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 温言一连许多日都没见到陆知序。
他蛮横地闯进她的生活,占据她所有的时间与精力,又太过突然地消失得彻底。
一切像回到了原点, 唯一不同的是, 她和温衡住进了从未肖想过的大房子。
山雨欲来的不安感囚禁着温言。
她猜陆知序一定是知道了温衡是他亲生儿子这事。
只是温言不明白陆知序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如果他暴怒地冲过来,欺负她, 弄哭她, 训斥她的欺骗,那尚在温言理解范围内。
可他没有。
他静悄悄地消失了, 留给温言一个琢磨不透的难题。
她给陆淮打电话, 陆淮听完说:“这你还不懂啊?他在等你亲口承认这件事。”
温言恍然大悟。
是权力的争抢。
更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
在她心甘情愿臣服之前,陆知序甚至不屑惩罚她的谎言。
温言有些自欺欺人地不愿面对这件事。
于是日子短暂地平静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她加了那个叫做祝酒的女孩子微信, 准备这篇论文如果能发期刊,就带上这个女孩儿的名字,对她保研也许会有一些用处。
她没和祝酒说太多太细, 小姑娘却还是寄来了嘉临的特产。
一整箱的脐橙。
放在冰箱冷却后取出来榨汁,鲜甜清爽, 她和温衡都很喜欢。
论文进展得还算顺利,但有些地方因为缺少材料,写得其实不够出彩,温言把稿子发给许承书看,请他指点。
许承书看完回她说,过段时间,京大文学院有个退休的老教授会回京, 到时安排温言和老教授见一面,取取经。
温言有些惶恐地应了。
许承书对她极好,很多事上, 甚至让她看到在牛津时带她的博导影子,算得上半个师傅。
温言很感动,也就更下了决心,将自己沉浸入书山纸海里,研究课题,准备课件,再时不时跟着许承书去开会。
日子像飞一样往前走。
很快就到了八月。
而温言已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陆知序。
这中间刮了次极大的风,狂风带着沙尘席卷,满城昏黄得像一颗翻沙的咸蛋。
或许是不信任温言照顾自己的能力,李一白带着物资来了两趟,东西多得足够温言带着温衡在末日都躺平生活小半年。
饶是最生气的时候,陆知序也没丢开她。
只是不见她。
李一白送完东西欲言又止,温言知道他想说什么,柔柔地笑着道谢,婉拒了这个话题的展开。
于是小秘书小心翼翼来,叹着气走。
连温衡都忍不住问:“妈咪,爸爸好久没来看我了,他生我气,不要我了吗?”
温言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她从小最害怕的事,如今还是在温衡身上应验。
这一切本可以避免的。
“不是的,爸爸和妈咪永远都爱你。爸爸他最近忙出差啦,下个月就会回来看温小衡哦。”温言嘶哑着嗓子解释,“等他回来爸爸和妈咪带你去游乐园玩好不好?”
温衡笑眯眯点头:“好呀。最近老师夸我进步了很多,我去画幅画,等爸爸回来后送给他。”
那天之后,温言开始整夜整夜睡不好。
有时睁眼到天明,有时做起零碎杂乱的梦。
梦里什么都有,史前巨兽、狂风骇浪,都不大安稳,也总是以陆知序出现作为收场。
连梦里似乎都要靠他搭救,才能保全个囫囵。
别说陆知序,就连温言都讨厌这种不受控的感觉。
每每大汗淋漓睁开眼,看见空荡荡的房间,想的竟是陆知序怎么不在。
她手脚酸软地爬起来,终于发现自己快要生病了。
是发烧的前兆。
她很熟悉自己的身体。
她去摸出颗布洛芬吃掉,带起口罩站在门边嘱咐温衡:“妈咪可能要生病了,你这几天别进房间找妈咪,吃饭就点外卖,或者打电话给一白叔叔。”
而后一烧就是两天。
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身子烫得难受。
像被陆知序抱在怀里不知昼夜地亲吻。
“陆知序,混蛋。”小姑娘抽着鼻子,闭眼细微地啜泣。
一向明媚张扬的脸,这会儿发丝凌乱,嘴唇干涸起皮,脆弱得像温室内禁不起风雨的花苞。
陆知序站在床边垂眼看着,她烫成一团火,他却被她的惩罚弄得如坠冰窖。
四肢都是凉的。
寒意在大风过境后的阴天里,潮湿阴沉地灌进他的身体。
他看着床上蜷成一团的小姑娘,像看一场失焦的黑白电影,哪里都是模糊的,不鲜明的,只有小姑娘红肿得像被欺负过的唇是鲜艳的。
“小骗子。”他顿了顿,无奈又宠纵,“到底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像一场滂沱的雨,又像涨潮时的浪,轻柔地拍打在温言滚烫的身体里。
被这凉意一缓解,她竟然有力气睁开眼。
床边男人身姿修长,穿着浅色的衬衫,隐在房间暗处,像一袭温柔的月光投在了墙上。
清冷的高贵的,那么出众。
温言很缓地眨了一眨眼,出乎陆知序意料地笑起来。
“今天来得这么早。”她说。
陆知序俯身将人抱起来:“烧得都说胡话了。”
过分真实的触感,让温言眼睫狠狠一颤,终于意识到和前些天的梦境有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是真实的陆知序,不是她的幻觉。
她闭上眼开始装死。
陆知序没什么表情地伸手去剥她的睡衣。
她一把抓住那双作恶的手,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开口:“陆知序,我生病了。”
耍无赖也要分场合。
“你想穿着吊带去医院我也没意见。”陆知序神色寡淡。
温言睨了睨自己图方便在家一直穿的丝绸吊带睡裙,认命地闭眼。
陆知序仿佛轻声笑了下。
小金铃似的摇在温言心上,拽得她心神跟着一紧。
但又像错觉,那笑消散得太快了。
天潮潮地湿湿的一整片空间里,只有陆知序不受外物影响,矜雅得像什么江南雨雾里走出来的世家公子。
温言想,她真是烧得糊涂了,都在乱想些什么。
陆知序正人君子地给她换好衣服,抱她上车,温衡追了出来,满眼都是水汽。
“一个人在家怕不怕?”陆知序揉着他的头问,“医院病菌多,爸爸带妈咪检查一下,没事马上就回来,你自己在家呆一会儿,可以吗?小男子汉。”
这句小男子汉仿佛激起温衡体内无限的勇气。
方才还蓄着泪的眼眶,登时清明起来,坚定地,勇敢地点头:“爸爸放心,我会乖乖等你带妈咪回家。”
“好孩子。”陆知序夸他。
温言窝在他的怀里,等车开出去许久,才闭着眼说:“真会夸人。”
“儿子的醋你也吃。”陆知序不咸不淡回道,“平日里我是少夸你半句了?”
温言被这股无赖劲儿噎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想问陆知序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又怕这样一问,就算不知道也要被她问得知道了。
她的纠结太过明显,被陆知序看在眼里。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到她的眼睛上,沉沉的,凉凉的。
“安静些,什么都别想。”
于是温言就真的静下来。
多日来的担惊受怕,牵肠挂肚,都在此时此刻找到奔涌的归途。
她闭上眼,泪珠冰凉酸涩地浸透他干净修长的指腹。
那指腹温温柔柔,替她刮去连绵不断的泪珠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既然那么难受,为什么不找我呢?”
他的声音很淡,情绪也是淡的,是江南空濛的雨雾,没有确切地落点,但笼罩着她的世界,淅淅沥沥的哀愁浸润得哪里都是。
温言吸吸鼻子,把脸埋在他的怀里,瑟缩而呜咽地开口:“陆知序,对不起。”
“错哪儿了,这么急着道歉。”
他的手指仍压在她的眼睛上,两个人互相看不见彼此。
可这看不见倒给了温言许多力气。
她迫切地坦诚自己,像酸涩在雨雾里被泡得肿胀,急需被陆知序承接。
“我骗你了,对不起。”
“温衡不是我和别人生的,他是你儿子。”
长久长久地寂静。
静到温言都害怕。
她用剩下的全部力气,拨开陆知序的掌心,睁开眼,跌跌撞撞闯进他的眼睛里。
“陆知序,你是不是,很恨我。”
她带上了哭腔,脸色惨白,伶仃得一折就要断掉似的,一双大眼睛里有成串的泪落下来,珍珠一样不断线。
他多年前就捧在手心里,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小姑娘。
费劲心力逃开他后又跑回来,把自己折腾得半条命都没了,然后在这儿惨兮兮问他,陆知序你是不是恨我?
陆知序被气得心脏都疼起来。
自九岁那年亲眼在病房外见到母亲离世后,他就再没有过这样浓烈的情绪。
他抬起温言下巴,带着发泄的味道亲上去。
温言流着眼泪躲他:“不要,会传染。”
她一味地躲,陆知序便耐心地追,追到她无力,追到她终于甘愿仰起头来接受这个吻。
她好烫,身子的每一寸都在烧。
陆知序亲吻她,想将她的痛和难受都夺过来,替她承受。
这个吻慢慢变得柔缓,甚至带了安抚意味。
一点点辗转,每个动作弧度都轻,像在吻世间最后一朵玫瑰。
温言心里酸酸涨涨,泛起苦涩。
直到陆知序终于开口。
“温言,我真的很爱你。”
“你能不能,试着信一信我?”
他知道小姑娘在怕什么,她的家境,她的人生,注定了她不能轻易交付自己。
而他又是她世界之外的,本不该出现的人。
所以她害怕,她逃避,她不信。
他知道,他都知道。
但有些事,光说是没有用的。
陆知序含着她的唇,温柔地哄:“就算不信我的爱,也可以相信我的钱。我给你的东西,别拒绝,都好好接着,就算有朝一日我变成混蛋,你带着温衡,也可以永远有退路。”
“试着信一信我的爱。嗯?”
第42章 有时月 她对他的爱恨总在身体里拉扯、……
他让她试着信一信他。
那语气落在温言耳朵里, 竟然像恳求。
大风过后的天空是灰色的,像吸饱了水汽的纸张,荡起褶皱又被揉散。
温言的心也跟着被湿漉漉地折成两瓣, 在灰扑扑的天空下透不过气来。
她总是在渴望在追寻一些永不消亡的爱, 可如今真有人这样不顾一切来爱她,她又不愿意相信这爱的真实与长久。
甚至不敢为这长久下一份注。
她是懦夫, 只晓得逃跑的情场上的懦夫。
还好陆知序并不急着朝她追要一个答案。
医院人来人往, 陆知序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
抽血查验过后,医生说她是神思过虑, 抵抗力下降, 中了流感。
确定身体没有太大的急性问题后,陆知序连院都没让她住, 又回了别墅,请医生上门来替她配药、输液。
医院病气太重,自从温景盛在医院离世后, 温言就抗拒这地方。
陆知序这样的安排,她的确受用, 心里记着陆知序这份儿情。
医生是位年轻专业的女性,给温言输上液后,带着口罩看向陆知序,公事公办。
“流感具有传染性,同住一室容易被传染,陆先生也要多注意,最好让患者单独休养。”
温言听了, 连忙赶人走:“你去带一带温衡吧,我这边自己也可以。”
陆知序面上浮出个淡薄疏离的笑,没说什么, 客客气气把医生送走。
温言还以为他走了,结果眨个眼的时间,人又回来了。
手里还拿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处理公事。
温言语调柔和:“医生说会传染,你别呆在这儿。”
“我得看着你。”
他低低徐徐的嗓音回旋在空气里,正常得话也被他说得缱绻。
陆知序就是陆知序,他决定好的事没人能改。
于是温言不再多劝,在这样的目光里,一颗心踏踏实实放回肚子里,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醒来时,再来给温言换药的医生,就已经换了一位。
温言定定看着陆知序,像质问,陆知序无声冲她挑挑眉。
他不喜欢自己的事被人横加指点。
谁也不行。
只温言是例外。
而这样的例外,世界上有一个就很够了。
新来的是位头发花白,胡子稀疏的老医生。
老医生话不多,人瞧着很严肃,质问了好几遍怎么照顾病人的,不开窗不透气,患者身体也亏得厉害。
老医生语气严厉,温言听着都有些忧心,怕陆知序又生气。
谁知道陆知序反而受用,说什么听什么,注意事项记得都仔细。
等医生走后,他带着打趣开口:“有时候,还得是老头儿靠谱。”
“听起来你好像对老头儿有什么偏见?”
陆知序不知想到了什么,沉声笑了下:“这种严肃老头儿,其实挺可爱。”
温言想起了温景盛。
恍惚又赞同地点点头:“是很可爱。”
她认真回想事情的模样很乖。
艳丽刺人的玫瑰温顺得像无害的绣球,依旧漂亮,却充满了柔和的触感。
哪一种模样陆知序都很喜欢。
他在床边坐下,将人捞到怀里抱着,懒声问:“想起外公了?”
