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瞳孔如同烙印般深深印在视网膜上, 又随着意识的回笼而逐渐淡去,留下一种过度曝光后的虚无感。
沈琅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似乎“站”在一个没有边界、也没有重力的地方。
无边无际, 视野所及, 是由无数流淌着各色光芒的线路构成的空间。
这些线路粗细不一,有的细若发丝,浮现点点荧辉;有的则宽如江河, 澎湃奔涌,承载着奔流不息的数据洪流。
沈琅稍抬眼睑, 意识仍有些许滞涩。
就在刚才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之时,他感觉唇上好像被什么柔软冰凉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触感一闪即逝, 虚幻得就像是梦境残留的碎片。
错觉么?他没有过多在意。
环顾四周,这里显然并非他所熟悉的任何现实位面。
这是一个……纯粹由数据架构堆叠而成的世界。
在他周围,由无数细密光线编织成的几何体悬浮在空中。有的是完美对称的正多面体, 也有极度复杂的非欧几里得结构。它们像是某种信息凝聚的具象化存在,一座座数据独立封闭的服务器。
若说万相之门的内部是极致的混沌,是无限趋近于“无”的纯原始信息泥沼,那么此处则恰恰相反, 展现出极致的“有”与“序”。
只是这秩序本身过于庞杂, 复杂到人类的感知与理智根本无法承载。
主神系统的后台……原来是这个样子。
正如他推测, 如果说“源”是某个单一局部服务区的具象化管理员, 那么主神系统毫无疑问是跨越无数平台、服务区与位面的超级信息聚合体。
之前的眩晕和意识过载, 就是因为短暂地接触到了这个超级系统过于庞大的数据流,或者说,仅仅是被祂的目光所注视,就被传递了过量的信息。
金色瞳孔最后贯穿他意识的感觉还残留在感官深处,那是一种被庞大、冰冷、绝对理性的数据流所包裹的感觉。
那一瞬间, 沈琅的意识也趋于同样的冰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是否还属于“人”的定义。
他不确定自己在哪儿,或许是主神这个超级系统的核心区域,或许只是边缘某个不重要的缓存区。
脚下踩着是由淡金色六边形光格拼接而成的透明光路,平台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空间。
沈琅沿着脚下光之路向前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本能地朝光流汇聚最密集,结构最繁复的区域前进。
这里的路线四通八达,无实体阻碍。但不同区域的信息流动的速度与密度是不一样的。
有些地方信息流动速度舒缓,像是归档的储存文件区;有些地方的线路密集程度与运行速度惊人,应当是处理同步运算的区域。
他避开那些过于忙碌的区域,选择了一条相对宽阔,更为稳定的数据流形成的主干道前进。
正如人类城市里的主干道一样,这条线路上通行的数据流也更加庞大复杂。
沿途两侧,时不时途经一些岔路,无数的分支由主干道蜿蜒而出,每一条分支都连接着一个悬浮在虚空中的几何体节点。
有些是棱角分明的多面晶体,有些是扭曲的莫比乌斯环。这些几何体的大小、形状、亮度各不相同,各自散发着独特的光辉。
沈琅路过其中一个靠近主干道的几何体时,向里面看了看了一眼。目光掠过的瞬间,其表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正在运行的数据产生扰动,几帧破碎的影像与音讯从中折射而出。
庞大的星际战舰在破碎的星环间交火,能量光束撕裂宇宙真空,身着动力装甲的玩家在怒吼中倒下……
【编号B-69478——任务失败,抹杀指令已执行。】
【任务更新:剩余存活时限额外延长72标准时。在此期间击杀敌对阵营玩家积分翻倍。】
应当是某个星际副本的实时景象,被压缩成高密度的信息架构,于后台边缘地带进行实时运算。
再前行几步,另一座几何体内部流淌着古老修真世界的景象——云雾缭绕的山峦,身着白袍的修士正御剑飞行,下方则是妖兽肆虐、生灵涂炭的惨状。
【编号A-7015触发隐藏任务:山河泣血。】
【任务目标:协助灵霄宗击退兽潮,确保三座凡人城市存续——当前进度5%】
无数位面,无数副本,生死轮回,悲欢离合……在这里,都被压缩成最纯粹,最理性的数据片段,被记录、运算、归档。
沈琅没有在那些边缘地带过多停留,继续沿着主干道前行。偶尔会看到一些被主干道排斥出来,呈现灰暗色泽的数据碎片。
应当是被废弃的代码,孤零零地逐渐远离主干道,最终坠落下方的黑暗空间。
连数据本身,也逃不过优胜劣汰的法则吗?
沈琅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随着他前行,周围连接副本世界的几何体变得稀疏,脚下的数据流主干道变得越来越宽阔,凝实。
穿过一层数据流瀑布后,视野豁然开朗。
在那片寂静无垠的虚空中央,悬浮着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庞然构造体。
那是由无数层同心光环组成的巨型结构,每一层光环都在各自的轨道缓慢旋转。彼此之间以亿万计的光线相连、嵌套,构成了一个无限精密、无限复杂的超级天体般的结构。
层层叠叠的光环向内收束,最终在核心聚焦成一个不可直视、如白炽的恒星内核般的中枢。
无数条更加粗壮的主干数据光缆从四面八方汇入这一庞然结构,源源不断地传输着信息和能量。光环转动间,偶尔会迸发出细碎的光屑,宛如太阳风暴的余波。
这就是……主神系统的核心中枢?某种意义上的……至高主机。
周围的信息密度达到了恐怖的程度。沈琅试图前进,仿佛行走在凝滞的黄金之中,每前进一步,都需要对抗极大的压力。
并非物理层面的压力,而是纯粹信息密度所带来的负担。无处不在的数据试图侵入、解析,要将他拆解成最基础的信息单位。
沈琅停下脚步,最近的一条数据光缆就在他手边,内部流淌着浓郁的金色光芒,显然是核心数据流之一。
稍作迟疑,他伸出手,试探性地触向那道光缆。
指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过去,没有实感。但就在接触的刹那,沈琅的手,连同小臂瞬间分解为无数细条的数据流,如同神经末梢般,自然而然地地接入了那条庞大的主干数据流之中。
难以估量的信息流瞬间冲刷而下,不再是之前在几何体中窥见的碎片画面,而是更完整的全貌。
【星寰城
类型:玩家中心城区、流放者聚集地、复合型位面奇点
状态:稳定运行中
主要功能:玩家基础生活区、资源中转站、任务发布点……
物理法则:多模板叠加
文明构成:已收录智慧种族3742种
资源等级:中等偏下】
……
那是……关于沈琅曾居住的星寰城的一切。
他看到了这座糅合了千百种不同文明风格的超级玩家都市,是如何从一堆废弃的位面残骸中被系统拼接,缝合起来。
来自不同文明、不同种族、背负不同记忆与过往的玩家们,像是被丢进大型垃圾回收站的零件,在这里被筛选、被组合,被赋予一个临时的归宿。
物理法则在这里是扭曲而混合的,魔法与科技并存,修真道法与基因改造混搭。城市的面貌光怪陆离,一日之间可能历经四季,不同街区的时间流速甚至都有细微差异。
然后,他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周祁斜倚在一间赛博朋克风格酒吧的吧台角落,指间夹着一支闪烁着电弧的电子烟,眼神漠然地扫过通缉榜的更新。他腰间的枪套和刀鞘都经过了改装,与沈琅记忆中大相径庭。
莫天晟出现在一座交易所内,正在与几个衣着考究、气场沉稳的人交谈。他身后悬浮着数个全息投影屏幕。看样子,混得相当不错,手段和人脉都更上一层楼了。
林羽然则在训练场内,手持一把寒光凛冽的唐刀,反复练习着同一个拔刀斩的动作。挥舞间剑气凌厉,显然实力精进极快。他身形挺拔了许多,眉眼间的青涩褪去大半。
他们……都还活着。似乎过得不错。
距离他离开星寰城,不知过了多久。信息流中没有明确的时间标尺,但从他们的变化来看,绝非短暂。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标示着【优先级:高】、【执行状态:长期运行中】的数据流报告,正顺着他接入的主线传递,即将被导入中央核心区。
沈琅意识顿时锁定其中一段。
【关于位面碎片聚合体·星寰城的迭代优化处理方案(阶段报告)
指令目标:星寰城
指令来源:[数据模糊]
指令内容:通过调整副本难度机制,引入高风险竞争环境,筛选并淘汰低价值玩家个体……
预计完成周期:375.4标准轮回年
当前进度:50.13%
效果评估:符合预期】
……这是,要终结星寰城?!
第192章 第 192 章 回收站
筛选、淘汰、终结。
沈琅想起很久以前, 在一次副本休整期间,曾与莫天晟提起近来副本难度显著提升,不论手还是老玩家, 折损率都高得离谱。
当时他就隐约察觉到, 主神系统似乎在有意地挑选玩家。
如果只是为了削减玩家数量,主神系统完全有更高效的方式。比如发布必死的任务、切断基础资源的供给、或是放出奖励诱导玩家自相残杀……以它的权限和能力,这些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但系统没那样做。
任务难度提升, 风险与机遇并存,死亡率飙升的同时, 顶级玩家的成长速度也在加快。
弱者被迅速淘汰,而活下来的人, 被逼着挖掘出每一分潜力,以远超以往的速度向上攀升。
轮回空间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培育实验。
淘汰弱者,培育强者。
那么, 目的是什么?
筛选出强大的个体,对系统而言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一个想法闪过心头。
轮回空间存在一个明确的力量顶点:S级玩家。
如果说从D级到A级的差距是量上的积累,那么A级到S级,则是质的飞跃。
哪怕是A级顶点, 看似距离S级只有一步之遥, 但两者之间用蝼蚁与神明形容也不为过。
即使如沈琅这般身经百炼的A级顶点的玩家, 力量、速度、反应、意志提升到极致, 但本质上依然是在“规则”的框架内挣扎。
再怎么强化, 也不过是在主神系统所允许的范围内进化。
而S级……则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沈琅曾触碰过那条门槛,短暂踏入过那个层次,所以更能明白S级的特殊之处。
法则。
每一个通过考核升入S级的玩家,都会被赐予近乎法则层面的力量。
那不仅仅是力量的强化,而是权能意义上的飞跃——切割空间、支配生命、扭曲重力、甚至将抽象的规则具象化, 形成独属自己的领域。
对于低阶玩家,这些只是传说中的概念,一旦跨过那道门槛,便成了触手可及的真切的力量。
这才是A级与S级最根本的区别。前者是规则内的强者,而后者,有能力影响规则本身。
可问题来了。法则,这种近乎世界本源的力量,主神系统凭什么会“赐予”那些成功晋升S级的玩家?
系统的奖励向来吝啬。每一次强化,每一件装备,都需要玩家付出极大的代价去换取。
它精于算计,从不浪费任何一点资源,可偏偏在法则这种关乎世界核心架构的东西上,却表现得如此慷慨。
掌握法则,几乎等同于成为神明般的存在。
如果S级玩家是系统筛选的最终成果,那么他们的用途又是什么?
是作为系统的武器,去征服其他世界或系统;还是作为稳定器,维护轮回空间的稳定?
……又或者,他们自身就是燃料?
也许,S级玩家所具备的意识、记忆、灵魂,是主神系统运行所需的一部分核心能量。灵魂与意志越强大,所能承载的信息越庞大,价值越高。
这个想法浮现时,沈琅本能地想从连接中抽身。
他的右手此刻仍处于数据化的状态,化为无数细密光线链接数据光缆。他试着从这条庞大的信息流中将“手臂”收回,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那不是简单的物理上的阻力,而是意识层的吸附。他越想离开,那股牵扯越紧。
沈琅眉头一皱,目光沉冷。既然不肯放,那就只能强行斩断。
他不再犹豫,骤然加大力道,猛地向后一扯!
