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嘉眼神闪动着,落在南燕雪还牵着郁青临的手上,又飞快移开,望向她那张愈发好气色的面孔。
郁青临真想往他脸上贴两副黏糊糊的黑膏药,省得叫他做出这副思慕入骨的样子来,给谁看?给谁看!
沈元嘉到底是带了礼物来的,他还有一些楚州的琐事要交代,总不能站在门口说,再怎么样,一盏茶总是配吃的。
走在将军府中的大道上时,沈元嘉离得南燕雪和郁青临两三丈远,只瞧见他们在喁喁细语。
“不是要带酱鸭给两位老夫子吃吗?”南燕雪道:“酥烂脱骨,不费牙口,给老人家吃最好了。”
“反正都是冷吃的,大冬天也坏不了。”郁青临才不走。
南燕雪道:“若我不去寻你,你眼下还不吃不喝在悬壶济世呢。叫我拖累做了俗人,塞了一肚子五谷杂粮,飞禽游鱼的,眼下还要呷醋。”
“谁叫走了两碟饺子,又来了一碗回锅面啊。”郁青临道。
沈元嘉就见南燕雪笑了起来,她偏首看着郁青临时,那笑脸一晃而过,像冬夜落雨后,廊下凝出尖尖的冰凌,既澄明又刺目。
“我喝了人家送来的补药,难道就把人冷冷撇在外头,太过失礼了吧?”南燕雪居然也会说失礼,“前日的八宝鸭、双喜鱼籽豆腐,昨个的归参炖鸡。”
“这几样药膳里头的合欢花、当归又不是沈家送的。”郁青临辩驳道。
“昨晚上的那酒,”南燕雪故意道:“叫什么酒?”
“回春蛤蚧酒。”郁青临的声音低了几分。
“什么蛤蜊?”南燕雪问。
“蛤蚧,不是蛤蜊,就是仙蟾。”郁青临一本正经道。
“什么蛤蚧酒?”南燕雪又问。
“回春。”郁青临含糊道。
南燕雪装作没听清的样子,郁青临只得道:“回春蛤蚧酒!”
南燕雪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很快就凉掉了。
“你喂了我这么些东西,结果自己跑去外头做菩萨,想来是摒弃了这人间的七情六欲。”
她冷哼一声,还在因为郁青临这几日事忙而不快。
“这,这说到底是调和情致,养肾水的药膳而已,将军怎么说的我像个会给人下春药的混账?”
郁青临哪有什么想做菩萨的心,可南燕雪忙事时,他进书房送茶她都不抬眼的。
郁青临可以在她的书房里做烛台,也喜欢在她的床铺上做暖炉,但也不能只做烛台和暖炉,不是他心气高,而是因为这样反而会令南燕雪生厌。
南燕雪突地一顿足,身侧的郁青临和身后的沈元嘉跟着都停住脚。
“你哪是混账?你是神医。”
南燕雪倏忽笑开,抬腿迈进正院里,回眸点了沈元嘉一眼,他连忙提袍上前,只见南燕雪和郁青临已经转入回廊,瞧不见了。
南燕雪伸手在郁青临喉结上轻点而过,道:“情,调的不错;水,也养的很足。”
郁青临被她这话弄得整张脸都红透了,好像薄薄晕了一层胭脂。
“将军,我……
“送你的酱鸭去。”南燕雪道。
郁青临见沈元嘉跟了进来,他心里焦灼腾烧,又拿南燕雪没有办法,让仆妇开了偏厅暖上炭,又吩咐了一应茶水点心,提着两只酱鸭如傻瓜一般站在廊下。
送茶的仆妇出来了,将门关上了。
“又不是没炭盆,关那么严实做什么?”
郁青临的心声居然被说了出来,他抬头看看老天爷,觉得不可能啊,低头看看腿边的小鹿,这也不可能啊。
肩头叫人一搭,郁青临转脸就见龙三笑嘻嘻的,抢了一只酱鸭就跑。
“你,你别趁火打劫啊!”
沈元嘉开口只说一些公事,南燕雪听得仔细,偶尔吃一口茶,神情平静,听得外头这声喧闹,她一抬眸,唇角似乎含笑,但笑意缥缈,沈元嘉看不清。
“秋后克戎军中来人,购置军粮,采买棉布做戎服,原本这些事州衙里自有应对的,不知为何却点了我去。”
沈元嘉见南燕雪的目光终于专注地落到他身上,心中微微舒缓,像是血都活泛了。
“为难你了?”南燕雪道。
沈元嘉低头又轻撇,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
南燕雪更是蹙眉,道:“先前的信里怎么不提?”
“到底是办妥了的。”沈元嘉道:“何必让将军忧心呢。”
“可有动粗?”南燕雪想到郁青临躺在那坑底的样子,眉心皱得愈发紧。
“来人是中军校尉,怎会动粗?言谈间亦知晓我是您举荐之人,所以很是盘问了一番。”沈元嘉道。
南燕雪眉间有愠色,却只道:“办妥了就好。”
沈元嘉又说起一些家常闲事,说南静妍这新弟妹温婉娴静,乖巧懂事,很得长辈喜爱。
沈元嘉此次回来,莫红霞也有意替他再访一门亲事,毕竟南燕雪这头是不可能得一个名分了。
但沈元嘉心里放不下,他若没有娶妻,在南燕雪身边总还有一丝暧昧可扰。
“将军。”他倾身靠近南燕雪,为她斟茶。
茶盏小小,如何载得动他许多情丝,便是满了也不愿停,但又不能溢出来弄湿了南燕雪的袍子。
“不想走?那留下来在书塾教书吧。我这书塾越办越大,也缺夫子。”
沈元嘉自然不能留,他在楚州还有许多事要做,州丞手脚不干净,办事又不利索,已经被他发现不少端倪,假以时日定能取而代之。
他虽是举人出身,但若能在楚州这样的繁华上州做州丞,远比小小京官要来得有里有面,留在泰州做一个小小夫子怎么能够?
南燕雪一脚踏中他的心思上,羞得沈元嘉跪了下去。
“你很知道自己欲念在何处,那又何必呢?你看着温墩,实际上是斗兽一只,那去官场上玩吧,玩的时候也想一想黎民百姓,军粮要足,戎服要暖,他们因我从前的旧事刻薄于你,但你不要同他们计较,毕竟是戍边的将士,只当他们辛劳些。”
南燕雪垂眸看着跪在膝边的沈元嘉,抬指接了他缀在腮边的一粒泪。
“将,将军。”沈元嘉大为动容,又不敢去碰南燕雪,只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隆起的骨峰与她垂下的指尖轻轻擦碰着,他几乎要因为这点触碰而呻吟。
“《尚书》中说,道洽政治,泽润生民。这虽是国君之务,可小小地方官,也是百里之君,辖地百姓,也是子民。”
沈元嘉听得这一句,心里的污浊绞成一团,愈发碾着他。
“将军看过郁郎中的文章了?”
“是。”南燕雪嚼了嚼沈元嘉这话,没有刨根究底,只道:“原来你也知晓,看来这桩子事人证不少。”
可沈元嘉不太愿意做这个人证,并不完全是因为嫉妒,而是南燕雪一旦上告,告的不是南期诚,而是整个江宁府官学。
朝中有多少官员是出自江宁府官学,因为一个南期诚,他们的才能都会遭到质疑,谁又甘愿受这样的连累,到时候处处就是绊子了。
沈元嘉一言不发,有些不安地看着南燕雪。
南燕雪却并未看他,只是端起那杯太满的茶啜了一口,垂眸睨向他时竟说:“我知道。”
她知道,知道他的怯懦和摇摆,知道他不那么高尚,但也没有那么卑劣。
“沈主事出门时,为什么会泪涟涟的?”郁青临颇为在意地问。
“为什么呢?”南燕雪反问郁青临时合着眼,她刚从温烫的药浴里出来,穿着干燥绵软的里衣枕在一块厚厚的巾帕上,最是舒服惬意。
郁青临正在拢着她长长的黑发在熏笼上烘干,屋里门窗紧闭,怕进了寒气使南燕雪头疼。
“难道是因为换不过气,憋红的?”
南燕雪说着就觉得有个软唇的鸟儿在狠狠啄她,她难得娇气地说:“疼。”
于是那鸟儿又用软唇来替她揉,越揉越是生了水,像是揉破了什么甜果子的嫩皮子。
“别把我头发燎了。”南燕雪又说。
“炭盆里的香炭饼子是用灰盖了的,又隔了薄银缠丝的罩子,怎么燎得着?”郁青临断断续续地说。
南燕雪把手探进他袍子里,郁青临敞着怀由她,只道:“先烘干头发。”
“麻烦。”南燕雪道:“在风里跑两圈就干了。”
“所以将军现如今一吹冷风就容易酸痛。”郁青临眉头一拧,南燕雪还挺喜欢看他严肃不快的样子,觉得另有一番滋味。
“浑说。”南燕雪兀自狡辩,“就是泰州太潮气了。”
南燕雪的头发又多又密,烘干虽费时费力,可散在床上的样子实在赏心悦目。
郁青临看着看着就一声不吭地俯下身去亲她,一手抚她的脸,一手去解那个他故意没捆紧的结。
屋里暖得像春天,衣袍一件一件从帷帐里掷出去,末了是一件素白细布的小衣,沿着床缝一不小心掉了出来,落在深红的脚踏。
南燕雪的身体远比郁青临想象得还要柔软有力,他在很多个夜晚都做过那种梦,丰盈的触感缠绕着他,他像是落进了一团鼓胀芳香的春风,又像是探进了一处草木丰茂的泉眼里。
幻境都那样艳绝,真实的她更让郁青临感到无比的奇异和极致的美妙,他愈发觉得自己的单薄和生涩。
她的嗓音像冻住的糖霜,带着一点细细的砂砾感,郁青临做梦也想象不到,当他含化了这把嗓子,会尝到这样绝伦的甜水。
南燕雪漾在快意里飘飘忽忽时,隐约瞥见郁青临探出帐外,不知是拾起了什么,她正陷在云端,无力去问。
第72章 “是怎么死的?”
这夜,南燕雪久违地做梦了。
她拨开倚在水中的胡杨枝条,就见月牙泉畔,篝火堆旁,常风斜躺在沙坡上,同郁青临不知在说些什么。
郁青临听得很认真,神情像是在听施夫子教导,又翻了袖子要给常风诊脉。
“阿临,给他开点补药,年纪大了不比你!”
阿苏忽然从南燕雪背后冒出来,扑出的水花淋了她一头。
胡杨密密,她们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瞧不见她们。
常风在这事上一向含蓄,不比阿苏大大咧咧,就算听了这样的话,也只是笑着将手中一颗粗疏的石头捏成了沙。
沙子随风扬进池子里,南燕雪幸灾乐祸地看阿苏,阿苏吐了吐舌,道:“怕他啊我?哼。”
郁青临不知是同常风说了什么,伸掌示意了下他的胯骨。
这动作其实郁青临做得很小,但阿苏眼睛多么尖啊,她大笑起来,又努唇道:“上回受的那伤,我就说他用不上劲了,让他躺着歇会他还不肯呢,逞能!”
常风不言不语地看着郁青临笑,然后冷不丁一把揪住他的面皮,郁青临被他拧得人都歪了,慌乱地望了过来。
“哥!别欺负他啊!”
南燕雪穿了衣袍匆匆上岸打掉常风的手,常风甩了甩手,又伸手去拧郁青临另外一边脸。
南燕雪索性把郁青临的脸捧住,结果自己被拧脸。
“为这小子敢打我了?”常风道:“我又没打他没踹他,也没把他吊树上,底下群狼围着嚎一整晚。”
“你老人家啊,还翻旧账。”阿苏翻了个白眼往常风腿上一靠,拍掉他拧南燕雪的手。
他俩在老爷子眼里是兄妹,撞见两人黏在一块的时候,老爷子拔了刀就要去杀常风,被人拦下了才想起来,这俩孩子是他收养的,没有血缘。
但老爷子自己心里不舒坦,就把常风收拾了一顿。
背上被棘条抽打的伤痕,到常风死的时候都没褪干净。
常风虽长在燕北戈壁,举止却规矩得像京中的世家公子,很少打赤膊,所以南燕雪之前没见过他的伤痕。
她看见那一回,也是见常风的最后一回了,他伏在地上,上衣已经脱掉了,变成一条粗绳,牢牢把那柄长枪捆在手上,红缨已经吸饱了血,所以长枪上滑腻腻的,抓不牢。
南燕雪拨开他的头发,从他脖后里拽出一条血糊糊的红绳,红绳上的小小香包已经被血染透了,但因为隔了油纸,所以阿苏的那缕褐发还是洁净无垢。
“阿临!”
哪怕是回忆,哪怕是在梦里,南燕雪都不相信常风已经死了,她想叫郁青临来替常风看一看,替他止血疗伤。
但四外萧索,不远处有个人朝她一步步走来,是任纵。
常风胯骨处的伤,就是为了救他落下的。
“阿雪。”任纵唤的这一声让南燕雪汗毛都竖起来了,她拔刀挥向任纵,是一个虚招,她一脚勾起足下的枪,直冲而去,想将他死死钉在那棵枯树上。
有人走漏了军情,累得常风这一营人都折损在这里,线索断掉了,南燕雪再没有心力去查,但她看到了结果,常风一死,接手骑兵营的会是任纵。
任纵挡下那一枪,满脸的不可置信,却没有多少悲愤的意味。
走漏军情的就算不是任纵,这背后也有任家的顺势而为。
实情如何根本不重要,常风已经死了。
南燕雪不知道任纵在吃惊什么,她觉得很滑稽,难道他以为自己的分量会比常风重吗?
