然会迎来两败俱伤的局面。
那天,或许不该在睡得稀里糊涂的时候,贸然应下她的请求,但是此刻说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陈迹舟把手机收起来,拎着拍子走回球场上。
江萌和A约着见面的地方,在学校图书馆的二楼露台,平台下面是片树林,很隐蔽,有些情侣晚自习的时候会来这里约会。
江萌今天把头发扎得很精致,校服洗得很干净,袖口、领口都摆弄得很整齐。
周五傍晚,学校的氛围松懈,有几个男生在树林里抽烟,江萌四处看看,他会在这群人里面吗?显然不在,那些人很混很散漫。她又趴在栏杆上,往下盯着流动的人群。离校的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高一的,高二的,高三的。她又看看天上,漂亮的云四处飘散,晴朗的天气适合见面,适合奔赴。
眼看着已经到时间了,江萌调整了一下呼吸。
紧张,还是紧张。
她打开手机,没什么头绪,下意识点开的是李疏珩的聊天框。
他们俩没怎么聊过天,但是江萌总是不受控制地去联想些什么。
与其说等待,不如说是在确认。她站在这里,就是刚做完一道题,在往后翻参考答案的过程。
喜不喜欢另谈。
她就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底下的鹅卵石小路上,有值日生拎着簸箕走过。
很快,她听到有人在底下吹了一声流氓哨。
江萌立刻往下看去。
陈迹舟背着黑色的包,手掌遮在额前挡太阳,正抬着脸往上看着她笑。笑容清逸俊朗,十分好看,浑身上下散发着散漫而微微锐利的少年感。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摇晃的树叶之间,美好的画面宛如存在于电影镜头中。
然而江萌还是无语了一瞬。
谁要他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无心搭理,背过身去,靠在栏杆上。
陈迹舟从旁边的露天楼梯走上来。
江萌都没挪眼看他,枯燥地划了会儿手机界面:“你怎么来了,不去打球吗?”
陈迹舟站在她旁边,松弛地躬身,双臂撑在护栏上,手指交握在一起,两人挨得挺近,大概就隔了个十公分。他看了眼旁边低着头的江萌:“今天不打球,今天有点事。”
她仍然背靠着栏杆站立,没心情跟他寒暄似的,就没吭声。
陈迹舟看了看她,一番需要斟酌的言辞,随着喉结的滚动而在深处翻覆,他低声地问:“你就在这儿约会?”
“嗯。”
江萌扫了他一眼,静默几秒,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A就是陈迹舟吗?
虽然他们两个说话口吻时不时让她觉得相似,偶尔让她窜频。比如那些自恋的,猖狂的语气,总让她不自觉脑
补是陈迹舟在跟她说话,但是,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江萌告诉他:“我在等人。”
“就你上次说的那个?”
“是啊。”
“真有人会来?”
“会的。”
她不假思索点头。
“我怎么那么不信,”陈迹舟望着树林里新旧交替的叶子,过了会儿,好似看透她眼里的失望,火上浇油地嘲弄:“与其证明有人爱你到凌晨三点,还不如证明,你数学能考满分。”
“……”
江萌想把他一拳撂倒。
他又弯眼笑着,挡掉她挥过来的手腕。
她现在没心情跟他胡闹,又呆呆地望着下面那条鹅卵石小路。
过了一会儿,陈迹舟笑了一笑,是他最熟悉自如的那一副轻松笑容,迎着林里吹来的风,神色爽朗干净,眼神阳光而又蓬勃。在江萌看向他的时候,陈迹舟说:“有没有想过,没准你要等的人就是我呢?”
他的语气也很轻松。
像在开一个玩笑。
即便是玩笑,在这个时刻,江萌也难免信以为真,不过这恍惚的信以为真,只发生在一个瞬间。
江萌和友人A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她立刻问了陈迹舟一个问题:“你现在还玩无人之境吗?”
陈迹舟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转换的这么快:“什么,游戏吗?”
……他果然不知道。
这一点江萌深信不疑,他不是装的,因为对陈迹舟来说那游戏有些低级了,有一次去网吧,她逼他开了个号陪她玩,后来是见他登过几次,但他确实没兴趣,没打到几级就丢一边去了。
A对那个游戏可是很热衷的,还跟她讨论买装备之类的事。
虽然后来爸妈限制了她的零花钱,不准她打游戏了,但短短一年,他总不至于忘了自己当年熬夜通的关叫什么吧?
江萌垂眸,随着时间流逝,她勉力一笑:“谢谢你啊陈迹舟。”
像是知道那个人不会来了,他还出现在这给她一个台阶下。
仔细一想,从始至终,只有他会陪在她的身边。
难过的时候,快乐的时候,被逐出家门的时候,甚至,被人放鸽子的时候。
她很轻声地说:“但是别闹了。”
“……”
江萌没有再看他的表情,她觉得眼睛湿漉漉的,但很快打起精神,把责怪丢给犯错的人:“可能长得太丑了吧,不好意思来见我这个大美女,一定是个癞蛤蟆精。”
她扬起眼,对着陈迹舟笑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眶的一点红痕,并不明显,可每当她心中酸涩显露的时刻,她的难过在他这里就会被放大一万倍。
“江萌。”
陈迹舟静静看着她,丧失了开玩笑和看热闹的那股随意气性,他忽然变得正经,从心底吐露出一句:“你不愿意相信是我吗?”
但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脸上带出的笑容,是在试图掩盖难堪的情绪:“我是傻子吧,在等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人,哎没关系,反正跟人交朋友,有愉快的交集就挺不错的,就像我跟你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不应该有什么期待的。”
她语速很快,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生怕一停顿就会被嘲笑似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有感情都是这样,亲情友情。”
江萌用手掌盖过眼睛,飞快地一擦。
她绕过他准备从楼梯下去时,陈迹舟握了下她的肩膀,力道稍重,让江萌撞在他的肩头。
他低头看着靠在怀里的人。
“别哭。”陈迹舟低声地说。
江萌在这个算不上拥抱的依靠时刻,只花两秒钟便重整旗鼓,收拾好心情,又抿出一个笑来。
她脱离了陈迹舟的掌心,冲他说:“我才不会哭呢,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学习啦。”
江萌说完,洒脱地跟他挥挥手,便笑着走远了。
小小的露台藏在高大的建筑后面,狭窄而暧昧,适合所有怕被抓包的学生约会,这里发生过太多的分分合合与黏黏腻腻。
他也抱有过一丝希望,虽然只有0.1%,等同于无。
如果她愿意接受他,他会在这里吻她。
就在这一个明媚和煦的日子,倦鸟归巢,林间风起,夕阳和晚风都柔情得恰到好处的傍晚。
在一个很适合初吻发生的傍晚。
可是江萌剿灭了那0.1%的希望。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她的眼里只有失望,她脸上写满了不愿意。
那些分分合合与黏黏腻腻,并不会属于陈迹舟。
他维持着在栏杆上搭着手臂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目送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江萌就给A发了消息:「你要不要给我个解释啊?」
断档的聊天界面,直到半夜,才有了姗姗来迟的回应。
A只发来三个字:「对不起」
江萌没有删了他。
她不需要付出那么浓烈的情绪去面对一次失约。
但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络了。
彼此十分默契,为这段“友情”划上句号。
不论她的猜想是否失误,这一份情绪波及到了李疏珩。不知不觉,时间流逝,等李疏珩再来找她的时候,平江已经进入严寒的冬天,江萌在学生几乎走光的教室里挑灯夜战,执笔做题,有人来找她交流题目,敲了敲后面的门。
时隔多日,江萌已经不怎么惦记友人A了,对待李疏珩的心态也有所好转。
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反应,只友好地笑了一笑:“坐吧。”
他以交流题目为名接近她,江萌不是看不出来他微妙的意图,但是只要窗户纸不被捅破,她就没有理由拒绝旁人的靠近。
江萌跟他讲了个数学填空。
她的钥匙串放在桌面上,被李疏珩发现,他问能不能看一看。
南瓜马车的空缺位置被一张大头贴照片填上。
是十岁那年,她拉着陈迹舟拍的。
个性里还有点小小傲娇的少爷叉着腰宁死不从,他一个男子汉怎么能拍这种花里胡哨的卡哇伊照片呢!然而最终,不出所料,又折服于女孩子委屈要哭的表情。
但那副傲娇的眼神还是定格在了照片里。
李疏珩掀过来才发现,这是张合照。
江萌拿手里的笔头隔空指了一下,给他介绍说:“这是我和陈迹舟。”
李疏珩自然认识:“我知道。”
江萌怕他误会什么,笑笑说:“不过我只是觉得我这张照片很可爱才挂上来的,跟他没什么关系啊,可不要以为我暗恋他,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他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李疏珩看了看照片,又看看江萌,像在比对着什么,问她:“这时候多大?”
“十岁。”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
她撑着脑袋,笑得美好又漂亮:“当然啦,我们可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
她又点点照片说:“他小时候就超帅的,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命犯桃花了。”
李疏珩勾了勾唇角,又浅淡地扫了一眼照片,意外地说:“其实就那样。”
李疏珩把她那一串钥匙拂开了。
他表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
江萌也不是没有眼力见,非要跟他硬聊不感兴趣的话题,不过这个动作让她愣了愣。
她觉得他毫不友善。
“其实就那样?你说话怎么酸不溜秋的。”
江萌收回钥匙。
她有时候管理不好情绪,就会说话直接。尤其是感到被冒犯的时候,人家顶她一下,她会不经思考地下意识顶回去。
大多数情况,她又会因为嘴快而后悔。
因为江萌不喜欢得罪别
人。
但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生出后悔的情绪。
李疏珩这个表现温淡的人,也难得与她呛声:“我觉得不帅,你觉得帅。非要争个短长吗?”