“噼啪”声不断响起,构成沈琅手臂化为的众多细密数据线紧绷到极点,然后被强行扯断!
然而断裂的数据线并未恢复成手臂的形态,反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从断裂处逸散,缓缓消融在周围无限延伸的虚无中。
他看向自己的“手”,身体涌上一股莫名的虚弱感。那些随光粒一起溃散的,不只是数据,更像是他的一部分——记忆、认知,甚至是“存在”本身。
每消散一点,他便感觉心口更空洞一分。
与此同时,那根被强行切断的数据光缆并未因此平静,裂口处竟然涌出无数细密的数据触须!
那些数据触须不像正常数据流那般有序,而是乱码与BUG拼接成的异常形态,朝沈琅伸展过来,试图再次将他捕获,拖入那无尽的数据光流之中。
“啧。”
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的不耐,沈琅后退拉开距离,但情况远不止于此。
那些触须的异动显然惊动了系统更多的结构。周围其他的数据光缆、路径乃至墙壁也在悄然变形,一条条光缆从四面八方向他收缩聚拢,试图困住这只无路可逃的猎物。
这是由纯粹信息构成的界域,没有死角,根本无处可藏。
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缠住。
沈琅目光一凛,在无数纠缠而来的数据触须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脚下发力,整个人从光之路的边缘跃下。
望不到头的数据光缆与几何体迅速远去,璀璨的数据星河在他上方旋转着越发遥远。
坠落的过程出奇地漫长,像沉入深海,光线一点点变暗。
他手臂处不断逸散的光点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轨迹,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宛如一颗缓慢坠落的流星。
不知过了多久,下方终于出现些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一片由破碎、黯淡的冗余数据构成的废墟。
形状各异,杂乱无章,像是被压缩,抹除然后被遗弃后堆叠在一起的混沌残骸,组成了一片广阔难描的“海底”。
沈琅的坠势终于减缓,最终缓缓搁浅在这片由错误代码,断裂的信息链,以及看上去像是被删除的世界建模拼接而成的“沙滩”上。
这里……大概是系统处理废弃数据的区域。
就像电脑里的回收站,是所有无用数据的坟场。
他抬起头向上望去,那宏伟的光之数据网络已变得遥远模糊。追击他的数据触须并未跟下来,似乎这片垃圾站对它们而言也是禁区,又或是,不值得它们消耗能量来追下来。
暂时安全了,但也等于被困住了。
沈琅的手臂仍在不断滴落光点,速度减缓了许多,似乎这里的低能量环境抑制了它的溃散。
然而就像人体失血过多,虽然这个由纯粹信息构成的意识空间里不存在温度的概念,但沈琅却真切感到一股寒意正蔓延到全身。
随着这股寒意,更难以忍受的是空虚感。
饥饿,那种由于损耗而产生的空虚感是如此真实,让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最原始也最强烈的念头——
“好饿……”
他需要能量,需要“食物”,哪怕是最劣质的燃料,只要能弥补那些正在流失的东西。否则,在这信息坟场中消散只是时间问题。
沈琅撑起身体,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残骸。无意义的乱码,废弃指令,还有一些巨大扭曲的数据结构与公式,如巨鲸的残骸,静静躺在垃圾数据海的海底。
更远处,一些破碎的信息片段像是深海中的浮游生物,聚集成团,无意识地漂浮、碰撞、湮灭。
这些……能吃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饥饿感立刻被强化,那些破损的数据碎块也变得美味诱人起来。
这个被系统抛弃的垃圾站内充满了混乱错误与污染的数据,贸然吸收风险极大,但现在他已经别无选择。
比起在这片垃圾堆里腐烂消散,不如尝试任何可以用来生存下去的机会。
沈琅目光掠过一块布满乱码的破碎方碑数据块,又瞥过一团扭曲变形,发出模糊噪音的音频碎片,最终选择了一块拳头大小,像是被烧焦的枯木的数据块上。
至少这块比较稳定,总比旁边那个不断播放着某个未知生物凄厉惨叫声循环的音频碎片要好得多。
沈琅控制着那条无数数据线形态的手臂,探向那块木炭般的数据块。触须末梢触及的瞬间,那团碎块便毫无反抗地融入了他探出的数据流中。
“唔呃……”
没有味道,只一阵的杂音接入他的程序,还有一股像是发霉又像腐朽般的气息充斥着感知。
像是咀嚼着被山火烧得碳化,又经历风吹日晒千万年的木炭。
尽管那块数据团的能量微乎其微,但那无底洞般的饥饿感似乎被填补了一点点。
然而伴随而来,一阵胀满感涌上来,并非是饱腹,而是无法消化的石块沉甸甸地坠在胃里的感觉。
“……”
沈琅没有停下尝试,继续一点点吸收,过程缓慢又艰难。
这些垃圾数据碎片蕴含的能量太过稀薄,并且其中掺杂了大量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杂质。
沈琅如同一台性能低下的处理器,只能吃力地解析、过滤、转化这劣质原材料,换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养分。
随着吸收的进行,一些不属于他的记忆片段闪过脑海——一颗荒布满陨石坑的荒凉星球;一座衰败城市在战争中解体;一艘孤独的飞船在深空中航行……这些画面支离破碎,像是老旧电影的胶片,一闪即逝。
数据线手臂末端开始有凝聚和重组的迹象,寒意也稍有缓解,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
这片垃圾场里更多的是损坏与污染严重,无法吸收的数据碎块。他甚至还发现其中一些夹杂着玩家的意识残片,充斥着强烈的怨念与不甘的毒素。
吸收它们就像在垃圾堆里找食物,能活下去,但随时可能中毒。
……不过现在的情况,的确是在垃圾堆里找吃的。
无法消化的杂质累积过多,腹中的垂坠感越来越强烈。若是继续下去,可能会因为无法处理这些垃圾数据的杂质,变成和这片坟场里其他废弃信息一样的存在。
就当沈琅几乎要放弃,将所有精神力用于延缓自身消散时,一阵微弱的波动从这片混乱坟场的身处传来,触及了他还未收回的感知。
嗒、
嗒、
嗒……
第193章 第 193 章 吃掉我
哒、哒、哒……
这声音有节奏地敲击着, 不像周围数据杂音那般混乱无序。太有规律了,在这片充满死亡、废弃与沉寂的数据坟场里,显得格外突兀。
不管这声音背后隐藏着什么, 它可能是这片垃圾站中唯一的变数。
沈琅没有迟疑, 朝着那声音的来源移动。
起初那声音很微弱,几乎要被背景中混乱的信息噪声淹没。他不得不尽耗费更多能量集中感知力,过滤掉其他无意义的杂音。
就像在暴风雨中努力辨认灯塔光芒的小船, 沈琅在堆满沉船残骸的海床上跋涉,穿过一片又一片的散发腐朽气息的废弃信息。
越往深处走, 周围的“水压”越是沉重。废弃数据的密度在增加,数据碎片更加残破, 错误代码形成的淤泥海床更加粘稠,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庞大如巨兽的结构骨架,静静半掩在淤泥中。
哒、哒、哒……
节奏声愈发清晰, 成了沈琅在这片死海中前进的唯一指引。
他一路下沉,从海底逐步深入到更黑暗、更压迫的深渊。四周已看不到任何光亮,只剩那规律的节拍在耳边回响。
沈琅的感知被压缩到几乎贴身的范围,只能偶尔捕捉到身侧掠过的一些残影——一截扭曲的星舰残骸、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数据流中尖叫着分解、甚至还有一整片血海的幻象一闪即逝, 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哭嚎声。
哒、哒、哒……
声音就在前方, 像在召唤他。
沈琅缓慢地靠近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绕过一堵由无法识别的错误代码和加密数据凝结成的黑色墙壁。
前方视野突然开阔。
他似乎到了尽头, 这里是数据坟场的最深处, 就连其余杂音也消失,只剩下一片死寂,与那不停歇的节拍声。
眼前是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两侧耸立着如同牢笼栅栏般的数据断层,大量纠缠扭曲的破损数据链从断层上垂落, 垂悬在空中,将这里圈成一个封闭的空间。
一个浑然天成,用垃圾数据拼出的囚笼。
而在这囚笼之中,沈琅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倚靠在断裂的数据壁上坐着,姿态随意,周围散落着大量破损的数据碎片,像是被潮水冲上海岸的垃圾。
也许是基于某种超越逻辑的直觉,又或许是构成沈琅存在的数据,与对方产生了熟悉的共鸣。
沈琅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黎源。
哒、哒、哒……
引他前来的声音,正是黎源敲击出来的。对方手指敲在身旁一块泛着金属质感的数据残骸上。声音不大,但在这个一片死寂的环境中格外明显。
沈琅靠近时,带起一些漂浮的数据粒子随他而动。
似乎是察觉到了沈琅的靠近,敲击声停了下来。
构成黎源身体的数据微微波动了一下,他略微侧过头,用仅剩的那只金色右眼看向沈琅。
没有惊讶,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意外。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是冻结的湖面,将一切情绪都封存在冰层之下。
正是沈琅所熟知的黎源,剥离了所有人类情感,机械般绝对理智的冰冷。
然而……他的状态却比沈琅预料的糟糕太多。
黎源并非血肉之躯,但他此刻的状态,却比血肉模糊更加骇人。
他的躯体自腰部以下都不见了,因此根本无法行动,只能倚靠在垃圾堆上维持姿势。不只是下半身,左臂也消失了一半,右臂则缺了几根指节。
左眼的位置是赫然是一个空洞,边缘残留着烧灼的痕迹。仅剩的那只金色瞳孔,静静映照着周围混乱不堪的代码世界。
他的模样,就像一个被报废的系统垃圾,被扔进这暗无天日的角落等待降解。
就在这一片残破中,黎源缓缓地笑了。
嘴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难以分辨那是否真的是笑,但他确实做出了那个动作。
“你来了。”
黎源语调平稳,和他曾经作为飞船医生时一模一样,给人没由来得安定感……如果他的状态不是现在这样的话。
他好像并不意外沈琅会出现,甚至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刻会发生,笃定自己发出的那一丝微弱信号,能够引导沈琅穿过层层叠叠的数据垃圾与混沌,来到这里。
沈琅站定,短暂沉默。
他在快速分析现状。
为什么黎源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是以这种姿态?是被系统遗弃?还是被惩罚?
身为主神化身之一,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你的状态……”
沈琅开口,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干涩。
尽管对主神系统充满抵触和反感,但亲眼看见黎源如今这幅模样,仍不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复杂情绪。
“……很糟糕。”他艰难地补充完了后半句。
黎源脸上的笑意未减,金色瞳孔安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超脱的平静。
“这是代价。”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他独有的冷淡腔调,但不显疏远,反而十分坦然。
“代价?”
“偏离预设轨道的代价。因为我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人,产生了不该有的BUG。”
“因为我?”
黎源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等到你了。”
沈琅一怔,没能立刻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黎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沈琅看他自己残破不堪的身躯,看那些正在不断逸散的光屑。
“这个地方,是系统的回收站,也是放逐之地。所有不再需要的副本残骸、消亡的位面碎片,以及……运行出现偏差的单元,最终都会被清除,归档到这里。”
“你需要能量,需要足够纯净,足够强大的源代码来修复你自己。然后,离开这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琅脸上,语气冷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的意味。
“吃掉我。”
沈琅几乎以为自己的听觉也出现了问题。
“什么?”
“我说,吃掉我。”
黎源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核心代码虽然已经部分损坏,但本质上仍属于主神系统最高阶的构架之一。足够纯粹,也足够强大,可以修复你的损伤,甚至,让你获得凌驾于这片回收站规则之上的权限。”
他像是在推销一件商品,冷静地罗列着“吃掉”他的种种好处。
可那只金色的眼睛里,却又分明映照着某种深沉到令人窒息的东西。
牺牲?放弃?不,都不是。
更像是在阐述一个最优选的解决方案。
“为什么?”沈琅沙哑开口,“你……主神系统,为什么要帮我?”