他不过是个情郎,*常风却是兄长。
南燕雪颤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冷战。
她醒过来时,郁青临正在看她,帐中昏沉,他眸光轻柔,神色忧虑。
“醒了?”他知道她是做噩梦了,却没有问。
南燕雪想着梦中他被常风拧腮帮的样子,伸手轻轻一拧,却又反手抚摸。
“不算噩梦。”
起码前半部分的梦境既真实又美好,即便还需重温常风的死亡,她也愿意再梦一次。
郁青临不说话,将南燕雪揽进怀里,轻轻替她按揉酸处。
南燕雪觉得奇怪,“我都没说,你怎么知道膀子这里也难受?”
“除了颈子,其他就是旧患处,我当然知道。”
郁青临觉得自己像个手艺人,正给南燕雪这个朽住的小偶人一点点涂油润开。
屋外孩子们的笑闹一声更比一声高,郁青临听着声音都能分辨出是谁。
辛符的声音哑掉了,有时候还‘呱呱’叫,听起来特别滑稽。
阿等居然比辛符先变嗓,声色很清亮,小盘的声音同她的性格一样爽利明快,肥雀的声音洪亮浑厚,一听就知道是个胖墩。
小铃铛那些小娃们就软乎乎的,撒起娇来更是像一团拈不起的糯米丸。
而余甘子笑时的声音很温柔,但很轻,一听她笑,情不自禁就会盼着她再笑一笑。
辛符有时候绞心脑汁逗她开心,就是想听听她的笑声。
他想,她说话的声音肯定也好听。
辛符渐渐晓得了,余甘子口不能言,就好像他夜不能视一样,皆是心病。
张小绸被仆妇引进来的时候,辛符比余甘子还先一步瞧见,他一伸臂,抓住那个朝余甘子踢过来的蹴鞠,又把蹴鞠丢回给肥雀,一摆手道:“上后头玩去。”
辛符今日的衣裳是改了乔八的一件旧衣,蓝襟红袖,袖口窄而袖管宽,手臂扬起时衣袖垂下,正好遮住身后美人。
只等他收回手,倚在廊柱上看书的余甘子才画卷一样落了下来。
张小绸只见她扬脸对辛符笑了笑,摇了摇头,示意没被吓到,随后便望了过来,合拢书册站起身,遥遥朝她行礼。
张小绸神情不大对头,眉头微蹙,似是有些难过,有些烦心,有些不知所措。
她招了招手,示意余甘子一并去厅中说话。
“什么?”南燕雪也对张小绸带来的这个消息感到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前日丢的,昨天寻见。”张小绸抚着心口道。
再看余甘子,她脸色发白,只将手中罗帕攥紧。
“是怎么死的?”南燕雪示意小芦取两个手炉来,余甘子和张小绸各捧住了一个。
余甘子的手脚都凉透了,被手炉熨了许久才艰难地暖起来。
“年下了,偷鸡摸狗的事儿也多了,但这大白天强抢的事还真是没听过几宗呢?我实在想不明白,好端端去上香,大嫂去那样偏僻的地方做什么?我没敢去瞧,只你四叔去瞧了一眼,说是脖……
张小绸睇了余甘子一眼,说不下去了。
“在何处遭抢?林氏没带人吗?”南燕雪问
“就在浮云观后头的深林子里,带去的两个婆子都死了,她们耳朵上那豆大的银丁香都被扯下来了,更别说大嫂的首饰了。”
张小绸顾忌着余甘子,不敢说得太过详细,只听闻林氏被搜罗首饰时,衣襟稍散,气得南榕山吐了血。
“浮云观后头的林子?那片竹林?”南燕雪想了想,觉得这事蹊跷。
“不是那竹林子,浮云观虽说香火旺盛,可也只拢得住那一片竹林子,深处的山林就不是神君能庇护得住了,豺狼虎豹且不论,我听娘说,那林子里早些年也是有贼窝的,后来是镇了浮云观在那才渐渐太平了。若不是浮云观里的道士人人习武,恐也难办。如今虽没有贼窝,有那么一两个强人窝在里头,也不奇怪,这回该是撞了鬼了,她怎么会进那山林子里去呢。”
张小绸说着说又红了眼,眼泪才渗出来就被她用帕子按住,不想勾了余甘子伤心。
余甘子捧着手炉沉默着,眼底到底有悲。
南燕雪道:“那南期诚和南期仁回来了没有?”
“本是年前到的,眼下应该也在路上,快也快不起来。”
“是要等他们回来才下葬?”
“等不住,大嫂这是横死,要早早入土为安的。”张小绸也为两个孩子看不到母亲最后一面而哀叹,道:“两个孩子这下官也做不成了,要回来守孝。原本期仁这一趟回来也是为着成婚,大嫂替他订下的那门亲就在二月里,打算成了亲带了媳妇再去任上,也有人照顾他,眼下也不成了。期诚的夫人和孩子要跟着回来守孝,且有的忙呢。”
张小绸说这些不是为了抱怨,她看向余甘子道:“今天已经是腊月十一,唉,这个年,你的笄礼也快到了。”
余甘子摇着头,南燕雪道:“不妨,挪到开春小办一场也就是了。”
“娘让我今日来将你同期朗一并接回家的,大房院里只怕会乱,我同大哥说一声,你在家中这几日就住在我院里吧。”
余甘子轻轻点了点头,谢过张小绸。
张小绸看向南燕雪,迟疑道:“将军,可要回去?”
“去瞧一眼吧。”南燕雪道。
林氏的丧仪比南静恬还简薄,南静恬怎么说也是一日日病重,眼看着不行的,就算是外嫁女在娘家去世不好听,总也比林氏这般殒命要强。
南燕雪看着那凄凄惨惨的灵堂,看着余甘子又换了一身素白的孝服出来,心里感到荒谬和一点诡异。
南榕山从门外进来的时候,南燕雪同他对了一眼。
他很愤怒,这愤怒甚至要超过悲伤许多,只是因为散了衣襟吗?
棺木中的林氏衣着齐整,面上盖着一块白帕,南榕峰说强人是一刀捅了她心窝子,一刀割了喉咙,手段毒辣凶残。
但这些伤处都被衣裳盖住了,南榕山瞧见林氏散了衣襟都会吐血,更不可能叫仵作来查验,而南燕雪其实也看一看林娴的伤处,但她到底不想多事,便收住了手。
第73章 少年的肩头搭着一只洁白纤细的手,五指微微拢着,像个玉兰花苞。
泰兴县上因为这起子凶案闹得人心惶惶,连铺子都关了许多,浮云观原本年前香火最盛,眼下也门可罗雀。
官差进观中搜了一趟,南榕山又亲自带人进去挨个盘查,一无所获,悟天道长还与南榕山争执起来,闹到吴氏和县令都出面说和,南榕山才拂袖而去,听说夜里又咳了些血。
因林氏是在年前下葬,还多出一些其他的规矩来,等这些事儿了了,南家院里彻底安静下来,一丝红喜都不见,但二房的人进进出出,只晚辈稍稍收敛,但南榕林还是该吃吃该喝喝的。
南榕峰倒是老实,一则是被吴氏和张小绸管束住了,二则看了林氏的死状,不免难过恐惧,所以一心守着两个儿子在家中温书,院里门禁倒是愈发严了。
只这一日听说余甘子要回去了,南期朗想要去送送她,南榕峰拗不过,只得与他一并出门。
门口,乔八骑着大马,辛符驾着小车。
“阿符。”南期朗想抬手又觉得这般显得太过欢喜,很不妥当,就冲辛符点了点头,“小盘没来吗?”
“她?不知哪玩去了吧。”辛符对他一扬下巴,走过来接余甘子上车。
“走了,”辛符说着一抖缰绳,马儿掉头,“正月里的蹴鞠赛你不必担心,我寻人替你。”
几日不见,辛符好像又高了点,衬得南期朗像个小毛孩。
南期朗遗憾又落寞地点点头,但他是林氏的侄子,也要替她守孝九个月,自然不能欢欢喜喜去踢蹴鞠。
马车从南府门前离开,余甘子撩开车帘,辛符觉察了,转首看她,道:“怎么了?这回没受什么欺负吧?”
余甘子摇了摇头,探指在他背上写,‘家中一应都好?’
“好,花婶买了好些花布,艳的都给小盘、九妹了,给你留的都是很素净的,守孝也能穿的。”辛符想了想,又道:“将军这两日在教郁大哥射箭呢。”
‘我也要学。’余甘子写。
“那我把郁大哥锁屋里去,你让将军教你。”辛符脑筋一转全是烂主意,“你要觉得不好,我就让阿等拿着十个八个问题去缠问他,他就没空学了,你就能学了。”
余甘子恼得在他肋下戳了一记,辛符夹着胳膊瞎乐,嗓子好像又哑了点,听着有点费劲。
“这法子不好吗?”
余甘子点点他的肩头,辛符实在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咧嘴看她,腮帮子被她按了两下,戳出来的一个深深的笑窝。
官道上虽宽敞,可两辆马车迎面而来,不是一前一后,非要并排而行,看架势倒要逼得辛符这小马车避让。
辛符收了笑,横眉冷目看来者。
乔八的马儿顽皮,方才下了官道去野地里捉田鼠了,远远瞧见不对劲,一下奔了过来。
“停在路上做甚!”右边那辆马车里的人火气很大,从车窗里冒出头来,脸色十分难看,他好像还有点心不在焉的,扫了乔八一眼,只看出他是个武人,便道:“还不滚开!”
反倒是那个从馆驿里雇来的车夫有些见识,打眼一瞧,发现乔八挎着刀,**马匹是战马,而且佩刀和黑靴子,还有马鞍子、马嚼头一看都是军中之物。
他不敢像主家一样不敬,只抱拳道:“还请行个方便。”
“你家这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不就能过了,凭什么要我家的车马退到野地里?车轮陷进去,是你替我来撬?”
乔八虽然性子蛮些,但绝不是无理取闹之人。
车夫也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只主家心情不佳,一点小小的不快都能生事。
“请南编修先过,南县令您稍待可行?”那车夫小心翼翼地说。
南期仁张口便骂晦气,可不晦气吗?
明明是回家过年却成了奔丧,这道上也是处处不顺,临到泰兴了,反而被这粗汉逼退,兆头也不好,他如何还能走退路!?
守孝三年再起复,什么官位都没了!
余甘子听得那一声‘南编修、南县令’,自然晓得这两人是自己舅舅,正所谓天大地大,娘舅最大,可她却没受过这两位娘舅什么护佑。
“好了。”从另一辆马车里透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倦怠,车窗帘被撩开一点,露出一张与南榕山有三分相似的面孔,“马上就到家了,不要生事,一前一后过就是了。”
南期仁自然不快,又探了探身子,把目光转向后头那辆小马车上。
马车在亮堂堂的日头下照了个分明,看似朴素,竟是通身红木,他辨不出乔八的出身,可也清楚这马车的木料恐还好过南期诚这辆。
只那驾车的车夫又很不搭,是个神情乖戾的少年,少年的肩头搭着一只洁白纤细的手,五指微微拢着,像个玉兰花苞。
南期仁顺着这只手看过去,只见到一张惊艳的脸,莫名有些熟悉。
他先起了淫思随即一惊,继而怒从胆边生,斥道:“蒋四娘!?你,你这像什么样子!?还不把手拿开!”
余甘子本就是要收回手,坐回车里去的,被南期仁这样一呵,她一下忆起许多不好的事,反而动不得了,落在辛符肩上这只手紧攥起来。
“他们是南家大房那两个儿子?”辛符一侧目,就见余甘子偏过头去,都不想看见南期仁,他道:“没事,你先坐好。”
余甘子守孝熬了几日,荤腥都碰不得,脸色本来就难看,此时显得人都要碎掉了。
辛符撩着帘子看她坐定,一转眼就见南期仁扬着胳膊都冲到车前了,下一刻就被乔八一刀鞘挥过去打得四脚朝天,鼻血如柱。
南期诚是带了几个仆从一并回来的,南期仁也有两个小厮,只乔八那架势,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叫他们都试试探探,却都不敢上前。
南期诚见了余甘子,猜到乔八的身份必定是南燕雪的部下。
“四娘,你怎么如此没有规矩?!说什么受女使教养,就教出你这副德行?!居然纵仆伤你二舅舅,你行事这般没规矩,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余甘子定定看他一眼,将车帘一甩,再不露面。
乔八驭马上前,一步步将人逼退,道:“你兄弟还受你娘教养的呢?就这挥拳冲自己外甥女的德行?”
南期诚不屑与武夫打交道,只对车内的余甘子道:“下车!”
车帘因马车的走动而轻晃,车里的人却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辛符嗤笑道:“没尽娘舅的责,少摆娘舅的款,京官了不起吗?一个六品的编修罢了,野鸭子似得瞎叫唤。”
辛符看着这俩兄弟,觉得朝廷挑人的眼光实在堪忧,郁青临难道不比他们更拿得出手?
