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江萌回得还算早,最后顺利执行了PlanA。
漫展让她收获颇丰,江萌进了卧室就把买到的周边全都藏藏好。她也真去买刮刮乐了,没中一分钱,大概所有的运气都花在这朵玫瑰上面了。
不过没关系,她今天特别特别的开心。
江萌把玫瑰插瓶,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半小时之后,听见外面有人进来的动静。她飞快地跑到客厅对面那间半开放的书房,把卷子和书本摊开得乱七八糟,展现出一整天都在好好学习的假象。
回来的是江宿。
“今天没出门?”他脱了外套,往家里走,没看江萌,只是余光扫到她,“外面很热闹。”
江萌也没敢看他,撒谎的时候心脏跳得很快:“你把我关家里,我怎么出去?”
江宿迟缓地反应过来这一点,看了看江萌,随后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把外套丢沙发上,较为不合常理的是,他平时是最整洁有序的,东西都要归类放好,小小细节让江萌猜出,他今天很疲倦,或是很放松。
酒气很快溢到她这边来。
江宿撑着桌台,看她物理卷子:“有不会的题吗?”
江萌还真圈了几个题出来:“有的。”
她翻着卷子,找题目花了些时间,于是彼此之间静了很久,只剩下纸张滑动的声音,在她找到问题之前,江萌忽然听见江宿说了句:“是不是很多人说你像爸爸?”
江萌愣了愣:“……什么?”
他低着头,正在观察她。
每句话都很缥缈,没有支点,没有连贯性。
并不像在跟她对话,更没打算给她讲题。
他纯粹是喝多了。
江萌便也不说话了。
他打量着她,然后拨一拨她的发梢,评价道:“怎么哪里都像,就脑子不像?”
江萌很无语,她厌烦酒气萦绕的环境,想起身进房间,结果刚一站起来,就被江宿按住肩膀。
她迫不得已坐回去。
“一个礼物,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随便买的。”
他从兜里摸出一个胡桃木的八音盒,放在江萌的面前:“小时候丢了你很多东西,过意不去,补偿一下。”
打开的八音盒在唱歌,叮叮咚咚的声音很美好。
江萌对八音盒没什么兴趣,注意力也不在它有多精致上面。她只想起小的时候,他生气的方式,不是严厉呵斥她,而是把她整理在桌上那些玩具都丢掉,他觉得那些缤纷的色彩出现在这个家里很多余,平时还能够忍耐,但在她的表现让他感到无比失落的时候,多余的玩具就会变得碍眼,他会用“你为什么不能静下心来好好学习?”的眼神质问她,让她不寒而栗。
或许,碍眼的不是玩具,是一个考不到第一名的女儿。
他说:“爸爸不是不把你放心上,有时候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相处。”
江宿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不过你以后会懂,怎么相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从每段关系里获得什么。”
他说:“你的需求才应该是你的目的,爱人的本质都是自爱。你要适应这一点,也要学会这一点。”
云山雾罩的一番话,说的十分冠冕堂皇。
江萌听着他说话,但并不想把这些话往心里去,当她骨子里反感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再怎么语重心长也只会让她下意识想逃避,她在无限的忍耐状态里,指端在水笔的笔头处变硬。
刚过完节的愉快心情还没有散尽,江萌下意识想到陈迹舟,她想,陈迹舟怎么就从来不会跟她讲道理?他只是带她游戏人间,陪她晒太阳,给她买冰淇淋,替她解围。
陈迹舟也不可能会对她说:你一定要从关系里获得什么。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
有完全这样的想法,也有完全那样的做派。会让她被吸引,也会让她无比煎熬。
极度的落差让江萌忍无可忍,她捂紧了耳朵,冲了他一句:“你烦不烦啊,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一身酒味,难闻死了!”
她突如其来的激烈排斥让江宿愣了愣。
随后,他静下来,拍拍她的发顶,像个慈父,面露自以为是的温柔:“好好学习。”
他清醒的时候,江萌是不敢这样跟爸爸说话的。
但她现在发现,她的恐惧没有必要。
因
为他总是这样。
刀枪不入,没有情绪,从不会因为旁人如何而自我调整。
不会生气,更不会动容。
江萌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父亲是不是有爱的?他本人看起来,不屑于进行任何对于爱的空谈。
她觉得这人冷漠到极点的时候,又会念及他的初衷。
比如,让她好好念书,考个师范,保底的学历也得是硕士。留在省内,他会帮她安排彼此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工作。
这是明确的需求和务实的供给。
这是爱吗?
或许也算。
毕竟不求索取的单方面供给,对他这个人来说,已经够无私了。
江萌在发呆的时候,江宿又折返回来,把今天没收的那把钥匙放在江萌的桌上:“钥匙收好。”
突然被丢在桌面的钥匙让她一个激灵抬起头。
江萌的钥匙扣上挂了个灰姑娘的南瓜马车。
鲜橙色的挂件被丢在字迹凌乱的草稿本上,像每一个夜深露重的时分,带领她冲破潦草的生活,一往无前奔逃的图腾。
这是她给自己买的。
在小学的某个深秋傍晚,她极度想要脱离这个家的时候-
把江萌送回去之后,陈迹舟又去了一趟苏玉那里,怕被姑姑姑父留下喝茶,他安静地等在楼下路口公交站台。
苏玉下来时,陈迹舟就靠在路边的共享单车上等她,看起来有点累了。几个路过的女孩在偷瞄他,等她们走远,苏玉才慢慢上前。
他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到了苏玉,随后往旁边车篓里提起一个东西,顺手递过去,“儿童节礼物,多打打游戏,少想想男同学。”
“……”
他声音淡淡,却如平地一声雷。
苏玉连准备好的寒暄台词都忘了,被劈中了一样尴尬,涨红了脸,“我没有。”
陈迹舟点头,也没跟她争:“好,你没有。”
他把东西往她怀里塞过去:“拿着。”
苏玉懵懵地看了看,说:“还是不要了吧,妈妈会骂我的。”
不要就说不要。
这个句式显然就有点左右为难了,想要又不敢嘛。
陈迹舟都准备走了,一听这话觉得很没劲,他从胸膛里重重地抒出一口气,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冷酷表情,摆一下手,“过来。”
苏玉乖乖地又靠近了点。
陈迹舟利落地把礼物袋拆了,扔了,只留下小盒子和配件,捏着苏玉的肩膀,把人掰得转了个身子,将游戏机往她卫衣兜帽里一塞,又把帽子拍拍紧:“那你就别让她看到,非得争个胜负么,三十六计没一招你能用的?”
苏玉似懂非懂:“哦。”
陈迹舟跟她说认真的:“怕你用脑过度,给你放假打发时间,可不许考不上大学,我真要遗臭万年了。”
苏玉低着头说不会的。
陈迹舟环着胸看她,歪头打量半天:“笑一个我看看?天天愁眉苦脸的。”
苏玉咧嘴笑。
他嗯了一声,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走了。”
一番折腾,陈迹舟再回到家,时候不早了。
爸妈都在。
爸爸在客厅看电视,听见外面动静:“大爷回来了。”
陈迹舟脚步疲惫往里面走,声音沉沉的,也累累的:“回来了。”
陈炼阴阳怪气:“要我给您泡壶茶?”
陈迹舟:“正山小种,谢谢。”
爸爸:“……”
王琦的声音从里面尖锐传来:“皮痒了吧陈迹舟。”
陈迹舟把挎包脱下来,丢一边椅子上,他往沙发上一趴,声音懒洋洋的传出:“是有点,晒久了今天。”
妈妈:“……”
陈炼哈哈一笑,看看在收拾屋子的王琦,又瞥一眼趴沙发上累瘫的儿子:“跟哪个美女约会去了?”
陈迹舟一张脸闷在抱枕里,没说话。
“江萌?”
他又没说话。
陈炼就当做默认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小姐你都敢拐走,她爸没把你皮扒了?”
枕头里悠悠传来声音:“除了你老婆没人想扒我的皮。”
陈炼幸灾乐祸,挪到他的沙发边缘坐下,拍了拍少年的肩胛骨位置:“说真的,惦记了十年,天鹅肉还没吃上,看来这门亲够呛啊儿子,我都有点儿替你急了。”
得了,这回都不用他妈下毒了,在天鹅面前谁都是癞蛤蟆。
“革命友谊被你们说成这样——”陈迹舟忍无可忍地抬头看他,“我茶呢老陈?”
陈炼啧了一声,一掌按住他后脑勺,把他拍回抱枕里,“没规矩,臭小子。”
陈迹舟歇了一会儿。
武侠片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刀剑声,他没歇好,好半天又起身。
真有点渴。
他想喝可乐。
陈迹舟打算去冰箱拿喝的,路过自己的卧室的时候,他瞥了眼敞开的门,才发现卧室里面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整间房间显得尤其透亮,亮得刺眼,他妈正站在他的书柜前,手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
陈迹舟皱了皱眉。
他拐了个弯,到他门前。
“怎么又偷摸进我房间。”陈迹舟说着,低头扫了一眼他妈手里的礼物盒。盒子已经被拆了口子,里面装的是个没拆封的拼图。
王琦说:“偷摸什么了?我光明磊落地进。”
她正好这天闲下来在家里大扫除来着,发现陈迹舟的柜子里塞了不少礼物,这会儿抹布还搁在置物柜上,手里研究起这些新鲜玩意来了。
爸爸抱着后脑勺,遥遥观战:“看看你有没有窝藏赃款呢,我的私房钱就是这么被搜走的。”
王琦往外瞪了一眼,又扫一眼她儿子,语气犀利地问:“又是哪个小姑娘送的?”
陈迹舟将拼图夺回来,塞回盒子里:“过生日谢琢给的,到你这什么都是小姑娘。”
王琦哦了声,松了眉目:“我看你是不是玩弄别人感情呢,这摆一柜子礼物。”
“我要是玩弄别人感情我出门被车撞死。”
王琦又不乐意了:“乱说什么晦气话!去摸木头。”
他言辞振振:“不摸,说什么就是什么。”
“……”
王琦知错,语气柔和了些:“好了好了,下次不动你的。”
东西是安然无恙被放回去了,他妈这尊大佛还在他房里待着呢。为了把人请走,陈迹舟心生一计,煞有其事地说:“你看,我爸都不发言,一看就是身经百战了,处理小姑娘的礼物比我熟练。”
在旁边悠哉看电视突然被点到的陈炼怔了怔,注意到老婆投来不善的眼神,他赶紧澄清:“我长得丑,跟你们万人迷校草没法比,没人喜欢我。”
王琦又看向陈迹舟:“是啊,他那么丑,谁会喜欢他?”
陈迹舟小的时候,爸爸的进出口生意刚有起色,常年国内外跑,妈妈带他比较多,跟王琦斗智斗勇那几年他很不容易,不过后来他爸回来了,三个人的战场他就有了狡猾的余地。
三十六计之离间计。
“那可说不准,谁能摸得透男人的花花肠子。”
陈迹舟斜倚在门边,看着身边的他妈,又冲客厅偏一偏下巴示意她,“都一把年纪了还在那研究倚天屠龙记呢,知道他为什么喜欢金庸吗?金庸的每个男主角都有一堆老婆,简直就是他们中年男人的梦。”
“……”
这招很好用,只需要他云淡风轻地祸水东引,王琦就会提着鸡毛掸子冲她老公警告,你可别给我夜长梦多啊。然后陈迹舟就可以大摇大摆地离开,兴致不错地作壁上观了。
他把房门关上。
耳根子总算清净下来。
陈迹舟的卧室连了个书房,都被打扫过了,桌上的作业也被检查过了,他动动凳子,动动书架,动动电脑桌上凌乱的手办,花了好一番时间才将房间恢复布局。
王琦经常搜他屋子,不过陈迹舟不介意,他很会见招拆招,知道他妈爱这么干,有什么“危险品”就全都转移了。等知道搜不出个花来,她就不搜了。就像小时候揍他,知道揍不出个好苗子来,她也就收手了。
经历多了陈迹舟就懂得,怎么讨点好处才是
最重要的,就别想着从大人那里寻求认可了,这是不可能的。
他摸了下枕头底下。
幸好,诺基亚还在。
陈迹舟冲了个澡出来,把老式手机开机,看到“友人A”的账号上,江萌几分钟前发来的消息:「你怎么从来不主动找我聊天?」
A:「终于发现了?其实我是个机器人。」
江萌:「哈哈哈哈哈哈」
A:「怎么了,你找我我不是都在吗?」
他打完这行字,去吹了个头,再回来,看一眼,对面批量发来十几张照片。内容一致,都是那朵蓝色妖姬,她换了个十几个不同的角度拍,爱不释手这四个字快溢出屏幕了。
江萌:「没事啦,给你看我的儿童节礼物」
江萌:「童年男神给我的」
A:「出去玩了?开心吗?」
江萌:「超级无敌巨无霸开心!!!」
陈迹舟陷进椅子里,嘴角扯出一点微弱的笑。
修长的手指支着下颌,看着三个感叹号,他坐在转椅上松弛下身姿,小幅度地晃了晃。
手机太旧了,掉电速度很快,陈迹舟需要充着电才能跟她聊上两句,这号的密码他也有,但一直没迁移到自己的手机上,有一点原因,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说服自己的素质接受此举。
他不吹嘘自己是什么君子,但敌在明我在暗,这一招还是缺德了些。他怕江萌会生气,会失望,会觉得他阴险,虽然他没什么目的。
他选择了很多时间点打算跟她交代,但又觉得都不合时宜。接手这个手机到现在,陈迹舟自己都说不清,怎么一步步就跟她聊到现在了。他以为自己不主动,她渐渐地就会断了联系。但没有想到,江萌似乎有点依赖这个“友人A”的存在。
陈迹舟握了握这个还没有他手掌大的老式手机,想起一年前的事。
S大家属院有个很老的理发店,很朴实的老阿姨开的,手艺很好,陈迹舟平常都在她那儿剪头发,早上过去生意也很好,要排队,他人还没睡清醒,就在门口的小竹藤椅上闲闲地坐了会儿等候,陈迹舟闭着眼,懒懒地架起腿,耳畔传来两个小屁孩的交流,他没心思听墙角,不过很快,灵敏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一个问:“你最近跟谁聊天呢?”
一个答:“江萌,你认识吗?”
陈迹舟缓缓地睁开眼,偏眸看去。
两个背书包,穿着附中校服的小男孩靠在树边,一人一个手机,不知道在打什么幼稚的游戏。
个子高点的那个说:“之前住南三区的,有钱死了,她爸是医生,开奔驰的!”
变声期的男孩声音粗嘎,难听得要命。
另一个更是难听,还没开始发育,细声细嗓跟指甲挠黑板似的:“啊?你在跟她网恋?”
高个子的搔搔头发,好像还有点儿脸红呢:“嗷,我也不知道啊,不算是吧,就是个普通网友——不重要,看能不能骗她给我买点装备。”
“高中的跟你网恋?”个子矮的还在惊讶叫唤,“她又不是傻子!”
“我也不是傻子啊!我专门弄的小号,年龄也改了,还在空间放了堆帅哥照片,她也没怀疑啊!我觉得她还挺好骗的,我说我26岁,她就信了,笑死我。”
“她能给你花钱吗?”
“她买那么多装备根本都不会用,一看就是钱多的没处花,给我点怎么了。”
两人讨论到江萌的时候,陈迹舟起了身。
他个子更高,往俩人身前一站,小孩身上的光都没了,个子高点的那个瞅了他一眼,陈迹舟眼神虽淡,却又有些锐利。
“江萌怎么了?”他说。
两人都怔住了。
陈迹舟见对方不说话,冲着那高个子的扬扬下巴,“手机我看看。”
对方警惕心十足,梗着脖子拒绝:“凭什么啊。”
他把手机往兜里一揣,给同伴使了个眼色,结伴要走。
陈迹舟一下就把他领子扯住了,拽回来。
他压迫十足地重复:“手机,我看看。”
小屁孩被束紧的领口勒着,“嗷嗷”惨叫了好几声:“给你给你,别把我勒死了好吧。”
陈迹舟接过,把q.q一点开。
江萌的消息弹了出来:「我跟你说个秘密,你别告诉别人」
陈迹舟一只手还扯着那小屁孩呢,另一只手腾出来,在输入框里打了一行字:你先别说。
还是慢了一步。
江萌的长消息已经发过来了:「我爸已经半年没跟我说话了,有时候我觉得很讨厌他,有时候我只是希望他正常一点。你父母会这样吗?」
陈迹舟:“……”
框里的四个字被他沉重地删掉。
陈迹舟骑虎难下地看着这段话。
她上来就“我跟你说个秘密”——虽然这个秘密他早就知道了,但这会儿告诉她这号是个骗子,她是不是得哭啊?怎么都有点于心不忍吧。
陈迹舟不知道这个小屁孩有什么本事,让江萌袒露出一颗心。但他起码不能在眼下,往她这颗剖出来心上划两刀。
陈迹舟在想主意,暂时没给她回复。
江萌的网名叫kaoru,是个动漫的女主角名字,陈迹舟知道她喜欢那部片子,他觉得很好笑,这小孩还挺会投其所好的,跟她取了个情侣名。
“装备、手机,我给你买新的,”陈迹舟捏着诺基亚的一角,晃一晃,“这个,没收。账号你也别登了,不许再去烦她。”
小孩眼睛都亮了:“真假的?你给我买啊。”
“现在去挑。”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你爸爸。”
“好的爸爸,可以给我买苹果吗?三星也行。”
陈迹舟有点犯恶心了:“……闭嘴。”
学校旁边就有个数码城,他说到做到,领人过去了。
两个初中生在那研究哪个手机比较高级的时候,陈迹舟背靠在柜台上,又把诺基亚拿出来看了眼。
江萌:「你还在听吗?」
江萌:「别告诉别人啊。」
江萌对陈迹舟没什么秘密,她能对别人说的事,他基本都知道。
陈迹舟花两分钟时间做了心理建设。
置之不理?不可能,他无法做到对她采取无视的姿态。
坦白?太伤人了,她那么脆弱,像个小孩子。
告诉她,他其实是她的好朋友?把这事说成他的恶作剧,被她痛扁一顿也就罢了,但陈迹舟自己也沦为骗子,个个都是骗子了,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坦白仍旧是伤人的,可谓是真心喂了狗。
陈迹舟暂时没想出更好的,能为她保全秘密和尊严的办法。
他点开情侣头像和情侣名看了看。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想。反正,应该不会见面。
他可以安静地扮演一个树洞的角色。
手机在掌心里转了两小圈,陈迹舟又犹豫了这么两小圈的工夫,最后回道:「我不说」-
江南六月,雨水纷纷。
新一轮的高考结束,学校空荡了许多。梅雨季节到了,最近天色很昏。
14班的包干区包括教学楼后面的一片小树林,江萌想趁着还没下雨赶紧打扫完,结果还没扫两分钟就天降小雨,她飞速地前往离她最近的湖心亭躲雨。
江萌的肩膀淋了点雨。
她把校服脱下来,又用纸巾擦去脖子上的水。
手机没带身上,眼看雨越下越大,江萌得找个认识的人带她回教学楼。
隔着浅浅的人工湖,看到对面岸边撑伞倚立的男生。
“李疏珩!”她冲着对面岸上喊了一声,等对方回头,江萌跟他挥挥手,笑笑说,“我被困住啦,能不能麻烦你来接我一下?”
