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泉庄这一带郁青临还是很熟悉的,药户的日子劳苦,可郁青临的童年很自由,该玩的都玩过了,小爷爷从没把他当做劳力,即便郁青临后来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但在他眼里,郁青临好像永远都是还个在蹒跚学步的小娃娃。
郁青临偷捡过荸荠,但没偷过西瓜。夏天的瓜田就算夜里也是有人看守的,荸荠尚且算是遗在田里的,但有人守着的东西还来偷,那就真真正正是偷了,小爷爷也不会允许他做这样的事。
三泉庄上的有些庄户其实看不起药户,明明都是一样的,但他们偏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郁青临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与伙伴一起来这附近玩,听见西瓜炸裂的声响,一下就馋了,顶着热辣辣的日头蹲在田埂上看着人来掰西瓜,盼着能吃到一小块。
不给其实也没事,但用西瓜皮砸他们就太恶劣了。
“走,走啊!”郁青临那时候将还想捡西瓜皮来啃的小伙伴拽走,“不准拿,不准拿!我们去上山摘桑泡,摘地稔果,摘地石榴,比这个好,比这个好!”
可那西瓜皮上有一丝的红瓤没啃干净,对于孩子来说实在太诱惑了。
郁青临没拽住,看着小伙伴捧起西瓜皮就啃,那庄户大笑起来,郁青临哭了起来,这是他记忆中的第一次哭泣,为了一点渺小的尊严。
那时候的郁青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他只是觉得难过又生气,后来见自己越哭,庄户笑得越开心,他抹了干了眼泪,打掉小伙伴手里那啃得发绿的西瓜皮,带着他摘野果去了。
“是那西瓜皮好吃,还是鲜果子好吃?”郁青临不依不饶地说。
“鲜果子好吃!”小伙伴说。
“那你以后还捡不捡人家的西瓜皮吃?”郁青临非要小伙伴应承。
“不捡了!”小伙伴说。
郁青临这才满意,想了想觉得不够严谨,道:“要是快渴死了还是能啃几口的。”
当年戏弄他们的庄户已经不在三泉庄上了,不知是不是被南燕雪剔出去了,她在三泉庄上住了这么久,各人品性如何,她应该很清楚。
三泉庄上还是留了不少老人的,坐在墙边择菜编箩筐,但郁青临并不眼熟,如果是罗氏还在,他一定能认出来。
“阿婆,篓子有没有,给我拿一个。”郁青临道。
阿婆起身去给他拿,虽知道他是将军府来人,却不知他具体是何身份,就道:“公子是要去摘什么?我叫我儿子替您去?”
“不用,我只是去摘些地石榴、地捻果。”郁青临笑道。
“那您可别往深里去,咱们这山上可是有野猪豺狼的,这几日瓜熟,野猪时常下来啃瓜,您要小心啊。”
这阿婆让郁青临想起郑婆婆,慈爱的语气如出一辙。
“好。”郁青临并不是很担心,地石榴喜欢长在石缝底下,草坡里头,并不需要太往山里去,也不会长在兽径上。
地石榴大小像山楂,内里拨开来像无花果,吃起来像猕猴桃,非常香甜。地捻果则是黑紫一个,有开胃、养血、补肾的好处,他得多摘些。
‘将军和余甘子一定会喜欢吃,将军小时候十之八九吃过,余甘子就不一定了。’郁青临一边往记忆中的地方去,一边在心里想,‘燕北没有地石榴吧,小铃铛、阿符也没吃过,那多摘些,带回府里给他们都尝尝。地石榴是六月的果子,进了七月就烂了。说起来,这山里好像是有棵余甘子树的,余甘子还没吃过余甘子的鲜果吧?不过得往深里呢。’
余甘子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倒不是因为郁青临的念叨,而是对于蒋盈海身上那股子熏香味,她始终感到不喜,甚至作呕。
“你如今再娶,往后嫡子嫡女不会缺,余甘子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儿,她的及笄礼我来办,她将来的婚事也由我来做主。”
南燕雪这根本不是商量的口吻,蒋盈海今日大喜,喜酒都没喝上一杯就先听了一番教训,心中自然不愉。
“这,这怎么行?我到底是她爹,她婚嫁怎么能不问过我的意思?”蒋盈海如今想起来自己是爹了。
“余甘子,你先出去。”南燕雪道。
余甘子起身就要出去,蒋盈海有些慌,又喊不住余甘子,他强作镇定整了整衣襟,道:“再怎么样我也是她爹。”
“一个说不出话的美人,自然是入不了宫,当不了皇妃,也当不了亲王妃、郡王妃,但是作为一个玩物来说更是讨喜。你们蒋家行这种事,也算上传统了。”南燕雪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一点不变,“蒋盈海,我劝你打消这个主意,不然就要你死。余甘子为什么会说不出话?这事儿犯在蒋家内院里,知情的下人叫你们杀了一批,我查不到,但是我可以猜一猜。”
南燕雪轻轻敲了敲案几,道:“南静恬不是软弱的人,她有手段,但却护不住余甘子,生生把自己怄死了。你这爹即便视女儿如货,总也不希望看见她有这么大的折损,你压下不提,只能说明这事是大房的人做下的,你这一房人依附大房而活,不敢违拗他。余甘子夜里惧怕黑暗,初来时常有惊梦,总是紧紧护着自己的胸前,抓着自己衣襟,且呼吸哽咽,似被人掐喉。”
南燕雪顿了顿,看着蒋盈海,他面上只有畏惧没有怜惜。
“所以,蒋伯谊长子、次子在外为官,三子不良于行,所以是幼子蒋恒儒,他企图轻薄余甘子,是不是?”
蒋盈海没有说话,躲避着南燕雪的目光,根本就证实了她的揣测。
南燕雪真想把蒋盈海当场杀在这里,血淋淋红艳艳也应景。
“那,那是七弟喝醉了。”蒋盈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埋着头唯唯诺诺地说:“他不是有意的。”
南燕雪突地站起身,一把掐住蒋盈海的脖子,蒋盈海被掐得眼白都翻出来了,手脚乱舞把茶几上的杯碟都碰碎了。
南榕林在外头想把自己的新姑爷挖出来,可是乔八拦着,他又进不去,更恨做主请南燕雪回来坐席的大房。
余甘子拈帕站在廊下,看满院翠莹莹喜盈盈的。
“不成了不成了,里头杀起来了,四娘,你好歹也顾念你爹啊!”南榕林听见响动又过来求余甘子。
余甘子想了想,走过去叩了五下门,两声急三声慢,就是余甘子要进来的意思。
南燕雪没有说不许,她小心翼翼推开一线,侧身走了进去,就见蒋盈海被南燕雪扼住咽喉,已经连腿都快蹬不动了。
他瞪大眼看着余甘子,余甘子只是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忘了要替他求情。
南燕雪松开手时蒋盈海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喉咙被废掉了。
蒋盈海应该很痛,他发现自己叫不出声之后满眼的惊恐,余甘子看着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痒,她干咳了几声,像是喉咙里的血肉要发芽。
“不许你再插手余甘子的任何事,如若不然,你第一个死。”
南燕雪扔下这句话之后就带着余甘子走了,撇下这乱糟糟的接亲宴,哭啼啼的新嫁娘,满口血的旧姑爷。
余甘子走路都发飘,但好像不是恐惧,而是轻盈。
“饿不饿?”
南燕雪觉得有点饿,想想眼下是六月,三泉庄上的时令菜该有茴香嫩蚕豆,油炸南瓜花。
她喜欢吃南瓜花,每次去摘都停不下手,非得罗氏叫,“别都摘完了,留几朵好结南瓜!”
余甘子俯在她背上点了点头,南燕雪道:“你是不是偷偷去见南静柔了?”
感觉到余甘子在自己背上写了个‘是’字,南燕雪道:“给她送钱了?”
‘算是添妆。’
“哪有外甥女给姨添妆的?”
‘她们都没什么体己。’后宅的事,余甘子要比南燕雪更了解,‘还同她讲了一些蒋家的事,有些人佛口蛇心,有些人损人利己,有些人隔岸观火,即便有零星个把心善的,那也都自顾不暇,我想叫她辨个清楚,别做了刀子,别做了筏子,也别做了……
“殍子?”南燕雪填了这么一个可怕的词,余甘子没有动作,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她的腰。
乔五不动声色地骑马随在一旁,见南燕雪看自己,就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余甘子歪着头看南燕雪,南燕雪道:“给她添了两个婆子而已。”
三泉庄正在等着主人归来,长长的一串灯笼把道路照得明亮,院中也打扫得齐整爽朗,一应陈设大方周全。
南燕雪和余甘子都有些饿了,要灶上进些时令小菜,薄粥一钵。
“还真是叫那位郁公子料中了。”
王三有些庆幸,紧着去准备了,只等上菜的时候去南燕雪跟前露个脸,他是左军的剩员,左军的高老将军原本同南燕雪的关系并不好,后来总算彼此都看顺眼了几分,南燕雪又要离开燕北,他送了她很一段路,什么都没说。
南燕雪和余甘子都等着郁青临来一并用些,不知怎么的,她俩都觉得郁青临会等着她们一起回来再用膳,只是小菜和粥都上齐全了,也不见郁青临人。
“乔爷他们的饭菜也都备下了。”王三道。
“郁公子呢?南燕雪径直问:“他吃过了?”
王三没有留意郁青临的去向,只问灶上的下人,“给郁公子传菜了吗?”
“没有,郁公子没有要吃的。”
王三被南燕雪扫了一眼,忙道:“都这个时辰了,公子不叫膳,你们也不知道问一句,这都是怎么伺候的?难道叫他喝溪水啃生瓜去?快,快去问过公子的意思。”
余甘子把粥喝尽,又嚼一朵南瓜花,一口、两口、三口就空了,她看向匆匆而来的下人,又看向对面凝眉的南燕雪,心头忽然一跳。
“郁,郁公子去山中采野果,还没回。”
第62章 “你,你这不守妇道的蛇蝎毒妇!”
夏日天长,但也仅剩天边的一线霞光。
“去找。”南燕雪道。“我回来的时候外院都是饭菜香,你们自己吃的肚饱,郁公子吃没吃,竟没半个人在意?”南燕雪夹了最后一朵南瓜花又丢下,道:“秦青都是怎么跟你们交代的?在庄子上闲惯了,还不比在军中时能吊着根弦。”
王三赶忙道:“是小人的不是,本来让人跟着郁公子去了瓜田里的,后来他看天色还早又想去山上采些野果,庄子上要搬柴,一时短了人手,郁公子就说自己只爬个矮坡,去去就回,就没让人跟着去了。”
“他体贴你们,可你们却没那么体贴他,他既说去去就回,到了饭点还不见人竟不去找,若不是我问起,是不是彻夜未归你们也一无所知?”
南燕雪越说越是觉得这庄子上的人事很有问题,秦青提拔了几个管事都是剩员,他性子随和不计较,纵得底下人都没了规矩,行事散漫。
“先把人找回来,明日领罚。”南燕雪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见余甘子关切地看着自己,便道:“本想军中出来的人虽行事粗疏些,但要紧处总能把持得严,没想到连人到了时辰还没回来都不晓得。”
等南燕雪和余甘子用过饭,在庄子上散了一圈,回来准备睡觉时,秦青匆匆而来。
“还没找到?”南燕雪问。
秦青点点头,道:“已经让人去山上继续寻了。”
“去找他的人都是燕北来的剩员吗?”南燕雪问:“他们知道这时节山上的野果长在哪吗?”
秦青被问住了,忙道:“是属下失职,立刻就让庄户一并去寻。”
南燕雪倒不是太担心,郁青临又不是宅院里养大的闺秀,他就是在这一片地方长大的,又是采惯了野药的郎中,就算一时迷了路,在山中过上一夜,想来也无大碍。
‘只是别碰上什么凶兽,或者是,仇家?他在泰兴的仇家应该只有南家人吧,人家都不知有他这么个仇家,更何况今夜他们自顾不暇,应该不会来生事。’
南燕雪想了片刻,又道:“庄子上原先的管事叫我打发了一个,贬了两个,明儿把他们提拔起来,这庄子我虽不常来,你总也要住着,阿等还说施夫子过几日要带他们来泰兴采风,要住在这庄子上,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还是他们瞧不上眼的书生,届时照顾不周,出了什么岔子,又该如何?”
秦青张口想替那几个管事的剩员分辩,但一细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庄子上文书、账房平日里也总叫他们呼呼喝喝的,心中的确是有成见。
“是。”秦青道:“前次将军带着小铃铛和郁郎中一并来庄子上玩的时候,我耳中就听了几句闲言,但那时我只斥了几句,实在太轻纵了,今日他们对郁郎中如此不上心,也是我当日没重罚的缘故。”
南燕雪一顿足,道:“什么闲言?”
