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院子晾衣绳上纷纷扬扬的各色衬衫、花布衫、工装裤, 与院子里起伏不断的“匀一匀”吆喝声中,这一场来势汹汹的涨价风波戛然而止。
小饭馆的生意慢慢恢复,顾客们捧着碗,满心满腔的满足——就是这一口麻辣热烫的滋味, 才是他们最喜欢的, 这才够劲儿!
热乎乎的美食吃到肚子里, 客人们话匣子也敞开了。
有人说起了小饭馆的豆腐,之前副食店供应收紧, 机制豆腐都不给卖, 但黄豆没受到太多影响,不少人怀揣着“囤货”的心思,在小饭馆里头买了夏娟推的石磨豆腐回家, 这会儿给出了五分好评——
“那豆腐我也不怎么会做, 想着就简单点吧,添了点青瓜烧了一锅汤, 家里头正好囤了一大堆青瓜,天天吃,吃得眼睛都发绿, 我还以为没人愿意吃, 谁知道汤一上桌个个都在抢, 豆腐就不说了,连带着青瓜味儿的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小孩跟我说,妈妈你天天做豆腐汤, 我天天都愿意吃青瓜!”
另一个客人也附和:“就是, 我妈都八十多了,牙口不好,东西给她炖烂一些, 她嫌弃没有滋味像在吃糊糊,要是有口感呢,她又咬不动生闷气,我就天天换着花样做豆腐菜,我妈喜欢得不得了,说她好多年没吃过味道这么正宗的石磨豆腐了,来家里做客的亲戚知道了,还问我买呢!”
众人七嘴八舌,有的称赞夏娟豆腐推得地道美味,离了这家小饭馆都找不着替代,有的调侃这豆腐是“囤货神器”,家里什么多,就拿什么和豆腐一起烧,指定家里都爱吃。
说着说着,外头排队轮到了一个穿工装的男人,正站在菜单面前打算点菜,忽然“哎”了一声,拍了下桌子边坐着低头吃饭的男人肩膀。
“这不是董辉吗?怎么跑店里来吃了,我记得你之前说这东西很简单,用不着专门下一趟馆子呀?”
说话的这人叫大刘,是灯泡厂的技术工人,特别爱吃小饭馆的麻婆豆腐,经常打包回去给老婆孩子一起吃,董辉就是他“安利”来这家店的。
当时对方特别淡定地跟他说,这麻婆豆腐一点难度没有,还问店老板能不能单独卖豆腐,那之后,店里才挂上了“零售豆腐,一斤一毛”的牌子。
大刘可没忘记董辉说得多么信誓旦旦,他还等着试试这位董大厨的手艺呢,谁知道下了班人就不见了,竟然是溜来针织胡同吃小饭馆。
大刘调侃:“董辉,你不会是怕有人和你抢吃的,故意忽悠人吧。”
董辉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同事,他咳咳两声,手里的勺子“啪嗒”一下掉回碗里:“……咳,我就是换个口味!”
他是灯泡厂的技术骨干,平时没什么爱好,不抽烟不喝酒,就喜欢琢磨厨艺,和嘉陵厂的黄燕燕一样,他也是被大刘给“忽悠”来的。
但两人又完全不同,黄燕燕吃了之后是彻底被宋明瑜这个年轻姑娘的手艺给折服了,之后哪怕于荣芳不说来,她自己也主动带着姐妹们呼朋唤友地过来吃一顿。
董辉呢,他会下厨,麻婆豆腐好吃归好吃,他却觉得自己吃了不少次,已经找到了关窍,那就是手工推出来的石磨豆腐。
店里刚把单独售卖的豆腐摆出来,董辉豪气地一挥手,买了五斤回去。
……然后他就做砸了。
董辉坐在家里是左想右想,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是哪一步出了问题,他嘴巴又不是不会分辨味道,不就是加点豆瓣酱,加点辣椒,再来点花椒炖一下子吗?
怎么店里那姑娘做起来就是麻辣鲜香,让人欲罢不能,他做出来的麻婆豆腐,连他老婆都不乐意赏脸。
还怪他乱花钱:“一斤豆腐一毛钱,你这五斤就是五毛……你拿五毛钱干啥不行,你就是再添五毛正经吃人家店里的,也比你现在自己捣鼓打水漂的好!”
他儿子在家哭闹个不停:“我要吃胡同那家饭馆的麻婆豆腐,我不要吃我爸做的!”
董辉那个委屈呀,没做完的豆腐也不敢再动了,恭恭敬敬地上交老婆大人烧了一顿青菜豆腐汤。
他儿子蘸个调料吃得津津有味:“比我爸手艺好多了,妈你真好!不像我爸,还没隔壁的大刘叔叔聪明呢,大刘叔叔不会做饭,他从店里打包了好几份豆腐回来给小囡,我们可羡慕小囡了!”
董辉老婆听了夸,乐得眉眼生花,董辉敢怒不敢言,结婚那么多年都是他掌厨,这臭小子以前还甜言蜜语地说他是世界上最会做菜的爸爸,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还大刘叔叔呢,小崽子知道什么,大刘他那是自己想吃,顺带给老婆女儿带回去,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怎么跟他比……好吧,他也没做出来。
董辉跟斗败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又回到了店里,再也不敢拿自己那点厨艺乱显摆了,他想低调,可是大刘怎么能让他低调,主动问起他进展:“董辉啊,你麻婆豆腐到底做出来了没?”
董辉感受到其他人的视线打在自己身上,耳根子火辣辣的,可他能怎么说?
做出来了?那他今天怎么还眼巴巴地跑到小饭馆来吃“原版”,还特别豪气地点了两份?
没做出来?大刘那个大嘴巴,他不回厂里到处八卦这事儿就不是他了,董辉可不想自己变成厂里人津津乐道谈论的对象。
他更不想自己当初拍着胸脯说大话的事儿给这小饭馆的老板听见,他还是个长辈呢,给一个年轻人看笑话,他脸往哪儿放,重点是……他下次还怎么来吃!
董辉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做出来了啊,简单得很,不过就那样吧,还是店里新鲜出锅的好吃。”
大刘强忍笑意不说话,董辉老觉得别人嘴巴大,其实他自家儿子才是嘴巴最大的。
董辉还当别人不知道,可是厂里现在都传开了,说灯泡厂的技术骨干要进军厨师界,谁知道出师未捷……咳咳,就给儿子给摔了个大马趴。
他也不揭穿,免得董辉在店里丢了面子:“这样啊,那行,我也吃个麻婆豆腐——老板,点餐,这不是有个空位吗,我就坐这儿,跟他拼个座!”
大刘乐呵呵的,坐下来看着他就笑,笑得董辉心里发毛,问大刘笑什么,大刘一脸理所当然:“笑你碗里东西好吃。”
董辉听得莫名其妙,赶紧加快了速度,几下给自己饭碗里吃得干干净净,结账走人,他惹不起,他躲还不行吗!
可一回了厂里,董辉就发现,自己躲也躲不过,晚上去食堂打包饭菜,大师傅见他就调侃:“哟,这不是咱厂的董大厨吗,你那麻婆豆腐做咋样啦?”
董辉汗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全厂都知道他闹笑话了!
他脸皮发烫,不再去小饭馆吧,又好像他怕了似的,他那个傻儿子还天天在家小饭馆小饭馆地念叨个不停,就连他老婆也埋怨起他来:“之前让你少去下点馆子,你不听,现在孩子想吃,你倒是不去了,怎么着,要给我们娘俩儿脸色看?”
董辉气得跑去小饭馆一口气打包了三份,又干了两大碗饭,笑话就笑话,他不会做,他会吃,会吃怎么啦,多少人还没本事像这样三不两时地下馆子呢,他有钱,他骄傲!
至于豆腐,那还是要买的,这石磨推出来的豆腐香得很,一向不爱吃青菜的儿子有了豆腐汤,连最讨厌的青菜都肯赏脸多吃了,老婆对他也和颜悦色了许多,厂里的人只要调侃他,他马上就给人宣传小饭馆的麻婆豆腐有多美味。
慕名而去的同事们吃过一次就惊为天人,偏偏人多又排不上队,食堂的大师傅也蔫儿了——领导下来巡视,食堂意见簿第一行竟然是“麻婆豆腐不正宗”,他不是南城本地的专用厨师吗?差评,必须整改!
他们脸上的笑容消失,马上就转移到了董辉脸上。
来来来,互相伤害嘛~
小饭馆的生意蒸蒸日上,豆腐的江湖霸主地位屹立不倒,各色菜式也都有顾客青睐,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就在生活慢慢回归平静的时候,宋明瑜却主动和林香提起了自己打算:“林姐,我想去一趟江阳镇。”
两人正在院子里坐着,太阳暖洋洋地晒下来,林香一圈一圈地绕着手上的毛线团子:“怎么突然要去镇上?”
“之前说要涨价那会,供销社、菜市场这些地方不是东西都不好买嘛,那会儿店里想要多买点猪肉,还得看卖菜员脸色,现在虽然又放宽了,但是我心里还是觉得不安稳,万一下一次是真的呢?那我饭馆生意都没法做了。”
宋明瑜心里清楚,这一次是乌龙,但几年后真的会有一次物价大涨,而且在这个年代,国营供销社能买的数量是有限的,而且选择也少得可怜,她想要把小饭馆经营红火,必须得想办法拓宽进货渠道。
她配合着林香的动作,两只手撑开,一点一点地把理好的毛线往她手里头送,“薛绍在器械科扛大包,消息灵通,他听工友说,南城旁边的江阳镇就有人赶集,卖菜的人应该很多,想着去找找路子,看能不能进点货,这样就不受这些国营店的限制了。”
去赶集这想法,还是夏娟给了她灵感,“夏阿姨说她下乡那会,大家肚子饿没东西吃,私底下都会偷偷摸摸去镇上赶集,拿土鸡蛋换粮食换布,不要票,以物易物或者是拿钱换都行,那时候管得严,乡下都有集市,现在肯定更多。”
“江阳镇是在南城旁边,但离咱们市区还隔着大几十公里呢。”林香一只手把宋明瑜绕在手上黏在一起的线往回拉了拉,动作慢了下来:“你要去镇上……会不会有点太远了?”
宋明瑜安抚她:“放心吧林姐,我坐当天最早的一班客车去,有直接到那镇上的路线,下午有回市区的客车,我到时候来回坐车,一点不麻烦。”
林香左想右想,还是放不下心来,三两下把毛线团子卷好,塞回针线筐里头,拉着宋明瑜起来:“明瑜,你拿一件旧外套给我。”
宋明瑜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她的话,回家去东厢房拿过来林香家。
林香举起来前后看了看,说了句“就这件”把衣服放在床头。
正好宋言川、陈景行和陈念嘉三个小孩子回来了,和两人打过招呼之后去里屋做作业,宋明瑜问林香拿衣服说要做什么,林香没说:“晚上我给你拿回来你就知道了。”
林香总不会害她,宋明瑜问了一句没答案也就把这事儿抛开了,晚上等宋言川做完作业跟她一起回家,泡完脚,刷牙洗脸什么的全都搞定,林香这才敲响了宋家的小院门,把臂弯里挂着的外套递给她。
宋明瑜心疼她辛苦:“林姐,这大晚上的,你不要点着灯熬眼睛,会熬坏的!”
“就今天,没事儿。”林香却不以为意,拉过宋明瑜给她展示,“我给你外套内衬上缝了好几个口袋,你不要带整钱,都用一分两分和一毛两毛这样的毛票,到时候卷起来塞进去就行。”
原来是在给她缝口袋,宋明瑜心里暖乎乎的:“知道了林姐。”
林香还在絮絮叨叨地嘱咐:“你说赶集不要票,但以防万一,还是得带点票去,万一哪儿就需要粮票了呢?你记得票用南城本地的,别把通用粮票给拿去用,那个太显眼了,对了——”
她压低了声音:“袖子口里头,还有鞋垫下头都能藏钱,要是有什么不凑手的地方,说不定能帮上忙。”
林香给宋明瑜传授了一大通出门在外的经验,宋明瑜感动得不行,怕林香再说下去明天精神不好,硬是挽着她给人送回了隔壁去,院门都关上了,林香忽然又打开了门:“要是遇上了什么事儿,你就跑!跑到人多的地方去!”
“我知道啦,林姐,你别担心!”宋明瑜哭笑不得地给她门掩上,“我回去了,林姐你也早点休息!”
“好。”
林香锁上院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晚春温度已经暖和了许多,但夜风习习,还是难免带了一点寒意,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依次推开纱门和木门。
床头的煤油灯亮着,陈继开要说话,林香指了指里屋,冲他做了个“嘘”的动作,她蹑手蹑脚地关上门,爬上床躺下。
丈夫提前就准备好的被窝带了些暖意,让她发出了无声而满足的喟叹。
煤油灯的罩子打开,光源熄灭,身边窸窸窣窣地有人躺了下来,陈继开的声音在夜晚中很轻:“小宋那边都跟她嘱咐好啦?”
林香轻轻地“嗯”了一声,叹了口气:“我担心明瑜的安全,毕竟几十公里,坐客车也得两三个小时,她一个人,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你呀,就是太爱操心了。”陈继开数落妻子,“你还不相信小宋的能力吗?”
林香低声辩驳:“就是因为她能力强。娟儿和我说,明瑜对店里的事情特别上心,买回来的食材她都要一个一个仔细检查够不够新鲜,质量够不够好,没那么好的宁愿留下来自家吃,就怕坏了饭馆的招牌……她对什么事情都这么拼命,怎么可能不累呢?”
林香看在眼里,说不心疼是假的,现在又多了一抹担心,“她跟我说,想摆脱国营店的束缚,让小饭馆能做出更多好吃的菜,让大家一提起针织胡同,就想起小饭馆,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年轻姑娘家。”
陈继开拍拍老婆手臂:“你看,你也知道小宋能力强,她自己有主意,有本事,咱们做长辈的就应该默默支持——你想想之前房子的事儿,就知道小宋脑子灵活得很,这次肯定也和之前一样,顺利做成。”
“……你说得对。”林香深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慢慢地心情平复了下来,她缓缓吐掉那口浊气,整个人都好像轻松了一些,“明瑜这次一定能顺顺利利的。”
……
隔着一堵院墙,林香两口子在为了宋明瑜此行顺利默默祈祷,另一头宋家小院的东厢房里,宋明瑜早早地上了床,一觉睡到了天翻鱼肚白。
简单下了碗面条当早饭,宋明瑜收拾停当,最后一次检查衣服口袋和内衬暗袋里头的东西有没有携带齐全,确认没问题之后,她背上院门口的背篓,从小饭馆的门头出门去。
宋明瑜时间安排得刚刚好,从针织胡同一路赶去客运站,正好遇上到江阳镇的首班小客车正在吆喝着最后上几个人。
宋明瑜赶紧交过两块钱的车票上车,她环顾一圈,到处都坐得满满登登,只有车厢倒数第三排正好空出来两个位置,她过去在紧靠过道的位置坐下。
头顶上的行李架是不可能有空位的了,蛇皮口袋,牛津布袋子,还有各种扎紧口的化肥口袋给上面塞得都快溢出来,宋明瑜小心地往里靠了靠,把背篓抱在怀里。
司机上来扫了一眼人,钻进驾驶舱坐下:“都坐好了啊,出发了!”
柴油机轰轰地发动起来,就在车快要开出去的时候,车门却被人啪啪地敲响了,司机一个急刹,宋明瑜差点一头磕在前面的椅背上。
下一秒,一个一看就浑身是劲的中年阿姨提着两个剪了口大化肥口袋上了车,直冲她面前而来,提着口袋声音还挺大:“妹儿,往里头坐点呗!”
宋明瑜默默往里头缩了一下,那大姨把化肥口袋往脚下一搁,不知道砸了谁的脚,对方不满地抱怨出声,阿姨浑不在意地挥挥手:“又没给你踩疼,它才多重。”
它?
“嘎嘎!”
几只毛茸茸的鸭子脑袋从化肥口袋剪开的大口里探出来,隔着一个座位,和宋明瑜大眼瞪小眼,随后像是要从口袋里扑出来一样,扑腾得那袋子哗哗作响,“嘎、嘎!”
阿姨没好气地一只鸭子脑门上赏了一下:“不准闹腾,给我安静点!”
那群鸭似乎对她很是忌惮,虽然还扯着喉咙“嘎嘎”地叫个不停,但不敢再放肆,阿姨又弯下腰去检查另一个袋子:“你们几个怎么没声音了,不会闷死了吧?”
“咯咯!咯咯!”
竟然是几只鸡,鸡冠殷红,目光如隼……地在口袋里奋力挣扎,“咯咯!”
这下它们也一鸡挨了一锤,缩着脖子不敢动了,阿姨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过头来,正好看见宋明瑜贴着窗户,整个人都快拧成了麻花。
“妹儿,你怕这些东西啊?”阿姨“哎哟”了一声,“我拿远点拿远点,那谁,你脚拿开,我放东西!”
“不用,阿姨,我不怕。”宋明瑜讪讪,说怕倒不至于怕,她还是个厨师,但是谁也没告诉过她,坐长途客车还得跟小动物打交道啊!
无辜的鸡鸭冲她“嘎嘎”又“咯咯”地叫几声,阿姨从善如流地把袋子又放了回去:“行,那就不挪了,还怪麻烦的。”
长途客车开上了省道,阿姨侧眼打量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普通姑娘。
宋明瑜今天为了低调出门,可是做足了准备。
她特地扎了两束又粗又乱的大麻花辫子,还有不少头发飞散在外头,身上的衣服是七八年前她妈都嫌弃太旧的,原本染在衣服上的颜色都褪了大半,这会儿灰扑扑的蓝色白色全夹在上头,跟泼了彩漆似的,袖口额磨损得不成样子,里头的衬料都露出来半截。
脚上踩了一双布鞋,黑黢黢的,是时下被人嘲笑得最多,最老气过时的款式,加上怀里那个破破旧旧的背篓——
阿姨下了判断,这个妹儿穷得不一般,这是穷得跑出山沟沟去城里打工的幺妹儿!
她心里顿时产生了一股同情,从兜里掏出一袋子散装饼干来:“妹儿,你饿不,阿姨请你吃饼干。”
宋明瑜推了几次没推过,只能吃了一块,饼干带着一点点咸味,有点干,她努力咽下去,阿姨看她的眼神更怜爱了——可怜妹儿连散装饼干都没吃过,一块饼干就给她吃得眼泪汪汪的了!
“想吃多少吃多少,阿姨请你吃!”
宋明瑜连忙摆手说不要,阿姨却觉得她是在客气,“幺妹,不要和阿姨客气,一点散装饼干,阿姨还是请得起!”
就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宋明瑜哭笑不得,正想着要怎么组织语言跟阿姨解释,客车却“吱嘎”一声又踩了急刹车,整个车身往前剧烈一倾,又弹回原味,轮胎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刹车印来。
宋明瑜这下撞了个结结实实,她捂着脑门抬起头,却发现客车前头的路被一排乱七八糟堆放在一起的石头给拦住了,旁边站着几个像是社会青年的人:“设卡收费,一人三毛,交钱就放行!”
宋明瑜心里一紧,身边忽然一股大力袭来,阿姨强壮的身体越过她的座位,几乎半个身子都探出了车窗,冲着外头就是一顿怒吼:“二娃,莽子,你几个又在外面搞这些东西是吧!胆子肥啊你几个,还不快点给我把路让开!”
第22章 第 22 章 双更合一
阿姨一声怒吼, 设卡要钱的社会青年们瑟瑟发抖,哪还顾得上三毛钱还是五毛钱,屁颠屁颠地去把石头搬到了一边,她这才“哼”了一声, 放缓了语气:“少在外头闲晃, 早点回家!”
青年们耷拉着脑袋, 低眉顺眼地认错:“知道了秋姨……”
秋姨意犹未尽地坐回自己位置上,一只看不懂脸色的麻鸭伸长了脖子, 又吃了她一巴掌, 终于是乖乖地蜷缩在口袋里不动了。
全车鸦雀无声,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秋姨。
这年头出门在外,一怕上当受骗, 二就怕遇到车匪路霸, 像这样拦路设卡的更是司空见惯,他们不害命, 只谋财,车上的乘客们早就做好了破钱消灾的心理准备,谁知道秋姨这么一套操作, 帮全车人的钱都保住了!
——这就是人民的英雄啊!
人民英雄秋姨还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她一转头发现宋明瑜本就褪色发旧的衣服因为自己刚刚的动作变得更加皱巴巴的, 懊恼地“哎哟”了一声:“幺妹,刚刚挤着你了,真是对不起, 来, 请你吃饼干!”
宋明瑜连忙婉拒她的好意:“阿姨,你不要说对不起,反而是我该谢谢你帮忙, 不然的话,咱们一车的人都要交过路费了。”
“就是,你一句话帮我们省了三毛钱,都该是谢谢你才对。”前面的一个大哥回过头来,往秋姨手里塞了个橘子,“这一趟少掏出去三毛,都能多买两斤鸡蛋了!”
秋姨不想要,奈何大哥太热情,她也就收下来,娴熟地剥起了橘子皮,一边闲聊:“那群娃儿跟我一样,都是江阳镇的,镇上人要是坐客车,那都是不得拦的,不然回了镇上背都给你骂肿!”
更别说真要论起辈分,那群小崽子还得叫她一声姨婆呢!秋姨把剥好的橘子往宋明瑜面前一送:“幺妹儿,吃橘子。”
宋明瑜的重点却是另一个,“阿姨,你是江阳镇的人,那你知道江阳镇能赶集吗?”
“马秋霞,你叫我秋姨就行,阿姨阿姨的,听起来像城里人一样,怪得很!你说赶集啊,能啊,逢6就赶,好多年了。”秋姨见她没拿橘子,又把橘子往她手里塞了塞,“别光说话,拿瓣橘子去吃啊!”
宋明瑜只好收下了这份好意:“……谢谢秋姨,我就是去赶集的。”
她一头雾水,闹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秋姨怎么那么爱投喂她,秋姨却心满意足,看这幺妹又穷又瘦,当然是能多吃点就让她多吃一点,“你家那边没集赶呀?”
家?针织厂除了国营供销社就是副食店,里头的职工鼻孔快仰到天上,宋明瑜摇摇头:“没有。”
秋姨更怜爱了,这女娃子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山旮旯里头出来的,穷得连个集市都没有,她一拍胸脯:“我对江阳熟得很,等会你跟着我,我带你去!”
宋明瑜精神一振:“那太好了!”
有本地人带,当然要比她这个“外乡人”自己琢磨不知道方便到哪儿去,尤其是秋姨还是个辈分颇高的本地人。
姑奶奶大发神威,小客车高歌猛进,省道上颠颠簸簸地一路开过来,无业青年遇上了几波,宋明瑜却一分钱“过路费”都没交出去!
秋姨开始还顾及着她坐在里头,生怕给她压成了“散装饼干”,后头嫌麻烦,干脆把宋明瑜拉起来和她换了个位置,隔着老远一段距离就扯着嗓子叫那些小青年的名字。
事实证明,哪怕是在大家伙儿名字都接地气的年代,也没人想听见有人把自己十几年二十年前那充满了乡村风情的乳名叫出来,这些青年没一个能扛过秋姨的魔音贯耳,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等车终于在江阳镇外缓缓停下来,宋明瑜惊奇地发现,距离她上车恐怕还没到俩小时呢,司机怕是油门都快踩烂了,恨不能把秋姨这位贵人给赶紧送到家门口。
车上众人摩肩接踵,挤挤挨挨地下了车,等司机又是一脚大油门把客车开走,空气中那浓重的柴油味儿淡去许多,宋明瑜这才深深吸了口气,整个人都好像重获新生。
客车坐起来实在是太难受了!
前世她就受不了坐长途,哪怕那时候客车比这会儿都已经宽敞了不少,汽车也比这会儿的先进得多,可在车上还是能闻到一股莫名的汽车皮革的臭味,夹杂着汽油的刺鼻味儿,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这会儿不仅条件更差,她这一路过来还都是省道和盘山公路,车子跑上几百米就是个回头弯,那真是山路十八弯,弯得宋明瑜感觉自己都快拧成麻花了。
幸好秋姨给她鼻子下头凑了橘子皮,柑橘水果自带的酸甜清香,总算是让宋明瑜一路平安地到达下车地点,她缓过劲儿来,左右张望:“秋姨,这江阳镇的集市在哪呢?”
“你跟我走就行了。”秋姨两只手都没空,她把手上的化肥口袋扬了扬,里头的鸡还以为自己要被抛出去,一边“咯咯”惊叫着一边往回缩,“赶集不在这头,在另一头呢!”
“好。”宋明瑜不疑有他,背着背篓跟上。
她以为这段路不长,哪知道这段路一点也不短,穿过镇上那些稀稀拉拉的平房还没到,宋明瑜一路看过去,还有人家敞开着后院,人也不知道去哪了,偶尔遇上几个小孩儿,身边连个家长也没有,撒着脚丫子到处欢。
“秋姨,还有多远呀?”
她气喘吁吁,马秋霞却说:“快了快了。”
好吧,宋明瑜认命地继续往前走。
过了一座小桥,又往前走穿过了一段两边都是农田的土路,她忍不住了,扬声喊,“秋姨,还没到吗?”
马秋霞走得虎虎生风,脚步早就远远地把宋明瑜甩在了后面,听见她喊,又赶紧三两步倒转回来,颇为怜惜地看着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幺妹:“快了,你还能不能背,不行把背篓给我,我帮你背着。”
“快到了吗?””宋明瑜见马秋霞点了点头,她往上头掂了掂背篓,感觉脚底有点酸,但还能坚持,“谢谢秋姨,我能背。”
谁知道,五分钟过去,还是没到。
十分钟。
十五分钟。
宋明瑜开始后悔了,她刚刚就该让秋姨帮忙背一下背篓的,现在这东西贴在背上,汗水浸出来根本没地方吹干,就被背篓的竹篾给贴在了背上,黏糊糊的特别难受。
“秋姨——”
她有气无力地叫人,马秋霞却神采奕奕地走到她身边,提着鸭子的手穿过宋明瑜的胳膊,直接给她半提起来往前薅着开始疾步快走,“来来来,秋姨带你走!”