温言下意识又要否认。
陆知序声音沉了点儿,手臂一紧。
“温言,儿子的事还没和你算账呢。”他轻飘飘恐吓她,“你现在处在秋后问斩前的观察阶段,好好表现有助于减轻判刑。”
温言呼吸慢下来。
散了点儿防备劲儿。
又想起他说叫她信一信他时的眉眼,干净温和,像拿她实在没办法的模样。
为这那一瞬间他的模样,温言想,她是愿意试一试的。
她对他的爱恨总在身体里拉扯、打架,但在这脆弱的时刻,爱意到底是占了多一点儿的。
于是她将到了嘴边的否认尽数咽回。
缓而慢地点点头说:“我外公也总是很严肃的,我以前老被他的古板气着,但现在想想,其实也很可爱。”
她的示软也藏着掖着。
仿佛将枝蔓上的刺儿摘了,但筋骨仍旧笔挺。
好在陆知序也没想将她的脊背一起掰弯了。
他垂眸,掰过温言的侧脸,去看她温温和和的目光。
突然生出种过尽千帆的珍惜来。
他抬起温言下巴,带了点儿狠意地亲上去,强势地交换温度后,才尝到甜头似的,慢慢松开她。
温言被猝不及防地亲吻弄得迷糊,靠在他胸口一个劲儿地喘。
眼神里都是迷茫:“你要这样,今晚就该发烧了。”
陆知序似笑非笑:“真当我是你呢?”
气得温言拽过他的胳膊就开始咬。
恨不得把病毒都从体内渡到他身体里才好。
也不看看是谁惹得她担惊受怕,每天睡不好觉,要不是这样,小小流感,她怎么可能中招?
陆知序垂着眸,由着她在胳膊上咬出一个又一个的印儿。
“真是养了条小狗儿。”他失笑。
小狗这称呼含义太多,在陆知序嘴里,绝不止最原本那一种。
想起他在她身上做过的荒唐事,温言连耳垂都晕染上一层薄红。
“才说一句就不咬了,脸皮这么薄啊?”
“还是想咬点儿别的?”
温言满脸通红抗议:“陆知序,我是病人!”
“知道。”
不然他对她做的,就不止一个吻了。
“和我说说你和外公的事儿吧。”陆知序嗓音恢复了平静,低徐地问。
温言一愣,没想到他会对这个感兴趣:“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
那年盛夏,他在葬礼上见到她,就在想,是怎样有风骨的老人家,才能养出这么倔强的花来。
天真执拗在温言身上,有着最完美的呈现。
“很无聊的。”温言垂眸想了会儿,很苦恼地说,“就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也没有很多的起伏,日子就那么过来了。”
要说小老头唯一让她觉得很震惊的,大概只有葬礼结束后,她带着银行卡去销户,才发现小老头儿给她留了那么大一笔钱。
足够她很有底气地活得很好的钱。
也是因为这一笔钱,她初到英国那些年,才能不动陆知序留给她的账户,拖着温衡活下来。
“温梦芝其实每年都会给外公打钱,但是外公从来没动过,一直留着,留到他去世,给了我。”
陆知序嗓子里含了笑:“原来是家学渊源。”
温言也跟着低低笑起来。
真是家学渊源,小老头不用温梦芝的钱,她也不用陆知序的。
宁愿活得清贫辛苦。
陆知序抚着她的软肉,感受着怀里那细微地颤动,心里只有满足。
她的身子嗓子此刻都柔得像水,依附在他的怀里。
两个人就着一寸寸短下去的日头,聊了很久很久。
静默和孤独,在此刻都被悄无声息消融。
像两个复杂的齿轮,终于寻到某一瞬的共鸣,进而契合到一起,小小的力量开始生根发芽,对抗起世俗。
在温言心里,聊天与散步,是比上床高级得多的相爱。
这个生着病的午后,他们抛开所有顾虑,终于短暂相爱。
相拥着坠入真空地带。
只是这相爱的结束,来得也很突然。
陆知序的脸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煞白。
眉心紧紧蹙在一起。
温言还窝在他怀里尽兴地说童年时,乍一回头,见到他泛白脸色,被吓得一滞。
她以为他真的被传染,发烧了。
带着一抹愧疚去摸他的额头:“你不舒服怎么不说话啊?”
陆知序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发紧,胃里翻江倒海地碾动着。
他的手按到胃上,轻柔施力,薄唇紧紧抿起,将即将出口的闷哼都逼了回去。
只有上下翻动的喉结,在诉说着他的难受。
连唇色都变成了淡薄透明的颜色。
温言注意到他的手,反应过来:“你最近又没按时吃饭是吗?胃疼了?”
她颤着手去他衣服里摸手机,打电话给李一白。
李一白很快接起电话,冷静地说他马上带医生上门。
可温言还是不能松出一口气。
陆知序额头上已经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胸口肌肉的弧度在浸湿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他还反过来笑温言:“都什么时候了,还看哪呢。”
温言被气得快哭了:“你疼多久了,怎么不跟我说啊,光一个人在这儿死撑。”
要是她说得再起劲儿些,他是不是干脆要疼死在她床上了!
她擦擦眼眶,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再这样,回头我就说到处说,你就是在床上不行,差点累死了。”
陆知序缓缓靠向床头,按着胃,虚弱地笑了笑:“……行。”
“想怎么说都行。”
“但得等我真把你睡了,才能到处说。”
“不然我多冤啊。”
他还能痞气地逗她,可嘴唇已经开始泛青灰了。
“你别说话了!”温言举着吊瓶下床,去客厅翻找医药箱,如果没记错,家里应该是备着胃药的。
温衡听到动静从房间出来,被温言通红的双眼吓到:“妈咪,你怎么了。”
“快去给爸爸倒杯热水,他胃疼。”
温衡连忙迈着小短腿在别墅里飞来飞去。
等李一白带着医生赶到的时候,陆知序已经吃过药,差不多缓了过来。
医生给他粗略地做了个检查。
在说结论时,望着一屋子的人犹豫。
温言立刻喊温衡先出去。
陆知序挑挑眉看着她,温声:“你也带着儿子,先出去。”
“我不。”一大一小,异口同声。
李一白口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看医生求助的目光。
“听话。”陆知序耐心启唇,过了会儿索性转向温衡,“儿子,把妈妈赶出去,你在屋里陪爸爸听。”
温衡眼睛立刻瞪大:“好的爸爸!遵命爸爸!”
他像个临危受命的小战士,开始将矛头对向温言。
“温小衡你这个叛徒!”温言扒着门槛喊,结果还是被温衡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了出去。
“妈咪你放心,有我在呢。任何情况我第一时间跟你汇报,我们拉钩。”温衡敷衍地拉拉她的小拇指,试图保证,“我只是看起来成了爸爸的小跟班,但我心里绝对还是百分之一百朝着你的。”
温言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啪”一声,温衡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
灿若莲花的小嘴“啊”了半晌,也没来得及合拢。
温衡一扭头,气得要死,扒在门上锤门:“爸爸你说话不算话!你骗我!我再也不和你天下第一好了!”
“哼,这就是叛徒的代价。”温言抱着双臂,冷冷开口。
李一白出来的时候,垂着头,愣是没敢看一左一右两个人,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走掉。
“哼!”
陆知序出来,迎接他的场面也不遑多让。
看着他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大一小,扭头为他生气的模样。
他心里泛起前所未有的软。
都是他的,宝贝。
第43章 有时月 迫不及待想被我弄死了是吗?……
大的那个宝贝满眼焦急地问:“怎么样了啊, 为什么不让我听,不会是什么很严重的情况吧?”
她的手上还挂着吊瓶,漂亮的脸上带着病气的倦容, 却仍然挡不住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亮。
像日出前灰黑色的大海上, 骤然跳出来一轮火红的圆日。
有着惊人的生命力。
和昨天病恹恹蜷在被窝那副等待被拯救的模样完全不同。
陆知序很温和地看了会儿,笑了下。
温衡在旁边将头点成小鸡仔, 附和道:“是啊是啊, 到底怎么了呀爸爸,你还疼吗爸爸?”
“没事, 都是老毛病。”他轻描淡写, “以后按时吃饭就行。”
温言听了垂着眼,语气有些埋怨。
“那以前为什么总是不按时吃饭呢?”
陆知序抬起她的下巴, 看见小姑娘眼底的水,心都跟着化开。
“生气了?”
温言抬手推开他,扭头拒绝承认:“你自己不爱惜身体, 跟我有什么关系。连温衡都知道按时吃饭的道理,你这么大个人, 还需要我来教吗?”
“吃饭是件麻烦事,一个人,能省也就省了。”
陆知序嗓音仍然是一贯的淡,好像今天疼得差点要死掉的人不是他。
温言被他这话弄得心口发酸。
“你让一白陪你吃饭呀。”
陆知序鼻间漫出个笑,没再说什么。
温言心里的酸涩便如雨后春笋一样又急又猛地膨胀起来,快要撑破她的心,她的胃。
一白再好, 和陆知序到底隔了老板秘书的身份,哪里是能陪他吃顿轻松饭的关系。
这么多年,陆知序除了应酬, 身边都没什么人。
连个陪他吃一吃饭的人都没有。
她再孤独,总算还有温衡,但陆知序呢?
他真的错过了好多。
自那天后,温言就把陆知序胃疼的事放在了心上。
每天都变着花样地向他点菜。
今天馋粤菜,明天又想吃法餐了,陆知序每次都回一个“好”字,有时候带着师傅上门,有时候会陪他们出去吃,日子在炎热的八月,却被他们一起过出松酒一样的静谧。
温言的这个夏天是属于书山、橙子和陆知序的。
她好奇时,也问陆知序:“你每天都在我这儿,工作不忙吗?”
陆知序看着小姑娘吊带下面瓷白粉嫩的颈项,漫不经心移开眼。
“工作做不完的,不急这一会儿。”
他散漫开口,手边是温言鲜榨的,逼着他喝的橙汁。
小姑娘非说能补充维C,对胃好。
那次胃疼以后,温言看他,有点看瓷娃娃那意思了。
陆知序发觉了她那点小心思,觉得新奇,由着她折腾,看她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没想到还能看见小姑娘这么温柔贴心的一面。
陆知序尝到了兴味,没急着证明什么。
倒是温言听完他这话,很惊奇地跨到陆知序身上去坐着了。
她将陆知序脸掰正,看着他的眼说:“我总感觉你变了很多诶。”
“以前的你,永远都是工作第一的。”
陆知序眼光扫过一旁拼乐高的儿子,笑说:“年纪大了,家庭重要。”
温言被这句家庭重要弄得脸一红。
她狗皮膏药一样粘在陆知序身上,黏得久了,渐渐就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她扭了扭腰,咬着牙小声骂他:“流氓。”
“病了还有力气想这些!”
陆知序懒懒散散地扯出个笑:“到底是我病了还是你病了?”
要不是顾忌这温言的身体,就冲着她瞒他温衡是别人儿子这事,够他把温言拷起来弄死在床上八百回了。
小姑娘还倒打一耙。
陆知序眼一眯,眼疾手快把想逃开的人按了回去。
陷进她的柔软里面,隔着夏日单薄的衣物,简直擦枪走火。
温言将闷哼含在唇舌里,软着身子朝他胸膛伏过去。
乱纷纷的乌发散落,绸缎一样兜着她棉花似的手臂,白的软的温柔的,在他心上揉了一把。
陆知序眼底虚虚浮起动容的笑,渴意蔓出来。
他借着桌子的遮挡,慢条斯理探进去,握住莹白的小腿摩挲。
隔着很浅的距离,温度灼她。
“儿子还在呢!”她伏在他的耳侧,温热的气息喷涌而出,难耐地哼哼。
指腹薄茧带来奇怪的滋味,酥麻地直欺负她。
到底顾忌着温衡在边上,温言鼻音浓浓地换了个话题:“你接下来三天都自己吃饭吧,别过来这边了。”
作恶的长指果然顿住。
深深地剐她。
温言差点喘出声。
“理由?”陆知序慢条斯理抽出手指,故意在她面前仔细擦拭。
濡湿的指腹泛起水润光泽,羞得温言抬手去锤他。
“我这几天论文进展到关键时候,要闭关!”温言理直气壮。
陆知序垂眼,似是想了会儿:“那让温衡去我那儿,住三天。”
温言带着期待扭头看温衡。
温衡果然不负她的期待,点点头,小短腿慢腾腾站起来:“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就跟爸爸走。”
她们两个一早商量好的。
温言骗了陆知序。
前几天她发了个朋友圈,问大家有没有靠谱的中医推荐,发的时候还想了想,最后设置成仅陆知序不可见。
她想找个中医替他调理一下胃,但以陆知序的性子,肯定不配合,不如瞒着他来。
回她那条朋友圈的人很多,许承书更是直接发了个地址过来。
【博学而文】:一直帮你师母调理肺脏的老中医,很有本事。
【博学而文】:就是远,在嘉临。如果要过去,记得安排好时间。京大那位教授五天后到京,别错过吃饭。
温言对许承书的妻子有印象,记忆中中气十足,揪着许承书的耳朵骂他能骂出去十里街的女性,没想到竟然也在吃中药。
温言当即就对这位老中医信了八分。
她跟许承书再三保证,一定能赶回来,然后就准备瞒着陆知序去一趟嘉临。
但是这事儿得温衡帮忙。
起初温衡听说要和妈咪分开两三天还不乐意,温言又说是去替陆知序找中医看病后,温衡立刻就改了口。
“放心去吧,妈咪,我一定不让爸爸看出来。”
温衡拉着勾跟她保证。
她还没找到机会和温衡坦白他的亲生父亲不在天上,就在隔壁别墅活得好好的这件事儿。
瞧着温衡现下黏陆知序的模样,温言好笑地点点头。
她其实只是怕出行被陆知序拦下,上了路以后温衡要真藏不住也没什么事儿,但是看着儿子信誓旦旦跃跃欲试的样子,到底是忍着笑随他去了。
显然她没想到自己这番不解释,让温衡藏得有些太好了,差点折腾出事儿。
趁着温衡跟陆知序走,温言做贼一样踏上了回嘉临的飞机。
等到飞机真落了地,山城滚烫潮热的风绕着脚脖子吹过,她才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
微信里陆知序发来几条消息,都是温衡的照片。
一切如常。
倒是没想到,跟她写论文的学生祝酒见到她那条朋友圈,也发来了问候。
【把酒祝东风】:老师哪里不舒服需要看中医吗,家里这边有熟悉的长辈可以帮忙。
温言想起祝酒老家就在嘉临,心说没这么巧吧?