秦青神情局促,南燕雪心下了然,道:“谁说的,让他滚。”
“他未有说将军的不是。”秦青下意识还想求情。
“我看你也别叫我将军了,叫我三娘怎么样?”南燕雪道:“咱们这草台班子搭给谁瞧?想想,我也真够不知好歹的,在泰州过了两个春秋,才把日子过顺一些,还一个个接旁人麾下归乡养老的剩员来安顿,我是嫌自己银钱多,还是嫌自己地盘大?到头来叫他们说三道四,你居然还敢说,‘未有说我的不是’,我就算有不是之处又怎样?是他能指摘的!?”
秦青赶忙跪下,叩头道:“将军,属下绝没有不敬您的意思,属下明日就叫那人滚,定然将这庄子上下整肃一番!眼下,眼下还是先把郁郎中寻回来才是。”
秦青说了这些话,只有这句说对了。
“难怪娟儿总骂你笨,我原先还看不出呢!今儿看她的面上,你把庄子上这些乱七八糟嚼舌根的人事都给我料理干净,我就饶你一回,若下回还这样分不清主次,拿捏不了轻重的,你也别主事,这样糊涂的脑子,儿子也轮不上你教!替娟儿守坟去吧!”
娟儿就是阿等的娘亲,秦青的妻,南燕雪这话说得重,但却是家人口吻,不曾伤了秦青的心,只叫他愈发悔过。
可等秦青去山脚下与众人一碰头,各个都说没见到他,他也没回庄子上。
“怎会如此?”秦青焦急道:“兽夹、陷阱里都找了吗?”
众人一叠声都说找过了,神情疲倦还似有些不满郁青临给他们找罪受。
南燕雪虽说不担心,但也睡不着,寻出来时,正见那几个剩员坐在田边喝水洗脚。
那几人上山下山一趟,都很累了,强打精神回南燕雪的话,只其中一个男子格外气短佝偻些,像是很累。
每个人体力不一样,南燕雪本也不做他想,只是那人被她这样盯住瞧了一眼,神情就有些躲闪。
南燕雪站住脚,问:“你是从谁人手底退下来的?”
“小,小人是骑兵营里退下来的。”那人道。
南燕雪细细看他,觉得有些眼熟,又道:“你入骑兵营时,骑兵营的统领已经是任纵了吧?你当兵不久,因病残而退?”
那人把自己的断指给南燕雪瞧了瞧,正要把手收回去,忽然被南燕雪一手扣住腕子翻了过来。
“哪里来的血?”南燕雪问。
那人道:“可能是去察看兽夹的时候沾到的血。”
南燕雪重重搓开那点血,嗅了嗅指尖,只觉这血咸腥,不似兽血黏臭。
“这是人血。”南燕雪道。
“那,那就是小人不知哪被树杈刮了一下,不妨事的。”
那人看起来很镇定,只是南燕雪扣着他的脉搏,觉出脉跳得很快。
南燕雪提灯照亮他的脸,晃得他都睁不开眼,她绕到他身背后去,只见那人后颈处的大椎穴上有凝血。
“树杈跟长了眼睛似得,正戳中你的大椎穴?”南燕雪把灯笼戳在那人面上,见他脸上密密全是汗水,道:“他在哪里?”
“谁?郁公子啊?这,这不没找到吗?”那人显得焦灼无辜,伸手摸摸自己的后颈,紧皱了皱眉,像是从骨头里钻出来的疼,“这,这就是寻郁郎中的时候,被树杈戳了一下。”
南燕雪看着他这副嘴脸,只觉一阵厌烦,道:“真是谁带出来的兵像谁,一点不错。”
那人背脊酸痛难耐,顺势弓了弓背以示谦卑,只心底不满终究是从语气里漏出了一点,“小人实在不明白将军是什么意思。”
乔八听到‘大椎穴’三个字,自然想到郁青临成日拿着银针戳这戳那,只这大椎穴多以艾灸为主,很少针刺,有一回是小旗高热不退,郁青临才很小心地入了半寸针放血,因为怕小旗惊厥,所以乔八一直在边上按着他,所以印象深刻。
他一下明白了什么,冲上前给了那人一耳刮子,连踹带踢,把人踢进田沟里了,怒吼道:“你个尒人!什么意思?叫你死的意思!你吃谁的,喝谁的?你这么念着你家大元帅,老子割了你的吊泡酒给他壮筋骨你乐不乐意!?”
那人在田沟里‘咕噜咕噜’喝着泥水,秦青已经满额冷汗,恨不得将这人剐了。
乔八拷问之下,那人还是一味喊冤,听得另几个剩员兔死狐悲,脸色都不对了。
南燕雪见状觉得心冷,也不耐烦等了,便快步走过去拔刀切下那人右手剩下的两根指。
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光秃秃像一截枯枝的手,顿觉崩溃,痛得大叫。
“你,你这不守妇道的蛇蝎毒妇!”
南燕雪只是示意乔八把他另一只好手也掰过来,慢条斯理道:“你断了三指,其实在军中也不是无用了,常风的副手还是跛足,照样替他打理内务,你却连个杂兵都当不了,被他这样弃掉,是我收留了你,你只当我是任纵的内眷,把一应恩情都算在他头上?”
南燕雪将刀抵在他大拇指上,那人一下便承受不住,哭求道:“在,在泉眼边上的那个陷阱里。”
“在泉眼边上设陷?”从前三泉庄上的庄户可不会做这样的事,虽说泉眼边上小兽出没频频,陷阱总能有收获,但太卑劣了些,再者万一小兽死在那陷阱里了,尸水污了整片水源,到时候死的就不只是兽了。
她讥讽道:“这也是任纵教得好。”
有泉眼的地方自然也是野果丰盛的地方,这种地方一入夜其实很危险,各种动物都会来饮水,陷阱里能掉进去一个郁青临,也就能掉进一只鹿,一只豹又或是一只野猪,到时候跑也跑不了,死了还能说是他自己不谨慎。
南燕雪再看见郁青临的时候,他就躺在那坑底,月亮悬空照耀着,把他样子照得惨白,彷佛穿了一身素白的寿衣,身下的血迹被映得鲜红,跟阿苏死时好像。
坑底还有一只幼鹿正在舔他的脸,人身上有汗,汗里有盐,血里更有盐,所以还好落进去的是只小鹿。
但郁青临一动不动,什么反应都没有。
“砍树木做个担架把他抬上来,别让他伤势严重了。”
南燕雪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很冷静,但她心里难受得要命,都不知该如何宣泄。
‘他死了没有呢?’南燕雪在想,‘他的亲故都没了,死了也不用向谁交代,不用写讣告,不用整理他们的衣物和帛金一一送回乡给亲人,真简单。’
第63章 有些一觉睡死了,有些醒过来却痴痴呆呆,有些直接瘫了,有些还忘事儿,
这小郎中本就无依无靠的,他其实跟南燕雪一样,只是想替自己找一个家。
南燕雪失了罗氏,又去燕北碰见阿苏他们,然后又失了阿苏,带着残留的人来了泰州,她总算还有家吧。
这小郎中呢,失了爷爷,失了前程,连差事也干不稳当,他那时候回泰州,是不是存了什么死志?
南燕雪没细问过他,先前是怕自己一旦太过了解他,就会无法抽身,但朝夕相处,她想不了解也难。
郁青临好像真是很喜欢她,这倒不重要,因为即便他日后不喜欢南燕雪了,只要南燕雪不松手,他也逃不掉。
重要的是,南燕雪觉得自己似乎也挺喜欢他的,有一点超乎皮相了。
有时会想着,同大家,同他这么在泰州过一辈子也挺好。
安神药的事,南燕雪虽不生气了,但依旧很不满,方才在从南家回三泉庄的路上,她还想着要怎样将郁青临好好调教一番,叫他不敢再这般擅作主张。
可不知老天爷是嫌郁青临命不够苦,还是嫌南燕雪失去的人不够多呢?
乔八几人光是把郁青临弄上来就用了很久,乔八下到坑底的时候,挡着身子试了试郁青临的鼻息。
“有气,有气。”他欢喜地抬头告诉南燕雪,却见她一点表情都没有。
有多少人是她眼睁睁看着咽了气的呢,乔八也数不清。
“醒一醒啊。”乔八焦心地喊郁青临,小鹿在他腿边‘呦呦’叫唤着,乔八上去的时候,把这小鹿也搂了上去。
担架一路下山,天都亮了,郁青临在道上醒了一次,但只是呕了些酸水,四肢发冷。
庄上喊来的郎中说郁青临的情况有些含糊,不好说,睡上个把时辰就要叫一叫他,若是醒得来就没关系,若是醒不来就悬了。
“你这郎中怎么说废话呢?”
乔八虽口吻不满,但他也知道摔了脑袋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好说,有些一觉睡死了,有些醒过来却痴痴呆呆,有些直接瘫了,有些还忘事儿,但也有没事人一样的。
南燕雪细细看过郁青临后脑的伤势,肿是肿了些,皮肉上倒不是伤得很厉害,只不知颅骨里面是否有损伤。
余甘子正用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给郁青临清理伤口,除了后脑的伤口外,他背上腿上还有许多零碎的小伤。
乔八道:“天太热了,伤口肯定要化脓的啊,这怎么能折腾得起?人好了脑袋也瘌了,他可长得俊!”
南燕雪看着郁青临在昏迷中皱起眉来,她心念一动,故意俯下身在他耳边阴恻恻道:“从前殇医治伤,有用沸油来浇,用热铁来烫的。”
郁青临像是发起了噩梦,惶然地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
南燕雪看得既怜又疼,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哄道:“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冷油膏药,阿符。”郁青临说了这一句,偏首又睡了过去。
余甘子听明白了,急急在纸上写到,‘郁郎中给阿符做的一瓶冷油膏药,专治外伤的,用了就不易脓烂。’
辛符好动,太容易有个伤了破了的,他自己又混不在意,同乔八去厢军的演武场上学拳脚,伤口里全是沙子,用刷子都刷不干净。
尤其是夏天,伤口就算结了痂,脓烂也会从痂底下冒出来,伤口反反复复,越烂越深,所以郁青临费了很大功夫给备了那冷油,是用松脂、桑白叶、蛋黄等等好些药材熬成的。
这方子原是江宁药局里的珍品方子,郁青临算是偷师,他后来在义庄里给伤口脓烂的老师父用了,两人都觉得好用,琢磨着改了方子,把方子改得更便宜廉价,但功效不降。
也幸好郁青临提前给辛符备了膏药,眼下才能用到他自己身上。
南燕雪和余甘子带着郁青临回了府,而乔八留下料理那人,次日也回来了,只道:“姓任的让人专门留意您的消息,还说事无巨细,一切都要告诉他。”
“燕北真是清净太久了,他居然还有闲心做这种事来恶心我?”
“郁郎中得您青眼,这事儿不止庄子上的人晓得,听说还进城打听了一番。不过那姓任倒没说要杀郁郎中之类的话,只是厚赏了。”
南燕雪冷哼了一声,又听乔八道:“光是庄子上就有两个拿了他的银钱,苏湖、楚州那些个不知有没有拿他的好处,属下还得去打探一番。”
“往后燕北退下来的剩员一概不收容。”南燕雪道。
乔八应了又问:“那左军里退下来的呢?”
“除非叫高老头亲自领人到我跟前来,他是元帅,左军里都不知被他渗了多少沙子,如何能防?一家独大,”南燕雪摇了摇头,道:“小心玩火自焚。”
“郁郎中今日怎么样了?”乔八关切道。
“不大好,”南燕雪想了想,道:“但脑子应该没坏。”
乔八要出去时,南燕雪将案几上一封早就写好的信递了过去,道:“把这信给康王妃送去。”
从前南燕雪与任纵在一块时,康王妃总是百般阻拦。
有一年进京述职,她故意让南燕雪与李家千金同桌而坐,又是品茗作诗,又是点茶赏花的,南燕雪吃了李家千金两杯茶,觉得她手艺很好,替她捡起了那块任纵视而不见的帕。
“李姑娘生得美,性子又好,吟诗作对,文采斐然,听得我骨头都酥了。只可惜今日你来相看的人不是我,倘若姑娘若瞧不上任纵,嫁我也是一样嫁了。”
那李家姑娘被南燕雪说得红了脸,以为她在取笑自己,却没想到她走时还抱走了自己插的两篮花。
“我瞧这一篮子,可叫‘浓点柳枝唇’,”南燕雪看向李家姑娘殷红的桃心唇,又垂眸看另一篮,“这一篮就叫‘半开菩萨面’,如何?”