宋明瑜都还没来得及反对,就在鸭子们“嘎嘎”的叫声中,被秋姨强壮有力的臂膀给带着,往前连跑带走赶了几百米的山路。
一座小山包近在咫尺,走上山坡,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宽敞而平坦的空地,与此同时,无数的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的激烈辩论声一齐涌入了宋明瑜的耳朵。
这里,就是江阳镇的集市。
马秋霞把两个肥料口袋往地上一放:“没骗你吧,到了!”
宋明瑜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跟个风箱似的抽啊抽,旁边的秋姨却精气神十足,雄赳赳气昂昂地找了个最近的摊位就开始说起话来。
那样子谁看了都会觉得,恐怕再来十公里,对她也完全不在话下。
她嘴巴里叽里咕噜的,一串一串的方言往外直冒,宋明瑜听得模模糊糊,虽然这边也是南城的范围,这儿的人也都是南城人,但区县和主城的口音差别实在太大,她要费很大工夫,还要连猜带蒙,才能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宋明瑜慢慢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人缓过劲儿来了,这才认认真真地观察起了这个集市。
她从南城出发的时候是最早的一班车,但一路颠簸又走了好久的路过来,这会儿天都大亮了,整个集市里头到处都是人,有摆摊卖菜的,也有跟她一样背着背篓买菜的,还有人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看打扮行头,显然也是附近乡下过来赶集,刚刚才到的人。
就像夏娟说的一样,乡下赶集,大多都是为了以物易物,换一些东西糊口,这儿的人并不会有明显的身份区别,买菜的人往往也会卖自己带来的东西。
她甚至看见一个背着背篓的大叔,人还在摊位前站着跟卖青菜的摊主还价呢,就有人看上了他背篓里头的鸡蛋,问他要怎么换,大叔一边要顾着买菜,另一头还要兼顾卖鸡蛋的利润,可谓是左右开弓,唇枪舌战!
宋明瑜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和供销社里头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怕惹毛了卖菜员两边打起来不同,这儿的人说话声音高,音量大,可没谁会拿鼻孔看人,鲜活,朴实,特别有烟火气儿。
而且东西也比供销社多得多。
供销社和副食店这些地方的东西,几乎都是从对应的国有农场之类的地方运送过来,有计划定量,不是想送什么就能送什么,许多蔬菜水果没有配量额度,那就不可能出现在供销社里。
光是在这集市上她就看见了好几种在针织厂没见过卖的蔬菜——山药、红薯叶、苦瓜这些常见的就不说了,竟然还有像血皮菜之类的野菜,连前世西南人最爱吃的折耳根,竟然在集市上也能找到!
这些蔬菜为了能多储存一段时间,都还沾着泥巴露水,可稍微看一看它的叶子和茎杆就知道它采下来还没多久,是城里比不了的新鲜。
这还只是蔬菜而已,像什么蘑菇、水果之类的,明显大部分都是从野外采回来的,见宋明瑜一直站在摊位前翻来覆去地看,热情的摊主还揪了一颗树莓给她尝尝,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三月泡,吃起来就跟草莓差不多,但要更酸一点,带着一点点甜味,又好吃,又好看。
这儿什么野果子都带了一个“泡”字,三月长出来的是三月泡,像蛇果子的叫蛇泡儿,黑色的果子叫乌泡儿,她手痒痒地买了一大袋子各种泡儿,又买了一袋子前世叫桑葚的桑泡儿,打算回去做成甜品。
肉摊子就和城里的差不多了,没到过年,哪怕是赶集也没人轻易会杀猪出来卖,家禽倒是挺多,像秋姨一样带着鸡鸭来的有好几个,她甚至还看到有人提了笼子来——几只肥美的肉兔子蹲在里头,跟没事儿兔一样嘎巴嘎巴地啃白菜叶子。
这集市上东西也太多,太丰富了!
宋明瑜简直跟掉蜜罐里似的走不动道,但她很快就发现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很难沟通。
像是果泡儿那种小野果都是一次性买卖,两边哪怕比比划划也能勉强搞懂意思,可她今天来不是全为了买野果子,她是来进货的,宋明瑜又一次和叽里呱啦说着乡音的摊主面面相觑,互相都感觉自己在听天书的时候,马秋霞赶了过来。
她那两个化肥口袋不知道放哪去了,这会儿空着手健步如飞,几步就走到了宋明瑜身边:“咋啦幺妹,遇到啥麻烦了,秋姨给你出出主意。”
宋明瑜有点无奈:“我想问她一点事儿,但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马秋霞睁大了眼睛:“你问她还不如直接问我呢,这儿我比谁都熟悉,你问吧,什么事儿!”
宋明瑜斟酌了一下:“秋姨你之前说,这赶集是逢六才有……一个月就三次,是吗?”
“是啊,那一到赶集的时候人可多得不得了,你看那些跟你一样背着背篓,还有拿着蛇皮口袋的,他们一路要坐翻斗车坐拖拉机,只能这么驮着过来,其实坐手扶拖拉机来的都算好了,我跟你说幺妹,还有人赶牛来,哈哈上次赶牛来那个人他牛还差点给人买走了——”
宋明瑜又想咬手指甲了,但一想到自己才坐了长途客车,她又把手放下,在衣角上捻了两把。
逢六才赶集,这供货就没办法稳定,但要是物美价廉,作为供销社之外的补充进货渠道,那也很好呀!
宋明瑜心下定了定:“那秋姨,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这菜多少钱?”
“哦,这个简单。”秋姨转过去跟那摊主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问你有没有粮票,还是拿现钱。”
俨然扮演起了两人之间的“方言翻译”,有人帮忙在中间递话,宋明瑜也松了一口气:“现钱。”
秋姨转述过去,又问她:“大白菜一毛五,血皮菜九分钱,你看行不?”
这个价格接近宋明瑜心理预期,但她不是零售,她是来进货的:“我要得多,秋姨,麻烦问问能不能再便宜点。”
马秋霞应了一声,刚要和摊主说,又转回来看她:“要得多?幺妹,你打算买多少?”
宋明瑜心里默了默每天小饭馆的用量,自家也可以留一部分,而且这血皮菜城里根本买不到,她报了个粗略的数字出来:“大白菜要十斤,血皮菜的话……先来三斤。”
这一共就是十三斤,宋明瑜干脆一口气给秋姨说了个透,“秋姨,除了大白菜和血皮菜,我还打算买些其他的像是茄子之类的蔬菜,还有蘑菇、肉这些东西,加起来估计得有个二三十斤。”
光是一个摊位,她就要买十三斤,她还说她要买别的,加起来二三十斤……马秋霞眼睛都瞪圆了:“幺妹,你说真的?”
“真的呀。”宋明瑜没明白她怎么一脸震惊,“……秋姨,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摊主扯了马秋霞一把,让她到一边去说话,后者匆匆跟宋明瑜挥了手:“你就在这儿等我一下啊幺妹,马上就过来!”
马秋霞顶着宋明瑜的凝视,被那摊主拉到一边。
摊主一张嘴巴,浓重的乡音带着点方言的词儿就掉了出来:“那女娃儿是不是不对头!我刚刚就觉得她有问题,别个都是挑起就走,顶多跟我杀个价,她蹲到那里就开始摸我的菜,一边摸一边还念念有词——秋霞,她是不是打办的!”
打办,全称打击倒买倒卖办公室,来一趟集市,赶集的从上到下都要脱层皮,摊主惹不起这尊大神只想躲:“我要回家,我啥子都不卖了总行了嘛!”
“你着急忙慌的做啥!”马秋霞给人拉了回来,“你就认定了幺妹是打办的人?”
“我……”
“你见过打办的领导干部穿成这样啊,她身上那个破棉袄,在车上差点脱色脱到我手上,还有那个背篓,不晓得好多年没有用过了,竹篾都要断了,打办的哪个穿成这样来找我们麻烦过?”
摊主顿住了:“好像是哈?不对,那她买那么多做啥!”
不是打办的下来抓他们这群摆地摊的,那这年轻女娃子为啥要买那么多,“天气都要热起来了,买十斤白菜回去根本放不住,又不是钱多了烧的花钱买回家放成烂叶子丢了——总不可能是买回去开店撒!”
马秋霞琢磨了一会儿,一拍手:“你等着,我去问她。”
她也闹不清楚幺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一开始她觉得这姑娘看起来穷得没边,还可怜她得很,可现在来看,这幺妹好像也没那么穷,而且再怎么说,南城过来的客车票也要两块钱一张,她也掏得起啊!
马秋霞心里有另一重怀疑,她暗自嘀咕,这幺妹怕不是故意穿成这样骗他们老实农民,其实她是来当倒爷的吧!
她不喜欢倒爷,这群人刁钻又油滑,比狐狸还奸,她那堆鸡和鸭子就是上了倒爷的当,气冲冲地跑到城里,想甩开倒爷找人把东西卖个好价钱,谁知道人生地不熟,事情没做成不说,还差点上当受骗。
幺妹要是倒爷,她马秋霞非得把那袋子散装饼干要回来不可!
本来就不擅长这些弯弯绕绕,马秋霞气势汹汹地走到宋明瑜面前,梗着脖子喊了一声“幺妹”,声音梆硬,开门见山:“你买这么多菜回去,是要卖给哪个?”
她语气里多了几分不高兴,宋明瑜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秋姨刚刚为什么要和那个摊主窃窃私语半天,她友好地笑了一下:“秋姨,我买来是自家用。”
“哼。”
自家用,你家有十口人呀,一天吃那么多!
“其实我是干个体户的,开了个小饭馆,这次来主要就是想看看江阳这边有没有合适的摊主,我想固定在这边进货。”
“哦……啊,你说啥子!”马秋霞一下跳了起来,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要在我们江阳进货?!”
宋明瑜点了点头,那摊主听不懂,又去拉马秋霞的袖子:“秋霞,她咋说啊。”
“你猜对了,人家还真是开饭馆的,专门跑到我们这边来进货——”马秋霞心潮澎湃,又是高兴,又是有点惶恐,“幺妹,你说的进货,是长期的对不,不是那种一天两天就不要了,对不对?”
宋明瑜又点了点头:“长期的,每天都要买,肉和菜都要,如果有其他我觉得合适的,我也会要,秋姨,我想和你们做生意。”
马秋霞掐指一算,菜也是钱,肉也是钱,买得多多的,那就不是分分钱,也不是角角钱,这是要挣大团结了!
她嘴巴都哆嗦起来了,回头望一眼热闹的摊位上那些还在不断吆喝的人。
平时都是她们羡慕城里人,城里有个什么新鲜玩意儿,她们在镇上脖子都伸长了,要买什么东西都想进城里买,进货,那都是城里人才挂在嘴巴边边上的话……稀奇了,竟然有城里人跑到她们江阳镇来“进货”!
这集市大多数都是妇女在摆摊,为什么街上的娃娃都没爸妈一直看着,不是他们不想,而是要挣钱,大家伙儿都是勒紧裤腰带,拼了命地想办法挣钱。
马秋霞一直以为,老天爷都忘了他们江阳了,但是事实证明,他老人家还是记得江阳这个地方的,这不就天降了个幺妹……不对,不能叫幺妹了,要叫女财神。
女财神要跟他们做生意了!马秋霞兴奋得不得了,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自己压根就搞不懂生意上的这些事情,她脑海中忽然想起来了一个人,一拍大腿:“幺妹,你跟我来一趟,去找书记他们!”
有一个会做生意的人,也是从南城来的,跟书记他们待在一起,也不知道这会儿人还在不在,马秋霞心里打鼓,带着宋明瑜飞快地往前走。
她要去搬救兵,她一定要想办法把这笔生意做起来!
第23章 第 23 章 双更合一
书记办公室里, 唯一一张大桌子被临时征用,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开会。
说是开会,一个个手里却都拿着长长方方的一块红砖头,一个个眼神里带着期盼。
“我们烧的这砖, 你看颜色多正, 我就是把它现在砸到地上也不会砸烂, 钉钉子都不会摇一下,特别牢固——里头都是实心儿的, 你听这声音, 多闷!”
“对对,咱们砖窑的砖质量好,还便宜, 绝对比城里头卖的实惠!”
众人七嘴八舌地展示着他们的劳动成果,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江阳镇书记郭林,他肤色有些黑, 这是长年在日光下晒出来的颜色,他语气中有几分忐忑不安:“凌冬啊,你看, 这事儿到底能成不?”
郭林心里微微发苦。
江阳镇虽然离南城就几十公里路, 但这个地方的经济却并不发达, 真就是四个口袋一样重都没钱,连毛票掏出来都要吭哧半天。
前些日子他去了一趟附近的青山镇,差点惊掉了下巴, 青山镇以前和他们江阳镇一样, 都是数一数二的穷疙瘩,现在却建起了崭新的小平房,还修起了结实的硬化路!
修路, 那可是多少村镇梦寐以求的事儿,有了路才有人来,才能挣更多钱,但修路、建房子,哪一样不是大花销?
郭林敬佩青山镇书记“背水一战”,人家却哈哈一笑,什么背水一战,他们现在兜里可有富余了,硬币晃荡得叮当响!
再一了解,原来青山镇带着下头的村里办起了镇集体、村集体,开砖窑来烧砖卖钱,青山镇的书记很是得意:“这东西就是个下金蛋的小母鸡!”
郭林听得很是心动,回来就拉起人员班子琢磨这事儿,江阳镇比青山镇的条件更好些,早些年本就有一处废弃的砖窑,再起用不难,最重要的是,红砖最重要的原料就是粘土,而江阳镇恰恰好最不缺的就是粘土!
镇上大家伙儿都很支持,郭林这个书记身先士卒,带着人加班加点地就把砖窑用了起来,没多久第一炉砖就产了出来,可新的问题出现了。
——这砖头,他们竟然找不到路子卖出去。
也不是没人来问,可都是些散客,甚至还有人问他一块砖卖不卖。
一栋平房少说也得要几千块砖头,买两块,那不是诚心要做生意,而是拿他开涮呢!
郭林气得没话说,硬着头皮背着装砖头的麻布口袋坐客车进了南城去,他听说建筑队和那些工厂都需要这样便宜又好用的红砖,他眼巴巴地上门去,却根本找不到建筑队在哪。
工厂倒是好找,却给保卫处的人当成闲杂人等给撵了出来,让他有商务洽谈需求,给厂里去函发电报。
镇上的砖窑那都是集体制的小作坊……这些花样郭林根本一头雾水,回来之后就拉着班子一起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他们觉得找到了问题所在——他们对南城太不熟悉了,找不到渠道!
可盛凌冬他熟悉啊,郭林拍着胸脯保证:“郭叔跟你说,这个砖头质量真的特别好,这都是咱们一手一脚捣鼓出来的,白天黑夜地三班倒,一点料都没抠!”
“郭叔,我明白。”盛凌冬知道郭林没有在说谎,江阳镇这些人是真的朴实勤劳,他沉吟了一会儿,“让我先想想。”
“哎好,你想,你想!”
郭林赶紧招呼他在椅子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凉白开来喝,盛凌冬道了声谢接过来喝了一口,在心里慢慢盘算了一下,开口道:“这些红砖,我可以帮忙找路子。”
办公室里清晰可闻地响起了如释重负的呼气声,郭林喜出望外,盛凌冬接着说下去:“郭叔,你的想法没错,主要的销路还是得往建筑队那边使劲儿。”
1984年的南城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所有的住宅都是自家找建筑队修,要么就是依靠厂里分配的房子。
“那些建筑队就是帮人盖房子收钱,他们想要便宜实惠的砖头,拉到这些队上去很快就能卖光,你说的工厂,也没错,那些单位的福利房和保障房,一次性建得多,基本也是红砖,便宜,耐用。”
郭林连连点头,“对,我们就是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人脉,你说让我找建筑队吧,人家大门朝哪边开我都不知道啊!”
“这个不担心。”对郭林来说这个问题难以解决,对盛凌冬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我有认识的人,我来安排。”
郭林,或者说整个砖窑,就等着这句话,众人心里的那块大石头都跟着落了地。
“太好了!”
“这下好了,有凌冬帮咱们找销路,咱们挽着袖子干就是了!”
“咱们江阳人不缺力气,吃得苦,勒得紧裤腰带干活,咱们靠双手也能养活自家!”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却被咚咚敲响了,站在门边的年轻小伙问了句“谁呀”,门刚打开一小截,马秋霞喜气洋洋的脸就出现在众人面前:“郭书记,我给你带了个幺妹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地定在了“幺妹”宋明瑜身上,后者叫了一声“郭书记”,郭林旁边站着的盛凌冬惊讶不已:“宋明瑜?”
殊不知宋明瑜比他更惊讶:“盛凌冬,你怎么也在?”
“你俩认识啊?等等再说,郭书记!”马秋霞赶紧把宋明瑜拉到郭林面前,“这是南城来的幺妹,她说她要在咱们江阳镇买菜!”
郭林一头雾水:“买菜你带人去赶集啊,跑办公室来做什么?”
“哎呀,瞧我这笨嘴,不是买菜,是进货!”
“进货?”
马秋霞说不清楚,轻推了宋明瑜一把,她点了点头,把前因后果简单地讲了讲。
郭林这才明白马秋霞刚刚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是什么意思,说白了,这个叫宋明瑜的年轻姑娘是看上了他们江阳镇的东西便宜实惠,想采购回去当食材,但是这个量挺大,马秋霞是想把这个单子留在江阳镇,但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办,才会找过来。
他内心微微一盘算,觉得这事儿有搞头。
江阳镇除了有一帮子老少爷们,还有不少老人和妇女,之前,她们基本上就是呆在家里,做些手工活儿,像什么竹篾子,竹筐子,镇上家家户户都会做。
但是这个来钱太少了,女人们天天眼睛从天亮熬到天黑,也就做那么一点,这东西也没什么难度,江阳镇的人会做,别人也会,价格一天天地走低,有时候卖也卖不出去,只能留着自家用。
镇上开了砖窑,男人们有了用武之地,其他人心里却憋着一口气,这乍然碰上个愿意掏钱,又看得起他们这儿物产的,那对江阳镇无疑是意外之喜。
挣多挣少都是挣啊!
“这位宋小同志,你是要进哪些货?”
宋明瑜心里早就拟好了腹稿:“猪肉肯定是要的,二刀、臀尖、梅花、筒子骨……这些都先要上十五斤,鸡鸭这些得要个三五只,蔬菜的话,我想想,大白菜小白菜,藤藤菜,豌豆尖,蒜薹,胡萝卜,丝瓜……这些至少得要二十斤,不,三十斤,别的我还没记住有些什么——”
“等等,等会儿,宋小同志。”郭林感觉自己脑袋有点晕乎乎的,好像有点缺氧,“你说,多少斤……?!”
“拢共百八十斤应该有。”宋明瑜很坦然,她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大团结拍在桌上,表示自己不是在骗人,“书记,我要得不多,但我是长期订货,绝对是有诚意的。”
乖乖,这小同志说啥,百斤?!
这还叫要得不多?
郭林盯着那张大团结,感觉这天降下来的好运气简直快把他当场砸晕过去,还是幸福的晕!
他激动得乡音一个劲儿往外蹦:“幺妹,你等到,我马上让他们带起自家最拿得出手的货过来,你想要什么,!”
……
江阳镇第一届供销会,准确地说,是农产品生鲜供销会,就这样华丽丽地在镇书记办公室里面展开了!
郭林难掩喜悦,像这样大手笔来他们江阳镇买菜,不对不对,来“采购”的人,这小宋同志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他交代马秋霞和砖窑的小伙子们分头去通知镇上的人,还叮嘱要优先通知那些平时伺候庄稼家禽又拿手,家里又穷困潦倒的老人和女人。
这些人除了卖菜和饲养鸡鸭这些活计,完全没有其他收入来源,机会到来,郭林也想要拉乡亲们一把。
马秋霞应了声,带着小弟们欢欢喜喜地去了。
如果说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把郭林砸了个晕头转向,那镇上这些得到消息的农户们,就更是一个个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家颇得漏风的草房子门口,身材清瘦的年轻女人说什么都不信:“秋霞姨婆,你怕不是在拿我们开涮哟!”
就连镇上这个集市都是郭书记一手张罗,好不容易才搞起来的,有个年轻女娃娃,还是个城里人,跋山涉水地跑来……要买她们的菜?
可看到马秋霞那张总是竖着眉毛,一个眼神就能随即吓趴一个社会青年的脸上,此刻竟然是笑容洋溢,笑得找不到北,这女人的心狠狠地跳了起来,“姨婆……难道是真的?!”
“真的,比我那根陪嫁的银耳环都真!”马秋霞连声催促,“妮儿,你快点去,再晚点别人都占到好位置了,等会幺妹就选她们的了!”
“我马上,马上就去——”妮儿慌慌忙忙地跑到后院去摘菜,城里人喜欢吃什么?空心菜?荠菜?还是豌豆尖?哎,想不通不想了,每样都摘上一把,又冲到水坛旁边,抄起葫芦瓢就往菜上浇!
泥土洗净之后的菜干净又漂亮,妮儿把瓢一丢,去找背篓,却想起来自家背篓才烂了,还没来得及补,回头看一眼自家的烂房子,她心一狠牙一咬,没背篓就没背篓,她就这样抱着去,这口天上掉下来的饼,她必须要吃到!
镇上开集体会议的时候,恐怕大家伙儿都没这么积极热烈,办公室陆陆续续地人越来越多,有的背着背篓,有的带着箩筐,还有的甚至两只手一拢,就把自家的“拳头产品”带到了办公室来。
原本的会议桌早就被搬到了角落里去放着,空地全部腾出来给他们放产品,到后来甚至连空地也不够了,乡亲们挤挤挨挨,宁愿把背篓举起来抱着,也不肯往后退一步。
整个屋子里就像是交响乐团演出似的,鸡鸭缩在化肥口袋里叫个不停,不知道哪只公鸡错误地判断成了早晨,一声高亢响亮的“咯咯咯”,把身边其他的动物也给燥得闹腾了起来。
有鹅,有兔子,甚至还有不知道从哪抓上来的鱼,正在装满水的口袋里头来回扑腾。
宋明瑜看傻了眼,在集市那会儿她只是匆匆一瞥,根本没发现这江阳镇上竟然有这么多、这么丰富的农产品!
她情不自禁地走到这“供销会临时摊位”前,蹲下身,拿起一棵豌豆尖仔细端详。
这颗菜洗得很干净,上头还沾着一点用来清洗的井水,水灵灵的茎杆带着叶菜独有的清香味儿,稍稍用一点力,好像就能把它折断——这是豌豆尖脆嫩的最佳佐证,不需要掐尖,也没有什么老的地方需要丢弃,它下锅就能煮出一锅美味的素汤。
要是再加一点滑肉片进去……宋明瑜暗暗收住想象力,作为一个厨子,她可恶地馋了!
“幺……老板,你看看别的,我还带了别的!”妮儿面对宋明瑜这个城里人有些拘束,但她还是努力推销自家的产品,“都是新鲜的,我刚刚摘下来的!”
宋明瑜顺着她捧出来的手一一捋过去,的确就像对方所说的那样,每一个都又新鲜,又干净,伺候这些菜蔬的人平时一定是细致又耐心,才会让它们一个个都生长得这么好。
她颇为心动,把菜放回去,妮儿的眼神有些失望,随即就看到宋明瑜跟旁边的郭书记说话:“这家的菜挺好的,豌豆尖和空心菜每样我买十斤。”
空心菜清炒,炝炒都好吃,豌豆尖更是能炒能煮怎么做都好吃,这两个还是南城人最爱吃的小面下头垫着的不二之选,吸满麻辣汤汁的菜叶子一口下去,脆得不行。
妮儿欢喜得快跳起来,她还想拉着宋明瑜的手道谢,可其他人已经一窝蜂地涌了上去——
“幺妹,幺妹你也看看我家的!”
“我家有兔子,他们都不会养兔子,就只有我有!”
“土鸡蛋土鸭蛋,不是饲料喂出来的,幺妹,你要不要?”
人群闹哄哄个不停,郭书记只能亲自上阵帮宋明瑜主持秩序,妮儿身边空空荡荡,她却幸福地恨不得亲这些菜苗苗一口——她还真吃上了,这口又香又美的馅饼!
一通鸡飞狗跳,中间甚至不知道谁家大鹅没绑好腿,在办公室里跟众人打起了游击战,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头倔得没边儿的大鹅“抓捕归案”,宋明瑜打算进货的订单上头,名字已经排了一长溜串儿!
落败的开始还有些萎靡不振,可紧接着又斗志昂扬了,郭书记说了,这城里来的幺妹不是只买这么一次,她要一直买,一直进货!他们只要好好把地里的苗儿庄稼侍弄好,勤快些把鸡鸭喂得更好,下一次说不准好运就轮到他们了!
而那些被宋明瑜选中的人家更是喜不自胜,他们生怕这幺妹过会儿又反口说不想要他们家的了,一个个跑得飞快,全跑回家去摘菜抓鸡抓鸭,不一会儿又一个个肩膀上扛着挑着回了办公室。
你几斤,我几斤地往办公桌上一摆,宋明瑜自己都“嚯”了一声——她竟然买了这么多!
钱是带够了的,甚至还有多,可她一个人显然是带不回去的,不止宋明瑜,郭林也发起愁来,这东西要怎么运走?
总不能让人家小宋同志自己背吧,非给人累垮不成,他们是做生意,可不是要做仇人啊!
就在这时候,一直默默在办公桌边上找了个位置坐着旁观这场“供销会”的盛凌冬开口了:“我有个想法——”
“什么?”
“你说。”
盛凌冬把自己的想法抛出来:“郭叔,宋同志,咱们三方完全可以一起做生意。”
“我有货车的路子,砖和菜肉这些东西我都可以运到南城去。”盛凌冬顿了顿,“宋同志主要采购的估计是蔬菜鲜肉这些东西,对我们货车来说不太占位置,只要付一笔路费,到时候拉砖也可以捎带上这些东西,一起拉上南城。”
这是个三赢的方案。
这样,往返一次南城和江阳镇他可以赚两次钱,完全不亏,镇上能同时消化两边的订单,也挣到了钱,宋明瑜不用亲自跑一趟,相当于叫了个大件物流送货上门,她只需要在店里等着……
“那咱们来聊聊这个运输的细节?”宋明瑜说道,“我小饭馆这边差不多四五天来一次,一次有个一百来斤,运费要怎么算?”
“小宋同志的运费可以我们这边出。”郭林马上说道,“本来主要货车就是运我们的砖,小宋同志的货只是捎过去,凌冬,你觉得能不能行?”