可真到了许承书发的地址,才发现世界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巧得没处说理去。
嘉临是座山太多的城市。
八月暴烈的骄阳炙烤在山上,地面席卷起的热浪将叶子都卷成枯黄的细条。
温言在太阳底下走走停停,汗淌了满脸,终于在巷子最深处见到那家古朴的中医馆。
扑面而来浓郁的草药香味,让温言像在井里冰镇过一样迅速凉爽下来。
中医馆很暗,一个头发花白,圆脸笑呵呵的老奶奶坐在通墙高的药材柜面前,用嘉临话对药材柜前正翻找着什么的身影说:“幺幺,不是,不放在那点。”
“幺幺”是嘉临话中,长辈对晚辈的称呼,有点像小乖乖的意思,很宠溺的味道。
温言没被谁用家乡话这么喊过,乍一听,下意识就放轻了脚步,愣神在原地。
一阵风吹过,晃起店里铃铛轻响,那抹翻找药材的身影回过身来。
她比温言还讶异。
“温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呀?”扎着马尾的小姑娘将手上药材放下,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
温言看向那抹高挑白皙的身影,居然是最近一直和她有联系的祝酒。
温言笑着解释:“许院长给我推荐的老中医,没想到和你口中的长辈是同一个人。”
祝酒眼睛也跟着弯起来,过去扶起那位老奶奶:“许院长的妻子也是婆婆看好的,婆婆是我们这儿有名的中医,温老师你是哪里不舒服呀?”
温言摇摇头。
“不是我,人没有来。”她有些局促,“我听说婆婆很厉害,可以看面相诊断是吗?”
看中医,结果连个脉象都不让人把,温言也觉得自己离谱,脸烫得厉害。
她当时问许承书能不能人不来就看病的时候,把许承书气得打电话来骂她一顿。
最后老老实实听完一通骂,才在许承书的建议下,偷拍了陆知序好多照片。
正脸、侧脸,还非要拍他的舌头。
为了拍舌头,她把陆知序眼睛蒙上,假装亲他,反复磨了好几次才拍到。
想起这过程,温言脸又红了好几度。
祝酒倒比她还镇定。
小姑娘柔柔一笑说:“可以的,有照片更好。”
“有的有的。”温言忙拿出手机递照片过去。
祝酒拿到手机很明显地愣了愣神,看向温言,有些羞赧:“他是老师男朋友吗,好帅啊。”
……
温言迟疑两秒,不太确定地点了点头。
学生面前,她不得不维持为人师表的体面。
总不能说是炮友,还是八年没睡过那种。
“席婆婆,你帮忙看一下这个人。”祝酒声音很软,和老人家说起嘉临话像在撒娇。
老人家一看就知道陆知序胃不好,祝酒想替温言翻译,温言连忙说不用,她听得懂。
她改用嘉临话和老人家交谈起来。
席婆婆很厉害,三言两语就说出了陆知序的症状,最后叹了口气。
“他的胃病时间应该不短了,继续折腾下去,以后大出血都有可能,最好把人带过来,看一哈。”
温言连连应是,再三保证,席婆婆才拄着拐去抓药。
“老师不用太担心,婆婆很厉害的,下次抓药可以微信告诉我,我直接带去京市给您。”
温言先是道了谢 ,然后有些好奇:“我好像很少见到女性的老中医,你婆婆她……”
“不是我婆婆。”祝酒有些腼腆,耳根微微红了红,“是我同学婆婆,他在工作,没时间回来,我就帮着照看一下婆婆。”
“婆婆的本事其实是和她丈夫学的,但是她丈夫走得早,婆婆就靠着这家中医馆,把我同学带大,附近的邻居都很信得过婆婆医术的。”
难怪。
中医这样精华和糟粕集于一体的老传统,放在以前,大多都是轮不上女性学的。
如今倒是多了不少年轻的中医传承者,其中也不乏女性。
温言想得发散了些,就出了会儿神。
祝酒见她呆愣,还以为她不信任席婆婆的医术,连忙保证:“不用担心的,如果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来找婆婆,医馆就在这里。还有政府发的认证。”
祝酒指给温言看,温言一边摆手解释不是那个意思,打眼一扫,却扫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一摞专辑。
和这个中医馆格格不入的,一摞摇滚专辑,和认证奖章一起被收起来,放在医馆最显眼最安全的位置。
一眼看过去,便知道是医馆主人最重要最宝贵的物品。
那专辑封上的人,好巧不巧,温言上个月才刚在嘉临音乐节上见过。
席野。席婆婆。
难怪祝酒会说她的同学出去工作了。
“席野……是席婆婆的孙子?”温言试探地问道。
祝酒脸又红了,拿起一张专辑,合着席婆婆刚打包好的药材一股脑塞进温言手上。
那专辑还是签名版的。
烫金的签名龙飞凤舞印在封面上,吓了温言一跳。
她连连摆手说不能要。
祝酒却说:“难得有人知道他,这些都是他送我的,老师你就拿着吧。”
“那我用钱买。”温言忙道,“这可是签名版,哪有随便白嫖的道理,以后万一他成了大明星,这可就值钱了。”
席婆婆在一旁笑眯眯地看她。
祝酒听了这话,好像有些恍惚:“他真的会成为大明星吗?”
温言笑了笑,指着专辑上的作词人那一栏祝酒的名字说:“会的,摇滚明星和他著名的天才词作少女都会被看到的。”
于是扎着马尾的少女也跟着笑起来。
山风吹散了夏日的躁意。
温言觉得这一趟来得实在很值当-
这次回来,温言没多耽误。
第二天去给外公扫了墓后,她就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又踏上了回京市的飞机。
刚落地一开机,陆知序的电话便疯了一样响起来。
温言眼皮莫名跳了跳。
再也顾不上大包小包的药材,狼狈地接起电话。
陆知序的声音穿过电流,过电一样在温言耳边激起一阵酥麻。
说出来的话,却句句叫人窒息。
“温言,是不是我这段时间太纵着你了?嗯?”
“撒谎、跑路,你一样不落。”
“既然敢跑,你一定准备好接受后果了,对不对?”
“身体好了是吗?迫不及待想被我弄死了是吗?”
他的声音冰得温言一激灵,烈日也晒不透的寒自尾椎骨猛地蹿上来。
她心一慌,张嘴解释:“不是的,我没有……”
没有要跑。
她的话没说完,陆知序已经把电话挂了。
这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挂她的电话。
怎么办,他好像快被她气死了。
第44章 有时月(慎) 记住这滋味,记住是谁给……
温言没想好要不要给陆知序回电话。
一路便走得磨蹭。
刚来到出机口, 就见到人群自觉自发散成两条长龙。
一左一右地,远远绕开中间那个身姿矜骄,形容优雅的男人。
温景盛从前跟她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磁场, 有人磁场亲和,受小动物和弱势的群体喜欢。也就有人磁场疏离、强大, 陌生人轻易不敢靠近。
温言想, 陆知序一定是后面那种。
他垂眸立在那儿,慵懒地抬眼审视路过的每一个人。
也坦然接受每一个陌生人投来的注视。
路过的人被他太优秀的皮囊所吸引, 为他惊叹、驻足, 可不消一会儿,便要在那双寡淡的眼里败下阵来, 匆匆溜走。
他仿佛古刹里不知被谁燃起的一盏长明灯。
青青袅袅的烟盘旋在那里,尘世的洪流从他身边滚滚而去,却扰不乱这盏孤寂的灯。
直到温言最后一个走出去。
孤寂的灯骤然烧了起来。
那双上了黑漆的眼底嵌着凉意, 像冬日清晨青石板上的雾,直往温言心底烫。
温言心里凉飕飕地开始长毛。
她在想自己是应该跳到陆知序面前, 举起大包小包的药材给他看,向他邀功,还是应该装得再可怜一点儿,跟他仔细诉说这一路颠簸的辛劳好叫他心软。
哪种都不是。
陆知序的眼睛捕捉到她。
“怎么不继续跑了?”他嗓音称得上讥诮。
温言一下就生气了。
“我没跑!我是去给你拿药了!”她将药材拎到他的眼前,给他看证据。
谁知道陆知序竟然笑了声:“撒谎。”
他垂立在身侧的手举起,温言这才胆战心惊地发现他手里竟然拿着那条皮带!
这是什么场合,他想发什么癫?
温言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还想跑哪儿去啊温言。”
他嗓音甚至称得上柔和。
让温言几乎要在大庭广众尖叫出来的轻柔。
陆知序眼疾手快拽住想逃开的她, 将她拉扯着往怀里带,一手接过她手上大包小裹的药材扔到地上,握住她的双手, 皮带熟练地一绕、一扣。
温言彻底愣住了。
她双手被他用皮带牢牢地锁在一起,他只提着皮带往上一扯,她便不得不像犯人一样双手并拢在一起高举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折辱她。
温言心里的委屈一下冒了出来,海浪似的拍过来。
一浪高过一浪地在歇斯底里。
“跑,你继续跑。”陆知序眯着眼,摸出根烟含在嘴里,“我看你还能跑哪去。”
他说完拽着皮带,转身就走。
温言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眼里都是水汽,还不忘提醒他:“陆知序,药!!”
陆知序头也没回。
这一片不知何时起,一个路人都没有。
温言余光见到李一白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捡起地上的药材远远走开,心里才勉强安了些心。
可随着心神一松散,那点兀自强压地委屈就再也忍不住了。
陆知序腿长,走得又快又急,丝毫不顾她的死活。
到最后,温言甚至只能小跑着才能跟上皮带的牵引。
他像拴着一条小狗一样把她带到车边。
狠狠将那根压根没点燃的烟扔在地上,一尘不染的皮鞋碾上去,西裤没有遮住的那一节脚踝发力,来回碾得烟丝尽数裸露,才施舍般挪开皮鞋。
温言盯着那一节胫骨,看得心里直发颤。
仿佛皮鞋碾的不是烟丝,是她活蹦乱跳的心脏。
陆知序今天没开那辆宾利,换了台牌照普通的哑光黑大G,打开后备箱将她整个横抱起来,塞了进去。
后排的座椅被陆知序拆了,空间宽敞得可以在里面犯罪。
拴着温言的皮带被他一声不发地固定在车厢壁上,温言觉得自己被他拷在了这个狭窄的空间里。
只为接受他不知何时到来的审讯。
他面容冷得像高山积雪,眼底的情绪似雪崩滔天。
那里头的戾气几乎要将她吞噬了。
“温言。”
他终于开口喊她的名字,带着冷意。
“要不是我找到你,你又准备跑去哪儿?”
“英国?还是又哪个让我找你八年都找不到的角落?嗯?”
说话间他伸出手,大拇指与食指掐住她柔软的下颌,发起狠来,“说话。哑巴了?”
温言觉得自己的下巴快被他捏碎了。
她一张嘴,心里的难过就挡也挡不住地要涌出来。
她死死抿着唇,不想说话,不想让难过和委屈,这么坦白地在他面前决堤。
可这幅模样落在陆知序眼里,是默认,更是无声的对抗。
“你是真的要走。”
他眼神迅速地黯淡下去,嗓音竟然带了一丝颤。
温言没错那眼底闪过的失落。
黑洞似的,也拉拽着她的心要往下坠,坠出世界的边缘。
“不是这样的……”
她开口,想要否认,嗓子已经因为憋闷变得嘶哑。
“那是怎么样?”
“怎么样你才能乖乖留在我身边?”
“要我把你腿打断吗?嗯?”