等李疏珩靠近,江萌才发现他身前背了个相机,她友好地找了个话题打招呼:“你刚刚在拍照吗?”
“对,雨和玉兰,还挺协调的。”
江萌对摄影的兴致不太
浓厚,没跟他聊深,她借着李疏珩的伞,和他一起走过池面上的曲桥:“问你个事,你们班是不是进贼了?”
“你也听说了?”李疏珩挺意外的,“不是我们班,是画室,老师去调监控了。”
“班里同学干的吗?”
李疏珩摇着头:“不确定,不过我们都觉得不太像。”
江萌哦了一声,静了静,她没再聊这个了:“时间过得好快啊,上一回你在这给我拍照的吧。”
李疏珩说是,然后他看了看江萌,忽然举起手里相机,她尚没有准备好做出什么表情,但面对镜头,下意识地粲然一笑。
等他按下快门,江萌得意地笑:“是不是比上次自然多了?有专业摄影师给我指点过,我现在超会拍照的。”
李疏珩说:“你选上了?那个模特。”
“对。”
“什么书?我买来看看。”
江萌的眸光微妙地滞涩了一瞬,她轻声地说:“是本言情小说,你也爱看吗?”
李疏珩大概也是随口寒暄,并没有等她回答,他放下相机,歪过头看向江萌,欣赏了一番雨水、少女和身后玉兰同画面的精美景致,又冷不丁说:“你和玉兰很像。”
江萌心道,怪事,她从没想过有人会说她像玉兰。
“哪里像?”她自然问。
李疏珩说:“花期短,很孱弱,下一场雨就落了。”
江萌不敢置信:“我吗?我、孱弱?”
他点头:“嗯。”
江萌扬了扬漂亮的脸蛋:“我觉得……我像荷花。”
她指着一片尚未开花的荷花池,“特别茂盛,很吸睛,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她妙语连珠地反驳着,难以遮掩被看明白的丝丝窘迫。
李疏珩看向她,目色平和。
他的个性温润细心,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周到,比如向她这里倾斜的伞面,比如在她感到懊丧时一点体恤的笑容。
他又说:“玉兰挺好的,我很喜欢,为什么生气?”
江萌挤出微笑:“我没有生气啊。”
李疏珩说:“那就好。”
又静静地走了一段,她还是颇为介怀地问下去:“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他说:“偶尔能感觉到,你有一些很深藏不露的想法,不太对别人说起,可能是敏感压抑的,懂你的人应该不多吧。”
“你懂我吗?”
他笑了:“我还不够格。”
江萌安静。
李疏珩:“没有冒犯你吧?”
江萌摇头。
走到教学楼下,李疏珩收伞时,对她说:“但有的时候,我们还挺像的。”
江萌的确,也偷偷用纤弱这个词给他贴标签。
这一点倒是不谋而合了。
她后来想,“我们还挺像的”,这几个字会是很好的社交话术,会拉近心的距离,带来惺惺相惜的几分抚慰。不论这抚慰是掺假的,或是有害的。
跟李疏珩相处的时候,天和云的颜色都会淡下来,在充沛的雨意里,他缓慢而沉着,翻开她这本书的书页,找到五颜六色的文字里一滴隐忍的眼泪。
又没话说了。
回班的路还有些长。
江萌硬找话题:“你之前说,你有个弟弟?”
问完这句话,江萌忽然想起来别人说过,李疏珩是重组家庭的孩子,她有点后悔,但他已经点头作答:“嗯。”
都说到这儿了,江萌就接着聊下去:“多大了?”
“下学期升五年级。”
她微微笑着,打量着他问:“性格怎么样?跟你一样安静吗?”
低头想了一会儿,李疏珩很慢速地摇了摇头:“比我好。”
江萌的表情凝固几秒钟。
她一直怀疑自己有什么圣母情结。
如果别人表现出楚楚可怜的一面,她就会因为在尴尬的境地里无从落脚,而绞尽脑汁地找出一些自己也很惨的例子来安慰对方。
她甚至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其实我也被放弃过的。
江萌仰头看看天色。
算了,还是不说了。
渐渐地,她不想再用伤痕交换伤痕的方式来与人相识。
江萌学习好朋友的方法,拍拍他的肩,在雨水天里,女孩的笑容呈现出与环境不协调的明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别为难自己呀。”
她说完意识到,好像答非所问了?
江萌的脑袋正在飞速运转,回忆朋友那里还有什么能够应对“比我好”的格言。
但是李疏珩已经收到她的善意,他笑了一笑,眉目清朗:“好。”
江萌把手放进校服衣兜,反复地摸着她的南瓜马车。她静静地想,性格的好坏到底是由谁定的呢?
得到的爱的分量。
没有办法不在意。
毫无可能不在意。
在他们还没有接触到海纳百川的温柔世界,在对自己报以信任之前,只能把小小的屋檐当做宇宙。
第13章 第13章他一直都在她的生命深处……
陈迹舟去取车的时候,雨已经快停了。
雨天抢不到室内球场,他今天就没去打球,下了课往车棚的方向走,路过学校的人工池,浅浅扫一眼过去,发现熟悉的身影,又见到跟她走在一起、为她撑伞的男生,陈迹舟的脚步在水塘边停了几秒钟,视线没有阻塞地抵达那一端,人影中间,腾起缥缈的雾,像舞台的布景,而他在幕后。
李疏珩的个子也很高,清瘦、稳重、绅士,伞面往她那里偏。
江萌笑着跟对方说什么,陈迹舟听不到。
有时候,很难说是自己运气不好,偏偏频繁地撞到这样刺眼的场景。还是命数的指引,让纸做的心事被雨淋。
水影里盛着淡薄的失落,被枝头滴落的水珠打散,在他跨过塘面的瞬间,又很快漾开荡平,恢复如常。
因为下雨,不少人把车子都往车棚里停,这里管理不善,横七竖八歪了不少车。
“烦死了,怎么弄得这个样子。破电瓶车这么重,愚公来了都要说句他妈的。”韦智文想把自己被逼到角落的自行车取出来,又因为挪不动外面的电车而烦躁,嘴里嘀嘀咕咕的。
余光里有人过来,韦智文往后瞥一眼。
高挑的少年站在棚里,正注视着他,身后是淅沥的雨帘,光线昏暗,他表情淡泊松弛,似有若无地扬起一点嘴角的弧度。
……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啊?
韦智文啧了一声,陈迹舟立马收了表情,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我没笑。”
韦智文饶了他,继续骂骂咧咧地去搬那些车,搬得脸都涨红了。
陈迹舟等了一会儿,终于看不下去了:“你出来。”
韦智文一副总算等到这句话的如释重负表情,赶紧往外让路,“嗯,你看看挪不挪的动。”
陈迹舟走过去,没动那些车,把手伸过去,一下把他自行车就给拎出来了。
韦智文目瞪口呆,又迅速唉声叹气,“不是,你这样衬得我很弱鸡。”
“……”刚把车放地上,陈迹舟受不了了,“行我给你放回去。”
“别别别,我接受。”韦智文讨好地笑一下,又把车按回地上。
韦智文在那开锁的时候,陈迹舟把自己的车也扛出来了。他推车往前走,走在他前面的人突然停了步子,陈迹舟差点撞上他后车轮。
韦智文看到了什么画面,陈迹舟随之投去视线。
李疏珩在帮江萌拍照片。
女孩子的身后是一树凋得七零八落的玉兰,她对着他的镜头不吝啬地露出漂亮的笑。
韦智文都看不下去了:“怎么又是这货?我要向老陶检举揭发。”
陈迹舟收回放远的视线,刀了他一眼。
韦智文退缩:“算了,保护女神。”他摇摇头,感叹世风日下,“现在真是什么人都能找到女朋友。”
韦智文很讨厌这个李疏珩。
陈迹
舟倒没有他这么情绪浓烈,尽管他们正面交锋过。
他会认识李疏珩,还是因为高一的时候这人跟江萌的座位挨得近,陈迹舟有几回在门口等她放学,眼熟过他。真的有接触是今年上半年运动会。陈迹舟他们班有个男生叫陆绎轩,体育委员,人高马大的,包揽不少项目,除了体育生,名次基本都是他在拿,战绩辉煌。
第一天比赛结束,那天晚上正好他们组队打球,这个叫李疏珩的男生在球场上跟陆绎轩抢球的时候发生了冲撞,导致陆绎轩脚踝的筋扭了一下,虽然没什么外伤,但第二天的项目都参加不了了。
陈迹舟问他还有什么项目,他说有一个是跟李疏珩比的,跳高。
陈迹舟也常常好奇,第一名有那么重要吗?
答案是当然的。
所有的人都在说,第一名有多么光荣,无论是考场还是赛场,因为他们从小就是被这么教育的。
谁也没法说他就是故意撞上去的,没法说他是为了明天的比赛,用这种险恶的招数摘去一个劲敌,保住第一的位置。
但个人有个人的直觉。
陈迹舟看出来,这个沉默寡言,甚至在对方受伤后还表露关切的男生,并不是个善茬。
陈迹舟把这事儿揽了,他们班的名额,凭什么不要,不过等他再去补报为时已晚。
于是那天,他就顶着陆绎轩的号码牌上了。
班里的众人寄希望于陈迹舟,赛前纷纷过来,殷勤地帮他捏肩捶腿,说:“不过你没报上,这成绩没法记录吧?”
陈迹舟锐利的视线看向远处,检录的提示广播响了,他抓着那号码步起了身,声音淡淡,但又很拽:“不要名次,就是干他。”
……
刚放学人有点多,还没出校门,陈迹舟只能推着车,戴着耳机往前走。
耳机里在放很轻的英文歌,没有足够的分贝隔绝掉熙攘的人流声,于是,他很清楚地听到身边传来女孩子音色清亮的声音——
“看来祥子叔也很难对付嘛,意思性地接两趟,又叫你恢复小二轮的辛苦通勤了。”
江萌手背在身后,仰起脸看看陈迹舟。
同样的笑容匀给他,心里的风铃被撞醒,阴云是会一瞬间消散的,雨季的黄昏也有夕阳温柔散乱的光。
他和他的不快一笔勾销。
江萌眉开眼笑地出现,旁边的湿润景色都暗淡,让他眼里只能够装下这一张漂亮的脸。
“不辛苦,我悠闲。”
陈迹舟摘了耳机揣兜里,慢吞吞地推着车,跟她一起走。
他幅度不大地扫视一圈周围,像是在确认她的同行者已经离开,那根鱼刺一样的人物不会随时又冒出来,抵着他的喉咙,让他失声。
接下来的路,她会和他一起走。
江萌心里可没有表情这么灿烂。
陈迹舟的视角看,她始终低头看着脚尖,路也不看,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一手扶着车龙头,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指尖缠绕着错乱得已经捋不清的耳机线,过好一会儿,问她:“那天你在器材室,跟他说什么?”
江萌看他:“哪天?”
她下意识问完,由器材室这个关键词被点醒了不久前的记忆,也猜到了他在问谁:“哦,我之前不是想当模特来着,让李疏珩帮我拍照片的,训练一下我的镜头感和表现力。”
她漫不经心地回答完,又把脑袋低下了,显然没这怎么在意这个事,还在纠结别的。
陈迹舟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想问问她今晚回不回家吃饭。
以前请客,陈迹舟根本用不着迂回周旋,直接连拖带拽地把她羁押到店里,又把人摁位置上。江萌会莫名其妙地嘟起嘴巴,问他:你就没有别的朋友吗?!
他双手托着腮,把脸捧得像一朵花,笑眯眯地盯着她看:有啊,一大堆呢,可是我就是喜欢跟你吃啊。吃吧吃吧,大哥有钱。
后来,就不太好随便说“喜欢”这个词了。
陈迹舟又绕了会儿耳机线,大概已经缠出了十个死结之后,他动了动喉咙,还是将要说的话问出口,“今天一起吃饭吗?”
“好啊。”江萌回答快得像没经过大脑思考,与他千回百转才说出口的邀约姿态不太对等。
陈迹舟低头扫过她精致的眉眼和秀气的鼻梁骨:“你想吃什么。”
江萌说:“炸酱面,中午有男的在班里吃,馋死我了。”
“好。”
附近有个很有名气的小吃店,一个阿婆开的,江萌有段时间经常去。
陈迹舟说:“你先过去,我找地方锁个车。”
江萌去店里点了两碗面。
坐下时,刚才那几滴黏糊糊的雨好像还粘在她的脖子上。
老人家都说,黄梅雨是不能淋的,她又拿出湿巾在擦,虽然雨痕已经消失,但江萌反复地做着这件事,试图擦掉什么,斑驳的、灰霉的,会让她被腐蚀的部分,直到动作变得机械疲劳,皮肤都被磨疼。
陈迹舟进来了。
“点好了吗?”
她看着他,没有回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要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自信就好了。”
陈迹舟拖出凳子坐下,好笑问:“谁不自信了。”
想说的名字到嘴边,江萌又咽回去。
因为她直觉这俩人关系不太好,大概为上次跳高那事吧。陈迹舟赢了李疏珩,而且赢得很风光,虽然也就是个小小运动会,男生之间的胜负欲或许也很微妙的,她不能感同身受。
但总觉得挺奇怪的,陈迹舟不像那样争风头的人。
江萌身边的人,没有非常直莽的性格,包括她自己。
江萌回避冲突,是因为她有所惧怕,一旦掉进坦顺人情之中崩裂的细缝,她会无所适从。
谢琢有他的一套智者思维,他一向稳如泰山,不与傻瓜论短长,跟合得来的人不会吵架,遇到合不来的人,他会默默点头,你说得都对,主动避其锋芒,默默远离。
陈迹舟呢,八面玲珑,做人口号是灵活思辨,跟什么人都能玩得来,人缘好到逆天,这样的人,复杂又狡黠。但他又并不是没有原则,必要的时候,浑身的少年锐气能把人杀得片甲不留。
那天操场上,跳高是拖到最后的项目,陈迹舟近乎完美做了二十多个标准的背越式动作,少年优越健康的身体曲线在这个运动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稳健,灵活,充满生命力。
观赛的人看得也很畅快,有些人为不断拉平的比分紧张,有些人为帅气的姿势偷偷举起相机,一个跳高被比出了打擂台的架势。
场上被围观群众堵得水泄不通,操场正对的女生宿舍六层楼,层层阳台围满了人。
江萌不明状况地站在人海之外,早就习惯了陈迹舟桀骜不驯的气质,在别人眼里新鲜帅气,作为发小,江萌对他这个人的兴趣已然不太浓厚。
结果江萌吃了个晚饭出来,场上居然一点人都没少,反而战况好像更激烈了些,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怎么还在比啊?”
苏玉也疑惑:“陈迹舟是跟那个人杠上了吗?”
陈迹舟轻轻松松跳过了一米八五的杆,从人群里走开一条路出来,他穿白色的T恤和黑色五分运动裤,一身干净耀眼的少年气,高挑醒目,他随意又快速地往后薅了一下头发,露出整张骨骼深邃的巴掌脸,随后捞起自己的水喝,两口就灌下去半瓶。
威风,野性,意气风发。
路过的男生都没忍住爆粗口式的夸赞:“草,陈迹舟开挂了吧,我特么要是再长十公分我也去练跳高。也太xx帅了!”
他撑着腰站在起跑线等,没往江萌这里看。
但她见到他眼睛里的张扬野心,具有攻击性。
他不是这样的人。
陈迹舟从来不争第一。
考试排名他最反感,胜负欲不在他的词典里,困住所有人青春的东西,他从不放在眼中。
吃饭的时候,赵苑婷过来:“号外号外,李疏珩蝉联三年跳高冠军被陈迹舟超车,此消息可靠否?”
苏玉举手发言,十分骄傲:“保真的,简直可以说是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她说着,做了一个摩擦搓衣板的动作。
苏玉一边回味着那场比赛,一边专业性十足地分析:“看来李疏珩以前拿
第一完全是占了身高优势,过杆的时候就非常明显,陈迹舟的腰会弯得很灵活。你要是看了他跳得多好看,有了对比才会发现,李疏珩的身子其实有点僵硬,他做那个弓背的姿势就很困难,人是直直地过去的,动作不是很流畅。”
赵苑婷听得一知半解,但意味深长地“噢~”一声,拱了下旁边的江萌:“看来腰不错嘛。”
“……”
江萌被她拱得差点筷子捅嘴里,忙不迭瞪了她一眼。
苏玉仍然单纯地分析:“也不全然是,可能训练的基本功没做到位,不过第二名也很厉害啦。”
千折百回地想到这儿,两碗面被端上来。
江萌没再研究这件事了,也没再提什么自信不自信的,她忽然思维跳跃地问了个问题:“陈迹舟,你觉得我像什么花?”
原本以为这样问出口,会被某人奚落一句,你抽什么风?