“你觉得不帅,那应该是你的问题,我长你短。”江萌微笑,“要不你再仔细看看?顶帅好吗?帅得很客观好吗。”
李疏珩没有再看。
他盯着桌面的卷子,却也无心做题。
心口有猎猎鼓风,一触即破的薄膜被穿透,他无法再次忍耐着被憋闷的情绪吞没的感受,终于在看似冷静的状态里,让弦上一支灰霉的箭飞出了心脏。
“我讨厌世界上很多东西。
“我讨厌人一出生就被框定在某个范围里,好像怎么都挣脱不了,讨厌被设定好程序的人生。
“我也讨厌不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
江萌怔了怔,皱起眉:“你是在内涵谁吗?”
她终于听懂只言片语里的利器。
他因为身世而敏感,也十分在意陈迹舟的家世很不错这件事,所以连英俊的相貌都伤人,让他无法直面。
“可是陈迹舟是很好的人啊。”她下意识的维护好朋友。
“我的意思是,就算他不是陈迹舟,他也会活得很从容。你在意的东西,反而是他不在意的。就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不会被困住。”
她讲了半天,好像在说绕口令。
江萌是很害怕吵架的性格,但李疏珩的话一直在给她添堵,她很难受,必须在今天跟他要争出个胜负来。
他把脸转向她,问了一个直指人心的敏感问题:“你喜欢他吗?”
而江萌非常坦荡:“如果喜欢好朋友的喜欢也算喜欢的话,那我当然喜欢他啊。”
她告诉他:“我很幸运我遇到这样一个人,我很幸运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有着别人无法取代的回忆。”
在接下来的沉默里,她定定地看着李疏珩:“其实你也觉得他很帅吧?但是你不想承认,因为你嫉妒他。”
他被噎住:“我不是——”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喜欢陈迹舟,那就是嫉妒他的人。所以你说他的坏话不会让我觉得他不好,而是觉得你的思维方式有问题。”江萌咬着发紧的牙,严肃地说,“如果你要这样议论我的朋友,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
第26章 第26章并不圆满的十七岁
眼见着江萌提着东西要走,李疏珩起了身,紧急地道了歉:“对不起,江萌。我不应该乱说话。”
他声音很低,是真的垂首认错的姿态。
江萌被他拉住手臂,又回眸看他:“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讨厌不坦诚的人。”
江萌皱着眉,自言自语一般嘀咕道:“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A,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冷冷笑一声,是对自己衡量失策的自嘲:“我怎么会觉得你是他呢,我竟然对你抱有过期待。”
李疏珩不解:“什么意思?”
江萌甩开他的手,不想再纠缠下去,急匆匆出了教室。
除了让她口不择言的爸爸,这还是江萌第一次跟人吵架,她不擅长做这件事,于是手不自觉地在发抖,她没办法再维持友善的笑去面对恶意。
江萌把钥匙握在手中,低着头走路,没几步就撞上一个男生。
“江萌?”
谢琢低垂着眼睛,看到她青黑的脸色,发现她不对劲,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说完,快速地瞥了一眼后面的男生,心底闪过一丝好奇。
谢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含敌意地看向留在他们班教室里的李疏珩。
“我、我跟人吵架了。”
江萌在谢琢这里得到了一点安全感,抓住他手臂的指头缩紧,用虚脱乏力的嗓音说:“就是……遇到了讨厌的人。”
原来只是吵架。
谢琢不是虚与委蛇的性格,不跟人起冲突是因为他很擅长平衡自我,于是,也将这份豁达的智慧传达给了江萌:“讨厌就远离好了,吵来吵去伤筋动骨。”
江萌双腿软着,站不稳似的,谢琢怕她跌倒,扶了下她的肩膀:“看清了一个人,是好事。”
她说:“下次你早点来,帮我吵。”
谢琢轻轻地笑了:“好,我帮你吵。”
江萌缓了缓气息,也挤出一个笑:“谢琢,你真好,还是你好。”
见到谢琢过来,李疏珩便没有再试图挽留江萌,他往这里看了一眼,便从后门离开,选择走另一边的楼道。
他姿态沉静,被人看在眼里,却像极了沮丧的逃离。
谢琢刚才是去办公室问了个题目,现在回来取自己的书包。
他们一起往外面走。
呼啸的风声里,谢琢把手里的黑色围巾给她。
在江萌纳闷的眼神中,他说:“他留给你的,外面下雪了。”
冬天来得很快,急转直下的温度里,她站在风口,接过陈迹舟让谢琢转交的围巾。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找他。
陈迹舟最近也在定心学习,准备出国的材料和考试,球都不打了。她有时路过他的班级,想找他说话,但看到他在那里认真地做题,便不忍心打扰。
围巾握在手中,毛绒的质感和气味之外,还有一层浅淡的香,像柑橘调的香水,她凑近了找香气的源头,但这气息并不集中,只是从围巾的边角散发出来,在她贴近时,会悠久地萦绕着她,如同某一种虚浮而流动的守护,很快,江萌反应过来,这是男孩子用的须后水的味道。
成长缓慢,她只记得十岁那年,胸口长出硬块时的忐忑惊恐,却忘记了他是哪一天开始长胡子的。
忘记面前的人从哪一天开始,具备了男性的宽厚背影与成熟气质。
转变势必会带来什么,比如站在分岔路口时,往左走往右走的选择,那是她不忍心思量下去的部分。
她把围巾慢慢地绕在脖子上,仿佛在冬天陷入一个盛夏。
江萌平静了许多。
她用两根指头捏住他的袖子:“谢琢,我是特别特别需要朋友的,但我也不是什么人渣朋友都需要。你你,答应我别杀人放火,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谢琢打量打量她,在她脆弱的情绪里,省去了那些揶揄的话,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她说:“陈迹舟也是。”
谢琢淡淡:“那你去和他说。”
江萌笑了,跟着他的步伐,上了他家的车。
坐在车里,江萌搓搓手心,把围巾往脸上拥了一下:“好暖和。”
谢琢也抬手,又揉了一下那毛茸茸的质感:“羊绒的。”
钥匙在手里,都被捂暖了,江萌又取出来看了看,“你看这个照片,帅不帅?”
谢琢倒是没说帅不帅,扫了一眼,胡言乱语一句:“般配。”
江萌没回应他,她回忆着说:“当时拉你拍,你都不肯,虽然陈迹舟也不情不愿的,但他会陪我做我想做的事,你知道吗,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谢琢的语气不咸不淡:“都说了让你嫁——”
话音未落。
停在路口的车窗户被敲了敲。
江萌赶忙将车窗降下,看到男孩子明朗干净的笑容在缓缓下落的雪中显现,陈迹舟跨在山地车上,撑着把手,俯首往窗户里看,他叮了两下铃,声线在凛冽的风声里,微微扬起:“你们俩凑一起了,怎么不捎上我?”
江萌笑着冲他招招手:“快来快来,还有个座。”
前方绿灯亮起。
“蒋叔叔,”谢琢提醒前面的司机,“开慢点。”
陈迹舟骑车跟上,他潇洒地一笑:“不上了,我就喜欢吹风。”
凉风
把额前的发掀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他清晰深邃的眉眼。
天气冷,陈迹舟穿了冲锋衣,在风里骑车,耳朵红,鼻子红,指关节红,嘴巴也红。这样的气候显得他的皮肤更加冷白,嘴角翘起一点弧度,配合亮晶晶的眼睛,就把夜空都照得明亮。让她想起电影里的话:一笑万古春,此境非你莫属。
十七岁的少年初长成,在他这里,生命仿佛没有黑夜与隆冬。
江萌降了一半的窗户,手指攀在窗沿上,没有理睬谢琢的那句“注意安全”,她将脸冲着外面,看着他骑车赶上他们的轿车。
在他加速时,她会嚷嚷:“慢点慢点,路很滑的!”
在他赶上来时,她又笑嘻嘻地改口:“快点快点,快追上来。”
陈迹舟分外地配合她的指点。
天气冷冷的,但江萌看到他袒露的手指骨节和不会融化的笑容,最好的朋友都在身边,让她在温暖到想流眼泪的感受里,眨了眨眼眶的水汽。
江萌伸出手,像要抓住他似的。
陈迹舟伸展手臂,在雪光之中,跟她击了个掌,他干燥而温暖的手心擦过她的,一触即分。
见她难为情地又把手收回去,他轻轻地笑了。
陈迹舟在一个转角和他们分别,他腾出一只手挥别,腕上的黑色机械表随着动作晃了两下,在她的视网膜里留一道灰白的光线。
“走了,晚安。”
很快,谢琢的手机亮了,他打开,便看到陈迹舟发来的消息:「怎么哭了?」
他说:「照顾好她啊。」
谢琢这才注意到江萌泛泪又带笑的眼,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谢琢并不知道这样够不够。他无法像陈迹舟一样细腻地丈量好女生的所求,或者说,江萌的所求。想了一想,只是选择再潦草地多塞给她一张-
跨年前几天,陈迹舟跟谢琢在一起吃了顿饭,就他们两个。
谢琢有时会觉得他有很深厚的心事。
但更多时候他想的是,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心事?成天把千金难买我乐意挂在嘴边的人,考试心态比谁都稳的人,就算垫底也不难受,还会吊儿郎当地说,“挺好,进步空间又大了”的人,会有什么消极的情绪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然而千杯不醉的人设在那个夜里潦倒了,在烧烤摊上喝了点二锅头,陈迹舟倒在谢琢的背上。
谢琢出门的时候没想过,他还要肩负把他背回家的使命。
不过幸好,陈迹舟的酒品还可以,喝醉了就安静趴下,没什么激烈得胡说八道的醉态让他在大马路上丢脸。
谢琢想,算他还有点良心。
陈迹舟睡了一路。
谢琢在他家单元楼前下了车,把人搭在肩上往里面走。
夜已经很深了,楼里楼外都没什么人。
谢琢按了楼下自动门的开关,往里走时,忽然听见背上的人出了声。
陈迹舟没有醒,只是很浅地说了句梦话:“喜欢我吧。”
“……”谢琢被吓得不轻,按电梯的手都顿住了,“什么?”