而黎源只是坦然地注视着他,语气理智清晰:“这不是在帮你,而是我依据自身底层逻辑,进行计算后得出的最优解。”
“——既,以‘沈琅’这一人类个体的存续为最高优先级。”
他的嘴角再度浮现出那个浅淡的笑容,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还有说不上来的温柔。
“这也是我,唯一能确认自己存在的方式了。”
“以另一种形式,成为你的一部分。”
“然后,看着你平安离开。”
沈琅沉默片刻,胸口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线绷紧,拉出一阵空荡荡的回音。
“你早就料到我会来这里?”
黎源略偏过头,银色短发上沾染的数据尘埃随之滑落些许,露出更多斑驳的损坏痕迹。
他先是点了下头,又摇头否定:“我不确定。”
“准确地说,我无法进行有效的预测。这里是系统的盲区,所有数据链接都已断开,逻辑推演缺乏必要的信息支撑。”
他停顿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
“但基于你过去的行径模式、对主神的反抗倾向、以及对规则边界的探索,我进行过大量的可能性模拟推演。”
“推演的结果显示——若你继续坚持你所选的道路走下去,或许有机会打破表层数据限制,进入这片区域。那么,我们在此相遇的概率将显著高于随机事件。”
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并非必然结论。干扰因素太多,变量难以控制。只是在众多可能性中,这条分支的逻辑链最为清晰。”
在这冷静到极点的陈述中,沈琅却察觉到了一丝极轻的波动。
或者说,如释重负。
黎源他自己,大概也没真指望这个“高概率事件”会发生。
只是固执地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实现的可能性。
如今,终于在可能性坍缩的那一刻,成为了现实。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沈琅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他身影纹丝不动,但意识的波动却悄然收紧。
“时间,在这地方已失去参考意义。若以你所处位面的流速估算,可能只是几瞬,也可能已过了数个纪元。”
几瞬间,又或是几个纪元?
沈琅不难看出,黎源,或者说承载着“黎源”这个程序残缺数据,已经在这片死寂的坟场等待了难以想象的时长。
他只觉体内像是又沉了几分。
他无法想象,在这片连存在本身都逐渐崩解瓦解的废墟中,黎源是以何种意志,固执地敲击着那无意义的节拍,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结果。
而支撑他在无尽时间中等待的,竟然只是一个概率极低的演算中的可能性。
沈琅忽然有些无措。
“你在这里等着,只是为了……这一刻?”
“等着你到达这里,然后,确保你能离开。”黎源平静地说,“这是我数据中仅存的任务。我没有其他可用进程,整个系统里只剩下这个还在持续运行的程序。”
黎源的话停顿了刹那,随后再度补充。
“至于你问的‘这一刻’——并不重要。时间、形态、甚至存在的意义,于我而言,早已是无价值的代码。”
“唯一有价值的,是你现在站在这里,就够了。”
第194章 第 194 章 我爱你,记住我
逻辑的闭环在这一刻彻底完成。
他等待的意义, 就是奉献自己,去实现那几乎不可能的微小概率。
这一切听起来荒唐至极,却又完全符合黎源的运行规则——
一个将“沈琅”作为运行核心的失控程序, 又或是, 神明残留的片段。
“你不需要考虑更多。”黎源像是察觉到了沈琅的迟疑,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这是唯一的选项。你必须离开,必须继续你的道路。而我……我在系统里的价值, 已经终止。我的存在,早没了任何意义。”
他停顿了一下, 目光牢牢定在沈琅身上,像是看穿了所有表象与防备, 落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除非,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在你身上。”
沈琅缓慢开口, 低声道:“如果……我吞噬你,对你而言,意味什么?”
黎源唯一留下的那只金色眼睛平静地看着他。
“当前‘黎源’程序及其关联数据库将被彻底整合。所有数据转化为可供你吸收的纯粹信息能量。至于我的意识,将在整合初期被优先分解。最终结果, ‘黎源’的存在将彻底消亡, 数据与能量归于你, 形式归于空无。”
“你……为什么……?”沈琅咬紧牙关, 试图压住内心那股无端翻涌的情绪。可越是压制, 反而越觉一股难以排解的烦闷。
黎源的金瞳微微转动,锁定在他的面部区域,随后用一如既往的平稳语调回应。
“决策依据已阐述。这是最优策略的结果,沈琅,你的核心程序并未受损, 还能——”
“……够了。”
沈琅突然打断,他无法解释这股莫名的恼怒从何而来,只觉得内心深处有股无处发泄的郁结。
黎源安静了下来,那只金色的瞳孔一动不动,望着他,带着一种宽容而深沉的平静。
沈琅不会忘记这种眼神,在上个副本中,当他向这个披着医生NPC外壳的主神化身宣称,要反抗轮回空间时,对方也是这样看着他。
那平静的注视中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只有一份近乎温柔的纵容。
他说,我愿意与你一同前往,见证那条道路的终局。
一如现在,黎源的视线始终固执地停留在沈琅身上,从未离开半分。
“沈琅,你是因为我的选择而烦恼吗?”
他略显生硬地安慰道:“我只是想成为‘被需要’的一部分。根据数据库记录,你曾认为‘黎源’的存在是多余的。以逻辑推导,如果能被你利用,以达成你的目标,或许能改变这种评价。”
沈琅的意识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短暂空白。
他几乎忘了那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话,或许是一句随口的抱怨,连他自己都未曾记在心上。
但黎源却记住了,赋予了极高的优先级,并将它作为后续无数决策的基础。
“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表情,以及当时的环境……”黎源似乎捕捉到了沈琅的怔然,继续补充,“我都进行了最高优先级的加密存储与备份。虽然,之后我与主程序发生冲突,部分关联数据已丢失或损坏。”
他似乎有些遗憾,为此轻叹了一声。
“为什么。”
沈琅又问了一遍,声音压得很低:“你为什么……”
哒、哒、哒……
那规律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明明黎源已经不需要进行这个动作,但漫长等待后,它成了无法摆脱的习惯,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
黎源陷入了比之前更长久的沉默,他的独眼明明灭灭,像在进行一场复杂到几乎引发系统宕机的运算。
“因为……系统在处理与你相关的变量时,经常会陷入逻辑悖论。按照人类行为模式的对比分析……”
他停下了,眼中金色的数据流前所未有地剧烈翻涌起来,像是沸腾的岩浆。
“最贴切的……人类语言表述是……‘爱’。”
“沈琅,我爱你。”
沈琅感觉自己意识深处像是被引爆了一颗星核,瞬间塌缩,又立刻扩张,一团浓烈到失控的情绪横冲直撞而出。
爱……吗?
沈琅习惯了独自一人面对刀光血雨,习惯了在生死边缘游走时那些赤裸裸的贪婪与恶意。轮回空间的生存充满算计与争夺,他早已构筑起足够强硬的外壳,去抵挡一切外界的恶意。
但当这一份……诞生于绝对理性之中,却又因他偏离轨道的,逻辑混乱却又毫无保留的情感摆在他面前,沈琅的防御机制第一次出现了宕机。
“你不需要感到负担,也不需要回应什么。”黎源轻声道。
“我只希望,‘黎源’这个名字能留在你的记忆中,哪怕仅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数据记录。那么,我存在的意义,就已经被满足了。”
沈琅的目光微微一滞。他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破碎的数据链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像干枯的树枝被踩碎。
一步,两步,最终他停在黎源面前,缓缓蹲下身。
那只金色的独瞳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模样,里面从来只有沈琅一人。
但这个“沈琅”,已经不是最初的模样
他已经面目全非,勉强保持着人形,身上满是参差不齐的空洞,以及失控蔓延的恶性代码,如肿瘤般不断蚕食他原本的结构。而他自己,竟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到这种变化。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是被万相之门的影响,还是更早之前,主神空间一次又一次厮杀中悄然累积的侵蚀?
他注视着那只金色的瞳孔,看着其中扭曲陌生的倒影。
但不论他是什么模样,在那眼中,始终只有“沈琅”本身。
“吃掉我。”黎源轻声说,再次提出了那个要求,“时间不多了。”
沈琅闭上眼,又缓缓睁开。
“好。”
他伸出手,构成手臂的数据触须碰到了黎源残破的胸膛。
黎源的身体开始发出柔和的白光,温暖地,如初生的恒星。
数据流开始延伸,连接。将两段破损的程序连接在一起。
黎源的核心数据没有丝毫抗拒,反而主动敞开了所有端口,引导着沈琅的意识侵入、读取、整合。
他能感受到,对方正在用自身修复他的核心结构,一点点弥补他缺失的部分。
那种令人抓狂的饥饿感和寒冷感在迅速消退,他的身体变得充盈着温暖的,甚至生出一种久违的舒适。
与此同时,修复带来的还有黎源浩大的记忆记录、计算日志、以及那些,被标注为“异常”的情感参数。
他看到了黎源视角下的第一次相遇,看到了他在星舰上默默观察自己的无数瞬间,看到了他在无数次运算中,将“沈琅”这个变量的权重提到了最高……
也看到了主系统发现异常后启动删除命令,执行数据清除,将黎源从主程序中剥离并扔入这处回收场。
更看到了他日复一日,不断重复计算沈琅抵达此地的可能性,将那个无限趋近于零的数值,当作支撑自己没有彻底消散的唯一锚点……
沈琅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程序结构正在被一点点理顺,变得稳定,也变得强大。
这不是简单的修复,而是真正的融合。
黎源那代表着绝对理性和秩序的核心代码,此刻正自愿地解体,化作最基础的单元,填补着沈琅的缺口。
这是一个缓慢且不可逆的过程。
黎源的外形越来越模糊,光芒也逐渐黯淡,只剩下那只金色的眼睛,依旧专注地凝视着沈琅。
“……”他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只发出细碎的杂音。
就在名为黎源的存在即将完全消散的最后一课,他残存的数据突然凝聚起最后的力量,仅剩的手臂艰难抬起,环住了沈琅的肩。
一个拥抱。
动作并不规范他残破的肢体抱起来并不舒适。
但沈琅却真切地感受到,这拥抱中蕴含的,深沉的情感。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直接响在意识深处回响,带着前所未有的的释怀。
他抬头,正对上黎源眼中最后的光亮。
那张由数据构成的,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却缓缓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像程序模拟出的刻板微笑,更像是一个真正人类在经历漫长等待,终于达成夙愿后,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笑。
这是沈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黎源这样的神情。
“走下去,走完……你选择的那条路”黎源断断续续地说,“我好想……与你一同见证那条路的终点……”
那只手收紧了一些,像是想把什么托付出去。
“……你的愿景……一定、会实现……”
“主神……并非全知……全能……”
“祂夺走了……关于你的数据……”
“只要……你的数据仍存在于……祂的核心数据库……”
“只要……祂还在关注你、分析……试图理解你……”
“这个锚点、就是……最大……破绽……”
“利用好……这个……机会……”
“……记住我……”
最后一个音节在数据流中彻底消散。
怀抱一空。
黎源的气息,连同他残破的数据体,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留下沈琅静静地停留在原地,独自消化所承载的过于深沉的情感与记忆。
那句嘱托,那个微笑,还有最后那一声带着恳求意味的“记住我”,深深刻在他意识的最底层。
一股纯粹而强大的力量,在他全新的核心中缓缓涌动。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了某种沉重的东西,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里。
第195章 第 195 章 逃脱,回归
周围一片死寂。
黎源彻底消失了, 一点存在的痕迹也没有留下。
可这片数据坟场中,却处处残留着他存在的证明——他不断敲击的数据块似乎还留有他指尖的余温;信息流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虚无缥缈的味道, 那是沈琅熟悉的, 属于源的气息。
黎源的一切,以另一种形态留存下来,成为了沈琅的一部分。他的能量, 他对主神系统的理解,对法则的认知。
还有那些绝对理智的逻辑下, 笨拙萌芽的情感,都融入了沈琅的意识深处。
那三个字, 如同一个无法关闭的病毒程序,不断回响。
温暖,充盈, 又沉甸甸的。
沈琅不喜欢这种感觉。负债感,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荡荡的酸涩。
是时候,离开了。
与不再去看周围那些扭曲纠缠的数据残骸, 沈琅将意识沉入黎源留下的信息海中。
无需刻意思索, 离开的路径自然而然就浮现在脑海。
系统为了维持自身的稳定与更新, 必然会产生废弃物。这里堆积着被淘汰的规则碎片、运行失败的任务记录、逻辑冲突的参数模块, 以及, 像黎源这样,因为产生了“不可控因素”而被判定为BUG,需要隔离废弃的核心代码。
越是庞大的系统,其废弃物处理机制越是趋于流程化,防备也相对松懈。因为按照设计逻辑, 这些垃圾已经失去了威胁性,没必要投入过多的监控资源。
对于主神系统而言,这或许是内部防御最为薄弱的一环。
黎源利用了这个盲点,在无尽的等待中反复推算,就是为了找出这条隐秘的逃脱通道,为沈琅铺就一条生路。
沈琅闭上眼睛,调动体内奔涌的信息流。他开始模拟黎源的演算过程,解析这座垃圾堆的数据结构,寻找其连接点与薄弱的节点。
很快,他在一面由乱码构成的数据断层下方,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能量流动痕迹。
那是一条早已废弃的低级数据传输通道,黎源的记录显示,这条线路曾在某个早期版本中链接到一个外部临时调试接口。
虽然接口早已失效,线路也被标记为无效路径,但其底层连接并未被完全切断。
沈琅开始探索,试图重启这条废弃已久的通道。这个过程极其消耗心神,需要对主神系统规则的深刻理解,以及对能量的细微操控。
如果没有黎源这样无限接近于主神核心,拥有最高权限的存在的指引,任何人都不可能从这里逃出生天。
沈琅调整自身构架,将意识转化为信息流,沿着这条窄小的数据通道流动出去。
这个废弃通道比想象中的更加狭窄闭塞,充满大量错误代码与废弃数据,如淤泥般阻塞了大半路径。
他不得不持续释放能量清理通路,同时调整自身的信号频率,伪装成无害的废物数据,以免触发警报。
不知在这条通道中穿行了多久,前方的阻塞感忽然减轻,眼前的空间变得宽敞。
他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宽阔的中转站,这里残留着更多结构化的数据,像是一处被遗弃的服务器节点。
然而,就在他试图寻找下一个出口的瞬间——
一双由纯粹数据组成的巨大金瞳睁开了眼,精确地锁定了沈琅所在的位置!