南期诚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赶车的小厮敢这般教训他,一时间羞愤交加,瞠目结舌。
辛符还记得南燕雪说过南期诚是高娶,夫人的家世比他要好,于是一抖缰绳,马车从南期诚眼前慢悠悠荡过,他更讥道:“今若你夫人跟着回来了,少不得还对你客气些呢。”
余甘子在车中忍不住勾唇,只听见南期诚又在外头气急败坏要她下车,她心里厌烦极了。
辛符像是知道她的念头,又放了一记空鞭,呵了一声,马车行得快了,一下就将那些恶心的人事抛在后头。
南期诚、南期仁身上的是重孝,要守在家中不能随意走动,只余甘子的事令南期诚如鲠在喉,甚至动念想要告南燕雪误人子弟。
可他偏就在这个关口上丁忧了,若请岳家出面,丢人不说,恐还会训斥他不知轻重,没有自知之明。
他还得写信让夫人回老宅守孝,他夫人在家中素来娇生惯养,婚后置宅也离娘家很近,南期诚倒像是赘婿。
眼下要她带女儿回泰州老宅守孝,这三年都要茹素禁取乐,日子还不知要怎样过。
南期诚心中再怎么愤懑不平,眼下也先被自己的糟心事掩过了。
“那凶犯可抓到了?”骆女使原打算去看孝母塔的,也因林氏的事暂搁下了。
余甘子摇了摇头,骆女使道:“这凶犯行事还真利落,州衙都出动了不少人马去查,竟是一无所获,依我看,若是凶犯那头没有线索,要查还是要从林氏为何往那林子深处去查起才是。”
余甘子写到,‘只怕心知肚明,却更是丑事一桩,不敢提起。’
骆女使沉吟片刻,道:“事情犯在那浮云观后头,莫不是同那观中的道人有什么干系?寺庙庵观,说是最清净处,可也乏那腌臜的。有道是死者为大,无凭无据,也不好说这些。”
余甘子却平静写到,‘外祖父按下不表,就是凭据。’
南燕雪在泰兴有些耳目,余甘子揣测她兴许查到了什么,只是不知该怎么问她。
冬月里山水居显得萧条不少,练箭射靶子倒是正好。
南燕雪倚在树上,见郁青临拉弓的姿势漂亮,晓得他这一箭必中,就移开了眼看缓步走过来的余甘子。
余甘子反而看向郁青临,见他这一箭竟然正中靶心,不由得微微睁目。
君子六艺,郁青临缺的射、御两门,南燕雪也替他补齐了。
余甘子望向南燕雪时,她转眸去看郁青临,唇角带笑,目光有些得意。
“教一个聪明学生,还真是挺叫人舒心的。”南燕雪刚说了这一句,话风一转又道:“林娴的事,我知道一些,你要不要听?”
余甘子点点头。
“浮云道观里死了个道人,遮遮掩掩丢进乱葬岗里了。先前林娴也去见过他三四次的样子,若不是有奸情,那就是有别的图谋,但没成。”
第74章 这姓郁的小白脸,就是我家那侄女婿?
林娴一死,吴卿华强撑病体出面打理家事,精神头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有道是人死债消,虽然只死了林娴一个,南榕林和刘阿桂也算出了气,便收起那副斗鸡模样。
他们夫妻俩虽不挑刺了,但家里的气氛还是那样僵冷,张小绸待得很不自在。
且没几日的功夫就闻见南榕林院里飘肉香了,还好在这时节处在下风向的是四院而不是大院,否则又要吵闹。
张小绸想让南榕峰寻个机会同南榕林说一说,但这一日不巧,南榕林往药局办差去了。
自从瞒下南燕雪药田收成的事败露后,南榕林在药局早不似从前那般说一不二。
如今又与南榕山有了龃龉,泰州官场上的各路人马都趁着他们兄弟阋墙的机会把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头塞。
南榕林在药局里虽还是验药官,可都快被挤到犄角旮旯里了。
凡是能有些油水的路子他都挨不上,只能做些繁琐的杂务,早已不满多时,想去江宁另琢磨条路子。
但药局这验药官的差事他还撇不下手,南榕林想着从江宁药局讨一条路子来,两头串起来,他好从中谋些好处。
“是,是,上品的乳香、没药虽不足数,但最次也会是中品,等药收齐全了,我就给您送到将军府上去,是怎样就是怎样,不敢有半句虚话。”
‘将军府’三个字滑进了南榕林的耳朵里,他伸长脖子看,就见自己的上官点头哈腰送了个甚是年轻俊美的小公子出来。
小公子客套一笑,点点头,道:“监官留步。”
“好,郁公子慢走。”监官笑容可掬地说。
南榕林觉得这郁公子有些眼熟,姓也耳熟,待人走后连忙凑上前问:“朱大人,这姓郁的小白脸,就是我家那侄女婿?”
朱监官不知该对南榕林摆什么脸色才对,硬声硬气道:“你还问我?”
“嗐,我这也是第一回见呢,还真是俏生生的观音面啊。”
南榕林后悔不迭,早知南燕雪喜欢这样的,当初何必费劲巴拉挑那些个德高望重的老郎中送去呢!
“你说话也留点分寸!”一句话连菩萨、将军都得罪了。
南榕林不以为意,只是翻来覆去也想不起郁青临身上那点眼熟劲是哪来的。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说他是江宁府来的,我从前也没怎么去过江宁府啊?还是说人有相似呢?啧,这么好看的男人可不多见呐。’
南榕林兀自思忖着,在道上碰见刚给吴卿华请完安的南期朗。
瘦条条的少年郎迎面而来,南榕林忽然一拍脑袋,搭住南期朗肩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二伯,怎么了?”南期朗待南榕林面上还过得去,所以即便不喜他,也还算有礼。
“哈哈,没事,依稀想起个旧人。”南榕林待南期朗倒殷切,叮嘱道:“你怎么也没个人跟着?快回院里去吧,别碰上什么晦气的了。”
晦气自然是指的大房那些人,南期朗含糊应了声离去,南榕林立在原地嗤笑一声,道:“哎呀,呵,同咱们家还是有缘呐。”
他瞧了眼大房那头,只见几个仆妇依着吩咐正从库房里搬挪物件,孝子贤孙虽是在服孝,却少有安生的时候。
大房院里如今还住着四个老姨娘,占了几间偏院而已,其实地方还是很够住的。
只南期诚的夫人魏氏来信,不情不愿地说会多带些仆从来,还要收拾几件自己和女儿惯常使的物什,所以会迟一些来,要南期诚把院子打扫干净,她要独独住一间大院。
大院里起码要嵌四处小院,主屋起居、待客花厅、女儿小院,还有驱使仆役住的地方,让她一算,的确是要这么多。
南期诚顺理成章打起了竹风院的主意,南燕雪在城中住着将军府,与南家不说势同水火,也说得上是积不相容,她又曾放言自己不是南家人,就算占了这院子,她也不会在意。
南期诚是家里年纪最大的孙辈,他清楚吴卿华不喜欢南榕惠,南榕峰对这嫡亲兄长也观感平平,想来就算有些不情愿,到头还是会答应的,只他怎么想也想不到,不肯的会是南期仁。
“我是三房的嗣子,要住也是我住竹风院,大哥大嫂理应住在大房院里才是。”
南期诚知道南期仁小气,没想到他丝毫不肯体恤,只得道:“就当哥哥借你的地方住三年罢了,你三年后才能再议亲,三年后我就回京中去了,这院子空出来,一点也不碍着你成婚。”
但这事给了南期诚方便,对南期仁来说却没什么好处。
他还没成婚,守孝三年后仕途不定,南榕山的心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摧折得厉害,南期仁昨夜侍疾,听着南榕山一阵阵咳,只听得他愈发心慌害怕起来,怕万一南榕山也无主事之力,他往后的日子可就没这么好过了。
南期仁知道自己这个兄长是个说比做要好听的人,他有岳家助力,南期仁却是飘忽不定,三年后若是一场空,起码得把这点家业攥在手里。
“我这三年在家里也无事做,学着理理家也好,大哥若替我向祖母把三叔的那些家底都讨了来,那院子就舍你们夫妻住三年。”
南期仁已经把林娴的一部分嫁妆拿到了手,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南期仁得为将来做足打算。
“祖母连日操劳,眼下才得些清静,我就同她去说这件事,实在不敬不孝。”
分家产总归是不好看的,稍微体面些的,那就要等到吴卿华身子快不行的时候。
“又不是咱们嫡亲的祖母,三叔那些家业有多少我都不清楚,只她说了算,万一临了就剩个三瓜俩枣,我难道去地底下管她要说法?”南期仁冷哼一声,道:“要不哥你也别去说了,我不要做三房的儿子了,咱们就分分大房那点东西就够了。”
南期诚深吸了一口气道:“娘尸骨未寒,你就要说这些话?”
南期仁可不耐烦听南期诚说教,只揉了揉鼻骨上的淤青,疼得一龇牙,道:“娘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人一定是我,你是我哥,你应该替我考量,怎么还在这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呢?”
南期诚与南期仁也有几年没见了,彼此间总有些生疏。
娶妻生子后总是会与兄弟姊妹生分些的,若是姐弟兄妹之间还好些,因那姊妹都是嫁出去的,再分不了什么好处了,也许还能有几分柔情。
这兄弟之间,就算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一说到分家,恨不能连锅灶都切成两半。
南期诚这时候再看南期仁那张淤青的脸,只觉顺眼多了,故意道:“那让三娘回来,一次说个清楚?”
“你非要找事?”南期仁甩了脸子,道:“人家都不稀罕这点东西,你还要搅浑水?从小到大你都这样,什么好处全占了,一点累都不愿意受!就这样还做大哥呢!活该在人家家里做小!”
到底是亲兄弟,打人打脸,骂人揭短不在话下。
两兄弟闹出的这一场笑话传到吴卿华耳朵里,倒叫她笑了一场。
“好啊,好啊。两兄弟自己先吵起来了。”
没一个去琢磨他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吴卿华冷笑了一声,道:“这就是南家的种。”
褚妈妈轻声道:“大房这两人做了多年夫妻,也是同床异梦,林娴没拿到证据,不敢同他详说,暗地里也是想成一件大事,好在大爷跟前扬眉吐气。哼,这贱人真贪心啊,中公的那些东西,您本来就是要平分的,她犹嫌不足,眼下同那厮双双死在一块,大爷也不敢查,呵。”
吴卿华抿着手中的念珠,道:“真以为浮云观是他南家的产业?瞧我病了那些日子,忙不迭就想从我手里夺去,幸好那些屋契地契都落在峰儿和阿轩名下,县令也拿了我不少好处,否则他以为自己是原配所出的长子,我一死,便什么都是他的了!?简直做梦!”
隔了几日,南期诚到吴卿华跟前,说想住进竹风院里来。
吴卿华犹豫片刻,只说让他往将军府里递个信,南期诚只随便遣了个小厮让他进城报信去。
仆妇把消息传到南燕雪跟前的时候,她刚用过饭,正在打拳,掌势一推,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
竹风院,她曾经也想过要把那当家的。
但柳氏连自己都不喜,更没有心力去爱女儿。
细想想,南燕雪从来没有真正怪过柳氏,没有怪她的抛弃,也没有怪她又把自己接了回去。
南燕雪甚至会可怜柳氏,觉得她太伤春悲秋了,难以快乐。
这种想法还是从罗氏那来的,她一遍一遍告诉南燕雪,没有母亲会不喜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又健康漂亮的小女孩,只是做母亲的,往往也身不由己。
南静恬与柳氏投缘,柳氏亦觉得南静恬像自己,但在南燕雪看来,除了才情,南静恬的心性要比柳氏坚强得多,如果她不是长女而是长子,又或者说,她能得到和儿子一样重视,南榕山也许不必这样苦心孤诣支撑门庭。
若将这话说给南榕山听,他恐怕只会冷冷一嗤。
浮云观没冷清多久,每年开庙那几日可谓人山人海,今年因为林娴这桩凶案,更是请了戏班来打平安醮,要唱戏给仙君听,以祈福消灾,所以还比往年更热闹几分。
吴卿华面上只拿浮云观的一笔租子,但实际上同悟天道长是如何划分每年的进项,这一点连南榕峰也不太清楚,他只晓得吴卿华不缺银子。
南榕峰在泰州城中住的还是官宅,但吴卿华已经给他另买了一座大宅,尚在修缮。
他在江宁府还有一间别院,从前同张小绸新婚时曾去短住过三两个月,南期轩去了江宁府读书,也是住在那别院的,仆人有七八个,这些年来一直都养着。
南榕峰名下田产有许多,只怕他自己都理不清,一向都是金笔、银书两个婢女在操持。
这两个婢女是吴卿华一手调教,吃喝用度比二房的庶女不知好出多少,她们在仙君跟前发了愿终身不嫁的,待吴卿华百年之后,她们就跟着南榕峰、张小绸一家子过,南期朗、南期轩都叫她们姑姑。
这一眼能望见日子可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所以当南期仁第三次风骚地从道旁歪出来拦住金书的时候,她已经不想说什么,‘请自重’‘想一想大夫人’‘这还是在孝期’之类的话,南期仁会统统把这些话当成欲拒还迎。
“金书姐姐,”南期仁把一支金簪塞进金书怀里,金书一退,那金簪就‘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南期仁俯身去捡时满眼狞劣之色,起身时却又已经笑开了,道:“金书姐姐你别怕,这簪子又不值当几个钱的,只有你知道,我知道。”
‘的确是不值当几个钱的。’
金书心道,砸在地上那一声她就已经听出来了,这镀金的簪子她才不稀罕戴。
吴卿华赏她的第一件首饰就是一对小小的金花耳饰,褚妈妈一边替她戴上,一边说:“金的最好,次一点也要银的,哪怕是木的!怎么也别要金包铜,金包铁的,那都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做人不能自己骗自己。”
“不必了,老夫人叫我去呢,恕不相陪了。”金书要走,却被南期仁阻在墙角,此时只听张小绸的乳母在高声叫她,“金书?金书!丫头哪里去了?”