盛凌冬沉吟片刻,“行,她的货就放在副驾驶那边,到时候用布盖好捆仔细一点,装在背篓里,前排能装下。”
三方一拍即合,当场就签了一份合同,一式三份,盛凌冬和宋明瑜按了手印,郭林盖了江阳镇的印章。
宋明瑜小心地将合同折好,放进了外套袖子口的内衬里拍了拍。
刚刚他们起草合同签字的时候马秋霞在旁边一直眼巴巴看着,她不懂这些东西,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给耽误了。
这会儿事情尘埃落定,她看了眼窗外,日头正高,已经是吃饭的时间,她精神一振,这不就到了秋姨的主场:“大中午的,你俩也不能饿着肚子吧,走,凌冬,幺妹,上秋姨家去,秋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秋姨的好意,那是没人能逃得过,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又那么真诚,更是让宋明瑜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两人,加上同样意气风发的郭林郭书记,还有砖窑派来开会的几个代表,大家浩浩荡荡地往马秋霞家去。
一路上遇到江阳镇的居民,个个都主动和郭书记打招呼,看见身边跟的宋明瑜和盛凌冬两人,知道两人如今都是镇上的“金财主”,乡亲们笑容得十分亲切。
马秋霞更是精神头好得不得了,恨不得连过路的大黄狗她都要宣布一声,她张罗着帮江阳镇今天签下的大合同——要不是她在车上帮了幺妹一把,还送了幺妹那么多散装饼干,说不定幺妹今天根本就找不到赶集的地方,更别说下这么大的订单了!
她要庆祝,狠狠地庆祝!
她太高兴了!
不只是马秋霞,江阳镇家家户户都觉得高兴,乡亲们不懂什么大道理,想要表达善意,就只能想到最朴实的办法——于是,宋明瑜和盛凌冬他们刚到秋姨院子里,屁股都还没坐热乎,院子门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有来送鸡鸭的,有来送蛋的,哪怕是自家都舍不得吃的瘦肉,也巴巴地送来了小半斤,见到堂屋里坐的两尊“财神爷”,他们更是笨拙又努力地表达着自己的感谢。
盛凌冬把一位腿脚就不太方便的老爷爷给搀扶回了自家,老人家还拉着他手,一个劲儿的让他多吃点,太瘦了,盛凌冬哭笑不得地应下来,赶紧回来了秋姨家——再不走,老人家还想给他塞块奶糖,“我小孙子最爱吃,你也吃。”
等他回来,宋明瑜人却不见了,再一看,竟然是跑去厨房当起了大厨,盛凌冬自忖自己没这个手艺,他左右看了看,决定去帮秋姨喂鸡鸭,说不定今天中午这顿午饭,就得这些看上去就很肥美的鸡鸭出力呢。
他捋起袖子,进入了劳动模式,另一边,宋明瑜摇身一变,当起了这顿宴席的大厨!
第24章 第 24 章 双更合一
一开始, 秋姨压根不让宋明瑜碰灶台——她现在不只是幺妹,还是个小财神,她才舍不得让财神做这些粗活事呢!
谁知道热情的乡邻们送的东西越来越多,就连秋姨都招架不住了, 叉着腰训对方, 让他们拿回自家吃, 镇上吃顿肉可不是那么容易。
乡亲们却怎么说都要把东西留在这儿,于是, 原本的五道菜, 渐渐变成了六道菜、七道菜……十个菜,郭书记爱人都来帮忙,两人忙得脚底生风, 大锅铲舞得呼呼作响, 但菜太多了,根本分身乏术。
宋明瑜干脆主动请缨, 帮秋姨救场子,她一句话就把秋姨说服了,“秋姨, 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 你们也尝尝我的手艺嘛!”
马秋霞看一眼满桌子的食材, 还真的有点心动。
幺妹在城里开饭馆,肯定手艺比她们好!
但是请客吃饭,总不能让客人一个人包揽完, 秋姨一锤定音, 让宋明瑜挑一个喜欢的来做,“就一个菜,多的不行!幺妹你是来我们这儿做客的, 没有主人家歇着,让客人忙活的道理。”
马秋霞把宋明瑜推到那堆食材跟前:“你喜欢什么挑什么,东西不够,派书记他们去买!”
材料当然是够的,宋明瑜沉思了一会儿,这些食材能做的菜很多,什么蒜泥白肉,水煮肉片,粉蒸排骨……最后她敲定想法,决定做一道富有南城特色的姜爆鸭。
冬吃萝卜夏吃姜,虽然还没入夏,但这个时节,仔姜却是最嫩最好吃的。
宋明瑜熟练地处理好麻鸭,砍骨切块。
这道菜要辣,要仔姜,也要辣椒,仔姜好找,至于辣椒,秋姨自家的小院里就种的就有,红的绿的一应俱全,宋明瑜薅了几把下来,等会点缀在菜里,又有色彩,又有味道。
她甚至还在秋姨家灶房找到了泡菜坛子,和秋姨说了一声,泡姜泡辣椒,统统满上!
接下来就是炒了,郭书记爱人从家里提了个炉子过来,灶上空出来一口锅,秋姨百忙之中过来帮宋明瑜刷洗干净,“幺妹,别把你手颠到了!”
宋明瑜忍俊不禁,马秋霞说得确实在理,镇上用的土灶,比炉子大不少,一口大铁锅至少二三十斤,甚至更大更重,在秋姨手底下跟个小陀螺似的直溜溜打转,到了她手里就成了实心铁坨子,抡都难抡。
不过她这段时间也麒麟臂也不是白练的,在马秋霞和书记爱人震惊的目光中,她一手把着锅耳朵,一手利落地起锅,烧油,鸭子下锅轻颠,去腥,爆香,再加入仔姜和各种辣椒依次下锅爆炒。
滋啦啦的油声中,香味儿一下就窜上了灶房的天花板,又飘散到了外面的堂屋和院子。
连马秋霞都忍不住停了锅铲,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好香!
外面饥肠辘辘的众人更是忍耐不住,问什么时候能吃饭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秋霞,你们做什么好吃的,馋死个人了!”
“今天是家里来客人了,姨婆拼命了呀,怎么今天做菜怎么那么香?”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中,所有菜起锅装盘,秋姨一马当先,直接把宋明瑜做好的那道姜爆鸭子给端在了手上:“吃饭啦!”
秋姨家堂屋不大,她们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外头的人就把桌子板凳都布置到了院子里面,盛凌冬还想帮忙去拿碗筷,郭林却已经把碗筷都分好了。
等看到桌上摆上第一盘姜爆鸭子,还是放在正正中心位置的时候,每个人都被香气激得一激灵。
砖窑的年轻小伙震惊得不行:“秋姨,你还会做姜爆鸭?!”
马秋霞给了说话那小伙胳膊一下:“啥子叫‘你还会做’,怎么嘛,觉得你秋姨手艺不好是不是——”
小伙抱头求饶:“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马秋霞“哼”了一声:“这菜不是我做的,是幺妹做的!人家在城里头开了小饭馆,今天专门给我们做的这道菜,你几个也是撞上了,运气好!”
她说话的时候,那姜爆鸭霸道又勾人的香味还在到处飘,小伙委屈,所以说就不是他秋姨做的嘛!
天老爷,秋姨这是借题发挥,完全是找个由头教训他嘛,他眼泪汪汪,发誓等会要多吃两口姜爆鸭子,回本,必须回本!
等宋明瑜洗了个手出来,马秋霞一把就把她按在了主位上,自己坐在她旁边,另一个主位上坐着盛凌冬。
郭书记搓着手,简单说了几句朴实的道谢的话,没有饮料,大家舀了小半碗鸡汤以汤代酒,碰了个杯。
“吃好喝好!”
放下碗,饿了一中午,又兴奋又期待的这群人早就忍不住了,纷纷伸筷子,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宋明瑜做的那道姜爆鸭子!
马秋霞鄙视这群年轻人沉不住气,随即手速如电,抢在郭书记之前夹了一块姜爆鸭在碗里放着,在郭林郁闷的目光中,她咳咳两声,催促宋明瑜赶紧尝尝她的手艺。
“幺妹,来吃个鸡——这是土鸡!和你们城里面那个饲料鸡不一样,都是白天赶出去自己跑,吃虫子吃野菜长起来的,特别香!”
宋明瑜知道秋姨说的其实是白羽鸡,之前物价飙升那会儿林香和她一起去菜市场,也吐槽过现在的鸡肉味道不好,“什么味儿都没有,连鸡肉的味儿都吃不出来,要吃鸡还是得去乡下。”
那时候她还没这么清晰的认知,毕竟前世就连所谓的“农家走地鸡”也是假货横行,跟所谓的洗澡大闸蟹一样,都已经成了都市传说,宋明瑜就没真正吃到过好吃的农村土鸡。
可回到1984年,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她在这个距离南城六十多公里的小镇上,却尝到了从未有过的美味。
鲜香浓郁,没有什么多余的调味,几片姜,一点蘑菇,就已经是这道鸡汤的全部,一口喝下去,汤汁无比丝滑地顺着嘴巴滑入了喉咙里,带着一点回甘的香气,让人浑身的毛孔都好像张开了一样。
“秋姨,好好吃!”
马秋霞笑容更大了,又招呼她吃红烧鸡块,这道菜做法又不同,宋明瑜夹了一块应该是鸡腿上的肉,有点韧,却又带着点肌肉纤维的弹性,红烧的汤汁已经浸进了肌理之中,一口下去浓油赤酱,混合着鸡肉软弹的口感,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还是好吃,特别好吃!
秋姨的手艺朴实无华,可是这些食材足够新鲜美味,本身就不需要过多地调味,不然反而会破坏它的风味。
“好吃就多吃点!”马秋霞也很高兴,她低下头吃了一口姜爆鸭子,短暂的时间里它还没有凉,带着刚出锅的热度,却又不到烫嘴的程度,刚好品尝到这道菜浓郁而丰富的调味,“幺妹,你怎么那么会做菜!”
她说这句话却不是要宋明瑜回应,甚至不需要任何人回应,一桌子人也没人抬起头——个个都忙着吃呢!
其他人的筷子不知道在这道姜爆鸭子的上空交战了多少回合,这会儿一个个嘴巴里鼓鼓囊囊的,话都说不出来。
辣!是真的辣!
可又不是那种感觉胃里头翻江倒海,让人难受的辣,而是精准地踩中了味蕾中“痛”与“爽”的分界线,青红椒的香辣、仔姜的辛辣、泡椒的麻辣层层递进,最终叠加上仔姜脆嫩的口感,酥烂的鸭肉裹在又弹又滑的皮儿里,连皮带肉吮一口,整个人都好像得到了升华。
“这道菜做得太好了!”郭林一边吃,一边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小宋同志,你手艺是这个!”
砖窑的年轻小伙们也纷纷捧场:“好吃,宋老板,你手艺比秋姨还好——哎哟秋姨,打人不打脑壳,会变笨的!”
“笨就笨点!”马秋霞翻了个白眼,自己却也笑出了声,“幺妹手艺是真的好,这道菜太符合我们江阳这边的口味了。”
“就是,又麻又辣,关键是这个鸭子一点腥味都没有,吃了还想吃!”
“我还没去过南城,等以后有机会,我要去饭馆吃饭!”
一桌子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不出的热闹,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宋明瑜和盛凌冬还想帮忙收拾一下残局,被郭书记几个给推到了一边:“你们俩就好好歇着,这些事我们来做就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只好乖乖地在堂屋坐了下来,盛凌冬笑着夸她手艺好:“我好多年都没吃得这么过瘾了,一顿饭吃下来好像根本吃不够似的——你那道姜爆鸭太下饭了。”
又辣又香,一道菜简直是风卷残云,手快有,手慢无,盛凌冬感慨:“上次你开张的时候我正好在外地,没碰上,回头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你店里吃一顿。”
“没问题,你来,我请客!”宋明瑜也很感谢盛凌冬,“这次我是搭了你和江阳镇的顺风车,我还想谢谢你呢。”
……
砖窑跟过来的那几个年轻人中午吃得撑,下午等盛凌冬联系到了一辆卡车把东西运回南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过来帮忙装货。
先装的是宋明瑜的这堆菜和肉,马秋霞嫌弃小弟们动作不细致,拉着书记爱人一起教他们怎么打包,“菜你得捆好,对,就是这个位置,肉用纸包好,再拿细绳子捆一遍——”
两人一边教,一边把小弟们打包好的菜肉分门归类地装进背篓竹筐里,放在副驾驶座上固定好。
江阳镇最不缺的就是这些筐和篮子,宋明瑜买了不少鸡蛋、鸭蛋,底下还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几个篮子正好跟化肥口袋里头的鸡鸭鹅一起卡在副驾驶座下头,也不怕颠簸。
唯一占位置的是她买的兔子,一只兔子占了副驾驶一半的座位,幸好箩筐上头还遮了布,兔子想吃也吃不着。
收拾完宋明瑜的货,就轮到了重头戏。
年轻人们把一摞又一摞的红砖转移到车上,垒起了一座座小山,司机和盛凌冬熟门熟路地把这些砖头叠放固定,绳子拉紧又拉紧,铺上布,等砖头全部装完,几乎塞满了整个后车斗。
司机返回前面的驾驶座,盛凌冬拍了拍手,一屁股坐在了其中一摞堆得不高的红砖上,“宋明瑜,你打算怎么回去?”
宋明瑜为难地看了后斗一眼,又不抱希望地看看满满当当的副驾驶座位:“……要不,我坐客车回去?”
马秋霞不赞同:“那不行,幺妹,你一个人坐客车不安全,要是遇上我们镇的就算了,万一运气不好遇到其他镇上的人,到时候还要收你过路费!”
“秋霞说得对,而且小宋同志,这客车你不一定能等得到,早上一般都会有车往返,但过了中午,下午赶集的都走了,客车也不一定会往这边来了。”
这年头像这种来乡镇的车可不讲究什么时刻表,也不可能上网查得到客车站到底发不发车,说不定等到晚上都不会再有车,山路……宋明瑜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行,那我就……蹭个车?”
“行啊。”
宋明瑜硬着头皮上了货车的后车斗,左右看了看,学着盛凌冬的方向找了一处平缓低矮的位置坐下,她深深吸了口气。
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坐过大货车的后斗,这辈子竟然给她体验了一把……还真稀奇,她忍不住摸了摸屁股下面的红砖头,就是这“座位”的质感嘛,跟直接坐在地上似乎也差不多?
好在这辆货车不是全封闭的,她坐上车以后,郭林和几个小伙子上前来把护栏翻上来卡住,再往上却没什么遮挡,能呼吸到新鲜空气,不至于那么憋闷。
柴油发动机轰轰地启动起来,宋明瑜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在跟着抖,郭书记挥挥手:“凌冬,宋小同志,一路平安!”
“幺妹,路上注意安全,下次再来秋姨家吃饭,秋姨给你做好吃的!”
“要是有人问起来,也帮咱们江阳镇宣传宣传,咱们这儿还能赶集呢!”
“凌冬,我刚刚跟你说要带的东西,下次来江阳别忘了——”
马秋霞,郭林和他爱人,还有那些年轻小伙子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众人挥手跟车上的两人告别,宋明瑜也用力挥手,盛凌冬喊道:“快回去吧,过两天我就来了!”
卡车颤颤巍巍地往外开,忽然马秋霞“哎哟”一声,提起脚边的化肥口袋就往两人这边冲,她步伐飞快,竟然赶在卡车加速之前,硬是追上来,将一个化肥口袋扔了进来:“幺妹,留着回家吃!算我的心意,送你的!”
那化肥口袋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抛物线,径直飞进了窗户里,擦着宋明瑜的胳膊肘过去,发出了“嘎嘎”的叫声。
竟然是秋姨养的麻鸭!
前头的货车司机浑然不觉,慢慢地加快了速度,那鸭子似乎是预料到了自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的命运,发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嘎嘎鸭叫,被盛凌冬一把攥住了命运的后脖颈,丢到了旁边趴着。
“秋姨,我们下次再见!”
宋明瑜用力朝着马秋霞的身影挥了挥手,直到那个轮廓渐渐模糊成一个小点,山路逐渐变得越来越颠簸,她这才扶着旁边的红砖头,一点点摸索着坐了回来。
和过道上那只无辜的麻鸭对上了视线。
“嘎嘎~”
宋明瑜哭笑不得:“秋姨也太客气了!”
“秋姨是个热心肠,江阳的人都是这样,特别热情。”
“确实,今天中午那顿饭都不能叫家常菜了,简直就是摆了一桌席。”宋明瑜靠在旁边的红砖堆上,努力稳定住自己的身形,“这会儿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好吃得不行,回南城估计得想念两天了。”
“我都没想到你会来江阳。”盛凌冬说道,“秋姨带你进来的时候,我还想是不是我认错人了。”
“我才是意外呢。”宋明瑜调侃,“上次我去旧货市场买东西,你卖了我那么多餐具,我才把店开起来,这次我跑到江阳镇来赶集,你也在,又蹭上了你和江阳镇的顺风车,还有哪儿是你不在的?”
好像动画片里面的哆啦A梦一样,哪哪儿都能出现,口袋里还什么都掏得出来。
“如果你说南城的话,还真是。”盛凌冬却承认道,“南城附近这些乡镇我基本都会去,江阳就不说了,青山、綦镇、乌江、合江……你要是去这些地方,说不定还真能碰到我。”
“这么多!”宋明瑜这下是真的震惊了,“都是做什么啊?”
“说起来都是些很细碎的事儿,比如说镇上的人做了一些手工,就会委托我拿到南城或者外地去卖,他们在乡镇上生活不方便,想要些什么供销社没有,也会让我去城里问问,看看能不能买到给他们带过去。”
麻鸭不老实地在地上啄来啄去,盛凌冬轻轻拍了一下它脑袋阻止这个动作,又补充道:“之前你在我那买的那些锅碗瓢盆,很多也是安城底下那些镇上淘回来的。”
安城和南城挨在一起,“那边发展乡镇企业的多,这些集体工厂一旦效益不好,别说分红了,就连最起码的工资都发不出来,都是靠变卖厂里发下来的产品换钱,比市场价低很多。”
宋明瑜点点头,对盛凌冬这个人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嗯,更像哆啦A梦了:“怪不得你能找到货车的路子,要不是你帮忙,我还真不知道这么多菜要怎么搬回南城去。”
盛凌冬摆摆手:“我拿钱干活儿,郭叔要运砖头,我也没少挣钱。”
宋明瑜却知道这是客气话。
她毕竟只是个小饭馆,她买的这些菜肉对马秋霞她们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但单论所谓的运输费用,对于盛凌冬来说并不算什么。
宋明瑜实事求是:“一个月三十块,这价格我拿去问,绝对没人接。”
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每个月跑来江阳买。
但是仔细算一算,她来一次江阳镇往返就是四块钱客车票,一个月就算只来三次,也得要十二块钱,还买不了多少东西。
明显还是找人运输划算。
但是,这时候货车运输是很昂贵的,大多数货车都只肯按里程算钱,一公里至少两毛钱,要是遇上不好说话的会更高,哪怕就是两毛钱,以南城到江阳镇的距离,也要十块多,一个月多运两趟就好几十了,要是按照三天一次的频率,那得上百块!
完全是因为三方合同,情况特殊,两边都对她释放了善意,让她也蹭了江阳镇那笔大订单的超低单价,一进一出,她这儿能省下大几十块钱。
合同上甚至还保证食材干净、清洁、新鲜,这对她来说是保障,对盛凌冬其实多了些麻烦,但盛凌冬却表示他接下来这个单子,就要稳妥做好。
宋明瑜觉得这人挺有原则,这一趟签下来合同,至少她是一点没亏,还占了不少好处。
本身物流费就折扣了,而且江阳镇进货的这些食材不需要票证,前头物价上涨风波不少人把粮票肉票都花出去不少,票证现在比之前还值钱了。
一个月三十块钱的物流费摊下来,她成本其实没增加多少,食材种类还扩充了,也不怕再受上次那场风波的影响,只能捏着鼻子按定量进货,连店里生意都影响了。
“那我就厚着脸皮说一句,下次要是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欢迎找我。”盛凌冬幽默了一把,“我不嫌钱多,只要有钱挣,我都乐意。”
“哈哈哈哈!”
山路,省道,货车缓缓驶入市区范围,这趟车要先把宋明瑜的货送到,转过不远处的大十字,货车停在针织胡同门口。
两人从车上跳了下来,趁着这会儿街上人不多,货车也没把堵严实,赶紧去副驾驶搬宋明瑜的“战利品”,司机也跟着拔了钥匙下车,三个人一起,动作又快又利落地把货全部卸到了店里,盛凌冬抓着副驾驶的扶手坐上了车。
“下周再见,我尽早出发,你早上在店里留个人。”
“好!”宋明瑜和江阳那边约好五天一送,她挥挥手,忽然想起来还有事情没问他,趁着司机还没拧钥匙,她赶紧扬声问道,“对了,你有没有渠道……可以搞到电器的票?”
……
这一趟着实是收获满满!
今天小饭馆没开,夏娟不在店里,宋明瑜哼着曲儿把食材简单收拢,打算等会和林香一起分享自己的胜利喜悦——不光是店里的食材,她今天还买回来好多打算自家做菜吃的,到时候露一手给林姐他们一起吃。
兔子都有自己的笼子,唯独鸡鸭这些家禽,尤其是最后从窗户外头飞进来那只麻鸭没地方安顿,宋明瑜不想把自己的卧室弄脏,干脆从外面绕了一圈进小院,把这些家伙丢到了角落里。
它们倒是没什么不能适应的,秋姨丢她的那只麻鸭甚至脖子一伸,脑袋探到了院墙上,就想啃隔壁林香种的小白菜。
宋明瑜眼疾手快地给它挪了个位置,麻鸭不甘心地嘎嘎叫了两声,终究还是偃旗息鼓,堂屋里头却传来了桌子板凳碰撞的声音,宋明瑜正纳闷大白天的谁会在家,里头就钻出来一个小脑瓜。
“姐!”
宋言川噔噔噔地跑了过来:“姐,你出门去了好久,怎么那么久呀!”
“办了点事,耽误了。”宋明瑜有些疑惑,“你怎么在家里,没去林姐家……”
宋言川赶紧扯了一把姐姐的袖子,用力做了个“嘘”的表情,小脸憋得通红,剩下的话宋明瑜吞了回去,小不点这才松了口气,悄悄咪咪地对她努了努嘴,让她看西厢房的窗户。
里头一大一小,一男一女,不是陈景行陈念嘉兄妹俩又是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宋言川四下乱窜,哪怕这会儿他不在,兄妹俩表现得还是一如往常,低着头一看就是在做题。
宋言川又拉了拉姐姐的袖子,让她微微半蹲了下去,他一只手捂着嘴巴,靠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姐,你不在的时候出了大事儿……林阿姨和陈叔叔吵架啦!”
第25章 第 25 章 万字爆更~收藏2000……
“林姐?”宋明瑜压低了声音问弟弟, “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就是陈叔叔买了好多布回来,林阿姨忽然就生气了,说这种破布,就是丢给狗, 狗都不肯穿, 林阿姨就让我们到这边来做作业, 然后就吵架了……”
宋言川目光迷茫,小不点显然还处于一头雾水的阶段:“姐, 为什么买布会吵架呀?”
“没事儿, 等会姐问问,你不用管。”宋明瑜安抚地摸摸弟弟的脑袋,“饭吃了没?”
“中午吃过啦, 林阿姨给我们做了豌豆杂酱面, 我们还一人分了一个煎蛋!”宋言川砸了砸嘴巴,显然还在回味那碗喷香的面条, 随即肩膀落了下来,“就是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就吵起来了……”
宋明瑜中午在江阳镇吃了个饭, 又等了会货车才跟车回来南城,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转眼就是吃晚饭的时间,她思忖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都行!”宋言川摸了摸自己瘪进去的小肚子——尽管其实没有瘪,小不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 “嘿嘿, 姐,我就想吃你做的饭,什么我都想吃!”
宋明瑜心里一动:“行, 你跟念嘉景行玩去吧,姐换个衣服去给你们做饭。”
宋言川欢天喜地回西厢房去了,做作业是要做的,但是这会儿他姐回来了,小不点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怎么都静不下心,干脆拉着陈景行和陈念嘉去院子里看稀奇。
“景行哥,陈念嘉,这是鸭子,这是鹅!”
……
除了家里这三只小的,不用说,林香和陈继开两口子肯定晚饭也没着落,宋明瑜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人头,庆幸自己今天买菜足够多。
她先开了东厢房到门头的那道锁,既然是两家人一起吃饭,她就打算做一大桌子家常菜,正好安抚一下三个小不点,还有林姐的情绪。
甑子里头蒸上米饭,南城和江阳一样都爱吃辣椒,这一席菜里头,辣菜首先就不能少。
尤其是林姐,本来心里就有火气,南城人不像是江南水乡那边喜欢清淡口味,也不像沿海地区崇尚养生去火,这边的饮食习惯就和南城人的性格一样,直截了当,有火当场就得发,不发出去,那一口气憋在胸口,能大半个月都睡不好吃不香。
宋明瑜果断把买回来的猪肉翻出来,肥瘦适中,带一点油花的梅花肉切成细细的薄片,一部分用来做水煮肉片,一部分多放些红薯淀粉抓匀上浆,用来做豌豆尖滑肉汤。
鱼香肉丝用的就不是梅花肉而是里脊肉了,前世宋明瑜见过很多鱼香肉丝的版本,但实际上最地道的南城做法却是不加什么胡萝卜丝,也不会出现木耳这些配菜,反而是得用到泡姜、泡辣椒这些泡菜。
宋明瑜不缺泡菜,蒋晓霞之前卖给她那一坛子,除了偶尔家里做稀饭用泡姜下饭以外,其他都还没怎么动,又在泡菜坛子里多泡了一段时间,一掀开盖子,整个厨房里头都是那股让人口水直冒的酸味儿。
另一个鱼香肉丝不能缺的,就是大葱,葱青留着炒个鸡蛋,宋明瑜把葱白切成小段,放进去跟泡姜、泡辣椒和肉丝一起炒。
香味儿一下窜了出来,宋言川眼巴巴地跑到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又被陈念嘉拉了出去,“你不要打扰宋姐姐,她好忙的。”
陈念嘉很有自知之明,她妈说了,小孩子帮不上忙的时候,至少不能添麻烦,她哥哥还在屋子里,他快要考初中了,现在每天都有好多好多作业要做,她也乖乖的,不去打扰哥哥复习。
小不点的脚步一转,没回西厢房,而是去了院子里,那只马秋霞送的麻鸭见人来了,顿时脖子伸得老长老长,“嘎嘎嘎”地吸引注意力。
两个小不点凑在一起看鸭子。
“它是不是饿了?”陈念嘉问宋言川,宋言川哪知道鸭子饿没饿,但他饿了,鸭子肯定也饿了,他果断点头,“是饿了。”
他站起来,噔噔噔地往厨房跑。
陈念嘉看着那只鸭子,鸭子,应该吃什么呢?