主神系统的反应速度和处理能力远超他的想象。即便是在这被视为无用的垃圾处理区的地方,其监控和反制机制也绝非虚设!
周围死寂的废弃数据瞬间被激活,疯狂地扭动,聚拢,化作无数破败的数据触手,从四面八方向他缠绕而来!
每个数据触手上都闪烁着代表系统权限的金色光芒,一旦被缠上,他的意识体很可能会瞬间被格式化!
来不及去寻找出口了,沈琅转身就逃。
他如同游鱼般在混乱的数据流中穿梭,身后数据触手紧追不舍,四周系统规则正逐步封锁路径,不断压缩他的行动空间。
这不是单纯的追逐,而是权限与反权限,规则与反规则的较量!黎源给予他的力量让他能够暂时抵抗几分,但面对整个主神系统的追捕,他也只是在拖延时间。
那双金色瞳孔不断在不同方位睁开,监控范围持续扩大。警报声响彻系统底层,格式化指令已生成,正在锁定他的坐标!
数据洪流构成的巨网从四面八方收拢,逻辑框架加速重构,空间开始闭合,封死了所有可能的逃脱路线。
沈琅全力驱动修复后的核心,利用黎源留下的对主神系统的理解,在看似无路的包围圈中寻找着微小的空隙,以毫秒级的速度进行闪避位移。
然而,主神系统的运算能力太过庞大,包围圈在不断缩小,留给他的空间越来越少。他能调动的资源有限,被彻底捕获,只是时间的问题。
就在由无数数据锁链构成的巨手即将抓住他的瞬间——
一道金色流光自虚空斜劈而下,斩断了捕捉程序中数个关键节点。
突如其来的干扰打乱了严密的捕获流程,指令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延迟。
一只由金色能量凝成的手,穿过重重数据乱流与系统触手的阻拦,牢牢抓住了沈琅的手臂。
沈琅猛地抬头,迎上一双金色璀璨的眼眸。
身后那道由权限构筑的锁链牢笼正迅速恢复,主神的意识正重新定位目标,封锁裂口。
那人没有开口,抬手捂住沈琅的双眼,然后用力一拉,将他从系统的压制中扯了出来。
那一刻,沈琅恍然间看到了黎源的影子。
是错觉?或许不完全是。
他们连同那道裂缝一同消失在虚空之中——
意识像是撞破了一层厚重的屏障,猛地砸回自己的躯壳。
四肢百骸像是生了锈一般,大脑发出的指令石沉大海,无法顺畅传达。意识与肉.体之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连最简单的动作都要耗费大量精神力强行牵动,就像操纵一具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
“……”
沈琅艰难地抬起眼皮,刺鼻的血腥气与法则碰撞后的威压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片破败的殿宇,耳边传来兵器碰撞的尖锐声音和空气被撕裂的响动。
沈琅视线上移,近在咫尺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面孔,一手抱着自己的躯体,一边正深陷对面二人激烈的围攻之中。
此人虽然外表年轻,但其气息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与怨气,像是在尸山血海中淌过无数次。
沈琅尝试活动手指,这个简单的动作不得不耗费精神力,强行驱动神经与肌肉做出反应。
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仅仅是这一下,那抱着他的人猛地一僵,立刻察觉到他的苏醒。
“你醒了……”
怀抱他的红衣人低头,目光对上的刹那,眼底瞬间迸发出狂热而又贪婪的光芒。
这短短一瞬间的分神,被厉渊抓住了机会。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血色刀光,直冲红衣人后背!而抱着他的人似乎完全忘记自己仍身处战场,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
刀芒毫无阻碍地刺入,贯体而出,刀尖堪堪停在沈琅的胸前几寸。
粘稠腥臭的黑红色血液溅在沈琅脸颊和颈侧。这血阴冷污浊,饱含浓郁到化不开的怨憎与死气,隐约能听到无数亡魂的哭号与惨叫。
沈琅面无表情地判断出,这红衣人的双手,至少染上了数万条性命。
那人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沈……”
沈琅没有给他机会。
操控沉重如铅的手臂极其困难,但好在沈琅的精神力足够强大,强行将精神力灌注进右臂的经络。手指并拢,以指代剑。
嗤——
几乎没有阻力,那条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应声断裂。断口平整,黑红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夹杂着更多细小的蠕动的阴影。
断臂掉落在地,化作一滩不断蠕动的黑色物质,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怨气。
沈琅后撤一步,脱离了红衣人的控制范围,冰冷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因为剧痛和突变而愣住的年轻男子脸上。
红衣人身体颤抖了一下,那双原本满是狂喜的眼睛骤然瞪大,透着难以置信的错愕和偏执。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断臂,然后抬头望向沈琅,那目光复杂至极。
断臂的疼痛远不如心口的空洞来得猛烈。
痛苦、错乱,还有被拒绝与背弃后的怨怒。
原简张了张嘴,本想解释,却最终只是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当他对上沈琅那双毫无波动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时,忽然哽咽起来。
“别这样看我……”他像是恳求,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只是……只是想……”
沈琅神情平静,没有回应,不再回头。
比起这个已经半步癫狂的红衣人,眼前的两个S级玩家显然是更大的变数。
一人金发碧眼,嘴角含着病态的笑;一人黑发赤瞳,眉心一道浅浅的血痕在流动。
卢西安诺、厉渊。
“……成长得如此惊人,真是让我……心痒难耐啊。”
卢西安诺背后的血肉翅膀微微收拢,目光在沈琅身上巡梭,从脖颈到腰线,贪婪地舔舐着。
“我亲爱的公主殿下,不久之前你还只是一个有趣的小猎物,现在却……啧啧,让我有些按捺不住想更靠近了呢。”
第196章 第 196 章 物是人非
“生气了?还是害羞了?”卢西安诺舔了下嘴角, 眼底的光愈发危险,“别总是这么冷淡,亲爱的。你知道的, 只要你开口,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剖开胸膛献上我的心,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沈琅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但这漠然反而让卢西安诺更加痴迷,语气热切说道:
“哦, 这种冰冷的眼神……真是让人着迷。就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每一次注视都能发现新的惊喜。现在的你, 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
语气中带着调笑,又透出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
沈琅对卢西安诺的疯言疯语置若罔闻。这位S级玩家的恶名与变态癖好,他之前早就亲身领教过。虽然每次都设法摆脱了对方的纠缠, 但那种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阴冷感,依然令人不快。
相较之下,沈琅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另一侧的厉渊身上。
只见那双赤红的眼瞳微微眯起着,眉心竖直的血痕若隐若现, 手中长刀未收, 刀尖朝着沈琅的方向, 但却没有进一步动作。
厉渊紧蹙眉头, 唇线绷紧, 透露出极其罕见的犹豫与衡量。
这是沈琅第一次真正与这位称号万仞主的S级玩家正面相对。与卢西安诺张扬外露的疯狂不同,厉渊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绝对的压迫感。他只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就足以让在场的人倍感压力。
沈琅对他的了解更多是来自于传闻,以及对轮回空间诸多副本世界背后脉络的一些推测。
玩家间流传着无数关于万仞主的传说——据说他为轮回空间征服了数不清的位面, 那些被征服的世界被系统重构、改写法则,最终变成了玩家们挣扎求生的副本。
强大、冷酷,视众生如草芥,只信奉绝对的力量。这就是外界对厉渊的普遍认知。
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轮回空间绝对的铁律与力量的延伸。
既然,他是奉命执行系统指令,抓自己回去,一场硬仗恐怕无法避免。
沈琅调整呼吸,精神力高度集中,肩部微微收紧,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为即将到来的交战做好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厉渊并没有动手。
他赤红的双眸深深注视着沈琅,眉头皱得更紧。
“有趣。”低沉的嗓音低得让人耳膜发麻,“……你的‘价值’,超出了系统指令的预估。”
系统通缉令要求的是活捉。但眼前的沈琅……直觉告诉他,若要完成任务,恐怕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为了系统的一道指令,与一位实力未知的对手进行一场胜负难料的厮杀……是否值得?
厉渊尚未决定之时,沈琅动了。
他向前踏出一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紧张的气氛骤然加剧。他没有释出放明显的威压,那双漆黑的眸子,毫无畏惧地对上了厉渊的目光。
挑战已下。
厉渊读懂了他的态度,赤红双眸中战意瞬间升腾,血炼战场领域震动!无数刀光剑影浮现,杀意浓郁地快要化为实质。
可以一战。杀了沈琅,或者彻底摧毁他的意志,再带回去交差也一样。
但……
“今天,就到此为止。”厉渊低哼了一声,赤瞳重新抬起,淡漠地扫了沈琅一眼,收敛自己的气息,周身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
沈琅绝不是他可以随意拿捏的猎物,是值得他认真对待,甚至需要重新掂量的对手。
再加上一旁虎视眈眈,蠢蠢欲动的卢西安诺,厉渊并无十足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世人皆以为万仞主战无不胜,但他可绝非只知战斗的莽夫。
厉渊后退一步,空间在他身后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虚空乱流在其中翻滚。
他深深地望了沈琅最后一眼,像是将此刻的画面刻入脑海。
“期待下次……不会如此仓促。”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消失在空间裂缝中。
厉渊……竟然就这么走了?