本来以为自己听错,脚步声停下后,落针可闻的室内空间里,他确确凿凿地听见了一句:“喜欢我,好不好。”
要是这语气稀里糊涂的就算了,谢琢也能稀里糊涂不往心里去,但他口齿清晰,一字一句,都讲得极为认真:“一个晚上也可以。”
谢琢没有想象过,“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想象过陈迹舟会面露脆弱,妥协,或是忧伤。
他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样子。
而他此刻在他的背上,谢琢也见不到他皱起的眉心。
虽然没有造作的醉态,但酒后吐真言的真理仍会在夜晚袒露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还有课。
是在晚上,谢琢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碰到从连廊那头走过来的陈迹舟。
他跟一个男生一起,准备去办公室拿卷子,两人正在说话,见到谢琢,陈迹舟扬起脸,看着他问:“昨天你给我送回去的?”
谢琢不满:“重死了。”
“我比你高一公分,你背不动我也正常。”陈迹舟拍一下他的胸口,“谢了。”
谢琢纠正:“0.6而已。”
陈迹舟没再管他说什么,他路过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谢琢却转过身,迟疑过后,轻声叫住他:“问你个事。”
陈迹舟闻言,旋即驻足:“你说。”
谢琢看了眼他旁边的男生。
陈迹舟心领神会,到他面前,听见谢琢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陈迹舟被他说得愣在那里,匪夷所思地看一眼脸色正经的谢琢,认为他很可疑:“别因为背我回一次家就对我有非分之想啊,我不答应。”
谢琢紧绷了一整天的神情终于能够松下。
不过,这话越想越不对劲。
“什么意思啊谢琢。”
陈迹舟歪着脸,琢磨了一番,他眼神思索,上下扫了对方几眼,“小爷我这么有魅力了?”
“……”
谢琢脸冷下来:“滚。”
陈迹舟短促地一笑,又放心地拍拍他的肩:“这还差不多。”
谢琢猜想,会不会昨天吐真言的时候,再洒脱的人,眼睛也是脆弱的。
可是此刻若无其事的笑难以让人看出半分端倪。
陈迹舟总有一些非常向上的口头禅,信手拈来,要将快乐与能量带给所有人。
要开心啊,谢琢。
要开心啊,江萌。
要开心啊,苏玉。
校园的连廊长得宛如没有尽头,没有灯光,谢琢只听着步调在沉闷往前,落入了黑暗。有如光阴漫长,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熬上苦海的堤岸。
或许很快,或许十年,或许只能无声地沉潜,祈求时间快些流逝,好让他早日忘掉这并不圆满的十七岁。
要开心啊,陈迹舟。
第27章 第27章珍贵的心要放在胸膛里
高三的这个新年过得很别扭。
因为江萌又要见到江宿了。
过年的日子讲个阖家团圆,虽然江宿可能有好几个家,在他和叶昭序的离婚证下来之前,总得回来做做样子。用通俗的话讲,他还算是一家之主呢,必然仍有资格主持这个新年。
他们一起吃饭,贴对联,但江萌并不再留恋其乐融融的饭桌,也不再叫他爸爸,小时候发誓再也不跟他们说话的计划,大概真的要执行到从此以后了。
江宿不喜欢她这样,忍无可忍地敲她的门,说要和她聊一聊。
江萌说不想聊。
元宵节那天,江萌在节日的氛围里坐立难安,她无所适从地给谢琢发了消息,也没什么话好讲,于是随便找个开场白:「你上周陪苏玉去福利院了?」
谢琢:「嗯」
江萌:「她那个章盖好了吗?」
谢琢:「盖好了」
谢琢又问:「怎么了?」
江萌:「没事啦,关心一下」
做了会儿卷子,很难的数学大题让她抓了抓头发。
江萌没有什么心思,又拿起手机,给陈迹舟发了消息:「家里没人」
过了几分钟,陈迹舟回:「你来南三区吧,我做饭给你吃」
江萌的脸色瞬间回温,她笑着放下手机,立刻起身去拿外套。
她下楼的时候,兴冲冲地给他打了电话:“你还会做饭吗?”
那头语气懒懒地反问:“你觉得呢。”
江萌笑说:“我觉得你不会,你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
他好似也笑了一声,很轻的,从听筒里虚虚浮出。
陈迹舟说:“第一次很重要,需要你的支持和见证。”
江萌说:“这么有仪式感啊,下厨这种小事也要记录第一次。”
“主要是支持,万一不留神把厨房烧了,你还能捞我一条小命。”
江萌哈哈一笑,问他:“晚上还能买到菜吗?”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的:“买不到我就去隔壁化缘,借几根,不会让你饿着。”
江萌心满意足地到了他家。
“王老师不在吗?”
她往里头走,摘了帽子和围巾,探进一双灵动的眼睛,稍微往旁边打量打量。
“打牌去了。”
家里暖和些,陈迹舟穿了件黑色的毛衣,给江萌开了门便转身走回厨房,毛衣的袖口撸起到胳膊,正在洗菜的手还湿漉漉的,他回去关了水龙头,江萌看着他把洗菜篮里沥好水的蔬菜取出来放到砧板上,动作还算娴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
的第一次下厨,但陈迹舟这人做任何事都极少显现出慌张的姿态,他好像生来就游刃有余,身上只充斥着属于夜晚的倦怠和宁静。
陈迹舟没说,其实是他把外公支走的,长辈在,她就难免拘谨,会露出不想笑的笑,会做不想寒暄的寒暄,完全没有办法全然放松自在。
她本来就很少有放松的时刻。
他不想见到她这样。
江萌没有太多的生活技能,连煤气都不知道在哪里开,但她想帮他打打下手。
陈迹舟用余光看到,她正拿一把水果刀在给土豆削皮,动作很生硬,手也没有支点,土豆皮几乎是被她一块一块铲出去的,这样很危险,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腕,对上江萌好奇的脸色,陈迹舟忍不住笑了:“你在家里就这么给叔叔阿姨捣乱?”
江萌愣了下。
她以为他要下一秒就说:怪不得他们都烦你。
但是陈迹舟没有说这样的话。
他放下她手里的刀,低眸看她,低沉的气息绕在她的耳后,好像还掺了点堪称宠溺的笑,是觉得她稀里糊涂的很有意思:“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江萌没有再做事,也没有再说话。
陈迹舟继续背过身去,添油加火,刺耳的油锅声之外,她听见他说了一句:“江萌,下辈子我当你爸爸,怎么样。”
陈迹舟的重音在我这个字上面。
她在浓浓的烟火气里,挑一挑眉:“你们男生为什么总有执着于被喊爸爸的恶趣味?”
她讲完,懒得听他的回答,飞快地溜出去了。
吃完这顿晚饭,江萌从手机里看到一些景区的元宵节活动图,场地置办得还挺漂亮的。
她提议说:“我们去放河灯吧。”
陈迹舟答应了她。
他们步行过去,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很远的路。
她跟他聊喜欢的电影,喜欢的动漫,喜欢的历史人物,喜欢的书。
碰巧,她喜欢的他都喜欢。
她说不清,这得归功于他学识渊博,或者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在路上,陈迹舟看到一只流浪小猫,他喜欢猫咪,所以停步在那里,过去跟它互动了一会儿。
江萌怕野猫咬人,就站在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上手的冲动,又稀奇地问:“你这么喜欢小猫小狗,有没有想过自己养一只?”
“不养,”陈迹舟蹲在那撸猫,背对着她,用很不正经但又煞有其事的语气说,“我可是要四海为家的。”
宠物象征着什么呢,无法带走的牵绊,留守的爱。
他不可以带着牵绊出门,他不可以让爱留守。毋庸置疑,这会影响他浪迹天涯的诗意生活。
“它不咬人,”陈迹舟用与小猫俨然混得相熟的语气说着,回头看看江萌,“你要摸一下吗?”