它会不会吃糕点?陈念嘉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之前偶尔她口袋里会有云片糕,是宋言川做不好作业,又害怕被哥哥抓包的时候,拿来“贿赂”她的。
但是刚刚宋言川说他肚子饿了,他俩就分着把云片糕吃掉了。
她又想到鸭子应该可以吃白菜,陈念嘉目光在院墙另一侧,那株小小的,贴着墙角生长的白菜上停住了。
小不点伸出手,缓慢、缓慢地,在那株菜上……一晃而过,宋言川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陈念嘉,你干嘛呢?”
陈念嘉迅速把手收了回来,为自己那一瞬间变成坏孩子感到羞耻——她竟然想摘自家小白菜的菜叶子!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是陈念嘉还是很羞愧,她耳朵通红:“干嘛?”
宋言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陈念嘉胆子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又很小,之前他回回这样从背后叫她,她都要吓得叫出声,还会瞪他一眼,今天竟然这么离奇?
处于饥饿状态中的宋言川决定把这个问题抛到一边,他往陈念嘉手里塞了俩叶子:“你不是想喂鸭子吗,我找我姐要了点叶子,你喂呗。”
宋言川在她身边蹲下来,他手上也举着菜叶子,是白菜帮子最外头那几片,在几十公里的跋涉下已经有些蔫儿了,他一说,宋明瑜就给了,但他想趁机吃一口肉的可怜愿望被他姐无情地否了,“马上就吃饭,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宋言川觉得自己心急也能吃热豆腐,夏阿姨做的豆腐他不都趁热吃吗?
那鸭子看见叶子,拼命地往他这边伸脖子,他一个劲儿往上举他的手臂,感觉自己好像课本上画的大猩猩:“是她要喂你,我不喂,你找错人啦!”
鸭子可不懂那么多,还是陈念嘉在麻鸭面前挥了挥自己手上的叶子,那傻鸭子才嘎嘎叫着,又往她跟前凑,它的嘴巴就像夹子似的一个劲儿地把菜叶子往嘴巴里头拽,脖子也跟着一动一动,宋言川歪着脑袋:“咱们给它起个名字怎么样?”
陈念嘉努力把手稳定住,鸭子力气好大,她人都快被拽飞出去了:“什么名字?”
“老鸭汤。”宋言川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陈念嘉无语,“你是想吃宋姐姐做的老鸭汤了吧。”
“你没吃过吧?里面有酸萝卜有酸菜,还有一个圆圆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只鸭子一顿饭就吃完了,连汤我都喝得干干净净的。”宋言川摸摸肚子,“……饿了。”
陈念嘉也饿了,明明中午吃过饭,可是闻着厨房里不断飘来的香气,她好像今天一天都没吃饭似的,馋得不行,全院子就只有她哥沉得住气,这会儿还在做作业。
陈念嘉鼓了鼓腮帮子,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撒欢下去了,而且她也不想让宋言川知道她其实也很馋,小姑娘拍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宋言川,我们去做作业了。”
宋言川玩得正起劲,鸭子吸引了他不少注意力,甚至都让他暂时忽略了厨房传来的阵阵香气,陈念嘉竟然又要他做作业,他懵了。
“陈念嘉,你好狠!”
……
宋明瑜没听见外头两个小不点拌嘴,她在厨房里指挥锅碗瓢盆进行曲。
经过一段时间开小饭馆的磨炼,宋明瑜现在已经能够很熟练地操持一大桌子菜了,时间分配得刚刚好,这边两个小不点站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地平线尽头的橘色再铺开多一些,黄昏时分,餐桌上陆陆续续地端上了菜盘子。
水煮肉片,鱼香肉丝,豌豆尖滑肉汤,清炒丝瓜,凉拌空心菜……今天这桌菜可以说是非常丰盛!
“都来洗手,过来吃饭了。”宋明瑜把两个崽崽叫回来,又去西厢房叫陈景行,“吃完饭再做,不吃饭等会脑子都转不动了。”
陈景行应了一声,从书桌面前抬起头来去院子里,带着弟弟妹妹洗手,尽管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但水管子里头的水还是冰冰凉凉,刺激得宋言川打了个冷战,抖着手进了堂屋:“噫,好冰!”
“等会我去烧热水,晚上用洗脸盆洗就不冷了。”宋明瑜接了一句,又把弟弟拉了过来,“言川,你去叫林阿姨和陈叔叔过来吃饭。”
“哦。”宋言川刚要坐上凳子,又从上头游鱼似的滑了下去,一溜烟从堂屋跑了出去,宋明瑜转头招呼兄妹俩坐下,给他们俩把饭添上,“要是饿了就先吃,今天做得多,都够吃的。”
“宋姐姐,我想等爸妈还有言川一起。”
“我也是……”
宋明瑜笑了笑:“好,那就等他们过来。”
她想着宋言川应该不会去很久,但她没想到的是宋言川回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小不点跟只火箭似的“嗖”一下窜到堂屋去坐着,他姐的手艺真是太好了,连在林阿姨家都闻得到,他馋得不行了,哪怕只能坐在桌边看菜,那也比看不见得好!
林香一进门看到宋明瑜就先笑了,再低头发现旁边角落里一字铺开的鸡鸭鹅兔子,她惊讶得不行:“你买了这么多!”
“他们今天不是赶集嘛,我逛一圈发现质量挺好的,就跟他们谈进货。”宋明瑜挽着林香往里走,一桌子饭菜都散发着喷香的气息,宋言川尤其不安分,在椅子上左看右看,急得不行,她忍俊不禁,“吃饭吃饭,咱们边吃边说!”
“哦吼,吃饭!”宋言川一马当先,他早就瞧上了那盆冒着热乎气儿的豌豆尖滑肉,却怎么都夹不起来任何一筷肉,宋明瑜看不下去给他用汤勺连汤带肉地舀了小半碗,宋言川捧着浸满热汤的碗心满意足,再尝一口滑肉,嫩嫩的,满足!
陈景行有些疑惑:“妈,爸怎么没过来?”
林香筷子一顿,宋言川已经人小鬼大地抢答起来:“陈叔叔在睡觉!”
“……睡觉?”
陈景行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宋言川却说得理直气壮,“刚刚我去林阿姨家,就看到陈叔叔躺在床上对着墙壁,我叫他他不也搭理我,肯定是睡觉了,我睡觉的时候有人叫我我也听不到。”他还特别有礼貌,“老师说了,不要在别人休息的时候打扰他,陈叔叔肯定想睡个好觉,姐,我是不是很乖!”
“嗯,你确实乖。”宋明瑜听到这儿哪还不明白,恐怕是陈继开在小孩子面前拉不下面子,这才假装没听见,要是林香或者她去叫,肯定能猜得到陈继开的想法,无法就是想要一个下来的台阶,不要让他那么没面子。
可宋言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陈继开装听不见,他就以为人家陈叔叔真听不见,还自顾自地给人家安了个“正在睡觉”的名头,宋明瑜看一眼林香,林香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刚刚言川在家里问了好几次,‘陈叔叔你是不是睡了,睡了就不叫你吃饭了’。”
宋明瑜问道:“要不然再去叫一下?”
“不用,他也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林香淡淡地说道,“他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好么,陈继开还等着有人给他递台阶,宋言川无意识的一招釜底抽薪,林香又迅速拿起了接力棒,一大一小直接把陈继开连人带台阶全给拿掉了。
这会儿不知道陈叔叔“睡”得安不安稳,恐怕不安稳也得安稳了,不然他脸往哪放?
没想到林姐还有这么腹黑的一面,宋明瑜想笑,却又好奇陈叔叔是犯了什么天条,宋明瑜觉得她就没见过比林姐脾气更柔顺的人了,陈叔叔竟然还有这本事,把平时温柔又包容体贴的林姐给气成这样。
她却没来得及问,林香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买了这么多,坐客车回来肯定累得不得了。怪我,我早点要是反应过来,就该去大十字那边接你,结果还让你辛辛苦苦地做了一顿饭……你自己都还饿着呢。”
“没有没有,林姐,我正好消消食,今天中午江阳那边做了一桌子席,大鱼大肉的吃下去,我撑得不行,回来忙活忙活刚好消化一下。”宋明瑜吃了一口鱼香肉丝,幸福得眯起了眼睛,还是她自己做的最符合自己的口味,“再说了,今天好不容易买到这么多新鲜食材,我想着要是不趁这个机会多做几个菜,咱们一起尝尝,那多可惜呀,我专门跑了一趟江阳才带回来的呢!”
“对了,你刚刚说你和江阳那边进货……怎么回事儿,以后你要经常跑江阳吗?”林香担心的是这个问题,“他们那只能坐客车过去,我听说平时连客车都少,往返一趟又贵又远,会不会不安全?”
宋明瑜招呼她别顾着说话,多吃菜,慢慢把今天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让林香不要担心。
“其实今天主要是运气好,正好江阳那边他们谈生意,货车要定期送砖头过来南城,可以顺便帮我的这些菜啊肉什么的运上来,每周过来一趟,我不用自己过去,也不用担心供销社那边供应的问题。”宋明瑜笑了笑,“林姐,你别担心,我知道分寸的,肯定不会自己回回都跑——再说了,就我这身板,就是肩挑手扛的也搬不回来那么多啊。”
林香被她古灵精怪的语气逗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你挑的东西特别好,院子里那几只鸡鸭我看了一下,精神头也都很足。”她是真的由衷为宋明瑜高兴,“我听她们说,现在养鸡场养鸭场那些动物都是关在笼子里,一辈子都不下地的,那肉不可能好吃,正宗的土鸡土鸭还是得去乡下才买得着,你这次是买着了,不枉费辛辛苦苦跑这么远一趟。”
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宋明瑜都已经上客车走了,想想就不容易,林香轻声问道:“钱这些,都还趁手吗?”
“趁手的,林姐,我那个小饭馆小是小点,但自己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宋明瑜冲林香眨了眨眼,“要是那些菜你也想买,下次可以搭着我的一起,反正就一趟车,多一点少一点都没什么关系,桌上这些菜都是我今天在江阳那边买的,基本都是他们现摘的,肉也是现宰出来分给我的,你看,多水灵,味道也鲜。”
“行,我就不和你客气了。”林香沉吟了一下,接受了宋明瑜的好意,“念嘉年纪还小不打紧,景行现在长身体长得快,要是能买到不要定量的粮食和肉,我特别愿意,你不知道外头黑市上一斤肉卖得多贵!”
她一说,宋明瑜也想起来了:“菜市场是八毛,我记得黑市比菜市场贵不少……一块三?”
“那都是之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是这个数。”林香把一只手上五个手指头全部摊开,宋明瑜倒吸冷气,“一块五?”
“就是这么贵,还不是想买就能买着。”林香叹气,“别的还好,我就是想买点肉,家里现在不太趁手。”
宋明瑜心里一动:“林姐,你和陈叔叔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从她搬到胡同里头来开始,陈继开和林香两口子在她面前不说有多么甜蜜,但一直都是模范夫妻的形象,宋明瑜想都没想过有一天两个人会吵起来,还吵得这么厉害,宋明瑜是真的想不出理由。
“能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粮票肉票闹的。”林香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之前说物价要上涨那场乌龙惹的祸。”
当时林香担心家里东西不够,囤了不少吃的用的,尤其是肥皂和米面粮油这些生活必需品,都囤到了里屋,陈景行和陈念嘉两个人的卧室里。
里屋说是一间屋子,但实际上算是两间,从中一分为二,哥哥陈景行的在外头,妹妹陈念嘉的在里头,这样两人的房间都能有点采光不至于太暗伤眼睛,唯一的麻烦就是地方小,只有哥哥这边能放下一张书桌。
以前兄妹俩一起做作业还不挤,多了一个宋言川之后开始有点局促了,偶尔林香还会让他们到外头餐桌来做作业。
但没有书桌,床底下又是空的,囤货的时候就方便了林香,能放的都往下面放了,只有面粉和米这些担心生虫变质的才放到了堂屋。
今天正好林香洗衣服,家里肥皂用完,她去里屋取,结果一摸没摸到肥皂,反而是从底下拖出几个麻布口袋,仔细一看,里头竟然全是那种粗糙的白布头。
“这种白布头供销社根本没人买,因为特别扎人,就像是麻布口袋穿在身上一样。”林香跟宋明瑜解释,“我一摸就知道不对劲,这不可能是我买了在家里的。”
但也不可能有外人随随便便进到家里来,景行和念嘉两个小孩子更不可能,唯一可能做这事儿的就是陈继开,“我开始以为是他囤货那会跑到供销社去买的,结果不是。”
陈继开开始还支支吾吾,见瞒不过了,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婆:“这些是跟继先换的。”
继先,就是陈继开的弟弟陈继先。
“你猜用什么东西换的?”林香现在想起来还是气得牙痒痒,“粮票,肉票,他竟然用粮票肉票去跟他弟弟换了一大堆布回来,还是最没用的那种布……给狗当衣服,狗都不乐意,他说他必须得换,弟弟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了!”
林香回想起自己打开月饼盒子,却发现里头少了好几张粮票肉票,那心里头的愤怒,“继先为什么指名道姓要换肉票粮票,因为他家没有票了,那会儿说物价要涨,他把所有的票全部砸到囤货里面去了。”
“是囤粮囤肉……”宋明瑜反应过来,“不对,陈叔叔他弟弟是想倒卖?”
如果真是囤粮囤肉,就不可能让亲哥再跟他换票,胡同里近在咫尺就有个例子,隔壁蒋晓霞家也是花了一大把票出去,可她家票全换了肉,即使暂时手头紧张,也不至于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有。
除非他是把钱花到了别处。
“看吧,你一个年轻姑娘都能明白过来,可是你陈叔叔说什么都不信,他一口咬定是他弟弟上了当受了骗,被人家供销社坑了。”林香冷笑,“他以为我没去过供销社,没买过布,像那种没人要的布头,就是售货员都会劝说别买,最后怎么买回来的?不就是觉得回头涨价了,就连那种烂布头子也能拿出来当正经布卖?”
只是陈继先赌输了,他等着物价上涨,可这一切却只是一场乌龙。
“你陈叔叔好面子,别人捧他两句,他就飘飘然了,找不着北了,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林香说道,“我问他,家里没票,你打算让我们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你陈叔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宋明瑜给她夹了一筷子水煮牛肉:“林姐,消消火。”
林香像是在发泄怒火似的,狠狠地咬了一口肉,辣味一下就窜上天灵盖,她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他不想吃就不想吃吧,我还要看顾着景行念嘉,他怎么想的随便他。”
“好,咱们多吃点。”宋明瑜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劝林香不要跟陈继开记仇,说难听一点,这不是陈叔叔自找苦吃吗?
自己的儿子女儿都还这么小,他跟林姐还都是在工厂上班,他工作是没车间那么累,但是忙起来也是脚打后脑勺,何苦为了所谓的面子,自己也吃苦不说,家里老婆孩子也跟着过苦日子?
她迅速地“抛弃”了倒霉的陈继开,挽着林香的手,一个劲儿地劝她多吃点:“林姐,你尝尝这个丝瓜,我家没油渣,做起来差了点味道,但是这个丝瓜真的特别新鲜,你吃吃看!”
……
一墙之隔的林家小院里安静又空荡,隐隐约约能听到宋家那头传来的欢声笑语,陈继开在床上难熬地翻了个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堂屋,又叹了口气,转过身去面壁。
他有点饿了。
本来就到了饭点,偏偏宋明瑜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菜,那香气儿隔着院墙都能直往他鼻子里头钻,钻得他肚子里咕噜噜直叫。
可想到这会儿起床去宋家,要面对宋言川那张天真烂漫的脸,他又觉得拉不下面子,这臭小子,平时自己这个当叔叔的也没亏待过他吧,怎么关键时刻就掉了链子呢!
陈继开摸了摸肚子,比起宋言川的“不会察言观色”,更让他心里感觉憋屈的是林香的态度。
两人结婚以来,这是她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她说要他把那些布头还回去,陈继开觉得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他都和继先换好了,继先两口子还一直送他出门到大门口,对他千恩万谢……要不是他,继先家里都断粮了,他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要跟弟弟换回来?
可是这话刚说出口,林香看他的眼神就充满了失望:“陈继开,你为什么总是要打肿脸充胖子?”
他不觉得自己打肿脸充了胖子,可老婆的声讨一声高过一声。
“你弟弟结婚那会,他在外头吹牛皮说你混得好,说你能给弟媳妇安排工作,你就硬着头皮去求人托关系,给她在玻璃厂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结果她干三天就嫌累跑了,还要你去点头哈腰赔笑脸,欠一屁股人情。”
“你姑婆一句‘小时候抱过你’,推着车上城里来卖蔬菜,说什么亲戚之间要帮衬,你就热血上头买了一大半,回来我洗菜才发现里头都给虫蛀空了,菜心都烂了,我气不过想找她说理,你还觉得她有难处让我算了。”
“都不知道隔了多少辈的远方表弟问你借钱,说什么承包田地能挣大钱,找你借钱买手扶拖拉机,一口气就要了几十块,结果怎么样,全赔了,一分钱也没收回来!”
“回回都是这样,一捧着你,你就被人家忽悠得团团转,自己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继开没想到老婆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你都说了是亲戚,就算是现在不走动,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日子又不好过,我哪能说不管就不管?”
“人家就是吃定了你这个城里亲戚拉不下面子,才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咱家打秋风!”
陈继开觉得自己才是该生气的那个,他天天辛辛苦苦去上班是为了啥,林香一点看不见他的付出,竟然还跟他吵架。
那些布是质量不好,但也不是一点不能用吧,前头林香还跟他发愁,说景行和念嘉现在衣服不好做,尤其是景行,可能上半年做的衣服,下半年手脚就短了,哪怕在里头放量,也是大半年就得改一次,不然总有些地方勒着孩子不合身。
这种便宜布,那不就合适给孩子做衣服吗,反正花了也不心疼,也不用林香大晚上还点着油灯熬到深夜给孩子改衣服,穿不了就换一件,旧的大不了拿去裁成抹布拖把布之类的用就好了。
可是林香根本不听他解释,现在还就这么干净利落地走了,连饭也不管他吃了,他越想越憋气,干脆从床上坐起来,把大门关上。
心静自然饱!
偏偏那饭菜的香味儿阴魂不散似的追着他跑,关门关窗不行,他躲到里屋去也不行,陈继开郁闷得跑去后院里站着——结果这下离隔壁厨房更近了,宋家小院里的欢声笑语更清晰了,他都能听见林香和宋明瑜两人轻松愉快聊天的声音。
林香对小宋都温言细语的,就对他这么冷酷无情,陈小组长心碎成渣渣,好巧不巧还遇上了蒋晓霞来厨房拿热水壶,乍一眼看到有个黑乎乎的影子站在后院里,还以为是遇见了鬼,吓得叫了一声,这一下把陈继开也吓了一跳:“蒋晓霞,你突然惊叫做啥!”
“哎哟,陈组长,是你啊,我还当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站在后院里头。”蒋晓霞抱怨,“你看见人你说句话呗,别站那不吭声不出气的,多吓人啊大晚上的,这是我还好,这要是小孩儿过来看见你,那不得吓哭啊?”
她探着脑袋看了看:“咦,林香不在家啊,就你一个人?”
不得不说蒋晓霞这张嘴是真的会噎人,陈继开也被噎得想翻白眼,但他好歹也是宣传科的小组长,是文化人,他又拉不下面子对着蒋晓霞说“不关你的事儿”,只能敷衍两句,自己灰溜溜地回了堂屋,继续一个人面对屋子里的冷清。
憋屈!
憋屈是真的憋屈,可胸腔里头那股怒火熄了下来,委屈之余,陈继开又觉得有些后悔。
明明今天他这么早下班回家,是因为听人家说解放电影院那边上了新电影,他回家还想给林香一个惊喜,之前林香念叨了好久想看看电影,结果现在惊是有了,喜是一点没有,电影也泡汤了。
他把大团结塞回抽屉里,刚想掀开门,偷偷看一下林香和俩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却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那熟悉的步伐一听就知道是林香,他赶快跑到书桌前坐下,把工作笔记翻出来,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
林香带着陈景行和陈念嘉回家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丈夫在书桌前伏案工作的背影,她脸上原本还带着的几分笑意收了起来,招呼两个孩子去洗漱:“妈去给你们烧水泡脚。”
陈继开心里有些失落,他还饿着,真没人管他了,下一秒手臂却被陈念嘉柔软的小手轻轻摇了一下,陈景行在他爸桌上放下一个大海碗,陈念嘉在旁边放了一个小碗,兄妹俩都把他看着:“爸,吃饭啦。”
儿子闺女没忘记他,还记得他呢。
大海碗里饭菜盛得满满登登,肉香菜香和竹子甑米饭的清香混在一起,小碗里头装的豌豆尖肉片汤,上头洒了葱花,两个孩子眼巴巴还在旁边看着,一下就让老父亲什么脾气都没有了,陈念嘉跑到厨房给爸爸拿筷子过来,陈继开在两个孩子脑袋上揉了一把,端起碗就开始风卷残云。
香,真香,真好吃!
不知道是饿得有点久,还是宋明瑜的手艺又有进步,这一顿饭,陈继开吃得完全停不下来,林香刚烧完水,提着水壶出来,陈继开这边就放下了碗,十分矜持地擦了擦嘴巴,见她望过来,他轻咳两声:“碗不用你,我自己洗。”
林香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从善如流地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景行,念嘉,过来脱袜子泡脚。”
陈继开就跟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一样,他闷声不吭自己去把碗洗了,又找了个新的话题:“这碗是不是小宋的,咱们这会儿送回去?”
“她去了一趟江阳,今天一天累得不行,这会儿已经休息了。”林香整理床铺,头也不抬,“明天我给她。”
“哦、哦,这样。”陈继开有些失落地把碗放下,“那我先放厨房。”
林香就跟没听见似的,她在毛巾盆里打了热水把毛巾拧干,招呼泡脚的女儿扬起头来,“念嘉,来,妈给你擦脸,今天做什么啦,怎么头发上有灰?”
“今天喂鸭子了,妈妈我下次小心一点。”
“没关系,喜欢喂鸭子就喂,念嘉开心,妈就开心,景行今天怎么样?”
“哥哥一直在做作业。”
“妈,我今天做了一套模拟题。”
“景行真厉害,晚上就不做了,咱们早点睡觉,保护眼睛。”
“知道了妈。”
真是一派温馨和睦的家庭闲聊,就是陈继开这个当爹的在旁边连话都插不进去。
终于熬到两个孩子洗漱完也困了,各自回了卧室房间去睡觉,两口子也能躺在床上说说话,陈继开赶紧抓紧机会:“小宋今天做了那么多菜,她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挺好吃的。”
“那可不是,因为你这个当叔叔的饭点在睡觉,炉子上一直把饭菜都热着,光是煤饼都多烧一个,能不好吃吗?”
陈继开没想到自己老婆竟然也有挤兑人的一天,而且他就是那个被挤兑的对象,“我那时候不是……心里不是特别高兴吗?”他想着想着,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就为这么件事,至于吵这么大一架吗?”
林香望着天花板,语气平静:“陈继开,你觉得我是为了那几张粮票吗?”
“难道不是?”
“咱们结婚的时候比现在更穷,搪瓷杯子不小心磕地上磕掉漆了,我都心疼得不行,景行小时候买不起什么好布,我腆着脸去问厂里有没有处理不掉的布,可以不要布票卖给我,我给儿子做衣裳,那时候我没觉得日子不能过。”
林香静静地说了下去,“可现在,我觉得日子不好过了,很不好过,我们家也没到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但也没富裕到有余力去帮扶别人……陈继开,我以为你在对别人承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前,能记得你自己还有老婆孩子,你还有一个家要维持。”
这段话,是明瑜对她说的。
林香不习惯,也尽量不把自己心里那些像是泥沼一样的负面感情表露出来,可明瑜一眼就看穿了她的难过。
“林姐,你是心疼那几张粮票肉票没错,但陈叔叔的态度才是最让你伤心的,是不是?”宋明瑜在饭桌上这样开导她,“你不要憋在心里,林姐,你到底为什么生气,你要实实在在地跟陈叔叔说出来,你为什么要用陈叔叔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情绪呢?这件事是他闯了祸,应该他自己来收拾才对。”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林香说过,这些话街坊邻居们不会说,娘家人更不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点磕磕绊绊,有些话说了也没人能够理解,可宋明瑜却那么认真地对她说,“林姐,你要表达,我支持你说出来。”
林香鼓起勇气把这话说出了口。
陈继开没再说话,寂静无声的堂屋里,很快就响起了林香绵长缓慢的呼吸声,第二天一早,她就像是没事儿人似的,径直换好衣服,准备好早餐放在蒸锅里自己去上班。
天塌了她也还是针织总厂的女工,这些家常琐事不能影响她正常工作,夫妻俩相处这些年,她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就是陈继开压根没听懂,还是和以前一样,她想学着明瑜说的那样,不要拿这些事情来为难自己,她做好她自己的事儿就行。
东厢房里,清早起床的宋明瑜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是她昨天奔波一场太累,还是因为大半夜的外头下了一场雨,总感觉人有点懒洋洋的,宋明瑜拍了拍脸颊,决定去门口提一个煤饼放炉子里烧点热水放着,等会洗脸刷牙兑开水就不用等了。
谁知道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外头一个中年男人撅着屁股,正杵院门旁边的煤饼堆上。
“陈叔叔,你干嘛呢?”