他的话越来越浑,越来越狠,身上不管不顾地冒着疯意,吓得温言往后缩起来:“陆知序,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不了。”
“我喜欢的人又想跑了,是个男人都不能冷静。”
陆知序声音与面容都无比平静地拒绝她的提议。
只是那平静下面藏着的暗涌让温言剧烈挣扎起来。
这样的陆知序实在太吓人。
她甚至怕他真的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
“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聊。”她试图妥协,引导着他失控的情绪。
“晚了,温言。”他空着那只手掌狠狠钻进她的发丝里,微使了劲儿,迫着她不得不仰面奉上自己,“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是你变本加厉。”
话音甫落,他带着怒意的吻落下来,舌尖撬开她的唇舌,凶狠地勾缠她。
昏沉中铁锈味儿蔓延开来,不知是谁咬破了谁的舌,他吞吃着她的舌根,血液和着香甜的津液往下吞。
他的手掌挪到她的颈项上,用了十足的力气收紧。
温言被他掐得濒临窒息边缘,双腿乱踹,眼前一阵阵冒着星子。
他疯子一样在她耳边,用气音诱骗她:“出不了气是吗?张开嘴,用舌头呼吸。”
“对,就这样。害怕吗?恐惧吗?”他恶狠狠地又亲上去,渡给她稀薄的氧气,“记住这滋味,记住是谁给你呼吸的权力。”
腥甜的感觉一阵阵涌上来,生理性的眼泪落得温言满脸都是。
她讨好地去蹭陆知序。
娇得出水的身子一碰见他,他果然半眯起眼睛。
温言察觉到颈间的束缚微不可察松了些。
他在享受她的服软,她的示弱。
温言呜咽着朝他身上靠:“陆知序,我好疼。”
“哪儿疼?”陆知序眼神波澜不惊,睨着她的样子像在看什么玩具,“温言,这一招没用。”
“有些账,今天是该和你好好算了。”
他摸出一个眼罩,给温言带上,又给她嘴里塞了一团柔软的布,确认她没办法自行逃脱束缚后,冷冷关上后备箱的门。
再过了会儿,汽车发动了。
眼罩带来的黑暗让温言心脏拧紧了揪在一起,随着汽车每一次加速、骤停而忽上忽下。
陆知序到底要带她去哪里?
温言知道他口中的算账包含了从前无数次的谎言,借着这一次的契机,不再顾忌地爆发出来。
不是那么轻易可以逃开的惩罚,在前方等她。
温言有些紧张、害怕,可紧张过后,生涩的热意竟然从体内,从被缚着的手腕,从被遮挡的五感统统涌了出来。
月亮如何侵占山脉与森林,这股让人面红耳赤的热意就如何侵占她。
她并拢了腿,茫然地扭了扭。
那里泛起水润潮湿的触觉。
温言耳根子滚烫,全副身心已经不再落在陆知序要把她带去什么地方,而是绝对不能让陆知序发现。
不知开了多久,多远,呼啸的风声里不再夹杂着汽车的鸣响。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
湿润柔和的山风带来树林青草清新的气味,有鸟儿在山野间啾鸣,他带她来到远离城市的地方。
车停了。
陆知序和保安交流几句,叫他们看好周围,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用的竟是英语。
后备箱被拉开,陆知序身上清冽的气息裹着山涧泉水的味道钻进鼻尖。
他解下皮带,俯身将被拘束的她抱起。
——直到“咕咚”一声。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轻柔地拥住了她。
她被陆知序扔到水里!
温言害怕得手脚并用,扑腾着想站起来。
陆知序嗤笑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浴缸而已,要不了你的小命。”
他大发慈悲扯下眼罩,一手沉沉罩上她的眼,命令:“别急着睁眼。”
“如果你眼睛还想要的话。”
久不见光的眼在他掌心轻眨,陆知序耐心等那阵酥麻过去,确定她适应了光线后,才将手撤开。
温言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
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外,是空濛绿意的深山,竹叶穿插在茂密的森林中,伸展摇曳。
他们来时下了雨,满眼的绿便显得更苍翠欲滴。
欲滴打落在叶片上的声音,宛如白噪音,刮着温言的头皮,让她整个人迅速放松下来。
她被陆知序浸在巨大的浴缸里,将漫山的绿收进眼里。
面对这样的景象,温言早顾不上陆知序要和她算什么账。
她只想好好洗个澡,然后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可惜,陆知序不这么想。
水浸湿她单薄的夏季长裙,湿漉漉贴在她身上,将身体曲线展露无遗,顺便蕴出一番欲语还休的遮挡来。
“把衣服脱了。”陆知序凝着她的身体,慢声命令。
第45章 有时月(慎) 他用巴掌和言语鞭笞她。……
足有半个房间那么大的浴缸左侧, 有一面巨大的玻璃镜。
镜子被擦得锃亮。
自然也照见她绯红映雪的脸颊与浑.身上下丰.盈的软肉。
湿了水,正我见犹怜地颤着。
她双手仍旧被那条皮带束在一起。
这条皮带不名贵,温言甚至记得当初买它花了4018块人民币, 而这已经是她整整一个暑假在麦当劳打工换来的钱。
年岁太久远, 又不是真皮,因为最近用得有些多, 皮带上面甚至已经出现斑驳的龟裂。
他用着都不嫌丢人吗?
温言红着脸, 神思乱飞。
陆知序看出她的走神,脸色有些沉。
“温言, 到了这儿, 你甚至还在走神。”
“你在想谁?沈隽?还是谁?”
他的语气算不上温柔,反复逼问, 像个独裁的统治者,一定要在他想要的时间,让她俯首臣服。
温言黑玉一样的眼睛闪了闪, 泛起和水面相似的波光。
她咬着唇,举起手楚楚可怜地示弱:“daddy, 我的手好疼呀。”
陆知序的眼底一瞬间泛起赤红的岩浆。
她太多年没这样叫过他,连自己都生疏。
话一出口,比起挑拨的冲动刺激,更先泛上来的是懊悔。
她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没理由缠着人喊这样羞耻的称呼。
他会不会也这样觉得?
来不及深思,陆知序的态度强硬地击碎温言所有毫无缘由的自卑。
他迈着长腿跨进浴缸,荡起的波纹溢出浴池, 将地毯都浸得湿透。
整个房间都变得水淋漓。
温言吓得往浴池角落里疯狂退,可陆知序三两下就捉住了她。
一声清脆的裂帛后,她浑身上下顿时只剩一条棉质的内裤兜底。
温言尖叫着去挡自己。
陆知序呼吸有短暂的停滞。
他从后面将她按在浴池边上, 把人弄成了跪伏的姿态,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几乎从嗓子眼里逼出来。
“温言,你竟然没穿内衣。”
男人躯体若即若离贴着她,鼻尖喷出的热意灼得她蹬着腿想爬出去。
却反复被拉拽回来,屈起膝盖承受他的愤怒。
“英国就这么开放?嗯?”
“谁教你的?”
温言被他狂悖的言语羞得浑身滚.烫,脊背被他宽厚掌心揉抚。
她手脚发软,被陆知序拦腰捞起来。
“不是的,夏天热,穿着不舒服……”她摇着头,边喘边为自己辩解。
细碎的声音夹带天真的喘息,比起辩解,更像勾引。
陆知序不听她的辩词。
他将人锢在怀里,长臂一伸,捞起她被束缚得红肿的胳膊,解下皮带。
“啪”一下抽在她羊脂玉般的蜜.桃上。
温言吃不住疼,战战巍巍缩起来,葱根一样的手指绕到后头,贴着火辣疼痛的地方,哭哭啼啼想给自己降温。
腰肢乱.扭,带着身.子抬起来向后送。
啜泣着求饶。
她整个人娇得像水做的,只一下,便起了鲜艳的红痕,像玫瑰的枝干,带着刺儿裱在上面。
“真好看。”
陆知序长指拂过曼妙的玫瑰枝干,慢条斯理欣赏她每一次的战.栗。
她像一朵被催至熟透的夏玫瑰,带着馥郁的香气与津甜,每日每夜诱使他来做采花人。
他给了她偌大的庄园,腾空了整个儿的庄园,来驯养这唯一一朵玫瑰。
可这玫瑰仍不听话,日日夜夜想的不是如何让自己长得漂亮、鲜活、强壮。
——她只想跑。
陆知序绝不允许这样的意外再次发生。
指骨分明的手顺势向下,将她最后一件遮挡剥.落。
温言小声泣着抬手去挡,挡住了下面又空出上面,总能被陆知序捉着机会握在掌心里揉.捏。
“还跑吗?”陆知序腻在她的颈侧,含糊不清地吮。
粗沉的气息透过皮囊渗进她温热的每一处。
浴池里的水是流动的,数个隐蔽的水龙头哗啦啦一直朝外出水,也带走被他指骨勾出的晶亮。
在这种事上,温言还是要跑的。
她软着朝前爬,却被陆知序握着腰跟紧.密地贴合上来。
这姿势羞得她快哭了。
凭什么她赤身裸体,陆知序却哪儿哪儿都规整得一丝不苟。
她抬腿去踹,陆知序不避不闪,握住她主动送上门的小腿,朝两边分开。
温言蓦地僵住。
呜……被他看光了。
陆知序呼吸明显一沉,英俊的脸上浮现极少见的,深沉的欲念。
“和从前也没什么变化。”
“看来除了我,真没人用过。”
他不紧不缓说着让温言发疯的话,言语间似乎还含了点儿不明显的笑。
“陆知序,你混蛋!”温言刚骂出口,就被勾了勾,闷哼一声,骂语喘在喉咙里,半个字儿都出不来了。
“我建议你接下来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想清楚了再说。”
“我今天耐心不是特别好。”
他今天不留情面,横冲直撞地罚她,温言眼睫湿漉漉,被揉成了一摊烂.泥。
破布娃娃似的摊开,由他逞凶。
这动作累人,温言纤薄如玉的脊背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来。
落在陆知序滚烫的眸光里,再添上一把火。
温言目光逐渐破碎涣散,仿佛整个世界都眩晕起来。
陆知序将她翻来转去,一会儿按在浴池边,一会儿又翻过来抱坐在腿上。
唯一不变的只有指节陷落的弧度。
没顶的快乐潮水般淹没了温言,她抱着他的脖颈失神地想起来,陆知序似乎是会弹钢琴的。
这一双弹钢琴的手,翻飞着,灵巧得像艺术品。
却用错了地方。
数不清的快乐后,陆知序仍然不停。
温言受不住了,抱着他用力地推拒、捶打,求饶,都无济于事。
陆知序矜贵眉眼里噙着寒霜一样的壳。
“这就够了?”
“怎么够呢,八年没吃饱,daddy当然要喂饱我的乖女孩儿。”
“是不是?”
“继续。”他陡然一沉声,更凶更狠地弄。
温言哭得嗓子都哑了,麻木而迷乱,攀着他认错:“呜呜呜,陆知序,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还有你温言不敢的事么?”
“骗我、逃跑,你熟门熟路,全天下都没人比你胆子更大了。”
陆知序神色寡淡地说最刻薄的话。
温言摇着头:“不是这样的,呜呜……我真的没想跑。”
她贴在他的胸口,努力攀送,去找他的唇舌。
陆知序唯一侧头避开她,眸光透着月的冷。
他拒绝她的亲吻,温言委屈得喘不上气来,今天他都没有亲她,只是折磨她。
她终于意识到陆知序口中的算账和惩罚,是多可怖的存在。
身体的难受和精神的脆弱叠加在一起,她为自己高高垒砌的防御堡垒终于全线崩塌。
“我没有要骗你——我只是害怕!”
她哭得几乎要断气。
她的身体里像藏着一座喷泉。堵住了下面,泉水就从眼睛里流出来。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说害怕,像一条走丢的小狗。
陆知序所有愤怒、不安、嫉妒,在这双流着泪的眼睛面前烟消云散。
他撤了出来。
抱着她的背,不带欲念,一下又一下地抚。
“继续说。”他沉声。
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温言像得了红花鼓励的小朋友,揪着他的衣领,磕磕巴巴开口。
“我怕你知道温衡是你儿子后,会要走他。”
“我和温衡相依为命,我不能没有他……”
陆知序抚弄她后背的手顿了顿,良久,微不可察叹了句:“怎么会。”
“我不知道。”温言很难过地撇撇眼睛,把眼泪鼻涕全擦在他名贵的衬衣上,东一团西一团地弄脏他,“我也怕你生气,所以不敢告诉你。”
“我为什么会生气?”
温言捂住眼睛,声音有些哑,半晌才说:“我让你错失他的成长八年,难道你不会恨我吗?”