她摇摇头,还在撑着下巴帮他出谋划策:“那你可以以后结婚养嘛,结婚肯定就安定下来啦。”
修长的少年指节蹭在小猫的下巴上,在听到这句话时,稍稍一顿。
他说:“我不结婚。”
尽管在他们的年纪,讲这样的话题为时过早,但他武断的语气令她怔了一怔,江萌没有想到会等到这样的答案,讷讷地出声,条件反射问为什么。
“没有人喜欢我,结不了啊。”
陈迹舟站了起来,看过来时眼里带笑,“一个人也挺好的,我不喜欢被困住。”
没有人喜欢他?他是在开玩笑吗?她看不懂了,总是这样吊儿郎当的,真心假话都难以分辨。
江萌还想问句为什么。
但是陈迹舟已经起身找地方去洗手了。
江萌跟他一起在古街的护城河里放了河灯,她突然奇想,又找到一面广告纸,折了一艘纸船,让小船随着河水的流向自然漂下。
她说,小时候折了很多纸船,都没有放出去过,想试一试它究竟能流多远。她做好纸张变潮,淹没河底的心理准备,但事故没有发生。
最后,它真的流了很远,在灯光的掩映之下,用一去不返的超逸流速,很快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她带着祝福的心目送,又难掩酸楚地想,四海为家的小船还会流回来吗?
江萌没有想出答案,看身后的人,陈迹舟一直在安静地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他还没出声,江萌又立马给自己找台阶:“你不要觉得我很可怜,我其实还挺开心的。”
陈迹舟表现平静:“我怎么会觉得你可怜,我恭喜你还来不及。”
他笑着,真的用恭喜的眼神看着她说:“说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发生过的爱情,幸福,结束就结束了,你也不用总想那些是是非非,纠结这个纠结那个了。”
陈迹舟曲指,刮走她眉心的一点碎屑,关节一凉才意识到,这不是尘埃,是一片雪。
他微微折身靠近,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以后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吧,别成天在那忧郁了。”
刮掉雪粒的关节又轻轻在她额心敲一下,像是希望她记住他的话。
雪从天上落下来。
江萌眨一眨眼,睫毛白了一两根。
他总能这样云淡风轻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写着:到底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生活明明有那么多的解法。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到穷的叮当响的地步还能出去化缘。离就离呗,又不是你离——你离那就更好了,活了半辈子还能去找下一春,世上几个人有这福气啊?
她正要答应他,突然听见细微的崩裂声,发生在她的耳后。
江萌听到声音微微一惊,紧接着,她的头发散落。
是她用旧的头绳不合时宜断掉了。
这绳子很短,就算打个结也打不了,于是江萌就散着头发跟他走了一段,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有太过执着要把头发绑回去,但站在那里,忽而一桩心事生出,急切到呼之欲出,倘若不被满足,将来会无比遗憾。
江萌说:“陈迹舟,你会扎头发吗?”
他没说话,但有点懵。
她说:“我看不到后面,总是扎不好。你帮我梳一下,好不?”
只犹豫了两秒钟,虽然有为难,但陈迹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正好附近有个便利店,他去买了发圈和梳子。
江萌稍稍仰头,方便他扎高一些,她抬头看到沉郁的古木,是不应季的苦楝,茂盛的枝叶正在挡去飞扬的雪,让他们在严寒之外,还守住了最后一方简短的温存。
“疼吗。”
“不疼,你用力点,不然扎不紧。”
她刚讲完这句话,嘶了一声,一根头发断了,轻到没声音。
陈迹舟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手里动作明显顿了顿,他快速而局促地说:“弄断了一根,不好意思。”
江萌笑了,立刻弯着眼睛回头捕捉他的表情。
她仿佛看到他小时候犯错事情时狼狈的样子。
可惜这人后来就不狼狈了,越活越有经验,碰到什么事都能四两拨千斤,什么都难不倒他。
没想到,到头来败给一根头发。
“真的不疼?”他认真问。
“疼死了,我在强颜欢笑好不好!”
“那我还是轻点吧。”
他小心到连声音都放轻了。
江萌在心里止不住地笑。
他的动作太谨慎,怕弄疼她,直到微冷的指尖擦过她的头皮,她不再笑,因为她的心抖了一下。
江萌突然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不是惊慌,不是紧张,不是恐惧,也不是吊桥效应。
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在他靠近时发生。
或许,该归为心动。
这种微妙晦涩的知觉,怎么描述呢?
如果现在有人再让她给陈迹舟转交情书,
江萌一定会拒绝。
不是碍于面子,是忠于感受。
她对朋友产生了不应该的占有欲。
“你看看行不行。”
江萌站了起来,行不行都不重要。
不过陈迹舟倒是很满意,他退出去一步,仔细看一看。
“还可以啊我这水平,看来有做造型的天赋。”陈迹舟环着胳膊,盯着她圆润漂亮的脑袋,心情不错地欣赏着,“给我妈报个喜,怎么着都饿不死了。”
又骄傲起来了。
江萌勉力一笑:“好啊,以后就找你洗剪吹了,给我打折哦。”
陈迹舟看着她笑。
大雪的天气,她却仿佛被烫伤。
江萌立刻回避了他的笑容,往前走,感受胸中起伏。
她让心跳在风里慢慢恢复常态。
那天在云渚,她一点也不想哭了,可是当她对着山谷的树洞说,“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我想让他留在我的身边。”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她不可以大声说。
她不可以阻碍别人的飞翔。
江萌一点也不想长大。
长大就是让人灰心。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例子去论证世间永恒。
可总有无比清澈的,与人相处的感知,让她还有力量,用来抵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咒语。
她不想傻乎乎地去问:我们是不是永远的好朋友?
珍贵的心要放在胸膛里。
江萌走在前面,背对着陈迹舟,问他:“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的声音和雪一起飘到她的耳梢:“顺利的话,七月份。”
“这么早……”
江萌静静地走了几步,突然顿住步伐。
她是看到了什么。
陈迹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停在巷子口的车,正打着双闪。
这里只有这一辆车,似乎是在等待他们过去。
他看不到车牌,但能通过江萌惊慌的表情判断出那是谁的车,又花了几秒钟思索她是不是并不想看到这辆车的出现,陈迹舟快了几步,走到她的前面。
江宿从车里下来。
陈迹舟迎过去,礼貌地打招呼:“新年好,叔叔。”
江宿看看他,又扫一眼他身后的江萌,他问陈迹舟:“没在家过节?”
“我们出来走走。”
江宿点了头,没有跟他过分寒暄的意思,只简单说:“这么晚了,不要在外面闲逛。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这个句式的意图很明显了,他打算带江萌离开。
果然说完,江宿又看向后面闪躲的女孩,沉沉地喊她一声:“江萌。”
而江萌一步都不再往前。
江宿打算越过陈迹舟,把她拉走。
但他没有想到,会被身前的少年抬手拦住。
陈迹舟的手臂横在面前,他告诉他:“我会送她回去。”
江宿皱着眉,问了句:“什么。”
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他只是诧异于眼前的对峙、抗争。
陈迹舟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会送她回去。”
面对不喜欢的人,陈迹舟有许多的办法对待,可以无视,可以反击,可以把他丢河里去,或者直接让他滚蛋。
但他是江萌的爸爸,所以他什么也做不成。
他站在对方面前。
高人一等的长辈用不解而优越的眼神看着他,几乎下一秒就要动用家长的权威来施压,而陈迹舟没有退缩,连眼神都没有游移半分,他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挡住他,继而语气坚定:“请你不要再伤害她了。”
江萌看着陈迹舟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好像一堵墙一样宽广坚固,为她筑起温柔而稳定的疆界,这么多年。
她延迟地懂得,那藏在玩笑话底下的真心。
下辈子我做你的爸爸。
我一定会好好爱你。
第28章 第28章漫长岁月里,千千万万次……
最后,江萌没有上那辆车。
她跟着陈迹舟走过漫长曲折的路,再弯弯绕绕地回到她的家,她的起点。
她仍然要见到江宿。
可是终归不同的,即便老话都说殊途同归,而这段旅途的过程最为重要,人总是活在过程之中。
江萌从陈迹舟手里抢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他的手表。
四市一模,她没戴表,正好分考场的时候在走廊碰到,混乱之中,江萌十万火急地跟他要了那块表,说太好了有救了。
考完之后,从隔壁的考场出来,江萌见到靠在栏杆上等着她的男生。
“等我?”
陈迹舟理所当然,且对她的装傻表示匪夷所思:“手表还我啊。”
“……”
江萌本来没打算据为己有,但她此刻不爽,撇一撇嘴巴:“就一块表,斤斤计较什么。”
陈迹舟缓了缓,接受了她的掠夺。
他看着江萌当他的面,故意挑衅一般把表戴好,忽然说:“我的心率高,跳得比别人快一点,两秒钟三下。”
江萌不理解地抬眸看他。
对上陈迹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靠在那,背后是晴朗的蓝天白云。
少年目色温柔:“它会陪着你。”
江萌:“你说手表?还是你的心跳?”
“当然是表了。”
他笑着往前走,卷起手里的草稿纸拍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江萌低头把表带扣上,为自己的浮想联翩而难为情。
不久后,学校给他们举办成人礼。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点缀,老师发言,学生展望,电视台拍摄,装模作样。
江萌坐在台下的时候昏昏欲睡,耳边响起钢琴的声音。
她抬起眼睛,看到陈迹舟在台上。
他今天穿了西装,优雅贵气,小时候他最讨厌的钢琴,在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一曲结束,陈迹舟起了身,笑着说:“祝福大家,成年快乐。”
规规矩矩的礼服也没有束住他的恣意张扬。
他不需要舞台的光,往那里一站,他自己就是光。
纸飞机从他的手中出发,与台下几百架载着希望的纸飞机一起,遥遥地飞往礼堂的上空。
江萌在纸上写了很多很多的话。
她想要解放,想做漂亮的发型,想主持自己的人生,想自由支配考卷之外的时间。
还不能够脱离规则的高中时代,总是太急于见到希望,太急于找到出口,太急于得到结果。
于是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了笔尖。
离场时,楼下人挤人的广场,江萌陷在人海之中,看不到她的目的地,她只是低着头,随大流往前,大家挪动,她就挪动,大家转弯,她就转弯,只要一步一步这样走下去,她就会被牵动、被推搡着走向她的终点。
直到身后一个同班的女生拍了她一下:“江萌?”