第26章 第 26 章 万字爆更~营养液600……
“哎哟!”陈继开抬起头来, 看到是宋明瑜他表情才缓和了些,“是小宋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宋明瑜笑了:“陈叔叔,这是我家门口, 还能有别人不成——你这是在做什么, 两只手黑漆漆的了都。”
陈继开不动声色地擦擦手:“哦, 昨天辛苦你做了那么一大桌子饭,叔叔昨天身体不太舒服, 没过来吃, 你还特地给叔叔留了一份,这不是叔叔今天恰好起得早,就想着去帮你把煤饼提回来, 就当是谢谢你昨天款待了!”
“陈叔叔, 你人真是太好了!”宋明瑜笑眯眯,“昨天我回来的时候碰到言川他们在家里还吓了一跳, 言川说什么你和林姐吵架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可能,谁不知道我们针织胡同的陈组长是最心疼老婆孩子的, 为了自家人的事儿惹老婆生气, 这事儿谁做, 都不可能是陈叔叔你做啊,我就说了言川一顿,哎陈叔叔, 你没有跟林姐吵架吧?”
陈继开脸上发烫:“没有, 没有的事……”
“我就说,肯定是小孩子听错了。”宋明瑜脸上笑容越来越深,“不说别的, 就说林姐,工作能力又强,高阿姨说,针织厂最厉害的女工,咱们林姐肯定就要占一个的,而且林姐性格还好,又温柔,又细致,对孩子对我们那都是一等一的好。”
“陈叔叔你是不知道,我前头外套坏了,林姐说要给我补一补,我拿回来一看,里头连料子都帮我拿填上了,这外套还是我妈以前留下来的工装,我都是补丁打补丁凑合着穿,林姐手巧呀,把那些难看的补丁都给我重新绣了花样子,面子里子都漂漂亮亮的,针脚也整整齐齐的,我穿到店里去,店里头那些客人还以为我上哪儿买了一件新衣裳呢。”
宋明瑜颇有些感慨,“生活上就更不说了,言川天天回家跟我都夸,林姐给他们几个孩子做好吃的,一到饭点就能端碗,哪怕回来晚了,他们也不会饿肚子,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忙完工作要忙家务,那家里头里里外外她都收拾得特别好,院子里还种着小白菜,可一点也不脏不乱,反而特别有诗情画意,又是针织总厂的老职工,我有时候都觉得陈叔叔你特别幸福,能和林姐当一家人。”宋明瑜似真似假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就是觉得林姐这脾气也太好了,我以前住筒子楼,都是邻里邻居的,没有哪个像林姐这样,对人又亲切又温柔,照顾家人也照顾得特别仔细。”
她话锋一转,“对我和言川都这么好,对叔叔你,还有对景行念嘉,那就更好了,哎,这么好的人儿,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叔叔,不知道多少人都羡慕你呢,你运气也太好了。”
“是、是。”陈继开坦然承认,“你林姐的确是特别好。”
宋明瑜颇为安心地点点头:“我就说,陈叔叔你肯定也特别心疼林姐,绝对不会做什么滥好人,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让自己老婆孩子受委屈。”
陈继开叹了口气,他听懂了,听得明明白白的,刺儿头的刺,今天是冲他来的,这是在阴阳怪气他呢!
他也不是不知道林香对他好,可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在乡下那会,他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受过亲戚的帮助,哪怕过了那么多年,亲戚们找上门来,他还是拉不下脸去拒绝。
眼看着宋明瑜又张嘴打算说什么,陈继开觉得自己昨晚上刚缓过来的那口气又有要憋不住的趋势,他脸上的笑容一僵,赶紧找借口打断了宋明瑜的话头:“小宋啊,叔叔想起来厂里有点事,得赶紧去上班了,先走了啊!”
“诶,陈叔叔——”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到了机械厂,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早上提煤饼回来的时候手上到处都蹭上灰黑色的煤灰,他还打算洗个手再来,结果被宋明瑜那么一打岔,直接就跑到厂里来了。
再找管子洗手吧,厂里这会儿人多起来了,陈继开这会儿本能地不想和人打交道,更不想有人问东问西的,他把手缩进袖管里,假装这一切不存在。
只可惜他不知道,蹭上煤灰的除了手掌,衣服上还沾了不少,尤其是后背,厂里其他人见了,纷纷挤眉弄眼,甚至有人在背地里传起了小道消息,说宣传科的陈组长为了今天能抢到煤饼,半夜就跑到提煤饼的地方去蹲着,结果一头扎进煤堆里睡着了!
一时间,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
陈继开匆匆忙忙地走了,宋明瑜喊了一声陈叔叔,见他背影跑得更快了,她忍不住扶着院子门闷笑出声。
拉偏架怎么啦,她就是个刺儿头,她才没那么多讲究,别的都不认,她就认一个事儿,那就是谁也不能让林姐受委屈,陈叔叔不是好面子吗,不是拉不下脸吗,她今天就使劲给他戴高帽子,让他有苦说不出。
谁叫他非要惹林姐生气呢?尽管在饭桌子上林香没有多激动,可宋明瑜还是为她抱不平,这会儿“敌人”落荒而逃,她哼着小曲儿去烧热水洗漱,又给自己和弟弟一人下了一碗番茄鸡蛋面。
昨天才从江阳收上来的番茄和土鸡蛋用猪油炒得咸香味儿十足,加一瓢热水再下面条,手擀面吸收了汤汁,又保留了新鲜面条的劲道嚼劲,少少地来一勺辣子,连面带汤喝得精光,浑身舒爽。
陈景行和陈念嘉在门口等了两分钟,宋言川吃完抹嘴赶紧就去上学,宋明瑜慢慢悠悠吃完,那头夏娟也到了,进门刚习惯性地想给店里头做做清洁,就被宋明瑜拉到东厢房里头:“夏阿姨,你看!”
夏娟睁大了眼,东厢房原本是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这回在江阳镇采购以后,宋明瑜把衣柜推到了最外头,里头换成了一排排的架子,这会儿一个个装着菜的背篓就放在架子上,光是她看到的就有不下四五种叶菜,还有什么茄子、黄瓜、冬瓜……她甚至还看到了一条一条的猪肉,衣柜上放了一根长长的木棍,猪肉一个个用细绳穿起来挂在棍子上,大大小小的,颜色饱满又干净。
“明瑜,你这是买了多少呀!”
宋明瑜笑吟吟地对着夏娟比了个手势,后者吃惊不已:“小饭馆能卖出去那么多吗?”
“能。”宋明瑜点了点头,“夏阿姨,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事儿,店里的菜单招牌,我准备重新做一份。”
一开始之所以要做盖浇饭,其实更多是客观条件限制,原材料不够,她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有多少食材做多少食材的生意,可如今这个最大的限制已经放开,小饭馆不再需要看供销社的脸色,她马上就有了新的打算。
“盖浇饭还是照做,但咱们要新增单点的菜谱。”
就和前世有些小饭馆一样,同一个菜,可以做盖浇饭,也可以做单点菜,“比如说麻婆豆腐,单点一块五一份,咱们份量做足做大一些,保证口味。”
这价钱算下来一点不贵,份量更大,肉和豆腐都更多,说折算下来,比盖浇饭还要便宜,一家人要是节约点吃,甚至可以只点这么一个菜,再单点四碗八分钱的米饭就能吃饱。
但宋明瑜也完全不亏,豆腐是夏娟供货,猪肉是江阳镇供货,两个都不用票,还比供销社便宜,她完全有得赚,这是笔双赢的生意,“现在的几个菜我都打算变成这样,两种都做,再额外添两道,一道回锅肉,一道姜爆鸭。”
回锅肉是南城本地最有名的菜色之一,选的是一层肥一层瘦的好肉,又软糯Q弹,又符合这年头人们的饮食习惯,姜爆鸭则是宋明瑜这次去江阳之后的决定,她在秋姨家做了一次,发现这东西下饭美味,还性价比高,她还能把蒋晓霞卖她的泡菜坛子用上。
其他的食材都不用担心,就是夏娟这边不知道能不能供应得上,“夏阿姨,你那边豆腐够不够做?”
“够,当然够,明瑜,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夏娟喜滋滋地和宋明瑜分享,“我们搬家了!”
夏娟和儿子薛绍搬家了,从之前的粮食仓库,搬去了附近的一处大杂院,夏娟拉着宋明瑜的手:“阿姨真的特别感谢你。”
宋明瑜去江阳之前,告诉她自己要去找进货渠道,饭馆得歇业一天。
夏娟还想着那天她得找些事儿做,不然让小绍问问,有没有她能做的零工,总不能在家闲着,谁知道宋明瑜却从兜里掏了一个红包出来,“夏阿姨,你也在店里辛苦很长时间了,正好趁着这天你放个假,出去逛逛街,挑两件漂亮衣服。”
夏娟拆开红包,里头竟然是四张大团结,三张一块钱的,好几张毛票。
这么多,是夏娟压根没有想过的,她哆嗦着手要把钱推回去:“不行,明瑜,这太多了!”
“夏阿姨,这里头三十块钱是你帮工的工资,剩下的都是你推豆腐挣的钱。”宋明瑜却不和她推推让让的,一下就把钱塞进了夏娟的手里,“这是你自己辛苦换来的,别的不说,天天起早贪黑地推豆腐,白天还帮了店里那么多忙,你要是不拿这个钱,我是真不好意思请你继续帮我了。”
她话说到这份上,夏娟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钱攥紧了,还想着财不外露,甚至把钱藏进了衣服内衬里,贴着心窝的那一块,脸上佯装平和,却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意,回到那个小小的、陈旧的仓库里,见到儿子大汗淋漓的脸,夏娟再也忍不住,眉眼飞扬地笑起来:“小绍,妈挣钱了!”
她挣钱了,靠自己的双手。
夏娟把拿到手的钱给薛绍看,薛绍也喜出望外,宋明瑜要他妈去帮工的时候,他还担心他妈性格太软,会不会被那些客人刁难,可他妈回来却说小饭馆的客人们人都和善好说话,他这才放下心来,工资这些东西他根本没有奢望过。
可是他妈光是工资,就拿了三十块钱!
薛绍不能不震惊,他在房管局器械科扛大包搬东西,累得要死要活,一天最高也就一块钱,要是遇上活儿不够重,最少就只有五六毛——就这么点钱,他不干有的是人干,多少知青回城没地方落脚的,都眼红他的工作!
三十块钱啊,那可是三十块,他记得大舅妈在铭牌厂,一个月也就三十七块三。
母子俩都觉得遇上宋明瑜是福气,薛绍揉了揉眼睛,母子俩一起把积攒下来的票子放在一起,大的小的,厚厚地垒成了一小沓,这些日子以来,两人都拼命地干活,又省吃俭用,能吃一块饼解决,就坚决不再加一碗粥,这些钱,就是他们的全部积蓄。
薛绍决定现在就搬家:“妈,我们搬走,不要再住这个小仓库了。”
小仓库是知青办给他们协调的,考虑到两人生活艰难,这仓库几乎不要什么钱,但生活条件自然也不好。
夏娟有些犹豫,她觉得自己还能再苦一苦,再存存钱,薛绍劝她:“妈,咱们家里现在你最挣钱,你想想,咱们要是能住得好一点,你晚上能睡得安稳些,是不是白天上班的时候就更有劲儿?”
“还有你那石磨,你不是嫌它太小,一天就只能磨那么一点豆腐出来吗,咱们换个大些的地方,给你换个大一些的石磨,咱们多推豆腐,就能挣得越来越多!”
晚上有一张结实的安稳的床,头上有一片遮风挡雨属于自己的瓦,能吃饱,能穿暖,还能挣更多钱,夏娟不可能不心动,她点头同意了儿子的提议。
“小绍特别谨慎,他又去找了一趟知青办,跟知青办说了我们的情况。”夏娟眼里全是自豪,“我们母子俩都有工作,都是凭借劳动挣了糊口的钱,主任听了特别高兴!”
能不高兴吗,现在安排知青就业落实可是一项重大任务,夏娟和薛绍母子俩不就是活生生的正面案例吗?主任脑子灵光,对待这件事就上了心,很快给他们找了一间大杂院。
“那地方离针织厂不远,就几条街的距离,以后我过来就更不费什么时间了。”夏娟说起自己的新家,眉眼都是笑,“而且说是杂院,但里头住的人家都是针织厂和棉纺厂的员工,都是还在排队等分房的——我们分到的屋子还是朝南的!”
租给夏娟母子并在一起的两间屋子位置都好,不点灯白天也亮堂,穿堂风凉快,又透气,距离大门还远。
平时没那么吵闹,相对安静,背后套了一个小后院,虽然平时没人打理长了不少青苔植疏,但清理出来正好给夏娟放石磨,母子俩特别满意,千恩万谢地送走知青办主任,母子俩趁着小饭馆休息那天迅速搬了家。
“我说不急着买石磨,小绍却说给你供货,咱们得保质保量,硬是拉着我去买了个大一些的,不便宜!”嘴巴上虽然是嫌弃儿子破费,夏娟眼里却全是笑意,“我也闲不住,现在住得近,我早上能多推些豆腐,到时候用板车送过来,放在店里卖也好,还是你做麻婆豆腐也好,都够的。”
这下真是双喜临门,宋明瑜也没想到夏娟会同意搬家,眼前这个目光炯炯的女人哪里还看得出之前的唯唯诺诺,她背也挺直了,说话都充满了力量,这是精神头充足才会有的样子,宋明瑜干脆趁这个机会和夏娟多说一点之后的安排。
“不仅是豆腐,马上夏天也快到了,夏阿姨你可以做一些豆腐脑、豆花之类的,到时候咱们做菜也行,做成小吃也可以,肯定都能卖!”
宋明瑜的话给夏娟打开了思路,“其实这豆腐能做的特别多,我还能做豆腐干,豆腐皮,能磨豆浆……还能发腐乳!”她越想越是心潮澎湃,幸好自己勇敢地走出了这一步,“我回头都试试,看看咱们能做的菜能不能再多些。”
“行,反正这事儿不急。”
这年头也没有打印店,宋明瑜想了想没纠结,干脆去旧货市场找盛凌冬说的那个摊位,盛凌冬不在,严鸿飞倒是在摊位上,一见她就特别热情:“宋同志,你想买什么,直接跟我说,我能安排都给你安排!”
他哪还不知道面前这个一身装扮平平无奇的年轻女孩刚和盛凌冬签了合同,人家可不是机械厂那些扶不起的阿斗,她开的小饭馆前头还在张罗锅碗瓢盆,这才过了多久,都跑去江阳进货了。
宋明瑜找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她要买一块大的黑板,还要请个会写印刷字体的来帮忙写价目表,这种人好找,学校里头多,印刷厂出来挣外快做兼职的职工更多,严鸿飞很快就给她找到一个,是个年轻女人,戴着眼镜,说话调子颇有些婉转:“你好,我叫杜清,你想写一幅字是吗?”
“价目表,写在黑板上,放小饭馆里头的那种。”宋明瑜提要求,“左右分开,左边是菜名,右边有两列,一列是盖浇饭,一列是炒菜,价格分开写。”
这不难,那女人点点头,又迟疑着问:“能……给我多少钱?”
“要是写得好,三块钱。”宋明瑜对待会技术的人一向大方,这字换她自己可写不了,“以后要是还有需要,优先找你。”
以后的事儿现在说不了准,可那三块钱却足以让杜清心动,她默默地在袖子底下攥紧了手指,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生手:“没问题,一定让你满意。”
写字的人好找,黑板就更好找了,宋明瑜当场结了黑板的钱,旧货市场没什么方便写字的地方,她干脆带杜清回了店里,她和夏娟准备着开张营业,让杜清找张没人的桌子放黑板,慢慢写。
杜清应了一声,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却不急着下笔写,而是慢慢在黑板上描摹,还时不时比划一下大小和间距,感觉胸有成竹了,才开始缓慢地落笔,宋明瑜看在眼里,对这个严鸿飞推荐来的人又多了几分好感。
小饭馆歇业了一天,宋明瑜走的时候就在门上挂了“明日营业”的提醒,今天刚张罗着准备好,还没到饭点,门口就连续进来了两桌客人,还都是熟客,一桌是灯泡厂的大刘和董辉,一桌是黄燕燕几个嘉陵厂的女工,但回回都和黄燕燕挽着手出现的于荣芳今天却不在。
“荣芳今天相亲看电影去了,咱们几个过来下馆子,回去馋死她!”
几人进门就注意到了正在一旁写价目表的杜清,大刘和董辉顾及着男女有别,黄燕燕可就没这烦恼,径直凑了上去,一边嘴巴里就问起来:“小宋老板,怎么换菜单啦?”
“新加了点菜,想着干脆就重新写一份,以后要是还有新加的,就全部往这个板子上写。”宋明瑜一边剥蒜,一边跟客人们提前公布了新菜单,“今天就能点新菜了,回锅肉和姜爆鸭,对了,要是不想吃盖浇饭,现在可以单点,贵一点,但份量多一些。”
单点,那不就和国营饭馆一样?
在场几个都是不缺钱的,一听就心动了,于是除了店里的销冠招牌麻婆豆腐以外,黄燕燕那桌点了姜爆鸭,董辉大刘这桌点了回锅肉,都打算试试新菜的味道,要是好吃,以后又多了选择不说,单点这种形式还特别方便打包,不像盖浇饭,想着回家当个添菜吧,自带的那份饭又感觉有点多。
几人坐下来就叽叽喳喳的,黄燕燕这桌简直是你一言,我一句,话密得像一群百灵鸟一样,最近嘉陵厂抓效益,抓产出,可把她们累得够呛,“马上又到红五月,到时候忙起来哪还有时间过来针织厂这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针织厂的近水楼台就能吃上这么好吃的东西,咱们嘉陵厂的还得转五路电车过来,挤也挤死人!”
隔壁灯泡厂的俩男人听得闷笑:“这太阳打西边起来了,嘉陵厂的羡慕起针织厂的了,咱们全江北哪个厂子不是羡慕你们嘉陵厂,厂子又大,职工福利又好——你们每个月还发米面粮油呢吧?”
“那都是添头,正经工资也就那么点,涨的还不如物价涨得快。”黄燕燕支着下巴,“要是能天天吃到小宋老板的手艺,我不要那些福利也罢。”
她旁边的小姐妹笑了:“那你得多照顾照顾人家生意,最好是让她赶紧到咱们嘉陵厂那头去开饭馆,咱们嘉陵厂人多,愿意花钱下馆子的也多,到咱们那头去肯定能挣钱。”
“那不如我们灯泡厂,车间一水儿的男工人,个个都是力气大,饭量也大,一个顶别人四个。”大刘调侃,“小宋同志过去,就她露一手麻婆豆腐,我们食堂大厨都得来排队买。”
“小宋老板,你评评理,是咱们嘉陵厂好,还是他们灯泡厂好?”
宋明瑜把姜爆鸭端上黄燕燕那一桌,“哪儿都好,不过我还是习惯呆在针织胡同。”
黄燕燕正想哀叹一声,谁知道一吸气,一股辛辣的香味儿就钻进了她的鼻子里,一桌子的人都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哇,好香——”
这就是姜爆鸭?她夹起一块小的,还冒着热气儿呢,一口咬下去,鸭肉从牙齿上顽皮地溜开,那鸭皮又韧又弹,再一口,带一点点油脂,却紧实又入味的肌肉纤维撕碎,里头裹着的一点酱汁在嘴巴里翻滚漫开,黄燕燕仰起头,一边捂着嘴巴嘶哈嘶哈地吐气,一边忍不住感叹。
“嚎粗(好吃)!”
原本以为麻婆豆腐就是不可撼动的“挚爱”,可这姜爆鸭刚吃到嘴巴里,黄燕燕的爱就有点动摇了,两种菜都辣,可又是完全不一样的辣。
麻婆豆腐是感觉整张嘴都被花椒的麻和辣椒的辣味入侵了,就好像火烤一样,连带着呼出来的空气都有一股热烫的气息,姜爆鸭却是有仔姜的辛辣在里面,就好像三九寒冬一口热水下肚子,长时间工作之后疲惫不堪的四肢百骸都受到了滋润一样。
二选一,根本选不出来,这两个菜她都喜欢!
黄燕燕甚至发现这仔姜的妙处,它可以跟任何东西搭配,单吃一口不会咸,配合着鸭子吃又能中和掉肉上的油脂,如果拿来下饭那更是一绝,既不会盖过竹子甑饭的米香,又能增添一抹恰到好处的风味。
这么好吃的菜,她竟然没吃过!
不对,现在她吃过了,荣芳却没吃过。
黄燕燕暗自得意,今天发小于荣芳不在,这道菜是她先吃上,回头在荣芳面前终于是轮到她炫耀了,看荣芳这回不馋死,哼!
想着想着,黄燕燕又转头去看灯泡厂那一桌的情况——这两位大哥点的回锅肉,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董辉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微微眯着眼,感受着肉片在口中翻滚咀嚼的口感,这道菜是南城本地最出名的菜之一,几乎一提到南城,别人就会想到这道回锅肉。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道菜也是最难做的——珠玉在前,很难超越!
董辉对宋明瑜做的麻婆豆腐心服口服,可这道回锅肉,他没有报太大希望,想着能有那些老厨子五分手艺,对这么年轻的宋明瑜而言就已经算是优秀。
可谁知道,菜端上来,完全惊艳!
回锅肉,最重要的就是讲究一个色、香、味、形,四大俱全,色泽要红亮通透,香气要醇厚绵长,味道要肥肉不腻,形状要像是灯盏窝,蜷伏其中。
这就要求做菜的厨子,必须得从第一步选料开始,就胸有成竹。
用的肉必须得是坐墩肉,一层肥一层瘦,切得薄如蝉翼,入油锅后不能油太多,反而是要靠反复煸炒翻匀,才能把肥肉里头的油逼出来,后续豆瓣酱才能更好地融入其中。
有许多老道的厨子会增添不同的配菜来丰富这道菜的口味,像是糟辣椒,又或是青椒、韭菜,也有人用蒜苗、豆腐干,宋明瑜选的配菜却出乎他的意料,竟然是切得方块大小的苕皮!
董辉情不自禁开口:“小同志,你这个苕皮是自己做的吧,这绝对不是外头买的,这口感,又软又糯,外头不可能买得到这个质量的!”
宋明瑜却笑着摇摇头:“是手工做的,不过不是我做的,是去乡下赶集的时候买的。”
这说来还是意外之喜,有一家人原本是当时在办公室的临时供销大会上向她推荐自家的红薯和红薯叶,宋明瑜却用不上这两样,反而拍板在他家订购了红薯粉和苕皮,如今都在店里派上了很大用场。
这不就来了个感兴趣的,董辉一听赶集,眼神就黯淡下去一大半,“那太远了。”
他平时还要上班,能赶集的地方都离南城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是不可能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专门跑这么一趟的,干脆把这个念头丢开,专心享受起面前这一盘苕皮回锅肉来,还顺便敞开了话匣子。
“小同志,我也吃过很多种回锅肉了,该说不说你这个做法是真的正宗。有些人做的那回锅肉,连肉都选不对,用的还是肥多瘦少的五花,一口吃进去全是肥油,肉都快泡在油汤里了,稀稀拉拉的!”
“还有这刀工,那些信誓旦旦说自己炒了几十年回锅肉的老厨子,肉还切不成你这样薄,厚得能拿去当砖头起房子,怎么可能炒得出灯盏窝,一吃进去,外头裹着的什么豆瓣酱甜面酱,全糊到上牙膛了!”
显然,这些话在董辉心里头不知道憋了多久了,他自诩“美食家”,不仅爱做饭,也爱点评,可往常吃的那些都根本让人提不起点评的兴趣。
潦潦草草吃一顿吧,同行的人还笑他不知道珍惜:“这年头哪有几家馆子舍得给你肥肉,给你你就偷着乐吧,还真要吃瘦肉不成!”
董辉那个憋屈呀,这年头的确是无肉不欢,猪肉供应不充裕,大家肚子里头没油水,都信奉“肉香在肥”那一套,可一码归一码,这回锅肉用大肥肉做,它就是不好吃,不地道啊!
总算吃上了一顿董辉心里的“地道回锅肉”,他这心里头舒坦劲儿就别提了,洋洋洒洒地演讲一大通还没完,他还“点”对面的大刘:“大刘,你说这回锅肉怎么样?”
要跟以前那些人一样,说什么不好吃,不正宗,看他不拿出肚子里头多年来积攒的油墨水,好好跟大刘说道说道。
大刘吃得正香呢,被董老师点名起来,一脸懵:“什么怎么样,就……好吃呗?”
“哪儿好吃,你吃那么欢,你倒是说说看嘛!”
大刘更蒙了,这好吃,还能细说个一二三四?可董辉眼神灼灼地盯着他,大刘那筷子上的肉是往嘴里塞也不是,不塞也不是,想了大半天,憋出一句:“炒得好吃!”
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吗?董辉傻了眼,想再问,大刘已经低下头,吭吭哧哧地刨饭了,等会……刨饭?
董辉赶紧往盘子里一看,“大刘,你这人降不讲义气!你倒是给我留几筷子啊你!”
董大厨顾不上再发表美食感言了,他再不下筷子,这一碟子菜都成大刘的“肚中之物”了,他还一个人在这儿说单口相声呢!
两桌子人争先恐后地“抢菜”吃饭,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满是幸福,一屋子的香味儿,配合上食客们真心流露的“现场吃播”,顿时过路的也走不动步了。
门口“免费送汤”的牌子还挂着,还踌躇会不会太贵的人,心思也浮动了,要不,今天就在这儿吃一顿……下个馆子?
正巧轮班的时间也到了,小饭馆顿时迎来了一波营业高潮。
基本都是针织厂和附近这些厂子的工人,有些是原本就在小饭馆吃过,跟黄燕燕她们一样,好不容易等到小饭馆开门,赶紧过来排队吃饭的,也有头一回进店,想看看这家店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一天天都有人在这儿吃饭的。
等这些桌上也陆陆续续上了菜,最开始来的两桌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付过钱结了账,夏娟去收拾桌子。
黄燕燕忍不住就问:“小宋老板,你这店怎么连个招牌也没有啊?”
宋明瑜瞅了个空当,正在门口坐着休息呢,听她发问,她就笑着回答: “刚开店那会不是觉得太贵了吗,就没做。后来就忘了,反正大家来吃饭,知道我在胡同口这儿,也不会走错。”
“小同志,这个想法可要不得。”董辉擦干净嘴,插话进来,“你听说过没有,人靠衣装马靠鞍,咱们要是有个什么正经场合,那都得穿得利利索索的,更别说你这还是个饭馆,正经是个门面铺子。”
他见宋明瑜还是那副笑容,担心她没听进去:“我跟你说,你可别小看这个,观音街那边你最近去了没?听说那边打办的现在都不怎么管了,街上一下子涌出了好多做生意的小摊贩,这没人管了,大家心思都活泛,说不准什么时候你们针织厂这边就开起了其他的小饭馆,像咱们这些老顾客当然不会认错,但新来的会不会把李逵认成李鬼,可就不好说了!”