李姑娘被她夸哭了,南燕雪实在搞不懂她们这些千金,掏帕子给她擦泪也掏错了,掏成了她自己的,不过李姑娘也没扔掉。
这席面散时,南燕雪走得利索,急着去赴公主府的约,甚至都没等任纵,更没等着那一堆无趣之人。
王妃一直觉得是南燕雪缠着任纵不肯放,直到那回才看清了,不肯放的人是任纵。
南燕雪那时当将军当得好好的,脑子被马踩碎了都不可能嫁给任纵,去任家生孩子去。
他俩可不是阿苏和常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在王妃心里,又是南燕雪耽误了任纵,所以当南燕雪离开*燕北的时候,她恐怕是最高兴的一个人了。
“怪不得那年将军来公主府时,还小心翼翼在马背上悬了两篮子花呢,老婆子还以为您是在街市上瞧着好看买的,不过两篮子花看着又不俗,原是美人所赠。”
骆女使曳着蒲扇,同南燕雪一并坐在廊下乘凉,郁青临正在屋中睡着,他昨夜头疼恶心,夜不能寐,白天才断断续续睡着,南燕雪怕他睡不好,又怕他睡太沉,这一阵刚好也得闲,索性就留下守着他了。
画苑里清风飘摇,把屋中的药气吹得干干净净。
“不过话说起来,将军您与任府原本是有亲的呀。”骆女使想起了什么,忽道。
“什么亲?”南燕雪从没听过,道:“八竿子打不着的吧。”
骆女使想了一想,说:“远是远了些,任元帅的祖母与您的祖母,应当是表姐妹。”
“表姐妹?是谁?”南燕雪道。
骆女使那时也还只是少女,时隔多年,倒也记得清楚。
“您的祖母是平南侯府的千金,她表妹出身也不差,只是她父亲早亡,母亲病故,这家世就一落千丈。不过她一直养在侯府,一起受教,说起就如一对姐妹花一般,议亲、嫁人都是一起的。任家娶亲的时候,只说是平南侯府的姑娘,后来时日长了才知道,娶的竟是表姑娘许氏。哪怕是堂姐妹,好歹还出自一门,表就差得远了,以两人的身份高低,婚事肯定是错嫁了,但一个夫家在泰州,一个夫家在汴州,花轿是怎么走错的?”
“是哪家人搞的鬼?南家不想娶身家单薄的许氏,而更贪求吴氏的嫁妆?”南燕雪自然会这样想。
“有这个说法。”骆女使道:“但还有个说法,说这一切是任家所为。”
南燕雪很是惊讶,道:“女使快说。”
骆女使道:“我那时只是宫里一个小宫女,嫔妃成日无趣,就喜欢听这些,消息都是来路不明,真假不知,将军只当听听故事吧。”
南燕雪点了点头,骆女使回忆了一下,道:“南家那时虽已势微,但娶一个孤女也是高娶了。县主年岁大了,身子也一直不好,若她一去,南家肯定是每况愈下,眼下结亲,该绞尽脑汁高娶才是,可县主与许家有交情,也愿意照顾许家的遗孤,这婚事对于你祖父来说,恐怕并不乐意。许家从前是京官,传言那许氏同任郎是青梅竹马,后来家道中落无奈只得投奔姨母,许氏到了谈婚论嫁时恐身份不够,任郎就做了这偷龙转凤的事,南家不知有无合谋,反正也得偿所愿了。”
“若是属实,真是好生龌龊的一对狗男女。”南燕雪道。
骆女使笑了起来,道:“那时也有人说任郎情比金坚,许氏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说她在平南侯府过得并不好,苛待多多,幸有任郎挂念呢。”
“寄人篱下哪有不受气的,即便平南侯府苛待了她,县主总是一份好意,”南燕雪道:“难怪听说县主待吴氏极好,想来是有些愧疚的,只是县主似乎是在吴氏嫁入南家后不久就去了,也没能庇护她。”
南燕雪想起吴卿华那张好像永远都耷拉着的老脸,她长久以来的恶意似乎有了一个源头,她是这两场婚事里唯一一个傻子。
骆女使目光温和,对南燕雪道:“祖母虽不慈,可将军只是听了这一桩旧事,似乎对她就有了同情。”
“算是给了个因由吧。难怪她话里话外还总奚落我斗不过任纵,我那时只以为她只是想叫我不快,却不成想她真是在埋怨我没争过任纵。”
南燕雪想透了这一层,意识到吴卿华竟然对她有那么一丝期盼,还有点不可思议。
“但是也奇怪,她既恨这婚事,乃至厌恶儿子、儿媳、孙女,可为什么对小儿子却这般好?”
几声软软的咳嗽从屋中传来,骆女使转首望向小窗,又对南燕雪道:“有些事也不必深究。”
两人朝屋里去,就见郁青临已经醒了,正挽着纱帐瞧她们。
他病中一副柔弱之态,额上缠着白纱布,却还有心思玩笑。
“女使,您怎么不高声些,我想听听不清,急得脑袋都疼了。”
第64章 “将军能只想着我吗?”
病美人虽有风流之态,但南燕雪还是最喜欢他唇红腮粉的样子。
“瞧瞧自己这是什么样子,还说这些俏皮话。”骆女使用蒲扇点了点他,郁青临看向南燕雪,见她还是面无表情的,就闭上了眼道:“不说与我听,我又要晕了。”
他还真是说睡就睡的,脸一歪,一动不动。
骆女使笑眯眯摇着扇子出去了,南燕雪伸手捏住他的鼻子,郁青临启唇想呼吸,她又把他嘴给捂了。
郁青临睁开眼看她,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南燕雪松开手,道:“这么喜欢晕着?嗯?”
郁青临摇头,道:“只是想逗将军笑。”
“你一睡不醒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南燕雪道。
郁青临被这一句话说得心脏都鼓胀起来,道:“我害将军担心了。”
“我只是不想你这条多灾多难的小命,到了是因为我没的。”南燕雪道。
郁青临摔得挺狠,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他是陆陆续续想起来的,因那人是从燕北回来的剩员,又身有残疾,在郁青临眼里同龙三他们是一样的,所以没设防。
他说泉眼处的果子更多更好,一并去那摘,带回府里孩子们都能尝鲜,郁青临就答应了。
若不是那小鹿先行一步掉进了陷阱里,郁青临看出了破绽,混乱间用粗针扎了那人一计,留了痕迹,那一夜之后还不知要怎样。
郁青临还是微微笑,夜半时分,他依稀感觉到南燕雪来过,她很轻柔地抚摸他的面孔,试探他的鼻息。
清晨鸟鸣啁啾的时候,翠姑和范叔来看他,两人轻手轻脚的,在屋里没说话,到了廊下才叮嘱了小吉几句。
午后热意黏黏时,龙三他们几个也来了,小旗愤愤不平,骂了几句,邹二毛好像认识那个推郁青临入陷阱的人,说他简直不是个玩意。
“高声点高声点,唱起来跳起来,生怕小郎中不醒啊?”龙三压着声音骂道。
“摔了脑子本来就不能太睡死了。”小旗嘟囔着,放下撩开的床帐,还是忍不住又骂道:“真是下三滥的王八蛋,简直就是个狠毒妒妇,偏还不能杀了!”
那个推郁青临去死的人已经杀了,那不能杀指的肯定是任纵。坐镇军中的大元帅要是死了,燕北必乱,自然杀不得。
“妒妇哪有他无耻?下毒,捆了我活埋,还有骗我入狼窝,那都是亲自动手,说一不二!”龙三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甚至莫名其妙还有点得意,“哪像他,借刀杀人,嘁。”
“那你的意思是,他亲自来杀就天经地义了?”邹二毛道。
“我那时候脚踏四条船啊,将军又没有踏他那一条船,他有什么道理来杀?狗屁不是!”龙三道。
郁青临有点想笑,但又睡了过去。
后来,孩子们也来了。
不知是谁托起他的手,看他手上一些结了痂的伤。
“小夫子怎么总是不醒?”阿等担忧地说。
“我娘说,摔了脑子是这样的。”小盘叹了口气。
阿等知道郁青临是在庄子上出的事,怎么说都有秦青识人不明的错处,他心里沉重,又道:“施夫子好几天没见过他了,今早还说想同他一并用午膳呢,我说小夫子在忙药田的事不得空,但是施夫子好像看出我在撒谎了。”
小孩总把撒谎的事情看得比天大,辛符吸了吸鼻子,道:“就你撒个谎最露馅,眼睛不是看天就是找地缝,龙三叔不是教过吗?撒谎看着人家鼻骨这一块显得最真了,咱们出去玩多少次都是因为你露马脚才被将军逮了。”
余甘子用团扇轻轻在辛符鼻梁上敲了一下,辛符夸张地‘哎呦’了一声,道:“甜儿,我又没说错。”
阿等忽然哭起来,急得三个少年急急忙忙扑过去捂他,结果一个叠一个,差点把最底下的阿等也压出一个脑震伤来。
郁青临怎么可能不醒,只等他费劲睁开眼,辛符和小盘早就把张着嘴嚎啕大哭的阿等拖了出去。
再过了不知多久,就是骆女使和南燕雪在窗下说旧事了。
郁青临这些天睡睡醒醒的,非常热闹。
小吉端来汤药搁在案几上,南燕雪道:“喝了药再睡会。”
“将军要走了吗?”郁青临有些舍得不她。
“等你睡了再走。”南燕雪见他遭了这样大的罪还似享福般高兴,简直是个傻子。
郁青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躺在薄被里望着南燕雪,南燕雪并不催他闭眼,只安静地看着他。
郁青临不知道南燕雪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好像有点难过。是因为他的伤势,还是因为任纵的恶劣呢?
“将军能只想着我吗?”郁青临道。
南燕雪道:“别撒娇。”
“就眼下这么一会功夫,只想着我。”郁青临道:“等将军出了这门,再操心府上的其他人事。”
别想燕北,别想那贱人。
南燕雪翘了翘唇,道:“那是要我牢牢记住这你这满头纱,打的结还像个兔子样?”
郁青临不知自己是这样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默默拉起被子盖住头脸。
南燕雪起身轻轻扯下被子,垂眸看着郁青临的眼,抚了抚他的脸。
小郎中还是纯情好哄的,眼睛都亮了,眼神都化开了。
“睡吧。”
南燕雪比药还镇痛理气,郁青临闭上眼,不多时就睡着了。
她准备走的时候,小吉来报,说施夫子来了。
“老夫子知道了?”南燕雪问,“谁说的?”
“老夫子自己猜到了,郁郎中每天必定给他送一餐饭,连着好几天都不见人,怎么会不起疑呢?也是大吉没当心,今早给施夫子送的是薄荷金银花茶,原本说去药田就是为了这两样,如今都喝上了,怎么可能还不见人呢?”小吉道。
“让老夫子进来吧。”南燕雪道。
施夫子脚步匆匆,看得出有些焦急。
“噢,将军。”他行了一礼,道:“是不是青临出了什么事。”
“在庄子上受了伤,所以一直在静养,不想叫夫子担心,所以让他们瞒着您。”南燕雪道:“夫子莫怪。”
施夫子连连摆手,往屋里去,撩开纱帐见他额上缠着绷带,顿时心疼不已,怕自己出声扰了他休息,捂着嘴走了出来。
“这孩子聪慧良善,可总是这样命途多舛。”施夫子叹道。
“青临两字,是您给他取的吧。”南燕雪问。
施夫子点了点头,道:“是啊,我一瞧他,就如青青杨柳,风临玉户。‘度’这个名也不错,倒契合了他做郎中这条路。”
南燕雪垂了垂眸,道:“夫子不觉得可惜吗?”
“觉得,也不觉得。”施夫子道:“人的境遇很难说啊,他若是继续学业,说不准就成了我女婿。”
“那这样说来,施夫子是嫌弃他失了前程,所以才把女儿另嫁了?”南燕雪道。
“将军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施夫子同南燕雪又在窗前的两把椅上坐下,道:“我那女儿爱花,嫁了个种花的小子,去河南府卖花去了。谁叫青临只会种药不会种花呢。”
施夫子明显是玩笑,南燕雪道:“种药种花都是相通的,前院的白芍开花时就像落了一群白鸽。”
施夫子有些放了心,道:“将军待青临有心了。”
“夫子可别说这样的话,人心瞬息万变。”南燕雪道。
施夫子默了一会,道:“余甘子是蒋家四房的姑娘吧?”