她回过头:“嗯?”
“你帽子里有个飞机诶。”
女孩惊喜地帮她把卫衣兜帽的纸飞机取出来,笑吟吟地递交到她的手中。
“有缘啊有缘,快看看是谁的,居然飞你这来了。”
江萌呆呆地立在原地,低头看,折叠起来的纸上写了什么,她暂时还不知道。
但她看到飞机的机翼部分,用水笔写了三个字:友人A。
江萌怔在那里。
应该是男生的字迹,谈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丑,中规中矩,况且这三个字笔画简单,看不出特色,一个班能揪出十个这样的字。
风掀过来,把软绵绵的机翼往她的手心吹。
江萌回头看,广场上仍然是人挤着人。
晴朗的日子,寒风里的冷冽还没有褪去。
她往回走,没有回头路,她只好劈出一条路来。
那个人大概已经走远了吧。
但是没关系,她还想再试一次,给彼此最后一次坦诚的机会。
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陪着我。
不帅气也没关系。
乏善可陈也没关系。
长得没有我高都没关系。
我想要见到你。
脚步越发的急切,走着走着,江萌就跑了起来。
她拿着纸飞机往回跑。
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漫山遍野的萤火虫,从她的梦里飞出来。
长路的尽头,她看到的是陈迹舟。
礼堂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除了陈迹舟。
他穿着那身特别正经的西服,斜倚在舞台的那一架施坦威旁边,灯都熄了,只留一盏从幕布里面射出的光,残存一点给他半边肩膀,陈迹舟就站在明暗交替的地方,他低着头,手里握着那枚钥匙扣,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细致地看着她的南瓜马车。
研究的好奇或者欣赏的赞叹,都没有,他只是把它放在掌心,静静地看着。
像要从中寻到希望,找到出口,看到结果。
钢琴与他的气质难得相容,沉静温柔。
江萌突然不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了,纸飞机被她揣好。
“怎么还没走?”她走过去。
陈迹舟见到江萌过来,自如地把南瓜马车收好,又随着插兜的动作顺其自然地把它塞回裤子口袋里。
他神情坦然,往底下偏了偏下巴:“垃圾全我捡的。”
江萌看着他的笑容。
木制的地板会放大脚步声,尤其在如此宁静的场合,她走向他的声音变得清晰具体,变得深刻厚重。笃笃的,像往人心上敲打。
他扬着一张干净的脸,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随口就说:“当了三年活雷锋,也不知道老陶打算什么时候给我颁面锦旗——”
陈迹舟话音未落,随着江萌抱住他的动作,瞳孔一缩。
江萌伸出手臂,用很标准的姿态完成了这个拥抱。
他轻轻地低眸,看到的是她的耳朵和鬓发,再往下,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颤。
陈迹舟一只手还抄在口袋里呢,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是由她抱住。
江萌的手在他后背拍了两下,这样就不暧昧了。
她说:“你别多想,就是,分开了的话会有点想你。”
陈迹舟没有扭捏,也回抱住了她。
他有过须臾的犹豫,用来认真地计算思考,手要放在哪个位置。
放在哪里不会越界,放在哪里不会给自己多余的念想,放在哪里才更能彰显友情的风范,而不是心跳加速地有更进一步的念头。
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自我刁难。
他允许自己在脱缰的爱里沉溺半分钟。
陈迹舟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掌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是一种让女孩子很有安全感的抱法。
……还是他比较会暧昧。
江萌本来打算见好就收的,但是这样反而被他困在怀里。她眨眨眼睛,觉得脸颊在烧。
陈迹舟声音很低,问她:“你抱了很多人?”
江萌口是心非地“嗯”了一声,轻轻的。
他说:“你是我的第一个。”
第一个。
唯一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
还好她个子比较高,如果贴在他心口,势必会听到为她而泛起的震动。
她会听到心脏的频率在为她书写我爱你。
江萌说:“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记得我,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好不好。”
他笑着答应:“好。”
江萌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把他推开。
她背了一个单肩包,从里面取出一张专辑。
“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几年有点拮据,钱都给我担花了,都没有送过你像模像样的礼物。我送你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吧,这是我们一起听过的歌,那天路过CD店买了下来,希望你不要嫌弃。”
是那首《落花流水》。
陈迹舟刚把小礼物接到手里,江萌又在包里掏着什么。
“还有还有。”她把自己的东西拿了出来,当做一份临时礼物,“还有这个小说,是个言情小说,里面有我的照片,你上次陪我去拍的,你还记得吗?”
陈迹舟接到手里,看了看,小说的名字叫《十七岁下落不明》。
“讲什么的?”他问。
“青梅竹马。”
视线往下,确实看到一行小字: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陈迹舟又看向江萌:“结局是好的吗?”
“好像不太好,”江萌坦诚地告诉他,“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个只是上册,下册还没写出来呢,可能是好的。”
她低了眼睛,说:“应该会好起来的。”
一声比一声轻:“还会再见的。”
陈迹舟正打算继续翻下去,江萌难为情地啪一下合上,嘟哝说:“你别在这里看啊,好尴尬!”
他失笑了一声:“好,我带回去慢慢欣赏。”
他们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就像坐在粗糙的皮卡车上,夜幕降临,听着歌唱到头的最后时分。
淡淡交汇过,各不留下印。但是经历过,最温柔共振。
故事一如这样进行到了最后的篇章。
陈迹舟也想和她说些什么。
不爱我也没关系——
他说:“要好好爱自己。”
陈迹舟告诉她,“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要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江萌点了头,“我会的。”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
他们重复了一件做了十几年的事情。
她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事让她难安、痛苦、酸楚,想留住脚步,停止往前行进的动作。
可是前方总有分岔路。
她想,他是一个满分的朋友。
很少有人会让江萌产生绝对放松的姿态,陈迹舟算一个。在他面前她不用斟酌权衡,想法都可以脱口而出,她也不用强颜欢笑希望得到夸奖。
因为知道,不讨好也不会被抛弃。
有一次,江萌写作文偷偷写到陈迹舟这位朋友,她的笔动得很快,要赶时间,于是在“像”这个字后面停顿不足两秒,就迅速在方格里填下了“归宿”两个字,潜意识竟然替她将这种感受形容为一种归宿。
虽然后来再回看时,有些震惊和不屑。
归宿和家是不一样的。
会让她放弃思考所有的应不应该,不顾一切地紧紧跟随。
不过更重要的是,不跟随也没有关系,她只是存在,便自会等来一场温暖的包容。
漫长岁月里,千千万万次-
高考下了雨,最后一天才堪堪出了点太阳。
结束的那个晚上有人撕书,教学楼的氛围乱成了一锅粥。
江萌不疾不徐地吃了个饱饭才回班。
她回去时,黄昏落日,隐隐在长廊显现。
江萌往教室走,班长从她反方向过来:“宋子悬,你还在收拾教室吗?”
宋子悬不用高考,但他过来,想跟大家道个别。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指了指教室门:“有个礼物,是给你的。”
江萌好奇:“你给我的吗?”
“不是。”他想了一想,怎么解释呢?算了,“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江萌很快推门进班。
她走的是后门。
教室里此刻空无一人,于是她站在那里,便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撕碎的书本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黑板签名密不透风,随着天色而昏暗的教室,像一片狼藉的站场。
而站场的中央。
讲台上,正摆放着一双高跟鞋与一支玫瑰花。
是JimmyChoo的水晶鞋。
鞋子安然无恙地放置在亚克力的透明方盒里,被漂亮的灯串点亮,闪出一点一点碎银色的光,像星星,像钻石,像希望的光辉。
它静谧美好,而格格不入。
灯串是他亲自弄的,玫瑰的绑带上写了她的名字。
还没有长大的江萌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小时候的星空,留不住父母的爱,留不住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她在一面疼痛迷茫,挣脱不了的网里,杂乱无章地生长,在庸碌的生活里沉亡。
但有人会带来希望。
带来希望,并告诉她,风雪,牢笼,都会远去。
她的水晶鞋坐
落在那里,像一座坚固的山河。
它成为这场狼藉青春的唯一战利品。
是属于她的,坚定不移,从此以后。
江萌拨打了陈迹舟的电话。
在接通之前,她心里涌上预兆,走到窗边。
陈迹舟本来背着身往前走,心有灵犀的时刻,也回了头。
他抬头看向她的教室窗口,看向窗户里的少女。
陈迹舟对着电话,笑一笑说:“南瓜马车都有了,怎么能没有水晶鞋?”