她有些抖,温热的水也暖不了她的身子。
终于说出来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在哗哗的流水中被冲蚀成一颗一颗细小的碎石子,他们会顺着水流流走,最终汇聚到大海里,再回到天上,弥散在尘世间。
无论会得到怎样的答案与结果,都不再重要了。
温言轻盈得要飞起来。
直到那只宽大的掌心按住她的后脑。
那仿佛能承载万物的大掌,扣着她温柔缱绻地吻下来。
“还好,我还可以陪他,陪你,很多个八年。”
他不是温言,爱恨这样的字眼他很难说出口。
但所有的情绪都被他压在这个吻里,疯狂、颠覆,炙热。
他吻她的唇舌,吻她可爱白皙的颈,吻她无人造访的秘密。
她后.臀上那鲜红的一条早已高肿,凸棱在表面,手指一过,便惹得温言受惊出声。
潮意跟着蔓延。
他坐到浴池边缘的台阶上,双臂搭着浴池,松散向后一靠,眼神朝下睨:“帮我脱了。”
温言看见眼里化不开的欲望,眸光涣散地听了这命令。
她在浴池里跪下来,伸出手解开,像从前很多次做的那样。
陆知序抚着她的头,强势朝下一压。
“唔……”
温言瞪大了眼。
男性荷尔蒙充斥着口腔,连闷哼都无从逃逸。
“真乖。”陆知序嗓音慢沉,游刃有余地夸。
温言媚眼横他,对他的反馈不太服气。
攻守交换,她变得主动。
从前陆知序教会她的那些,又被用在这里。
生涩,笨拙,热情洋溢。
她的赤诚勾起陆知序额角时隐时现的青筋。
他的呼吸越来越粗沉,欲念疯长。
温言得意地看着他,像在问:“怎么样。”
陆知序喉头溢出个笑:“温言,你自找的。”
他本来没想在这儿碰她。
“转过去。”他用巴掌和言语鞭笞她。
第46章 有时月 你是daddy教出来的乖小狗……
温言被他握着腰眼抱进怀里。
就算是从前最荒唐时, 她也没有试过在水里。
他掌着她,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喟叹。
温言是疼的,陆知序的嗓音里却蕴含着爽快与满足。
温言一向知道, 陆知序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 床上,床下, 从来都不允许有超出他掌控的事发生。
可今天他就失控了。
温言双臂被他反剪着握在手里, 激烈的节奏不断打乱、重组。
她闭上眼,感受他的种种。
“熟悉吗?这个形状。”他含住温言耳垂, 说与动作截然不同的情话, 又慢又磨人。
温言呜呜咽咽绷直了身体。
密集的酥麻和久未使用的生涩交织,让她惶然无措。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分开这些年,她也有过很想念他的时刻。
想念他的亲吻,想念他淡薄的眉眼, 想念他说那些孟浪羞人的话。
但想念只能是想念。
她把所有的想念以自己身体为囚,牢牢关起来, 藏在暗不见天日的角落。
仿佛只要她不去碰,想念就不会让她疼。
她差点就连自己都骗过了。
直到此时此刻。
那些汹涌的情绪和比情绪更猛烈的动作,一下下冲击着她。
他不遗余力给她快乐。
温言看不到他的脸,却知道他此刻的眼眸一定也动情。
“别忍着,喊出来。”陆知序修长手指从脸颊两侧卡进她的唇舌。
他逗弄她舌尖,也给自己一个着力的支撑点。
温言眼角与腰膝在这样更凶残的风与浪里一同酸软。
“怎么还哭了。”
陆知序摸到她满脸的泪,一开始以为是兴奋的, 后来发现不是。
索性将人转过来,面对面去看她的眼睛。
他低头去吻掉她的眼泪,像哄一个小孩儿:“乖, 不舒服吗?”
温言双手攀上他的背肌,抽抽噎噎。
“陆知序,轻一点儿。”
她终于又一次被他抱在怀里,这样不知时日地折腾。
原来她这样喜欢,甚至是迷恋,他带给她的疼痛、快乐和宠纵。
她娇滴滴的破碎的哭泣声喊得陆知序开始不言语地逞凶。
他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弄哭她。
抱在怀里不厌其烦地哄。
她嘤咛着听他夸。
“乖宝贝。”
“好女孩儿。”
“阿言真棒。”
“你是daddy教出来的乖小狗,是吗?”
他把她从浴池里捞出来擦干,扔到床上。到最后温言被他折腾得像只没有生命力的棉花娃娃,几乎昏睡过去,而他还在鞭挞。
到最后她都不知自己怎样入睡,又怎么清醒过来。
她在陆知序的臂弯里,侧躺着。
睁眼撞见的便是陆知序好看的眉眼。
窗外山林间天光大亮。日出的耀金为青翠上色,也为陆知序冷白的肌肉镀上温暖的金边。
他终于不再是冷漠禁欲的。
他的欲望昂扬在她深处,见她醒来,又身体力行地同她说早上好。
温言被做得快昏过去。
她咬牙切齿去推他:“陆总,没记错的话你今年三十四岁了。”
“这是嫌我没喂饱你?”陆知序语气里的笑意像夏日绣球花开得最绚烂那一蓬。
挡也挡不住地溢到她身上去。
一个走神,温言被顶得尖叫。
“三十四岁的男人应该有节制!”她回神用力往外推他,写满了抗拒,“我做不动了!”
做了一整夜,她现在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她推得太狠,一不小心真的把陆知序推出来。
“长本事了。”陆知序眉眼冷了些,一巴掌拍下去,“跪好了。”
温言摇头,被他手长脚长地压住。
“最后一次。”他侧头吻住她即将出口的抗议,嗓音柔和,带了点儿哄,“体谅体谅一个八年没开荤的老男人吧。”
……这混蛋犯规。
温言被他一句话说得心软软。
等到陆知序终于愿意放过她时,温言所有感官都不是自己的了。
陆知序叫人送来大餐,切好的牛排配着上等的红酒,还有已经剥好肉的帝王蟹鳌虾牡蛎等等一切温言爱吃又嫌麻烦的海鲜,全都已经变成方便入口的模样。
温言抬不起手,连眼皮都沉。
陆知序就将人抱在怀里,一口一口喂。
阳光从落地窗晒进来。温言蜷成小小的一团,勉强张张嘴就要睡着。
陆知序亲亲她的额头:“乖,再吃点儿,吃饱才有力气。”
温言费劲儿地睁开眼,难得任性。
开口带着十足的埋怨:“吃那么饱做什么?这里这么漂亮,我却快死在床上了。”
陆知序被她的小脾气哄得失笑。
“不弄你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难得假期,放松下。先别想论文。”
温言前些日子写论文写得昏天黑地,陆知序都看在眼里。
想带人出来玩都没机会,眼下既然来了,就不急着走。
他一提这事儿,温言想起来自己大包小包的药材,气得要命。
又不肯说话了。
陆知序将她牛奶一样的胳膊握在手心里来回摸,乍一见小姑娘的表情,摸不透她突然闹的哪门子脾气。
他笑了声:“小祖宗,又哪句话惹到你了。”
温言拿手指头戳他硬邦邦的肌肉,秋后算账:“我跟你说了不是要跑,是回嘉临给你拿中药的,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还在机场那样……”温言含糊着,说不下去了。
陆知序垂眸,笑她:“那样是哪样?”
“牵小狗一样?”
“还没刚才你在床上像……”
温言恼了,叉起一块牛排往他嘴里送:“好好吃饭吧你,回头胃疼起来,又成肾虚公子了。”
“看来刚才我还没能证明我的肾很好?”他眼里映着她不高兴的脸,和他流淌出来的笑意。
温言怔了怔,然后才想起他口中的刚才多么糜乱。
她心虚地偏开头去:“说不过你。”
陆知序笑得胸腔都在震。
他紧了紧圈住她的手臂,用力抱了她一下。
过了会儿,才盯着空气中细小微渺的金色尘埃,认真地说:“对不起。”
温言鼻头一酸,抬起手,也认真拍拍他的肩:“既然你道歉了,那我就原谅你吧。”
没办法,谁让她就是这么好哄的一个小天使。
温言在他胸口蹭了蹭,尾音上扬,带着撒娇的味道:“那你以后不准再不信我了。”
“嗯。”
“你以后也不准跑了。”
“都说了我没有要跑呀!”
陆知序轻笑着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两个人亲密又温存地抱了好一会儿。
温言突然闷着嗓子说:“想儿子了。”
“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
陆知序牵起她的手指头把玩。
“儿子来了,在外面跟老师学游泳,你吃完饭就可以去找他。”
温言从他腿上跳下来:“那我现在就要去。”
“你这会儿有劲儿了?”陆知序挑眉看她。
温言扫到他半眯起来,写满了危险的眼,忙按着太阳穴嚷嚷头疼,又手脚并用地搂着他脖子坐了回去。
陆知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主动投怀送抱。
“小没良心的。”他低声说。
温言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温衡学游泳。”
他学画画学得好好的,也没听老师说什么呀。
“都接触接触,才能知道他的喜好和天赋在何处。”
陆知序轻描淡写,温言了悟过来,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就不必像她一样精打细算地计较投入的性价比了。
温言有些后悔,她是不是耽误了温衡很多时间?
温衡长大后会埋怨她吗?
陆知序看穿她在想什么,摸摸她的下巴说:“别想那么多,小孩儿太早学东西也不好。现在年龄正好,既懂事,领悟力也高,还知道自己要什么。”
温言拍开他的手。
“不要像摸小狗一样摸我。”
“可不就是小狗儿,惯会耍赖那一种。”
温言不想和他贫,闷闷地想了会儿,然后问:“温衡上学的事,怎么办啊?”
“已经给他安排了国际学校,开学直接去。”
温言流露出紧张的神色。
陆知序安抚地揉她的背:“别担心,温衡一口流利英音,去了国际学校只会很受欢迎。身边都会是有教养的孩子,比公立学校或许更适合温衡。”
温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对啊,不是都说去国际学校还得父母面试,什么什么的。”
陆知序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
“我每年投那几千万是打水漂的?”
好么,原来是金钱的力量。
陆知序思忖了会儿:“倒是户口,你得带着户口本和他亲自走一趟。”
他没提要把温衡挂到他名下的事,温言心里有点儿感动。
温衡这个名字喊习惯了,她还不想给温衡换个姓。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跟温衡说你的真实身份啊。”她开心了没多大会儿,又愁起来。
在温衡的认知里,自己的爸爸早就去天堂了来着。
温言心虚地看陆知序一眼。
被他捕捉到这个小表情,挑着眉问:“所以,你怎么跟温衡说的。”
……温言哪里敢讲。
她主动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睛,笑盈盈道:“我们抱着再睡会儿吧。”
午后山间又下起了雨。
京市夏天从来不多雨,这一连几场雨,倒是把泥土里的清新都带了出来,闻得人心旷神怡。
睡醒后陆知序带着温言去找儿子。
幽静的山林里,居然凭空出现一座巨大的无边泳池,温衡一个人在里头,独享山野。
那小短腿小短胳膊扑腾出来的动静实在让人难以忽略。
这么大的泳池,只给温衡一人用,瞧着有点奢侈。
温言这才想起来问:“这到底什么地方?”
除了他们一家三口和服务人员,就再也没见过别人了。
“陆氏买下来的地,拿来建了避暑庄园。不对社会大众开放,只接待一些政府官要、社会名流、明星什么的。”
温言咂舌。
“预约制。”陆知序垂睨她,语气稀疏平常,“后面的空档我都留出来了,想在这儿住到什么时候都行。”
“那你呢?要回去忙吧。”
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他,看得陆知序心有点儿痒,当下也没忍耐,把人拉进怀里爱怜地亲了又亲,稍微解了点儿渴才回答她的问题。
“后天中午得回去一趟,接个人。”陆知序顿了顿,“后天晚上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一白会来接你和温衡。”
“什么饭局?”温言愣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别紧张,只管去就行。”
“唔,那正好,一起回去吧,后天中午许院长找我吃饭呢。”
陆知序挑起眉,语气里有明显的诧异:“许承书?他找你吃什么饭。闲得没事做了?”
温言不喜欢他对许承书指指点点的口吻,推他一把,不大高兴地说:“许院长说京大文学院有个退休的教授,从昆明过来,介绍我认识认识,帮我看看我这次的项目呢。你少说人家坏话。”
“昆明?”陆知序重复了一句,笑了下,“行,这许承书偶尔也干点儿人事。”
温言以为陆知序诧异的是昆明,解释了几句。
“应该是西南联大那时期的教授,具体是哪一位我也还不知道。”
“——但不管是哪一位,都是非常有名望的,所以许院长对我算得上很好。”
“知道了吗?”温言瞪着陆知序说。
陆知序哑然失笑:“你有没有想过,能请到这位教授,也许不全是许承书的原因?”
第47章 有时月 什么时候温老师才肯给我名分?……
“那还能是什么原因?”
温言没听明白陆知序话里的意思。
陆知序笑了声, 很温和缱绻。他喜欢看温言这副模样,乖得勾人,漂亮明媚得很有攻击性的皮囊下, 却有着大多数时候都直白简单到冒傻气的灵魂, 天然不加矫饰的可爱。
让人很想把所有能给的东西,都捧到这株漂亮玫瑰的面前, 只为哄她笑一笑。
只消笑一笑, 他的世界就被她装点得极姿媚。
他目光落在空山深林里,极悠远, 似感叹:“也许你们学文学的, 有缘。”
这话果然哄得温言笑起来。
她长发褐眼,肤白胜雪地开在满是绿意的山间, 姿态一流地赋予沉寂草木以流动的生命力。
陆知序收回目光,只专注地看她-
山间不知岁月长。
陆知序几乎是溺在了她的骨肉里,他们不知疲倦地亲吻、做.爱, 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样沉沦。
两天时间像流水一样丝滑地遁入深山。
踏上回市区的车时,温言心头甚至浮起留恋。
她从未如此不舍一个地方, 离开嘉临的时候没有,离开英国也没有,遑论如今只是个度假暂住的庄园。
温言想,也许是这几天太美好,好到像做梦,好到让她都害怕这样的好不会再来。
因为不曾拥有,所以眷恋。
车飞驰在宽阔的公路上, 不舍越演越烈,化作实质般的愁绪在虚空中追。
她恹恹地缩在副驾上,闭着眼, 似睡非睡。
陆知序以为她哪里不舒服,把车停在服务区,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嗓音低缓地问:“这几天累着了?”