“是。”南燕雪道。
“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施夫子道:“从官学辞了差事之后,蒋家书塾曾请我去讲几日课,蒋家共有六房人,孩子多得很。课间,我去更衣,在花窗下瞥见几个孩子在一块,其中就有余甘子,她似乎是想来书塾听课,但其他几个孩子不许她来,言语奚落。我本想出言阻止,却听其中一个孩子说了句,‘你又念不得国子监,听什么课?就算是你家那舅舅,你娘还不是让他顶了人家的名头进的国子监,绣花枕头一包草,全是废物。’”
施夫子都说到这份上了,南燕雪哪里还能不明白,皱眉道:“南期仁与他并不是同年啊。”
“入学并非同年,结业却是同年,南期仁以身子不适为由多延了一年,一年后写出的文章就好多了,可以想见,都是代笔。”施夫子道。
“所以他的文章是叫南期仁顶了去?”
南燕雪也曾奇怪南期仁怎么能进国子监,还以为是南榕山花了银子,又或者是南期诚的岳家帮了忙,没想到是南静恬直接行事。
她看向施夫子,道:“夫子告诉他了吗?”
“没有。”施夫子摇了摇头,“我怕他又因此失了容身之处。”
“不至于,这也只是仇上加仇,小郎中受得住。”南燕雪道。
“仇上加仇?”施夫子看了南燕雪一眼,觉得南家对于郁青临来说简直是情仇劫数。
“夫子不要叹气。”
将军府里这么多人,就算对郁青临再好,其实都是站在南燕雪这一侧看待郁青临的,哪怕是余甘子和骆女使。只有施夫子是例外,他是唯一一个站在郁青临这边望向南燕雪的,他还敢拿话试探南燕雪的心意,想掂量掂量自己这个小学生在她这位大将军心里有无分量。
“以后不会再叫他受伤遭难了。”
虽得了南燕雪这句承诺,施夫子又疑道:“怎么,他,他竟不是意外伤成这样的?”
“是因为我的缘故。”南燕雪道。
施夫子深吸了一口气,想叹的时候又想起南燕雪让他别叹气,老夫子小心翼翼地吹了出来,唇上胡子飞飞,还不小心吹出了两声哨。
施夫子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这几日来书塾求学的人家多了些,其中有些好苗子,我倒是想收的,只不过……
“夫子觉得可以就收了吧,我不管他们家里人是否有别的心思,但书塾只是书塾,书念得如何,到底也是看个人的本事。”南燕雪道。
施夫子点点头,又进屋去看了郁青临一眼,回书塾去了。
晚膳前给郁青临针灸换药的郎中来了,一通忙活后离去。
小吉给他端来晚膳,伺候他吃喝,画苑里安宁祥和。
只白天人一波接一波,天一黑怎么谁都不来了,只有虎子和小鹿贪他屋子里的凉气,舒舒服服找了个位置躺下。
小吉见郁青临似乎有点失落,便去西边瞧瞧情况,回来后却是顾左右而言他。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郁青临要下床,才一动,顿感一阵晕眩。
小吉忙是按住他,道:“就,就是不知谁家给将军送来了一对双生子,大家都,都在看热闹。”
“双生子?要进书塾念书,还是遗弃在府门口的?”郁青临还以为是小娃娃,见小吉满脸局促,睁大眼道:“什,什么叫给将军的双生子?”
第65章 “可明明是我,是我先的。”
给郁青临针灸换药的郎中是外头请来的,他受伤的消息自然也在有心人当中传开了。
这对双生子就是趁着这个空档被递进来的,南燕雪撩开其中一个的帷帽看了看,只见白纱下的面孔垂着眼,神情胆怯,像只被捉在笼中的雀。
她又撩开另一个看了看,虽是双生子,这个却大胆得多,一下望住了南燕雪的眼睛,目光流转,极是勾魂。
“将军。”他青涩地唤道。
“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南燕雪问。
“奴是弟弟。”
“奴,奴是哥哥。”
“像也不像。”南燕雪轻轻一拨哥哥的脸蛋,见他腮上有一颗泛蓝的泪痣,而弟弟脸上却光洁如玉,“还真是挺有趣的,吴氏还说什么?”
“夫人只叫奴来伺候将军。”弟弟道。
“无价?岂不是任由她开价?”南燕雪收回手,白纱荡了回去,遮住两张美人面。
小芦在边上探头探脑的,南燕雪见她眼睛眨啊眨,道:“给你一个?”
“拿来干嘛?”小芦道。
“暖床啊?”翠姑端着一碗葡萄吃。
“夏天暖什么床?”小芦拿起扇子狠狠扇了两把,“热死人啊?”
南燕雪笑了声,道:“是啊,怎么不早点来,眼下天都热了。”
乔八凑到翠姑身边摸葡萄吃,只见南燕雪摆了摆手,说:“明儿把吴氏叫来,这对宝贝可不是那么好得的,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乔八应了声,走过去一挥刀鞘,道:“走。”
翠姑方才就在南燕雪身后,也瞧见那双生子的样貌了,倒是真像一株并蒂莲。
“先藏一藏,别叫郁郎中知道,省得他醋得头疼。”翠姑给南燕雪喂葡萄,道:“酸水也呕个没完。”
南燕雪不留神吞了个连葡萄带籽吞了下去,道:“又不是怀孩子了,怎么会吐个没完。郎中来给他瞧过没有。”
双生子的味还留在这院里呢,南燕雪就问郁青临,看来真是如她方才说的那样,来得晚了些,应该再早一点,冬天的时候来正好能暖床呢。
“晚膳前就来瞧过了,”翠姑道:“我也瞧瞧他去。”
双生子的热闹看过了,画苑里陆陆续续来了些探望的人,可郁青临却不知上哪去了,房中的草蒲团上只有一只小鹿和一条老狗。
小吉拿着两瓶药从外头回来,屋里几张脸转过来,异口同声道:“人呢?”
“坏了,”小吉中了调虎离山计,道:“肯定偷偷去看那双生子了。”
“你这小子嘴不严,还笨。”龙三道。
小吉扁了扁嘴,轻声道:“谁让您还叫他疤头啊。”
房中摆了许多冰,一室清凉,再涂上膏药,郁青临后脑的伤口并没有脓烂,但因为有一块伤口较深,往后说不准就长不出头发了。
郁青临看不见摸得见,觉得自己的脑袋一定丑绝人寰。
小吉那时左左右右看了看,道:“还是一个好头啊。披发、束发都看不见的。”
龙三却一边吃郁青临的点心,还一边给他起外号,叫他疤头。
“自己是疤脸还说我疤头。”郁青临一边往偏院里去,一边小声嘟囔着。
他从没这么在意过自己的样子,也不觉得留一道疤就有损他的风貌,但心里总是不得劲。
“郁青临。”南燕雪的声音搀着一丝愠怒,郁青临回过身去,只见道上空空如也,只有月影婆娑。
“将军。”他左看右看寻着南燕雪的身影,蓦地看见那假山林的石洞里露出美人一面,锋利的眼,清绝的鼻,微微一点柔粉的唇。
他快步走过去,见那南燕雪抱臂斜倚在嶙峋怪石后,玉颈素面如雪似云,身上衫儿薄薄如流波。
“你不好好躺着,这时候还跑到前头来做什么?”南燕雪看着他松松低束的黑发,道:“纱布怎么拆了?”
“可以不裹纱布了,也透气些。”郁青临一见她就情不自禁地笑,“将军怎么跟辛符似得,喜欢从假山林里走?”
南燕雪才没好脸色给他,道:“该不是因为我说你裹纱布像个兔子就把纱布拆了吧?”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郁青临道,“伤口已经凝了薄痂,真不用裹纱布了。”
南燕雪几不可见一侧眸,郁青临立刻蹲下身给她看自己的后脑伤处,南燕雪轻轻拨开他的发,伤处果然是凝痂了,黑发上荡着一股药香。
“那你是打算往哪去?”
郁青临站起身,有些心虚地看着南燕雪。
他忽然意识到南燕雪也在这里,不由得抿了抿唇,问:“那将军是要往哪去?”
“是我问你,还是你审我?”南燕雪见郁青临神情酸涩,觉得有趣,道:“那,一起?”
双生子已经够出格了,竟还要再多一个?
“将军!”郁青临不可思议地看向南燕雪,又震惊又难过地垂下眸子别过脸去,“这也太胡闹了!”
郁青临隐着怒意的面孔还真挺有韵味的,五官明明暗暗,像一副水墨画。
南燕雪其实想碰碰他,但却只是撇开胳膊直起身,轻描淡写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立刻,郁青临立刻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将军不要去!”他紧紧囚住她,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被囚住的人。
南燕雪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将军,我求您,求您不要去,同我在一处好不好。我真心喜欢您,真是很喜欢很喜欢!”
郁青临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自己心里的感受,他的痛苦和嫉妒只是他心头的巨石,而非什么有利于南燕雪的事,他脑袋还有些疼,额角的经络在不安分的抽搅着,这让他有些失控,有些口不择言。
“我,我会让您很,很欢愉。女使给了我一本书,我有认真学,我会做得很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睛,眼泪坠在下睫毛上要掉不掉的,眼眸里又全是愤怒嫉恨的血丝。
‘真漂亮。’南燕雪在心里想,又因为他那些露骨的话而翘起唇角。
“纸上得来终觉浅,”南燕雪道:“难不成我还要陪练?”
郁青临不敢置信,道:“可,可我总不能寻别人。”
这话冒了个音,南燕雪一把掐着郁青临的下巴将他推进了假山森然的洞穴里。
好险郁青临只是背上在凹凸的石壁上磕了一下,脑袋被南燕雪掐得稳,倒没有撞到。
“寻别人?”南燕雪冷声道:“寻谁?”
“我还寻谁去?”郁青临轻轻抓住她的腕子,“将军再怎么污我,我哪有寻别人去?”
“好啊,你这奸猾的东西,等着指桑骂槐呢?”南燕雪道:“你又敢管到我头上来?”
郁青临沉默了好一会,咬牙道:“可明明是我,是我先的。”
南燕雪差点没笑出来,但郁青临听出她一个上扬的气音,心头更是委屈。
“将军嫌我浅薄,又不愿,不愿给我机会,我不信有人初经人事就能天赋异禀,总之还是可学的,啊!”
月亮听郁青临碎语听得扯过云朵被打盹,但那森然的假山石窟里忽然冒出一声突兀且糜乱的叫,月光徐徐敞开,好奇地探入一线光亮。
“有时候天赋是天赋,学问是学问。”南燕雪上上下下赏玩着郁青临,从容自若地说:“你的天赋,还不错。”
郁青临方才言语大胆,实则全是虚的,他抄满了一整本书又如何,还不是白纸一张,动动嘴尚可,被上了手,还不是任由把玩。
南燕雪偏偏头,月光没了她的遮蔽,全射在郁青临的面孔上,他的蹙眉忍耐,他的吞咽叫喊,他的呵气咬唇全都清晰可见。
郁青临羞耻地闭上眼侧过脸去,南燕雪似有不满,道:“啧,如此表现,对不起你方才夸下的海口啊。”
她作势要抽手,却被郁青临圈住了身子。
“将军别走。”郁青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呢喃,“别走,我,我不知该如何,如何证明,请您明示。”
“你从前夸耀自己学文记诗的本领时是怎么说的?”南燕雪问。
郁青临艰难地回忆着,呜咽道:“学,学得又快又好?”
“这种事情上,只可取其二不可取其一,对不对?”南燕雪谆谆善诱。
“嗯。”郁青临真是个十足的好学生,这样的问题他还能乖乖应和着,声音低低哑哑的,南燕雪稍稍一揉,每个字都掉得像一条断了线的珠链,“对,对的。”
南燕雪真想疼疼他,可心里还有气。
“那就叫我看看你都学的好本事?”南燕雪伸手拨弄他,笑道:“耐着月亮照不见这窟窿里了,就算你学有所成,如何?”
“那,那总得要子时。”
郁青临被月光刺得一闭眼,缓缓睁开时,只觉南燕雪虚虚实实,如在触之即碎的水中,又如在转瞬即失的梦里。
他觉得不可能,一点都不可能,这是南燕雪,是他肖想了多时的人,他光是想一想她都会起兴,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情况,耐到现在已经是郁青临提气固锁的结果了。
“再者,你尚在养伤,做此等事有损身体,是不是啊,小药郎?”