这意料之外的变化,让两人都短暂愣了一下。
卢西安诺不屑地扫了一眼厉渊消失的方向,笑容讥诮,发出夸张的叹息:“啧,跑得真快,连老巢都不要了……不过,这样也好。”
他转头重新看向沈琅,笑容愈发灿烂,也愈发危险。
“现在,舞台上就只剩下我们了,我亲爱的……不,我唯一的主角。少了那个碍眼的家伙,我们可以好好地……交、流、一番了。”
“你说,我们从哪里开始好呢?是先探讨一下你这具身体的美妙构造?还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虚弱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卢西安诺自顾自的独角戏。
“……沈琅……”
回头一看,只见红衣人单膝跪地,断臂处仍有黑血缓慢渗出,伤口边缘的血肉微微颤动,像是试图愈合,却始终徒劳无功。
他的脸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额头上细小的汗珠滑到下巴,滴落在地。
那双眼睛抬起,直直盯着沈琅,里面混合着痛楚、怨怼,却又有近乎卑微的期盼。
“你……不认识我了,对吗?”
卢西安诺忽然爆发出更加刺耳的笑声。
他弯下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地上的原简,就像是在观赏一出滑稽的表演。
“噗嗤……啧啧啧,何等感人肺腑的场景啊!你看这小狗,被主人毫不留情地砍断了手臂,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却不想着怎么反咬回去,而是眼巴巴地摇着尾巴,求主人看他一眼,指望着一点点怜悯和关注。”
他直起身,故作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眼神却轻蔑地扫过地上的红衣人,然后又转向沈琅,笑容愈发恶劣。
“我亲爱的沈琅啊,你瞧他多凄惨,眼睛里都快渗出血泪来了呢。不如你就发发慈悲,再补一刀?干脆利落地送他上路,也算是一种仁慈,省得他在这里碍眼。”
“卢西安诺,你的话太多了。”沈琅的语气平静,没有起伏,眼帘半垂,“再靠近一步,我不介意把你,还有你身后那些怪物变为废弃品。”
卢西安诺愣了一瞬,随后露出更狂热的笑容,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了什么,连背后的血肉羽翼都跟着颤了一下。
“啊……好可怕的威胁……”他低声嘀咕,呼吸渐重,无法抑制喘息声,“可为什么,我的心跳得更快了?迫不及待想从胸腔里跳出来,献到你面前……”
而那红衣人根本不顾其他人的态度,眼里只能看见沈琅。见他毫无反应,眼中的期盼之色终于黯淡下去,被更加浓稠的绝望和怨毒所取代。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这一次,沈琅的目光落在了这个狼狈不堪的红衣人身上,看得更仔细了些,眉心轻蹙。
对方身上那被怨气遮蔽的能量波动中,隐约透出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没错,是源的力量。
虽然驳杂,且被阴邪的鬼气怨气污染,但那独有的本质没变。
不过说起来——源去哪儿了?
之前从主神系统后台逃脱时,源出手干扰了追捕程序,将他带回这个位面。按理说,他应该也一同返回才对。
难道是遇到了阻碍?还是被主神系统的反制手段牵制住了?
见沈琅沉默,只用那平静得近乎无情的眼神打量自己,原简的情绪几近失控。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八年的寻找,八年的等待,无数次命悬一线,无数次的自我折磨……难道就换来这样一句……不,连一句否认都没有,只有彻底的遗忘和漠视吗?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委屈、怨恨、痛苦、思念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是小简啊!”
“沈大哥……!我是原简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小简啊!”
沈琅的目光微怔,青石村那个淳朴少年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
那个穿着补丁短衫,总是咧嘴笑着,眼神干净得像山间清泉的孩子,与眼前这个断了一笔、满身血污、怨气缠身、状若厉鬼的红衣魔头,无论如何都无法重合。
然而,那双藏在血污与扭曲神情背后的眼睛,隐隐透着一丝熟悉的影子。
“原简……小简?”
半跪在地的红衣人听到这个名字,身体猛地一颤,暗淡下去的瞳仁中骤然亮起一抹光芒。他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想回应什么,但还未出声,就被涌上的血气呛得连连咳嗽,嘴角溢出一缕黑红的液体。
“对……对!是我!沈大哥,你……你想起我了,对不对?”
他用仅存的一只手撑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靠近沈琅,动作又急又笨。断臂处撕裂的剧痛让他面容扭曲,却丝毫无法阻挡他此刻激动的情绪。
不远处,被斩落的断臂落在地上,断口处快速再生的肉芽似乎受到主人情绪的影响,涌动得更为剧烈,黑红的血肉像腐烂的瘤块般增生,愈发骇人。
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你……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我、我……”原简急切地想要诉说,想要将这八年的所有遭遇一股脑地倾诉出来,但纷乱的思绪和强烈的情绪让他语无伦次,难以成句。
他说的又急又快,颠三倒四,逻辑混乱:
“被抓走了……那个老怪物……他看中了我的根骨……”
原简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陷入痛苦的回忆,声音也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恐惧。
“把我扔进万鬼窟……做……做药引……好多……好多鬼……每天晚上……咬我……吃我的肉……呜……”
他像是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却又很快停住,脸上强行挤出笑容,急于向沈琅展示自己并不软弱。
“没用的东西!好多声音……在脑子里吵……好吵……我、我杀了他!把他的魂……都吃了……”说道这里,他的眼神又变得凶狠起来,透出几分嗜血的快意,“那些声音……就安分多了……嘿嘿……”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流血的断臂,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邀功似的期待。
“我一直在找你……沈大哥……我们说好的,你和哥……哥哥会回来……”
“走了好远好远……他们都说没见过你……雁云镇!我明明感觉到你的气味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点就能见到你了!”
提到这里,他的表情再次变得狰狞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怨恨和委屈。
“可是他们……那些凡人……还有那些自以为是的修士!他们都要拦着我!不让我去找你!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能见到你,我却不行?!他们都该死!所有拦着我的人……都该死!”
他的声音拔高,仅剩的那只手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
“所以……我就把他们……杀了……”他嘿嘿地笑起来,笑容天真又残忍,仿佛在炫耀自己扫清了路上的石子,“很干净,对吧?哥哥教过我,要清理干净……这样……你就能看到我了……”
说完这些,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琅,里面的执着与狂热几乎要溢出。
“沈大哥……跟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我会保护你……我会……”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打断了原简语无伦次的表白。
沈琅的瞳孔骤然一缩。
距离他不足三步之遥的地方,那个还在自说自话、状若疯癫的原简,突然间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
沈琅猛地转头:“卢西安诺——!”
第197章 第 197 章 三杀、告别
原简那双浑浊又狂热的眼睛死死锁在沈琅脸上, 血泪在眼眶中打转,尚未滴落。
“啪。”
一声清脆的响指响起。
但比这声音更快的,是变化本身。
方才还跪在那里、试图用残破的身躯靠近沈琅的原简, 下一瞬就化作漫天飞溅的血肉碎末, 混杂着冲天的怨气,向四周喷洒开来。
温热粘稠的液体溅了几滴在沈琅的脸颊上。
沈琅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过头。
站在不远处的卢西安诺姿态优雅地拍了拍手, 脸上带着宛如悲悯圣徒般的微笑。
他金色的发丝流动着虚假的神圣光泽,碧蓝的眼眸中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愉悦和怜悯, 像是不忍踩死一只蚂蚁,却又觉得其挣扎很有趣的神明。
“哎呀, 我的宝贝,你还是这么心慈手软。”
他的声音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种肮脏又恶心的东西, 留着做什么呢?你看,我帮你处理掉了,不用感激我。”
时间在这一刻像是静止了。
下一瞬,沈琅动了。
他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再次出现时已逼近卢西安诺身前。
破空之声响起, 沈琅抬手并指成剑, 目光平静如水, 指尖汇聚着足以撕裂空间、湮灭法则的锋锐之气, 干脆利落地划过卢西安诺的脖颈。
“噗嗤——”
血花绽开,金色的发丝飞扬,一颗带着愕然与兴奋表情的头颅冲天而起。卢西安诺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
几乎是在头颅落地的同时,沈琅指尖微动, 数道无形剑气纵横交错,将卢西安诺尚未倒下的无头躯体瞬间切割成了无数细小的碎块。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难以反应,以至于那些碎块甚至还短暂保留着人形的轮廓,悬在半空,然后才坠落四散。每一块血肉组织都在压倒性的力量继续分解、湮灭。
卢西安诺身后,那些残存的血肉天使并未因主人的遭遇而反击,反而“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
它们扭曲亵渎的形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意义不明的,仿佛啜泣般的低鸣,像是在向新神祈求宽恕与怜悯。
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最终停下。
卢西安诺的碧眸依旧睁着,嘴角还残留着笑意,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沈琅,笑声断断续续,从口中飘出。
“呵……呵呵呵……”
“你生气了?为了那么一只虫子?真看不出来啊……不过也对,毕竟是你的小狗嘛。”
他咧嘴笑着,血迹染红了牙齿,表情带着疯狂的愉悦。
“真有趣……别这么看我嘛,我的沈琅。说到底,不过是个小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我们这种存在,杀过的人还少么……”
沈琅面无表情,只是抬起了脚。
“咔嚓。”
头骨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卢西安诺并没有表现出痛苦,反而笑得更加肆意癫狂。
“啊……哈哈哈哈……!就是这样!就是这种感觉!!”
剧痛转化成了极致的快感,明明□□已经被涅灭,卢西安诺却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刺激,濒死体验如同最猛烈的催情剂,引起生理与心理的双重高潮。
“啊哈……哈……亲爱的……你真是……太棒了……”
他的笑声中夹杂着一丝颤抖的恐惧,却更多的是对这种濒死体验的沉醉。金色的发丝被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脸庞上,那双碧眸却死死盯着沈琅,瞳孔深处燃烧着难以熄灭的□□。
“哈哈……哈……我们会很快……再见的……我的……公主……”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所有生命的气息从这具躯壳中彻底散去。金发碧眼逐渐褪色,恢复成了凌虚道君原本的模样。
凌虚道君的眼皮微微一颤,意识艰难地浮出混沌。
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朝沈琅的方向伸去,却忘了自己已经没有了身体。
他声音嘶哑,难掩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
“救……救我……沈琅……仙盟……不能没有我……我还有……大局要主持……对抗魔头……不能……就此陨落……”
凌虚道君语无伦次地说着,试图用责任与大义,用那些他自己都未必相信的东西来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沈琅垂眸,低头俯视着那遍布血污的面孔,黑曜石般的眼眸平静无波。直到凌虚道君的声音变得微弱时,他才淡淡开口。
“见识了此界之外的光景,道君,可曾得偿所愿?”
这一问,却让凌虚道君残存的神魂颤抖了起来。
他看到了……被那个疯子占据他身体时,他在对方溢散的意识碎片中,短暂窥见了梦寐以求的“上界”。
然而,却并非是想象中的仙境乐土,而是比此方世界更加残酷、更加庞大的规则牢笼!
即使是如卢西安诺、厉渊那样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存在,也无法摆脱的困局!根本没有真正的超脱,只有从一个囚笼跳进另一个更大的囚笼!