但陈迹舟却正儿八经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玫瑰。”
他答题太快,甚至显得敷衍。
江萌有一点惊讶,微微启唇瞧着他,过会儿,又把双唇抿紧:“可是有人说我很脆弱呢,玫瑰也太热烈了吧?”
完全不同的答案,让她秀气的一双眉揪紧了,江萌重新陷入思考。
陈迹舟看着她,笑了一声。
他是真的在笑,喉结都跟着动了几下,一脸哂笑意味的表情,果然没带出什么好话:“是挺脆弱的,居然还会在意别人说自己像什么花,这是正常人思维吗?”
“……”
真是好损的一张嘴。
江萌鼓了鼓腮帮,正要反驳,却又听见他说:“但是美好更多。”
陈迹舟打量着她,并不是很深邃、要将她看到底的眼神,只是浅浅一眼,她的困惑也能在他的眼中得到轻松解答:“蔫了的玫瑰也是玫瑰啊。”
她在差点被忽悠到孱弱的境地里,还有一只手将她耷拉的脑袋一把拨正。
十分钟前的小小纠结,就这样被他轻轻拽开了,没有人会比陈迹舟更了解她。
江萌露出雨过天晴的一笑,她想,普通同学和好朋友果然是不能比的。
他不需要拉动镜头、放大画面才能将她看懂。
他一直都在她的生命深处。
这才是云淡风轻,这才是温柔。
江萌掰开筷子,低头一看,刚才心里有事,居然忘记跟老板说不要胡萝卜丝了,她才定格在这个动作里两秒钟,陈迹舟已经默契地把自己的碗碰了过来。
第14章 第14章想要你,我承认
男孩子吃饭很快,江萌感觉两根面还没嚼完,陈迹舟已经慢慢悠悠地坐那喝水了。
“你急的话先走好了。”
“不急,你慢慢吃。”
江萌觉得陈迹舟应该挺忙的,他朋友特别多,玩的东西也多,不打篮球可能去什么保龄球俱乐部之类她没兴趣涉足的地方,再不济出去上上网也能缓解无聊,他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拥有自我主宰的行动力,从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有所停顿。
怕耽误陈迹舟快意潇洒的生活情调,所以她经常会用上这句台词:你先走吧。
不过陈迹舟不会走的,他会陪她安心地吃完,然后送她离开。在她这儿,他的时间流速似乎会变缓,生活里缤纷的色彩也被骤然压缩了饱和度。
她身边所有艰涩压抑的体悟,疲惫不堪的困境,都与他毫不协调。
但他坐在这里,连手机都不摸,只是等她。
江萌说话,他就接一两句。
江萌吃东西,他就跟着安静。
余光里有人出现。
一个女生进了门,看了一眼店里的男生背影,一脸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的表情,眼眶瞪大,然后飞奔出去,过了会儿,又拉了个看起来不是为了吃面而来的女生,两个人隔着门帘看里面,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后面被拉着的那个女生扭捏得有点过头了,卯着劲要走,另一个女生扯着她不让她走,校服都快拽掉了,最后还是没进来。
一些纠结和纠缠在他的身后发生过,来无影又去无踪。
江萌把他身边的很多小心思尽收眼底,习以为常,不是一次两次了。
陈迹舟背靠桌沿,坐姿懒散,全然没在意到身后的细小风波。直到发现江萌一直盯着门口,他才回头看了眼,可视线里什么都没有,又看看她:“怎么了。”
江萌慢吞吞地咀嚼食物:“我在思考,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你?”
他一点也不谦虚:“帅啊。”
“但是喜欢你的男生也挺多的,当然啦,不是会被你踹飞的那种喜欢,你的好兄弟们。”
陈迹舟安静了几秒,笑了一笑,像个混球:“我不在意他们喜不喜欢我,所以他们自然就喜欢我喽。”
这当然不是标准答案,甚至于不是很切题。
江萌觉得这话莫名其妙,但好似又有些哲理和价值。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开悟,还是低头吃面吧。
从店里出来。
陈迹舟问她:“怎么回去?”
“妈妈六点钟下班过来。”
“学校过来?”
“对。”
他看时间:“那还有一会儿。”
又看看江萌,看看天色,“我陪你等。”
她点头,“好。”
他们站在马路边,靠着绿化带。
“最近都没见到谢琢。”江萌在路沿石上走下去又走上来,时不时搭一下他的肩,“他天天神出鬼没,不来学校我都蹭不了车了。”
陈迹舟双手插兜里,就站在路面上没动,“不是在研究他那机器人么。”
说到机器人,江萌忽然想到什么,眸色一动,看了眼风平浪静的陈迹舟,很快她就没多想了,点头附和:“都快把自己研究成机器人了。”
陈迹舟顺着她的话说:“是挺像的,都没表情。”
她笑着说:“你也觉得啊,他太高冷了,苑婷想加他都加不上,要说什么还非得由我传话。你们和女生的加密文件传输过程中,我就是那个进度条。”
江萌一边说,一边做了一个拉动进度条的动作。
“高冷倒没什么。”他想了一想,慢条斯理地分析下去,“谢琢这人,最大的问题是木讷,脑子不灵光,有点智商全用在他那数学物理上了,卷子以外的事他就想不明白。”
江萌惊呆了:“你居然说谢琢木讷,好敢吐槽啊陈迹舟,他可是学神!”
陈迹舟毫不在意地点头:“我当他面也这么说,去告状吧。”
“他怎么回你?”
“他让我去死。”
“哈哈哈哈哈哈!”
江萌从路沿上滑下去,连忙扶住了他的胳膊,陈迹舟也搀了她一下。
她笑得扬起下巴,看到天上灰色的云,过一会儿,江萌侧过脸,轻声地讲:“我发现,还是跟你待在一起比较开心。”
他倒是敏锐,看看她,“你跟谁在一起不开心了。”
江萌装模作样:“除了你,跟谁都不开心。”
陈迹舟笑了,弹她脑门,“见人说人话,跟我学的?”
熟悉的车停在路对面。
陈迹舟轻轻拍她的背提醒:“阿姨来了,去吧。”
江萌拉紧书包带。
他又开玩笑似的说了句:“解释一下,别让她误会我们俩。”
江萌蹦跳着走远:“不会的,我跟妈妈说,你要相信我跟陈迹舟是绝对的好朋友,你怀疑我跟谁都不能怀疑我跟他,所以你已经提前拥有赦免权,我们走在一起没关系啦。”
她心情很好地想,所有人都应该有好朋友,跟好朋友在一起就会超级快乐-
期末之前,江萌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认识的高三姐
姐有看演唱会和买票的经验,一起看演出的小团队大概有六七个人,几个人约好星期三中午碰头,交钱给学姐,她已经高考结束,替他们去买票。
心里有着期待的一件小事,江萌连着好几天心情都很不错。那天早晨进班的时候,她注意到林飞和班里的一个女生站在走廊上,林飞双手叉着腰,一脸不太爽的样子,女孩子低着头,像被批评。
大清早的,气压很低。
江萌进教室之后,发现不少人都没有安分地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几个人几个人围成一堆交头接耳,氛围不正常。
坐到座位上,江萌戳一下前面的男生,悄悄问他:“李倩怡为什么被骂?”
男生转过头,低声跟她说:“我们班进贼了,好多住宿生被偷钱了。”
江萌大惊失色:“什么?不会是上次偷画室那小偷吧??”
“应该是,刚陶主任过来问了情况,现在去调监控去了。”
“怎么进来的?门窗不都反锁吗?”
“晚自习下课,有个窗户没锁,李倩怡昨天值日完最后一个走,这不就被训了吗?”
江萌倒吸一口凉气。
她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五百块钱在桌子里。
江萌没顾着问东问西了,她连忙找到自己书桌里的数学五三,稀里哗啦一通乱翻。
什么也没有。
居然不在里面?
不可能……
没准是英语的那本。
她找到英语的五三,还是没有。
语文的,没有。
物理化学,都没有。
江萌有点发蒙,脑袋晕晕乎乎的。
前面那男生看她脸色不对,问她:“你把钱放书里了?”
“很稀奇吗,我每天都要用啊。”
江萌没有用钱包的习惯,她觉得带来带去挺累赘的,而且但凡钱包丢了,损失会巨大,所以她的钱基本都是零零碎碎到处放,这里塞点,那里塞点,这五百块是她怕自己没数乱花,为了演唱会特地“存”在这书里的,江萌回想了一下当时往书里面夹钱在里面的心理,她想的是:这练习册是最厚的,夹得牢固,不容易掉。
但是,万一记错了呢?
万一呢。
虽然不太有这种可能,她还是翻遍了其余所有的书。
最后,江萌认命地一屁股坐下。
她的五百块钱,大概真的丢了。
死!小!偷!
江萌趴桌上,忍不住酸了鼻子。
课间,班长宋子悬听老师的吩咐干活,记录学生们丢失的金额,他拿着笔记本在班里转了一圈,到江萌这里,见她泪眼婆娑,逗留了一会儿,直到江萌抬眸看他,宋子悬才说:“丢了多少啊,我做个登记。”
江萌恼怒:“五百,死小偷是不是人?”
宋子悬默默记录:“是狗东西,淡定点,我丢了一千。”
江萌果然淡定了一些,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好可怜啊,班长。”
其实宋子悬没有丢钱,统计下来,江萌是班里失窃最多的,毕竟傻乎乎地把钱放教室里过夜的人不太多,大多数人就是丢了点零碎的小钱。
他这样说,希望她能略微好受一点。
谢琢和苏玉一前一后从前门进来,隔了大概两米的距离。
苏玉显然是冲着江萌来的,但是见到谢琢的脚步停在江萌的桌前,她嗖一下折回去,又嗖一下瞬移到了十米开外。
江萌抬头看看谢琢。
他问:“你也丢钱了?”
江萌心如死灰:“死小偷是不是人?”
“丢了多少?”谢琢摸出钱包,“这点事也值得你哭成这样。”
“血汗钱好吗?五百呢。”
谢琢给了她八百:“下午有考试,别分心了。”
江萌脸色转晴,双手捧过,感激涕零说:“我最近是有点缺钱,有钱了一定还你。”
“不用,收收好。”
谢琢往自己位置上走,浑身上下散发着富家子弟的帅气。
没一会儿苏玉过来了,坐在她前面,小声地说:“江萌,你还好吧?”
江萌擦脸,扁了扁嘴巴,难过地问她:“死小偷是不是人?”
苏玉说:“我凑了一点小钱,不知道够不够,你要是很着急看演唱会,就先拿去用。”
知道她要去看演唱会的人不多,江萌看着苏玉把一些碎钱放平整,大概也有个四五百呢。
江萌惊讶问她:“你怎么凑的啊。”
苏玉更小声了:“这个,其实是我自己攒的。”
江萌破涕为笑:“谢谢你啊,谢琢已经给过我了。你接着攒吧,攒到一千请我吃冰淇淋。”
苏玉呆呆地哦了一声,把自己的钱悄悄地收回去,不知道想到什么很深远的事情,又哦了一声:“他人真好。”
“你也很好的,宝贝。”
“是啊,钱嘛,纸嘛,总归还会再回来的。”苏玉也笑起来,露出可爱的兔牙,她抻开五根指头,对着江萌竖起来,“做人最重要的还是开心啦,快乐可是五张毛爷爷买不到的。”
江萌盯她:“不对劲,你最近说话怎么跟陈迹舟一样?”
苏玉郑重其事地点头:“嗯,我在向他学习,不让自己太辛苦。”
江萌大吃一惊:“什么,你学习他?”
谢琢安静地从后面出现。
苏玉带着她要说的话瞬移到十米开外。
他递来江萌跟他借的物理笔记。
等到中午在食堂,听着赵苑婷气得叉腰说:“我靠什么东西,怎么连你的钱都偷?这死小偷是不是人啊?!”时,江萌已经能坦然地吃起美味午饭了。
因为谢老板的慷慨,她还加了个餐。
红烧肉刚塞嘴巴里,听见旁人喊她:“江萌。”
“唔。”她抬眼一看,是李疏珩。
“可以坐吗?”李疏珩端着碗,张望一圈,显然是食堂没座位了。
江萌往长凳那头挪一挪:“你坐呗。”
李疏珩坐下便问:“你们班也进贼了?”
江萌指着自己,脸色苦兮兮的:“受害者在此。”
赵苑婷说:“老陶说看了监控,那俩小贼特别狡猾,朝着监控的方向就把脸挡住了,但是没穿校服,大概率不是学生,而且走路走得特别猥琐。干点啥不好,这年代还有三脚猫呢,偷学生的钱,真是作孽!”
李疏珩思索着说:“上礼拜去的我们画室,没被逮到,看来还变本加厉了。”
赵苑婷问:“你们那的监控怎么样,一点线索都没提供吗?”
李疏珩说:“画室在最西边的教学楼,旁边有个围墙,我们都猜应该是翻墙进来的,对面是个驾校练车的地方,也没门禁,什么鱼龙混杂的人都有。”
李疏珩在分析这件事的时候,江萌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大起大落的一天,让她忽视了什么要紧的事,等重新想起来,红烧肉从嘴巴里掉出来:“坏了!”
快速地扒完碗里的饭,江萌拿着谢琢给她的钱,跑到高三教学楼底下的广场。
此刻,广场上已经空无一人,等她再打开q.q群,发现群里的人已经催过她好几次了。
今天一上午在为丢钱的事情烦心,江萌一直没看手机。这会儿才想起来还有演唱会门票要买,她有点太粗心了。
学姐最后在群里说的是:「江萌你不去了吗?那我不买你的了啊。」
最终,谢琢的钱还给了谢琢。
江萌用不上了。
等到放学再去买票,肯定早被抢光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因为班里丢钱的事,一整天教室里都人心惶惶,下午派出所的人还来过了,目前没什么线索,监控很模糊,两个男人作案,反侦查能力很强。
江萌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偷东西,她很难说以什么心情考完下午的化学,祸不单行这话真没错,无精打采地离开校园时,她甚至琢磨着要不要去买个去霉运的东西戴戴。
这可是她的人生第一桶金啊。
江萌心里淤堵,想找个人说说,晚上就给A发了消息:「我最近好倒霉啊,钱被偷了,就因为这事,演唱会门票还没买到。」
A:「演唱会?」
A:「你把钱放教室了?」
江萌正要回他的第一句,但注意力反而被下面那句吸引:「你怎么知道我在教室丢的?」
过了很久,A简洁回复:「猜的」
江萌似信非信地看着这两个字。
A的消息又弹出来:「你和谁一起看演唱会?」
江萌:「同担」
江萌怕他不懂,又解释:「意思是,和我追同一个明星的人,我们学校高三的姐姐」
A:「买两张票?」
江萌:「不止啦,我们好多人呢,她们都买好了」
A:「那还打算去吗?」
江萌:「别人转票会加钱的,我超级穷![哭][哭]还在考虑[哭][哭]」
A:「破财消灾,是好事,不哭。」
他说完,发来一个摸摸头的表情。
她是真的很容易因为轻柔的抚慰而平静。
其实屏幕外的江萌并没有哭,反而露出一个笑来。
五百块的确不值得她死去活来。
第二天,江萌的状态就恢复如常了。
漫长的雨季容易作阴天,让人觉都睡不好,六月份难得有一个晴朗的日子,午练完了趴桌上午休,江萌睡得正酣,觉得外面吹来的风都有了夏天的味道,青葱、温和,樟树的影子在她的眼皮上晃荡,随后清新的叶子飘落了下来,扫到她的睫毛,压在她的鼻梁上。
不对。
不是叶子的味道,是纸张的油墨味。
静到极点的教室,一张原本安放在她书堆上的长条门票,被风吹到她的脸上。
在午休铃声响起的前三分钟,江萌睁开了眼,皱了皱发痒的鼻子。
因为她抬头的动作,那张票稳稳地落在了桌面上。
票面上的字迹赫然映入眼中。
江萌的视线在演唱会门票的正面信息上停留了片刻,心脏一瞬间开始收缩、狂跳,她猛的一下站起来,四处张望。
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在休息。
林飞不允许他们在午休时间偷偷做题,所以会时不时过来监视,班里同学除了睡觉什么事也干不成。
江萌站在位置上,视线在班级的最高点,她扫过每一个伏在座位上的身影,又看看教室敞开的前后门。
谁给她的?
班里同学吗?
或是从外面进来的人?
江萌凌乱地摸出手机,下意识找到A:「是你给我买的票吗?」
A:「去看吧,别掉队。」
果然是他。
江萌心里很紧张,导致指尖一颤一颤的,悬在手机屏上,打字都不利索了:「你怎么知道我看哪一场?」
A:「昨天开票,很难查吗?」
说的也是。
但是她还有好多好多的问题。
江萌:「你在我的身边吗?」
江萌:「我怎么给你钱?」
江萌:「你买的黄牛票?」
江萌:「不是,那你又怎么知道我偶像是谁啊?」
一串问号,A只拣了最后一个回答:「你说过。」
她……跟他说过吗?
她都不记得了,或许有吧。
江萌:「你是我们班的吗?还是我们学校的?」
江萌又看一看前后门,难道他进过这个教室了吗?
或许,他悄悄地进来,悄悄地走。
又或许,他让别人买了给她捎过来。前提也得是,他认识她周围的人。
江萌拿着那张票,翻来覆去看看,想了许多的可能性,又重复问了一遍:「我怎么给你钱?」
A:「欠着吧,什么时候缺钱了再跟你要,等你接济我。」
江萌笑了:「你一向都这么大方吗?」
A:「……我又不是冤大头」
A:「女朋友待遇好吗?」
他这个话说得实在暧昧,重点自然是在“待遇”二字,趋近于女朋友的待遇而已,但让江萌在惊奇的情绪之中突兀地生出一丝羞怯。
下课铃响了,有人起来去洗脸,教室里走动的人越来越多。江萌撑着发热的脸,把手机藏在书里。
江萌问他:「你认识我啊?」
A:「久仰大名」
她想起来,刚加上好友的时候,她的确跟他聊过自己的学校和姓名,但是A没有和她交换信息,不过江萌这人一向心宽体胖,心眼还挺大的,不跟他计较这些。
江萌:「不管怎么说,涉及钱就不一样了」
江萌:「等我钱找回来我就给你」
A没说好不好:「上课了」
居然真的是学生?