金书闭着眼用肩头撞开一条路,应道:“黄妈妈,在这呢!就来就来!”
南期仁看着人从掌心溜走,低骂道:“真是不识好歹的贱丫头!”
他在路上遭了乔八的打,回来又被南期诚摆了一道,不过没关系,他早从吴卿华手里哄来了竹风院的钥匙,任凭南期诚如何紧锣密鼓地收拾装点,没钥匙他也白瞎!若是撬门溜锁,那就是贼!
父亲缠绵病榻,兄长自扫门前雪,南期仁心中不平,所以他决定自己进城找南燕雪说道说道。
她走运成了个什么将军,到底还是南家三房的女儿,论起来还是他姐姐呢!
她既养了余甘子,先别管被养成了什么放荡样子,总归待南家人还是有些情面的。
南期仁想着自己是三房的嗣子,也就是南燕雪的亲兄弟了,往后南榕惠、柳氏的四时供奉还要靠他的儿子来续,南燕雪怎么也应该同自己讲几分情面的。
揣着这个念头,南期仁往城中去了。
第75章 你该不会以为将军会上赶着来当你嘴里的这个姐姐吧?
正月里,那条通往将军府的长街真是热闹极了。
杂耍的,剃头的,卖货的买卖人全都往这里涌,南期仁丁忧回来的时候曾去城西的衙门交办公文,衙门门口的街市甚至都不及这里人气足旺。
甚至东北角那原本的荒屋都被推掉了,新辟出来的空地上长满了人,南期仁瞧着人来人往的,大多提着菜篮,手里总提着几条鳞片亮莹莹的鱼。
“正月塘鳢鱼、二月鳜鱼、三月甲鱼、四月鲥鱼!现捞上的带籽活鲤喂!”渔户高声叫卖,浑身腥臭还乐呵呵的。
“那五月该吃什么?”一个灰发老头也提个小菜篮,不耻下问。
“五月?五月吃白鱼啊,六月吃鳊鱼,七月吃,诶?施夫子?您,您怎么自己来买菜了?”
渔户伸手想搀扶他,又怕沾了他一身鱼肠鳞片。
“前几日府里孩子一波波染风寒,阿临连着几日照顾他们,学堂里的孩子也染病了几个,他忙里忙外,每日光是药就几大锅呢,这怕是累坏了。我想给他做个塘鳢蒸蛋补一补。”
施夫子与那渔户面对面说话,南期仁只看见他的背影,虽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但也没有多想就走了,没听见施夫子后头那句,“府里自然是什么都有,但这塘鳢蒸蛋是江宁菜,只我会做。”
渔户的嗓门大,笑道:“我给夫子您挑顶好的!再来一道糟熘塘鳢鱼片怎么样?”
“不不,这菜太奢侈了,一条塘鳢就出两条柳叶肉,不*必不必。”
施夫子连连推拒,那渔户只道:“家里两个孩子,学也白上了,防治风寒的药也白吃了,就连我这摊子的市租也只得城西菜市的小一半。而且这鱼也浪费不了,片下来的鱼身子我自己拿回去烧豆腐吃的,您就替将军和郁郎中占我一点小便宜吧。”
施夫子被说得大笑起来,叹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这片荒屋荒地是将军府买下的,因府里几个孩子进去‘捉鬼’玩,结果门窗朽坏,反而将他们关在里头了,若不是街坊齐齐出动来寻他们,恐怕连年夜饭也赶不上了。
几处荒屋改了菜市,人人都说这长街的气势风水愈发开阔爽朗了。
渔户叫儿女替施夫子拿鱼回去,施夫子在中间,左边小女孩,右边小男孩,三人顺着民居巷道回书苑去,俩小孩本来高高兴兴的,可施夫子时不时抽问功课,问得两人愈发愁眉苦脸,到了书塾门口更是不敢进去,撒腿跑得飞快。
施夫子捋着胡子哈哈大笑,挽了袖口进厨房做菜去了。
南期仁在街市上看得眼花缭乱,进北货铺子里还新鲜了好久,所以眼下还在街上。
“百草庐?这是个医馆子?嘁,名字真是穷酸。”
可买卖怎么瞧着比回春堂还好?
南期仁有些在意地站住脚,想了想就往医馆里去了,倚在药柜前问:“三补丹有吗?”
“对不住,小店没有三补丹,但若是您觉得虚劳困倦,可以开虚劳汤。”
南期仁摆了摆手,又问:“神龙丹、五子丸呢?”
“我们这补药着实不多,卖的多是膏药,也没有现成的丹丸。公子还是去别家吧。”
南期仁放了几分心,转身出了医馆,暗自道:‘原来是给穷鬼开的药铺子,虚劳汤那一剂药才挣一两个子的,能有什么嚼头?’
小吉看出他眼底的轻蔑,想他是哪家吃惯了贵药的公子哥,这时屋后门帘轻一挑开,小吉转首一瞧,忙道:“公子。”
郁青临一颔首,道:“方才是谁问神龙丹、五子丸这种东西?”
这些都是房事所用的补益丹药,他们医馆并不涉猎。
“生人,不是咱们街面上的。”小吉交了账册给他,道:“公子,您是不是要进药局去当差了?”
郁青临诧异道:“通判大人倒有这个意思,我并没有应下,是谁同你们说的?”
“有些街坊消息灵通着呢。”小吉道。
郁青细细翻看账册,道:“药局有个什么好的,瞧上我能干?只怕日后有个什么短的,还要挪将军的东西填衙门的空,我才不去。”
小吉又问:“那施夫子想您去参加州试呢?反正也就往西走两步,试院就到了。”
“你也想我去参试?”郁青临问。
小吉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为什么?”郁青临问。
他虽一点做官的心思都没有,但考一考也无妨,当是全了施夫子的一场教导。
小吉也说不上,他想了想,又想了想,小声道:“不想那些人,看低您。”
不多,但那样的人总是有的。
“好。”一听郁青临答应小吉就笑了,道:“那您快回府里歇着去吧,这有我呢。”
长街上的热闹郁青临日日看在眼里,但眼下这时候,靠近将军府的一隅还算得上清静。
书塾开学在正月望后,也就是明日,但今日书塾里也有孩子,正在洒扫除尘。
辛符藏在梁上,看阿等进来了就赶紧把积灰扫落,淋得阿等满头灰,也呛自己一鼻子,一边咳一边哈哈大笑。
余甘子站在门外,等灰散干净了才进来,拈着帕子掩着额仰起脸。
辛符伏在梁上瞧她,笑道:“你穿这新衫真好看。”
正月总是要穿新衣的,但余甘子的新衣没有一点喜艳色,远观就是白,近了才看出一点蓝绿浮光。
“这是雾山色,”阿等抹着桌子,一板一眼道:“有道是云深雾浩浩,山峦叠翠羽。”
辛符垂下手佯装要去夺余甘子的帕子,她一旋身就避开了,手背还被她用帕子轻轻一掸。
余甘子瞧着他灰不溜丢的手,无奈一笑,又送上绢帕擦他指尖的灰。
辛符轻轻拽着她的手帕,余甘子扯落了,又曳了曳手,叫他下来扫尘,不要嬉闹,自往后头整理书柜去了。
“明明是雾锁山峦景,清风吹云霞。”
辛符想着余甘子方才一笑的样子,不自觉冒出这一句。
阿等吓得大叫。
“有老鼠?!”辛符不解地四下逡巡,“不可能啊,书塾里那么多书,夫子怕老鼠咬书,喂的猫比老鼠还多!”
阿等紧紧攥着抹布,满脸惊讶像是撞鬼。
“你,你居然作诗啊?”
辛符无语极了,道:“糖把你脑子糊住了?兴你拽文不兴我啊?”
阿等抓耳挠腮的,不太明白为什么辛符突然就开了窍,道:“兴,兴,这两句还真有点意思。”
书塾深深,孩子们的笑闹声传不到外边去。
南期仁走到这边来的时候,只见这小街巷里左左右右好几个无人看管的旧书摊,还有捏面人,做点小玩意的。
小贩都没生意,像是只为了热一热这场子,看神情却一点都不担心,还闲聊天呢。
南期仁往里瞄了一眼,只见到树后隐约有间大屋,又进一步,见那门头上挂着的牌匾上写的是‘笔耕园’三个字。
“这怎么有个书塾?还取这样乡气的名字。”南期仁嗤之以鼻。
小摊贩们听了这一句,不满道:“这名字怎么不好?读书就是要勤奋苦学。”
南期仁见他们一个个粗布麻衣,只怕是连点荤腥都难碰,还满口‘读书’‘苦学’,只觉非常好笑。
“那几个字你认得啊?只怕是它认得你,你不认得它吧!”
南期仁轻蔑地扫了这些人一眼,往将军府去了。
“我是南期仁,同我姐姐说一声,我来了,诶,前次去接蒋四娘的是你们哪个的差事?打我那一下还没同他算账呢!我这当舅舅的还不能管外甥女了?”
守卫对视一眼,真是憋不住想笑,见南期仁还想晃进来,又是一刀鞘杵过去,直把人捅得从阶上摔下去了。
跟来的两个小厮没能护住他,他跌了一大跤,气得面红耳赤。
“你们疯了?听不懂人话吗?我是南期仁!我来见我姐的!你们敢拦我?”南期仁觉得这些下人简直不可理喻。
“这里没你姐。”守卫就当是看笑话了,瞧见郁青临回来了,怕这个脑子不清楚的玩意有个冲撞,忙下去迎他。
郁青临走过转角就见到砖地上摔着个人,见守卫快步走过来,展臂回护着,他不解道:“怎么有闹事的?”
“说将军是他姐姐,呵。”守卫嗤道。
郁青临一瞥,正好见南期仁被小厮搀了起来,两人彼此碰了一眼,南期仁反而比他还要惊异,片刻后也觉得自己漏了相,忙把情绪都藏了回去,想装出一副不认得郁青临的样子,但也晚了,想了想又遮掩道:“你是府里什么人?瞧你从前在江宁府官学里打过杂吧,卖进这家来的?看着倒有些眼熟。”
“南期仁,你很会装相啊?”
郁青临的怒气烧在眼睛里,压在嗓子眼里,守卫没见过他这样凶戾的样子,不由得退开半步,手臂虚虚拦着,倒不知是该拦郁青临还是南期仁了。
“我的文章不错吧?虽然浅薄,也够你敲开国子监的门了,熬到结业对你来说只怕也难啊,到底白得了个官身,这些年来官瘾可过足了?还不知怎么为害乡里呢。”
南期仁有些慌乱,但又嗤笑道:“你扯的什么狗屁!?你这是诬告,诬告朝廷命官知道是什么罪过吗?!不过是官学里的一个杂役,真是青天白日发大梦!”
“你眼下还是朝廷命官吗?看来我没有罪过只有冤债。”郁青临的怒气好像被他咽了下去,平静却愈发讥刺,“你又不是什么能臣,三年去吏部候着递补,等上个三年五载都不稀奇,就你这质素,十年八年能轮上就算走运了,我倒要看看,这一回南榕山还能如何替你筹谋。”
话到此处,郁青临想通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姐姐,姐姐?”他笑得有些古怪,看向南期仁的目光嫌恶到了极点,“在你眼里,怕是没有南静恬这个活人,只有该替你铺路,该给你收拾烂摊子,该白给银子的好姐姐吧。她死了!你该不会以为将军会上赶着来当你嘴里的这个姐姐吧?”
第76章 “那我来告,我要告你居丧违制,忘哀作乐,于闹市杂戏。”
南期仁还真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这非常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我可是三房的嗣子。”南期仁看着郁青临讥刺的神情,不似方才声高了,但依旧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叫郁青临作呕。
“阿临,阿临,怎么了?”
施夫子做好了鱼,想叫郁青临趁热来吃,就遣了小厮去药铺寻他,他正打算折回去把锅底的焦巴铲出来,午后撒点白糖做点心吃,却听书塾外的小摊贩前来说,“小夫子同人在府门口吵起来了。”
施夫子匆匆赶来,果然见到郁青临同人成对峙之势。
施夫子掰过郁青临的肩头看了看他的面色,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南期仁,顿时愤然作色,道:“南期仁?!你又要对阿临做什么?老天爷啊,你换个人糟践吧!你窃夺了他的前程还不够?难道还要将他剥肤椎髓才甘心?”
孩童们由远及近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只五彩流苏的蹴鞠从斜刺里飞了出来,滚在郁青临与南期仁之间。
“你这个老东西!你,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小娃被南期仁的怒骂声吓得不敢去拿,余甘子走了过去,俯身将蹴鞠拿起,轻轻抛了回去。
“四娘,四娘,快,快去把……
南期仁冲着余甘子指手画脚的,当他顺着被余甘子抛出去的蹴鞠看去,就算那拐角里掩着一大群孩子,还有几个方才的小摊贩也站在那看他的笑话!
“你们这些人原来都是一伙的!一个个都给我等着!我饶不了你们!”