温言知道他口中的累只什么,睁开一只眼瞪他。
他唇边牵起点弧度:“还挺有活力,那这是怎么了。”
连温衡也很懂事地探过来问:“妈咪,是不是生理期要到了呀,我去服务区给你接热水喝。”
她的生理期一向不准,很多次都来得突然,而且会很痛,温衡对照顾她已经很有心得了。
温言摇摇头:“我没事儿。”
那就是有事了。
脸色称得上红润,额头也不发烫,身体看起来没问题,所以这事儿出在心里。
陆知序看不得她事事都憋闷在心里的习惯,寻到机会就要纠正。
指腹抬起她的下巴,哄骗似的:“说来听听。”
温言说不出口。
这段时间,她好像被陆知序养得有点儿太矫情了。
头疼脑热了要被哄一哄,难过了要被哄一哄,就连现在不舍得离开这样的小事都可以放到明面上来讲一讲吗。
被陆知序知道了,一定会被笑话吧。
她赌气地把头扭过去,看服务区来来回回走动的人,良久为转移话题,才低声说了一句:“只是觉得,大家都活得像蚂蚁。”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陆知序却立时就捕捉到她话里的情绪。
“不想回去工作了?”他语调比刚才还轻,“想回来我们随时再回来,嗯?”
“是呀妈咪,我也好喜欢那里。”温衡缩了缩脖子,语带后怕,“就是如果下次没有陈教练一起就好了。”
听见这话温言才慢吞吞笑了。
温衡跟她一样,是只旱鸭子,学不会游泳。
陆知序当晚见到陈教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很平静地点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就将这项技能从温衡的人生清单上划掉。
温言抱着温衡笑得前俯后仰。
陆知序拿她没办法,话里都是无奈:“还笑,我的基因呢,都去哪儿了?”
陆知序各种运动都非常擅长,要不是有林氏陆氏这样的背景撑着,说不定早就去当个专业运动员。
温言听了这话还在笑,温衡却先反应过来。
小小人儿的眉头蹙得很紧:“爸爸的基因?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知序眸色深了深。
沉吟片刻刚要说话,温言却在这时候醒过神来了,抢白道:“你爸爸开玩笑的。”
陆知序噙着笑看她:“原来我在开玩笑?”
温言用力点头,表情严肃。
“没错,你在开玩笑。”
她还没想好怎么和温衡坦白。
虽然陆知序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多大的事儿,以温衡的性子大概率只会接受良好,但他选择尊重温言。
尊重这个辛苦养大温衡的人。
于是他笑了笑,没再言语。
这会儿温衡带着逗她笑的心思主动揭起伤心事,陆知序很配合他的演出。
“放心,下次没陈教练,给你换个许教练、马教练,总有你喜欢的。”
温衡一本正经拒绝他:“爸爸,我听说中国正在提倡快乐教育,我需要快乐教育。”
“先让你快乐,然后再教育。”
“不是这样的!”温衡本能地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
父子俩说得有来有回,热闹的氛围一下就将温言心头那点儿淡淡的惆怅化开了。
她笑眯眯看着两个人想,她早被最美好的梦包围了。
和在哪里,看什么风景,其实无关的。
她眉眼变得软和,脸上也有了笑涡。
陆知序认真观察了会儿:“没事了?”
温言心里头一软,乖乖坦白:“没事了。刚才就只是莫名其妙有点儿舍不得,已经好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样小的情绪,也可以被看到,被认真处理,而不是只能埋着藏着假装这些情绪全都不在,然后静静等他们发酵成一团,直到某一天彻底爆炸。
陆知序简直就像她的拆弹专家。
从以前到现在,每一次都承接着她暴走的情绪。
这感觉,莫名有一点点安心。
她的袒露与直接也让陆知序受用。
什么他都担得起,只要她别躲,别藏,别再跑。
陆知序看看表:“那就出发,时间有些紧了。”
陆知序把温言送到目的地,带着温衡先走。
“别忘了晚上的饭局。”他拉开车门,将人抵在车上俯身在她耳侧低声说。
温言推他:“知道了,别在这里这样,一会儿被许院长看到了。”
“看见就看见。”陆知序嗓音和煦,“迟早也要知道的。”
“那也不是现在。”
陆知序拖长了嗓:“那到底什么时候,我们温老师才肯给我这个名分?嗯?”
温言被他逗得面红耳赤,急起来语气就带了几分嗔怒。
“哎呀,你别在这里胡搅蛮缠了。”
陆知序慢悠悠叹出口气:“行。”
到底还是依着她的意,退后一步,松开她。
他们便又回到世俗里的安全距离。
温言看着这一步,好像紧密的坚不可摧的东西又被割开一条裂隙。
有不安全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把口子撑得更大。
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有些酸凉。
但她没时间细想了。
她摆摆手,闷声:“我进去了。”
陆知序不作声,在她背后看着她走。
温言察觉得到那目光,深的沉的炙热的,一瞬也不眨地牢牢锁着她呢。
她有些啼笑皆非。
笑自己,不过是进去吃个饭,告别也能告出生离的沉重感觉。
也笑陆知序,不过是吃个饭,那么看着她做什么,还真觉得她又要跑么。
她突发奇想地驻足,回头。
陆知序果然还在原地。
他背对着光,靠车身站得有些懒散,正夹着根烟,半眯着眼仰头吐出口白雾。
那白雾优雅地升起来,团在一起,又流散开来,什么都不剩了。
见温言回头,他将烟朝身后放了放,抬手挥挥空气。
这才挑眉看她:“还不进去?”
这几天和温言在一起,都没见他抽过烟的。
温言莫名生出点儿冲动。
这念头一旦出现就发芽,破土,肆意生长,挡也挡不住,按也按不下。
温言心口狂跳,闭上眼只犹豫了一秒。
就决定放任自己这小小的冲动。
她朝陆知序跑过去。
用和分离全然不同的速度,热烈地,勇敢地,大胆地奔过去。
在陆知序有些诧异的眼神里,撞进他宽阔的胸膛,用力抱住他。
那瞬间她发现,他的身体竟然有短暂的僵硬。
这发现让温言有些得意,她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更眷恋地蹭了蹭。
陆知序长臂抬起,接住她的主动。
夹烟的那只手被他斜置在身后,放得远远的。
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温言头顶盘旋:“怎么这会儿就不怕被人瞧见了?”
她在他有力的心跳声中慢慢红了脸。
“看见就看见吧,迟早要给你个名分的。”
小姑娘用他说过的话来堵他的嘴。
火星子一路烧上来,他把烟灭了:“下回见到我抽烟,就别过来了,闻多了不好。”
温言看着橙花一样的火苗,想起他说过那句“让他戒烟的人不在,就又抽回来了。”
突然有了反过来逗他的心情:“既然我都回来了,你还抽什么烟呢。”
陆知序手指蜷了一下。
像被火烫着。
眼底情绪浓烈的翻涌、沸腾,又逐渐温和下来。
温言有些看不懂。
本来也只是逗逗他,忙笑说:“开玩笑的,我进去了。”
“好。”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温言眼睛又慢声说了一遍,“今天就戒。”
他的目光深得像不见边际的海。
温言有点儿陷进去了-
和陆知序耽搁了一点儿时间,等温言进包厢时,许承书已经到了。
除了他,周重山也在,那位昆明来的老教授还没到。
除此外就没别人了。
说是老教授,其实用学者、语言学家或是文学家来称呼更为合适。
许承书卖了那么多天的关子,终于在今天告诉了温言来的人是谁。
陆文钦。陆老。
人文社科类学术圈如今真正的执牛耳者。
京大多少学子考研考博都是看着他撰写的书籍走过来的。
他的名声在国际学术圈也是不菲。
许院长请来的居然是这一位!
温言受宠若惊,简直有些惶恐。
许承书见她诚惶诚恐的样子哈哈大笑,然后宽慰她:“不用怕,老陆这个人,脾气很好,最愿意亲近后辈的。”
“老陆比我们都幸运,见证了联大时期最后的辉煌。”许承书很感慨,“我们算生不逢时,只能从文学作品和后人的讲述去窥探那一段历史,但老陆可是亲历者。”
“温言你能跟着老陆聊几句,已经能受益匪浅了。”
温言连连点头应是,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
“陆老今年……贵庚啊?”她声音都直打颤。
按理来说,经历过联大时期的学者,现在应该已近百岁才对,真的有力气来赴宴吗……
许承书笑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你以为他是正经联大学生?我跟你说!那会儿他就是个小屁孩儿。”
“那……”温言愣了。
周重山慢悠悠在一旁补充:“小孩儿又怎么了,也不看看那会儿住他家隔壁院子的都是谁。他每天见到的人又是谁。”
“谁?”温言小心翼翼问了句。
心里其实已经有些猜测。
“自然是如今提起来就绕不开的那些名字。”
周重山笑了笑。
朱自清、闻一多、傅斯年、陈寅恪……如雷贯耳。
第48章 有时越高山 你我二人,算得上,投缘。……
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在一间私房菜馆。
江南园林式的曲折回廊, 透过雕花木窗远远可见有来客。
温言兀自震惊的时候,陆老到了。
他身前是个体格健壮,面容严肃的男人, 离陆老三步远, 进退都从容的距离。像是保镖一类的人物。
周重山和许承书都起身去迎接,温言跟在两位大佬身后。
陆老模样还没见到, 便先听见了笑声。
笑声清越, 像晴朗的好天气,穿过山谷越过平原地到来, 涤清了许多浑浊。
而后才看到那样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戴一副金丝边的老式眼镜, 眼角爬满细纹也挡不住的风骨在那儿。
整个人挺得笔直笔直的,像一根竹, 穿着长款的浅色中山装,清透温润得如同在书本里浸过。
也的确是书山文海里走出来的老先生。
观他一举一动,就能照见年轻时的写意风流, 惊才绝艳。
一定曾被很多佳人追。
而温言从这温润眉眼里,竟能看到几分熟悉。
她在脑海里转了一圈, 没能找出这熟悉的缘起。
许承书这会儿朗笑着去勾陆老的肩头,嗓门洪亮:“老陆头多少年没见了,让你返聘回来也不肯,昆明呆得舒服啊?”
比起清直雅致的陆文钦,许承书多少有点儿不像搞文学的了。
温言弯了弯眼,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准有刻板印象。
周重山就显得稳重许多。
他和许承书在陆老面前, 其实算师弟,所以对陆文钦,他更敬重几分。
“陆老回来, 这文学院院正的位置可就没你什么事咯。”周重山笑着打趣。
许承书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一起:“退位让贤?我可巴不得。只怕连你这个校长,也得跟我一起打包走人。”
两人一言不合又互相接起短来。
陆文钦笑着绕过他们,目光见到站在一旁的温言。
小姑娘温温和和,眉眼又含着笑,很有分寸地站在那里听,却不多嘴。
像江南春雨时节亭亭立在那儿的一株白梅。
看似不争不抢,可风一过,便花苞落满地,下起了惊世的雪。
陆文钦对温言很和煦地笑了笑,问许承书:“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姑娘?”
院长在陆老面前提自己?
温言怔愣着抬眼去看许承书。
许承书是真把温言当半个徒弟来带,竟肯为她铺路到这样的地步。
“怎么样,老头子眼光不错吧?”许承书带着几分显摆得意门生的意思,“牛津博士,来京大前,圈子里排得上号的期刊都上过了。”
“全是独作,只有四篇是一作。”周重山不紧不慢补了句。
学术论文,作者名次顺序很重要。
一作通常是对这篇研究论文做出最大贡献的作者,在论文的研究方向、数据分析和撰写方面起着决定性作用。
独作含金量更是不言而喻。
许承书挑挑眉:“她毕竟是老莱夫的关门小弟子。”
“哦?”陆老闻言,眼底兴趣重了点儿,“老莱夫,那可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
“小姑娘很不错。”
这句话从陆文钦口中说出,已经是难得的盛赞。
被前辈们这样夸赞,温言面上有点微热,但到底还是维持了镇定。
别的事上或许她总是不安,但在学术专业上,那些年挑灯写下的每个字儿,读过的每一本大部头,从来都不会白费。
于是她思忖片刻,温笑着说:“那些都是过去了。回国后都是从头开始,以后还要老师们多指教。”
“瞧,我就说她肯定会这么答吧!”许承书转头朝周重山伸出手,得意洋洋,“老周你可是输了啊,拨款给文学院100万,敢耍赖我让那群小家伙天天去声讨你!”
俩人这是拿她做赌了?
周重山无奈地笑笑:“小温啊小温,履历这么优秀,怎么就这么谦虚呢。年轻人,适当猖狂一点也是可以的嘛。”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其实倒不是温言自谦,是国际论文比国内期刊好发许多,国外只看论文质量本身,国内圈子却要看你师从哪门哪派拜的是哪个山头,多了许多隐形门槛。
规矩和弯弯绕绕极多,温言刚回来,也没摸清呢。
暂时也就没出成果。
今天许承书带着她来吃这顿饭,无疑是替她把国内走学术的路打通了大半。
温言心里是惦记着许承书的情的。
恰巧这会儿转头一句话就给自家学院争取了一百万,温言心情也好,当即笑眯眯应了声:“诶。明天我就去把文学院的雕像拆了,照着我的样子重修一座!”