江萌往下看,仍然是川流不息的广场,人群往外,唯有他背对着所有人,抬头看她,在换新的香樟叶子之间,他弯弯的眼睛闪烁,比星星、钻石、光辉加起来都要明亮。
“送给你的成人礼,早点找到你的王子。”
在江萌无止境的沉默里,他又低了低声音:“找不到也没关系,希望你开心自由。”
陈迹舟挂掉电话,在夕阳最后的光里,扶着心口给她鞠了一躬,格外隆重,像极了一场优雅的谢幕。
据说,这是中世纪的骑士礼。
所有人祝她金榜题名,祝她前程似锦。
陈迹舟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只会说,你要开心,你要自由。
江萌,你当然有权利活进规则里,你当然可以努力考学,努力成为人上人,继续向着第一名而努力。
可我更希望你好好爱自己。
不往高处走也没关系啊,还可以往左走、往右走,我相信不管哪条路,都会通往你的好人生。
最后一片旧叶在那一天晚上被吹落。
夏天要来了。
陈迹舟开学很早,提前半个月就离开了平江。
那天,江萌要去参加毕业典礼。
她醒来第一件事,看一看他的航班消息,还有四十分钟起飞。
江萌穿好漂亮的制服,从家到学校,这样短短的一条路,满眼都是成长的蛛丝马迹。
却是她曾经从未留意过的。
她经过童年居住的南三区。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跳集体舞,他偷偷跑到前排为了牵她的手,他跟她一起练舞,就在外公家的紫藤架下,她被踩脏了皮鞋,委屈地坐那里哭,他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了几圈,难为情地帮她擦擦眼泪,说对不起啊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坐上48路公交。
初三,她摔了一跤,折了腿不能走路,她不想让班里不熟悉的男同学帮忙,他就每天放学来她教室门口等她,在公交车上插着耳机听歌,分他一只,下了车再被他背着穿街过巷,她问他手机有没有电,说还想听歌,他没给她手机,开口给她唱歌,夜晚的小巷,她听着他唱红豆。他没唱到细水长流,她只听到一切有尽头。
她路过满街的洋槐。
那一年春天,她说想闻闻洋槐的味道,他说行啊我帮你摘,少年骑着车抬起手,修长的指骨往叶子里一碰,单车的车轮滚滚,花与叶就像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过,一切都往前簌簌地流,洋槐碎掉,阳光也碎掉,刹在她跟前,他到她面前将手掌一伸,顽皮地丢了一把洋槐在她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问,什么味道?江萌皱着鼻子把花瓣抖落,追杀过去,某人顺利逃脱,骑车远去,回头看她,笑颜如旧,风在他的校服衣摆、在他的发梢,在他脊背之上有了形状。
他起飞时,她在朗诵。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她走出礼堂,抬头看天,静静地思索。
又是哪一年呢?
小学生放风筝比赛。
她的风筝被几个男生搞坏了,陈迹舟帮她出气。
他哪里有什么胜负欲啊?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想要或者不想要,对任何人事物的得到和失去,不会成为对陈迹舟的威胁。
但是江萌想要的,他就会帮她得到。
江萌想第一,他就拿第一。
她站在绿茵场上抹眼泪,在泪水里看到扬起的风筝。
她听到不远处的小男孩喊她的名字。
“江萌,你看我放起来了!这是我给你放的风筝!你!快!看!啊!”
她擦擦眼睛抬起头,看到风筝上超大的马克笔字迹。
“江萌的风筝”,“开心happy!”,“你是第一”,“不要难过啦”后面还画了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可爱表情。据她的判断,应该是笑的,因为他一直都希望她能笑得开心点。
他双手叉腰看着她,眉眼弯弯:“气死他们。”
旁边老师暗暗交流:小小年纪哦,就会泡妞了。
是啊,他那么的浪漫,那么的热烈,那么的独一无二。
她看着同一片天。
风筝飞走了十年。
升空的飞机穿过云层,划出一条笔直南下的航迹云,飞往亚洲大陆的终端。
江萌小的时候去澳洲旅行,在樟宜转机。
新加坡像一个巨型的中转站,有的人在那里停靠,有的人在那里停留。
飞机会回航,捎来海岛弥漫的海风味道,捎来新鲜的旅人与游子,带不回奔赴那里并就此停留的人。
她不能再见到她的好朋友。
陪她长大的少年远走,带走她的一片灵魂。
A的纸飞机,在那个夏天的尾巴上被她打开,在她去宁城读书之前,江萌试想了许多可能,他会写什么?
可能是道歉信。
可能是告别信。
可能是祝福信。
她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
如果是道歉的话,她会说:
“没关系啦,都这么久了,我原谅你的失约。”
如果是告别的话,她会说:
“再见,跟你交朋友的这段时间我很快乐。”
如果是祝福的话,她会说:
“谢谢,我一定会前程似锦的。”
江萌把自己哄得十分豁达。
可是将整张纸展开后,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长篇大论,解释或者抱歉,都没有。
纸面是她意想不到的简洁空荡。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隐藏在皱褶与皱褶之间,在此刻被摊开,横陈在这个最热烈的夏天,让她的大脑变得空白,让她所有准备好的答案都丧失了用武之地。
因为对方并不指望得到回应。
少年人的字迹,就像冬春之交,枝头第一点绿意,从她的心间蔓延生长。
「我永远爱你。
——友人A」
(上卷完)
第29章 第29章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下卷:十七岁请回答-
五月,云州即将入夏,海水都变得一天比一天蓝了。
从C大行政楼的窗口,能够窥见大海的一隅。
被领导批评的时候,江萌假装看着他,其实在盯着他耳后翻滚的海浪走神。
“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殷处长气得把茶缸往桌上一摔,里面溅出几滴绿茶的沫子。
江萌看向他,点头应:“我听见了。”
“听见了你还走神?”
“没有走神,我在消化您说的话,并且反思怎么规避这类问题。”
殷处长见她态度还算端正,擦了下嘴边的沫子,不高兴地喘了两口气,总算放平了语气:“好好反思,别搞得我也被你牵连。”
江萌点着头。
静默片刻。
“指甲我看看。”他又开始找茬。
江萌乖乖把手抬起来,干干净净的原甲面是浅浅的粉色,饱满的甲床很清透。
这位处长终于没话说了:“你先回去忙,检讨明天放我桌上就行。”
江萌离开,回办公室之前去了趟洗手间,洗手的同事正在交头接耳。
梁珊珊:“江老师又怎么得罪殷处了?”
严羽晴说:“就上回学校里搞的那个艺术节活动,江萌上去跳了个舞嘛,
被好几个学生追了。”
“妈呀。”梁珊珊震惊:“不是,那人家年轻漂亮能怪她吗?跳个舞咋了。”
“没办法啊,非要上升到作风问题,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思政教育工作的KPI。”
严羽晴摊一下手,见到江萌过来,赶紧拉着她问有没有事。
江萌无奈一笑说:“没事,写个检讨就行,不用担心我——周末去喝酒啊。”
严羽晴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江萌看了眼时间,到点下班。
她去地库取车,坐在车里,没及时离开,收到了信用卡还款的短信提醒,于是打开和江宿的聊天框。
江萌跟江宿聊天的内容很匮乏,基本都是她在要钱,他有时回一下,告诉她转过去了,有时干脆不回,粗暴打钱。
要是他聊别的,嘘寒问暖什么的,江萌也不回。
江萌给他发:「打钱了吗?」
过了几分钟,江宿给她卡里转了一万。
江萌把债还了,系好安全带上路。
夏天的云州挺舒服的,没有平江那么蒸热。
海风习习,把浪拍上岸。
等红灯的时候,江萌把窗户降下来,闻闻海水的气味。
江萌的车也是江宿给她买的。
白色的宝马x5,比较大型的SUV。她硕士毕业没多久,缺乏驾驶经验,其实不太适合开这样的车。当时也是赌气,反正她爸开口了,她就挑贵的要,车子上的还是平江的牌照。
江萌刚毕业的时候在平江的一个二本学校任职,编外工作,晋升空间不大,后来看云州有辅导员招聘她就考过来了。
至于为什么来这里?
她喜欢海洋,也喜欢云州。
自由、广阔,藏着少女的秘密。
仔细想想,长这么大,江萌总是在很封闭的环境里生存着,在故乡和读书的城市之间辗转,虽然过程中也去过各地旅行,可旅行也只是旅行。
只有云州,是她偏移了一成不变的成长轨迹,流浪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虽然人生无趣,可江萌不会用乏善可陈来形容青春,尽管没有热恋的发生,她的青春美得就像一场梦。
不快乐的时候,她就频频想要回到梦的中心。
江萌把手伸出窗外,像试图拦截穿过身体的海风。
每次感到被困住时,她就会无比的思念他。
直到她确认,故地可以重游,亲手放走的人就像抓不住的风。
他流经她,而不再回头。
高中的同学这几年发展都不错,赵苑婷去了香港读书,拿了硕士证书留在深圳企业。
苏玉在首都读博。
谢琢从美国回来了。
小道消息传出来,李疏珩在宁城开了个人画展,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
每个人都离她很远,可是江萌总觉得,陈迹舟是离她最远的。
他在新加坡读完本科,硕士又辗转到了多伦多,滑雪爱好者的天堂,他一定很喜欢那里。
江萌下车的时候,发现她爸又发了消息过来。
江宿:「这几天在云州吗?」
江萌:「给钱就行了,别来看我。」
江宿:「在学校还好吧?」
江萌没回了,把手机揣包里,乘电梯上楼。
江宿的出轨对象前几年结了婚,带了个私生子条件差,只找了个二婚男,不过那男人很有责任心,既往不咎,对她还挺好的。
江宿看不上那女人的家世,从头至尾就没有娶她的念头,加上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没争到手,所以现在仍然孤身一人。
江萌当年不想追究的真相,在某天和妈妈夜聊的时候,被叶昭序无意说起,江萌收到的那两条短信应该是那女人当时的相好发的,因为江萌把短信删光,最终无从考证。
这女人那男人的,里面关系多复杂。
当年她不想知道。
现在她毫无所谓。
小孩也有了新爸爸,在刚开始上学记事的年纪,进入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家,怎么可能跟外面那个冷冰冰的爸爸亲呢?