江萌:「你是高二的吗?」
江萌强调:「姐弟恋不行哦,高一的绝对不行。」
A:「放心,我比你大。」
江萌:「那就好」
A:「好在哪?」
“……”
江萌愣住了。
是啊,他又没说要跟她谈恋爱。
江萌反击:「那你先解释解释,要我放什么心?」
A:「放心,你跟我谈不成姐弟恋。」
A:「很难理解?」
话是这么说,江萌被绕得糊涂,觉得哪里不对,很难招架住他迂回的招式:「我发现你这人好坏啊」
A:「字字属实,哪里坏了?」
江萌:「不知道,讨厌你」
A:「别讨厌我,我还是挺开心的」
江萌:「开心什么?」
A:「只要没划到绝对不行,还有赢面」
江萌:「你要赢谁?」
A:「装傻你比较会」
江萌:「我没装傻啊」
A:「难道你是真傻?」
江萌:「!!」
江萌:「讨厌,我很讨厌兜圈子!」
A:「那不兜了」
她紧盯着屏幕,看他有什么话说。
隔了几秒,一行字利落地从聊天界面的底部滑了出来。
A:「想要你,我承认」
啊啊啊啊啊混蛋!
江萌把手机从发热的掌心丢出去。
她脸颊贴着桌面,但是,混蛋搞得她脸好热。
在预备铃响之前最后一分钟,江萌收拾好烂七八糟的心情,又鼓起勇气把他的对话框点开,屏幕上空白了好一段,见她不吭声,A说:「你看,又不高兴了」
第15章 第15章专属于她的情人节
江萌正要回复他的时候,后面有人过来了。
不知道林飞是不是暗中练过轻功,脚步都没声音,等他身上一股中年男人特色烟味靠近时,江萌才措手不及地把手机往桌肚里一摔。
为时已晚。
几秒后,江萌胆战心惊地抬头,对上一张黑脸。
林飞疾言厉色:“咋,加上偶像q.q了?”
“……”
“交出来!”
江萌伸出手掌,惨兮兮地冲他比了个五:“我丢了500,老师。”
林飞把手往身后一背,从胸中泄了一口气,往前走:“下不为例。”
然后对班里人说:“昨天卷子拿出来。”
江萌低头翻找数学卷。
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心跳有点快。上课五分钟后,才慢慢地平缓冷静下来。
好奇怪,人会喜欢上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其实她连他是不是男性都不知道。
可能是个女孩子,可能是个老头子,可能是个小学生,可能真是个机器人也说不准呢?
下课之后,江萌才看了眼手机。
A:「开玩笑,别生我的气」
玩笑真是个很好用的词,效果等同于愚人节。告白失败就可以说:我骗你的哦,不许当真。
江萌:「没有生气啦」
A:「留了个小惊喜,发现了吗?」
江萌:「什么?」
A:「你往右边看」
江萌的右边是教室走廊,她坐的位置靠窗。偷窃事件发生之后,大家心有余悸,窗户的锁就没打开过了。
看了一会儿又阴沉下来的天色,还有走廊广场上来来去去的学生,江萌收回视线:「教学楼,天井,树,广场,你要我看什么?」
A:「要你看眼前」
眼前?
江萌没太理解,但又偏眸照做,眼前是窗户玻璃。
还有……
发现微妙的变动,江萌睁圆了眼睛。
一个很迷你的彩虹贴纸,就贴在教室窗户靠边沿的位置,贴纸是双面的,外面能看见彩虹,里面也能,它牢固地
粘在玻璃上,鲜艳的色彩把单调的景色都衬得华丽了许多。
江萌惊喜地打字:「小彩虹」
她问:「你贴的吗?」
A:「天天下雨,怕你心烦」
A:「帮你召唤太阳」
说完,他又发了昨天那个摸摸头的表情。
江萌笑起来。
她一点也不心烦了。
她觉得很温暖。
江萌的指腹擦过窗户的这一面,与外玻璃上彩虹的位置重合。想象着他是怎么来到这儿,怎么样看着她睡着的脸,为她细心地贴上这道驱散乌云的彩虹。
她知道,有一个人到过这里,留下一点善意。
睡梦里的小孩,不必执着于经过的圣诞老人,只需要在醒来时,开心地拆开她的礼物就好。
她说,你好浪漫-
暑假,王琦给陈迹舟请家教了,让他在家里补补英语,准备下半年的语言考试。
“怎么又来了,英语有什么可补的?我闭着眼都能考120。”
去年暑假王琦就给他请过家教,找了在S大上学的一个女孩子,补课地点就在南三区老王那里,女生每次见了陈迹舟都脸红得不正常,好歹人家也是个正经小姑娘,虽然有点心思吧,但还顾及着不能耽误高中生学习,就上了三四节课,后来主动请辞了,说这课她真上不下去。
王琦就属于一有什么风波就从自家儿子身上找原因的妈,逮着他问:到底是不是你对人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把人家老师都吓走了?
这谣言传得真够乱的。
陈迹舟躺在那摇椅里都气笑了。
“陈迹舟你说话!”
他懒得解释:“别吵吵了,让我安详地走。”
一年后,他躺在同一张摇椅里。
王琦言之凿凿,表明不会再有那种情况发生:“这回请的男的。”
陈迹舟捧着本单词书在看,破罐破摔似的姿态:“男的也不行,早说了我人见人爱。共处一室更不行了,别说男人女人了,来个野人也会爱上我,知道吗?”
王琦怒斥:“你就是找借口不上学!”
陈迹舟点头,也顺其自然地招了:“我就是找借口不上学。”
“陈迹舟,我请你自己拎拎清楚啊,再这么混下去,毕了业我就送你去厂子里拧螺丝。”
陈迹舟掀一页书,风平浪静:“拧螺丝不错,按我打游戏的手速算,应该很快能拧成个小领队。”
“……”
王琦没话说,她是真的快被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气死了。
她背过手去,双手一抱,什么也不说了,站在昏沉的天色底下,脸色冷得像块冰。
陈迹舟见他妈好半天不说话,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冲了,过会儿,他起了身,过来看看背着身不言不语的王琦,轻声地问:“真生气了?”
他歪着脑袋,打量打量他妈:“逗你开心呢,我好好学了。”
陈迹舟把手机上考试成绩亮出来:“真学了,期末排年级第三呢。”
王琦给他台阶下,瞥过去一眼,见他进步了,脸色也就缓和点儿了:“那我问你,你怎么骗我考倒数?”
陈迹舟靠在桌沿,还是用那副混不吝的语气说着:“谁知道您这么能生气?生个人见人爱的儿子你都不乐意,考前三你就高兴了。你这快乐做人的优先级次序有待调整啊,不值得不值得。”
王琦皱眉:“除了你妈还有谁担心你死活?”
陈迹舟:“不用担心我,去拧螺丝我也能活。”
王琦不在的时候,外公就得充当那个管教臭小子的角色,但他妈在的话,他就能有几分看热闹的悠闲了。
王京舶说:“他这是活明白了。”
陈迹舟笑着回头,“还是外公有远见。”
周旋下来的结果就是,家教不请了,但是陈迹舟被禁足一暑假,必须在家里搞学习。
说真的,王琦快愁死这个儿子了。眼见高三这么重要的阶段到了,他还从内到外都透着不务正业的闲散,虽说在家长监视之下是天天捧着书,惯会装模作样的,压根也不知道看没看进去。
她在单位都忍不住要跟同事吐槽男孩子难教,成天羡慕那些家里只生了个闺女的。大热天的,去火的茶一杯接一杯的喝,王琦把红枣核吐了,盖上茶杯盖,“明年就送出国去,赶紧走吧,在我面前碍眼,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一束花被送进来。
花儿插得还挺工整漂亮的,王琦粗粗一看,有紫罗兰、鸢尾、小苍兰,淡紫色系的,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她最近光顾着工作,都没注意到今天还是个好日子,直到看到掀开花里的生日贺卡,王琦嘴角有点难压地“哟”了一声,寻思还有人惦记着她呢。
正打算给老公打个电话的时候,她先收到了陈迹舟的来电。
一接通,就听见少年张扬的声音:“收到花了吗王女士?”
王琦又哟了声:“你小子买的?我还当你爸难得搞一回浪漫,大失所望!”
陈迹舟听这话,就知道他爸没送。
不过呢,虽然嘴上说着失望,但这高兴的语调都快溢出电话听筒了。
陈迹舟慢悠悠说:“既然老陈不懂情调,那就小陈代劳吧,老惹你生气是我不对,买花图个家庭和睦,所以说好了,这花枯萎之前你可不能再对我臭脸啊。”
他用散漫带笑的语气说,买了一段鲜花保质期长度的屋檐下安宁。
但是。
重点是:“生日快乐,妈妈。”-
演唱会在八月份。
江萌暑假去了个补习班,专门补数学和物理。
大概放假半个月之后,一中学生失窃那件事终于有下落了。
她接到林飞的电话时,人还在补习机构,班主任在电话说跟她说明事情的原委,派出所抓住了隔壁驾校练车的小贼,让他们几个丢钱的学生去校长办公室领钱。江萌马不停蹄地赶到现场,拿回了自己的“血汗钱”。
回来的路上,江萌兴奋地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全世界,最后,自然也告诉她亲爱的网友:「我钱找回来了,没想到吧,居然还能找回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A回:「警察叔叔好样的」
江萌笑:「我怎么给你啊?」
A:「非得还我?」
江萌:「肯定啊」
江萌:「不过我只有五百,你买的这个位置不止五百吧?」
A没有回她,反问:「你在哪个地方补课?」
江萌:「文澜路」
A:「知道了」
江萌:「嗯?」
过了好一会儿,A才回复:「路口有个花店,你放学的时候经过,把钱给老板就行,五百就五百」
江萌:「你家开的吗?」
A:「对」
这个“对”的回答很有嫌疑,她总觉得这个人在满嘴跑火车。
江萌想说好,但又迟疑着没有回复,最后,她鼓起勇气问:「你就不能见见我吗?」
A:「现在的处境不是很方便」
江萌:「你下学期升高三吧?」
A:「嗯」
虽然心里有点小失落,但江萌很能体谅:「好吧」
文澜路是个老街,江萌正好每天都下去吃饭。
那天中午,江萌照A的指令去了街角的花店。
花店清闲,夏风拂过,一阵一阵轻抚门口的百合,老板正坐里面对着电脑打游戏呢,江萌敲敲门,对方扫了外面一眼,叫她进去,她手里攥着钱,没想好开场白,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好像都在等对方开口,最后是江萌率先出声:“我这有五百块钱……”
老板像是对上了暗号似的,一点头,一伸手:“对对对,给我吧。”
江萌把钱递过去:“有人叫你接应我?”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老板接过钱,数了一下,说:“是的。”
江萌四下看看店铺环境。
这就是个普通花店,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视线扫过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枝,像在寻觅什么,但显然没有任何地方供一个人藏身,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现出,那个人和这间花店能有什么联系。
难不成……就是这个老
板?
江萌的眼神机警了一些,打量打量对方置身事外的样子,心里又觉得不像,他太坦荡了,对她显然没有分毫了解的兴趣,江萌接着问他:“老板,你有儿子吗?”
“有啊。”老板把钱放到储钱的抽屉里。
江萌表情一动,像是找到线索,刚要接着问下去,就见他老婆抱着叼奶嘴的儿子出来了。
江萌:“……”
她安静了一会儿,指指抽屉,又问道:“跟你说这个的人,来过这里吗?有跟你说这个钱是什么用途吗?”
老板说:“不知道啊,刚有个电话,说晚点来取。”
江萌:“然后呢,他还说什么了?”
老板看她的眼神也警惕了不少,皱着眉,看看她:“啥意思?地/下/党接头?不能是害我的吧?”
江萌也好笑:“都不知道这钱什么用途,那你也敢收呀?”
老板说:“他说肯定来,要真不来就让我把钱收了,花送到一中教导主任办公室,他订两百束,为人民教师做贡献。”
江萌低头思考,喃喃:“啊,果然是我们学校的。”
“你是一中的?”老板面色变喜了些,接过他老婆怀里的小孩,跟面前的女生套近乎,“看看,一中的姐姐啊,小宝沾沾喜气,喊姐姐。”
“……”
“呵呵,他还不会说话。”
“………………”
江萌没心思跟他聊闲天,又抓紧时间问:“他声音怎么样?”
老板回忆:“男的,很年轻的,小伙子的声音。”
“好听吗?”
“好听啊,蛮干净的,应该不碰烟酒,跟我们这些老油条不一样。”
江萌的脑子里蹦出个奇怪的想法:“是机器人吗?就是那种很机械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老板都无语了,“啥机器人,是人啊!!”
江萌鼓鼓腮帮子,哦了一声,又荒谬地问下去:“那你觉得,他长什么样?”
老板掂着怀里的小孩,眼神放远,还真的正儿八经地琢磨了一番:“我估计吧,应该是那种高高瘦瘦的,大概率长得不错。十几二十岁,跟你差不多大吧——不过我也不确定,一个声音还能听出长相了?”
江萌又哦了一声,很快说回这五百块钱上:“谢谢你啊,要是他不来,你就照他说的去送花,要是他来的话……”
她很想说,你能不能帮我观察观察他的样子?但是这事儿也用不着她专门交代,而且这要求听起来还挺无理的。如果不是下午还要上课,江萌没准会找个附近的地方蹲点等候,但是现在不行,下午和晚上的学习任务太重了,江萌还是能分得清主次的。
“没事了,谢谢你。”
江萌回去的时候心情不错。
补习班的学生不多,三十个不到,有一半都是一中的。
这个补习机构还是上回江萌和李疏珩一起吃饭的时候,他推荐给她的。是他家里亲戚开的,李疏珩说他这个亲戚确实有很不错的教学资源,在一通五花八门关于升学率的广告词之外,她选择相信同学。
不过李疏珩这几天没有过来,他不补物理,只上数学课。
一整天,手机一直没动静。“机器人”还是不会主动找她。
到了晚自习,江萌终于忍不住催他:「钱拿走了吗?」
A回得倒是很快:「还没」
江萌:「再不来花店关门了」
过了大概五分钟。
A:「你能看到月亮吗?」
江萌:「月亮怎么了?」
A:「今天的月亮很亮,你看看」
江萌一头雾水,抬头望天……
只能看到天花板。
她坐的位置看不到月亮,于是江萌走出了教室。
现在是下课时间,但大家都忙于做题,走廊上几乎没有人。
江萌抬头找到月亮的方位,不过今天是阴天,月亮一点都不明显,吝啬地藏在云层里不出来,连影子都很模糊。
这就是他说的月亮很亮??
她打算好好揶揄他一番。
江萌正准备回教室的时候,忽然间,半空中“砰”的一声,炸裂的火光让她遽然抬起眼。
紧接着,另一朵烟花极速升空,笔直的线条“咻”的上窜,再一次砰然炸响。
江萌愣怔地站在檐下。
“哇,今天什么日子?”
“有人过生日吗?”
“后面路上放的吗?看样子离得好近。”
“好漂亮!!”
……
在教室里枯燥做题的人纷纷涌出来,随她一起仰起脸,让明净的光照亮眼睛。
众人疲惫不堪的心境在此刻都有所松懈,死气沉沉的教学楼被烟花唤醒了知觉。
烟花放了好一会儿。
等江萌再低头看手机,对方已经留下了两句话。
A:「情人节快乐,给你放的。」
A:「多点开心,少点纠结。」
情人节?
江萌立刻去看日期。
14号吗?
不是啊……
七夕吗?
也不是啊!
江萌发了一串问号:「今天是哪门子的情人节?你是哪个国家的人啊??」
A:「只要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没听过吗?」
A:「想给你过,今天就是咯。」
好一套胡搅蛮缠的歪理邪说……
江萌自然想说,我们好像不是那种关系吧?
倘若这样说,他一定会没完没了地跟她兜圈子。
算了,谁能斗得过他啊?
她释然地笑了一笑,在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开。
江萌直觉,他今天并没有来文澜路。
为了逃避现身,可真有主意。
心里轻飘飘地嘲讽着,脸上却带着满意的笑,虽然不是什么多么高明的主意,但她真的会因为这些小把戏而快乐,江萌打开日程本扉页的日历。
7月28日。
江萌在日历上画了个爱心。
她会记住这一天,一个专属于她的“情人节”。
第16章 第16章她只有一个陈迹舟
补习班的晚自习不严格,写完作业就能先行撤退了,江萌离开教室的时候,给A发消息:「你今天来了吗?」
A:「没」
江萌:「干嘛浪费这个钱」
A:「钱是给你花的,还有往回收的道理?而且什么叫浪费?」
江萌:「那为什么不出现,你就这么不想见我吗?」
A:「说实话,怕吓到你」
A:「或者说,让你失望」
的确,这担心不是没有必要的,容貌当然重要。
江萌:「你是大猩猩还是癞蛤蟆还是蜈蚣精?」
A:「哈哈哈哈你还挺敢想的」
她好像已经看到对方在那头笑得不行的样子。
江萌也笑了。
但是,江萌想告诉他的是,其实我不介意你长什么样子,我发小那种顶级帅哥我天天看,都脱敏了,长相是很重要,可是如果我喜欢一个人,就算你不帅,我也会喜欢。
这话太直白了。
怎么就谈到喜不喜欢了呢?
虚拟的关系,有时候不需要如此坦诚的一面,过于坦诚,就濒临破碎。
于是她保留了心里话。
放学后,江萌又去了一趟花店。
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到那里的时候,老板已经关门打烊了,但他人还悠闲地在外面,抱着他儿子看路边的老头下棋。
江萌走过去,喊住了他:“老板,烟花是你放的?”
“是啊,就在你们补习班后面街上。五百块,我放了一刻钟呢,物超所值吧?”老板得意洋洋。
“你还卖这个呀?”