南燕雪伸手抚他的颧骨,见面上亮莹莹全是薄汗,浑身都已经染上嫩粉色。
什么并蒂莲,南燕雪早就抛之脑后了,这才一朵含露的真芙蓉。
“还真学了点东西。”南燕雪不掩赞许,听得郁青临激动起来,他根本就是个烈焰腾腾的烟花筒子,弹指间就能一炸,还能炸了再炸,可若是要不炸,只能是将引线直接掐灭。
“将,将军,这般,可以吗?”郁青临神情又难受又迷乱,像是受伤后又用了麻沸散。
他缓了好久才缓过来,偏首轻轻吻她的唇角,南燕雪端端站着,仰首闭了闭眼,郁青临会意,从她腮边一路亲到耳侧,又含在她颈窝里舔吻。
他的怀抱很实在,但并不紧绷,不会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南燕雪觉得郁青临的怀抱像一张很好睡的床,他的亲吻,他的身体,他的气味都能叫南燕雪放松下来,做个好梦。
也许,真不仅仅是安神汤药的作用,郁青临本身也就是一味药。
南燕雪忽然软了身子,展臂揽住郁青临的脖颈,轻轻摩挲他发间,寻到他的伤处,又缩回了手指。
郁青临感觉到她的关怀,连声说:“不疼的,已经不疼了。”
南燕雪不想在这时候提起任纵,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句一直被她刻意忽视,被她故意压抑的话忽然从她心里蹿了出来。
“别死了。”
南燕雪自己都愣了愣,郁青临也是一怔。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心疼到了哽咽的地步,道:“好,我不死,我永远陪着将军。”
第66章 南燕雪睁着一双血目,牵着一匹黑马从血池战场走出来,马背上的人随着马
这样一番旖旎过后,原本以为南燕雪总该打消去瞧那对双生子的念头了,却不曾想她背手在身后,还是悠哉悠哉往前头去。
“将军,将军。”郁青临急急追着南燕雪,盯着她的面孔,想要看看这女子怎能如此瞬息万变。
南燕雪不理他,只一路走,直到了大厨房。
“将军是,是真饿了?小灶上没留食吗?”郁青临呆呆地问。
“想吃馍你也管?”南燕雪好笑地问:“所以,你方才是要去哪?又以为我要去哪?”
郁青临脸上的血色被冷风吓褪了不少,此时又涌了上来,他难掩醋劲,道:“那双生子,生得好看吗?”
“丑货吴氏敢送来?美人难得,更何况还是一双,站在那就像一对粉彩描金的葫芦花瓶。”南燕雪故意道。
她的眸子微微睨着,神情风流随意,既迷人,又气人。
郁青临看着她,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赌气道:“男子平平板板的身子,怎么会像葫芦瓶?”
“那该如何形容呢?凤尾樽?”南燕雪轻握郁青临的脖颈,道:“长颈。”
她又抚过他的肩头,“宽肩。”
南燕雪看着他修长的身段,简简单单一身白袍被他穿得格外好看,下摆在晚风中散开,真如凤尾一般。
郁青临看着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转,心里鼓鼓胀胀的,问:“除了馍,将军还想吃什么?我给将军做。”
南燕雪想了想说:“糖水荷包蛋。”
罗氏的荷包蛋总是做的光滑水嫩,因为是焖出来而不是烧出来的,做这种吃食就是要等,怀着一块爱人的心,不论等多久都甘之如饴。
郁青临没动柴火,没胡乱搅和锅,只是倚在灶台边望着她笑的时候,南燕雪就知道他会做出跟罗氏一样的荷包蛋。
从里到外都水嫩嫩的几只蛋,浸在棕甜的一汪红糖水里,罗氏有时候估量着她晚膳没吃饱,还会撒一把蓬蓬松松的炒米,嚼起来更有趣,而郁青临切了几片薄姜煨在里头,散着一股辛香气。
南燕雪分了两枚荷包蛋给郁青临,看着他吃完,从腰间的囊袋里取出一件裹物。
郁青临就见绸子展开,南燕雪将一个玉冠轻轻摊在他眼前,玉冠质白温润,玉簪头雕的是杜若。
“生辰礼,子时已至。”南燕雪说完继续喝糖水,郁青临却怔怔看着那个玉冠,说不出话来。
及冠时施老夫子置了一桌酒水,给了他一番教导和‘青临’二字,已经是眷顾了。
这个玉冠一看就很贵重,如凝脂一般,灯火下折散的光芒生动灵气,他从没有过这么好的东西,所以惶恐先欣喜一步冒了出来。
“将军随身带着给我的生辰礼吗?所以,您本来就是要来看我的吗?”
他不敢直接问南燕雪会不会留下那对双生子,但又想确认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
南燕雪撕着馍瞧了他一眼,道:“冠先不戴,用簪子挽一个我瞧瞧。”
束冠只怕牵扯伤口,挽发倒是可以松一点,但郁青临又怕太松会跌坏了簪子,对着厨房的大水缸照了好久。
南燕雪托腮看着他,他撩起额边的发,松松挽了个小髻正好挡住伤处,披下的墨色长发一捋,莫名有种清贵且媚的感觉。
南燕雪忽然想给他买许多簪子,玉簪、骨簪、金簪子,木簪、花簪、琉璃簪,每一样戴在他头上,一定各有风姿。
郁青临转回身对上南燕雪的目光,见她眸带笑意,显然是觉得好看。
“多谢将军。”
他垂眸看向那一圆水面,水中人影眉目如画,神色怅然颇有韵致,可他却觉得自己还不够俊美。
郁青临尚在养伤,他的生辰自然也不会吵吵闹闹的,翠姑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生辰礼摆了一桌子,人散后郁青临坐在床上一样样拆开看。
余甘子送了他一个蘑菇玉佩,圆圆一块,特别可爱。菌子,意为君子,是余甘子对他的赞美。
辛符送了他一根很短的骨哨,是用羊骨做成的,他似乎是以为上次郁青临追*问骨笛的事,是因为想要一根骨笛,但因为没有合适的材料,所以他只做了骨哨。
骨哨还多出一根,辛符给了余甘子。
大人们送的东西就更多了,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另外几样东西不说是生辰礼,本就是该给他的。有一个六屉的红木药箱子,一个黄花梨的小药箱,郁青临的银针包在同孙锣打斗的时候丢在山里了,眼下不仅给他补齐了,还给他补了三套伏羲九针。
两套银一套金,每套九针,长短扁粗各不相同,郁青临在江宁府药局里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只要是郎中,一定会爱不释手。
“应该是将军从京中弄来给你的,”骆女使道:“我见太医院院正用的就是这种银针。”
郁青临拿起那根大针握在手中,不由得想起当时一针扎进孙锣大椎穴时的情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刺准了没有,只感觉到被狠狠一推,下堕失重,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
如果郁青临真的死了,他死前最后听到的一番话居然是那样极尽的羞辱。
“任元帅这番做法,实在卑劣小气极了,难道只有他可以娶妻生子,还不许将军身边有个贴心人吗?”骆女使道。
“他已经娶妻了吗?”郁青临问。
“还没有。”骆女使道:“但尔茹同我说,康王妃正在满京城替任元帅选妻呢,做任元帅的夫人,家世低了不行,家世高了更不行,只怕有得挑了。”
尔茹就是上次送来公主诏令的小女使,她说出来的消息自然准确。
南燕雪那封信眼下已到了康王妃手里,这信里极尽奚落,气得康王妃砸了半屋子的东西。
南燕雪更厌恶的自然是任纵,离开燕北的时候,她想的是永永远远都不要再见到他,最好是连他的一点消息都不要叫她知道。
她每次想到任纵,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种剧烈且难受的感觉,愤怒、痛苦都不用具体的回忆,直接就浓缩成了‘任纵’两个字。
可在旁人看来,任纵未必有什么大错,否则他也不可能在那场战事之后还被擢升为克戎军的全军元帅,在战事上权衡利弊,必要时弃车保帅,难道不是一个头脑清醒的统帅应该做的吗?
前军先锋营,本来就是死伤最多的一支人马,南燕雪擅长的一向是快进快出奔袭打法,偶有几次被围,不是她自己带着人马撕开了口子,就是阿苏和常风他们从外边撬开了生门。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那一次,她始终也相信会有转机。
但南燕雪忘了,常风已经死了,阿苏做了她的先锋官,跟她一起陷在这重重围剿之中。
在外头的是任纵,一个做大事,弃小情的人,弓兵营和骑兵营都在他麾下。
阿苏中了埋伏,南燕雪试出了假王帐的位置,所以他带着人杀去了真王帐,割首级,领军功。
没有谁来救前军,他们是一个换一个,一个换两个拼杀出来的,等七零八落的左军赶来的时候,沙地上还站着的人少得可怜。
高老将军手下的人马也折损不少,但精锐还在,不像前军,死的就是南燕雪的亲兵精锐。
灰发黑甲的老头就看着南燕雪睁着一双血目,牵着一匹黑马从血池战场走出来,马背上的人随着马儿的走动还在起伏,但风拨开阿苏的长发,露出一张惨白如雪的面孔,她已经死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将终于还是学到了这一课,高老将军隐晦地说过多次,不要同任纵深交,他与她们不一样,他心中沟沟壑壑太多了,不可能摊平了同他们交心。更不要可怜他,他生在大族旁支,就算受了些冷落薄待,那也胜过旁人许多。
这三个又聪明又愚蠢的小孩其实听懂了,但没信。
他们三个都没信,结果两死一重伤。
“撒什么疯病?”高老将军看着前军拉出去演练的一小队人马,皱眉道:“一天练几回了。”
“好像是康王妃来信训斥他了吧,这回还是让他的一位叔父亲自来送的信,”部下又道:“将军,南将军那边来信说,往后江南东路的剩员她都不收了,除非您亲自领去。”
“嘿!”高老将军道:“丫头片子什么意思啊?”
部下上前一步,小声道:“前次的剩员在南将军的庄子上闹出了事,好像是元帅授意的。”
高老将军恍然大悟,端起碗茶灌了一口,按住长案上摆着的蒸板鸭扯下一条肥腿来啃,道:“这泰州的板鸭味道还真不赖,哼,人走了他在这疯狗一样蹿东咬西的,任家是该管管他了。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那天去蛮族王帐的时候就该当那丫头就已经死了,能活着出来全靠她自己,纠缠不清又有什么意思呢?”
“将军!”帐外又快步走进来一人,跪地抱拳道:“南将军的人让元帅给扣下了!”
给高老将军的信是随大船一起来的,将军府的人来采买北货,顺便送信。
送信的人叫贺忠,是院里九妹的二伯父,他们是三兄弟一起参军,死的就剩贺忠一个,孩子也只有一个九妹。
“他出去就是截贺忠?”
高老将军赶紧往中军去,贺忠已经被提了回来,正在那大帐中高声斥骂任纵。
“屎拉**里你知道脱了,你早干嘛去了,将军现在身边有谁关你吊事啊?!人小郎中比你年轻比你俊,能治病能下厨能暖床,你杀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我天南海北我给将军搜罗!你把这世上的男人都杀光好了,不记得啦?将军还讨女人喜欢哩!你把女人也杀光,看看这世上就剩你一个,将军要多看你一眼,我就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塞马腚里!”
第67章 这双生子的手也好看,细长长如白笋,在腰间抽扯,在肩头剥衣时,一翘指,一转腕的姿态简直要冲着南燕雪的痒处挠过来。
“我现在就杀了你!”任纵听起来真是要疯了,高老将军连忙喊道:“元帅!”
贺忠最后还是被高老将军保下来了,一路送他出了营房,送他上大路。
贺忠回望前军大营时那表情叫高老将军都有些不忍看,只道:“你这样骂他,真是不要命了?本来就是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一条命,也该爱惜些。”
“早就想骂他了,管不了了。”前军早就不是他们的前军了,贺忠对高老将军一拱手,道:“多谢您,小人这就走了。”
他倒喜欢如今的生活,每年忙那么几个月,也算长长见识,余下的日子在家里歇着,每日睡到日晒三竿,有吃有穿,后头是湖,前头是街,清静热闹都不缺。
将军总能带他们找到好地方,过上好日子。
眼下已是七月中,再过两三个月,船就回家了。
而郁青临脑袋上的痂已经掉了,但有一块拇指大小的地方再长不出头发来了。
龙三笑嘻嘻喊了几句疤头,结果被郁青临一针给扎抽筋了,就算是拔了针手还是在抖个不停,郁青临不肯给他治,说让他活一活气血,通一通筋脉。
南燕雪半遮着眼不去看他抖手的样子,龙三还挺能拿自己逗乐子,小旗、乔八从他身边过去,被他有意无意抽了好几下,南燕雪已经笑了好久,实在要说正事了。
“吴氏那废物弟弟连乔八一刀都挡不住,我要替他谋了差事,还真以为我拿了她几车钱呢。”南燕雪还是做不了奸商,觉得这买卖对不起下家,不想接。
“也实在是将军不贪色,在有些人眼里,那一对双生子岂止抵过几车钱呢。”骆女使道:“将军若不喜欢,我就管将军要了来,可否?”