南期仁连退了几步,而此时将军府的大门一开,有个姑娘走了出来,他又似看见了希望,连滚带爬迎上去,趴在将军府高高的台阶上哭喊道:“阿姐,阿姐,我可算是见到您了。这些个混账在这造谣生事,毁我名声啊!”
南燕雪才迈出门槛,就见小芦一提裙摆,像是急急避开秽物。
“瞎了你的狗眼,哪个是你姐姐!?”
南期仁定睛一看,小芦不论是样貌还是年岁都对不上,他望向从边上走过的那个高个女子,见她穿着一身墨绿的长袍,腰上和袖口捆着玉白的缎带,通身无饰,且束着发。
寻常女子走路时不是低头就是垂着眸子,总怕叫人看了去,偏她昂首挺胸的,与人说话时不论时仰是睨,脸总是扬起的。
“阿姐?”南期仁迟疑地唤了一声,南燕雪没有理会他,只上上下下把郁青临瞧了个遍,才侧眸瞥了南期仁一眼,道:“你阿姐在地底下,这么想她,我送你下去见她?”
南期仁只想着自己承了三房这一脉的香火,却忘了南燕雪刚从庄子上回来的时候就狠狠揍过她一顿,她跟南静恬根本不是一码事。
他小时候就挨过那么一顿打,如今想起来了,还记得那种疼。
南期仁缩了缩身子,埋着头想走,南燕雪一抬指他就被提了回来。
“同窗相见,过来问个好。”
南燕雪招招手,南期仁被提溜了过来,背后的两把刀像枷锁一样押着他。
南期仁不信南燕雪敢在光天化日把他怎么样,所以就梗着脖子瞪眼看着郁青临,似乎十分硬气。
余甘子走到南期仁身后,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
将军府里的人多穿窄袖,余甘子则不然,所以即便日暮昏沉,人影晃动,辛符总能认出她来。
白袖子堆在南期仁肩头,颈上一抹冰凉,南期仁不可置信地看着余甘子,想到她还在为林娴服孝,她是自己嫡亲的外甥女儿,只觉荒谬绝伦,天该马上降个旱雷下来把余甘子就地劈死在这!
宽袖是很好的掩饰,只他们近处这几人看见了,远处的街坊却看不清余甘子的举动。
施夫子也被余甘子吓了一跳,但注意力很快被南期仁的衣着所吸引,他虽没有穿新衣,但腰上环佩,靴上刺绣,百日热孝都未出!他本应该披麻戴孝在家中守着,竟然大摇大摆穿闹市而过,还要登别人家的门。
“哼!简直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不仁不礼、不智不信!”
施夫子斥骂道,听得不远处的小学子们缩脖子。
余甘子轻轻一转,将那匕首的刀锋剐了过去,吓得南期仁高举双手,颤声道:“慢!慢!你想如何?”
余甘子看向郁青临时的目光满是歉疚,她在替南静恬悔过。
南期仁岂能甘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向郁青临赔罪?这会毁了他的一切。
余甘子见他不动,还想用刀尖抵着他的后颈,逼着他叩下头去,只郁青临忽然开口道:“余甘子,过来。”
余甘子看他,郁青临对她宽慰一笑,道:“过来这边。”
她迟疑着移开手,走到郁青临身边去,南燕雪将她拦到身后去,对南期仁道:“你偷了他的文章才入的国子监,这事知道的人多了去了,只你还沾沾自喜,以为天衣无缝。”
南期仁见她与郁青临挨得近,肩肘都蹭在一起,顿觉可笑。
他似乎觉得自己拿捏了南燕雪的短处,因此就高尚了几分,一开口便是难听龌龊的讥讽。
“原来他成了你的小白脸,我说你发骚也挑挑……
余甘子就见郁青临冲了过去,一脚将南期仁踹翻在地,骑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脸就是左右开弓一顿暴打。
南燕雪挑眉在笑,施夫子一向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可郁青临打南期仁,实在太有理了,就顾不得礼了。
那头的街坊一见打起来了,纷纷替郁青临呐喊助威。
辛符站在街坊堆里听着他们议论,若有走偏的就拽回来一句,务必让人知道南期仁是咎由自取。
其实只看施夫子这般义愤填膺,也该知道这南期仁该的!
南期仁还妄想挣扎抵挡,可郁青临因他不做书生好多年了,近来又习了箭术,臂力渐长,南期仁哪有什么招架之力,只被揍了个痛快。
“去报官。”南燕雪指了指往州衙的路,看着南期仁猪头一样的脸,笑眯眯道:“快去呀。若是嫌州衙权柄不够,那叫你爹动用人脉,叫你哥哥求岳家递折子上去告我,就说我仗势欺人如何?然后我也递折子,就把你做下的破事拿到朝堂上议一议。”
施夫子就势道:“我会替将军这封折子佐证!”
“届时挑起事端的就是你,朝堂之上那些从江宁官学毕业的官员心里埋怨的也是你。”
说是这样说,但事情传来开去,南燕雪未必能不受牵连。
南期仁频频摇头,见他服了软,南燕雪颇为遗憾地问:“不告了吗?”
见他因疼痛畏惧而瑟缩发颤,南燕雪笑道:“那我来告,我要告你居丧违制,忘哀作乐,于闹市杂戏。”
她心想着告南期仁的虽是‘居丧违制’,但这案子递上去时,可以顺势吹些风声出来。
虽说十有八九,那些江宁官学出身的官员不会让南期仁冒领国子监名额的案子落定,但即便是风声,也够江宁官学喝一壶了。
郁青临听得南燕雪这一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气都没喘匀,只唤了声‘将军’。
南燕雪抓着他的手瞧了瞧,道:“手还是糙点好,这打法居然没伤着自个。”
街坊们没想到这热闹看到最后,把州衙的官差都看过来了,南期仁被提走时又是骂又是哀求,丑态毕出。
南榕山被这个消息气的下了床又晕了回去,南期诚忙得焦头烂额,赶不及进城,到了次日才求了南榕峰一并来见南燕雪。
南榕峰受了吴卿华几番叮咛,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任由大房驱使了,但这事的确关乎整个南家的声名,南榕山又一病不起,他也只好跟着来求情。
“丧制未终,他却释服,且在街头下了车,一路悠悠荡荡,杂耍看了,肉糕吃了,还跑到药铺里问助阳的丹药,满街的人证。”
南燕雪每说一项,南榕峰就缩下去一点,南期诚的面色更是难堪又难看。
“如今受了罚难道不好吗?”南燕雪居然还敢如此反问他们两人,不等两人开口又道:“省得他再闹出个大的,到时候才叫拖累全家。”
南期诚在南燕雪跟前到底憋不住做大哥的款,张口欲言,却见南燕雪一抬手,就是‘哗啦’一声响,吓得他缩手缩脚。
“从他身上掉下来,是竹风院的钥匙吧。你先前不是着人来说,想要安排妻女住进去服丧吗?钥匙怎么在他身上,真是揣着也不嫌沉。”
南期诚看着脚边的一大串钥匙,什么求情辩解的话也说不出了。
倒是南榕峰还支吾了几句,一扭脸见南期诚居然开始喝茶了,他差点没闪了舌头,心道,‘什么兄弟,什么一家子,一间院子就现了人心,还是娘说得对!我还是守着娘和小绸、孩儿们过吧!’
南燕雪见他们埋着脑袋,一个看左一个看右,也懒得同他们消磨辰光,起身道:“送客。”
南期仁不过小小县官,而且他是居父母之丧,且还于闹市取乐。
南燕雪这折子一递上去,当即就被判了一个‘三年牢狱,杖一百’,这刑罚并不多要了他的,是依律判下来的。
南期仁暂时被州衙收监,等大理寺下发公文这一日,恰好又是一年惊蛰时。
因为惊蛰万物萌动,所以郁青临让人沿着墙角撒了石灰,又在室内燃起了艾草香堆,免得蛇虫鼠蚁爬出来咬了人。
余甘子的及笄礼就跟南燕雪的生辰宴一块办了,也没有什么铺张的,只是酒菜好一点,众人吃饱喝足,说了好多祝贺的美言,并着艾草洁净的香气一并荡在府里。
辛符吃饱喝足,正在药田里卖力气,一锄头下去,撅出的土块上黏着粉蠕蠕的蚯蚓。
他美滋滋捉了蚯蚓存到小罐里,等着干完了这点活计,好带着余甘子去东湖钓鱼。
“小子长毛了,一天到晚都是歪心思。”
龙三同小旗在边上嚼舌根,瞧见余甘子沿着白墙走来,穿着月白青兰裙衫,并没戴什么首饰,只黑发上簪着一朵粉色的牡丹花儿,两人着急忙慌一抬手,很默契地给了对方一个嘴巴子。
辛符把锄头挥给两个长舌老大哥,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扒住栏杆,利落地翻了过来。
他带起的风在余甘子面上一晃,连鬓上的花儿都在春光里轻颤着,余甘子微微笑,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鼓声,似是从州衙那头传来的。
“是启蛰鼓响了吧。从前同将军去京中述职,也是惊蛰这日,先农坛的那面启蛰鼓可比这声要气势磅礴多了,我站在外围都觉得一股排山倒海之势。”
龙三做出一副追忆往昔的样子来,辛符如阿等那般惊讶,对余甘子道:“龙三哥还会连用成语了,看来郁大哥的针灸果真益智健脑。”
“臭小子!”龙三砸了一土块过去,只瞧见辛符急急朝余甘子伸出手,一把牵住就跑。
第77章 “轮到我做主考官了。”
先农坛启蛰鼓的声势浩浩汤汤,延绵不绝。
康王府中,殿室内的艾草香堆幽幽烧着,这香气清幽,哪里掩得掉雕梁画栋间沁透了的昂贵熏香味。
“不来用晚膳?你可同他说了,我亲自给他炖了梨羹,今日是惊蛰,该吃些梨子的。”
康王妃任氏对镜卸掉两副沉重的耳坠,有些恹恹地说。
“说了,元帅只说不得空,但也不见他去哪里,又去进奏院里住了。”
南燕雪在京中没有置宅,虽与公主交好,但为避嫌也不好久住公主府,所以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进奏院名下的官廨里。
任家在京中有宅邸,但宅邸地段太好,边上邻居全是高官勋贵,任纵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想念南燕雪,所以总是住在那间南燕雪住过的官廨里,也吃她夸过的坊间小食,赏她赞过那一条烟柳小巷。
“再者,前些日子元帅去珍宝阁订的并不是腰扣,而是女子穿戴的首饰。”
铜镜中的任氏惊讶地一抬眉,见额上堆出皱纹来了,她连忙用手指熨了熨,转过身问婢女,“什么样的首饰?”
“许许多多,听说订了一套金簪,一套篦梳,一对玉佩,一双玉环,一对臂钏。”
“这,听起来怎么像定亲之仪?我给他看好的那几位姑娘,哪个不是花容月貌,家世出众的?他偏偏嗤之以鼻,眼下又跑去订首饰?”任氏蹙紧了眉,思忖道:“他对那个野丫头还不死心,想送几件首饰示好?这人怎么能蠢成这样,野丫头成日舞刀弄枪的,哪里能看得上那几件首饰?她在泰州逍遥自在左拥右抱不知多快活,就我这傻弟弟还在这替她守身如玉,放着好人家的姑娘不要,觍着脸还去哄她,也不知是不是被下了什么降头!”
“法事咱们也做过好几场了,便是请神婆解禳破咒也行了两回了。”婢女道。
任氏反手抽掉沉重的金簪掷在妆奁里,道:“说到底还是人家不搭理他,还潇潇洒洒过自己的日子去了。哼,得不到的永记于心,得到了的就如那烂果子、破罐子一样。”
婢女陪着叹气,任氏思来想去的,又道:“我看来看去,还是喜欢李家姑娘,家世清贵,父兄前程在握,这门婚事不成实在可惜呐!眼下只有程家女年岁合适,也算上累世书香,只是容貌敦厚了些,没什么风情韵致。”
“做主母的,自然是四平八稳最要紧。依奴婢看,不如叫人去搜罗几个样貌相似的姑娘,费些心力去调教,不教那唱曲下腰的,只教骑马、舞剑,打扮英气些,说话牙尖嘴利些,别那么一味逢迎着,元帅瞧着必然喜欢的,时日一久,也就忘了旧人了。”
任氏点了点头,道:“叫元帅身边的人也规劝着,别做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到时候婚事都不好谈了。”
她看着镜中人兀自叹气,又道:“把那梨羹给他送到奏进院去,还有我给他做好的那几件里衣,一并带了去。”
惊蛰这一日吃梨,取的是‘离’的意思,远离虫害,远离疾病,祈求安康。
任纵换了常服,从官廨出去,转了几条巷弄,入了寻常集市。
这里有一家酥酪做得很好,四季常用石蜜来调味,春日里会撒几粒糖渍樱桃,夏天则是杏干桃脯,秋天是桂花蜜,冬日里则是熬得红烂的山楂酱。
惊蛰虽是春日节气,但眼下樱桃未熟,还只有酸甜的山楂,南燕雪入京两次,只吃过这红果酥酪和桃脯酥酪,难道不该也尝尝春、秋两季的好滋味吗?
任纵买了一碗,原路回到官廨。
南燕雪喜欢在这官廨里住一间靠边的小屋,这屋子不大,但十分通透,三面有窗,角门出去就是街。
“京城就是京城,这时候连根野菜都没有,居然有鲜梨?”