太明显的玩笑话,就显出少年人的稚气和心性来,却不惹人讨厌。
再一瞧说话的人,仍旧是温温吞吞的小菩萨样儿,没一点儿脾气。
于是连陆文钦都笑着摇了摇头。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连温言一向不喜的杭帮菜,都吃出几分趣味来。
陆文钦比温言想的要年轻许多。
不单是外貌、风骨,也指思想。
许多学术上走了一辈子的人,都执拗,恪守着自己那一辈的规矩与想法,很难再扩宽边界。
但陆文钦是个包容并蓄的人。
席间他筷尖轻点,停在西湖醋鱼那尾银鱼凸起的眼睛上。
舒展眉目地开口:“这醋鱼色香味俱全,但唯独这形做得欠些火候。让我想起《神曲》里面那句——贪婪者永世在沥青潭翻滚。”
他目光转向温言,存了考校的意味:“但丁渡忘川的时候,船夫卡戎为什么只收他那枚银币,小姑娘怎么看啊?”
“该怎么看怎么看。”许承书不满地以手指敲桌,“吃饭就吃饭,拽什么文。”
周重山虽不学文,兴致却很浓:“别捣乱,你不是正遗憾错过了联大时期,你遗憾的是什么?不就是无法亲眼得见这样有来有回的纯粹学术的探究?”
一番话说得许承书沉默。
陆文钦看向温言的目光仍旧温和,只是在等她的答案。
温言没成想有这一遭,但既然来了,也觉得应该。
否则人家老学者凭什么给她铺这个路,搭理她这个名声不显,什么也不是的愣头青。
于是温言不紧不慢放下筷,擦嘴的间隙理了理思路。
她清清嗓,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迎上陆文钦的目光冷静开口。
“我记得维吉尔《埃涅阿斯纪》里有记载,亡魂渡冥河须付铜钱,所以但丁以金币入诗,也许文学的渡船,得要沾些铜臭味儿才能现世摆渡?”
《神曲》本就是新旧思想矛盾的交织,充斥着大量对宗教、现实、政治、物欲的隐喻。
温言嗓音不卑不亢,答得还算巧妙。
陆文钦表情平静,看不出是否满意:“那按你所说,艾略特在《荒原》里把但丁的银币换成现代人的□□,又怎么说?”
“那卡戎渡的就不是船了,可能开的是伦敦一号线地铁。”温言笑眯眯答。
许承书拍掌喊了句:“妙。”
她用鱼目混珠的典故拆解陆文钦给出的题干,陆文钦这次略点了点头。
他转念又起一题:“钱钟书先生曾评红楼的太虚幻境,说曹雪芹把镜花雪月煮成了醒世汤,那在你眼中,文学的真实性,和这混珠的鱼目比,是否类似?”
陆老每题皆以菜起,文学典故信手拈来,温言在心里不得不感慨老一辈学者在学术上永无止境的求知态度。
她想了会儿,目光扫过桌面一道羹糊,笑了笑:“我是个蠢人,文学的真实性么,我从来不去思考。但我眼中文学的真实性,或许就像这碗羹。”
“怎么说?”
“做得好的羹,能看见原材原料,可被勺子一搅,就没了原型,真实虚幻,从不对立。”她吸了口气,“就像博尔赫斯在《阿莱夫》里写的那样,一枚硬币正反两面同时显影……”
一深聊起来,便酣畅不知时光流走。
直到雕花窗外惊雷乍起,瓢泼大雨落入院中,拍起窗棱声响。
许承书才意犹未尽看看表:“竟然下午四点了。”
周重山笑着感慨:“过去看纪录片,总被联大时期动荡环境下□□学子们对真理的探索和知识的渴求打动。也总想为何如今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是环境太过安逸?还是社会不允许我们的学子静下心来求知。不管如何,今天总算圆我自己一个愿。”
他举起杯向陆文钦,也向温言:“敬二位。”
温言连忙站起来举杯回敬。
“我也很感谢校长与院长给我这个机会,能和陆老深入交流。”她笑着拨动乌发,“院长先前总说我的论文差了些风骨,今日和陆老一番谈话,总算叫我知道这风骨当从何处起。”
“多谢诸位老师。”她执起桌上清茶,一饮而尽。
“一杯清茶,叫你这个小妮子喝出江湖豪迈气,这是作弊。”许承书打趣她。
陆文钦忽而朗笑着叫来从中午起便一直守候在门外那位壮汉。
壮汉递上一个公文包,陆文钦打开包,取出一本手札。
他将手札推向温言:“后生可畏。钱公当年批注‘文心如水,随物赋形’,和你刚才的羹糊说倒不谋而合。这册子夹着枚威尼斯银币,是当年朱光潜先生赠我的但丁诞辰纪念币,你收着。”
温言这下真的惶恐起来,连连推说不敢收长辈的礼。
“拿着吧。”陆文钦话里带上一丝怅惘,“也有许多年无人同我这样畅聊,小姑娘真的很不错。”
“你我二人,算得上,投缘。”
陆老夸了温言两次不错,但第二次多了“真的”二字。
无疑已是对温言莫大的认可。
她压住喉头哽意,平复心情接过册子:“那以后有机会我多来陪您聊天,您可不要嫌我烦。”
“只怕年轻人嫌我老头子啰嗦。”陆文钦笑着感慨一句,“我那孙子,有你一半儿会说就好咯。”
“晚上还要和孙子吃饭。就不陪你们两个老东西了。”
周重山笑说:“陆老也很多年没见他了吧,前些日子刚替京大解忧,劳烦陆老替我谢谢他。”
“谢什么,毛头小伙子给国家给学术做点贡献,那不是很应该的吗!”
卸掉了学术氛围,闲话起家常,温言才在陆老身上瞧见一点普通老者的形容。
“走了。”陆老潇洒,来去都不拖沓。
人走出去好一阵儿,温言才好意思问:“陆老孙子,也是什么学术大牛吗?是哪位人物?做了什么贡献?”
“那位贡献可就大了。”周重山笑眯眯地,“不过嘛,还能多贡献点儿。”
“温言你努努力。”校长直接拍着她肩头说。
温言茫然地指指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许承书才想起来还没介绍,一拍大腿:“诶,老陆头那孙子,温言你不是也见过么!”
第49章 有时越高山 带我的未婚妻,见见家人。……
她见过陆老孙子?什么时候?印象中似乎没有这样一号人……
温言站在饭店门口望着绵密的雨, 陷落到雨声带来的走神里。
周重山看不过眼,笑眯眯想解密:“还没猜到?”
连许承书都说:“不应该啊,那么一号人, 见过就不会忘了。”
温言脑子还在转, 有什么东西闪过去,她觉得自己就快想到了。
然而雨幕里忽然有人喊她名字。
打断了她的思绪。
也不止喊她。
岳琴热情洋溢地冲到饭店檐下躲雨, 一边抖落身上雨珠, 抱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面也没忘了笑嘻嘻和校长院长问好。
她身后还跟了个不大擅长和领导打交道的李竟成, 木讷地问了个好, 就已经涨红了脸。
有同事出现,刚才的话题就不好再继续了。
温言给周重山和许承书都叫了车。
等车也躲雨的间隙, 大家随意攀谈。
岳琴和李竟成是出来看电影吃饭的,临时下雨,都没有带伞, 大家一起被困在檐下。
周重山以为他们俩在谈恋爱,不反对也不制止地说了句:“只要别影响教学工作, 我们还是鼓励青年教师多交流沟通的。”
岳琴“害”了声,笑得前俯后仰的:“校长您想多了,我们俩就是好哥们儿,一起吃个饭。李竟成有喜欢的人。”
说着碰了碰温言,那意味很明显,正主在这儿。
周重山没想到是自己乱点鸳鸯谱,笑着把目光移到温言身上, 说了句原来如此。
恰好打的车到了,周重山和许承书先走。
他们俩一走,尴尬的气氛才算缓和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岳琴话一连串, “不是说前几天回嘉临看中医了?好像许院长他媳妇儿也看这位吧?真那么厉害吗?我妈最近身体不大好,我也想找个中医给她看看。”
温言心说那包药还没来得及发挥它该有的作用呢,她哪里知道厉不厉害。
“还没吃,等我观察几天和你说。”她低头翻包,“比起中药,这个你可能更喜欢。”
她找出席野的签名专辑递过去。
岳琴的尖叫声顿时比方才最急的骤雨还热烈。
“小声点呀岳岳。”温言伸手去捂她的嘴,“路人都在看你呢。”
岳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她两眼发光,抓着温言的手摇晃:“你怎么搞来的,绝版首专诶,我咸鱼上都收不到正价正品的!”
“许院长推荐的那位老中医,是席野的奶奶。中医馆里放了很多席野的专辑。”
温言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别说出去啊,追星小女孩儿有点太热情了,我怕打扰到席奶奶。”
“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岳琴抱着专辑亲了又亲,“原来是中药世家,我说每次见他都感觉冷冷清清一股好闻的药材味儿呢,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温言被她的形容逗笑了。
“你属小狗的啊,都没近距离见过人家,你又知道他什么味道了。”
“我就是知道啊。”岳琴哼了声,“通感没学过么?席野长成那样,就该是那样的味道。”
岳琴说得无心,却让温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那长成陆知序那样的,该是什么味道?
这几天她好像什么味道也没闻到,还是说她早就染上了他的味道而不自知?
温言莫名有些脸红。
一旁一直沉默的李竟成突然开了口:“温言,你这些日子都不和我们一起,是因为和院长校长有事情要做?”
他像是等了很久,终于见缝插针等到这样一个机会。
温言慢吞吞“啊”了一声,还没彻底回神。
岳琴替她解释:“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陆氏和京大合作一个项目,负责人就是我们温小言,他们吃饭肯定为这事儿呗,她厉害吧!不愧是我们三个里面的第一名哈哈哈哈。”
“这样。”李竟成语气和缓,“是厉害。”
温言的注意力还在岳琴刚才那句话上,也就错过了李竟成脸上变换的神色。
八月的雨来得快,去得也急。
潮湿的味道还没散尽,被雨短暂驱赶的热意便翻腾着上涌,开始灼着人们裸露在外的脚踝。
李一白开了车来接温言去赴晚上的饭局。
那辆黑色的宾利刚一经停,岳琴就认出来了。
她挽着温言手臂八卦:“你儿子他干爹经常来接你吃饭么,你俩是不是……”
温言不想在男同事面前说这些,想了想就先否认了。
“还是项目的事儿,我先去一趟啊。”
岳琴和她挥手:“去吧去吧,别忘了下周三回学校值班,我让教导主任帮忙给我俩调成同一天了。”
“知道了。”她应了一声,没忘和李竟成说再见,“下次见,祝你俩约饭愉快。”
李竟成脸色看起来有些不愉快。
清清秀秀一张脸配上耷拉得明显的嘴角,就显得场面不那么好看。
温言奇怪他态度的转变,只能猜想是自己擅自脱离三人小分队,惹人不开心了。除了在心里说抱歉,也没别的法子。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总是突如其来地展开,又太过仓促的结束。
她和李竟成的缘分,从他送花来,让温言考虑考虑他的时候,就早已结束了。
他们连约饭的朋友都不会再是,只能是见面打个招呼的普通同事。
李一白撑着伞来接温言,打开车门请她上去。
高跟鞋踩过湿了水街道,温言刚上车坐下,污浊的泥水便顺着鞋跟滴滴答答淌下。
她穿着杏色的鞋,昂贵汽车里也铺着一瞧就价值斐然的纯白色毛毯。
云朵一样的她与毛毯间,偏偏稀稀落落开着一朵污遭的泥花。
像什么纯洁的被染污了。
那团泥水大喇喇刺着李竟成的眼。
他看不出那是什么材质的毛绒,可也大概知晓只有极贵的东西才配得上这一台车,和这样的车牌。
只是开车的人,和坐车的人,看起来谁都没有在意那名贵的物事被弄脏。
西装笔挺的男人关上车门,也轻而易举阻断了李竟成窥探的视线。
温言坐在里面,算是和毛毯一样极贵的事物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他之间,竟然有了云泥之别?
李竟成眼神逐渐变得阴鹜。
他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其实要说他有多喜欢温言,那不至于,更多的应该说是欣赏。
欣赏她的容貌,她的能力,欣赏她比自己高一线进京大的事实。他是个喜欢挑战的人,所以温言走在他的前面,让他兴奋,让他激动,也让他有了追逐和征服的目标。
他从小就是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一路顺风顺水高考、出国,读研读博再到回到京大任职。
这么多年,他只输过一次,那就是在进校任职这件事上,输给了温言。
如今温言已经转成正式教职工身份,而他还在试用期。
她像一座高山一样伫立在他这个从前的天之骄子面前。
他想,能站在天之骄子身边的人,只能是打败过天之骄子的人。
最初的挫败后,李竟成只花了不到半分钟时间就想明白其中厉害关系,对温言展开了追求。
可惜,让他没想到的是,温言竟然生过孩子。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居然如此不自爱。
李竟成心里痛苦了很一阵儿,为她的不贞洁,也为自己心里隐隐的惶恐。
他居然在害怕。
害怕温言的能力。
什么样的人才能一边读博,一边带个半大的孩子,核心期刊的论文还能一篇不落。
如果这真是温言自己的实力,那她这个第一名当之无愧。
李竟成最骄傲的,在温言面前有可能不值一提。
这发现让他害怕。
除非……那些都是假的。
就像现在。
也许她靠的,不是能力,而是她的——那张脸。
凭什么,周重山和许承书要对她另眼相看?资源给她,项目给她,还单独和她吃饭,还不就是为了那张脸?