“女使开口,自然可以。”南燕雪惊讶且戏谑地说。
骆女使知她是误会了,忙道:“我是想着公主可能会用到,左右她自用赏人都好,双生子毕竟也稀罕。我去信问问公主,啧,双生子,还是学过笙的,巧得很,嗯,公主总是有用处的。”
“我听说康王最喜听笙。”南燕雪道。
“所以说,巧啊。”骆女使摆出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却听南燕雪又道:“女使若是想要个贴心伺候的,我倒是……
骆女使急急挥了两下扇,打住她的话头,道:“我这年岁了,早不想那档子事了,将军自己多想想吧,年华可别空度。不若,您先试试深浅?”
“公主身边会调教的人多了,我只怕还不得其法。”南燕雪逗骆女使逗上瘾了,笑道:“还请女使赐教?”
如果要把人转赠给公主,那势必要查验清楚。
这些时日双生子在偏院里住着,虽然是吃喝不愁,但形同软禁,很是惴惴不安,这一日忽被塞进两桶热水里洗了个干干净净,二人心有了个猜想,实在欢喜,入夜后果不其然,两人都被南燕雪提到正院去了。
正院里静悄悄的,余甘子今夜留宿在骆女使院里,所以她的屋子一片漆黑,西边通向孩子们那个大院里的角门也关了,院中就一条灯路,也是富贵所在。
仆妇推开屋门,轻道:“将军,人来了。”
里屋只传出冷冷淡淡一声‘嗯’,却听得人心神莫名荡漾起来。
南燕雪已经查过,吴氏寻来的这对双生子今年十九岁,是从犯官家中卖出来的,因为开价太高反而卖不掉了,在路上转了几手,才被吴氏拾得,送到南燕雪这来。
这屋里处处是灯,照得比白昼还明亮,窗户敞着,满室皆凉,南燕雪瞧了他们一眼,扔下手中书册,道:“褪衣。”
双生子彼此对视了一眼,听话地解开腰带,脱掉外衫。
夏日的衣裳本就没有几件,但两人却偏偏脱得很慢,很有风情,一松一掀的动作都像手舞。
这双生子的手也好看,细长长如白笋,在腰间抽扯,在肩头剥衣时,一翘指,一转腕的姿态简直要冲着南燕雪的痒处挠过来。
她蓦地想起郁青临那双手,那实在是一双苦苦挣扎的手,骨头变形粗大,指腹掌心都是糙茧,再多的脂膏也润不回去。
“你们在前任潭州知州家中是做什么的?”南燕雪开口问:“养得你们这样一身冰肌玉骨不容易,他贪了商贾三千珍珠,被其儿子告上朝廷,抄家下狱,你们也跟着受了不少苦吧。”
双生子以为南燕雪是嫌弃他们身子脏,急忙跪下辩解道:“奴十五岁进了知州家中,学艺三年,并未伺候过人。”
知州拿他们另有用处,只是刚调教好还没用上,若真是有康王在朝中替他张目,一切就说得通了。
“难怪他这案子连提刑司都办不了,最后非得赵御史写折子求陛下着人督办才拿下了,他倒是手眼通天,行事颇有远见的。”
南燕雪见这双生子腰是腰腿是腿的,知情识趣,这要是送对人了,自然能讨得个好。
‘放到公主手里还省得调教了。’她思量着,就见双生子身上已经不着寸缕,只他们双双跪着,有意无意含着那物,长发影影绰绰,像裹了件纱袍。
南燕雪略一扬指,仆妇立刻上前示意双生子去屏风后验身,屏风后时不时传出几声喘息,似有哭腔。
不多时仆妇走了出来,对南燕雪福了一福,轻声道:“将军,这两人身上无暗疾,无异味,应该没侍奉过男子,但是不是处子不好说。那物倒不太大,软时两寸半,起了兴三寸半。”
南燕雪听着这话,心头不热,倒是掌心一热,她一蜷指,明明是虚空,却像是握住了什么烫热之物。
“美中不足,倒也罢了,三年学艺,总学了些能讨人喜欢的,不知是讨男人喜欢的,还是讨女人喜欢的?
屏风移开,两人松松裹了袍子跪下,弟弟酥声道:“自是讨将军喜欢的。”
南燕雪笑了一下,道:“这可说不准了。”
听到此处,一直低着头的哥哥抬眸望了南燕雪一眼,眼中隐隐有水光,像是方才被仆妇验身时,备觉羞耻所以哭了。
南燕雪朝他勾勾手指,那哥哥迟疑着膝行而来,跪在榻边仰首看她,泛蓝的泪痣在灯下显得格外惑人。
“不愿伺候人?”南燕雪问。
哥哥摇了摇头,轻声道:“愿意的,奴愿意伺候将军,只怕将军嫌弃奴。”
他们到底是十五岁就被卖了,南燕雪想到余甘子、辛符、小盘也将这年纪,觉得他们从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便道:“你们若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我可以放你们自由身,再给你们几亩薄田,安安生生过些日子。”
听得南燕雪这话,双生子却如遭鞭刑,双双骇得面无人色,哭求道:“求将军垂怜,不要赶我们出去。”
南燕雪自嘲一笑,道:“罢了,别哭了,既这样,另给你们个去处,金银富贵可抵过我这百倍。”
双生子也不敢多问,只出去时,那哥哥微微低眉侧眸,多瞧了南燕雪一眼,见她闲倚在灯下想心事,指尖摩挲不停。
仆妇提一盏小灯在前,双生子随在其后,刚出门就见郁青临站在那道上,手里提着一个小药箱,身上还挎着一个大药箱,亏得他高挑,若是矮上几分,只怕都要被这药箱压垮。
更叫两人惊异的,郁青临身后还跟着一只连角都还没长出来的小鹿,细伶伶的,正仰头叼着他的衣角。
院里孩子病了两个咳,一个烧,郁青临忙了好一阵,忙好了本想去见见南燕雪,但角门已经关了。
郁青临心里有疑,迎面见了这两人,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把火从脚底蹿到颅顶,他下意识就转过脸去平气。
等再转过回脸时,仆妇已经迎到跟前,恭敬道:“郁郎中。”
郁青临胡乱点了点头,双生子一左一右从他身边擦过去,左边那个还特特抬眸睇了他一眼,双眸水盈盈的,像是沁过不少泪,郁青临皱眉睨回去,对方这才赶紧低下头去。
“将军歇了吗?”郁青临问。
“还没有,将军刚还叫灶上弄点吃的呢。”
仆妇答话时一顿足,顺势也提灯转回来,光芒透过双生子身上的薄纱,竟将他们的腰腿勾勒得清晰可见,像是把仅存的一层纱都照化了。
郁青临别过脸去,眼睛都快被烫红了。
双生子心里极好奇郁青临的身份,但他们也不敢打探什么,瞧他甩着两个药箱就去往正院去了,着实是一副醋上头的样子。小鹿滴滴答答跟在后头,急得都小跑起来了。
“将军要吃什么?”郁青临阴恻恻的声音吓了小厨房的仆妇一大跳,仆妇抚着心口道:“将军没说,就说随便弄一点甜的,您来做吗?”
“我来吧。”郁青临搁下自己的药箱,仆妇怕厨房里烟熏火燎,对他这药箱里的物件不好,就道:“我先给您收到前头的屋子里。”
厨房里有郁青临惯用的襻膊,他随随便便束了束,站在灶台前想了想,先捞起仆妇泡好的银耳炖上,又拿起一块姜在擦子上大力擦磨起来。
姜蓉绞出汁水来,淀一淀,撇去上头的黄水,只留底下白而浓的部分,称之为姜乳。
这姜乳去了姜的辣味,却有姜的暖性,和入面粉揉成饼子炊熟,最补脾虚肾亏,多食这姜乳饼,还可壮体红颜。
郁青临不愿去想方才正院里发生了什么事,但那盆子里的茭白剥得那么干净做什么,就不能留几张绿壳子吗?非得剥得白白净净,七横八竖摞在一块,跟长腿交在一块似得。
小钵里的银耳樱桃羹炖得甜烂,这时节已经没樱桃了,这原是郁青临制的樱桃酱。
他为什么不把樱桃剁烂,而只是切做两半剜了核?
樱桃将这银耳羹都沁成粉色,一粒粒红亮亮的,在汤里浮浮沉沉,像被人摁了下去,又突了出来。
姜乳饼蓬了一屉,郁青临用筷子一只一只夹出来搁到碟里,端起一碗甜羹两只姜乳饼,紧着脸往南燕雪屋里去。
小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先一步进来的,正在伸长了脖子在吃南燕雪手里的嫩豆荚。
郁青临把吃喝都放下,冲那小鹿一曳手,小鹿轻轻叼走嫩豆荚,要走了。
可郁青临走了几步没见小鹿跟上来,转脸一看,就见南燕雪正抓着它那一团白毛尾巴不撒手。
小鹿太过温驯,也可能是因为还是幼崽,不知该如何反应,即便是尾巴被抓住了,居然都没有踹蹄子,只是抖了抖。
郁青临快步折回来,道:“将军快松手,你捏得它难受。”
南燕雪松开手,小鹿也没逃,反而转回来轻轻舔舐她的指尖。
“它可不难受。”南燕雪得意道。
郁青临伸手弹了小鹿一脑嘣,漠然地说:“想是将军出汗多,咸得可口,灶上坐着热水,将军先洗先吃都行。”
第68章 郁青临跌进了雾蒙蒙的莲花池里。
“郁青临。”
南燕雪一开口,郁青临先低头,然后侧过脸,见她在笑,他心里难过,但又转回身子瞧着她,低声道:“将军唤我做什么?”
“你在闹什么别扭?”南燕雪已经听仆妇说过半路上遇见郁青临的事了,自然知道他在不痛快什么。
郁青临默了好一会,只道:“银耳羹和姜乳饼要凉了,将军还是先吃吧。”
“我手上不是有汗吗,滑腻腻跌了勺子可怎么好?”南燕雪道。
郁青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忍气掏出自己的帕子打湿,走过来牵起南燕雪的手仔仔细细擦拭着,又端起樱桃银耳羹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
小鹿仰起脸瞧瞧他俩,探进桌裙里,蜷在桌底歇下了。
“这樱桃银耳羹是补气养血的。”郁青临都快成习惯了,下意识就说效用。
姜乳饼蓬松柔软,他喂南燕雪吃了半个,蓦地想起来,又道:“这是驻颜补肾的。”
南燕雪笑道:“你倒大方。”
郁青临眼睛都红了,只死命忍着,道:“亏了身子还不是我的活计,我能怎样?是捆着你还是锁着你,还是把他们都药废了?”
南燕雪轻轻把他别过去的脸勾过来,在他唇角亲了一下,道:“别把我药废了就行。”
郁青临的神情已经软了几分,只是垂着眸子不看她,低声道:“我不会。”
他真是好难过,可偏偏又是他自己非要喜欢南燕雪这样一个顶好的人,他无法抵挡,自然也有旁人趋之若鹜。
郁青临有一个很荒谬的想法,他竟然开始理解任纵对自己的杀心。
“过几日就把那双生子送走了。”南燕雪道。
郁青临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光芒莫名照在了他面上,但随后又很快黯淡了下来。
他轻声问:“是他们另有用途?”
郁青临倒是把这种事看得非常透彻,他初入府就是得用的郎中,又不是冲着富贵金银来的,真心待人,与府里诸人的情谊日渐深厚,就算渐渐发觉了自己对南燕雪的心意,他也不做那些太露骨举止,就是怕会落得这样一个轻飘飘的下场。
“嗯。”南燕雪道。
郁青临喂过来一颗樱桃,凉飕飕地问:“那余甘子是不是还要在骆女使院里多住几夜?”