南燕雪端着酥酪,倚在角门处朝外看去。
“也不算鲜梨,是窖藏的秋梨。”
任纵走到她身后,忍不住伸手绕着她一缕发,她样貌气度都偏冷利,偏偏有一头柔软的乌发,发丝细细的,绕在指尖的触感像棉絮一样轻盈。
“那带一篓回去给苏苏姐和常风哥吃,放的住吗?”
“放不住的,从窖中取出要尽快吃,不过我们可以带些梨膏、梨脯回去。”
“卖梨的!”南燕雪招招手。
“他俩吃不着,那我吃一个。”南燕雪要了一个梨,啃了一口道:“没有燕北的冬果梨甘甜,也没有泰州的酥梨芳香,怎么皮厚肉糙的。”
小贩笑道:“窖梨是欠了一点,若是正逢时,那叫一个爽利可口嘞!”
南燕雪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扔了一锭银子给那小贩,问:“那这梨子该怎么存储才是?”
小贩得了银钱,自然知无不言,又是蜡封果蒂,又要挖地窖,一层沙土一层草帘覆着那些梨果。
“罢了,哪有功夫折腾这些。”任纵道。
南燕雪道:“你自己吃京中鲜贡,也想想别人啃草根。”
“咱们是行军打仗,又不是城外踏青。”任纵根本无所谓那些鲜贡。
南燕雪没有与他争辩,而后回了燕北,待到冬果梨下市时她让人挑了些好的,就埋在军马们食用的麦糠里,并没有折腾多余的事。
可能是因为燕北比京城更为干冷,窖梨在饲料里过了一冬,滋味只稍稍逊了几分,吃起来照样是汁水淋漓,沁人心脾的。
南燕雪实在是很聪明,很招人喜欢的姑娘,她在燕北一点都不挑嘴,进了京才晓得她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窖梨干涩了几分,她吃了两口就搁下了,任纵很后悔,他不应该拿起那个梨来吃的,这样就是分了一个梨,意头实在太坏。
街巷密密,不知是哪家飘出芝麻酱糖饼的气味,南燕雪被这阵香气勾跑了,任纵忙唤道:“等等我。”
她偏首看他,神情俏皮又矜矜,只道上忽然驶来一辆车马,不管不顾地撞向她,南燕雪顿时就像阳光下的春雾一样,骤然消失了。
“阿雪!”
“将军。”
仆妇只这么轻轻唤了一声,郁青临就从书海中抬起了脸,院里十分安静,仆妇们行走洒扫都是轻手轻脚的,唯有笤帚划拉的沙沙声响,听得久了,彷佛是落雨。
郁青临搁下笔,起身走出屋门外,就见一场蒙蒙雨雾正飘然落下。
仆妇立在回廊两侧,只敢恭迎,不敢出声。
南燕雪像是从这春雾里走出来的,发上蒙着一层雾,就连睫毛上也凝着几粒晶莹的水珠。
“还是吵着你了?”她问。
郁青临既已经决定要参加州试,自然是要温书的,但府中事项他也没有抛下,早起小碗还闹起肚痛来,郁青临给他吃了打虫丸,也没走,就在正院的厢房里坐了看书。
一个时辰前,隔壁跨院里的孩子们还在跟虎子玩老鹰捉小鸡,虎子一叫,汪汪汪;他们也叫,汪汪汪。可爱是可爱,但也实在聒噪。
余甘子怕打扰,打算叫仆妇闭门的,可走过来一瞧,发现郁青临真是好静的一颗心,外头吵闹成这样他都跟没听见似得,一点都不带分心的。
而且郁青临还觉得越闹越心静,孩子们笑笑闹闹,说明一切安好。
更何况书塾一开课,这院里就安静了,直到南燕雪这个能撩动他心弦的人回来了。
“没有,已经学了两个时辰了,该起来走动走动了。”郁青临道:“庄子上一应都好吗?”
南燕雪随意点点头,又道:“过两日就考试了,东西准备好了吗?”
“施夫子都替我备好了。”郁青临道。
“好好考。”南燕雪见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笑了笑道:“你怎么只有在做那事的时候才紧张?”
郁青临这几日满心满眼都是圣贤书,戒色禁欲,冷不防听了这一句,明明红了半边耳却还一脸正色道:“我总会游刃有余,得心应手的。”
南燕雪不想误了他用功,说了这一句就要走,郁青临却扣着腕子,将她牵进屋里来。
“我可不想误人子弟。”
南燕雪倚在门上,拿腔拿调不往里进,却见郁青临只是提起暖壶里的热水倒进面盆里。
南燕雪抱臂,有些不快地瞧他。
郁青临抖开热腾腾的帕子轻轻擦过她潮湿的脸颊、脖颈和手,笑道:“将军怎么会误人子弟?是我色欲熏心罢了。”
南燕雪一撇头道:“烫。”
“烫些才舒服,温凉凉的擦了也发不出寒气。”
郁青临拿下她交叠的胳膊,细细替她擦过掌心,却又有些粗鲁地将毛巾团了一团,往盆中丢去,溅起水花一片时南燕雪错开眼,分了心,他趁势她唇上落下一吻,勾她的舌,又将她揽进怀里,抱高了身子抵在门板上。
郁青临身上有淡淡的墨味,还残留着艾草的余烟,糅在一处,闻起来格外叫人安心。
南燕雪被他亲得有些情燥,趴在他肩头上喘息着,喉深处还有他舌尖勾过的酥麻感,叫她通身一阵阵发麻,一阵阵空虚。
她后悔叫他去考试了,费这些心力,耗这点功夫做什么?反正她又不许他做官,不许他离开的。
“等你考完州试。”南燕雪有些不满地开了口,只余下的话又不说了,只是沿着他的腹部往下探,郁青临的胳膊骤然搂紧,南燕雪反而从他身上落下,松开手挠了挠掌心,“轮到我做主考官了。”
郁青临胸膛起伏,缓了好一会才能开口,轻声道:“那将军可要与我串通一气,这卷子才能写得完满。”
南燕雪微一挑眉,义正言辞道:“你这用词实在也太荒淫了,做文章要专心,点些檀香去去邪念。”
淫词艳语,她分明听着很喜欢,离开时高高的束发一荡一荡的,撩在郁青临心上。
郁青临看着她往正屋里去,吩咐仆妇将灶上的梨羹端过去。
泰州将军府,正屋圆桌上的是一盅枸杞梨羹。
京城进奏院,官廨方桌上的是一盅花椒梨羹。
送梨羹的婢女一下马车就撞上任纵阴沉沉的脸,她交了东西就匆匆离去,不敢有什么叮咛废话。
枸杞梨羹被吃完了,花椒梨羹一勺都没碰过。
“元帅,”亲卫道:“官服已经熨好,放在外间了。”
“好。”这一夜,任纵早早歇下,却是辗转未眠,只守着天亮去宫中面见景和帝。
他做一件事,他要请景和帝赐一桩婚事给他。
任纵不管*南燕雪现在身边有什么人在,他要她,要她嫁给他,就算她不愿意,圣旨一下,她也没有办法,甚至连死也不能,她只能同他在一起。
生同衾死同穴。
第78章 “这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说这话的人是翰林院的裴侍讲
“这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
说这话的人是翰林院的裴侍讲,初入官场时受过宁德公主提携,同南燕雪也见过几面。
“微臣听闻南将军已有意中人。”
“裴侍讲如何得知?可别在这里胡言乱语,坏人名声!”
景和帝其实还挺有兴致做这个媒人,他挽着袖子在画纸上落下几缕缥缈云雾,道:“风言风语不足信。”
“虽是风言风语,但未必不可信,江南东路那一带都在传。陛下可还记得,大理寺前日处置了一个居丧违制的官员,他是南将军的堂弟南期仁,也是翰林院编修南期诚的同胞兄弟,南将军铁面无私,他的案子已经判下了。不过还牵连出另一桩来。”裴侍讲道。
“什么?”景和帝信手作画,随口问。
“南期仁那日是在将军府门口与人起了争执,起因是南期仁在江宁府官学里冒名顶替那人,因此才得了进国子监念书的机会。那人既是南将军的意中人,也是将军府的郎中,南将军初到泰州时曾张榜求医,这人揭榜入府,想是日久生情,这事泰州许多人都晓得。”
裴侍讲没有去看任纵的面色,但在御前,难道还怕他动粗吗?
“陛下!”任纵刚开口,就听裴侍讲道:“臣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些风月闲话,而是地方官学冒名的事,恐不只江宁官学这一桩。”
景和帝直起身,看着自己画的云山雾罩,哼声道:“这么个蠢东西,牵马都嫌他不稳重,居然还从国子监结业,得以授官,甚是可恶。”
裴侍讲又提了几桩地方考场上的徇私舞弊,还有各地官员买卖贡生名额的事。这可是家国大事,将任纵的小情小爱衬得愈发轻飘飘的。
“此事先交由你暗查,有了确凿证据再一并提到大理寺去,但沉疴积弊,只怕没有个三年五载的,看不见什么成效。”景和帝搁下笔,对任纵叹道:“裴卿这人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南燕雪也是被宁德带坏了,把后院的事情都扬到街面上了,既是整个江南东路都知道了,朕若还赐婚于你们二人,岂不是要被百姓骂糊涂,又没谢媒礼,实在太亏!”
“陛下。”任纵还想说什么,只景和帝道:“好了,朕听皇后说,你姐姐有意于程计相家的孙女,朕也听闻那姑娘聪慧端秀,想来是个良配。”
“臣无意。”任纵干脆道:“臣心里只有燕雪。”
“哎,快快住口!简直酸得倒牙!”景和帝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南将军毕竟与社稷有功,她眼下另有情缘,我总不好强行降旨,你若与她前缘未了,那叫让她上一道折子来,让礼部给你们张罗婚事去。她在泰州也养了几年身子吧,倒不如同你一道重回燕北,做一对双飞客倒是圆满了。”
江南东路一带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京中了,在泰州城中不说妇孺皆知,那也是多有耳闻的。
这一日吴氏登门来给余甘子及笄礼,又在前院的作坊里定了一套锁头。
“都说伍爷打的锁头牢固又漂亮,上边的花头也漂亮,外头都没有这样的模子。”
吴氏方才进来时,还见有街坊拿了铁锅、铁壶在角门处,想要修补破漏处。
翠姑朝余甘子努了努嘴,得意道:“镇宅兽那一套卖的最好,就是姑娘画的。”
余甘子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侧过脸看外头萌发的春色,虽在孝中,却是气色正好。
吴氏送的及笄礼是一盒子宝石面靥,余甘子拿起其中两粒玛瑙的面靥瞧了瞧,倒觉得给小盘很合适。
“姑娘喜欢就好。”吴氏笑道,又起了话头同翠姑说起南期仁的判罚来,“刑罚是大理寺依律判下来的,三年牢狱,一百杖。三年牢狱一天都不能少,但一百杖就有的算计了。咱们这知州眼瞧着快调任了,也缺油水,特让主事去泰兴催他们使劲,主事云里雾里说了半天,才知道南期诚一味只说将军放了话,要重重打。”
“我呸,这兄弟俩没一个是好的!”翠姑骂道。
吴氏睇了余甘子一眼,见她非但没有气恼尴尬之色,反而替翠姑抚背顺气。
“您也别气恼,知州遣人一去,这不就捅破了?南家大爷听说身子本来就不怎么好,又被气的病重了几分,银子也使了,虽打得皮开肉绽,但应该没伤到骨头。伤药还是四夫人着人递进来的呢,那做哥哥的张罗着去接妻女,只派了个老仆进来瞧了瞧,流了几滴马尿就算全了情面了。”
吴氏这个看热闹的外人都有些不耻。
“说来说去,这兄弟俩本就离心,眼下是兄嫂当家,更不想在废物身上用银子。”翠姑道。
吴氏又道:“侍郎家的女儿是有派头诶,好几辆大马车,我听说恭桶都是从京里带过来的,奇了,难不成她以为咱们这的人都是只吃喝不拉撒的?还是说她的腚这样金贵?”
翠姑同余甘子对视了一眼,笑道:“这是听谁说的?”
“南家二夫人前次来城里添置东西,站在布铺柜台前同钱主事的夫人说的。”吴氏叹道:“人心呐,我真不知郁郎中还有这样苦处,实在可惜啊,不过他今年是要参加州试的吧?我听夫君说,赵夫子、施夫子已经都替他做过担保了。”
翠姑点点头,道:“是了。”
所以今日是翠姑出来待客,郁青临撇下了一些杂事,得空都在温书。
如果当初没被南期仁搅得不能结业,郁青临十四岁的时候就该是个小秀才。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虽半路去学了医,但自从将军府里办起了书塾,郁青临教学生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在教自己?