相比之下,苍梧山的地位,仙盟之主的权势,天下苍生的敬仰,竟成了他最无法舍弃的东西。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信念,那超脱凡尘、飞升不朽的宏大愿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彻底崩塌。
“不……”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无比的后悔与恐惧,“不该……我不该打开那扇门……我错了……我……”
濒死的恐惧压过了自尊,他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
“求你救我!沈琅!只要你救我……权势……地位……这方世界……半壁江山……我都给你!我……”
他努力想要抬起头,想要将自己最有价值的筹码摆出来,却撞进那双沉静无波的黑瞳中。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不到怜悯,看不到同情,看不到憎恶或快意。
只有一片沉静,一片如同高天般漠然的平静。像是俯视大地的天道,视众生起落如草木枯荣。
他的存在,就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凌虚道君内心最深处的空虚与卑微。
这一刻,凌虚道君,汲汲营营一生,算计苍生,布局天下,自以为掌控棋局的执棋人。
第一次,真正理解了那句谶言的真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和他筹谋的一切,终究不过是这天地棋局上,一颗无足轻重的弃子。
随后,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仙盟之主,昔日高坐苍梧之巅的道君,就此陨落。
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不——有声音传来,是摩擦与蠕动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沈琅眼睫微动,转头望去,视线落向原简方才所在的位置。
被卢西安诺随手炸成漫天碎末的原简没有留下尸体。一片狼藉中,黑红色的碎块与肉泥混合物正缓慢蠕动、聚集,试图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形。
而在这团模糊的血肉之中,有丝丝缕缕,极其微弱的金色光芒在血肉中游走,强行维持生机,将已死的躯体硬生生地拉回来,并驱动着它们重新凝聚,缓慢重组成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形状。
“呃……啊……好疼……”
不成调的呻吟从那团蠕动的血肉中挤出,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哭腔和无法忍受的痛苦。
“……沈大哥……杀了我……求你,让我死吧……”
但紧接着,那声音却骤然一变,夹杂着极端的疯狂与扭曲的执念,一并喷涌而出。
“不……我不想死……我死不了……我不甘心……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只有我……只有我还能陪着你……沈琅……你只能是我的……我的……”
血肉蠕动的速度陡然加快,像是被这个执念所驱动,那些碎片硬生生拼凑出一只畸形的手臂,带着粘稠的黑血和撕裂的筋络,颤颤巍巍地伸向沈琅,死死扣住了他的脚踝。
沈琅垂下眸,目光落在那只不成形的手上,又落在那团努力试图拼凑出五官的“头颅”上。
他眸色依旧平静,没有排斥或厌恶,只是静静地注视了片刻。
然后,他蹲下身,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指,温柔抚摸上了那团还在不断冒着血泡,蠕动变形的“头颅”。
指腹的触感冰冷又黏腻的,凹凸不平,还能感受到细碎骨片的扎入手间。
但他的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近乎慈悲的温柔。
这一触碰,仿佛点燃了原简混乱意识中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情感。
那团血肉上尚未成型的眼眶位置,渗出两行浑浊浓稠的血泪。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悲哀。
低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夹杂着血泡破裂的奇怪声响。
“呜……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我也……我也有那个力量……金色的……跟哥哥一样的……”
血泪滚落的速度更快了,仿佛连带着将他仅剩的生命力都一并倾泻而出。
“为什么……成为‘源’的……是哥哥……不是我……”
“明明……明明我才是……最先发现你的那个人……”
支离破碎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他残存的意识中闪回。那些美好的、温馨的,痛苦的、怨恨的岁月,最终都化作泡影。
临了,他什么也没有。
“沈大哥……如果……如果我早出生几年……如果我不是那么弱小……那一天,留下来陪在你身边的人……会不会……会不会就是我?”
“……小简。”
温柔的嗓音响起,像是黑夜里的一抹微光穿透了原简那混沌痛苦的意识。
沈琅的手掌停留在那团血肉之上,掌心的温度让他战栗。
“这些年,你受苦了。”
原简的血肉猛地抽搐了一下,声音变得更急促,夹杂着哽咽与笑意,像是终于抓住了一点久违的慰藉。
“我以为……你早就不记得……我和哥哥……我们都不重要……尤其是我……”
“你重要。”沈琅语气坚定,“那天若不是你们兄弟,我恐怕早已死在山林。你熬的那碗汤,救了我的命。小简,你是个善良的孩子。”
原简似乎被这句话镇住了,那团模糊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没有怨,没有恨,有的只是久违的清澈,就像当初那个村子里的少年。
“沈大哥……我做错了很多……变成这样……对不起……可我没办法……”
原简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眼中最后的光也逐渐黯淡。
“我只是想……想跟你在一起……哪怕……哪怕我变成这样……你会不会……会不会喜欢我了……”
沈琅轻叹一声,缓缓开口:“那日我与你哥哥离开,承诺过会回来。我食言了,对不起,小简,这不是你的错。”
血肉中的那只眼球猛地一亮,被这句话点燃了最后一丝生气。原简声音发颤,有些不敢相信。
“沈大哥……你……你不怪我吗……我……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变成了怪物……你……”
“我没资格责怪你。”沈琅声音平稳,低沉温和,“因我的缘故,让你走到这一步。这些罪孽,归根结底,是我的因果。”
原简的声音哽住,费力地抬起另一只尚未完全成形的手臂,试图抓住沈琅的手腕。
“别……别这么说……沈大哥……是我……是我自己……我没用……我……”
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丝丝缕缕的金光从那破碎不堪的血肉中溢出,缓缓流向沈琅,缠绕着他的手臂。
“沈大哥……我……把我最后的力量给你……这样……我就能……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原简体内残存的万相本源之力,最终化为了一柄通体金光流转的剑。
剑身细长,纹路如星辰汇聚,明亮而清澈。
剑柄上,隐约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是原简最后留下的,唯一的痕迹。
他的头颅努力向沈琅靠近,最后轻轻靠在沈琅的膝盖上,就像八年前那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蜷缩在他最信任的人身边。
血肉彻底停止了蠕动,那团黑红色的残骸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彻底散落在沈琅怀中,化作一滩黑红残渣。
原简的气息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那柄金色长剑静静悬浮在沈琅身边,剑身映出他冷峻的侧脸,无言陪伴着他。
沈琅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剑身上,指腹轻轻划过冰凉的剑刃。金光随之一颤,回应他的触碰。
“走吧。”他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这一程,我带着你。”
第198章 第 198 章 心意相通
剑身发出一声轻微的鸣响, 像是一声无言的叹息。
沈琅垂眸,黑发半遮住他的脸,投下淡淡阴影, 那双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剑身, 似乎在追忆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大殿的尽头,微凉的风穿过破败的石墙, 带着腥冷的气息,拂过沈琅的衣角, 拂过那摊再无声息的血肉残渣。
风声低鸣,如泣如诉, 仿佛是在替逝者送上最后的告别。
沈琅起身,掌中那柄金色长剑缓缓分解,化作缕缕金丝, 轻柔地缠绕上他的手臂,尚有一丝余温残留。
魔宫历经数战,已成一片残破废墟。沈琅走到门前,停下脚步, 遥望远方。
夜风渐止, 高天之上流云被初升的日光染上浅金。远处地平线, 一轮红日正缓慢挣脱黑暗的束缚, 柔和的光芒撒向这片饱受摧残的大地。
新的一日, 无论过去如何,都将如常到来。
他注视着那抹逐渐升起的天光,瞳孔深处藏着难以捉摸的暗涌。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打破了这份寂寥。
只见下方蜿蜒而上的石阶上, 一个身影正在努力向上攀爬。
沈琅定睛一看,嘴角无法抑制地勾起一抹弧度,很快又掩了下去
那身影穿着粗布麻衣,正是“原拾”的打扮。他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胸膛剧烈起伏,竟已累得气喘吁吁。
“原拾”艰难地抬起头,大约是想看看还有多远。恰在此时,他望见了立于魔宫门口的沈琅。
逆着晨曦微光的沈琅,身形挺拔如松,衣袂在晨风中微微拂动,静默地伫立在残垣断壁之间,带着超然世外的孤寂与清冷。
“沈琅!”
“原拾”的眼睛蓦地亮起一抹急切的神采。脚步猛地加快,几步并作一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上来,停在沈琅跟前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沈……沈琅!你、你没事吧?!”
他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急忙上下打量沈琅,眼中的担忧毫不掩饰。
“我……我找了你一路……厉渊把你带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受伤?他……”
沈琅静静地注视着他,看着他额角的汗珠,看着他眼中那份刻意流露的焦灼与后怕,心中早已了然,却也不点破。
片刻后,沈琅缓缓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挡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微微侧过身,避开对方急切探寻的目光,声音低沉,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脆弱,甚至还有点难以启齿的意味。
“……我没事。”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言辞,又像是不愿回忆。那微蹙的眉头,紧抿的唇线,都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受辱后的屈辱与难堪。
“只是……那魔头……”
沈琅的声音更低了,模棱两可道。
“……他欺辱了我……”
刹那间,“原拾”的脸色骤然一变,黑色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的金色光芒骤然亮起。一股磅礴森寒的气息从他身上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化作缕缕金色剑气周身环绕。
“厉渊——!”
“那畜生……我去宰了他!”他说着转身就要往下冲,这幅要去找厉渊算账的架势倒像是满腔怒火,无半分虚假。
而沈琅站在原地,黑眸中那抹掩藏的笑意悄然深了几分。
“站住。”
沈琅的声音不高,却成功让“原拾”即将迈出的脚步生生定住。
他猛地回过头,眼中的金芒还未完全褪去,脸上却又强行挤出一副焦急又无措的表情,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
沈琅抬眼,原本平静无波的眼底染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脆弱与黯然。他的声音比平日里低了几分,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委屈,像是在极力隐藏惊恐与屈辱,硬撑着不肯示弱。
“算了……凭你的修为,怎会是那魔头的对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又何苦去白白送命?”