既然快送走了,还不物尽其用。
南燕雪含着樱桃发笑,也不答他。
郁青临凑过来亲她的唇,本来只想轻轻碰一下的,可触到那处凉软薄甜时,郁青临忽然就绷不住了,把手里的碗盏摔在地上,提膝上了榻,将南燕雪抵在那堆软枕上碾吻。
这人当然是有脾气的,南燕雪也不喜欢没脾气的面人,他像只鹿似得拱到她身上来,吻得很凶蛮,南燕雪觉得这样重一点也不错,张了唇纳他的舌,伸手就去解他的袍带。
郁青临好像没发觉,他闭着眼,吻得很沉浸,心海里只有南燕雪这柔甜的丁香舌,不察自己被松了腰带,外袍也从肩头扯落,跟披帛似得松松挂在小臂上。
南燕雪摸到他后肩胛处的新疤,有杯口那么大,疤痕处的肌肤摸起来又薄又滑,好像指尖一掐就能破开。
她伸掌去摸,又摸到几处大小不一的疤。
这么些年郁青临也就累了自己的一双手,结果到她身边来了,反而受了这样一场折磨。
郁青临只觉自己跌进了雾蒙蒙的莲花池里,险些溺亡。
南燕雪倚在软枕堆里,郁青临见她满面粉云,秋水盈盈,很有些神气地弯眸一笑,道:“先锋官行事果然迅疾。”
南燕雪要是个男人,势必要被这话气得一脚将郁青临踹飞出去。
“你这人,怎么什么话都要讨回来的?”她蜷了蜷酥麻麻的指尖,神情慵懒惑人,又道:“是你这门口技学得好。”
南燕雪这夜睡得极好,但郁青临一动她就觉察了,合着眼一把扣住了他的腕子,问:“去哪?”
“我去瞧瞧九妹烧退了没。”郁青临重又在床边坐下,探入被中在南燕雪的身上揉了揉,道:“将军再睡会,我还回来服侍您穿衣。早膳想吃什么?黄鱼鲜面、虾籽馄饨?还是炸些茶馓,去外院灶上端碗羊汤来配?”
“贪鲜的。”南燕雪半梦半醒的模样惹人疼惜。
“那就馄饨舀四五个,面吃一小碗。”
郁青临在她额上亲了亲,又在她鼻尖亲了亲,依依不舍地又在她唇上亲了亲,将她露在外头的手放回被子里,这才起身去了。
他这一夜宿在正院里,外头榻上却已齐齐整整摆着他里里外外的衣袍,郁青临换下一身衣裳,仆妇捧着就去洗了。
灶上忙着炸鱼烹虾熬汤头,西跨院里的孩子们渐次醒了,女孩们迷迷瞪瞪在条凳上坐成一排,乖乖让仆妇梳发,郁青临走近了一瞧,发觉不是孩子们没睡够,而是发绳扎得太紧,提着眼睛都睁不开了。
辛符正和小铃铛一块蹲在沟渠旁刷牙,看见郁青临来了就挥着牙刷,只是张口想叫,却只吹出几个泡泡。
郁青临拿起小铃铛的口杯舀了清水,蹲下身喂他,让他漱口。
冯嫂打从边上过,笑道:“阿临啊,小铃铛都叫你宠娇了,他可是男娃娃。”
辛符‘咕噜咕噜’正漱口,斜眼瞥着看,郁青临发觉了,伸手用帕子擦掉他嘴角的沫子。
“没关系的,都还小呢。”郁青临道。
辛符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抬头冲着明净澄澈天空咧嘴笑。
九妹隔在一个小房间里睡着,郁青临伸手摸她额头,发觉烧已经退了,便走出去吩咐道:“等九妹睡醒,她的早膳不必单独做了,虾籽馄饨多淋一把葱油就是了。”
这馄饨是猪骨汤底,汤头色红却并不油腻辛辣,因是用虾籽酱油。
这虾籽酱油是初入夏就制下了的,那时候的青虾和白虾皆是膏肥籽满,东湖里一波一波捞上来,实在是吃不完,郁青临就让仆妇熬虾籽酱油,虾籽装在纱布里一遍一遍荡,沥干后放入酱油中用文火熬,熬了满府都是鲜气,足足有三缸子的虾籽酱油,一直吃到冬日里都够用。
这虾籽酱油提味最好,便是清汤寡水的素面来上一勺虾籽酱油,滋味也会立刻变得生动起来,外院大灶上诸人最喜欢用虾籽酱油来蘸炸馃、菜馍,时常一餐就吃掉一整壶酱油,翠姑这整一个夏天都那这虾籽酱油来浸泡各种瓜菜,爽口开胃,谈何苦夏呢?
小铃铛长高了不少,赖郁青临抱的时候会故意把自己缩得小一点,放到椅子上才显出他冒了起码一寸的个头,吃起馄饨来更是一个接一个,一张小嘴忙个不停。
“今年这夏我过得含含糊糊的,都没做什么事。”一半时候在心伤,一半时候在养伤,郁青临可谓最苦,“东湖的青虾白虾已经不是时候了,只能等明年再多买些虾籽回来,不只做虾籽酱油,把虾籽炒得干干爽爽的,像鱼松那般,撒在什么上头都好吃的。”
郁青临有些遗憾,南燕雪道:“还怕没有吃虾籽的日子吗?明年叫她们做来就是。”
郁青临一笑,端起小铃铛吃空的了馄饨碗,又给夹了一筷子黄鱼面尝尝滋味。
黄鱼面的汤底是奶白白的,猪油煎焦了鱼皮,滚热的水冲进去,腾起来就是这样浓白的汤底,这面天凉一点的时候吃最好,鲜不溜嘴的。
面是大灶上每日现做的鲜面,府里的婶嫂们大多会擀面,而且每个人擀出来的面滋味还不一样,有些绵软,有些劲道。
不论什么时候往灶上去,白案上永远掩着一块帕,帕下永远有几捆面,这是家里最令人安心的事。
小铃铛捧着碗吃面喝汤,肚皮吃得滚圆,小腿一晃,从椅子上滑下去,跟着哥哥姐姐们去书塾了。
他这年岁只是开蒙而已,每日上半天的课,别的时候照样是玩。
书塾里孩子愈发多了,郁青临配了除秽的香丸,早起都会有小厮去每间课堂里点上一丸,不管是大风天还是暴雨日,学生一进房门,就觉干爽芳香,心也静下来了。
吴氏上回送双生子来将军府时鬼鬼祟祟的,今日是大白天正大光明而来,只见将军府周边愈发热闹繁华,虽然消暑茶摊前日里已经撤掉了,但人气还是聚拢不散,将城西衙门前的主街菜市都衬得单薄了几分。
“这信是骆女使亲笔,依着信上的地址寻去就是了。你那弟弟文不成武不就,硬要推他去建功立业,只怕适得其反,但我听乔八说,他性子还挺油滑,同厢军里那些个大老粗嘻嘻哈哈也能说上几句,被乔八试炼的浑身青紫,也没甩脸子发脾气,虽是个不长进的,倒也明白你这姐姐替他辛苦筹谋,明明是低嫁了,因他不争气,反过来还要看夫家脸色,很是不易。”
南燕雪这番话很直白,却并不是奚落。
吴氏这一贯的笑面人也落了泪,她小心翼翼拈起信纸,道:“将军看得透彻,既是骆女使所荐,敢问是个什么差事。”
“替宁德公主办些小事的,但能做到什么份上就看他自己了。”南燕雪道。
吴氏大喜过望,她就晓得同南燕雪示好错不了,早知就直接奔她来了,还同林娴周旋什么,南燕雪根本厌弃她!
“多谢将军,多谢骆女使。”吴氏连声道:“往后将军要有什么差遣,我能办到的一定不推辞。”
“只怕有的麻烦你,”南燕雪勾了勾唇角,道:“知州三年一换任,通判却是稳坐泰山。”
她想,就在泰州长久住下去吧,这日子也很好。
第69章 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不说话,若不是还能抓着她,余甘子简直像是从辛符的世界消失了一样。
自郁青临在庄子上遇险后,他一旦离府远些,就总有人跟着,并不是小吉、中吉、大吉他们三个,而是南燕雪那几个亲卫中的某一个,乔八、乔五通常都是正大光明跟着他,若是甲一、丙二他们几个就更习惯猫着。
不过也还好,郁青临最多就是书塾和府里两边走,再就是东湖周围溜达溜达,这几处都有人盯着,也不怕他再出事。
那一对双生子在入秋前走了,郁青临没见府里的车马少了,想是别处来人接去的。
郁青临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吴氏得了好,旁人看在眼里,一定会争相仿效。
这次是双生子,下一次更不知是什么样的美人了,总叫他提心吊胆的,恨不能求神拜佛好叫南燕雪的桃花能只留他这一朵。
“郁郎中。”
郁青临闻声一转首,正看见莫红霞从轿子里出来,倒是很自然地对他笑了一笑。
只不等郁青临应下,秦青正好也带人回府,下马便冲郁青临行礼,恭敬道:“公子。”
自上次事后,秦青每每见郁青临总是一脸愧色,在旁人看来有些惧他,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莫红霞便有些误会了,听得‘公子’二字,顿时浮想联翩。
“秦大哥,好些日子不见了。”郁青临笑着瞧了瞧他,道:“秋来田头事忙,你左肩的旧伤可有复发?若得空我替你灸一灸,带些膏药去也好。”
秦青连忙谢过,郁青临又对莫红霞,道:“沈夫人今日怎么得空来?可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想要求见将军,公子能否替我通传一声呢?”莫红霞口吻谦卑,姿态摆得很低。
郁青临不是骄横之人,只请莫红霞暂待,他自往正院里去了。
不多时,正院里来人就将她请了过去。
莫红霞心中忐忑,一路到了偏厅里头,仆妇上了茶水点心,又过了一会子,南燕雪穿着便服走了过来,见莫红霞起身行礼,就一颔首。
“将军,我有一事,想要问过您的意思。”
南燕雪见她蹙眉苦笑,想来不是什么喜事,“讲。”
“南府二房的五姑娘,她的心性您可知晓?”莫红霞道。
“问这个该去问张氏,我不清楚。”南燕雪道。
“问过了,张氏说她温和乖巧,模样好,人也聪慧,总之没有半个不好的字。”莫红霞几不可见地撇了下嘴角。
“你是不信她的话?”南燕雪问。
莫红霞有口难言,又顾忌着南燕雪这堂姐的身份,斟酌道:“模样肯定是好,我那日去浮云观烧香,我那小儿子心性不定,一转眼就瞧不见人了,这中间肯定是同五姑娘碰上了,他回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的,憋了几日就说自己要娶人家。”
“你的小儿子长得实在一般。”南燕雪道:“做买卖也还嫩了点”
莫红霞讪笑道:“是,是,他是厚道性子,倒是个守业之才。”
“看得上就应了他,看不上就罢,来问我做什么?”南燕雪道。
莫红霞叹一声,道:“结亲结的是两家之好,南家的家风也实在……
这话里有柳氏的前因在,南燕雪面色稍缓,道:“娶南静妍定然是没什么嫁妆,还多了一门不怎么样的姻亲,但南静妍人如其名,样貌妍好,性子柔婉,你若看*得上她这人,娶回来也错不到哪去。”
莫红霞听出南燕雪话中对南静妍有些怜惜,心道,‘泰兴南府家风不端,但若娶了南静妍,我们沈家同将军这南府往后也是姻亲啊。’
“有了将军这话,我心里有数了。”莫红霞道。
南燕雪一挑眉,道:“你倒是会顺杆爬,说的像是我打了包票。”
莫红霞不敢在南燕雪跟前虚与委蛇,道:“这婚事若是定下了,既怜那姑娘姿容出色,也是看在将军的份上,旁的的确也没什么好了。南家二爷本无官身,如今在药局的差事也给撤了。”
“那我劝你还是别结这门亲了,南静妍是庶出,在家里就爹不疼娘不爱的,你深知她短处,又觉得她有设计引诱你家好儿郎的嫌疑,往后相处起来,有个什么不如你意的,说出的话必定处处戳她心窝子,你婆媳间有了嫌隙,小夫妻即便新婚情好,到头来处成我父母那般相看两厌,活不到一块去,就连死也死在两处。”
南燕雪这话叫莫红霞一震,她想了一想,道:“将军,若两家不结亲就罢了,若是结亲,我必定将五姑娘视作女儿般对待,缺的欠的,我一应给她补上,我绝不会给孩子添堵的。”
南燕雪未置可否,但过了个把月,喜帖便递来了,赶在年前就要办喜事了。
张小绸是叔母,自然也有份。
“那事儿就是阿妍有意的,沈家小儿前次去泰兴办事时阿柔瞧见过他一面,见他正给乞儿馒头吃,是因为他先给了铜子,叫别的乞丐抢了,那乞儿哇哇大哭,他走了又回来,买了馒头就坐在那乞儿边上,见他吃完才走的。”张小绸道:“沈家在泰兴有不少田产,秋收前莫红霞顺路都会来浮云观祈祷顺遂,所以阿柔早早就给阿妍出了这个主意,人是用猫儿引来的,纸鸢是故意断在那的,那小郎捡了纸鸢沿着线一步步走过来,瞧见个泪盈盈的美人,一下就中了。”
南燕雪听得发笑,道:“喜酒我就不去吃了,你带着余甘子去吧。”
南燕雪给南静妍的添妆是余甘子径直送到婚宴上去的,虽是报了是南府添妆,但谁都知道是南燕雪给的。
礼单递进盖头底下,南静妍捧着看了又看,哭得梨花带雨,愈发觉得自己占了妹妹的福分。
散了席面天色已晚,余甘子往骆女使院里去时,经过画苑,正听见里头有棍棒击空的咻呼声,郁青临是不会武功的,她朝里看去,瞧见辛符正用黑布蒙眼,在月下耍一套棍法。
除了在书塾学文之外,辛符还要学武,余甘子与他每日差不多有半天在一处,看得见他在文上的进益,却不见他在武艺上的能耐。
今夜一见,只觉得他身法如风,利落干脆,但比上南燕雪还是嫩了点。
‘近来与骆女使同住,都没怎么瞧见将军练刀了。’余甘子如是想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辛符凌空一跃,将那长棍一踹,只冲镂空的花窗飞来。
郁青临正从屋里出来,闻言大叫,“余甘子小心!”