“你不住这区吧?隔壁那店就是我开的,这一片的炮仗都在我们家定。”
江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旁边不远处就有个烟花爆竹店。
江萌对这一带确实不熟,看来A比她熟悉一些。
如果不是住这儿,那他就是对平江太了解了,从小在这里生长,游走在城市的角角落落。
她的眼前闪过想象里的一抹少年身影,人来人往,穿街过巷,他该是热络的,招摇的,或是拥有一身潇洒又不乏细腻的江湖气。
江萌问他:“是他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是啊。”
“除了交代这个,还说什么了?”
“他说,惹女朋友生气了,逗她开心。”老板笑笑,叹了口气,“你们小年轻啊,花样越来越多,搞网恋是吧?”
江萌红了红脸,没有反驳,接着问:“那、还说别的了吗?”
老板脾气还挺好的,也不烦江萌问东问西,一五一十地都告诉她了:“他说他很喜欢你,让我尽量多放一会儿,他想让你开心久一点。”
江萌诧异:“他说喜欢我?”
老板没回她了,把他儿子抱走:“虽然是一中的姐姐,但咱们不学她,不能早恋啊。”
江萌:“……”-
半个暑假过去,江萌有点想陈迹舟了。
为了学习,他竟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属实不可思议,毕竟往常的假期他是一定要出去潇洒的,想也不用想,大概率是被禁足了。
江萌到南三区的时候,王京舶正在院子外面晃着扇子和邻居聊闲天。
夏天夜晚总叫人想起儿时,抬头就可以看到宽广天空中的无边银河,叽叽喳喳的蝉鸣从不中断,六神花露水的味道四处蔓延,外边沿磨损严重也舍不得丢手的老式蒲扇最耐用,挂了二十年的天蓝色蚊帐最牢固,长辈在岁月里青丝成雪,像藤蔓一样长在一起的童年伙伴羽翼渐丰。
偶尔从远方飞来两只结伴的萤火虫。
不知道从哪天起,走在再熟悉不过的环境里,也要感慨地用上怀念这个词了。
不过还好,一切都没有改变。夏天仍然是那些夏天。
除了长大,除了变老,他们仍然陪在她的身边。
“王老师。”江萌过去,恭恭敬敬喊了人。
王京舶回头看看她:“找舟舟啊?”
“嗯,我找他写作业。”她手里的确捧了几本练习册。
“院子里,睡着了。”王京舶说着,做了个双手摊开书的动作,小声揶揄,“就这点出息,一拿书看就瞌睡。”
江萌笑了。
王京舶挥一挥手臂:“进去吧。”
江萌一进门就看见了陈迹舟。
他正躺在院子的摇椅里睡觉。
紫藤架上的花开了一个春天,还有最后一点色泽下落,伶仃的淡紫色,浅得不像一朵花,只成为一道轻得快看不见的影子,在她的视线里飘摇着坠在少年的发梢。
花也眷顾迷人的脸。
江萌帮他把花瓣捡走,指尖差点碰到他高挺的鼻梁,幸好没有,陈迹舟仍然睡得很平静。
旁边的桌上放了两部手机,一部iPhone,一部诺基亚。
陈迹舟身上放了本《三国演义》。
江萌把他两个手机扫到一边,给自己腾出空间,看了会儿卷子。
院墙上有盏灯,不怎么亮,只是能保证看清卷子上的字。
但她不想进去,她只想坐在他旁边。
直到那本书从他的胸口往下滑,忽的落下,摔在地上,东西掉了,陈迹舟自然就醒了。
“你怎么来了。”他声音有些刚睡醒的含糊,从她的身后传来。
江萌坐在桌子和陈迹舟的中间,所以此刻的姿势是背对着他的。
她只听见他说话,随后偏一偏眸,便看到男生修长的手指从后面探过来,把她的本子轻轻地合上了。
“不要在这里看,对眼睛不好。”
陈迹舟还躺在那摇椅上,手臂伸过来,同时带近了声音,低沉喑哑,似乎正贴在她的后颈说话,其实隔了不少距离,但让她感到燥热,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季节里,最炎热的一天,最炎热的一刻,就发生在这一个晚上,发生在此时此刻。
等江萌回身,他才躬身,慢悠悠捡起自己的书。
江萌本来也不是来学习的:“最近没见你,这么安分守己了?”
陈迹舟又越过她,捞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淡淡应:“我在坐牢,看不出来?”
江萌笑了:“你不会最会越狱吗?”
他指了指院墙上,“发现没?那上面玻璃碴子都拔光了,换了批新的,不把我看紧了他们不甘心。”
江萌没看墙,但是看着他在笑:“那你挺难杀的。”
“是啊,韬光养晦伺机而动呢。”
陈迹舟一边说着,一边翻页,刚才书滑下去,书签也掉了,他找到先前看到的那一页,随后把书签卡进去。
江萌看着他手上慢条斯理的动作,又悄悄地把视线挪到他英俊的脸上,暗暗地想,如果A长得有陈迹舟这么帅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心动的……
江萌被自己的念头一惊。
她皱皱眉,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下,关陈迹舟什么事?肖想朋友也太过分了吧?
不妥,不妥。
陈迹舟很喜欢看《三国演义》,来来去去看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了。
“你给我讲讲。”江萌指了指他的书。
陈迹舟:“你要听哪一段?”
“随便,反正你说的都很精彩。”
他给她讲了曹操以少胜多打袁绍那场著名的官渡之战。
江萌:“这时候三分天下了吗?”
“诸葛亮还没出山呢,灭了袁绍再说。”
她托着腮,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高一的时候,陈迹舟文理科成绩都挺出色的,只要他别吊儿郎当的又是缺考,又是睡着,又是作文写不下去的,两边重点班都能进。
然后他学了文。
这事还挺让人不解的。
虽然他天天跟老陶作对,老陶是真挺喜欢他的,把他喊办公室谈话,好说歹说建议他学理,说全校的尖子生都在理科班云云。
陈迹舟听得是左耳进右耳出:“比我爸妈还能操心啊老师,打算学个文回头承您衣钵呢。我也想这么对着学生指点江山,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特别酷。”
老陶咂着嘴,恨铁不成钢地拿书抽他背。
陈迹舟笑着走了。
至于他为什么学文科。
陈迹舟把“见人说人话”这五个字演绎得登峰造极。
他对谢琢说的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走,让你在理科班混个颜霸当当,省得老是被我比下去,对我心存不满,一见我就横眉冷对。
谢琢让他去旁边照照镜子。
他对江萌说的是:文科班女生多,方便我壮大后宫。
这话惹得她很不高兴,江萌腹诽她这辈子都不会跟花心大萝卜说话,并且跟他绝交了三天。
他对苏玉说的是:理科班太臭了。
苏玉无力反驳。
正确答案其实是,因为他很喜欢历史。
他觉得历史特别的波澜壮阔,是最有价值的一门学科,人类的每一种痛苦都能在历史中找到解药。
秦始皇那么牛x的人都得死,他作文没过及格线到底能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啊?
这门课学得人神清气爽,学得人心宽体胖。
陈迹舟真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去学历史,好好地学。宏观要学,微观也要学,群体要学,个体也要学。他会认真地跟江萌说:“历史长河这四个字就很美啊,每个人都是河里的一滴水,既然都是水了,就不要拘束形状和去向,跟随你的命运,坦然地流吧。”
陈迹舟这个人真的挺特别的,连选科的理由都这么有个性。别人都是把成绩当做参考标准排前面,他是除了成绩,什么都能排前面。
陈迹舟真在那讲故事呢,说到一半,发现旁边的人在走神,甚至她的脸上还浮起了意味不明的笑。
他稍作停顿,拿书签点点她的额角:“你是在听我讲故事,还是在看着我犯花痴?”
江萌立马正色:“我对你花痴?做梦呢,你这脸对我早就没有吸引力了。”
陈迹舟轻声:“吸引力?”
“我很追求新鲜感的,看腻了就不想再看了。”江萌说着,歪过脸去,
为了扳回一成,她的话里很难说没有口是心非的成分。
陈迹舟没说话了。
他收回视线,接着平静地喝一口水。
江萌看着他的喉结滚动,忽生一念:“你这么聪明,要是穿越去三国,没准还能混成个谋士。虽然比不过徐庶和诸葛亮,跟荀彧之流还是可以一较高下的。”
陈迹舟放下水杯,撑着额头,声音懒懒地说:“我才不要做谋士,天天搞内政,军火都碰不着,多无聊。”
“那就皇帝,好多老婆,你最向往的。”
“皇帝也没意思,窝在那深宫里,万一穿成刘协那货,还得被董卓曹操这帮狗贼架着。”他手里拿了个橡皮,上下掂一掂,思忖着说道:“怎么也得弄个将军当一当吧,上战场的那种。大不了就战死,还能留点儿气节。”
“也不错,江东英雄出少年。顺便帮我去看看周瑜有多帅。”一说到这个,江萌的眼睛都亮了。
陈迹舟的视线平缓地滑到她的脸上,他也弯了弯眉眼:“你就这点儿追求。”
江萌又叹息着改口:“算了,你要是穿越过去,把我也一起带走吧。”
他笑意更盛:“这么离不开我?”
她坦白道:“是啊。”
“你要去做什么。”
“我当女将军。”
陈迹舟:“好啊,到时候我带你打天下。”
江萌看着他,没有头绪地想着那句“就这么离不开我?”
静了一会儿,她说:“你去哪里上学。”
“新加坡。”
“决定了?”
“嗯。”
“你申国外的学校,是不是要看高考成绩啊?”
陈迹舟点头。
那他还会待满一年,江萌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他们在一起,从来不讲成绩,排名,考试。
也不谈离别。
很多次,说到那些会让情绪跌宕的部分,就会自动中止对话。
江萌转过身去,又伏案看起书来了。她随便拿了手边的一个小本子,是陈迹舟的数学错题集,江萌看得自然心不在焉,余光里的人起了身。
陈迹舟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在小石桌上放了一盏电池款的台灯,“啪”的一下按下开关,江萌面前的文字骤然变清晰。
他又转身进了屋,过了会儿,又出来了。
陈迹舟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因为江萌再偏头看他时,他已经蹲下来了,她下意识往旁边偏了偏小腿闪躲,“什么啊。”
她定睛一看,是一盘蚊香,为保证安全,他把蚊香放在镂空的盒子里。
陈迹舟说:“有蚊子,小心别踢到。”
“……哦。”
他帮她摆好蚊香盒,眼见陈迹舟要落座,江萌咬了咬笔头,又说:“其实还有点热。”
陈迹舟愣了下。
接着,江萌的头顶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
他没再进屋了,去了院子外面,找到外公,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把王京舶的蒲扇。
陈迹舟在她身侧坐下,一边轻轻地晃着扇子,帮她驱散暑气,一边好笑地对上江萌无语的面色,说道:“院子里没电,你非得坐这儿,我真没辙了。要么你忍忍,要么我忍忍。”
江萌以为他在逗她,没想到,他真的帮她扇了很久的风。
她心里过意不去,却也没有叫停,沉浸在这份被照顾的安全感里,又因它无法长久的延续,而提前体悟到遗失的酸楚。
余光里是少年白皙骨感的手腕,低体脂的形态极具观赏性,筋脉与骨骼的痕迹都很分明,错落的青色像他鲜活而蓬勃的生命力,永恒地流淌、跳动。
“你不累吗?”她问。
陈迹舟慢慢悠悠:“刚睡醒,精力无限。”
“妈妈那天还说我:你迟早被陈迹舟惯得无法无天。”
他听了,浑不在意地一笑:“那就无法无天啊。”
“……”
他语气嚣张:“陈迹舟不是还在吗?”
江萌也笑了,对上他明媚又张扬的眼神:“怎么这么胆大包天,别被我妈听见了。”
陈迹舟倒是很有担当,他甚至连担当都表现得那么轻盈,不过轻轻一点头:“来吧,来找我,我负责到底。”
江萌总觉得,他许多的玩笑话都讲得像真的,不过在热闹戏谑的氛围里,被削弱了本意的重量。
厚厚的错题集在她的手中,江萌没有将纸张按牢固,纸面一片一片飞快地跌下去,直到扉页龙飞凤舞的字迹显现出来。
「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江萌眼眸一亮:“哪个大佬给你写的?”
她知道,他或者外公总能有本事找到一些高端的手笔。
陈迹舟把那层纸掀起来,语气挺稀松平常的:“要么,撕下来给你?”
她抬脸看着他,用询问的眼神:快说啊。
“我写的。”他说。
“……”
江萌实力演绎一秒黑脸。
陈迹舟松开那页纸,笑着,指她额头:“势利啊,势利。”
好朋友这个词还是太笼统,江萌可以有很多的好朋友,但是她只有一个陈迹舟。
他是特别的。
具体一点来说,这份特别表现在,他是最懂她的人,最愿意照顾她感受的人,最愿意为她付出的人。
也是她在炎热的暑天里,最难耐无趣的每一个时刻,最想见到的人。
江萌有时很好奇,宏大的历史要怎么注解细腻至极的感情呢?
他说,人类的每一种痛苦都能在历史中找到解药,烽火连天里的大局观,轻如鸿毛、重若泰山的生死观。可他从不和她说起,那些翻不到谜底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江萌低下了头,手指做着重复的动作,把他错题集的页面一角卷得变形。
过了会儿,她出声说了句:“你不在的话,我会很想你的。”
这声音太小,像蚊子嗡了两下。
陈迹舟停下了扇扇子的动作,挨近了些,眼神和语气都很温柔:“什么?”
她漂亮的眼珠轻轻右转,就看到他下颌和喉结的流畅线条在慢慢靠近。
他是真的没听见,静静等候她的二次发言,但江萌不好意思再说了。
第17章 第17章你一直一直在我的心里面
江萌回到家里,叶昭序从外面旅游完回来了,额头上还架着她的墨镜,在厨房做了简单的宵夜。
她看起来心情挺不错的,嘴里还哼着歌,在油锅里噼里啪啦炒着菜。
叶昭序也放了暑假,终于能悠闲悠闲了,她在家待着无聊,经常自己报团出去玩几趟,就在国内,三两天的行程。叶昭序出门从来独来独往,江萌忙着学习,她就没耽误她,每次同行队伍的人问她老公孩子,她就笑笑说,我没老公,孩子准备高考了。
江萌靠在厨房门口,看了看她:“妈妈,我要是想出国,你还是不支持吗?”
哼歌的声音中断了,叶昭序说:“怎么又提这事?”
说这个“又”字,是因为之前江萌也考虑过出国留学的事。
但父母不同意。
叶昭序不支持,原因很简单,她认为江萌孤身在外照顾不好自己。
在大人眼里,小孩子是很稚嫩的,刚成年的年纪,心智还没那么成熟,怎么去面对那些自由到没下限的花花世界呢?她是觉得,非要出国的话,研究生再出去稍微好一点,别人的孩子她不清楚,但是对心理年龄偏小的江萌来说,一定得有个面对成人世界的过渡期。
江萌告诉她:“陈迹舟说他去新加坡。”
叶昭序没回头看她表情,但听她的语气显然是有点不服气了,还有点气呼呼的:凭什么他能去我不能?
她这回倒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那你跟他走吧,这个我同意——不过新加坡就那两个好点的学校,你考得上吗?”
江萌刚因为她的同意面露喜色,听到后半句又噘起嘴巴:“你就会泼我冷水。”
叶昭序失笑:“我这叫泼你冷水?我是劝你审时度势。”
身后的人又开始自说自话:“谢琢去美国
,那我去美国好了,美国学校多。”
“谢琢啊,”叶昭序摇摇头说,“还是算了,你被人掳走了,他走出去三百米才发现。”
江萌哈哈一笑:“这也太过分了吧。”
妈妈补刀:“他眼里就没你。”
“陈迹舟眼里就有我了?”
叶昭序说:“他心细,正适合你这粗枝大叶的。”
江萌觉得这话题越聊越歪了,她不解地蹙眉:“适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适合做男朋友。”
江萌差点跳起来:“你不要看到个男的就男朋友男朋友的,我们是革命友谊好不好!”
她气得转身走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好好好,我就是打个比方。”叶昭序笑着说,“开个玩笑还急眼。”
叶昭序坐那吃饭的时候,打开手机看了看:“明天晚自习别上了,我带你去看电影吧,最近上了个美国片,看着挺刺激的。”
江萌:“爸爸不去吗?”
叶昭序沉默了一会儿,视线从手机屏幕挪到女儿的脸上,声音柔和了些:“非得要他一起?跟妈妈不好吗?”
江萌把抱枕搭在小肚子上,往沙发后面仰,“我就问问。”
江萌小时候,一家三口还挺经常出去看电影的,不过江宿显然并不热衷于这种家庭活动。而且叶昭序说过,在江萌出生之前,她跟江宿从来没有单独看过电影。
父母的相识相遇对江萌来说像是个谜,他们从没聊起从前,关于恋爱与相处的部分,江萌偶尔问起,两人对好口供似的跟她说,相亲认识的-
最后,陈迹舟那张写在扉页上的字还是被她撕下来带走了。她把它塞到文具盒里,天天见到。
江萌经常抢走陈迹舟的东西,她偶尔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他挺“坏”的。
可是她的确想要留住些什么。礼物、信物,所有人跟人交集的点滴都在其中,是一段感情存在过的痕迹,也代表自己经历过的某部分重要的时光。
一定要时常交换与馈赠,因为痕迹和时光本身无从保全。
这张纸对她来讲,字的意义超过了内容。
“见字如面”,多么动人的含义呀。
那天在课上,她弄了一份一中准高三的年级名单在研究。
线索已经大致明朗,A一定是同年级某一个暗恋她的人。
江萌做了一件枯燥的事,她划掉了一些她觉得不可能是他的人,但剩下来80%的名字,数一数也有好几百了。
这是无异于大海捞针的笨蛋行为。
“江萌。”
李疏珩迟到了几天,来的时候窗外落雨。一声呼唤,让江萌从无意义的探索中抬起脸。
他脱下防风绸的外套,稍微擦了擦发梢的雨丝。他跟雨天的气质还是格外的登对。
“你来啦。”江萌跟他笑笑。
李疏珩是从后门进的教室,停在江萌的位置前,自上而下静静看着她,带点笑意问:“那天的烟花好看吗?”