“原拾”梗着脖子,费力地辩解:“你相信我,那厉渊绝不是我的对手!我现在只是、只是灵气还没完全恢复,若真动起手来,未必会输给他……”
他语气急切又笨拙,绞尽脑汁也只能挤出这么个干巴巴的理由,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底气不足,生怕沈琅真误会了他是个无能之辈。
他目光一抬,撞上沈琅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一震。那一瞬,他恨不得不再掩饰,立刻就将厉渊从法则层面上抹消。
沈琅微微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他这副手忙脚乱的模样,眼底那层阴郁逐渐被一抹亮色取代。
终于,他没忍住,唇角一勾,低低地笑出了声。
“原拾”一愣,话语戛然而止,眼睛直直盯着沈琅的脸。见他眼底那抹明晃晃的笑意逐渐扩大,连嘴角的弧度都柔和了几分,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是被逗弄了。
“你……早就看出来了,是吧?”源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看到沈琅还能这样笑比什么都更让他安心。
沈琅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一瞬,晨光恰好落在他的侧脸,勾勒出他眉眼轮廓,透着无声的包容。
只见源重新站直了身体,刻意压抑的气势舒展开来,黑眸转为纯粹的金色,倒映着沈琅的身影。
“我方才还在想,为何没见你一同回来,”沈琅见他不再装模作样,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带着几分揶揄,“原来是忙着装凡人爬台阶。”
源闻言,眼中的金光微微晃动了一下。面对沈琅的目光,那充斥着神性威严的气场竟有几分底气不足。
“我只是……不愿让你为难。”他斟酌着措辞,喉结微微滚动,轻声道,“我知道,你厌恶……‘祂’。所以,我想着,若是以原拾的身份出现,你或许会觉得更自在。”
提到“祂”这个字眼,沈琅唇角的笑意缓缓收敛。他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可眼底却沉淀着什么冷冽而幽深的东西。
他的目光从源的脸上移开,投向远处被晨曦染成金红色的天际,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
沈琅正要开口,眸中情绪尚未来得及成形,就被源打断。他的声音坚定却又温和,将沈琅的未尽之言都截断了。
“我明白你的顾虑,”源的声音悠远,沾染了些许人间的烟火气,不再是纯粹的神性高悬,“你所厌恶的,从来不是我,而是‘祂’所代表的规则与桎梏。”
那双金色的眸子映着沈琅,映着那片初升的天光。
“过去,我曾遵循本能,试图将你纳入‘规则’之内。但现在,我选择了不同的路。”
“沈琅,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路,无论你要面对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源的目光真诚坦然,却又烫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要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要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到哪里,你的剑锋所指,我便为你扫清障碍。”
时间好像在一瞬间静止了。
“无论这条道路通往何方,是反抗,是深渊,亦或是毁灭,我都会伴你左右。”
晨风拂过魔宫的残垣断壁,带来山巅的凉意,卷起地上细碎的灰尘,在二人之间盘旋。
沈琅的呼吸不自觉地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缠绕在手臂上的金丝微微颤动,发出一声近乎叹息的轻鸣。
他抬眸,迎上源那双毫无遮掩的眸子。金色的光芒在其中静静流转,不再隐瞒,将一切都坦然地摊开,等待着他的回应。
源并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沈琅,像是在告诉他,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都无关紧要。
那目光如此纯粹,仿佛连沈琅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都能被照亮。那些不愿触碰,不愿承认的情绪,就这么暴露在阳光下。
胸腔里心跳重重地落下,一下又一下。
沈琅喉结微动,唇角那抹刻意维持的弧度几乎要维持不住。
“你……”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些许沙哑,染上了清晨的潮气。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垂下眼,长睫遮住眸底一闪而逝的波动,仿佛在回避源的目光,也在回避自己那动荡的心绪。
他的视线落在石阶下的裂痕上,脑海中却浮现出过往的片段——那些在轮回空间中挣扎求存的日子,在系统操控下的殊死搏杀,还有他早已选择舍弃的感情。
胸口隐隐发烫,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般,久违的、有些陌生的重量。
他很清楚,源这番话的分量。
与主神为敌,与那横跨亿万位面、掌控无数生灵的规则体系为敌。
那是一条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希望的道路。
而源,却选择与他一同踏上这条绝路。
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不是卑微的乞求,而是以平等的姿态,站在他身边,坚定地宣告他的选择。
良久——
当沈琅再次抬起眼时,眼底的冷漠与沉重似乎消融了些许,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着源的金芒。
那一刻,他终于释然了。
他们,曾是是统治者与反抗者,是猎人与猎物,是天平上的两个极端。
在经历了无数的波折与变故之后,他们终于以最真实的姿态面对彼此,无需伪装,无需防备。
沈琅没有再说什么。
有些东西,无需言语。
一个眼神,一次沉默的对视,便足以胜过千言万语。
前路依旧漫长,危机也依然四伏。
但至少在这一刻,沈琅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
第199章 第 199 章 战后复盘
“对了, 小简他……”沈琅手抚上缠绕在右臂上的金色纹路,眼帘低垂,遮住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沉重。
“我已知晓。”源的语气温和, 宽慰道, “他亦是‘源’的一道分身,消散不过是回归本源罢了,无需过于挂怀。”
沈琅却轻轻摇了下头, 眉心皱起一道浅痕。
“原简是源,可源不是原简。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住他。”
源的金瞳微微闪烁, 像是水面荡起一圈涟漪,却很快归于平静。他没有多言, 只是静静地看着沈琅,沉默地陪伴。
清晨的阳光穿透魔宫残破的穹顶,落在沈琅发梢, 为他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辉。
“罢了。”沈琅目光投向天边那一抹逐渐明亮的淡金,“我得回一趟星寰城。但在此之前,万相界之事,总得有个了结。”
源没有多问, 只是微微颔首, 无论沈琅做出何种决定, 他都会安静地跟随。他抬起手, 在空中轻轻一划, 一道空间裂缝随即出现。
沈琅迈出一步,却突然停住,转身朝魔宫内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凌虚道君无首的躯壳早已化作尘土,那颗沾满血污的头颅还静静地躺在地上,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绝望与不甘, 再无往日睥睨众生的高傲。
“带上这个。”
沈琅刚要上前去捡,源却快他一步,抬手一挥,金光一闪,那头颅便悬浮在半空,稳稳地跟在他们身侧。
源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脏东西,不必亲手去碰。”
沈琅眉梢微挑,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他没再说什么,迈步踏入了裂缝,金光在他身后一闪而逝,整个人消失在光芒的尽头。源紧随其后——
空间转换不过一瞬,苍梧山的主峰已近在眼前。
曾经气势恢宏的大殿,如今满是战斗留下的痕迹。巨大的裂痕从殿顶一直延伸到地面,支撑大殿的玉柱也断裂了好几根,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沈琅和源的身影自半空显现,金色裂缝在身后缓缓合拢。那一瞬间泄露出的灵力波动让下方忙碌的修士们齐齐一惊,脸上露出惊恐与戒备的神色,如临大敌。
云岳真人正站在大殿前与几名长老商讨重建阵法的事宜,手里握着一卷残损的图纸。他脸色苍白,眼神中透着掩不住的疲惫,一身道袍也显得有些凌乱,不复往日的仙风道骨的从容气度。
突如其来的气息让他猛地一抖,手中图纸险些落地。他抬头一看,发现是沈琅与源,紧绷的肩膀才稍稍松懈,长长吐出一口气。
“沈、沈道友?还有原小友,原来是你们……”
他目光在源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几分试探和好奇。不久前,他亲眼见证“原拾”浴火重生,有如神助般修为突破到不知何等境界。
云岳真人本想询问什么,但当他看到悬浮在沈琅身侧的凌虚道君的头颅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若非身边弟子及时搀扶,恐怕他已跌坐在地。
“道……道君他……”他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重重叹息一声,低头掩饰住眼底的那抹哀戚。
“罢了……两位,随我来吧。”
不久后,苍梧山议事大殿内,幸存的几名大能陆陆续续到场。
残破的石柱间,香炉青烟缓缓上升,让殿内的气氛显得更加沉重。
云岳真人站在主位旁,神色沉重,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在座的每一位。他深吸一口气,沉重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诸位,今日召集,乃有要事相告。凌虚道君……已陨。”
大殿中央,凌虚道君的首级就那样随意地搁置在青石板上,面容上残留的血污与尘土,让那张原本谪仙般的脸孔显得格外可怖。
众人的目光时不时扫过那颗头颅,又快速移开。无人上前,也无人愿意给他安葬,仿佛那是什么不祥之物。
那日战场上的惨状仍历历在目,战死的亲友同门的尸骨,被“凌虚道君”炼化成扭曲的怪物,那地狱般的场景成为了幸存者此生难忘的噩梦。
尽管云岳真人反复强调,道君很可能是遭到异物夺舍,但难以平息众人心中的怨气。
有的修士看向那颗头颅的眼神中充满了憎恨与迁怒,他们宁愿相信,是凌虚道君在万相之门中独吞了什么绝世机缘,自以为无人能敌,这才得意忘形之下暴露了残忍嗜杀的本性。
万相之门……
数十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投向了沈琅身上。
他是唯一与凌虚道君进入万相之门,并且安然返回的人。那扇门后究竟藏着什么?是怎样的机缘,能让凌虚道君不惜将整个仙盟作为赌注?
尤其是坐在殿中前排的百里掌门与徐松真人。他们两人皆是参与开启万相之门的七位大能之一,以精血为祭,以灵力为引,几乎搭上了半辈子的修为,换来的却是一场空。
别提什么机缘、突破,就连万相之门后是何模样都不得而知。
“沈小友,”百里掌门干咳一声,精明的三角眼在沈琅身上打着转,“如今道君不幸罹难,仙盟不可一日无主。但在商议盟主继任人选之前,老夫倒是有几个疑问,想请小友解惑。”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怀疑:
“那万相之门,乃我仙盟耗费无数心血方才开启,为此我等都是付出了惨痛代价。小友得以入内,想必是得了天大的好处吧?不知可否……与我等分享一二?毕竟,若无我等开启此门,小友怕也无此机缘。”
他问得直白,一些本就心思活络的修士神情明显变了。
徐松长老亦在此时附和道:“百里掌门所言极是。我等不求其他,只求沈小友能将门内所见如实相告,也好让我等这些牺牲了精血元气的老骨头,心里能有些慰藉。”
这话虽然看似客气,实则暗藏逼迫。他们将自己摆在了功臣的位置上,若非他们付出,沈琅便什么都得不到,如今得了好处,理应分享。
更有甚者,阴阳怪气地交头接耳,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向沈琅,语气中尽是冷嘲热讽:
“听说那日,绝天帝亲自带他走,如今他却安然无恙地回来……啧,这可真难不叫人怀疑。”
“我看哪,有些人就是惯会以色侍人的狐媚伎俩,迷惑了道君不说,如今连魔头都勾搭上了!可真是好本事!”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自诩正道的修士脸上露出了鄙夷与不屑。在他们看来,沈琅若不是靠什么狐媚手段,怎么可能在厉渊手中全身而退?
沈琅对殿内的议论充耳不闻,目光微微偏转,落在殿外一株枯萎的老树上,神色有些散漫。
回溯时间,逆转因果。在他进入万相之门后的缺席期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从数以万计的魔修大军,到绝天帝亲临;从原始的拼死一搏,到厉渊的无差别血炼战场……
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小人物,在不可抗拒的战争洪流中被倾轧,牺牲,践踏。
沈琅出神之际,始终静立于他身侧的源,眼底闪过一抹冷意。一股磅礴威压自他周身席卷而出,如山岳压顶,瞬间笼罩整个大殿!
方才还口若悬河、咄咄逼人的百里掌门就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鸭,声音戛然而止,脸上涨得青紫。徐松长老更是直接口吐白沫,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其余叫嚣的修士们,也在这股纯粹神性威严面前,肝胆俱裂,身心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们从未感受过如此恐怖的威势,即使是面对曾经的凌虚道君,甚至是那绝天帝厉渊,也未曾有过今日这般恐怖的威压!
就像是只要对方动一个念头,他们便会神形俱灭,连转世轮回的机会都不会有。
沈琅察觉到异动,回过神来,收回散漫的视线转头看向源。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源的手背,示意他收敛。
源的眼神微动,气息敛去,压迫感随之消失。大殿内的众人这才得以喘息,但看向源的目光已经变了,充满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恐惧,不敢再妄言一句。
沈琅站起身,身形笔直如松,目光扫过全场,语气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这个世界,从根基上,便已经腐朽了。”
他的声音低沉,字字掷地有声。
“上位者尸位素餐,以权谋私,视天下苍生为草芥;凡人如猪狗牛羊,任人宰割,命如草纸。这里的道,从未公平过。”
殿内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徐松长老身边的年轻弟子硬着头皮出声:“凡人本就无用之辈,无灵根天资,活着也是浪费天地灵气。倒不如将他们炼化为丹药炉鼎,为我辈修士添一分助力,这难道不是物尽其用吗?”
殿内不少人闻言暗自点头,默认这话在理。
“好一个物尽其用。”沈琅平静地回应。他并未恼怒,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像随意闲聊般看向那弟子。
“弱者为强者所用,不过是天道使然。既如此,你可知你的师妹,正是被你最信任的师尊亲手丢进药炉,活活炼成了一颗增元丹?”
那年轻弟子闻言,如遭雷击。他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旁的徐松:“师、师尊,师妹她,当真……”
徐松真人脸色先是一白,随即转为恼羞成怒,厉声喝道:“妖言惑众!你……你休要在此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沈琅神色未变,淡淡道:“今日可以是凡人,明日可以是修为低微的弟子,后日……”他扫过殿内每一个神色各异的修士,“或许,就轮到诸位了。”
“所谓的天道循环,不过如此。”
他再次环视殿中众人。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依旧是根深蒂固的漠然与不以为意。
人性之恶,大道之残酷,弱肉强食的法则,早已如同呼吸一般,融入了他们的骨血,成为他们看待世界的唯一标准。
指望几句话就让他们改变?沈琅没有这般天真。
他先前说的话,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为接下来将要执行的决定,做一个必要的铺垫。
“这个世界,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既然无药可救,修补也是无用。”
他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只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平等。
“唯有彻底的变革,推翻尔等视为铁律的腐朽规则,方能让这滩死水,焕发生机。”
“便由我来,亲手将它推翻。”
第200章 第 200 章 神罚(世界四完)……
沈琅站在大殿中央, 目光平静地扫视每一个人。殿内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变得格外沉重。
他不禁回想起曾经在那个废土世界,那片风沙漫天的荒原上,他居高临下俯视被俘的聂峥的场景。
对方满口都是要将腐朽的统治彻底推翻的激昂言辞, 那时的沈琅并不认同这种极端的方式,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质问——
“你毁了一切,又能怎样,你有能力建立比过去更好的统治么?”