“这位大哥说得对,小宋老板,这个你真得考虑一下。”黄燕燕附和道,“我每次在厂里给人家推荐你的店,人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都说不出来,只能说是针织胡同那家,以后要是不止你一家,她们搞不好还真会认错,我可不要帮别人做宣传呢!”
大家都这么说,宋明瑜也意识到好像确实是这样。
她是习惯了自己就在这儿开饭馆,反正又不会挪窝,可是对来这里吃饭的人来说,这年头没有某某点评,也没有什么地图导航,大家基本上都是靠口口相传来宣传推广。
要是真有哪家店跟她位置差不多,还做类似的菜色,那还真容易搞混淆。
而且别的不说,挂在门头上似乎也看起来更正经像个吃饭的地方。
宋明瑜有点心动。
不过这门头不像是其他东西,像价目表,只要稍微看上去规整一点就行,大不了后面重新做,一个好的招牌不仅名字要好记,牌子也得好好做,好多百年老店不就是那一块招牌嘴值钱吗?
说不准,她的招牌也一样,以后会一直用下去。
“谢谢,我知道了。”宋明瑜先谢过他们的建议,毕竟这些老食客也是真为了小饭馆的未来着想,“我好好想一想,看看这个门头的招牌怎么做。”
她听得进去建议,黄燕燕几人就更高兴了。
几人兴致都很好,董辉干脆又折返回店里,打包了一份麻婆豆腐回去,说是晚饭多添一个菜,哄老婆儿子开心。
临走时,他还给宋明瑜提了个建议:“这招牌名字不一定非得大,我觉得是得有特色,你看街上有什么解放饭馆,工人饭店,劳动饭店,但大家可真不一定能分清它们谁是谁,我头一次听说解放饭店的时候,还以为是解放工厂他家食堂对外营业了呢,你这饭馆味道这么好,招牌一定得做得有特色!”
等这两桌人离开,杜清的价目表也写完了:“宋老板,你看看。”
她动作细致,但效率可一点都不低,横平竖直落笔稳得不行,宋明瑜乍一看,还真像是印刷出来的一样,板板正正,特别方便看。
杜清还仔细地调整了字距,保证它们中间有一定空隙,不会挤挤挨挨地粘在一起妨碍阅读,但又节省了许多空间。
“后面你要是加别的菜式,可以直接从下面的空白开始加,看上去就很规整不杂乱,类别我也留了空位,在右边这一栏,主食下面的位置,我想着如果以后你要做其他的小吃、凉菜之类的,可能会需要用到。”
这些要求都是宋明瑜没提的,但杜清都提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把这些可能的场景都预演了一遍,这样一来,哪怕之后的内容是宋明瑜自己写,她也能循着杜清规划的空间做上去,也不会破坏价目表的简洁美观。
和原本宋明瑜自己做的简易菜单相比,杜清这份简直是超出预期的好,更打动宋明瑜的是杜清这份尽善尽美,甚至是有点完美主义的态度,于是在原本三块钱的基础上,宋明瑜又额外多发了一块钱的红包:“辛苦了!”
杜清却没马上离开,而是主动向宋明瑜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刚刚听到你们在讨论招牌的事情……不知道你是打算做活字印刷,还是想找人手写,如果是手写,我想向你推荐一下我自己。”
第27章 第 27 章 八千爆更~收藏3000……
宋明瑜沉吟了一下, 印刷太一板一眼了,手写如果也是印刷体,那和印刷出来的效果差不多,“我还得考虑考虑, 可能想要一点和价目表那种类型不同的。”
“印刷体只是其中一种, 我还会其他的!”杜清急急忙忙地解释, “如果你需要的话,什么都行, 楷书, 行书,隶书,篆书, 颜柳欧赵, 苏东坡,米大家……我都能写。”
“都能写?”宋明瑜听呆了, 会一种书法,她还觉得正常,这杜清报书法名字跟报菜名儿似的, 她这是不小心用精灵球抓了只民间书法大家回来?!
杜清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 觉得宋明瑜是不信, 她语气强烈了一些:“我家有笔墨纸砚,如果你不信,我明天带来现场写给你看。”
“不用, 不用。”宋明瑜倒也没有真的怀疑她, 毕竟杜清写出来的价目表已经足够漂亮,两人已经有过一次合作,杜清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跟她撒谎。
但她需要时间, 慢慢考虑这个重要的“招牌”,到底是什么样子。
“这样,等我考虑一下,如果找你的话,到时候咱们再联系。”
“行。”杜清也没真的想今天就能把事情敲定,她收起自己的书写工具,起身告辞,“我住在大十字旁边,如果要找我,可以去旧货市场。”
“好。”
送走杜清,夏娟和宋明瑜两人合力把新的价目表给挂在了墙上,旧的那块黑板则是拆了下来,暂时没想到有什么用,干脆就放在东厢房,回头拿给宋言川他们写写画画玩儿。
字迹清晰规整,整个菜单比之前放大了一倍不止,每个客人几乎进来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新菜单,盖浇饭什么价格,单点什么价格,单点需要另外购买米饭,这些东西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尽管上了两个新菜,但反而流程比以前更顺畅了,像以前那样时不时拉着夏娟问问题的客人一下少了许多。
这边夏娟能腾出更多时间帮宋明瑜打下手,那边,宋明瑜也感觉更轻松了一点,甚至还能忙里偷闲,和客人闲聊几句。
这年头,工人的工资相对是比较高的,来这儿吃饭的绝大部分都是工厂职工。
也因此,大家聊的内容,除了生活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就是厂里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
尤其是这两年出了新规定,许多工厂也搞起了承包责任制,有些员工抱怨责任制之后,厂里压力变大了不少,“以前还知道关爱职工,现在是一视同仁地当驴使,你说不努力吧,也行,到了月底,人家拿十块钱的奖金,你就拿死工资,谁心里能舒服?”
“说是铁饭碗,铁还是铁,但这大锅饭比前些年吃着塞牙多了,那会厂子哪管多少效益呀,咱们一年多少的指标,就造多少的东西,闷着头干活儿就完了。”
还有人抱怨领导的想法变得太快,“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要动这个,明天就要动那个,一开口就是新技术就是进修,还要拉流水线,要跟风搞什么出海挣外汇——也不想想咱们那厂子能有这个能耐吗?果不其然,交上去的审批就没能下来,现在厂长据说愁得头发都掉了,我看啊,我们织染厂说不定又要换个厂长了。”
时代变化太快,所有人都身处其中,被浪潮打得一脚深一脚浅,但最终还是落回了眼前的三瓜两枣上,“咱们还有铁饭碗能端就偷着乐吧,现在找不着工作的那么多,个体户那么累工商局想搞那什么营业执照的听说都得排队了,我看再过两年,连给个体户打工都能成香饽饽。”
这小饭馆不就是个体户吗,顿时就有人冲说话这人使眼色,让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宋明瑜抿着唇笑了笑:“叔叔也没说错,干个体户确实累,你看我天天都在店里头忙活,晚上客人什么时候吃完,我什么时候才能关门,就是挣口辛苦钱。”
她给人递了台阶,那人顿时表情和缓多了:“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干个体户辛苦——那个小同志,再帮我打包一份麻婆豆腐!”
宋明瑜应了一声,等这一批客人吃完走人,她伸了个懒腰,拉着夏娟在门口坐着晒太阳,这年头的房子虽然比前世的大,可这平房的实心墙把采光挡了个结结实实,她要是不趁着空闲出来跟太阳待上一会儿,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要松掉了。
要是这店面能大一些就好了,宋明瑜托着下巴,现在小饭馆容量有限,四套桌椅板凳齐上阵,也扛不住客人们对新菜的热情,这姜爆鸭和回锅肉登场好几天,点的人就没停过,往往一桌人进来还没想好吃什么,瞅见隔壁桌的吃上了什么菜,就跟着点什么菜。
哪怕加上以前的菜色,一共也才六种菜,小饭馆后面肯定还会上新,尤其是夏天快来了,饭前饭后吃的喝的,到时候估计都不会少,就靠她跟夏娟两个人,到时候不知道忙不忙得过来。
要再找一个帮工来帮忙吧,一方面,她没有合适的人选,另一方面,小饭馆根本挤不下那么多人,到时候帮工没帮成,反而帮倒忙,宋明瑜更有得头疼了。
除非把店面再扩大。
不是没有客人在抱怨她这儿地方太小,施展不开:“小同志,你这饭菜是真的好吃,但多来几个人吃饭,得拆出来两三桌,聊天也不方便,还得来来回回地走几趟才能把所有菜都吃到,都吃成流水席了!”
夏娟还问宋明瑜,要不要再找之前的路子,去买几套桌椅板凳,可宋明瑜觉得不太合适——倒不是木器厂那个赵工不肯,而是她门前就这么点位置,再往外摆,那外头过路都要受影响了。
现在就四张桌子,有时候骑二八大杠的路过,还要先响铃提醒一下这些客人往边儿上躲一躲,不要撞到自行车了呢。
不过,这些事儿就不是一时半会能一口气做成的了,宋明瑜不心急,不但不急,她还打算慢慢来。
现在小饭馆的收入营业额都很稳定,比之前她带着弟弟连下一顿吃什么,要怎么规划钱才能够两人生活,还够弟弟上学都要想半天的日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口一口走,她好不容易才在八十年代站稳了脚跟,认识了温柔可亲的邻居林姐,日子过得也挺好,要是还跟前世在大城市漂着那样,为了高昂的房租,被迫在低廉的牛马社畜生活中天天卷个不停,那老天爷给她第二次人生,不就是白过了?
宋明瑜心态放得很轻松,还劝夏娟也放轻松:“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儿就行,夏阿姨,你也别顾着自己忙,有时间多和小绍出去走走看看,你在小饭馆辛苦了一整天,也得放松放松,人不能一直紧绷着,小绍也是,他干的还是体力活儿,出去逛逛街,散散步,多少也能喘口气。”
说夏娟自己,夏娟可能还会觉得她不累,没必要,但提到儿子薛绍,夏娟就是真的心疼了,她如今也知道薛绍干体力活的代价,那肩膀上的血痂是一道结完一道又来,跟绳结扁担之类地方经常摩擦的那片皮肤甚至都长起了茧子。
就像儿子不能劝她待在家里一样,夏娟知道儿子辛苦,却也不能让他什么也不做,她决定听宋明瑜的建议,带着儿子出门逛逛街,消遣消遣——他们回城这么久,还没这么惬意过呢。
……
宋明瑜也打算去逛街。
黄燕燕提到的观音街令宋明瑜颇有些好奇,正好林香最近心情不太好,她吃过晚饭,干脆就拉林香一起去观音街那边逛逛:“在家闷得慌,还不如出去走走。”
观音街在大十字那边,离针织厂还隔着一段距离,林香有意婉拒,她不放心的几个孩子单独在家,陈景行却说他会看着弟弟妹妹,让他妈放心跟着宋姐姐一起出门逛街。
林香转念一想,胡同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家待着,她嘱咐景行锁好门栓,除非她和宋明瑜回来,否则谁叫都不要开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再不济,厨房和隔壁蒋晓霞家还是通着的,几个孩子叫一声,徐伟康和蒋晓霞两口子也能过来。
陈继开是不在家的,上次两人吵架闹得不欢而散之后,最近他晚上都很忙,要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往往她睡了那人才回来,家里家务又都做完了,她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做,“行,那咱们就出去走走。”
她也没见过观音街那所谓的夜市,她也有些好奇,之前还说什么打办城管管得严,现在难道风向又变了?
林香换好出门的衣服,把头发重新盘起来,问几个孩子要什么,兄妹俩都摇摇头,宋言川却高高举起手,“我、我有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
“我要跟你们一起出门!”
这当然是不行的,陈景行跟提小鸡仔似的,轻轻松松就提着他后脖子给人提溜回去了:“今天老师让你重新抄的古诗你还没抄呢。”
宋明瑜笑吟吟看热闹:“言川,不怪姐姐不帮你,你要是作业做完了就能去……哎,下次你早点把功课搞定?”
当姐的哈哈一笑,挽着林香,两人跟亲姐妹似的,亲亲热热地出胡同去,隔着老远还能听见她们跟邻居们打招呼的声音,宋言川耷拉着脑袋坐回了桌前。
看来看去,就他最苦,陈念嘉作业早就做好了,人家在预习明天的功课,景行哥更不用说,他现在严重怀疑景行哥就是连环画里画的“机器人”,不用吃饭睡觉,只要拧一拧发条,就能无限做功课。
他也想当机器人啊,小不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古人都是几千年前的老老老人了,怎么他一个新时代的少年,还非得背古诗呢,还叫《静夜思》!
小不点望着窗外明亮的月光,又低头看面前的作业本,长叹一口气。
人家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是人在作业堆,想玩想得慌!
宋明瑜对弟弟像个越狱不成功的小鹌鹑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她和林香两人慢慢散着步往观音街走,春夜的月光洒在街道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月光更亮,还是街灯更亮。
清风徐来,偶尔也能看到穿着工装的男男女女,还有骑着二八大杠,在夜色中穿梭的年轻面孔,甚至天都黑了,还有人没把自己娃娃给牵回家里,几个半大小子拿着细细的木枝戳地上蹦来蹦去的蚂蚱玩。
虫鸣声中,两人的影子被街灯拖曳成长长的一道。
林香和宋明瑜闲聊,她今天又从陈念嘉嘴巴里听到了宋言川在学校的糗事,这会儿拿出来和她分享:“上次景行为了让言川好好学习,跟他说五年级课本上孙悟空那事儿,你还记不记得?”
宋明瑜当然记得:“言川那天还跑去书摊租了全套的《西游记》,可豪气了,那天他还问我,南城百货大楼有没有卖这本书的,他想买来读。”
她说起来就好笑,“林姐你也知道,言川平时考试写错别字,老师让他把错别字订正了多写几遍他都磨磨唧唧的不肯写,听说有《西游记》,那是手也不疼了,脑袋也不晕了,恨不得天天抱着翻来覆去的看,三打白骨精那一章他都会背了!”
“就是三打白骨精!”林香笑得不行,“今天老师让他们背语文课本上的古诗,其他孩子都好好背书,就言川不背,他跟老师说,他会背三打白骨精,一篇比好多首古诗都要长,他这学期都不用背了!”
“这熊孩子!”宋明瑜睁大了眼睛,“……我不会被请家长吧?”
“不会不会。”林香努力忍住笑,对她摆摆手,“念嘉是学习委员,她盯着言川背完,又去老师面前背,老师就只是说了他几句,让下次别淘气。”
“还好有念嘉。”宋明瑜谢天谢地,“我可真不想因为请家长去学校,我看见老师就头皮发怵。”
“不会请家长的。”林香安抚她,“念嘉说,言川现在上课也不打瞌睡了,也不跟其他同学闹矛盾了,老师觉得他进步很大,要是这次期末成绩再能进步进步,言川以后慢慢就养成好习惯了。”
“还是得感谢念嘉和景行,要是我来带言川……我还真是带不来。”宋明瑜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我肯定在他第一遍背不会的时候就崩溃了。”
“年轻就是这样,你看我们做了父母,不会也得硬着头皮会。”林香嘴角噙着笑意,“我也就初中毕业的水平,能看懂什么题目?但孩子做题,我就得在旁边看着,不是要逼着他们做对做好,而是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能敷衍。”
“你都想不到,景行小时候比言川还淘气呢。”林香分享起儿子的黑历史一点不手软,“那时候我们还挤在大院子里住,偏僻得很,一个院子住得有五六家人,有人家里小孩特别淘,就带着景行和另外几个小孩跑到附近村里去,趴在人家晒谷子那地方上玩。”
“后来呢?”
“后来就被人家给抓到了,景行又跑得慢,一下摔在谷堆上,耳朵后头给戳个眼。”林香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给那家人给吓得不行了,生怕小孩有个好歹,我们也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两家人见了面就一个劲儿说对不起。”
宋明瑜听得目瞪口呆:“……就现在那么乖的景行,以前竟然那么熊?!”
“男孩子小时候就没几个不熊的。”林香说道,“还是念嘉出生以后,不知道怎么的,景行忽然就稳重了很多,也不跟那群孩子们天天在外头疯玩了,我和你陈叔叔要上班,本来说念嘉在托儿所带着,后面就直接去念小学,景行不肯,一有空就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他现在带言川的方式,跟当年带念嘉一模一样。”
“怪不得念嘉亲近哥哥,我和言川年纪差得大,他再小一点那会我正好在上学,这些事情我都没感觉。”
“但言川还是粘你。”林香感叹,“你不知道,每天晚上快到小饭馆休息那会,言川都会一直往院子门口张望,他知道你忙完工作就会来我家等他做作业,每天都会等你。”
宋明瑜沉默了一会儿:“听他们说观音街有人卖吃的,等会要是遇上什么糕点糖果,我买些回去给他们三个分,林姐你别跟我抢,我请客。”
林香忍俊不禁:“行,不跟你抢,不过这观音街我还没去过呢,之前不是不让摆摊吗,现在又能了?”
……
事实就是,能了,就连宋明瑜也没想到,观音街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这儿原本有座寺庙,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关门谢客,如今尽管庙还在,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去,反而是庙前那一条两百来米,平坦宽阔的街道,成为了南城人经常散步的“步行街”。
这会儿天色刚暗下来,观音街却热闹得像是白天一样,摊贩们带着大大小小的油灯,甚至还有人捧着蜡烛,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引来城管,摊贩们并不像前世宋明瑜去的那些夜市一样吆喝叫卖,但见着有人经过,他们还是会压着声音推销。
“麻糖,又甜又香的麻糖。”
“卖袜子发卡,多买有优惠!”
宋明瑜和林香甚至还看见有人拿着报纸在到处问,等那人走过来她们才知道,人家是专门的“播音员”,五分钱就能让他帮忙念报,人家不仅念,还帮忙把新闻翻译成普通人也能听懂的话,就她们关注这会儿,那人就念了好几个新闻了,起码挣了一两毛钱!
“挣钱的法子还真是多。”林香颇有些感叹,“以前哪有这些想法,养鸡养鸭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清缴了,好不容易母鸡下个蛋,想拿去换一捧粮食,也得先想想这算不算投机倒把。”
“现在不一样了。”宋明瑜把店里那些客人的话转述给林香听,“跟我一样自己开店铺做生意的现在多起来了,那天张叔叔带小蝶来买回锅肉,还跟我说呢,现在房管科一周能接到两三家问‘破墙开店’是怎么个流程——就两个月前我开店那会儿,这事儿还没人问津呢。”
林香显然也是听到了一些传闻:“是,针织厂现在好像也有些女工在外头做副业挣外快,听说都是卖给那些专门接单子的掮客,一单没多少钱,但天天做,钱就多了。”
有人擅长钩织,什么毛衣、手套、围巾、帽子都能做,还有的会纳鞋底,那叫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掮客是南城这边的话,和中介的意思差不多,宋明瑜鼓励林香也试试:“林姐,你裁衣服手艺那么好,完全可以跟她们一样去试试嘛,你给念嘉做的衣服,哪件胡同里头这些阿姨不来问,上次高阿姨还说想给小蝶做一套一模一样的做不成,还是请你帮她做的呢。”
林香眨了眨眼,在宋明瑜耳朵边小声笑着说道:“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
前头物价上涨那次乌龙风波,算是让她好好体会了一把担惊受怕的滋味,“物价涨,工资也不怎么涨,我想多挣些钱补贴家用……我打算去问问看。”
宋明瑜对她比了个大拇指:“林姐,你肯定没问题!”
……
观音街两百来米的长街,可谓是五花八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甚至还有人摆了个小摊修鞋子,宋明瑜对吃的最感兴趣,她先拉着林香逛了起来。
大部分摊主都是卖糕点,像是南城这边爱吃的小蛋糕,用鸡蛋和面粉做的蛋糕口感松软,甜度刚刚好,还有一点点油香,还有用大米做出来的三角糕,带着米香,还有一点点发酵出来的酸味,宋明瑜能一口气吃好几个。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炒瓜子花生,还有做果脯果干的,两人一路走,一路手上就多了些油纸包,味道是真好吃,宋明瑜往林香嘴巴里塞了个苹果做的果脯,酸酸甜甜,还带着苹果天然的果香味,林香有些懊恼:“早知道今天就该挎个包出门,这些东西给他们做作业的时候吃,又不会影响吃正餐,又有滋味。”
“反正这街就在这儿,又不会长脚跑了,咱们经常过来逛就是了。”宋明瑜安慰她,“林姐,你看咱们逛了好一会儿了,也没见抓投机倒把的人来。”
“现在谁还抓投机倒把的呀。”旁边一个摊主插话道,“早就不管了,城管也不来了,就上个月这街上还没什么人呢,现在摊位都靠抢了,来晚点都没地方!”
“怪不得这么多人来逛。”林香颇有些好奇,“大哥,你们出来摆摊,厂里不说什么吗?”
“厂里有什么好说的,效益就那样,一个月拿个死工资,出来挣点钱,家里老婆过得好点,这不是天经地义嘛。”那摊主嘿了一声,努努下巴,“喏,就斜对面那个地中海看见没,那是我们车间主任,大家还在一条街上摆摊呢。”
林香光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和主任在同一个地方一起摆摊,她就觉得这个想象有点可怕,赶紧打住,低头看一眼,还真让她瞧见了合适用的东西:“你这墨水多少钱?”
摊主比了个“五”字:“五毛。”
林香盘算了一下:“三毛五,行吗?行的话我要两盒。”
“行啊,来者是缘,三毛五就三毛五,再送你一支铅笔!”
摊主笑开了花,林香表面上看着还淡然,等过了摊位,她这才拉着宋明瑜,语气有些激动:“竟然只要三毛五!”
她把包装盒上头的牌子名称给宋明瑜看,这是南城本地最出名的红岩墨水,一瓶要七八毛,贵的时候一块钱都有价无市,关键是陈景行现在做题的时候多,钢笔墨水是得特别快,家里是用一盒还要备一盒,回回买墨水,林香都觉得钱包疼。
这三毛五一盒,两盒才抵得上供销社一盒的价钱,实实在在便宜了一半,林香忍不住就挂了笑容:“这下好,景行不用愁墨水的事儿了。”
“说不定……不,肯定刚刚那个摊主就是红岩墨水厂的。”宋明瑜压低声音,“我之前去江阳进货的时候,不是跟林姐你说过,我遇见了认识的人嘛,那个人之前卖过我锅碗瓢盆,他就经常去厂里收这些所谓的‘残次品’,价格都特别便宜,哪怕卖三毛五也有得赚。”
即使如此,林香也心满意足,毕竟她也是真的得了实惠,接下来她连吃的也不买了,一双手紧紧地捧着两盒墨水,不让别人把它们碰洒,又逛了一阵,她却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一个看上去颇为眼熟的身影正站着跟人兜售着什么。
她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宋明瑜走了两步发现她愣了:“林姐?”再一抬头,宋明瑜也发现了同一个身影,“那是——”
“嘘!明瑜,咱们走快一些。”
林香拉上宋明瑜,脚步变得匆忙了许多,两人走出去好大一截,在一棵要几人环抱才能抱住的榕树下藏住了身形,这才微微从树后探头出来看。
“林姐,那是陈叔叔……我没认错吧?”
林香沉默了许久,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的目光凝在了那个身影上。
陈继开说他很忙,这段日子会一直在机械厂加班,会忙得晚上很晚才能回家。
可现在,她却在观音街看见了自己的丈夫,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面前放着两个曾经令她大为光火的麻布口袋,露出了半截麻白色的布料头子出来。
那件工装入夜以后蓝色就跟泼了墨一样,显得陈继开整个人都很没有存在感,可他脸上的笑容又堆得足足的,无论是谁路过,他都满面笑容,点头弯腰地让对方瞧一瞧他摊位上的货:“看看,布料便宜卖了!”
有许多人被他的吆喝吸引,可等看到里头的烂布头子,要么就摇摇头说这东西没人买,要么就站在那和陈继开砍价,陈继开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和对方交涉。
“没想到陈叔叔也会来观音街摆摊。”
林香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丈夫。
为了那么一分钱,两分钱的差价,这个面子看得比天大的男人使劲浑身解数,要是说服了客人,成功地卖出去一些布料,他就搓着脸颊显得欣喜不已,要是人家看了也不买,他就在原地踱来踱去,时不时跺跺脚。
林香的心里有莫名的情绪在缓缓流淌,宋明瑜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姐,你还生气吗?”
林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人站在原地看着陈继开吆喝着卖那些用粮票肉票换来的布料,没有惊动陈继开,而是悄悄地绕开,从路的另一边折返回了针织胡同。
晚上,林香难得地没有很早就熄灯上床,等儿女都睡下后,她点着油灯,拿出毛线慢慢地织。
陈继开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又深了一层,浓郁的夜色将整条胡同都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雾,温度比白天低了好几度,陈继开一边哈着气,一边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家里的门。
往常早已睡下的妻子却坐在窗边,静静地织着东西,陈继开颇有些意外,却没想那么多,而是赶紧在门口的毛巾盆里凑合着用冷水洗了一把手,擦干净之后,一屁股坐到了妻子身边。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正好你还没睡,这钱给你。”
林香默不作声接过来,陈继开像是在解释似的,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袖子,又把袖子放了下来:“之前继先……他们给我的那些布,我都想办法处理掉了,钱都在这里头,剩下的是我挣的外快——我不是一直在给杂志投稿吗,有两篇中了《南城文学》,这两天钱才汇到,所以之前我一直没说。”
他语气有点轻,有点小心翼翼,“……别生气了。”
第28章 第 28 章 双更合一
“陈老师这么乖的, 怪不得今天林香愿意请咱们大家伙喝茶呢。”
竹桌子边上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林香没奈何地轻打了一下说这话的高彦芝,但脸上也晕开了一丝笑纹,环顾一桌子女人们的脸庞, 她端起茶杯:“别听彦芝胡说, 这不是大周末的, 我想着咱们难得都不忙,一起出来坐坐。”
的确是极其难得地都不忙, 这年头虽然都讲究上六休一, 可总有要调班的时候。
尤其是前头针织厂,不对,应该叫针织总厂发下了“成为全国行业第一”的宏愿, 如今流水线上的弦是绷得越来越紧, 就连林香她们这些老职工,也免不了偶尔得披挂上阵, 周末跟着一起加班。
她好久没像是今天一样,舒舒服服地喘过一口气了,当然, 高彦芝刚刚揶揄的那一句林香也不能完全否认, 她心里的这份轻松说和陈继开一点没有关系那是骗人的。
原本她都已经失望了, 谁知道会在观音街遇上丈夫那个好面子的跟别人一样,摆摊卖那堆破布。
那些烂布头子自然是不值多少钱的,哪怕陈继开口若悬河, 最后还是亏了一笔才处理干净, 好在他不声不响地投了稿,拿了不少的稿费,窟窿填上了不说, 还比之前的存款多了一些。
不仅如此,胡同里头长了眼睛的都发现了,陈继开最近乖巧得不像话。
倒不是说他之前跟林香不好,而是陈组长这人就好一个面子,在外人面前他就希望老婆多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多表现出对他的崇拜尊重,最好是百依百顺。
可现在呢,那是林香说东陈组长不敢往西,林香就是今天说太阳是扁的,陈组长也得说一句“我老婆就是眼光独到,不被表象迷惑一眼看穿本质”!