江萌的笑容一瞬滞涩,瞳心晃动:“你怎么知道?”
他还没有回答。
“李疏珩,”前面的女老师注意到有新同学过来,拎了两张卷子,“这两张数学卷你拿去做一下。”
李疏珩往前走。
江萌看着他的背影。
江萌旁边正好有个空位,就让李疏珩坐了。
等他回来,她正打算再问他两句什么,但李疏珩拿了卷子就在看题目,似乎无心再和她闲聊。
江萌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她想,那天的阵仗那么大,他听说也不是奇怪的事。
在这个新组成的班级里,江萌认识的人不多,来了个熟人很方便,可以交流难题。
又一个枯燥学习的日子结束,晚上留堂做了会儿题,江萌的手机震了下,她拿出来看了眼,是短信消息,陌生的号码。
她点开,赫然看到两条内容。
「你爸爸出轨了」
「大悦城三楼有个少儿画室,他每个周五和周六晚上都在那里陪一个小男孩学画画」
“啪”的一声。
手机重重砸在地上。
在旁边安静做题的李疏珩吓一跳,第一反应是低头看向摔落的东西,随后看了看旁边女孩惨白的面色,他帮她捡起来,并没有看屏幕上的内容,按灭了亮屏,将手机倒扣着塞到她手里。
李疏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把手机归还给她的时候,察觉到江萌的手部在轻轻颤抖,他放大观察的区域,不止是手,她整个人都在抖,连同眼睛。
“江萌?”他轻声喊她。
江萌没有回应,她又看手里的屏幕,但眼神很飘忽,似乎并不是在看手机,而是灵魂出窍一般,听不到周遭的声音,整个人在屏蔽了自我信号的状态里,大概有两分钟左右,才缓过来。
江萌重新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刚才的短信,随后声音发抖问他:“今天星期几啊?”
李疏珩一直在观察她:“星期一,怎么了?”
手机是垂直落地的,屏幕摔裂了一条缝,丑陋又崎岖,像一道疤。
江萌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她火速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起了身。
李疏珩看着她的动作。
整个过程中,他一直在迟疑要不要陪她一起离开,但又怕此刻的陪伴会是打扰,但江萌往外走了两步,很快又回了头,低声说:“一起走吧。”
“好。”
老街种的是梧桐,他们并肩走在青色的叶片之下。这个点还不算很晚,夏天的白昼很长,黄昏时分慵懒悠闲,已经提前放晴了。
但江萌的心拧得很紧。
紧咬的牙关还没有松开,刚才那阵四肢发麻,血液冲到天灵盖的感觉还没有全然褪去,她用惯性驱使着步伐往前行走,其实肢体早跟脱离了灵魂一般,乏力而软弱。
李疏珩没再问她怎么了。
他没有开口说话,予以她调节的空间,直到江萌问道:“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声音跟要碎了一样。
他更改了上次的回答,表述得更细致一些:“其实挺可爱的,很闹腾,有人可能具有天生讨喜的能力。他和我叔叔挺像的——就是我的继父。”
江萌听得心不在焉。
她并不想知道他的弟弟究竟如何,她只是需要一点话题来支撑,帮她站稳,以免她持续地失重下落。
江萌也不再回避提及他的家庭,直截了当地问下去:“你是跟了你妈妈?”
“嗯。”
“那你爸爸呢?”
李疏珩说:“我爸爸?挺久不联系了,他应该有很多女人吧。”
他静了静,语气里微微叹息:“反正一直都这样,一个混蛋而已。”
怎么会这么像呢?
江萌拔着手指上的倒刺,疼痛钻心,鲜血直流。
她听着李疏珩讲他糟心的家里事,前所未有地觉得和这个男孩子很亲近。
这算什么,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吗?
可她不想觉得自己有病。
江萌试图将这个想法驱逐。
小的时候,她被送去舞蹈班,别人都能坚持,她嚷嚷一声劈叉好疼呀,爸爸就把她抱走:那就不学了。
笨笨的,学不会骑车,爸爸会说:没关系,自行车也没那么重要,反正以后我们都开车。
她以前也是娇滴滴的爱哭的小公主。
直到后来,眼泪失效。她被放逐,彻底丢失了统领家庭情绪的能力。
她不停地反思,努力地学习。
她知道,一定是成绩惹的祸。
再考好一点,爸爸就会重新喜欢我,疼爱我。
哪怕只是——正视我。
这是正确的办法吗?
可是好像,没有多大的用。即便成绩真的变好了,他也只不过反馈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温度。
再也回不去了。
从前同学之间开玩笑总是说:爱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果然有一天,这话会在任何的感情里随机应验。
原来没完没了的冷落是早有预兆。
江萌知道,倘若她说这些,李疏珩一定会懂的,他们会有讲不完的知心话。
在成为哥哥之前,他一定也有过,泪水就能换来宽恕的时光。
分别的时候,江萌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靡不有初,
鲜克有终’的意思吗?”
李疏珩想了想,不确定地给出一个回答:“故事的开头总是美好,但很难有矢志不渝的结局,对吗?”
她转过身去,说对-
江萌抱着逃避的心态,拉黑了给她发短信的那个号码。
一个本地的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对方选择告诉她这个秘密。旁观者?当事人?不重要。
她只是想,只要不去面对,这件事就权当做没有发生。
她可以理解成是别人的恶作剧,对方不过是想打击她,或者摧毁她的家庭和睦。
都是假的。
从周一到周五,江萌从没有经历这么漫长的五天。
她假装没有这件事的发生,很快调整了状态投入到学习中。
可是周五的晚上,江萌还是出现在了商场的地铁站出口。
没有人约她过来,但她站在那里。
立了秋,风里都有萧瑟的味道。
江萌背着书包,每一步都走得沉重。
她走两步就停一步,每一秒的停顿,都是在思考要不要回头。
她明明在迟疑,明明试图退缩,可是上天还是过分地指引她的视线,让她看到江宿的车停在楼下。
一座商场,一辆车。
中间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真相不会写在大马路上。
但江萌走不动了,她蹲了下来,很久很久,腿脚麻木,不知道该离开,还是继续蹲守到一个答案。
她看着爸爸的车,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这里的一切。
往回跑的时候,江萌没有征兆地哭了。
这几天她只是情绪干涩,胸口发闷,没有眼泪。
直到眼下。
江萌跑到地铁口,扶着胸膛大口地喘息。
旁边过路人来关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江萌流着眼泪摇头。
书包好重。
脚也好重。
脑子也好重。
她不想去看了。
她不想知道了。
不知道就等于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
爸爸还是她一个人的爸爸。
江萌吸了吸鼻子,擦掉一片滚烫的眼泪,绕开下行电梯的人群,急不可耐地往地铁深处奔去。
回家的车厢空空荡荡。
有位置但她没有坐,江萌背过身站在角落里,拿出手机,在陈迹舟和友人A的对话框中间,选择了后者。
她飞快地打字:
「我还有个事,没跟你说过。」
「不对,是没跟任何人说过,连我最好的朋友都没有说过。」
「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成绩挺差的,我们这里的附中是要考的,我离附中的分数线差个二十多分,我的分数只能花钱买进去,我爸爸就觉得我挺没出息的,有一次他和我妈妈商量再要一个孩子,被我听见了。」
眼泪砸在屏幕上,江萌胡乱地擦了擦,然后扶着墙,暂缓了一下情绪。
她的父母都是理智的人,极少发生争吵。
那天江宿找叶昭序商量事情的本意也不是尖锐的,他只是坐在沙发上,平静地和她提出了一个建议。
卧室里的江萌听见叶昭序忍无可忍吼他:“你把你女儿当什么?!”
她甚至砸了什么东西出去:“要生你自己想办法生去,我这辈子不可能再要二胎!”
叶昭序对江萌算是严格。
在她不用功读书的时候,她会指责:你能不能把你脑子的水甩甩干净,好好听听课?
却也会说:成绩实在不好我能怎么办,成绩不好你就不是我女儿了吗?
当天晚上,江萌小心翼翼地去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
妈妈顿了顿,说:“不至于不喜欢你。”
这话够委婉了,不管后面加上什么样的转折都多余。
“好好准备考试,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叶昭序这个人很酷。
她希望江萌好好学习,这是她生为人母的责任。
她从不会用“只要你好好学习,爸爸就会喜欢你”这样的话来打压、鞭策她。
她深谙这是两码事。
就像并不在意江宿心里有没有自己,叶昭序也不在意江宿喜不喜欢他们的女儿。
她只希望江萌有自己的主见和立身的本事。
江萌跟妈妈也经常拌嘴、意见相悖,闹不愉快。
可是妈妈很爱她,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被爱与不被爱的感受,听起来难以辨别,要人百般求索,实际却是最单刀直入的东西,不需要练就多么敏锐的心性,也能清楚捕捉到答案。
真正的爱总是明朗的,宛如抬头就能看清的天气。
从那一天起,江萌就不怎么爱回家了。
放了学,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学校门口的饰品店里,来回转了好几圈,最后指着墙上晃荡的挂件,对店员说:我要那个。
她用十元钱换来了一辆南瓜马车。
他们说,灰姑娘会乘着它去见王子,在午夜的钟声敲响之前,她还有权利在童话里继续当公主。
钥匙扣挂在她的手指上,随着地铁的节奏晃动。
江萌在碎了屏的手机上打字,她告诉他全部的事:「我不想和别人哭诉,导致你心情不好,对不起,我这两天真的有点撑不住了,我从没有想象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A是在线的,他看着她的话,输入了很久。
似乎是伶牙俐齿的人绞尽脑汁也无解的一道题,于是他只能笨拙地回答:「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解决。」
江萌酸楚地想,没关系,你听我说就好了。
其实她说出来之后,就好了很多。
等她再看屏幕,又是很长一段话发过来。
A:「可是我想告诉你,你有你的优势,有不可取代的部分。不是多一个弟弟妹妹你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还是会有人喜欢你。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出现而转移,不会转移不会消失,就是喜欢你,没有办法不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虽然我也不算什么大人物,但你一直一直在我的心里面,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
江萌愣在那里。
他这是……在告白吗?
他给她的感觉,可以说是游刃有余的,巧舌如簧,不论什么话题都能轻巧应对。
这个回答很不符合他的个性,急切冗长的陈词,显得有一点笨重了。
到眼下,江萌甚至还能分心替那头的人着想,他或许也在紧张。
——不是或许,他的紧张已经从文字里溢出来了。
他会紧张到手心出汗,紧张到可以脱口而出如此直接热烈的告白,会不安地等待屏幕上的回答,会在见不到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还在吗?」
江萌:「嗯」
A:「不回应我也没关系,不要流泪」
得到安抚而落下的泪比刚才的还要热。
江萌冷静了片刻,找了位置坐下,她扶着湿润的脸,最后一次,用纸巾擦干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给陈迹舟发了消息:「我爸爸可能有私生子,怎么办啊」
陈迹舟:「你在哪?」
江萌:「刚刚出门了,快到家了」
陈迹舟说:「我马上过来」
第18章 第18章“陈逍遥,你带我去流浪……
江萌很希望陈迹舟立刻出现。
她甚至一秒钟都等不及,她想一下车就见到他。
她说不清朋友的现身能带来什么,改变什么,但是如果他在的话,她就会变得很轻松。
陈迹舟就有这样的魔力。
但是不巧,今天叶昭序在家。
江萌打开门,发现妈妈在看电视。
她在玄关驻足,紧急地给陈迹舟发了消息:「先别来了,我妈在」
江萌收好手机,擦了一下脸,确保脸上没有痕迹,才看向叶昭序:“你不是去打麻将吗?”
“没凑齐人。”
叶昭序没有仔细看她,她正在敷面膜,慢条斯理地展开下颌骨部位的面膜边角。
过了会儿,发觉江萌盯着自己,叶昭
序才认真地投过来一眼:“你怎么了?”
江萌摇头。
她低下头,往房间走去。顺便看了一眼手机,陈迹舟回复了一个字:「好。」
妈妈会知道吗?
江萌好奇,也想过问一问她。
或许遇到这样的事,和家人坐下来,认真冷静地商量对策才是最合适的。
可是疑问到嘴边,又难以启齿,江萌现在更多的念头,还是逃避这件事。
她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妈妈,爸爸是不是背叛了我们?
她不期待得到任何的回答。
因为任何的回答都是伤害。
不过她直觉,妈妈了解得比她要多。
她怕妈妈知道。
她怕妈妈也会让她知道。
跟妈妈交流,她在过程中做出的每一个表情都会被她揣摩,即便叶昭序撒谎,江萌也会一眼看穿。
只要不得到答案,就会远离真相。
算了,不要问了。
什么都不要问了。
她还可以把那条垃圾短信当做发错了人的误会。
江萌自欺欺人地回到被窝里,当她的缩头乌龟。
夜里,她给苏玉打了电话。
苏玉问她怎么了。
江萌说:“我最近在看一本破镜重圆的小说,那两个主角分手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他们最后竟然又在一起了。可是我又总觉得,爱没有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怎么重圆呢?”
苏玉想了很久,说,“嗯,那就说明故事里的爱根本没有消失呀。不爱的话,那就没有了。”
江萌泪流满面地问:“你也这么觉得吗?”
江萌的泪点很低,看小说会哭,看电影会哭,看喜剧片都会哭。苏玉猜不到她这是怎么了,没有再回答那个问题,声音弱了弱:“对不起江萌,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江萌声音囔囔的:“别人一不高兴,你就会怀疑是自己的错吗?”
苏玉:“有的时候会条件反射地自我怀疑。”
江萌没说话。
苏玉又小心地问:“不是因为我吗?”
江萌没有回答,反问她:“你觉得我好不好看?”
“好看的。”
“我性格好不好?”
“很好。”
“如果我不好看,性格也不好,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苏玉说:“如果你不是现在的你,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但我们还能够找到彼此的话,当然了。”
江萌用纸巾不停地擦着眼睛和鼻子。
又听见她说:“我觉得,人跟人能产生感情,是因为缘分,不是因为外在的条件。”
通话结束后,苏玉给她发了消息:「江萌,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难过,但是谢谢你的出现,给了我很多温暖,我很高兴和你做好朋友,很高兴遇见你,特别的高兴,也特别的庆幸」
她发来一个小兔子拥抱小兔子的表情。
江萌把脸埋在枕头里,克制不住眼泪决堤。
她时常认为自己是个虚伪的人,对旁人表现出的善意,很难说没有讨好的成分在其中,现在的江萌是被筛选出来的样子。
被成长过程里,所有苛刻的要求筛选出来的样子。
一个尽可能懂事的江萌。
学习没那么如鱼得水,却也做到最优的江萌。
一个不怎么爱笑但走到哪里都开朗明媚的江萌。
因为爸爸给她拍照的时候说,萌萌笑起来好看。
所以她变成这样。
真实的她,更接近被雨水打落的玉兰,或是枯萎的玫瑰。
她千辛万苦地祈求着爱,却等来被遗弃的结果。
九月,一开学就是考试。
语文的最后一题仍然是话题作文,给出的主题是“成长”。
江萌打了个草稿,轻轻地在卷面上写字。
《当我见到七岁的你》
破碎发生在银装素裹的季节,冬天会配合着把一切都冰冻。感情、或是事物。
用来装萤火虫的玻璃容器被爸爸摔碎在地上的时候,我在睡梦里,听着母亲和他争论。
他轻飘飘地说:“不知道什么瓶子,碎了就扔了。”
七岁的你站在我梦境的深处,还没有从记忆里走远,你不会听到垃圾被清理的声音。
——你问我,快不快乐?
你背着重重的书包,脚步雀跃地回到家里,你诉说你在作文里写下的理想,你想成为老师、想成为医生、想成为科学家。他们称赞你是有志气的好孩子,奖励你漂亮的棒棒糖。
我披星戴月地换来一个分数,敲响你的家门,原来,比背起一个沉重的书包更沉重的事,是如何在不满意的脸色面前,训练好自己的呼吸。
我的卷子被丢到一边。
我告诉你,我很快乐,我已经在最接近理想的地方。
——你问我,迷不迷茫?
我在你最喜欢的阅读时间,站在新华书店的一角,你够不到的书籍,我已经可以轻松取下。我翻开你偏爱的绘本,爸爸却替我合上:“这不是你该看的书。”
对童话故事情有独钟的你,终于在打开的每一本练习册里,都看到满满的“学海无涯苦作舟”。
你最喜欢的阅读时间,教我学会去面对所有的应不应该,而放下所有的喜不喜爱。
我告诉你,我不迷茫,我不必再为你清洗公主裙。
——你问我,失不失落?
我在玻璃的碎片里,看到和你一样的眼睛,我听到遥远的祝福,来自你年轻的父母。
容器上还有暖热的体温,他们把艰难捕来的萤火虫递到你的手里,对你说:“宝贝,祝你好好长大。”
我在阒寂的城市夜晚迷路,找不到他们口中、用来哄你开心的萤火虫山谷,但我还要背着你再往前走。
我告诉你,我不失落,我不再对一个容器的分量抱有期待。
——你问我,是否仍然渴望着长大成人?
破碎发生在银装素裹的季节,冬天会配合着把一切都冰冻。
像玻璃一样摇摇欲坠的家园,我遗失在途中的勇敢,一去不返的爱。他们成为冷冰冰的碎片,统统被扫进垃圾桶。
我说,我依旧渴望变化的发生。
尽管我很清楚,七岁的萤火虫,飞不到我的成人礼,你不会再看到这一切。
尽管我不知道,正在出走的是童年,还是我自己-
平江的夏天很漫长,延续到了新一轮的开学。
九月第一季度的校园期刊出来,江萌的作文出现在平江一中的作文杂志上。
这篇文章的立意不是很好,批卷老师给的分数很低,但是江萌的语文老师很喜欢,她认为情真意切,于是从一堆考卷里挑出来,替她隆重地刊登在扉页的位置。
江萌在每周的固定时间和赵苑婷去书报亭买韩娱杂志,她回到校园里,仍然开朗漂亮,没心没肺。
亭子里的阿姨在低头翻找的时候,有人安静地出现,阿姨瞧见一旁凑过来的高个子男生:“你要什么?”