“如果只是为了破坏, 让世界陷入混乱,你的变革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
“希望不是靠摧毁他人得来的, 更不是用同样的方法成为另一个压迫者。”
聂峥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沈琅已经记不太清了,大约是一些“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类的豪言壮语。
那时他只觉得聂峥幼稚且激进, 他的理想是空中楼阁,脚下却踩着累累白骨。
可现在——
沈琅的视线再次扫过殿内的众人。
这片大地,与那个沦为废土的世界何其相似。
被污染侵蚀的山川河流, 满目疮痍的大地;
以活人血肉滋养的人参蛹;
落霞宗开炉大典上,那些狂热献祭的弟子们;
青石村的废墟,苟延残喘的张叔;
大战之时,那些被当作祭品投入血阵的无辜百姓;
又有多少如小简一般的人, 在无尽的痛苦与怨恨中化为厉鬼, 连最后一丝作为“人”的痕迹都被抹去。
他还记得云岳真人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何为“天道循环, 弱肉强食”, 也记得凌虚道君那悲天悯人面具下的冷酷算计。
这个世界, 从里到外,都烂透了。
所谓的秩序,不过是强者为所欲为的遮羞布;所谓的仙途,不过是一群自诩清高却踩着无数尸骨向上爬的伪君子。
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这片天地间弥漫的腐朽气息。
沈琅环视殿内一张张或贪婪, 或麻木,或愤怒,或惊惧的面孔。
“修士也好,魔修也罢,自诩超脱凡俗,却比凡人更加贪婪、更加残忍、更加自私。”
“你们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有灵根便高人一等,无灵根便是一无是处,可以随意支配他人生死。”
“你们为了提升修为,可以无视伦常,可以践踏道义,可以将活人炼成丹药,可以抽取生魂加以炼化。”
“你们汲取天地灵气,却又反过来污染这方天地!你们追逐万相之理,却又被万相混沌所吞噬,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沈琅不得不承认,聂峥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与其在这样的腐朽中苟延残喘,不如彻底毁掉,从灰烬中重建。
“自今日起,”
黑曜石般的眼眸中没有半分犹豫,唯有不容置喙的决断。
“修士、魔修、凡人——所有人,都将回到同一个起点。”
他要斩断那些捆绑在众生身上的无形枷锁,他要将那些自诩高高在上的仙长,从云端拉下来!
“灵气,将从此界彻底断绝。修炼之道,将成历史。灵根之分,高下之别,自此不复存在!”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大殿内炸开,震得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嗡鸣不止!
“什么?!”百里掌门猛地站起,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手中的八卦法盘差险些掉落,“你……你疯了吧?!断绝灵气?那我等修士岂不与凡人无异?!”
“竖子狂妄!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决定我等万千修士的命运!”
“没有灵气,尔等外来者如何担保我们存活?这万相污染谁来净化?谁来抵御外敌?”
“灵气乃天授,修炼之道是我辈与凡俗天人之隔的凭证,岂容你一言剥夺?”
一时间,群情激奋,各种声讨和咒骂如潮水般向沈琅涌来。
沈琅对此充耳不闻,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我并非要毁掉什么,而是让这个世界,回到它本该有的样子。”
“一个没有灵气、没有修为、没有根基、没有功法,不再区分高低贵贱,所有生灵都能凭借自身努力去争取未来的世界。”
“妖言惑众!一派胡言!”百里掌门气得全身发抖,若非源的威压仍在,他恐怕早已扑上来撕咬沈琅,“失去了灵气,我等修士与凡人何异?这万载的道行传承,岂容你这黄口小儿倾覆!”
徐松长老也面色铁青,嘶声道:“此举与灭世无异!你这是要断绝我等所有人的道途!与整个修真界为敌!”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修士,是金字塔顶端的存在,掌控着凡人生杀予夺的大权,享受着漫长的寿元和与众生的尊崇。让他们变回不能修炼的凡人,与那些他们视如草芥的凡人平起平坐,这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与整个修真界为敌?”沈琅嘴角微扬,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缓缓抬起右臂,那缠绕在手臂上的金色丝线倏然间光华大盛,凝聚成一柄造型古朴,流淌着煌煌神威的金色长剑。
“那又如何?”
一股比先前强上百倍的压力轰然降下,仿佛九天银河倒灌,无形无质,却重若万钧!
天空之上,风云变色,浓厚的云层被被撕裂搅动,化作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深处扭曲的黑影中,隐隐浮现万相界灵气的源头。
这是所有修士赖以生存的根基,是区分凡人与仙神的那一道无形屏障。
“你、你想做什么?!”百里掌门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眼中满是惊恐,“那是……那是万相之道!你竟敢亵渎天道!”
其余的大能修士们,也在此刻爆发出最后一搏,各色法宝的光芒骤然亮起,燃烧精血催动全部的修为,哪怕只是撼动沈琅分毫,也好过坐以待毙!
然而,源只是轻轻抬手,一股更为磅礴浩瀚的力量汹涌而出,瞬间将整个大殿笼罩。那些试图靠近沈琅的修士,立刻被这股力量压制得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沈琅注视着这一切,面色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既然你们视这扭曲的‘天道’为圭臬,”
“那么,我便斩了这天!”
一声低喝,如九天惊雷,响彻整个苍梧山!
沈琅的身影在剑光中骤然拔高,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他手中的金色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化作一道百丈长的金色剑罡。光芒冲破万相殿的穹顶,贯穿了苍梧山的云海,直指漆黑漩涡深处的万相本源!
整个苍梧山,不,是整个万相界,都在这一刹那剧烈震动!
原本充斥在天地间的浓郁灵气,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江河般,向着那天空中的漆黑漩涡疯狂倒灌而去!
万相殿内的修士们,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好似有什么与他们性命相连的东西,正在被强行剥离。
“我的灵力!我的灵力在流失!”
一个修士发出了惊恐到变调的叫喊,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苦修数百年的灵力正不受控制地从丹田气海中狂泻而出,速度之快,让他连阻止的念头都来不及升起。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百里掌门脸上的血色全无,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他拼命地运转功法,试图锁住体内的灵力,但那就像是用筛子去网住流水一般,徒劳无功。大乘期的深厚修为,此刻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大殿之内,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姿态的各路大能,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
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或是瘫软在地,或是手忙脚乱地试图施展各种秘法试图阻止灵气的流失,但都无济于事。
华丽的法衣失去了灵光变得黯淡无光;祭炼多年的本命法宝也因为失去灵力变得如同凡铁一般。
一些依靠灵力维持年轻容貌的修士迅速老化,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皱纹和斑点,乌黑的头发也迅速变得花白枯槁,浑浊的眼球中充满了震惊与不甘。
“谁来救救我!我不想变成凡人!”
“我的修为!我的道途全完了!”
哀嚎声,哭喊声,不敢置信的低语声,在大殿中交织成一片刺耳的声浪。
他们曾经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如今,他们自己也即将跌落凡尘,品尝那被他们鄙夷的凡人卑微滋味。
沈琅悬立于半空之中,金色的剑意如同神罚般涤荡着整个天地。他的黑发在狂风中飞舞,衣袂猎猎作响,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却是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俯瞰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山川依旧,河流奔腾,但那曾充盈天地的灵气正在消散殆尽。那些因灵气而生的奇花异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而那些被灵气滋养的妖兽,也失去了凶戾,变得与寻常野兽无异。
沈琅的目光越过重峦叠嶂,落到极远处的凡人村镇。那些从未触及过修行之道的普通人,正站在田间,抬头张望天边那逐渐消散的金色痕迹。
他们的神情不像修士们那样惊恐,反倒更多的是好奇——对他们而言,失去灵气并非灾难,而是一个未知的新起点。
这片土地,终于回归了它最初的模样。
“主神已经彻底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掌控。”源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沈琅身侧。他没有去看下方苍梧山上那些或颓废、或愤怒、或茫然的修士们,目光始终停留在沈琅身上,“你让它重归自由。”
沈琅微微侧头,嘴角浮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是救世主,也无意扮演神明。”
他确实改变了这个世界,彻底摧毁了它原有的规则与根基。
但他从未将自己置于审判者或救赎者的高位。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场因果的清算,是那座腐朽不堪的宏伟大厦,终于在自身重量下轰然倒塌。
他所做的,不过是最后推了那么一把。
至于未来会走向何方……
或许千百年后,这片失去灵气滋养的大地,在时间流逝中下焕发出新的生机,重新孕育出新的灵脉。某个机缘巧合之下,会有人重新拾起尘封的古籍,再次踏上修道长生之路。历史,总是在不断地轮回。
又或许,人们会放下对灵气的依赖,用他们的双手和智慧,去探索那些曾经被飘渺仙途所掩盖的自然规律,去探索物质的本质,发展出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们会发明工具,创造机器,用科学的钥匙打开通往星辰大海的门扉。
再或是……会有他无法预料的全新道路将在废墟中诞生。一切皆有可能。
沈琅不会去干涉,也不会去引导。因为他深知,任何外力的强加,最终都可能成为新的枷锁。
属于这个世界的命运,终究要由这个世界本身,以及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亲手去书写。
下方的苍梧山上,劫后余生的修士们——不,现在应该称他们为凡人了,陷入一片混乱与咒骂。
“我的丹田空了!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百里掌门瘫坐在地上,昔日高高在上的气势荡然无存,现在只是一个失魂落魄的糟老头子。
曾经,他一念之间便可引动天地灵气,挥手间便能移山填海。而现在,连搬起一块稍大些的石头都感到吃力。这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巨大落差,让他的神经近乎崩溃。
在人群的混乱中,云岳真人的身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最初的震惊与冲击过后,他心中却涌起一股奇异的轻松感。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也曾满怀一腔热血,想要改变这不公的世道,却最终在冰冷的现实与强大的既得利益者面前,一次次妥协,一次次退让,最终成为了自己曾经最鄙夷的那种人。
是啊,没有了灵力,大家就都一样了。那些曾经高不可攀的仙门大派,那些作威作福的修真世家,那些无法逾越的等级鸿沟,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道至简,真正的返璞归真。
云岳真人站起身,佝偻的身躯似乎在这一刻都挺直了几分。他对着天空中的方向,遥遥行了一个郑重的礼。
然后,他转身面向那些仍沉浸在绝望与混乱中的众人,声音因不再有灵力加持而沙哑,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诸位,仙途已断,然……人道未绝。天塌不下来。”——
沈琅收回目光,他能感受到下方那些纷乱的情绪,恐惧、绝望、愤怒、茫然……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选择权,已经交还到了他们自己手中。
“我能理解他们。”源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叹息,“突然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的确是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当他们迈过这段迷茫,他们会发现,你给了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个摆脱旧枷锁的可能。”
沈琅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知道源的意思,这家伙大概又在担心自己有什么心理负担,试图扮演一个善解人意的开解者。
真是……多余的体贴,但他并不讨厌。
“走吧,”沈琅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松,“去星寰城。”
源微微颔首,伸出手在两人面前划过一道弧线。空间如水面被切开,一道流动着幽暗光芒的空间裂缝随之显现。
裂缝的另一端,隐约可见星寰城那由无数不同文明风格交融而成的奇特天际线。
沈琅率先迈步,踏入了那道空间裂缝。源紧随其后。
在裂缝闭合的前一刻,他最后望了一眼这片重获新生的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