多让人稀奇啊,大家前头还担心他俩闹别扭,这下和好,众人是又庆幸,又羡慕这夫妇俩感情好,其中蒋晓霞又是感触最深的那个。
今天谁都没带儿女,一桌子人除了宋明瑜还年轻没处对象,剩下个个都是已婚妇女,里头又唯独她蒋晓霞和徐伟康是半路夫妻,在人前自然是万般如意,可关上门过日子,徐伟康就是个没主意的闷葫芦,什么都要她提了才做。
蒋晓霞前头还背地里跟丈夫说陈继开这人太在乎别人看法,得了面子丢了里子,现在才发现人家陈组长心里其实很拎得清谁更重要,要不都是一个胡同的,怎么就没见徐伟康跟人家陈组长一样,在外头处处都夸自家老婆好。
“今天这地方还是陈组长选的吧,选得是真好,这什么坝坝茶,我还是第一次喝呢。”
夏娟摸了摸竹藤编的椅子扶手,凉爽的清风从那些缝隙中透过来,整个人都舒适又惬意,视线往上,是一棵参天的黄葛树,根系虬结,都冲出了地面,她们这会儿就坐在树荫下头,阳光洒在茶碗上,像是洒了一层金箔。
“我也是第一次,这茶也好喝。”
“咱们喝的应该是沱茶。”宋明瑜打了个哈欠,听着其他桌子传来的低低絮语,还时不时有小孩滚铁环的声音,她有点发困,“其实也有什么蒙顶甘露,什么竹叶青的,好像隔壁桌喝的就是什么香茗?”
“那些太高雅了,喝不来,喝不来!”高彦芝一个劲儿摆手,“都叫坝坝茶了,不就是跟咱们这样,找个露天坝子,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你说的那些,就适合摆在什么高级餐厅里——就南城百货大楼那旁边,民族路步行街那就开了一家,听说一杯茶得要一块钱!”
其他人听得晕晕乎乎的:“一块钱?那是喝茶,还是吃饭啊!”
“一块钱都能在明瑜的小饭馆里头点个有荤有素有饭的套餐了。”蒋晓霞还记得她那碗“赶鸭子上架”的肉末茄子,那还是一海碗的盖浇饭,她都心疼得不行,“我之前做的那么多泡菜,一坛子也才两三块钱……那会儿白菜多难买!这,这么折腾钱,简直是钱多了烧得慌!”
胡同里谁不知道蒋晓霞抠得跟《儒林外史》的严监生一样,这会儿都纷纷笑起来。
林香提起长耳茶壶,给众人续上茶,宋明瑜把风吹得有些盖住的油纸袋又撑开一些,招呼大家都吃糕点:“喝茶就得配点心,我在大十字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协盛隆的萨其马和鲜花饼,平时可买不到,咱们不能浪费。”
高彦芝给面子地拿了一块萨其马:“吃,都吃,这协盛隆都关门好多年了,没想到竟然又开起来了,还是这个味道好,用料真扎实。”
“就是。”林香也感叹道,“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长大能吃得起陆稿荐的酱牛肉,协盛隆的萨其马——”
“还有王鸭子的挂炉烤鸭。”夏娟接话。
陆稿荐是几十年前苏州传来南城的高级货,协盛隆是开了百年的老糕点铺,王鸭子是本地最受欢迎的卤菜档口,提起这些,阿姨们都会心一笑,颇有同感。
林香笑容怀念:“一晃就几十年了,这些老店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开了,谁知道真让我们给等到梦想成真这一天。”
陆稿荐重新开业那天,人多得挤都挤不进去,陈继开硬是抢了半斤牛肉回家,两个孩子也觉得不错,但并没有父母说得那么天上有,地下无,“景行觉得不如他宋姐姐店里的东西,物美价廉,好吃得不得了。”
“咱们那吃的不是味道,是回忆。”高彦芝一针见血地说道,蒋晓霞捧着手,把最后一点萨其马的碎渣给吃下肚子,这才颇为感叹地开口,“这些老字号都开了,现在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看来干个体户日子会越来越好了。”
林香家里是订了各种报纸的:“我前头看报纸上写的,‘要加强对个体经济的扶持,鼓励个人创业发展’,说不定以后大街小巷都能开满各种各样的店,到时候咱们买什么都不用去供销社了,进这些店就行。”
“明瑜那小饭馆生意就好,这趟车指定能赶上。”高彦芝有些关心,“不过明瑜啊,我天天下班回来你那店里都坐满了人,你跟娟儿两个人还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宋明瑜吃一块果脯,是夏娟去观音街买来的,“我和夏阿姨现在打配合都熟悉了,加上店里的菜也固定,反正来来回回就做那些,流程都熟了,我还打算着说要不要扩建一下呢。”
之前黄燕燕她们来店里吃饭,就让她加个招牌,宋明瑜后来左想右想,招牌是肯定要挂的,但要就孤零零一个大招牌,门头还是这么小,始终感觉不协调,“我想着,能不能把我现在住的东厢房给并进去,这样就能宽敞一点。”
“东厢房并进去,你睡哪呢?”林香说道,“我和你陈叔叔就睡堂屋,你别看着就少了一道门,但睡堂屋可比厢房里面要吵多了,本来你早上就起来得早,要忙活一整天,要是睡不好觉,你白天都没力气炒菜。”
“而且明瑜那间房,本身也不大。”夏娟现在也敢主动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了,“我觉得要不再和房管科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往其他地方挪一点位置。”
“哎呀,要我说,直接盖个小二层不就行了。”蒋晓霞嘴巴里吃个不停,一口沱茶喝下去,她顺了顺喉咙,“二层拿来住,一楼用来开饭馆,不两全其美嘛!”
“那一楼光线可就不好了,黑漆漆的多影响食欲。”高彦芝又提出了不同的建议,“咱们背后不是没人住吗,要是能往背后那块匀一匀,又能扩大一些,还都是临街的,一点不影响做生意。”
宋明瑜哭笑不得:“等等,我还没想好呢,各位阿姨,咱们这怎么感觉讨论得我马上就得去找房管科,今天就得把事儿办下来一样。”
“都讲先来后到,你不做这事儿,别人就抢着把地方要了,到时候你多吃亏。”蒋晓霞给她支招,“趁着现在街上没什么别的店,到时候店多了,你想要都没了!”
“你蒋阿姨说得没错,《南城晚报》现在就在宣传什么南城美食文化。”林香说道,“说是要搞个什么小吃比赛,我把那一块剪下来放你屋里了,你还没看吧?”
宋明瑜摇摇头,其他人干脆连这事儿听都没听说过:“啥小吃比赛?”
“这几年不是江南那边好多菜都传到我们这边来了吗,南城这边的意思是,咱们本地的菜不比这些外来菜差,想在本地搞一个美食评比,就用小吃来比。”林香跟众人解释,“到时候好像连电视台都要来。”
“我嘞个乖乖。”蒋晓霞连乡音都出来了,“那这一下子,南城不晓得好热闹哇。”
不说别的,光是观音街那一条街上做小吃零嘴的,这下估计都不会错过机会,而且《南城晚报》可是南城最权威也是最流行的报纸,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会去凑热闹。
“又是坝坝茶,又是小吃比赛,我看我们这个夏天是不愁没事儿做了,这一天天的在车间里待着,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高彦芝颇有些高兴,“对了,我娘家侄女也打算来南城,到时候带她一起去。”
“你娘家侄女?”蒋晓霞八卦之心熊熊燃烧,“来南城干啥的?”
“应该是找工作吧。”林香说道,“不过这四五月的,好像没什么厂子需要人,就前头接收那些知青还有职工子弟都接收不过来,一连扩了三个车间,这都还剩了些人在排队。”
高彦芝把手一摆:“不是,我那个侄女没什么文化,初中都没毕业,进不了厂子——我让新民在厂里找了人问,正好邹主任家缺个保姆,我就推荐了我侄女,这回过来就是试工的,要是干个两三天没什么问题就留下。”
蒋晓霞“哦”了一声:“这保姆一个月能挣多少啊,得包吃包住吧?”
“那肯定包吃住的呀。”宋明瑜说道,“邹主任可是设备科的大领导,家里套房大几十平呢。”
她爸以前就是设备科的,这算是“渊源颇深”,高彦芝解释,“三餐是都包的,说是女儿出去上学了,家里空了一间屋子,正好给保姆住——”她叹了口气,“当然了,肯定是不能跟主人家比,但我那侄女家里条件不好,孩子多,她能挣点钱,家里也少点负担。”
“我能理解她,乡下想挣钱是真的难。”夏娟深有同感,“南城随便哪户人家,一个月要是挣个二十来块,都觉得饭也吃不饱,家也养不起,可我在大巴山认识的家家户户,一年到头全家也就挣个三四百块,这还得是年景好的时候,要是碰上个什么天灾的,撑死了也就两百块,一个月摊下来才多少钱,下头小孩儿嗷嗷待哺,上头还有下不了地的父母要养活,一睁眼就是干活儿,觉都睡得轻。”
“我也是这么说,就让她进城来干着呗,大不了就是回老家去,但出来走走,总能增长一点见识。”高彦芝目光转向宋明瑜,“我侄女就比你小两岁,要是到时候你有空,也可以带她出去转转,阿姨给你报销!”
“高阿姨,看你说的,这邻里邻居的,我平时也没少受你和张叔叔照顾啊。”宋明瑜笑了,“来了就是客人,她要是乐意,我歇业的时候带她去逛南城百货大楼。”
“到时候我跟你们一起去。”夏娟说,“这春天也快结束了,我也打算扯点布,到时候给我和小绍一人做身衣裳。”
“是啊,四月到底了,马上又是红五月劳动大生产了。”高彦芝伸了个懒腰,“等这一回忙完,咱们也能歇口气了,到时候我怎么也得去民族路步行街,好好逛他个两三天!”
……
高彦芝口中的侄女很快就出现在了针织胡同。
这姑娘长得有些瘦,皮肤黑黄黑黄的,一双眼睛却跟珍珠似的明亮,她说话带着浓浓的乡音,却很敞亮大气:“我从家里带的一点土特产,不值钱,就是个心意,我刚来南城啥也不懂,要是做错了事儿,直接骂我就成,我马上就改!”
她嘴巴里的一点,简直是“亿点”,一整个蛇皮口袋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的南瓜、玉米棒子、地瓜……随身的挎包里还揣着一个个土鸡蛋,高彦芝领着她把周围邻居都给认了认脸,这下全胡同收到土特产的同时,也都知道了她的名字——毛小静。
“这名字一点也不适合我,我妈说,闹腾的人就得用温吞字压着,否则我这只皮猴就要闹上天了。”毛小静解释,“想怎么叫我都行,我家那边大家都管我叫小毛!”
小毛有心意,说话又直爽不矫情,别说胡同里的长辈们,宋明瑜也觉得这姑娘跟她合得来。
她想着高阿姨的嘱托,打算带小毛去南城百货大楼看看,小毛却说她想先去上工,“姐,我跟你实话实说,我确实特别想去,但是我想先挣钱,等我家里缓过气了,我手里有了余钱,我大大方方跟你去,花我的工资,买我想要的东西。”
小毛有成算,宋明瑜当然是鼓励,隔天小毛就去了设备科邹主任家里报道上班,高彦芝回来给大家摆龙门阵,“一个月先给三十,要是小毛做得好,再给她另外发奖金。”
这活儿是真的挣钱,可也是真的累,要打扫房间,要洗衣服做饭,要照顾老人,幸好邹主任家里还没有小孩儿,否则小毛还得多一个带小孩的事儿,邹主任不喜欢小毛的口音,小毛只能来胡同求助,借走了宋明瑜以前的课本,说是要好好学一学文化知识。
谁也没想到,小毛来胡同以后,受影响最深的不是别人,却是宋言川。
之前,他身边唯一一个不在厂里的人,就是他姐宋明瑜,虽然也是白手起家,但炒菜做饭是宋明瑜前世就有的特长,经营饭馆算是她发挥特长,宋言川还没有太深的感触,现在小毛,不,毛姐姐来了之后,他顿时就大受震撼。
原来给人打工那么累,原来工作那么难做,原来变成大人了也得学习!
小毛压根没有大人不能向小孩请教的包袱,她不会就学,不懂就问,上到自家姨妈到胡同里的各位姐姐阿姨,下到就读小学五年级的陈景行,和读三年级的陈念嘉,她问起问题来一点没有压力,还特别知错就改。
压力来到了宋言川身上。
他是比之前勤奋了,可碰到难题,他还是会退缩,对着数学公式脑瓜子都疼,要不是陈念嘉和陈景行这对无情的兄妹把他按着,宋言川十次里头起码有九次不肯乖乖就范。
和毛姐姐对比起来,他就太逊了。
宋言川眼巴巴地看着陈念嘉,后者压根不搭理他,专心致志地给毛小静“讲课”:“毛姐姐,这个字是绿色的绿,拼音写成‘lv’,四声,上次我跟你讲了拼读的规则,毛姐姐,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小毛努力捏着腔调,“勒余驴,四声就是往下走,绿!”
她学的东西可比自己简单了一百倍,可宋言川怎么看,怎么心里不得劲,等毛小静把今天弄不明白的字弄明白,欢天喜地地回主任家去之后,他赶紧就戳了戳陈念嘉的胳膊肘:“陈念嘉,我也要问你题!”
“你自己做。”陈念嘉不给他眼神,“我不给你讲。”
“为什么呀!以前你都愿意跟我讲题,自从毛姐姐来了之后,你就不搭理我了——明明给毛姐姐讲都那么开心,怎么对我就这么凶巴巴的!”
陈念嘉把手里的笔放下,叹了口气,认认真真地跟他说话:“毛姐姐会自己预习功课,每次来问的问题都不一样,好多东西她都是努力想,想不出答案,才会来问我。”
“我也是想不明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宋言川委屈,“我要是跟你一样聪明,我就不问了。”
“你跟我一样聪明,你就是不愿意思考,什么问题都丢给我,明明我给你讲一点点,你马上就反应过来了。”陈念嘉很严肃,“我不喜欢这样。”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啊?”
陈念嘉呆了:“什么……我说我不喜欢这样。”
“不是,前一句。”
“……你跟我一样聪明?”
“对!”宋言川激动地凑了过来,“你真的这么想的啊?”
陈念嘉被他突然的举动给弄了个措手不及,“宋言川,你吓我一跳——就算是,又怎么啦,你又不好好学习!”
“我好好学习,我当然好好学习!”宋言川露齿大笑,什么嘛,他还以为毛姐姐来了之后,他成全胡同最垫底的那个了呢。
老师从来没说过这种话,哪怕他现在天天交作业,老师也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他还以为陈念嘉也这样,有了毛姐姐之后,就不想搭理他了,原来他想错了,陈念嘉竟然觉得他很聪明!
陈念嘉是全班成绩最好的,老师见她就笑,对他可没那么客气,可是陈念嘉说他很聪明!
颠三倒四的,小不点恐怕自己都没想明白自己在开心些什么,陈念嘉嘀咕了一句“听不懂”,转头去做作业了。
宋言川心里却跟猫爪子挠似的,等晚上宋明瑜过来带着他回了自家小院,宋言川没有像往常一样欢欢喜喜地去洗漱,然后拉着他姐一个劲儿地说学校里头发生的趣事,而是头一次因为学习,主动跟他姐提了要求:“姐,帮我买个台灯!”
他有工资还没花呢,小家伙挺起了胸膛,一句“聪明”,让小家伙顿时飘了:“姐,再给我买一本辅导书——不,三本,我要做三本!”
下次毛姐姐来问题,他也要当小老师,宋言川雄赳赳气昂昂,他现在强得可怕!
第29章 第 29 章 双更合一
宋言川日盼夜盼, 也没把他勤奋好学的毛姐姐给盼来,小饭馆却迎来了一个“新”顾客,宋明瑜这天刚开门营业没多久,盛凌冬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店门口。
两天前才送过一次货, 今天肯定不是来送新的, 宋明瑜端菜上桌,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绿色票出来——
“南城电视机购买专用券……盛凌冬,你真搞到票了!”
两人上次从江阳回来临分别的时候, 宋明瑜曾经问过他有没有门路能搞到电器票, 毕竟盛凌冬总是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还跟哆啦A梦似的,百宝箱一掏什么都有。
不过, 尽管盛凌冬应承下来, 但她也知道,买个蔬菜水果的还好, 这年头电器票一般人根本就搞不到,不说别的,她们针织胡同里现在都还没有一台电视机呢!
盛凌冬说他想办法找找, 宋明瑜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过去了好一段时间, 她都快把这事情给忘了,谁知道盛凌冬真给她找来了。
“也是巧合,我不是给江阳那边牵线找了个工地吗, 他们建筑队这会儿在给南城福利社修员工福利房, 领导就给了几张票给建筑队的当福利。”
盛凌冬单点了个麻婆豆腐加米饭,他吃辣显然没有那么厉害,一口又麻又辣的豆腐入口, 他嘴唇一下就辣得通红。
他跟宋明瑜解释,“这些建筑队虽然平时在南城,但实际上老家都在下头的乡镇,这个电视机票对他们来说不如粮票之类的值钱,我就和他们换了。”
宋明瑜爱惜地摩挲着票证上面的“一九八四年底止”,“太谢谢你了,我还以为买不到呢,多少钱,要现钱,还是要票?”
“现钱,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票,你给我二百七十三就行,建筑队那边和我熟,他们急着换粮票寄回家,打了折扣。”
盛凌冬风卷残云地吃完桌上的饭菜,“只要有钱,什么都能搞到,黑市里也有人卖电视机,我去打听过价格,不太合适,所以也没跟你说这个路子。”
宋明瑜问他多少,盛凌冬比了个二开头的手势。
“两百……这不可能吧?”
“两百还不到零头呢,两千。”
宋明瑜忍不住咂舌,盛凌冬卖她一张电视机票才不到三百,就算加上电视机的价钱,那也不到黑市售价的一半,“这可真是抢钱。”
“黑市嘛,都是这样。”盛凌冬司空见惯,他敲了敲桌子,“就这样一张桌子,在黑市里起码就是一百来块,想买还不容易,所以我才开了旧货市场,平时大家互通有无,能省不少钱。”
他提起旧货市场,宋明瑜想起招牌的事儿,委托他去找找有没有会做招牌的匠人,盛凌冬点头应下来:“是该做个招牌了,要不然也得请人来把店面重新装修一下。”
“我想着直接找房管科扩建。”宋明瑜把自己打算说了,“店面太小,怎么装修都有点伸展不开,不是那个意思。”
“行,我帮你留意一下。”
两人又聊起江阳的情况,宋明瑜没时间去江阳,盛凌冬却经常往返两地,跟她说了说镇上的近况。
“砖头卖得很好,现在几乎到处都在起房子,不愁卖,反而是他们砖窑太小了,郭叔说趁着夏天还没来,天气还比较合适,这段时间就着手把砖窑给扩一扩,再多找点年轻人一起干,他们那一路上之前设卡收钱的社会青年,现在都收拢回去当砖窑工人,比之前挣得多,还没风险。”
“你这边订货稳定,镇上有很多做不了重体力劳动的,都觉得这条路子好,现在家家户户基本都在开地种菜,赶集的时候就给人家宣传,离得近的乡镇她们自己送货——秋姨和郭叔他们还在存钱,看之后能不能存够了买台拖拉机,平时就给镇上大家用,需要送货的时候就开去送货,能挣个路费钱,反正现在赶集的人也比之前多得多,我去附近其他地方,他们都对江阳镇有印象。”
想起秋姨那个风风火火喊她“幺妹”的样子,宋明瑜忍不住就露出了笑意:“怪不得你上次来送货的时候跟我说,秋姨和妮儿她们现在忙得不得了。”
妮儿是给她送豌豆尖那家,后来宋明瑜才知道对方叫尤妮,大家都管她叫妮儿,和镇上大多数人不同,妮儿家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这姑娘现在就靠种菜,能每个月把奶奶和她自己养活,“她们还说要折腾新东西,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尝试,秋姨说要是弄好了,以后冬天江阳也能种菜。”盛凌冬说道,“不然一整个冬天,整个镇就指望烧砖窑那点收入,不说别人,尤妮家里就受不了。”
尤妮家没有父亲兄弟,砖窑不收女工人,她要是种不了菜,那是一分钱收入也没了。
“是啊。”宋明瑜暗暗祈祷她们能顺利把想要的东西给弄出来。
盛凌冬又跟她转达秋姨的留言:“现在江阳比之前又有了点变化,除了拖拉机,秋姨和郭叔他们还打算攒钱,以后修修路,到时候货车拉货进出就更方便,如果真修起路来客车好去了,请你有空的时候下江阳去喝刨猪汤,她给你做。”
刨猪汤是整个益州省这边的美食,一般是过年杀年猪的时候才会做,而且一定要是丰收年,如果愿意请客人吃刨猪汤,那一定是对对方特别重视,特别喜欢。
宋明瑜心里暖洋洋的,“行啊,到时候有空,我带弟弟一起去,他还没去过。”
这顿饭吃得很快,但聊天却聊了很久,盛凌冬今天还要跟车去一趟外地,等吃得差不多,他起身结账,“之前你开业那天我就没赶上过来捧场,今天就算是补了那一趟。”
宋明瑜却把他钱又塞回他手里,“上次在江阳我也说过啊,你来小饭馆,我招待你,请你吃饭,我还拜托你帮我搞来了电视机票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盛凌冬还是把钱收回了兜里,“那行吧,今天就谢谢宋老板请客!”
宋明瑜露齿一笑:“慢走,别忘了帮我问问招牌的事儿!”
……
宋明瑜弄到电视机票了。
宋家要买电视了!
尽管宋明瑜想低调点,可大家都在一个胡同里头,这点事儿哪里瞒得过别人,阿姨们顿时就涌上了门来,都想看看她的电视机票,蒋晓霞首当其冲,把电视机票拿在手里仔细观察。
她还是第一次见这电视机票呢!
那么小小一张,轻飘飘的,林香在旁边让她小心点,这一张票值当大几百块,蒋晓霞叫了声“天老爷”,就差拿个供台来把它供上了,哪还能捏着,捧着,抱着,怎么都不得劲,赶紧又送回宋明瑜手里。
高彦芝捧腹大笑:“你蒋阿姨不在家焚个香沐个浴的,都不敢碰这么金贵的东西。”
“那可不是。”蒋晓霞一点不觉得哪里不对,她理直气壮,“这可是电视机,咱们谁家家里有?都没有吧,就我们纺织巷那街上有个老头,天天去公园里头撞树都背着他那收音机,说是放在家里怕偷儿贼来偷掉——那收音机都比我家思成的年纪都大,他那要是个电视机,他晚上恐怕都不睡觉,天天瞪着个灯笼眼儿把电视机守着!”
蒋晓霞举例子话糙理不糙,全胡同里头还真没有谁家是买得起电视机的,钱是一方面,最重要的就是这票真不好搞,厂里发下来的电视机票,一年到头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不靠这种员工福利吧,那就得自己想办法,要么像盛凌冬说的那样,去黑市淘一张票,虽然没有直接买电视机价格那么夸张,但也得要一倍的价格还多。
要么,就是去侨胞商店,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更不可能了,供销社的票都弄不到,侨胞商店连全国票都不稀罕收,人家只要一种票,那就是侨胞券,实打实用外汇兑出来的,普通人连外汇都没见过,上哪儿弄侨胞券?
听说宋明瑜从别人手上买了一张票来,这些阿姨们又是羡慕,又是感叹她运气好,高彦芝让她赶紧把票收好别弄丢,“我们是羡慕,有人看了可真会红眼睛的,你这票又没写名字,丢了可就找不回来了。”
林香关心道:“明瑜,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买?”
这个问题宋明瑜还真没认真想过,她思考了一会儿:“周末?”
“周末肯定不行。”高彦芝说道,“大伙儿都周末轮休,你周末去,那得排到什么时候去?”
“别说排队了,根本就抢不到。”蒋晓霞说道,“没听供销社的人说啊,两台指标,卸货的师傅还没把电视机拿下来,底下起码有三四十双手在抢,跟过年抢肉似的。”
一年到头,就只有春节那会供销社是最热闹的,米面糖油,肉食蔬菜,买什么都不要钱,那几天卖肉的摊位前面能排出去一里地的长队,每天卸肉的运肉车是刚到菜市场就被卖得精光,宋明瑜咂舌,“这么夸张?电视机这么贵呢!”
“贵是贵,可是架不住大家想要啊。”高彦芝说道,“家里头有一台电视机,能看电影电视剧,还能听音乐,看新闻……晚上在家也有事儿做了,用不着天一黑就只能上床睡觉,什么事儿也干不了。”
“电影院一张票也不便宜,大人三毛,小孩一毛,比买米都贵,但是场场都是爆满,有些人还看了一遍看两遍。”林香也说道,“之前《庐山恋》上映那会儿,我们车间有个同事一口气看了五遍呢。”
“那……要不我去民族路买?”宋明瑜解释,“就像蒋阿姨说的,供销社虽然也卖电视机,可款式少,牌子也没得挑,一次还就进那么一两台,就这么一点供应,我估计我去抢也是抢不到的,不如多费点功夫直接去百货大楼买,我上次和林姐一起去过百货大楼,那里柜台多,货架大,应该不止这么一点。”
“我觉得行,这样,我跟你一起去。”林香道,“我想了一下,彦芝说得对,周末确实不方便,尤其是周天,人肯定特别多,你好不容易搞到张票,肯定是越早买越好,不然票放在家里也容易丢——咱们明天就去买。”
宋明瑜听呆了:“明天?”