陈迹舟扶着上面的挡雨板,要低下头,才能对上窗口里的视线,“绿洲。”
少年嗓音清朗,面容干净,像阴气沉沉的天色里出现的一缕阳光。
赵苑婷笑着,跟他“嗨”了一声。
陈迹舟也对她笑了一笑,视线在转向江萌的途中变淡了一些。
江萌接过自己的杂志,没有说话,把他装在余光里。
“演唱会看了吗?”他说。
江萌好奇地望他,扬起脸来:“你也知道我看演唱会的事?”
“苏玉说的,”陈迹舟也接过老板递来的161期《绿洲》,“谢谢阿姨。”
“开学前去了,挺热闹的,体验很好,下次去估计就高考结束了。”江萌看他手里的校园期刊,转而说,“这一期好像有我的作文哎。”
陈迹舟立刻打开,装腔作势:“是吗?那我要好好欣赏学习。”
江萌帮他合上:“欣赏就行了,学习还是算了,就你那小学生破烂文笔,学也学不明白,拿个55分就谢天谢地吧。”
陈迹舟看着她嘲笑的笑意,表情有些深重。
她后半个暑假没再打扰他,宛若无事发生,他也不好主
动提,离得太远太近,似乎都不合适。
陈迹舟不得不承认,他在她漫长而沉默的空白期里乱了阵脚,见她若无其事、还有点儿眉飞色舞地离开,他盯了她的背影,忍不住远远地喊了一声:“江萌。”
江萌知道他开口要说什么似的,急迫地给出回应:“我好了!”
江萌没有同桌,她的座位是独坐靠窗,上学期的彩虹已经被值日生清理掉了。
但她常常看着那个位置发呆,好像那里会变出真正的一道彩虹来。
彩虹没有出现,江萌没有变好。
她每天在学校学习,能待到多晚就待到多晚。她让知识装满了脑子,这样就没有闲心去思考别的事情。
不会想象父亲陪伴另一个人的耐心身影。
不会想象他的“儿子”会长什么样子。
不会想象他是怎么呼唤另一个人的乳名。
回到家里,倘若见到江宿,江萌反而变成了主动沉默的那一个,她反过来把他当做空气,不需要他接送,不会跟他一桌吃饭。
江宿大多数时间对此看淡,偶尔问一问叶昭序:“萌萌怎么了?看见我就躲。”
开学又忙碌起来的叶昭序也没放心上,忙着电脑上的工作说:“高三了任务重,她不想见到你你就离她远点,说了别去烦她。”
一个多月,江萌没跟她爸爸说过话。
她跳过了事情模模糊糊的真相,直接进入到了看到他就犯恶心的阶段。
她把空下来的时间用来看电影。
江萌最近很喜欢看电影,尤其是逃亡题材的公路电影。她喜欢在这样的主题里寻找风一样的自由感。看完几部片子,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这个题材。
甚至蠢蠢欲动。
江萌突发奇想找到学习中的谢琢,把他笔抢走,“你想去流浪吗?”
谢琢看了眼被夺走的笔,又拿了同桌徐一尘桌上的笔,继续写字,头也不抬:“说人话。”
江萌:“你看过《末路狂花》吗?我觉得那个结局超级浪漫,两个主角从悬崖上开车飞出去,好自由,好浪漫,好酷!”
谢琢:“人家飞出去是自由了,你飞出去是死了。”
“……”
江萌锤桌,把他桌上的橡皮都翘翻了。
这个不解风情的臭直男!
江萌回到座位上。
每次走投无路的时候,江萌都会想起一个人,有求必应的人,不会扫她兴的人。
她打开手机,点开陈迹舟的个人信息。
陈迹舟的头像是个NBA球星,江萌对篮球一窍不通,她只觉得天底下的黑人都长一个样子,这个头像让人很难想象出皮下是个超级大帅哥,根本没有和他聊天的欲望。
还是A的动漫男头比较可爱温柔。
可是A……
他连见都不愿意见她。
江萌不抱希望地给他发了消息:「陈逍遥,你带我去流浪吧。」
五分钟后,陈迹舟回复:「就从无聊透顶的英语课开始,时不我待,立刻下楼。」
江萌看到他的回复,心跳骤然澎湃。
下午还有两节课,她看了眼时间,周五的大课间开启逃亡,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不高?
江萌从小到大没翘过课。
所以她火速地整理书包的时候,心脏都快从嗓眼跳出来了,可是手里的动作不受控制,满怀期待,一件一件往书包里塞。
……天哪。
她在想什么?她在做什么?
她可能是疯了。
但是江萌真的好想走。
如果他真的在等她。
她好想逃离这里,远离这里的一切。让她觉得滞涩、淤堵,险些要断送呼吸的环境,她早就不想待了!
江萌抱着书包,飞快地跑到楼下广场,预备铃响起,所有人急急地往楼上赶,她不敢往旁边看,生怕有眼熟的老师盯梢,生怕被拦下,还好一路顺畅,江萌远远地看到陈迹舟。
见她过来,陈迹舟一手散漫地插兜里,一只手掌横在额前,用远远一眺的姿势,冲她笑了:“书呆子也翘课啊?”
江萌见他笑起来的样子,用书包甩他一下:“烦不烦,走不走。”
“真走?”
“真的。”
“说真的就别后悔,半路溜号我可不答应啊。”陈迹舟看向她笑,倒退着走到阳光里。
江萌看向他混球的样子,总结出喜欢和陈迹舟待在一起的奥秘:他太好玩了。
各种意义上的好玩。
她都没问他去哪里,就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开:“我只是有点怕,老师发现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就说你被我绑架了。”
“怪到你头上呀,那你岂不是要倒大霉。”
陈迹舟笑了:“大不了挨一顿揍,我扛打得很。”
江萌忽然想到什么,往校门岗亭眺过去:“诶,门口保安查假条呢。”
悠闲走在前面的少年威风地甩出两张请假单,夹在指骨间。
她太惊喜了:“陈迹舟,你是阿拉丁神灯吧!”
他将手掌扩在耳后,脸上挂着一点臭屁的笑,意思是:没听见,再夸一遍。
“我说——你超级帅的!”
她跑过去,激动地跳到他身上。
陈迹舟预感到她要过来,飞快地把挎在背上的包挪到前胸,稳稳地接住江萌,在热天午后的风里往前跑。
门卫没拦他们。
又是一路畅通无阻。
“耶!越狱成功!!”江萌一只手揽着他的脖子,高举起另一只手,可以碰到老街上香樟发热的叶子。
她说着,又拍一下他的肩膀:“我重不重?最近又长胖了。”
陈迹舟只是笑着,说:“哪儿重了,小孩子一样。”
上一次被陈迹舟背,还是江萌上初中的时候,她在楼梯上摔伤了腿,上下楼不方便,老师让班里男同学背她,江萌不高兴,她心里有一万个不高兴,没给任何人好脸色看,她不希望任何男生碰她,直到召唤来了她的好朋友。
那时候,她就问了同样的话:我重不重。
他说的就是:小孩子一样。
去车站之前,陈迹舟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些出行必备物。
纸巾,湿巾,手机充电器,还有……
卫生巾?
东西递过来的时候,江萌看着他手里的卫生巾,做出一副傻眼的表情,又愣愣地看向他。
陈迹舟:“你好像就这几天吧?”
居然连她的日子都记得。
江萌好想找地缝钻进去。
“你……”她突然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鼓了鼓腮帮,蹙了蹙眉心,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最后,羞耻、生气等各路情绪在脑袋里扯成毛线球,她忍无可忍地嚷嚷了一句:“你变态啊!”
陈迹舟倒是大大方方的,把东西递给她,让她收好,坦荡又淡定地说:“我也不想变态,但我怕你忘了。动车上应该没有卖这个的,以防万一。”
江萌一把将袋子夺过去,咬着牙齿,咕咕哝哝,又阴阳怪气:“谢谢提醒,好像是忘了。”
陈迹舟抱起手臂,躬下身,往她面前凑来一张俊美的脸,蓬勃热烈的少年气,几乎从唇红齿白的笑容里满溢出来,语气却在嘲弄:“就你这还出去流浪,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江萌把东西往书包里塞的时候,眼睛一抬就看到他满脸的笑,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忽然想起妈妈说:他心细,正适合你这粗枝大叶的。
不忿的嘴巴噘得快要挂油瓶,江萌闷着头往前走,被某人好笑地揪住衣领:“哪儿去,车在这呢。”
江萌被他拎着后退两步,又被塞进身后的出租车。
真的到了高铁站的时候,江萌背着书包站在那,还陷在不真实的恍惚感里,这才陡然意识到,这是一趟缺失了计划的行程,电影看多了,她真的疯了。
陈迹舟呢,他就陪着她疯。
江萌穿着校服,站在行色匆匆的旅人中间,面前是售票大厅,她看着结完车费的陈迹舟朝自己走来,刚才一往无前的劲儿突然没了,这个时候倒是显现出几分退缩的意思来:“我们真要流浪吗?”
陈迹舟塞给她一瓶水,笑笑说:“刚才给你反悔的机会了,这会儿来不及了啊。上贼船了,还想下去。”
江萌说:“我是突然想到,我怕爸妈知道。”
刚才是老师,现在又担心父母。
今天是周五,明天周六。课倒是不要紧,但她还没跟家里交代呢,不回家可怎么行?
姗姗来迟的担心念头一应涌上来,江萌微露愁眉。
陈迹舟稍作沉默,随后,颇为正经地和她说:“既然决定要走,答应我几个要求。”
江萌点头:“你说。”
陈迹舟微微折身,跟她视线等高,用哄小朋友似的轻柔语气说:“放掉所有的担心,包括但不限于,考试成绩,爸爸妈妈,星期一。你要相信,所有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从现在起,你看到什么,就感受什么,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尽情地做你自己,你可以自由地呼吸,大声地说话,不会再有人限制你。车会一直往前开,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
江萌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好吗?”他说。
江萌正色,点头:“好。”
“那你重复一遍?”
“天塌下来有陈迹舟帮我顶着。”
“你还挺会抓重点。”他笑了一笑,“准备好了?”
江萌伸出小手指。
陈迹舟懂她的意思,伸出手,跟她拉钩,盖章。
“身份证给我。”
江萌从包里摸出证件。
他转身去售票处,拿了五百块钱从窗口递进去:“两张票,去云州。”
第19章 第19章逾越了界限的第一次
二十分钟后,江萌在月台上奔跑。
她从没有觉得这样舒适快乐过,飞快地穿过闲杂人等,在熙攘的车厢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经停平江的列车重新疾驰往前,带走明明在最美的年纪,却透不过气、快要腐朽的身体和灵魂。
她看着群山后退,车子穿过繁华的都市高楼,又进入大片的村庄田野,慢慢地驶离了她从小生长的城市。
江萌没有去过云州,那是个有名的海滨城市。她今天心情很不错,对外面的景物都新奇,一边看着,还一边喊旁边的人一起看。
“陈迹舟,快看这个山好多,都看不到尽头。”
“陈迹舟,你看山脚下居然有人住!不过怎么就两个房子?”
“陈迹舟!这个湖好漂亮!等一下这是海吗?”
陈迹舟跟她挨着坐,他有点好笑,她当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怎么还跟三岁一样?坐个车都觉得新鲜。
江萌看着外面时,陈迹舟拿出耳机,只戴了一边,另一根线松散地坠在一边,是为她留的。他对窗外的精致变幻兴致不算高,漫不经心地看一看,但江萌喊他,他就会应一声:“嗯”,“看着呢”,“是挺美的”。
车外还是一片平静的湖。
轰然一声,列车突然驶进山洞之中,远处的景观毫无征兆地昏暗一片,江萌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收缩到近处,因这陡然的昏暗,玻璃映出自己的样子,以及,身后的人。
他根本没看外面,他在看她。
江萌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回头看了眼陈迹舟,他没说话,又平静地撑着脸听歌。
她捡起另一边耳机。
江萌把手机关机了,她把陈迹舟的话听到心里去,离平江越远,她就把担忧甩得越远。
陈迹舟的歌单挺抒情静谧的,方便她在车里小憩。江萌眯了会儿,睡得颠三倒四,偶尔醒一下,换个姿势又接着睡。
新鲜感过去,江萌安静地沉入梦里。
她飘飘忽忽地做了一个“春梦”。
在操场上,黄昏时分,苍翠的叶子与绯红的桃花在少年的身后,江萌被梦里的男主角抱了很久,她在对方的怀里抬眸,梦里的人没有长相,但她切实感受到男生怀抱温暖的气息。
她踮起脚,亲吻上去。
醒过来是因为——
察觉到旁边的人放下了那一只耳机,准备要起身的架势,江萌一下抓住他的衣袖,她在警觉中睁眼:“你干什么去。”
陈迹舟因为她突然的攥紧而偏眸:“我去餐车。”
江萌急忙把书包背上,“我跟你一起。”
他的声音里带一丝淡淡的笑音,低头看他被拽住的胳膊,陈迹舟斜过身子,很轻地扶一下她的肩膀,让江萌走到他的前面去,“好粘人你。”
如果江萌有骨气,她现在应该立刻回到座位上并且昂起高傲的脑袋攻击他:粘你的大头鬼。可惜连自己都无法否认,她对陈迹舟的确有依赖的情愫,更不要说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是怕你把我卖了,谁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陈迹舟望着她后脑勺笑了一声,没再反驳她。
他去买了两瓶水,这边坐满了人,没位置了。
江萌将两边手掌括在双眼旁边,靠在玻璃上看外面的景色。
陈迹舟站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撑着窗框,和她一起远眺。
“快看,大海!”
他稍稍靠近:“看见了。”
两个小时不到,他们抵达云州。下车的时候天还很亮。这里的气候明显比平江要热很多。
江萌到哪都把她书包背着或者抱着,也不知道带了什么宝贝的东西,或许没什么可宝贝的,这只不过是缺失安全感的表现。
出租车上,陈迹舟问她:“书包我给你背?”
江萌:“这是女式的哎。”
“我不介意。”
“不要,我不愿意。”
他点头:“好,随你。”
陈迹舟不是会含蓄羞耻的人,就像帮女孩子背书包也好,给她买卫生巾也好,她的不便在他眼中都是人之常情,他这人没什么面子为大的想法,该他做的事就做,该他帮的忙就帮,没有显露大男子主义的苗头。
她脑子里又响起妈妈的话:适合做男朋友。
……不是,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江萌在心里冲着自己翻白眼,并且希望脑子里的叶女士安分一点的时候,陈迹舟已经带她进了五星酒店的大门。
“套房还有吗?”他问前台。
“刚才订完了。”
“两个标间。”
陈迹舟递过去证件和银行卡。
江萌站在大厅里看着巨大的迎客松,陷入高级的香氛气味里,发出了小声的质疑:“流浪是这样的吗?这也太不苦命了吧,电影里不是这么演的。”
陈迹舟拿回来房卡:“我要是一个人,大马路上也能睡。不过,那话怎么说来着?再苦不能苦孩子。”
他低着头,条理清楚地分清手里的证件和现金,把没用的车票丢了,将江萌的证件和房卡递给她,“我忍心你跟我吃苦?”
“……”
江萌回到房间,洗了把脸。
十分钟后,陈迹舟过来敲门,他身上还穿着校服,靠在门口,扬扬下巴:“还满意吗?”
“什么。”
“酒店。”
“不满意能怎么样?”
“换。”
这口气……
江萌怔了怔,上下扫他,用一种被他搞得很无语的脸色说,“你是不是钱多的没处花啊?”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啊。”
陈迹舟嘴角噙着一点笑,痞痞的样子:“钱没了还能赚,你的感受是钱买不到的,当然要排在第一位——不满意就说。”
江萌终于知道为什么赵苑婷特别迷恋霸总小说了,挥金如土的姿态就是迷人,见他并不是在说笑,她一下觉得陈迹舟的身姿都伟岸了不少。
陈迹舟往门内跨了一步,看门后的开关,跟正在绑头发的江萌慢声交代,“没带换洗衣服也不用急,晚上洗完澡,你按这个铃,会有阿姨过来取,最多两个小时,给你洗好烘干送过来。”
江萌微微吃惊,她刚刚的确在考虑换洗的事情:“你连这个都想到了。”
陈迹舟没回话,给她一个酒店送来的小蛋糕:“今天可能没时间坐下吃饭了,我一会儿带你去个地方,你填一下肚子。”
江萌喜笑颜开,这可比晚饭好吃多了:“谢
谢,我最喜欢的黑巧!”
谨慎周全如陈迹舟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他出了门才发现忘取钱了,这附近的ATM机恐怕还难找,于是看了下现金,“资金有限,地铁可以?”
江萌说当然没问题。
陈迹舟走在她的身后:“但是你不能出去说,陈迹舟带女孩子挤地铁,我要颜面扫地了。”
江萌蹦跳着走在陌生的城市街头,笑着说:“好的,我不计较。一定帮你保密,不耽误你找老婆。”
他配合着点头一笑:“多谢。”
地铁人还挺多的,没有空位。还有某些素质堪忧的人,整个人靠在中间的扶手上,让旁人都干干地站着,找不到支撑点。
江萌上车就差点被人踩了一脚。
紧接着,她就被人拽着,往旁边歪了下,陈迹舟一把把人提过来。
“就站这儿。”他的声音稳稳的。
陈迹舟帮她圈出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来,低眸看她:“你扶着我就行。”
江萌低着头,没有看他的脸,她意思性地抓住了他腰部的外套,没有扶牢在他的身上。
还好这趟车还算平稳。
站在陈迹舟怀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刚才在动车上做的那个梦。
她在梦里和友人A拥抱在一起的时刻,非常趋近于眼下的温度与知觉。
他们连身高都很相似。
江萌的心跳快了些。
有个人从后面挤过,陈迹舟被他撞了后腰。他不受控地往前踉跄一小步,原本撑着车身的手,下意识地要护住她,怕她被撞到墙上,于是手臂一圈,揽住了江萌的肩膀。
她感觉被人往前捞了一把,脸颊很险地擦过他的胸膛,贴了短短几秒后,他尽快退开。
陈迹舟啧了一声,再看向她时,扯出一个无奈又仿佛求饶的笑:“他挤我。”
江萌还抓着他的衣服呢,又重新隔开距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那几秒是不是抱在一起了?