更别说南燕雪又给他买了那成百上千的书,仕途虽弃他而去,但学问没有抛下郁青临。
郁青临去参考的事并未宣扬,但却有许多双眼睛盯着。
江宁府官学是江南东路一带最有名望的学府,桃李满天下,光是泰州这地界上,也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出自江宁府官学。
那些人背地里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光是张小绸在南家就听了不少,南榕林前日里从江宁回来,说好些文人墨客都在骂,起先是骂南期仁的,后来不是谁把南燕雪给捅了出来,如今更骂她了。
南榕林说的津津有味,故意吞掉了其中的因由。
二房没什么读书苗子,看这事就是看个乐子,见南榕峰、张小绸不接话也就算了。
大房可就不一样了,现如今‘霉’字当头,母亲横死,父亲生病,兄弟下狱,魏氏诸多不满,南期诚烦得要死。
他与南期诚是兄弟,如今不说仕途有碍,到底是更难了些,只能仰赖岳家多多出力,对于魏氏的抱怨他只能受着,人在孝期又无处发泄,因又南期仁的下场在前,他只有更加遵从规矩,大房里被压得死气沉沉,下人行走时一丝笑影子都不敢漏。
多少双眼睛落在郁青临交在试院里的那张卷子上,也留意着南燕雪会不会出手,在其中折腾些什么。
但没有,郁青临考完试,将军府一切如旧。
只是原本歇了好些日子的打铁作坊又开始‘叮铃哐啷’了,孩子们跑进跑出也更欢畅了。
长街上的邻里好一阵不见郁青临了,甫一露面,‘郁郎中’、‘小夫子’、‘郁公子’一类的问好声此起彼伏。
巷弄里,还有几个孩子在排一出叫做‘小夫子杀猪’的戏,郁青临背着手歪着头在那看了好久。
戏排的不怎么样,猜拳赢的人当‘小夫子’,输的人做‘猪头蛮’。
‘小夫子’骑在‘猪头蛮’身上左一拳右一拳打,出拳虽是软的,但嘴里喊打喊杀的,到底是不学好,而且还被郁青临逮了个正着。
几个小孩吓得人都呆掉了,在当日的功课之外,喜提十张大字和十遍抄书。
郁青临哭笑不得地回府,正见南静妍从马车上下来。
“郁公子。”南静妍对他行了一礼,神情莫名有些局促。
南静妍今日前来倒不是为了寒暄,是有一桩子事要叫南燕雪知道。
她前些日子跟着夫君去江宁府,夫君是为了买卖,她是专门去探望南静柔的,蒋家的门房狗眼看人低,晓得她是四房续弦的娘家人,一个浅薄庶女罢了,所以下人也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来时南静妍就在泰州备了礼的,在江宁府又买了好些,几大箱子抬进四房的院子,她在外头忍气,当着外院婆子的面掏银子,转手就赏了四房院里的仆妇,没得他们以为摆摆脸色还有赏钱了!
南静柔瘦了好些,但这院里里外都叫她管住了,两个姨娘在她房里做针线,看样子是本本分分的,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女婴正在席上午睡,看眉眼倒是同姨娘相似。
姐妹俩说了好一阵体己话,只听外头仆妇说:“少爷回来了。”
南静妍只见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丧着张脸走进来给南静柔请安,眼皮肿肿的,又是刚哭过。
“到底是上学还是受气?”南静柔一边替庶子擦脸,一边怒其不争道:“又说你什么了?还是把癞虾蟆藏你书箱里了,把壁虎放你砚台里了?你不会还手吗?抓起癞虾蟆扔回他那张疙疙瘩瘩的虾蟆脸上去,抓把学堂窗下的土放他水壶里,让他补补脑子!祖宗名字都认不全的傻子,也说要进官学了,真是笑话。”
庶子只是这样一听,觉得解气,脸上也松快了。
“光过这耳朵的瘾啊?”南静柔揪了揪他的耳朵,让婆子带他去吃点心了,她看着那小孩走出房门,忽然怅然一笑,道:“这孩子的姨娘在生他的时候就没了,跟我一样的命,他在襁褓里就跟在乳母在大姐姐院里住,刚好是懵懵懂懂的年岁,你可知,他以为我和大姐姐是一个人,不过是回家娘家省亲,又回来了。他还问我,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话说尽,南静柔无所谓地擦了擦泪,又道:“蒋家这个书塾是蒙学,到了年岁,但凡认得几个字的蒋家儿郎都会进江宁府的官学。可怜我不识字,还以为那官学有多了不起,没想到连那大癞虾蟆孵出来的小癞虾蟆也要进了,哼,可笑。”
她口中的大癞虾蟆是蒋家大房那个不良于行的三少爷,因为长了一双暴突眼,所以南静柔背地里都这么叫他,小癞虾蟆是他的儿子,也就是蒋伯谊的孙子。
“阿柔要我谢谢您,说您给的两个人简直救了她的命。阿柔还说,您和郁公子的事就是蒋家人特意宣扬出去的,说您为了郁公子连自家兄弟都要拖下马。”南静妍说这话时都不敢看南燕雪,低声道:“其实南期仁那档子事情,蒋家人自己做了不只一次,几成惯例了,说是不想受南家的牵连,其实是不想被揭了罪处。”
南静妍说完了,缓了缓才抬头看南燕雪。
南燕雪没什么表情,只郁青临坐在她边上,看着她的眼神不是惶恐,而是歉疚。
“传的街知巷闻了?”南燕雪问。
南静妍为难地点了点头,街知巷闻且不论,且还传得很是不堪。
她又看向郁青临,道:“这下也算安心了?你我成亲都未必传得这样开。”
南静妍惊讶地眨了眨眼,只见郁青临蹙眉又笑,无奈道:“将军还有心思开玩笑?”
“难道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南燕雪问。
一句话,南静妍眼睁睁瞧着郁青临连眼皮都红了。
第79章 “将军的蜜饯见底了,今年的青梅就来了。”
郁青临头一次清清白白这个词太寡淡,觉得君子之交淡如水不是好话,反而那后一句小人之交甘若醴,更贴切。
南静妍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又忍不住开口问:“将军不生气吗?”
“谁会喜欢被人议论私隐,”南燕雪道:“拿风月之事来掩盖其他过失是老手段了,蒋家原本还掩在后头,如此一来,有心之人一查就知道是他们在散这风声。不知是谁的主意,这样蠢。”
南静妍毕竟是闺阁女子,当初设计婚事已经是她拼着殊死一搏的信念去做的事了,眼下南燕雪被那么些人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她身临其境这么一想,几乎就有了寻死之念。
可南燕雪还拈着小银叉在簪罐底最甜软的梅干吃,说:“不过么,我一个受荣养的武将,昏聩些也好。”
书塾办得太好了些,又是不收贫家银两的,不免令某些人觉得她有收买人心的嫌疑。
伍四六在府里弄的那个小小打铁坊都有被留意,因为出出入入不避人,且南燕雪手头并没有矿业,每年购入的生铁只有那么点,真真只是玩闹的小买卖,所以才被放过了。
骆女使私下里曾同南燕雪说过,“陛下年岁大了,心力不济,自然多疑。”
这些话,南静妍听不得也听不懂。
她晓得南燕雪并不畏惧那些流言蜚语,反倒是她,还替南燕雪觉得气愤委屈。
将军的大门不常开,只敞着东西角门。守门的护卫远远瞧见南静妍来,一抬手令外头的脚夫先避开。
南静妍迈出门槛,打眼那么一瞧,就见长扁担下悬着几只大大小小的竹筐子,竹筐上盖着绿茸茸的叶片,底下全是圆头圆脑的青梅。
“呀,”南静妍笑了起来,道:“将军的蜜饯见底了,今年的青梅就来了。”
“这青梅多是用来浸酒,烧梅子露的,余一些用来做梅干,不过是咸酸口的,空口嚼上三两个就要倒牙了。等天热了,日头辣了,灶上常用这梅干代醋,酸得极鲜亮,小郎中用薄荷梅干烧的鸭子肉简直绝了,还有梅干拌小瓜,梅干烧排骨。”门口守卫说的津津有味,对即将到来的炎夏还有几分期待,“等再过一月,黄梅熟透了,那才是用来做蜜饯的呢。”
南静妍这才知道将军府的银子都用在了什么地方,上下的伙食都这样好,没有绫罗却有布衣,没有鲍参翅肚,鸡鸭鱼肉却是管够的。
沈家的马车驶到了近旁,南静妍正要上马,遥遥只见一个少年骑着青色马儿挥臂而来,到了近处,他直接飞身下马,马儿熟门熟路兜了个圈子,自行往东侧的偏门去了。
少年眉眼飞扬,一蹦老高能捅了天去。
“张榜了!张榜了!我瞧见郁大哥的名字在上头!”辛符欢欢喜喜往府里冲去,带起一片的喜色喜声。
“盼什么什么就来了!”南静妍赶紧钻进马车里去,道:“快,快回家,让娘给郁公子备一份贺礼!”
书塾里还是上课的时候,消息一传过去,赵老夫子和施老夫子直接就散了学,孩子们纷纷涌回家去,把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郁青临自己反而是最平静的,他还在为南燕雪被人指摘而不快,笑也勉强。
施夫子最高兴,牙都要笑掉了。
郁青临考中的是一等廪生,日后便可免除徭役赋税,不受刑讯逼供,每年还有四两拨银。
州试三年两次,每次廪生的文章都会被收录成册成书,卖给学子们。
泰州每次廪生的名额有三十人,郁青临自觉不过是这三年六十人中的一个而已,平平无奇。
他的文章在廪生文集第九册的第十五页,新书刚刚印出来,还泛着墨香。
心无旁骛的学子们拿到手,自然是从头看起,心有杂念之人却是径直翻到这一页,绞尽脑汁挑剔起来。
但这世上还是有眼睛的人多,郁青临的文章很是出彩,定下这个名次也合理。
有好事之人着意去翻腾他在江宁官学里的旧事,郁青临毕竟是在官学里切切实实读了几年书的,即便一下学就不见了人影,但功课日日上交,许多同窗都记得他。
他又做得许多杂活,因生得俊秀,总替夫子、学官去办事跑腿,这不说则以,一说起来,江宁府的好些书香人家竟还对他有印象。
后来又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消息,说他被夺了进国子监的名额后,为谋生计又进了药局,这才做了郎中,而不是像先前传得那么难听,说他个彻头彻尾的小白脸,进将军府就是凭一张脸,为了遮遮羞才称是什么郎中。
七嘴八舌,东拼西凑的,只差一点,就要把他在江宁的生平给凑全了。
“你说老姑婆?”南静柔惊得连手里的桃都掉了,方妈妈替她接住,用帕子擦了擦又放回她手里,南静柔啃了一口,嗤笑道:“老姑婆还真是人老心不老,我说她手头有钱,日子痛快,怎么还老是一副怨气冲天的样子,惯会嗟磨人的,我听说从前余甘子在她身边伺候了大半年,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哼,原来想吃鲜桃没吃到啊。年轻守寡,想偷一口也是人之常情。啧,可怎么让侄儿去给她摘,说起来不恶心吗?”
方妈妈道:“人家上赶着呢,盼着她死了好分钱。”
“这事外头都在传?”南静柔问。
“没有,关乎将军的那些风言风语也不敢瞎传了,”方妈妈道:“怕到最后压不住了,连着皇家颜面一起掉了。”
“哼,自己的烂摊子还得自己收拾。”南静柔的桃子还没吃完,只听仆妇来报,道:“夫人,姑奶奶叫您去呢。”
“这老姑婆!”南静柔咬牙道:“又寻我去奚落的,不,这一回她要是听了外头的信,晓得了郁公子的事,怕是更要嗟磨我了!方妈妈,我,我怕呀。”
“别怕,别怕。”方妈妈紧紧握住南静柔的手,道:“五姑娘送来的杏还在码头上,过会子我就去报信,只说泰州送东西来了,问起是谁送的,你只含糊着,说不知是将军送的,还是沈家送的,人还守在门口见您一面,回去报个好呢。这样,她必放您回来的。”
“好,好。”南静柔定了定神,敷粉整衣,佩好首饰,仰起头,撑着一副有底气有靠山的架势迎战去了。
南静妍知道南静柔在蒋家处处受制,芒种过后,梅子黄熟时,她向南燕雪讨要了一筐黄梅,还有余甘子给弟妹做的几样小东西,送上将军府北往的船只,真是用南燕雪的名目送给南静柔的。
黄梅是制成蜜饯最好,只怕送了现成的吃食进去,怕叫有心之人做下了手脚,到时候又是一桩子烦心事。
所以黄梅是鲜果子,只在匣中奉了一张花笺,笺上写,‘黄梅洗净,烧酒薄掸,防霉增香,一层盐巴一层梅,腌出水后夹出梅子晾晒,起火熬糖,浆沸浓稠时入腌梅,梅干饱吸糖浆时离火晾凉,存罐时可添薄荷、紫苏、橘皮增香’。
南静柔不认字,叫白得的便宜庶子来给自己念。
“不错,大多都念得出来,总算没白上学。”南静柔欢喜地揉揉他的小脸蛋,小孩道:“这字真好看,写在这样小小纸片上,豆大的字还能这样好看呢。”
“真是好看的呀?娘还以为是自己不认字,所以看什么字都觉得好看呢。”南静柔道。
“那娘觉得我的字好看吗?”
南静柔忍俊不禁,“你啊,下点苦功吧。”
“那娘觉得爹的字好看吗?”
南静柔收了笑,冷哼道:“软不拉几的。”
庭中仆妇抬眸,对她使了个眼色,南静柔把孩子交给方妈妈带下去,起身立在廊下,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来,道:“只当我蒋家缺这几个烂果子吃吗?抬下去抬下去,我们爷要什么没有啊!?”
蒋盈海进了院,听得这一句,眉头稍松,反而吃力道:“也不必宣之于口,你就是心眼太直。”
南静柔一听他那把烂嗓子就想笑,酥声道:“是是,我晓得。”
“她倒还惦记你这妹子,对兄弟还却是一点不留情。”蒋盈海面带恨色道:“你也假意奉承些,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就狠狠使唤!我的嗓子左右已经是这样了,不必为此同她撕破面皮。”
“唉,爷,真是苦了您了,那女煞星!”南静柔张帕掩面,悲目笑唇。
“四娘送了什么东西来?”蒋盈海忽问。
南静柔道:“几件破布烂衫的,说是给弟妹的,已经叫婆子拿下去了。”
“真是白养她一遭!”蒋盈海哑声道:“不能够,不能够啊!”