何况,江宿也只是在那个男孩四五岁的时候陪他画过几次画而已。
江萌没想到,江宿也有沦落到被人说凄楚可怜的一天。
有长辈指责江萌,说她不应该这样对待她爸爸,把父亲当提款机的行为很白眼狼。
白眼狼吗?她觉得爽死了-
江萌回到租的公寓,点的可颂提前送达了。
她按密码进门,拉上窗帘,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果酒,坐地毯上,打开投影,一边吃简陋的晚餐,一边看着韩国的综艺节目,看得笑出眼泪。笑完了,脸颊和腹部的僵硬还没有褪去,肌肉还紧绷着发酸,可是电视一关,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快乐说走就走了。
用旁人的话讲,江萌是货真价实的白富美,现在的她,漂亮,自信,健康,不再被爱与不爱的命题困住,这几年围绕身边的朋友也不少。
可是江萌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致使她的生活很平静,平静到有些平庸。
江萌和陈迹舟、谢琢他们还有联系,只不过他们回国次数少,每一个人各自往前,拥有新的朋友,进入新的领域,见到更大的世界,几乎不再有重合的轨迹,以前节假日还会说句祝福,现在都不太会找话硬聊了。
算一算时间,高中毕业都有七八年了。
别说七八年前的朋友。
就连本科的时候一起恣意玩闹、出双入对的好室友,大四还穿着学士服互相拍照,又在散伙饭时哭得稀里哗啦,硕士毕业结婚时,江萌都没有收到入场券。
这种生疏之痛,残忍得很现实。
时间会稀释掉情谊,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她好久没翻墙登ins了。
点开关注的博主,江萌找到陈迹舟的号。
他的ID是:Arkwandering_cc
漂泊的方舟。
粉丝有五位数。
陈迹舟没露过脸,也很少发照片,他玩乐器的视频吸粉较多。
这两年他对电吉他情有独钟,每次上传弹琴的视频,评论里都在喊老公,江萌点开最新的一个,手机架在琴头的部分,是从侧面拍的,镜头拍到的他本人,只有弹琴的手,穿着白T的肩膀,和忽隐忽现的喉结。
有人说:感觉老公坐在我床上给我弹琴。
陈迹舟很少回复评论,搞得底下更是肆无忌惮,甚至很多谐音梗的黄色笑话。
他只是露了手而已,可他们连他的手都觊觎,因为真的很好看。
漂亮精致又性感的手会让人开始幻想,哪怕对方是个河童,都会被粉丝们自动脑补成大帅哥。
严格来说,这批粉丝应该不爱电吉他,纯粹是手控而已。
可惜老公的一颗心密不透风,一个评论也不回。
他没有透露过中文姓名,他们就叫他Ark。
江萌还没看完这段曲子,微信有消息弹出来了。
是执着于给她介绍男朋友的表姐叶菁:「你怎么把周巡删了?」
江萌回她:「他还去找你了?」
叶菁:「这不废话吗,你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给他删了,高富帅都是有脾气的好吧?」
江萌:「好的,下次我一定提前说好,我要删你了,再删。」
叶菁:「……」
叶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我能给你介绍的条件最好的了」
江萌很想说:我没求你给我介绍,姐姐。
她打完字,觉得冒犯亲戚不妥,于是敷衍回了句:「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表姐又发来一串省略号,江萌没回了。
她退回去,把那个视频看完。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应该毕业了吧,回平江了吗?江萌咬着苹果,慢慢地想。
陈迹舟硕士两年制,江萌读了三年,两人去年同时毕业,多出的一年空白期,他在周游世界。
陈迹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考不考一百分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有赚钱的本事。
在新加坡读书的时候,成天混迹在那些少爷小姐圈子里没意思,二
世祖们除了吃喝玩乐谈恋爱什么也不干,陈迹舟玩也玩腻了,于是扩大社交圈,去结实了一些很有用的人,着手做了点规模不大的外贸生意,又心血来潮联络几个华人医生开了个中医馆,给那些白人针灸,陈迹舟在其中起到投资和外联的作用,赚了很多很多钱。
“很多很多”这个说法出自苏玉之口,具体多少江萌没有概念,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事业有起色,准备做大做强的时候,陈迹舟本科毕业了,手头的生意并不是他的终点,这笔钱被他用作环球旅行。
很酷——也是苏玉说的。
陈迹舟从来不困扰于花钱这件事,家境优渥的底气在原因里占比不大,更重要是因为他一直信任“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道理。
硕士去了多伦多,又跟人合资开了个中餐厅。他有眼光,有胆识,也有魄力,对于做生意的风险问题,不过轻描淡写一句,我有承受能力应对最坏的结果,所以不缺乏开局的勇气,只要没有子债父偿的明文规定出来,起码不会连累我们家老陈。
陈迹舟的心态倒一直很淡定随意,没有表现出目的性,只是上学闲得没事干,赚点钱花一花。
这一些经历,都是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如同学业之外的社会实践。
他们家老陈为此高兴得合不拢嘴:随我,随我。
而他的体验里,那些精彩的、有趣的部分,都不再有江萌的参与。
江萌又没什么目的地划了划他的主页。
除了弹琴,他还发别的照片。
他拍紫色天幕下的飞机云。
他躺在玻璃海的甲板上拍浪声里的星星。
他在黎明的晨跑途中拍海岸线植物叶片上的露水。
他拍过街天桥上的红色晚霞。
她偶尔也在他记录生活的照片里想起一帧一帧的旧日画面,云州山谷里的萤火虫,顺流而下的乌篷船,水晶鞋和南瓜马车。
他们装点她的记忆,是那么不可磨灭,可是看起来,那也不过是他精彩人生的短短一程。
他的旅途从没有停止。
而江萌关掉手机后,她需要面对的生活,是吃不完还没有处理的可颂,放到片尾戛然而止的综艺节目,在喧闹声结束时陡然静下来的出租屋,孤零零盖上被子睡一觉、睁开眼继续两点一线的奔忙。
然后在这样平淡的处境里,围观着别人的人生。
江萌退出ins的时候,又留意了一下他多涨了几千的粉丝数。
很羡慕。
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很多的喜欢。
因为他说,我不在意别人喜不喜欢我。
陈迹舟一年参与了11个好朋友的生日聚会,每一次都认认真真地挑选礼物,晒到账号上,附上他们的英文名并祝愿happybirthday。他不是为了人情世故而送礼,是希望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作为朋友的真心。
一月大寒,他过生日。
他从众多礼物里拍了一样上传,是谢琢送给他的滑雪板。
有人评论:老公永远18岁。
江萌想,会的,那不是祝福。
陈迹舟永远18岁。
第30章 第30章身体里心旌荡漾的起伏
陈迹舟从不在朋友圈发东西。
江萌这几年换过几次手机,很多聊天记录都遗失了,手头这个手机用了一年多,她打开和他的聊天框,已经空空如也。
有好几次,她想到他的时候,会想问问他近况怎么样。
但江萌对他有心虚。
她大学时期交过一个不合格的男朋友,对方对陈迹舟造成过伤害,江萌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情是他们的关系难以复元的关键。
事到如今,她仍然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请求原谅。
而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大概也不在乎挽不挽回她这一个。
江萌准备关了手机去冲个澡的时候,叶菁的消息又来了。
先是一个叹息:「唉」
引出她要说的话:「机长诶,提着灯笼都难找」
她还在说那个周巡的事情。
要不是表姐去年已经结了婚,看她这个花痴的样子,大概要自己出击把他收入囊中了。
江萌实在没忍住,还是反驳了一句:「我没什么制服情结,你也少看点TVB的剧吧。」
这人是个民航飞行员,英俊多金,当时收到好友申请的时候,江萌已经事先从表姐那里看到照片,对她来说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帅哥,江萌身边是最不缺帅哥的,她追求者无数,什么样的没见过?所以根本没放心上。
加了联系方式之后,对方大概也是完成任务,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
不过到了晚上,江萌发现朋友圈所有的自拍都被赞了一遍,对方发来一条语音:“哈喽哈喽,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他的音色让她觉得很熟悉,清润干净,听起来像十几岁的男生,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深沉感,虽然他年纪比江萌大了三岁。
这声音让她触动,让她脑子里浮现出某一年夏天黄昏的香樟叶子,以及树叶底下的明亮眼睛和动人的笑,有个人仰头看着她,对着她说,祝你开心自由。
江萌去跟他见了一面。
周巡个子挺高的,身材好,笑起来很阳光,少年感很强,28看起来跟18的没区别。
很像。
很像陈迹舟。
她说不清具体哪里像,不是长相,可能是气质吧。
于是在咖啡店,她也讲明了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的这件事,“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周巡挑挑眉:“前男友吗?”
她摇头:“就是朋友。”
对方对她朋友的兴趣不大,转移话题道:“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江萌说:“两次,不过都是网恋。”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有一段是高中,可能也算不上吧,都没有确定关系。”
周巡说:“那应该也不算有经验?”