他好像,还伸了手搂了她。
男生身上的气息和结实的胸膛将她裹住,有一瞬间,江萌天旋地转,陷入陌生而又熟悉的馨香里。好闻的,温柔的,一点点冷意,但更多的是温暖。
熟悉,因为他是陈迹舟。
陌生,因为从没有这样用鼻尖紧密擦过他的气息。
这是逾越了界限的第一次,是相互的侵略,每个人为自我保留的城池骤然塌陷,她埋入他私密的领地。
江萌仍然低着头,极轻地应了声:“没怪你。”
陈迹舟很低地“嗯”了一声。
站了一会儿,彼此都没再说话,江萌稍稍抬眼睛,看到少年脖子上的青筋,附着在一片皮肤的红晕里。再往上看,他的耳朵色泽鲜艳,视觉效果跟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小时没区别。
……他、他脸红了。
她本来还好,他一脸红,她也慌了。江萌磨了磨牙,赶紧低下涨热的脑袋。
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热浪在脸上蒸腾的感受是非常明显的。
明明地铁里冷气很足,怎么会这么热。
在反常的近距离里,两个人都反常的沉默。
江萌扶着他的腰。
她的手指把控着一点力度,用来维持身体与身体的距离,以免跟他又贴到一起,所以两条手臂并不算轻松。
刚才的触碰和分离发生得都太快,她没来得及把感受放到每一个细微之处,就仓促分开了。
江萌看着他的肩膀想,16厘米的身高差,假如拥抱在一起的话,她的额头大概可以贴到他的下颌。
她的鼻梁会碰到他的喉结,嘴唇也会。
江萌的身高让她不具备小鸟依人的体格,没有机会像个小团子一样窝在男孩子的怀里。
可是脸庞的靠近,似乎更让人怦然不止。
他们可以交换呼吸。
在这里,江萌更依赖陈迹舟了,她不会允许他脱离她的视线范围。
把他放到操场的人海里,他是她的好朋友,不会有其余的身份。
但是在逼仄的车厢一角,他就会让她胡思乱想。
对于性别的感知,第一次,清清楚楚,如此鲜明。
她想到一个词,叫做吊桥效应。
这不是心动。
只是因为危险的境地促使心跳加速,从而产生暧昧的错觉。
几站路过去,江萌终于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陈迹舟笑说:“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不是太晚了点。”
她抬起眼睛,看到他明朗而英俊的笑容,明朗里又掺了一点狡黠,好像在说:我找个地方把你卖了,一会儿记得替我数钱。
但是陈迹舟没这么说,他出其不意地问她:“知道银河里有什么吗?”
“嗯?”
“带你去看看。”
“……”
江萌失语,正要揶揄他。
紧接着,又听见他说:“你把眼睛闭上。”
江萌照做。
少年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双耳上,导致她与周边的环境音隔绝,只剩下从地底下传出来轰隆隆的行进声音,列车在洞穴里快速穿行,车轮声被放大,震慑着心脏与身体。
还有另一层抽象的声音,也被捕捉到,闭眼置身于黑暗深处,因为速度之快而产生在隧道里进发的强烈时空感,让她犹如在风里穿梭。
被他捂着耳朵,于是陈迹舟的声音也贴近的不少,就扣在她的心门之处,清润而温和,带一点笑:“听到了吗,这是宇宙飞船的声音。”
江萌闭着眼,感受他的手掌挪到她的发顶。
陈迹舟应该是弯了腰,凑近了许多,因为他的一呼一吸就流在她的耳廓上,像蒸汽一样灼热,他说:“今天,我是你的船长。”
第20章 第20章如果她想飞,他就成为风……
“宇宙飞船”的终点站是一个河流码头。
江萌站在昏沉的蓝色天幕里,看着远处的隐隐青山和镜子一样巨大宽阔的水面,河流东奔,汇入海洋,内陆却异常平静,山水悠然,杜绝那股滔滔的争流声,江天茫茫,落霞淡影,还剩一点挂在远远的天际线上,虚实之中,最后一抹天光在她眼里愀然地潜了下去。
水云之色,像极了那些行吟诗人笔下的共蔚蓝与一青螺。
人在自然对眼睛的冲击力之中,就容易忘却许多,渺小衬托这宽广世界,终于成为天地蜉蝣,成为历史长河里的一滴水。
站在这里时,江萌觉得早上的数学课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恍如隔世,不外如是。
走在前面的陈迹舟也停下脚步,他往前远眺,似乎也在花时间驻足观赏暮霭沉沉的美景。
江萌说:“不是带我去银河吗?”
他说:“这就是银河的入口。”
码头上的乌篷船靠岸。
船夫是个小老头,在那问有没有人上船。
这个地段已经偏离云州的市中心了,江萌看到的山丘其实在对岸的洲渚上。
陈迹舟过去跟船夫交涉了一会儿。
江萌跟上几步,便听见他在杀价。
陈迹舟手揣兜里,侧身靠在桅杆上,虽然讲价,没什么低眉顺眼的姿态,倒是一副闲云散鹤的慵懒架势:“我这儿只有50,万一去了回不来,夜里也没轮渡,没准就饿死冻死在那小洲上。黄花闺女,黄花小伙,两个未成年,您要是忍心,就接着多赚这十块钱。”
仍然是非常好用的道德绑架这一招,加上这副你爱载不载、不载我走的洒脱语气,让船夫深吸一口气,他摆摆手:“行行,50就50。”
陈迹舟满意一笑,看向江萌,招一下手:“上吧。”
江萌踩上甲板,往船里头走,又回头看看跟过来的陈迹舟,小声地问:“你不是还有两百多吗?”
陈迹舟扶着船檐,躬身进来,声线低沉,对她的一只耳朵说:“是不是奸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狡黠又不屑道:“早就打听过了,敲诈小孩呢。”
江萌笑:“好精啊你。”
陈迹舟在她旁边坐下,散漫的长腿一抻,就把小小的乌篷船船舱占
了个大半,他敲一敲旁边这颗略显榆木的脑袋,“这可是在外面混必不可少的本事,学着点儿啊。”
江萌超配合地点头:“那你还有别的什么本事?”
陈迹舟偏眸看她,双眸含笑,在蓝色夜幕中尤其迷人:“太多了,我慢慢教你。”
船夫一边划桨,一边在跟他们讲解,前面的这个小洲叫云渚,是云州下属的一个小镇,镇上有人居住,还有不少村落,因为地貌特别,现在已经发展出来许多景区了。
他又讲到,云渚在古代就是银河的意思,江萌这才恍然,原来此银河非彼银河。
陈迹舟淡笑,“是不是没骗你?”
江萌想打他。
水面在视野里变得很低,因船身下陷,江萌像坐在水中飘摇。四山沉烟,星月在水。她一伸手,凉丝丝的江水从指尖划走。
江上有点雾气,显得只有他们这一艘船在往前。
孤独的同义词是宁静,在陈迹舟的身边,她不觉得孤独,只觉得宁静,美好。
这个地方,只有他们穿着平江的校服。
只有他们最年轻。
只有他们在江面上漂流,四下荒芜到,像是他们本就从这里诞生,又从这里被流放。
纷纷扰扰都再与她无关。
全世界只剩下身边的少年,与她同根同源。
陈迹舟坐姿随性,在陌生环境里他也能恰如其分保持住最松弛自如的一面,问她:“好玩吗?”
“嗯。”江萌笑意淡淡,“这里好美,像课文里那个桃花源的入口。”
这样很温淡却很满足的笑容,才是她最真情的流露。
陈迹舟突然想到什么,走到船头去跟船夫说了两句悄悄话。
随后两人就聊上了。
溯溪而下的乌篷船上,他蹲在船头,跟船夫聊了很久的天。陈迹舟还是那么八面玲珑,跟什么人都能聊。
江萌兴致缺缺,托着下巴:“还是没有什么流浪的感觉。”
他坐在船头晚风里,面容温和,不以为意又大言不惭地笑:“说明太舒坦了,有我在,你一点苦也吃不上。你就是电视上那些跟在大侠身边行走江湖的女一号,跟着我混,你也算是跟对人了,我可是陈逍遥啊。”
她被他逗乐了:“嗯,有你在就很安心。”
不过,安心是因为太舒坦了吗?或许真相是,她拥有好多好多的安全感。
江萌静静坐了一会儿,等陈迹舟再回到船舱,她托着脸,轻声地说起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她决定封锁的秘密,又决定主动向好朋友翻开这一面:“你爸妈要是再生个孩子,你会难过吗?”
陈迹舟沉默地看着她,看她脸上持续很久的那一点灰扑扑的懊丧。
“你想听真话吗?”他说。
“当然了。”
他给出一个非常陈迹舟式的回答:“高兴还来不及,多个人替我挨板子,我妈也不用成天旁敲侧击劝我走仕途了,人生进入终极自由。”
看他说话的样子,特别认真。脸上写着一行字:大爷我终于可以快乐地行走江湖了。
江萌笑了:“真的不难过吗?难道你不会觉得……自己变得很多余?”
她说完就低了头,没再去看他的表情。
她又想,陈迹舟好像从来不和她说,父母对他的种种期待。
但是,怎么会没有呢?
他一定也背负了许多的压力。
他只是不说。
江萌转换了话题:“说真的,我很难想象你当领导的样子。”
陈迹舟淡淡一哂:“还是你了解我,下次一起劝劝我妈,这和把我架在火上烤有什么区别。”
“那你愿意听妈妈的话吗?”
他挑眉道:“以你对我的了解,我难道是什么很守规矩的人吗?”
他可太不是了。
就凭现在这个大剌剌的坐姿,就一点儿也不像。
陈迹舟说:“不知道别人图什么,反正我这人活着就是为了幸福,不是为了按部就班。我心里知足,每天吃咸菜馒头也很活。”
“你不为你以后孩子考虑吗?”
他忍不住笑,都聊到孩子了:“有条件就养孩子,没条件就不要,我一个人啃馒头就行。”
“那你怎么还总是让我好好学习。”
他说:“人都是背负眼光的,活在规则里也是你的权利。”
再绕下去这话题就很深了。
陈迹舟自知,虽然他成天自由散漫挺不亦乐乎的,但他这样的个性当然不好,会被普世的价值观判定成反面教材的那种严重不好。所以他不爱对别人进行一些观念上的指正,怎么能让别人变成他这样?
“学点好的,别跟陈迹舟一样不学无术。”他及时打住,懒洋洋说,“下次去找谢琢探讨这个问题,他比我有远见,万一我把你带沟里去,你爸扒了我的皮。”
江萌嘟哝:“可是你好像还挺光荣的。”
陈迹舟笑了:“不过我有一点自信,搞钱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不至于真的去啃馒头。对我来说,考一百分不重要,对笨蛋来说,就不一定了。”
他又点了点她的榆木脑袋。
江萌把他的手挥走,她撇撇嘴,好似随意地一说:“我爸才不会扒了你的皮,他不在乎我的,反正我已经可有可无了。”
船碰到岸上。
将她心脏一震。
陈迹舟把深处的话放回去,起了身,淡声说:“到了。”
乌篷船抵达江心的沙洲,停在了山谷的入口。
下了船后,陈迹舟往前走了一两步,他忽然又转身,整个人挡在江萌的面前,重复了刚才在地铁里的那句话:“你把眼睛闭上,我拉着你走。”
他说什么,江萌就做什么。
陈迹舟怕她放不下心,“还是你拉着我吧,这样你更有安全感。”
“一样的,”她闭了眼睛,“我知道你不会放手。”
他不再出声。
两秒后,少年温暖有力的手掌将她的腕骨握住,很紧,但又不会让她觉得难受,只让江萌感受到足以前行而又不会被舍下的力量。
他们走过一些杂草,窸窸窣窣的,踏上一段石子路,她甚至感觉到夜露沾身。
好像是在走小路?
旁边都是野草?
在村子里吗?
这儿应该没有灯。
她的眼皮感受不到光亮。
大概走了有五分钟,陈迹舟停下脚步。
江萌也随之停下。
“睁眼吧。”
他松开她的手。
江萌缓缓睁开眼。
她正身处于一个青葱的湿地公园里,这里有溪流,树木,干净而广阔的夜空。
漆黑的山谷里,成群的萤火虫在四下飞舞,有的照亮了浅浅的水流,有的栖息在灌木丛的叶片之中。
在星星点点的光亮中,她怔愣了十秒钟。
一阵清新的草木芳香随着夏夜的风扑面而来,让她霎时清醒,江萌的鼻头与眼角泛起一点点湿润,几乎是不受克制的生理反应,她感性到一旦深受触动,整个人都会变得潮湿。
江萌仰着头看天,今天的星星还特别漂亮,她忍不住感叹:“好漂亮啊陈迹舟,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儿的萤火虫很喜欢她,围着她飞,盘旋在她头上飞,甚至引着她往前走。
近看是点点的青绿色,忽明忽暗,远看,如散落人间的星辰,无穷无尽,漫山遍野。
江萌看着陈迹舟:“而且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萤火虫?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画面?
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这番执着里很多年,走不出,也无法回头?
陈迹舟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手臂松松地环在一起,稍稍抬起脸,没看景色,他在看江萌,“小费周章地知道了这个地方,想来看看。”
江萌有些哽咽,但硬着头皮笑了下,跟他开玩笑:“哦,所以我就是你的搭子?”
“是,”他大方地把这份功劳统统让渡给她,轻
轻眨眼,散漫一笑,“除了你,还有谁能有心情陪我到处浪。”
陈迹舟会知道这个地方,因为之前看到过一个地理杂志,对某个有关萤火虫的摄影图有印象,前一周他看了江萌的作文,找到那个地理杂志的主编,又联系了那一期的摄影师,小费周章地知道了这个地方,然后想,一定要带她来看一看。
再看一眼,她回不去的小时候。
江萌心里被惊喜、惊讶、冲动、感动填满,她泪腺发达,想要流泪。
将喉咙口的一阵哽咽吞下,江萌往道路深处跑去。
星星之火随她翩翩起舞。
陈迹舟站在画面之外,静静地看着她捕捞小虫子的背影。
她做出起势捕捞的动作,手掌一挥,扑了个空,转而要抓另一个,起势更久,一挥过去,又没抓住。最后,江萌苦着一张脸看看他,露出一副求助的表情。
他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末了,陈迹舟劝了一句:“让它们飞吧,抓手里反而不好看了,就成了个普通的虫子。”
“……”
他总能用大道至简的一句话将她开解。
江萌松了眉心,不再执着于将那些光亮困在手中。
陈迹舟伸出双臂,像魔术师在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成果。在她的视角,他也站在青荧荧攒聚的光亮之中,脸上带着洒脱的笑:“所以,你看,七岁的萤火虫会回来的。”
当然,爱也会。
他在心里告诉她,爱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流、补全你生命的空缺。
陈迹舟本人没那么怀旧,他觉得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好,长大了有长大了的好。人生是往前走的,何必把遗憾放在嘴边?
他也一向不会把爱情注解得复杂,往里面倾注很多沉甸甸的、伤春悲秋的东西,他文笔不好,说不出华丽的言语,写不出情诗的词藻。
他爱一个人的理念,是简单而又轻盈的几个字——
如果她想飞,他就成为风。
在陈迹舟看不到的暗处,江萌擦了几下眼睛。她回过头,又若无其事地一笑,一扫船上的懊丧,露出俏皮的神情:“你刚才和船夫偷偷地说什么啊?”
陈迹舟:“我是问他,这个季节还有没有萤火虫,他说要看运气。”
她感叹道:“那我们运气真的很好。”
能不好吗?
陈迹舟心说,他可是祈求了一路,求求你了,老天爷。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一定要让她如愿啊。
他笑着点头:“是啊,没白跑一趟。”
江萌往前小跑着,发现什么奥秘,拉他过来看:“这里有个树洞。”
江萌眼尖,在小路的某个路标旁边,看到一棵高大古老的榕树,树上真有个树洞,旁边还挂着景区的招牌:心事说给树洞听~
陈迹舟过去看看,简单投了一眼,兴致不大。
江萌把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又假意谦让了一下:“来,你先说。”
他能对一棵树叽里咕噜说什么话啊?陈迹舟正要拒绝,但看到江萌,他又转念,默了默道:“我没有什么秘密,我对你说吧。”
他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刚要落下的手掌按回去。
她说好。
陈迹舟喊她:“江萌。”
“嗯。”
陈迹舟稍稍停顿,顺了顺呼吸。
许多的台词从心底涌出来:烟花是我放的,票是我买的,告白的话是我说的。
他很想把一切都告诉她。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上江萌亮晶晶而满怀期待的眼睛,他忽而放松一笑,说:“看着天上吧,不要总盯着我。”
江萌好奇,真的望望天上:“为什么啊。”
陈迹舟说:“人对特殊的体验,记忆会更深刻一点,那么一会儿我要说的话,你也会在这个体验里记得更牢一点。”
有点道理。
于是江萌抬眼,往山谷的深处看。
广袤的星空,无边的萤火,江中心的桃花源,古老的树洞。
还有生长在她宿命里的少年。
随性豁达,灿烂潇洒。
浪漫,热烈,美好,像一阵风,像一场梦。
他按着她的手背,用高一度的体温将她覆住,像将她箍牢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在这艰苦卓绝又美轮美奂的十七岁。
陈迹舟看着她的眼神总是坚定炽热,也有那么几分情意绵绵的缱绻。
而她总将这份情意绵绵理解成,是他的风流气质里附带的一部分。
他正是用这样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对她说:“江萌,你一点也不多余,你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的,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但愿你可以找回你想要的东西,实在找不回来,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希望你知道,希望你一直记得——”
陈迹舟顿了顿,等她收回看天空的视线,定格在他眼里,他接着说下去:“这世上一定会有人感谢你的出生。”
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并且为了彼此的相逢而感动,而荣幸。
他说:“我就是第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