林香点了点头:“对,明天!”
宋明瑜还想着是不是没必要这么急,可高彦芝、蒋晓霞都说林香这个想法好,“票放在那也是放着,万一后面政策出现变动了,要不电视机涨价了,你到时候才后悔呢!”
这好像也对,宋明瑜退而求其次,“那我一个人去也行,林姐就别去了,五路电车远得很,上次都挤成那样了,而且你还得上班呢。”
林香却很坚持:“就是因为又远又挤我才跟你去,厂里的事儿你别操心,我可以跟人调。”
“你林姐是车间劳动模范,逢年过节没少跟人调班,大家心里都记着呢,这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还人情,谁会不乐意呀。”高彦芝笑意吟吟,“明瑜,就听你林姐的,多一个人,去抢电视机也方便!”
阿姨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这事儿就这么敲定了下来。
晚上小毛过来一趟知道了这事儿,自告奋勇去通知下班回家的夏娟明天宋明瑜要去买电视的事儿,宋明瑜感觉周围人一个个的比她都还兴奋,甚至吃过晚饭以后,林香早早就把她赶回东厢房睡了,一个劲儿地跟她强调,“明天一定要早一点起,咱们天不亮就走!”
宋明瑜苦笑,林姐对她的事儿比她自己还上心。
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是宋言川,小不点这两天醉心做辅导书,完全不知道自家就要迎来一个金贵的大宝贝,宋明瑜也不想打扰他用功读书,弟弟好不容易才进入了“打鸡血”的模式,她打算等电视机买回来再给他个惊喜。
谁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洗漱完换衣服出门,先接到惊喜的却是宋明瑜自己——
“林姐……陈叔叔?!”
林香在也就罢了,宋明瑜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陈继开,后者倒是态度自在得很,招招手让她赶紧跟上:“我问了车站调度的,咱们现在赶过去还能赶上第一班电车。”
宋明瑜只来得及“哎”了一声,就被林香拉着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公交车站,正好碰上五路电车首班车进站,这会儿天都还蒙蒙亮着,电车上比上次人要少许多,陈继开今天特意穿了以前的旧工装,一个中年男人身形比年轻人还灵巧,三两下就挤上车占住了个位置。
林香牵着宋明瑜,理直气壮地在陈继开占的位置上坐下,让他一个人在旁边站着,电车上头的两根粗辫子晃了晃,车门关闭,车身慢慢启动起来,宋明瑜这才有机会问出声:“林姐,怎么还把陈叔叔叫上了呀,买个电视而已。”
“你不懂。”林香拍她手臂,“这种时候没个男人顶在前面,咱俩这身板连人堆都挤不进去,你陈叔叔今天就是来帮咱们冲锋陷阵的。”
“小宋啊,你别有心理负担。”陈继开拉着顶上的扶手拉环,车一转弯,他就被颠得左摇右晃,但脸上的表情却还是平时那个挥斥方遒的“陈组长”,“这咱们也得分清主次,是吧,平时工作就是主,出来是次,但现在是你和你弟弟搬新家之后第一次往家里添大件,你这是喜事,是大事,这会儿它才是主,其他的事情都是次——哎哟。”
电车一个急刹,前面的售票员破口大骂,陈继开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他险些就顾不上形象摔了个狗啃地,连忙又站稳身体,轻咳两声,“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咱们两家邻里邻居的,远亲不如近邻,守望相助,守望相助!”
陈继开还知道分清主次,还知道远亲不如近邻……宋明瑜抿着笑意转头看林香,两人心有灵犀地眨眨眼,都想起了之前在观音街陈继开“深夜摆摊卖烂布头子”的惊人壮举,宋明瑜忍不住倒在林香肩膀上笑起来:“那我就先说声谢谢啦!”
“用不着谢,等会包准把事儿办得妥妥当当的。”陈继开大手一挥,“看你陈叔叔发挥!”
等五路电车到了站,三人下车就直奔民族路步行街的南城百货大楼。
在车上,陈继开还信誓旦旦说他没问题,谁知道百货大楼里人山人海的,竟然比菜市场还闹腾!
陈继开好不容易抓到个人一问,才知道竟然是电视机来了新货:“什么上海的牡丹、飞跃、凯歌,北京的昆仑,还有咱们南城本地的金鹊和红岩……哎呀多得不得了!赶紧抢,再不抢就没了!”
宋明瑜见识过前世超市大甩卖时,老头老太太们的惊人抢购能力,可眼前这分明是在抢这个年头最昂贵也是最紧俏的三大件电器之一,大伙儿手里的票证却舞得虎虎生风,快要舞出残影似的。
人流汹涌,她夹在里头那都不是自己在往前走,而是被前后左右的人裹挟着,不得不往前挪动,要不是林香用力挽着她胳膊,两人早就被冲散了。
至于陈继开,他的形象就更狼狈了,哪怕陈组长使劲叫着“别挤、别挤”,人潮还是一个劲儿把他往前推,他只能死死地把老婆护在身后,林香又使劲把宋明瑜给护着,三个人跟五路电车的车厢似的一个带一个往前扑腾。
好不容易快挨着柜台了,那场面更是刺激又热烈,得提前背好自己要什么牌子,要什么尺寸。
队伍里有大姐一边掰指头,一边不停地碎碎念,“熊猫,14寸,熊猫,14寸”,结果真等到了柜台面前,里头售货员问她要哪台,大姐张大嘴巴,忽然一下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后面的人群急得人头攒动躁动不安,大姐汗如雨下,干脆闭着眼指了一台:“我就要那台!”
售货员把包装得严严实实的电视机盒子往她面前一送,大姐抖着手把钱和票交过去,后头的人见她买完了,迅速就用肩膀把她顶到了一边去,半截身子都快探到货柜里:“同志,同志,我要一台金鹊,十四寸的金鹊!”
那大姐被人群一下给挤得滑了出去,到了楼梯口,她定睛一看电视机盒子上的字——竟然真的是十四寸的熊猫,就是她想买的那个型号!
有人欢天喜地地买到了自己的梦中情机,也有人倒霉地恰好就错过了最后一台,轮到宋明瑜的时候,大部分型号都已经卖得一台不剩,要么是运货过来的时候撞了个缺角,不太好看的本地牌子红岩,十四寸。
要么就是来自大上海,最贵的牡丹牌,十六寸。
前者便宜五十块,后者要快六百,比飞跃都还贵上五十块!
陈继开和售货员据理力争:“你这缺了角,就便宜五十块哪行,你这不是忽悠老百姓吗。”
“规定就是便宜五十块,你要是不接受,也可以不买。”电视机柜台的售货员压根就不愁卖的,“你赶紧考虑,买不买,不买的话我就给下一位了。”
“哎——”陈继开正想说什么,宋明瑜却开口了,“给我那台牡丹吧。”
“小同志,你想好了再回答,这电视机都在库房放着,贵重物品,我们不好搬上搬下的。”售货员语气有些不乐意了,“五百五十八,你确定吗,确定我再找人去仓库拿。”
这分明就是觉得宋明瑜买不起,的确,一台五百多块钱的电视机,在这年头是有一点……不,是很奢侈了,林香微微皱起眉,征询地看向了宋明瑜:“明瑜?”
宋明瑜冲林香和陈继开笑了笑:“就牡丹吧,没问题。”
她都这样说了,两口子对视一眼,那当然是帮明瑜把场子撑起来,陈继开又摆出了陈组长的姿态:“我们交票给钱,你拿电视机过来就行,多简单的事儿,你作为售货员,应该积极主动地履行你的职责,尤其是你是服务行业,更应该知道顾客才是最重要的,你们百货公司……”
售货员被他说教得不行了:“您稍等,我马上就拿。”
连敬称都用上了,这下也不说什么仓库远,不好拿了,很快就和另一个售货员一起,从背后一个上锁的房间里把电视机给抱了出来,十六寸的电视机连盒子都要大上一大圈,刚摆上货柜,后头呜呜泱泱排队的人群中,刚还有人低声抱怨宋明瑜三人动作慢,这会儿见她出手阔绰,又有人惊叹出声。
“这东西还真有人买!”
第30章 第 30 章 双更合一
“十六寸啊, 我嘞个乖乖,这看起来不知道多爽。”
“多年轻的姑娘,那两口子怕不是她姐姐姐夫……还是家里人太溺爱了!”
有人羡慕嫉妒恨,有人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也有人看着那一台十六寸的电视机盒子挪不开眼, 陈继开一马当先, 直接把箱子给抱了起来,售货员刚还乌云满面, 这会儿笑得见牙不见眼——大主顾可不是什么时候都碰的见!
宋明瑜见状, 干脆让售货员联系了出租车公司,带着陈继开和林香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在几十年后随处可见,甚至渐渐被网约车取代的出租车这会儿却还是最时髦的奢侈品, 司机甚至还穿着笔挺的白色衬衫, 套一件西装外套,见了面就主动把大箱子给接了过去, 放到了后备箱。
两口子开始一个劲儿推辞,陈组长是好面子没错,可他今天是心甘情愿跟着老婆过来帮忙的, 从民族路打车回去足足要三块钱呢!
可宋明瑜一句话就把他俩按在了座位上, “转五路电车回去, 说不准车上多少人,要是不小心摔坏了挤坏了,这大几百都打水漂了。”
其实电视机远没有那么脆弱, 可林香和陈继开谁也没买过电视, 用这个当理由,两人终于是“屈服”了。
坐在漆成亮黄色的出租车上,林香忍不住悄悄地摸了摸门把手上的皮革, 又赶紧把手收了回来,跟宋明瑜耳语:“明瑜,我找了个副业做。”
林香告诉宋明瑜:“就是之前和你提过的,我们厂里头有些同事在外头接钩织,有个服装店老板也来找了我。”
来找针织厂女工的,一开始只是一些个人,比如说这家想要一条编织的围巾,那家想钩一条指定款式的被罩,后来慢慢地就有服装铺子的老板注意到了林香的手艺。
“那老板之前都是去隔壁锦城进货,青龙路以前不都是做手工绣品吗,这两年搞成了批发市场,卖些衬衫裙子之类的,一来一往路费不便宜,货款还贵,她就找上我,问我愿不愿意帮她做。”
林香低声说道,“那些样式都是《大众电影》上的,前几年《庐山恋》里头的扮相现在都还很多人喜欢,我看着感觉不难,就尝试着做了一件——”
她比了个“十”的数字,宋明瑜意会,“那挺好的呀!”
“以前的裁缝都是请上门在主人家住着,按天拿工资,什么时候做好就什么时候走。”林香有些感叹,“现在完全不同了,也都成了个体户了,服装店给料子给我,我跟她结款,她再挂到店里卖。”
服装店老板可精着,普通的衣服还是在批发市场去拿,只有那些最时髦最潮流,也是最贵的衣服,才会让林香帮忙做,一件给的工钱虽然高,但工时也长,她三班倒下班回来现在空闲的时间大半都拿来做了这个。
“你高阿姨也心动,但她不会做裁缝,就和车间其他人去做织毛衣、织围巾之类的,你要是下午路过她家,都能听到她们几个凑在一起看册子,学花样。”
“我本来是还有点犹豫,怕这事情会不会不太好,毕竟我还是纺织厂的职工,好像不顾自己正业,又做什么裁缝,有点工作态度不端正。”林香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告诉了宋明瑜,“但是那次咱们去逛街……”
她在这儿停了一下,瞟了副驾驶正和司机聊得热火朝天的丈夫,用手捂着嘴巴,低声说道,“连你陈叔叔都拿到了杂志的稿费,最近又在给《知音》投稿子……”
就在几个月前,宋明瑜记得自己和弟弟刚搬来时,大家都还是谈“个体户”色变,如今春天快结束了,改革的春风还真就吹得胡同里头满地生金。
尤其是陈继开,之前对个体户,对搞副业,那可是持悲观态度的,如今竟然也主动投身挣钱的汪洋大海中,宋明瑜哪还不明白林香的想法,她林姐是跃跃欲试的同时,又被陈叔叔刺激到了。
好不容易迈出这一步,哪还有缩回去的道理,宋明瑜举双手双脚支持:“林姐,我支持你做这个副业,反正累了就歇歇,不累就做,挣个生活费多好!”
……
都是四个轮子,出租车却不用停靠站点,上人下人,一脚油门就给送到了针织胡同门口。
这亮黄色的铁皮盒子顿时吸引了一大票注意力,等陈继开打开后备箱,里头搬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电视机包装箱,人群更是鼓噪了起来,“林香,你们家这是买电视机了呀!”
“不是我家,是明瑜。”林香把宋明瑜的肩膀一揽,“我和继开就是去帮忙搬搬东西——继开,你把东西放明瑜堂屋里去,等会师傅还来装天线呢。”
陈继开应了一声,宋明瑜赶紧去给他开门,林香跟在后头,就有那心思活泛的找她套近乎:“这一台电视不便宜吧,真是这姑娘的?”
“不应当吧,她可是个体户……我没别的意思啊,这个体户前头还是打办的重点关注对象呢,这能有咱们厂里的老工人挣得多?”另一个戴着白围裙的女人说道,“就咱们技术最好那个,姓袁的那个技术骨干,她一个月才一百块呢,攒这么个电视机,那也得大半年——”
林香任凭她们想象,只是在旁边含着笑什么话也不说,宋家小院里陈继开喊了一声,她抱歉地跟两人告别,“我得先进去帮忙了,这装电视机还挺麻烦。”
“行、行。”那两个不是胡同里头的,跟宋明瑜也没说过什么话,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进去,只能在外头探了两回脑袋,挽着手回厂里去,一路上忍不住还在嘀咕,现在个体户这么赚钱啦?
她们只能背地里讨论,胡同里头的街坊们就不同了,听说宋明瑜买了电视机回来,整个胡同都轰动了,还没轮班的,刚下班回来补了一会儿觉的,退休的……那是老老少少齐聚一堂。
宋家小院给挤了个水泄不通,林香没办法,赶紧又去自家小院和小饭馆里头拖了几张板凳过来,勉强让年纪大的坐一坐。
这满胡同里最年长的就是老乔和他老伴,俩老人都已经是古稀之年,比夏家那对老两口还年长几分,但一双儿女却没有留在针织厂,两人退休以后也很少出门,要不是电视机,他们俩都不来凑这个热闹。
坐在堂屋里,宋明瑜在“指挥”陈继开调整位置,老乔就忍不住感叹:“咱们胡同也是出了个厉害人,我都这把岁数了,还能见着电视机。”
“谁说不是呢。”他老伴坐在旁边,和一屋子的“后生”聊起当年,“咱们那时候,谁家要是有个收音机,那都宝贝得不像话,要是不小心给弄坏了,还得挨修理师傅的训,挨了骂也得乖乖听着,什么话都不敢说,谁能想到这一晃眼,收音机家家户户都有了,又出现了个什么电视机。”
“这电视机贵的呀,主要是票特别不好搞,明瑜也是有本事,不声不响地就买回来了。”有人马上就接了话,“咱们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买上。”
也有人注意到了些许不同,“明瑜,你这不是十四寸的吧?我在书记家见过,好像没这么大?”
“十六寸的,牡丹牌,上海来的高级货!”陈继开抢着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吹开电视机上头根本不存在的灰,比划着跟众人解释,“十四寸比它可小不少!”
“哎哟,十六寸的!”
这无疑又点燃了众人的惊叹和好奇,看向那黑白电视机的目光也更加炽热了,前些年一个九寸的电视机就已经能让所有人侧目,这几年又变成了十四寸,谁家要是有个十四寸的电视机对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已经是顶好。
宋明瑜却买了个十六寸的电视机……这得多少钱啊!
更重要的是,他们家里能摆上这么一个大电视,那不知道得多风光啊,这起码能让人讨论到明年呢!
等安装师傅来的期间,厂附小也放学了。
今天卖“叮叮糖”的老爷子在,陈景行拗不过宋言川的嘴馋,一人买了一分钱的量,三个小的一路边走边吃。
回到胡同口,进门第一家就是宋家小院,谁知道这会儿被人堵得水泄不通,胡同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三个也看不见,陈景行踮起脚,也只看见了一排黑黢黢的后脑勺,好多面孔他甚至都不认识,这些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在后头喊让一让,也没人搭理他。
宋言川这下急了,怎么都围在他家门口,他姐怎么啦!
可他个子比陈景行都矮上一截,陈景行看不见,他就更不知道里头发生什么了,他跟个蚂蚁似的转来转去,差点摔个大马趴,还好陈念嘉眼疾手快把他拉住了,“宋言川,你小心点!”
最后把他仨拯救出来的竟然是徐妍,蒋晓霞当然不会错过这场热闹,徐思成早就在里头占据了最佳观影位置,徐妍放学回家没逗留,比三人回来得更早一些,算着时间他们仨快回来,小姑娘赶紧就从人堆里把他们给救出来,“宋姐姐买了电视机,大家都在等安装师傅。”
“哦,电视机——”宋言川放下心来,不是他姐遇到什么困难就好,可紧接着他一双眼睛都瞪得溜圆,“啥,电视机?!”
他甩开腿就往里头跑,陈家兄妹和徐妍对视一眼,陈念嘉低声倒数:“三、二、一——”
和数字“一”一起响起来的,是宋言川无比洪亮的惊叫声:“电视机!姐,我姐买了电视机!”
徐妍惊讶地向“料事如神”的陈念嘉看过去,后者摊了摊手,陈景行摸摸妹妹脑袋,“走,咱们也进去。”
等他们进去堂屋,正好就看见宋明瑜和林香两口子无奈地站在一边,兄妹俩叫了一声“爸妈”,林香伸出手,念嘉依偎进她妈怀里,陈景行站去陈继开身边,陈继开趁这机会赶紧问儿子今天学习怎么样,陈景行腼腆地笑了笑,陈念嘉先就把话茬抢了过来:“今天五年级随堂考试,哥哥考了第一名!”
两口子脸上笑容都更深了一些,林香摸摸女儿红扑扑的脸颊:“等会回去再说,先帮你们宋姐姐把电视机弄好……哈哈,言川这样子,太夸张了。”
宋言川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整个人像是抽风了似的趴在电视机上,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摸摸那里,冷冰冰的金属旋钮在他眼里就跟会发光一样。
电视机,电视机!
不仅摸,还抱,跟抱乌龟壳似的:“电视机,我有电视机了!”
陈念嘉低声跟哥哥说话:“他现在好像那个《儒林外史》里面的范进。”
范进中举,不就是这样说话颠三倒四的。
陈景行憋笑憋得不行,不知道外头谁叫了一声“安装师傅来了”,宋明瑜和陈继开赶紧迎了出去,林香交代两个孩子在堂屋好好待着别乱跑,也跟着出去,要和施工师傅商量天线怎么放,怎么加固比较方便安全。
院子里头人影绰绰,其实这装电视的过程才是又慢又久,可这胡同里头还没谁装过电视呢,哪怕大家根本看不懂,也没有任何人愿意走。
人挤挤挨挨的,陈继开和林香两口子不得不“疏散人群”,让他们别在院子里挤着,去胡同里头看也能看见,邻居们只好趴在院墙上,眼巴巴地仰头看几个师傅在屋顶折腾那些天线。
站得脚都麻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等着师傅把“锅盖”——也就是所谓的卫星信号接收器给支好,冲着脚下喊一声:“开电视!”
院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师傅说开电视!”
“明瑜,师傅叫你开电视啦!”
仿佛击鼓传花似的,这一声声带着好奇和期盼的声音越来越近,堂屋里,宋言川和宋明瑜站在一起,一大一小两只手,同时轻轻地按下了电源键。
黑白电视机的屏幕先是跳出了一堆雪花纹,伴随着嗡鸣的噪音,雪花纹很快固定下来,成为一个个固定的像素点,画面上头的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醒目,哪怕是站在院子里的人也看清了上头的模样。
悦耳的歌声,从电视机的音响里缓缓流淌而出。
下班回来的高彦芝穿过人群,一眼就看清了屏幕上的那张脸:“哎呀,是荣祖!”
“这是荣祖的《飞歌》,我听过,收音机里头每天都要放!”人群中不知道谁兴奋地叫了起来,“荣祖竟然长得这么漂亮!”
是啊,荣祖长得真是漂亮,可更让人心潮澎湃的,却还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屏幕,能让每个人都看清荣祖的模样,那个美丽的身影在屏幕上一颦一笑,她背后有山有水,有无边云端,也有百鸟迁徙。
谁都听过《飞歌》,可这是第一次,他们对这首歌有了更多的理解,他们记得住荣祖的模样,记得住里面的山山水水,再遇见谁和他们聊起这首歌,他们有了无穷无尽的话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飞歌》,是在宋家的大电视里——”
一首歌放完,宋明瑜轻轻地一旋按钮,画面上柳叶眉的女人又变成了潇洒俊朗的功夫大师,宋言川欢呼起来,“《霍元甲》!”
再旋一下,“今天的新闻是……”
一连旋转了好几下,频道上才终于出现了捕捉不到信号的雪花纹,宋明瑜有些遗憾,“看来一共就只有这么几个频道了。”
“这你还不满意呀,这么多频道,一天能看多少节目呢!”观众们,不,胡同里的邻居们一个个都好像看完了一场华丽绚烂的表演秀中,完全沉醉了进去,“怪不得这电视机抢都难抢,这家里要是放上一台……那还愁什么呀!”
有人眼巴巴地,“明瑜,你可真是大方!”
“明瑜这小饭馆挣不少钱呢。”蒋晓霞带着徐思成,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刚说出这话,高彦芝就拽了这个大嘴巴一下,“晓霞,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为了这台电视机明瑜可是累瘦了十来斤了!”
她不想蒋晓霞继续说下去,赶紧就叭叭地把话占住了:“这电视机好的呀,你看这成色多漂亮,一点也不模糊,我们生产车间那个大主任家里也有一台电视,她嚷嚷好几年说要换,那人都看不清了,还有重影呢!”
“这可是上海来的牌子,叫什么牡丹,比飞跃还好呢,还特别贵,是不是林香?”
“是。”林香笑了笑,“明瑜说这个牌子质量好,买了就买了。”
买了就买了,听听,买电视机跟买大白菜似的!
有人难免就想到了饭馆的生意上,跟钱沾上边,哪怕是平时不熟悉的也凑上来,尤其在一个胡同里多少也打过照面,就有人有意无意地试探宋明瑜饭馆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宋明瑜只是笑,不说话。
宋明瑜不接招,电视节目也看了,乔家老两口很会看眼色,干脆了当地起身说要回家:“我俩都一把老骨头了,能看个新鲜就很好了,别在这儿杵着,连个路都过不了了。”
老两口年纪大,说话有份量,看热闹的就算还想多问几句,也只能顺着老乔的话说得回家收拾家务做饭带娃,等人潮散去,就只剩林香一家和宋明瑜姐弟俩。
厨房里热热闹闹的,案板上“擦擦擦”地切着丝儿,锅里头“噼里啪啦”烧着油,就连陈小组长今天也好好地亮了一手厨艺,去菜市场提了条又大又肥的草鱼回来,做了个酸菜水煮鱼。
林香则是做了几个素菜,又帮宋明瑜打下手,蒸炒炸煮,宋明瑜一口气做了一大桌油水十足的江湖菜——毛血旺,干锅鸡爪,尖椒兔,芹菜炒鳝鱼!
桌子上满满当当的都快摆不下,炖的芸豆蹄花只能委屈地待在厨房,吃一碗舀一碗,宋言川却不像平时一样粘着他姐要吃的了——
电视机,成为了眼下最吸引他的东西,不只是他,陈念嘉和陈景行也跟着拿小马扎坐到了电视机前,林香一再提醒他们爱护眼睛,他们才舍得往后坐一些,可眼睛就跟粘在电视机上了一样,动也不动。
电视上正放着晚间新闻,“芒种即将来临,全国抢种春季作物,移栽水稻,成果丰硕……”
宋明瑜忽然想起来,“景行考试是下个月?”
“对,高考之后,和中考前后脚。”林香轻声道,“到时候还得请个假,去三中那边考试。”
宋明瑜了然地点点头,这年头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南城基本都是5+3的模式,也就是小学五年,初中三年,“没事儿,到时候咱们一起去,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能帮着点,而且言川也就还有两年了,我也提前学习学习。”
“小升初还不算太麻烦。”陈继开给她科普,“要么就是考上一三八那几个市重点,要么就继续留在厂附中,中考那才麻烦,普高、中专、技校、职高……一步走错就步步错了。”
在南城,最好的三个学校,一中、三中和八中,因为三个学校都好,离得又近,南城大多数人都习惯将它们并称为一三八。
“所以我和你陈叔叔才想着,要不初中就让景行试试考一三八,那边老师都是大学生正经分配下来的,这两年高考成绩都好。”林香压低了声音,“景行自己也想去,所以我们不怎么在他面前提,怕给孩子太大压力,反而坏事。”
宋明瑜想了想,“林姐,陈叔叔,我就不和你们客套了,咱们两家关系好,要是想看随时都可以来家里看,尤其是景行,看看电视能稍微放松放松,而且电视上节目多,给他们仨都多看看,增长增长见识。”
林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明瑜……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客气什么呀,要不是今天你和陈叔叔帮我抢电视,我还不见得能抢到呢,那么多人!”宋明瑜笑眯眯地去挽住她林姐的手臂,“咱们还说这个!”
“听说现在电视上连教英语的也有,那什么发喽觅,特别火,是要多看看。”陈组长也不落下风地赶紧秀了一把自己的“电视小知识”,陈景行在电视机那边听见了,赶紧帮他爸纠正,“爸,不是发喽觅,是《FOLLOW ME》……”
“哎,有什么关系,反正就是要找发财喽的秘密!”
几个小的吭哧吭哧地笑,陈继开一点不脸红,“我就是不会找这个秘密,现在都还没发财,希望就挂在你们几个身上了,好好学,好好读书,早点发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