南静柔听了这话,心头一紧,道:“可是爷不是已经应了……
话未说完,蒋盈海已万分不快地瞪向她,南静柔忙改口道:“世上没有这样的事,好端端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没道理不由父亲做主的,爷,我只是怕那女煞星发起威来,您有个万一,我这身家可都靠着您呢!”
‘狗屁狗屁狗屁狗屁!’南静柔在心里狂啸。
蒋盈海缓了脸色,想了想还是有些怕,一拂袖道:“给她外祖母守孝又添一年,但明年开春也就除服了。罢了,大伯他有主张,让他自己管那女煞星要人去!”
‘女孩漂亮,却是罪过。’南静柔在心里感慨。
余甘子有时候也恨自己的脸,她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美,只觉得自己长了张让人想欺负的脸。
‘我若是长得像将军就好了,好看又不好欺负。’
自从南静柔那晓得蒋家还未死心后,余甘子夜里渐又发起噩梦来,她不想别人替她担心,便连安神药也不好吃了。
‘美四娘,我的蜜果儿,姐妹里就数你最俏。’
这令人作呕的声音比恶鬼索命还可怖,余甘子捂着心口,竭力想要忘掉。
只是越想忘,记得越清楚。
蒋恒儒不只对她说了这些丧尽天良的话,对南静恬也是油嘴滑舌,没有丝毫敬重。
蒋盈海晓得南静恬有法子应对,装模作样斥骂了几句,都落在南静恬头上,同蒋恒儒还是勾肩搭背的,天晓得,他还是兄长呢!
余甘子倚在栏上,眉头蹙着,看着溪水里轻轻颤动的美人面。
恰逢几片桃花蜿蜒而下,被溪石一卡,留在在水中人的鬓发上滴溜溜打转。
落花时节,暮春荼蘼,如此美景,余甘子却只能躲在这无人之境,还被丑恶的记忆侵扰。
忽然,她觉眼前一黑,不知是谁的十指紧紧蒙住她的眼,吓得她心脏狂跳,下意识就从袖中摸出匕首来,朝着身背后挥过去。
第80章 “床下还有一匣子公主赏的珠宝没有整理,等你会子一并登记入册吧。”
“哇?!”
辛符慌忙跳开,低头扒拉着自己被割开的衣襟,见薄薄渗出一线血,赶紧把衣裳拢回去。
“没事没事。”他看着余甘子惊惶的表情变得后怕又愧疚,赶紧又拍了拍胸口道:“就衣裳破了,没事的,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你想什么呢?”
余甘子一手横着匕首,一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她怔怔看着辛符,眼圈一下就红了,她还是说不出口,只有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辛符被她哭得慌乱,手足无措地凑过去,小心翼翼拿下她手里的匕首,反手背到自己身后去。
余甘子靠到他怀里去,埋在他肩头啜泣着。
辛符拢住她,问:“想起从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余甘子还在哭,辛符了然道:“咱们寻个由头去江宁吧。你把人指出来,我一定想法子要他好看。”
余甘子把额头抵在他肩头,瞥见他衣襟上渗着点血,她用手指轻轻勾开布料,果然见伤口处迅速冒出血来。
辛符还在絮絮叨叨,用各种五花八门的法子去整治人。
她听着听着又掉下两滴泪泪,正落进他伤口里,她赶紧伸手用帕子擦,辛符只觉一点点刺痛,像是被猫爪划拉的。
他一垂眼,瞧见她勾着自己的衣襟正难过,不由笑道:“又不疼,草叶拉的口子都比这个深。”
辛符揽着余甘子轻轻晃了她两下,道:“唔?别难过了,我刚才说的那些法子,你听着哪个觉得痛快?”
余甘子倒在他怀里有些发愣,望了望廊外蓝蓝的天,乱飘的落花,还有这个角度的辛符,鼻子特别高,睫毛特别密,她从没见过。
她当然没见过了,她又不是小娃娃了!
辛符根本就下意识把她当小铃铛哄了,还是摇睡的那种!
辛符见余甘子懵懵的,眼里还全是泪,下意识又摇了摇她,握着她的肩头拍了拍,抚了抚。
余甘子脸上腾烧,抿着唇坐起身,倚靠到另一边的朱柱上,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斜飞的发丝。
辛符抓着栏杆滑过来,凑到她眼前歪头看,见她似乎情绪稍好一点,又笑道:“你反应还挺快的,不过以后在府里就别揣匕首了吧。”
余甘子瞄了眼辛符胸口处的伤口,愧疚地点了点头。
“你要是想防身,那就跟郁大哥辨一辨穴位吧。上次他在庄子上扎的那个人,其实就算乔八哥后面没出手,过了几个时辰好像就瘫得不能走路了。”辛符捏着余甘子头发上垂下来的发带,道:“我给你打根簪子怎么样?簪头做尖一点,就可以用来防身了。说起来,将军给郁大哥买了好多簪子,搞不懂,那琉璃簪子一跌就碎的,比玉还脆呢。”
余甘子拿过辛符的手,在他掌心写到,‘好看。’
辛符恍然大悟,问:“你也觉得好看啊?可琉璃的我不会烧。”
余甘子用帕子拭泪,原本帕子上那点血全印在她眼下了,晕开几点红。
辛符心里古古怪怪的,正想抬手提醒,只见余甘子轻轻摇了摇头,抓下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滑过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辛符忽然觉得余甘子的手好软,挠得他好痒,描在掌心那话不知道为什么也让他心里痒痒的。
‘铜簪子、铁簪子,都好的。’
“再试试这个。”
南燕雪托腮斜倚在床上,看着郁青临拔下那根琉璃簪子,小心翼翼放在丝绒缎面的匣子里,又扔过去一串红玛瑙的链子要他戴起来看看。
“将军库里这些首饰,什么金的玉的都堆在一块,瞧这小金猪都被刮成花脸了,拿出去融了重新打吧。”
血珠子一样的颜色贴在他脖颈上,南燕雪看着觉得不喜欢,道:“这珠串太短了,应该用绿松石间色串长些,坠一颗大鸽血红在胸间最好。”
“将军喜欢这样?”郁青临还以为是南燕雪自己要佩戴,就道:“我叫余甘子拿出去改,丫头眼光可好了,小芦生辰时她送了一副银叶子耳坠,东西虽是摊头上买的,可我给施夫子看过了,是古物来的,难怪那般朴拙可爱。”
他说着又捡起一个象牙扳指,转向南燕雪道:“这个给阿符吧,他那个扳指已经裂了。”
妆案上的绢纱灯笼透出柔和的光芒,把他的面孔和指尖的象牙都照得剔透温润。
南燕雪道:“好像还有个犀角的,你练箭时也可以戴上。”
郁青临在匣底仔细翻找,见南燕雪在看盘库的册子,起身将床边香几上的油灯拨亮。
“库里那卷红降纱没有被虫蛀?”南燕雪问。
“没有,我闻着像是用药染的,所以没有被虫蛀。”郁青临道。
黄梅雨过,连日晴好,所以家家户户都在晒衣除霉。
“拿来糊几个漂亮灯笼,娇贵东西放不住。”南燕雪不知怎么有了这个主意。
“好。”郁青临又做到案前找那个犀角的扳指,这匣子里全是小件的首饰,但太多太杂,得慢慢找,郁青临拿了个墨镯出来,又理了两个细金镯两个细玉镯出来。
“金叠玉的镯子啊,”南燕雪道:“一套给余甘子,一套给小盘。”
郁青临把这两套小镯子搁到一旁,看着灯笼昏黄的光芒,他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红降纱的灯笼?红灯光华灼灼,是结亲洞房时才点的。’
郁青临去看南燕雪,她只闲闲翻着册子,抬眸瞧着他,道:“怎么了?找不见?”
他从匣底拿起那个扳指,试了试道:“是将军指骨的大小,给我戴有点紧了。”
“库里有犀角,给你做一个。”南燕雪道。
“那,就是一对的了。”郁青临道。
“这又不是一个犀角上下的料。”南燕雪不解风情地说。
仆妇提着热水进,又提着空桶出,掩门时恭声道:“公子,沐浴的水已经准备好了。”
“好。”郁青临将匣子放好,又用帕子裹了金玉镯子和象牙扳指,起身道:“我去沐浴,一转眼天又热了,身上都是苦药气。”
南燕雪将册子丢到案上,随口道:“洗完了不要穿衣。”
郁青临的手正抓在袍带上,本要解开,听了这话却止了动作。
南燕雪用一种说‘我饿了’的口吻说,“我要看。”
郁青临略略叹了口气,跪在床边望着南燕雪的眸子,他目光沉静,举止却轻佻。
袍子从肩头剥落,落在了脚踏上。
南燕雪支起身子,伸手摸他的锁骨,拨弄他的喉结,又看着他宽开裤腰,只因为跪着,裤子还是好好穿在他身上。
郁青临慢慢站起身,却又俯身同南燕雪接吻。
只在她张唇那一瞬,郁青临骤然离唇,南燕雪只瞧见床帐鼓动的波纹像浪花一样,她垂眸看床下,只见脚踏上的袍裤也已经被他拿走。
南燕雪平静道:“床下还有一匣子公主赏的珠宝没有整理,等你会子一并登记入册吧。”
郁青临止住撩水的动作,侧耳细听南燕雪的嘱咐,他自然是想洗干净了就钻入床帐行那事的,但南燕雪既这样说了,也不迟这一时半刻的,晚些睡就晚些起,他们又不用读书,也不用当差。
南燕雪房中的澡豆牙粉和府中诸人用的都*是一样的,只有一股洁净的皂角和白芷、茯苓的药气。
郁青临站在浴桶里,正用干帕擦干上身的水珠,一抬眼就见南燕雪端着绢纱灯笼倚在屏风边看着他。
他得当着南燕雪的面,赤着身子踩上浴桶里的坐凳,然后抬腿踩到桶外的木阶上。
郁青临只要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可能会滑栽在那湿腻腻的木阶上。
一息风声过,郁青临只觉一暗,南燕雪吹灭了灯。
他因为她的让步而轻轻笑了一声,侧身踩上坐凳,后腰露出了水面,迈开长腿,踏上木阶,缓步走了下来。
诸多线条在这副墨画里晃动着,灰扑扑也算得上活色生香。
屏风虽是四脚落地的,但也不是能倚靠的,一撞就要惊慌作响。
南燕雪缠在他腰胯上被抱了出来,看见重重帷帐从他光裸的背脊上滑下去,内室的明亮烛火一层层拨开,照亮他满脸的欲念。
南燕雪叫他沾湿了身子,只听他不知悔改,反而道:“我替将军换小衣。”
“活计还没做呢。”南燕雪道。
“有什么活计比这个要紧?”郁青临问。
“箱子在床底下,你去拖出来。”
郁青临将南燕雪放在床沿身,俯身勾住铜扣,将那一只箱子都拖了出来。
“挺沉,都是些什么首饰?”
郁青临半跪在那箱子前头,打开一瞧,只只觉得这一箱东西也是金啊玉啊的,可给人一种既像首饰又像刑具的感觉。
他拿起一根顶部微弯的玉棍,有些震惊又不确定的搁回去,又拿起一串枣子般大的金铃铛,他整个人都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将那串铃铛握住,道:“书上没有图示,我一时想不出,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这物入内,不会太冰吗?”
“是死读书的蠢物,还是在我跟前装相?”
南燕雪拈起一个金铃铛,抵在他唇上,看着他张口含了进去,余下的红绳和铃铛垂在他身上,像是从他口中长出来的妖娆藤蔓。
她这才笑道:“拿笔墨去,一一入账。”
南燕雪果然是记仇的,要郁青临做一个不穿衣服的账房先生,跪在床前盘点淫物。
“绢本彩绘?不就是春宫画册吗?”
郁青临出了浴桶就有了反应,现下连握笔都有些不稳,还要应付南燕雪的挑刺。
“你管这个叫玉如意?如意分明是两头粗翘的,你不认得?还是说,唔,看不出,郁公子真是好狠的心呐。”
“将军不必用那个,有我。”郁青临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南燕雪的眸子里映着案几烛台上的火苗。
南燕雪勾唇笑,示意他继续点数。
“避子衣有多少个?”南燕雪见他捧着那个小匣子数得细致,勾唇笑问。
“六十个。”郁青临哑声道:“不打紧,我瞧过了,会做了。”
这一匣避子衣是用上好的丝缎制作的,内里一层涂抹着蜂蜡,可即便丝缎再好,也嫌磨人。
郁青临拿着笔迟迟不下,墨点溅了满册,写了一摊子污七糟八的东西。
终于点到最后一样,是一串长长银链,两段有锁扣,这倒真像首饰,但肯定也不是首饰。
他瞧了眼南燕雪,她只是笑,显然很明白这银链是拿来做什么,只是不说。
郁青临捋过这银链,瞧见中端有一个铜环,可以挂在什么顶上。
他想抬头看来着,但怕南燕雪起疑,反而垂下了眼,只在心中琢磨,‘这好床,好木料,定能悬得住她。’
倘若悬住了她,要做什么呢?
他想,好好吃一吃那花,不管花儿愿不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