“什么经验?”她有点懵。
“恋爱经验啊,就是牵手、接吻什么的。”
江萌那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但并不想正面回答很隐私的内容,她低头抿咖啡的时候,对方也察觉到她不愿意多谈,于是岔开话题聊了别的。
下午,周巡问她想去哪里玩玩。
江萌没什么玩的心思,就说你安排吧。
结果这人带她去了篮球场。
周巡说他经常来这儿打球,跟他熟悉的几个朋友组团,打球给她看。
江萌相当震惊。
那还是个露天的场子,虽然有地方坐,但天热,她精心化的妆很快就有脱妆的趋势,为了保持发型,她连帽子都没戴,只好用手稍微挡了一下当头的烈日。
旁边是他给她买的水。
周巡扣了几个三分,下场时笑着问她:“你玩吗,我教你?”
江萌说没兴趣。
“来吧,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兴趣。那几个我兄弟,都很熟的。”
江萌内心已经翻了十个白眼了:想耍帅就直说,让我在这晒一个小时太阳什么意思啊?
她拎包起身,说:“晚上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周巡在后面“诶”了一声,还好,还知道追上来问她要不要送,江萌是自己开车过来的,连连摆手。
男人的表情显然是在纳闷,女生怎么这么难搞?问她想去哪她不说,带她来玩她又不高兴。
江萌的确不高兴。
但她过后反思,也许突如其来的情绪真的不礼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她,或者精准地猜到她需要什么。
她应该告诉他,她想去哪里哪里玩,大概率对方会遵从她的想法,带她去。
他没有太大的错。
但她不可避免有些失望。
江萌与人相处的时候,常常执着于细节,她很信奉细节见人品这话,他们的相处部分被放大细看,让她不太舒服,但也不算特别不能忍的部分。
无非是有点自恋,有点幼稚。
主要
是他跟陈迹舟太像了,这让周巡在她心里保留了一点好感度。
几天后,江萌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她在酒吧的美照。
周巡的消息弹出来:「照片不修比较好看哎」
江萌皱眉:「?」
周巡:「夸你好看啊」
她说:「哦哦」
周巡:「挺爱出去玩的嘛」
江萌:「工作压力大会去喝一点」
周巡:「和同事」
江萌:「嗯」
周巡:「睡了,五点起来[飞机]香港,给你分享日出」
江萌:「不用」
她没等到凌晨的太阳,思考了十分钟左右,决定把他删了。
还是失望。
把女生丢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自以为帅气地在那显摆一个小时的球技——就算把刀架在陈迹舟脖子上他也干不出来这事。
替身文学好假。
现实明明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越和像他的人相处,她就离他越远。
事后她才慢吞吞地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找一个像陈迹舟的人试图发展恋爱关系呢?
江萌没深思这个问题,总之她觉得这人不靠谱。
后来叶昭序来云州的时候,提起这个事:“你跟上次那个飞行员呢?”
江萌开始列举罪状。
不熟悉的时候就窥探隐私,扣分。
过分强调自己的魅力,扣分。
不照顾她的感受,更是负一百分。
对了,他好像还有点烟瘾,吃个饭就出去抽了两次烟,这种男人不到中年就腌入味了。
负一万分。
叶昭序都听愣了:“就因为他去打篮球让你等了一会儿?”
江萌说:“什么叫就因为?你知道那天多晒吗,给你你愿意?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打篮球,我连看都看不懂。”
“你不跟人家沟通,他怎么知道你有什么意见?我连你爸都忍了,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人都有毛病,只要下限不低就行。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挑剔的人,又要长得帅的,又要哄着你高兴的。眼睛长头顶上,到底什么样的男人能入你的法眼。”
江萌没回嘴了,她是觉得她妈那句“我连你爸都忍了”挺有道理的,并且还有一丝丝自嘲的幽默感在里面。
叶昭序是挺想让江萌找个男朋友的,但说实话她没那么心急,平时家里亲戚调侃的时候才会顺着他们的话说一说,不过要是真的碰上好的,她也希望江萌早点定下来。
尤其是江萌不想待在平江,一个人来了云州之后。
叶昭序比谁都懂女儿,她知道她很害怕孤独。
成家立业什么的就暂且不论了,哪怕是找个人陪她说说话也好。
对于这一点,江萌表示:“我有朋友就可以了。”
叶昭序不提了:“行,我不管你了。”
妈妈大概自己都忘了,女儿骨子里这份骄矜的由来。
她曾经给出过一份答案,因为江萌早就被陈迹舟惯得无法无天了。
当年江萌生气地和室友数落前男友时,室友也好笑地摆出类似的态度:啊?就因为这个啊,这也没什么吧。
又看热闹似的添一句:我还挺好奇你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的。
是,江萌也认了,她就是这么挑剔。
豌豆公主就是不想睡硌得慌的床,有错吗?
有人教会她,始终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她会一直记得。
星期六下午,江萌去楼下吹了个头发,放下一头黑色水波纹长发,绿色掐腰长裙,水滴耳环,铂金满钻手链,青色的延长甲,提了一个黑色GUCCI的小手提包,准时出现在酒吧街。
严羽晴握着她漂亮的指甲细细欣赏:“不怕殷处说你了?”
江萌动动指头:“贴的咯,上班就卸了。”
严羽晴老说她上班下班完全两个样,去了班味,她就是明媚大方可爱活泼又自信的超级无敌大美女,能轻松把全场男人踩在脚底下的那种,她上下扫一下江萌的穿着:“魔鬼身材,辣到没边。”
又两只手做出抓抓的动作:“这么大,我能摸摸吗?”
江萌做了一个打110的手势:“我会让你被当街逮捕。”
两人笑着进去。
一半异性回头看过来。
江萌平常出入酒吧不频繁,不过严羽晴最近有狩猎的想法,于是到了陪同的作用。
“摸都不给摸的小气鬼,你这包多少钱?”
江萌看看手里的包:“不知道啊,小几万吧,应该不是特别贵。”
她注意到对方的诧异:“我爸给我买的,别浮想联翩。”
严羽晴羡慕:“你爸真好。”
“他欠我的。”江萌懒得多说,“别传出去啊,秃鹰又要说我作风不正了。”
严羽晴有点近视,为了方便狩猎,她从包里取出眼镜戴上。
她环顾四周,很快便十分惊喜地抓住江萌的胳膊:“好好好,今晚第一个有sense的男人出现了。”
江萌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时,一口酒正好咽到嘴巴里。
强刺激的腥辣过后,是漫长的清凉。
属于夏天的薄荷味道,在她口腔里弥漫开。
生涩的浅淡香气,让她感受到了如清新雨林里,青色植物生长的热烈和蓬勃,又像被塞了一口初熟的果实,口味不足够甜,但身体里外回甘悠长。
和陈迹舟的气息如出一辙。
她根本不需要看到他的脸,或者上任何的证据辅佐她将他认出。
手指,头发,干净的后颈,肩膀的轮廓。
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见到的一瞬间,即便他背对着她,江萌也能断定,这就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男人腿长,在高脚凳上用不着蜷起长腿坐,放在地上就足够舒适。
拉夫劳伦的灰色衬衫。
手腕是光洁的,没有戴表。
端着酒杯的中指戴了一枚银环戒指,手背和小臂的筋络在光线里忽明忽昧。
不弹琴的时候,修长的骨节松弛,很性感,把普通的透明玻璃杯都衬得贵气。
江萌的审美里,拉夫劳伦的气质挺老实人的,很有质感且稳重的亚麻风,没想到在他身上也能显现出闲散慵懒,甚至风流的一面。
旁边舞台的乐队在演奏,唱的是《失落沙洲》。
“又回到这个尽头
我也想再往前走
只是越看见海阔天空
越遗憾没有你分享我的感动”
他一直看着台上,只朝她们这里侧过一点方向,露出侧脸。
这样的姿态,可能是在等人,也可能是独自来消遣。
从背影很难判断出他此刻是放松或是凝重。
“看来有故事啊。”严羽晴喃喃。
旁边路过的人没有对他造成干扰,男人独自坐在冷白的光下,平静的一幕,让江萌生出一点浪潮拍岸的澎湃。
扑通扑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
很奇怪,从前朝夕相处的人,并不会让她有过电的感觉。
经年之后,身体里竟会有心旌荡漾的起伏。
江萌的牙齿磕到酒杯,才发现自己也在盯着他走神,可能脸上也不经意地露出了和严羽晴类似的花痴表情。
她联想到一个现象,长时间盯着某个字看,就会渐渐不认识那个字。
江萌研究过这个现象,最终得到一个“语义饱和”的概念,大致意思是说,大脑会对持续的信息产生疲劳,聚焦细节就会破坏整体感知。
陈迹舟的再度出现,为她对这段话的理解形成了闭环。
原来从前,她对他是达成了“语义饱和”。
当然这也可以归因于,人一到年纪,对荷尔蒙的需求就会急剧增长。
分别若干年的疏离阶段,与荷尔蒙的侵略,让她无法不直面他作为男人的满满腔调,重新审视当年“看腻了”的人。
严羽晴还架着眼镜仔细打量着他的身材:“这个肩宽,我好喜欢。
“这个手指,好色好色。
“这个胸肌……坏了这是真能靠。”
她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终于选择出动,把眼镜摘了,换小镜子检查妆容,紧急地说:“我去看看脸长什么样!”
江萌尚未来得及拖住她,严羽晴已经起身过去了。
她正要靠近吧台的时候,旁边突然窜出来快一步的辣妹,她飞快折回,压着声音更江萌说:“好猛那女的,上来就递房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