平日里一个个装得道貌岸然的,都不是东西。
李竟成舔舔牙齿,忽然冒出点儿疯狂的念头。
既然已经脏掉的东西,还不如让他来弄得更脏。
他要揭开那团污遭下本来的面目,还世间一个公道清白!-
车开出去没多大会儿,温言就发现地毯被她弄脏了。
陆知序其实有一点儿洁癖的,只是不那么明显。
他每天回家后,都会自觉消杀,手也总是在反复清洗的路上。
所以溺在他怀抱和指节里的每一次,温言其实都是安心的。
但这会儿,她忽然头疼起他的洁癖。
“一会儿我把地毯送去洗一洗吧。”她温声说。
李一白从后视镜里看她:“温小姐说笑了,陆总要是知道我同意您的做法,我这个月奖金该没了。”
温言笑了笑:“到底是我弄脏的,不该让你负责。”
“放心,定期清理,走公司账。”李一白很专业。
温言也就没再勉强。
她今天刚见过陆老,又得了肯定,心情极好,有点压不住说话的欲望。
便借着已经开口的局面,顺势和李一白聊起来。
“一白,你知不知道今晚的饭局是怎么回事呀,能不能透个风给我?”
李一白当然知道。
家宴。
陆总是这样对他说的。
人是李一白去机场接了送来的,自然知道这场家宴意味着什么。
他面上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还请温小姐别为难我。”
温言凉津津扫他一眼:“好吧,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车里静默了一会儿。
车越开越往市区里面走,从四环到了二环,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再走,就要到皇城根儿脚下了。
温言心里越来越没底。
“不说什么饭局,去哪儿吃呢?目的地可以说一说吧。”
她嗓子本来就软,刻意放柔了哄人的时候,更好听,温声细语,小意缱绻。
吓得李一白坐直了身子,板着脸在心里直呼祖宗,让他多活一阵儿吧。
“回陆总家里吃。”李一白怕这祖宗再使出点别的招数,让陆总知道了非给他扒一层皮下来,只好轻声透了点底儿,“不在东山墅,在故宫边上的宅子。”
家里吃?
那就不是什么商务宴会了。
温言垂眸,那她穿得会不会有点儿太正式了?
她今天穿了条法式小香风的杏色无袖连衣裙,脖子上还戴了陆知序送的珍珠项链。尽管她已经选了其中最朴素的一条,但仍然是贵重得足够撑起任何正式宴会的。
反倒是在家吃,就有点儿过于拘谨了。
“那你找个商场停一停,我去换身衣服吧。”
李一白表情不变:“陆总提前说过,请温小姐不必担忧,非常得体。”
他连这个都想到了?
温言心里直犯嘀咕,对今晚这个饭局的好奇心愈重。
宾利路过红墙黄瓦的龙气之地,过了会儿,终于缓缓停下。
又是一套别墅,皇城根附近的别墅。
静谧到与人来人往的嘈杂景区,像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别有洞天。
更像刚下过一场雪,大雪白茫茫覆盖了所有热闹与纷繁。
而温言一眼就看到庭院中间站着的男人。
雪中松竹一样挺拔、骄矜的男人。
他穿着正式场合才穿的西装,袖口、衣襟处都扣得井然有序。
撞上她的目光,陆知序视线淡淡跟过来。
“下车吧,我的未婚妻。”他勾着唇,邀请她进入他的雪天,“带你见见我的家人。”
第50章 有时越高山 我的未婚妻,温言。我的儿……
雨已经停了。
庭院里山水如洗, 万物都潮湿。
他缓缓走过来,靠近她微微欠身,对温言伸出干净如玉的掌心。
带着不属于这场雨的成熟气息。
他像雪落如针的佛寺里, 那线香烟尘的清冽, 给温言以力量,也给她安心。
她心脏砰砰直跳起来, 为他对她的称呼, 也为他设这场宴的目的。
她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凭空长出一座花园,雨后净空, 一点儿阳光寻着机会洒进来, 那一蓬蓬的花骨朵便争先恐后地抢着绽放开来。
它们长得太快了,杀气腾腾, 鼓噪着她向前,去握住点什么。
她想,陆知序不是佛寺里不近人情的烟火, 他是她悲悯的神祇,一低头那抹温柔里, 含了对她小小世界的眷顾。
而今她的神祇以身来请,她得入局的。
她要入局的。
温言笑起来,笑是她的眼睛,也是她的勇气。
她握上那只手,心里的火焰烧起来,红日也升起来。
“那就麻烦陆总,为我带一程路。”
她波浪般的乌发和她的嗓音晃荡得妩媚曼丽, 可偏又天真地冲他眨一眨眼。
这刹那,陆知序仿佛看见十八岁的温言和二十六岁的温言,在他面前, 重新融合、生长,终于成为一个完整的她。
有什么弄丢的东西,被他一片片找回来,拼凑在一起。
他很庆幸。
这个曾在他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小姑娘,用自己的勇气,替他们之间的不可能打开一道豁口。
她赠给他世俗眼光的豁免权,她的横冲直撞将他从禁忌从秩序里拖拽出来,给他看不一样的世界。
和他此前二十多年人生,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冰冷之外,黑白灰之外,原来还可以有那么多的乖张纯粹,那么多的蹉跎如烟。
他又怎么能舍得下这个小小的姑娘。
十八岁也好,二十六岁也好,三十六岁,八十六岁都好,他都会带着她,向前走。
他甘愿一直做她的引路人。
去任何她愿意到达的地方-
当确确实实有很多年没见的孙子,撷着那样一株剔透的白梅走进来时,陆文钦有一瞬间觉得那场潮湿闷热的雨是不是下进屋子里,下到他年迈昏沉的眼睛里来了。
陆文钦记得,陆知序是个安静到有些沉闷的孩子。
对着满墙到顶的书柜,别的孩子或害怕,或觉得无趣,或是初初的热忱后很快就被玩具被热闹庞大的世界吸走了注意力。
但他从不会。
那些对他来说晦涩难懂的,他从不抗拒,反倒钻研。
不止是看书。
钢琴、小提琴、西洋棋、围棋、象棋,种种需要安静的技能,陆知序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算命的说他天生贵胄,紫薇下凡。
陆文钦却只想见他黑发薄唇,清隽面容能有些生气,不再枯谭一样深沉。
其实陆知序也不是从小就这样冷清。
更小时候的他也曾调皮捣蛋,为不想学习为搞不懂的名词而坐地委屈大哭。
他也曾像每一个同龄孩童一样鲜活地同父母撒娇。
那时陆正亭教他画画,林步月就在一旁笑着看父子两个,温柔缱绻。
是小孙子陆迟风的到来,是儿媳林步月的离去,让这个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一朝破碎,也让陆知序从此变得寡言而冷寂。
九岁开始,他彻底变成一副没有波澜的山水枯画。
随着陆知序年岁愈长,连陆正亭身上都不曾有过的杀伐果决出现在他的身上,他开始慢慢变得更像林年,像他的外公。
他从旁支手上,将陆正亭挑不动的担子重新接回去。
那时起陆文钦就知道,这个孙子不再需要自己的看顾。
他羽翼双全,会飞得很高很远,远到陆文钦在昆明也能看见、听见,知晓他所有的一切。
陆文钦想,这样或许也不错,至少平安顺遂。
幸福这种东西,太奢侈,彩云一样易散,远不如枯寂山水生命力更长。
原以为也就这样了。
直到那一日陆知序打来电话。
陆文钦喂了两声,电话那头低磁的嗓音才响起。
他说:“爷爷,回京市吧,见见您孙媳妇儿。”
陆文钦沉稳应好,挂了电话才发现,枯瘦长指都被自己攥红。
昆明气候好,适合养老。
当年一帮老东西在昆明置家置宅时想的都是贪恋几日昆明阳光,懒散度余生。
只有陆文钦,日复一日,坚持锻炼。
老东西们都笑他贪生怕死,陆文钦从来笑笑不说话。
直至接到这一个电话的那一刻,他所有的坚持都有了具体的意义。
那一天的昆明,温暖宜人,海鸥带来滇池上的风。
天气好得像他二十岁那一年,初见心上人。
来京市的飞机上,陆文钦一直在想,会是怎样一个小姑娘,能让陆知序拨响这通电话。
该是温暖的?热烈的?或是很平凡的。
平凡也很好。
平凡最能抚人心。
反正陆知序已经足够优秀,优秀到足以为任何模样的小姑娘撑起一隅小家。
陆文钦只想这小姑娘能为陆知序点一盏灯,温暖的明亮的,让他通宵工作的长夜不那么漫长萧索就好。
陆文钦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会是下午堪堪见过的后生。
那样智慧的,冷静的,从容的,优秀的,曼丽到极不平凡的。
当那一树明媚白梅,温和地进入枯燥山水画,沉寂多年的山水竟重新流动起来。
远山浓雾被剥开,清隽高贵的眉眼里忽而含了笑。
他对着屋子里有血缘关系的每一个人,认真而郑重地介绍:“我的未婚妻,温言。我的儿子,温衡。”
屋外雨,真的下进了陆文钦眼里-
屋子里人不多,温言基本都见过。
陆知序那样郑重的介绍后,陆淮将口哨吹得震天响:“害,可算让小爷等到今天了。恭喜啊恭喜。”
他身边站了个长卷发的年轻男人,和陆淮相仿的年纪,却有着与陆知序几分相似的眉眼。
男人推了一把陆淮:“跟谁在这儿小爷呢,一屋子人,就你最没地位。”
他上来对温言伸出手,挤眉弄眼地:“嫂子好,我是陆迟风,叫我迟风就好。我哥答应我娶媳妇儿那一千万,您可一定帮我催催……”
“靠,什么媳妇儿要一千万。”陆淮冲上来,忿忿不平,“怎么都姓陆,这等好事儿小爷没有呢。”
“边儿去,你那个陆,和我跟我哥的陆能一样嘛?”
陆迟风一副文艺青年长相,说起话来却和陆淮差不多,一股子混不吝的少爷气息。
温言噗嗤一笑:“原来还不一样么?那陆淮从高中起就在狐假虎威了。”
“诶,别揭我短啊。”陆淮老大不乐意。
“谁接你短了,陆迟风说的都是大实话!”一个甜美的小姑娘牵着温衡走过来,也笑着喊,“嫂子好。”
嗓音比蜜都甜。
是林夏,温言在音乐节上见过了。
温衡牵着漂亮表姑的手,在爸爸和漂亮表姑中间犹豫了一阵儿,这才不情不愿回到陆知序身边。
温言笑他:“这么喜欢表姑呀。”
温衡清了清嗓子,正经道:“爸爸教我要欣赏美的事物,我在践行爸爸的教导。”
陆知序挑眉:“我可没教你油嘴滑舌。”
一屋子年轻人就哄然笑开。
陆知序脚步未停,轻轻扯了扯温言的手心,在她侧头疑惑的目光中又带着她朝前走几步,绕过这几个热闹的年轻后辈。
温言这才见到坐在窗边的老者。
温润笔挺得像一竿旧竹。
虽褪了苍翠青色,却有传世的风骨长在上头,清风朗月地叫人起敬。
那竿竹的眼眶是微红的,与温言不期然的目光对上,竟有些颤。
温言不能确定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
却能料想到大约是惊讶到甚至有些不安的。
如果说人和人的遇见是小小的涟漪,那温言在这里见到陆文钦,心里不啻于掀起一场海啸。
“陆老?!”她腿都有些软。
陆知序早有预料似的,虚扶她一把。
她拽着陆知序的衣袖,指尖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想不到吧,陆迟风口中的陆,就是陆爷爷的陆,可不是连八百个陆淮加一起都赶不上嘛!”林夏眉飞色舞。
陆淮嗤一声:“我大伯公的陆,怎么和我的陆就不能是同一个了呢。”
他其实想说你一个姓林的,不也在这儿了。
但又实在得罪不起这小姑奶奶的林字儿,只好生把这口气咽下去了,换了个法子气林夏。
“是不是一个陆其实都无所谓,还好陆家没人逼着我去相亲。”陆淮阴阳怪气,“但是姓林可就不一样了,你和你那个沈小哥哥最近还好不?”
“多管闲事。”林夏冷声哼道。
那边吵得热闹,温言仍旧久久缓不过神。
竟然是陆老。
难怪陆知序说陆老会来也许不是因为许承书的原因。
是他……
温言心情有些复杂,那下午那一场考校,也是陆知序的安排么?
“还叫陆老?”
陆文钦情绪已经平复下去,这会儿笑眯眯看着温言。
温言垂眸想了会儿,却是没回答这个问题,深吸了口气先问:“今天下午……”
“和阿序无关。”陆文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也是在你刚才进来的片刻才知道,他口中的孙媳妇就是你。”
学文的人大多都骄傲。
小姑娘学术上有天赋,陆文钦很乐意保护她的骄傲。
不为陆知序,只为温言这个后辈本就合他心意。
“你我有缘。”
下午才说过的话,陆文钦又讲了一遍。
温言想起在山庄时,陆知序也这样说,也许学文的人和学文的人有缘。
她抬眼看陆知序。
始作俑者也正回看她。
风拂过他的眼睛,轻盈得像在说情话。
“乖,喊人。”陆知序的嗓音里含着玫瑰盛放的原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