辛符大惊,想去抓棍子已经太慢,余甘子躲闪不及,踉踉跄跄摔在地上,长棍戳在地上,留下一个深凹。
这些时日辛符正学着听声辨位,偏余甘子不能言语,受了惊吓心中有气,任凭他摸索着出来呼喊自己也不肯弄出些响动来。
只等郁青临将她扶起,辛符才摸着郁青临的胳膊探到了余甘子身上,攀着她肩头急切地问:“我打着你没有!?伤着没有?”
余甘子近了才闻见辛符蒙眼的黑布透出一股药气,并不是他故意作怪蒙了眼睛的。
余甘子看向郁青临,刚抬手指了指辛符的眼,他就有所觉察,一把抓住她的手问:“打到手了?”
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不说话,若不是还能抓着她,余甘子简直像是从辛符的世界消失了一样。
余甘子想把手抽出来,辛符只攥得越紧,不依不饶道:“怎么不说话?急死我了你。”
“傻了你?余甘子跌了一跤,应该没大碍。”郁青临忙侧身隔在二人中间,见余甘子能站稳,又解释道:“乔八总在这花窗下用石子试他的耳力,你刚才也站在这,阿符隐约觉得有气息,以为是乔八又来试他了,所以才这样的。”
余甘子点了点头,并不怪辛符,只关切地望着他蒙布的眼。
郁青临抿了抿唇,辛符道:“我是夜盲,正敷药呢。”
余甘子点了点头,意识到辛符看不见,伸手在他肩头上点了两下。
辛符被她戳得一晃荡,无赖地捂着肩头倒在墙头说好痛。
余甘子手腕处才真是好痛,郁青临瞧见了她的伤口,道:“我拿些伤药给你,你回去洗净伤口再敷药,洗伤口的水要沸水放凉。”
“现在就给她上药,还等回去做什么?”辛符小心翼翼伸手过来牵余甘子的衣袖,道:“对不住啊。”
郁青临只怕余甘子身上也有跌伤不方便,但又不好明说。
辛符觉察到衣袖牵动,余甘子也是执意要走,便道:“我送你回去。”
余甘子瞧着他,以为他是太习惯黑暗,忘了自己看不见的事。
辛符已经不那么忌讳夜盲的事了,觉得余甘子好像呆住了,就晃晃她的衣袖,道:“也熟一熟路。”
他可不想夜里再出了什么事,别说打了,就连跑都是连摔七、八个跟头,撞九、十堵墙的,杀招不知在哪,他自己给自己撞死了。
骆女使听说余甘子跌了一跤,急忙着人烧水。
因不知道她跌得厉不厉害,骆女使还有些担心,让人张了灯,亲自出来迎她,不成想竟瞧见余甘子俯在辛符身上,是被他一路背回来的,且还捏着他的耳垂左晃晃右晃晃,让他往左往右的,两人玩得还挺高兴,辛符蒙着眼,咧嘴正笑。
到了院门口时,骆女使已经避了进去。
余甘子从辛符背上滑下来,轻轻推他的背脊让他回去。
辛符走路大摇大摆的,背身朝她挥了挥手。
余甘子看着他走远,转身进院的时候敛了笑,毫不意外地瞧见骆女使摆了阵仗,正在屋里等她。
第70章 “载欢喜就好,愁我自抛。”
“辛符还未长须,但年岁差不多了,也就一夕之别。”骆女使盯着余甘子,只见她神情平静,也回望骆女使,“你却是很懂一些事的,今夜这举止有些逾越了,你是刻意的吗?”
余甘子想了想,摇了摇头,撩开裙踞给骆女使看,她小腿上确有擦伤。
“所以,也称不上刻意,但的确是愿意的。”骆女使道。
余甘子干脆点头。
骆女使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道:“你是怎么想的?你的笄礼将军打算在正月办,你虽将及笄,但以将军的心思,肯定是不会将你草草嫁人,定然千挑万选,确保无虞的。”
她见余甘子垂了眸子,就道:“世俗婚约,你不喜?可是见了将军与郁郎中这般,觉得随心所欲?”
余甘子颔首,又抬手在桌上写到,‘从前囚在蒋家,命我规行矩步,言行受缚,外男一面未见,难道就保我贞洁?还不是惺惺作态!视我如私物禁脔!我是人非物,自然要随心过活。’
水渍糊了满桌,像是余甘子的咆哮。
“随心可以,但为了宣泄而做某些事,反而是囚在过去了。”
骆女使并无一句训斥,只是满眼疼惜,看得余甘子忽然落泪,猛地扑进她怀中哭了起来。
骆女使替她拭泪,余甘子在她掌心写到,‘并非宣泄,我喜欢阿符。’
“守个小儿郎长大可太难,”骆女使道:“他心窍未开,怕载不了你许多愁。”
余甘子在她掌心一笔一划道:“载欢喜就好,愁我自抛。”
她养在将军府这敞开的天地中,倒是日渐豁达。
骆女使搂她在怀,瞧她精致的小脸,忍不住叮嘱道:“若瞧见那小子长胡子了,心里就该有些分寸了。”
余甘子的眼睛眨呀眨,并不十分羞赧,反而有一种冷酷的清醒。
骆女使微微一怔,又道:“男女之事,同你说是太早了些。”
余甘子挑眉又不屑的样子和南燕雪实在相像,骆女使隐约猜到她在蒋家可能曾受辱,尚且懵懂时就直面了男女间最污浊卑劣的事,又侥幸逃出,在将军府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生活,简直像是被洗涤了一番,所以才会表现得如此割裂。
骆女使倒是愈发怜她,每每去泰州附近游山玩水,总要余甘子陪伴在侧。
入冬后,秦青从庄子上回来歇息,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事要一并报给南燕雪知晓。
正院里,几个小不点正由辛符带着在扎马步,一个个拔背、沉肩、含胸,似模似样的。
秦青接过郁青临递来的藕粉糊,连声道谢,转而又道:“将军先头送进南家的那个探子递了话出来,今年年节,南期诚、南期仁两兄弟都会回来,说是因为吴氏身体抱恙的缘故,但吴氏也曾百般回绝,说没必要为了这事回来。不过林氏还是执意,说是为孝道。”
南燕雪揣测道:“吴卿华称病许久,林氏在南家行事越发有底气,想是借着两个儿子一并回来,好从吴氏手里彻彻底底夺了管家实权。”
秦青又道:“属下还着人留意到,浮云观中的一个道士与林氏的心腹很有些来往,想来是有些谋划的。”
“南榕山若是吴氏生的,这家中一定大小事务眼下也该交给他了,”南燕雪置身事外,说的轻描淡写,“说起来,浮云观不是吴氏的奁产,那屋契地契若是归在南家名下,南榕山就有的抢了。”
冬闲时分,在外忙碌的叔伯婶嫂都回来了,将军府里最是热闹,南燕雪哪有心思去管南府里斗成什么样子,只想着小郎中这两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真是好没眼色。
“人呢?”南燕雪舀着手边一碗雌鸽汤,问。
“应该是去膏药铺子了吧。”小芦道。
将军府里的膏药买卖原本只是人情,耐不住人情越做越大,府里整日一股膏药味也不像话,只得在长街上寻了一处铺面,索性就多开了一间膏药铺子。
余甘子瞧见托盘里有枚花笺,习惯了伸手去拿,可南燕雪却是指尖一点,按着那花笺不让她。
郁青临这些记录药膳效用的花笺都在余甘子书案上的匣子里,有时候她不在,小芦还会送去给她,不知这回为什么不给她。
而且那张花笺还是盖着的,余甘子愈发好奇,不由得看向南燕雪。
曲领衫拢住了南燕雪的脖颈,她又不带耳饰,甚至连耳孔都没有,耳垂洁白如玉,耳后却有一朵嫣红桃花正盛。
‘大冬天哪来的蚊子?’余甘子想着想着,还想偏头看个清楚,被南燕雪拧了拧腮帮。
“人小鬼大,连骆女使都制不住你了。”
南燕雪将那花笺拿到手心里瞄了一眼,就见上头写着‘冬虫夏草、雌鸽、细盐、姜末’。
至于效用,郁青临也是怕被人看了去,只画了一朵垂露桃花。
南燕雪唇角不自觉勾起,抬眸看了余甘子一眼,见她狡黠地转眼看别处,耳边的紫牙乌无风不动,沉静处生艳。
“骆女使说,你及笄不请蒋家的祖父母就罢了,南家近在咫尺,若是也不请,有些说不过去。”南燕雪道:“只年底你那两个舅舅也要回来,不说些难听的话都不像他们的做派了。”
余甘子都不想办这及笄礼,林娴那天说的话她现在想起来都泛恶心。
‘我只想要一碗长寿面。’余甘子依到南燕雪身边去,在她掌心写道。
南燕雪想起自己的及笄礼,常风和阿苏带着她走了很久,从长长的沙坡上滑下去,她和阿苏就像一尾鱼,直接滑进了一个小小的月牙泉。
常风坐在缓坡上替她们看着衣物,南燕雪在那泉水里洗了一场很痛快的澡,湿发就是用他们俩送的及笄礼束起来的。
“及笄礼,还是要有。”南燕雪道。
余甘子眨了下眼,捧起那碗已经放温的雌鸽汤让南燕雪喝。
这汤应对的是女子肾虚,情致冷淡的病症,若是男子肾虚,只消把雌鸽换成雄鸽就可以了,说起来这里头用的冬虫夏草还是当初沈元嘉送进府里来的。
郁青临早起煲了这汤就去了铺子里,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说是膏药铺子,只有人不识字,闻见药气就拿着方子来抓药,老人家耳聋眼花,同他说不清楚,这药材铺子里正好有,也就给他抓了几副,因并不指着这个挣钱,所以价钱公道。
次数一多,不是药铺也成药铺了,兼之将军府一开始本就是伤员养伤的地方,郁青临来了之后,府中药材又好又齐全,开起药铺来简直顺理成章。
郁青临去药铺巡视时,伙计虽唤他公子,但府中人尚未改口,时不时还呼他郎中。
冬日里犯疾的人多,郎中一来,自然就被病患困住,郁青临从早看到午还不得抽身。
“不如一刀劈下去,分作两半用如何?”南燕雪撩开隔间的门帘,瞧着还凝神在诊脉的郁青临。
郁青临专注的神情因她的到来而散开,他展颜一笑,一边拿笔蘸墨写方子,一边道:“我若是属蚯蚓的,就让将军劈了,只小心别劈得太碎,成沫了可长不回去了。”
这话又诡异又骇人,看病的老伯惶恐地捧着药方瞧着他俩,郁青临忙道:“只是玩笑话,您出去抓药吧。”
后面的病人已经让南燕雪给驱散了,见郁青临起身朝自己走过来,南燕雪伸手想揽他,“吃了吗?”
郁青临侧身一避,替她撩着门帘,俯身在她唇角一亲,道:“还没有,我先去后头洗手。”
后头是作坊,药气浓得都能看得见了,南燕雪没进去,在门边看着他在井边一遍遍打胰子一遍遍冲水,直把手洗得都红了,才拿过伙计托着的巾帕擦干,笑着朝南燕雪走过来。
“招个坐馆郎中来。”南燕雪抛下这一句,就把郁青临给带走了。
南燕雪在长街上出入不奇怪,但也很少见她这般闲逛,逛着逛着还进了馆子用午膳。
郁青临向来节俭,吃穿都是府里给什么他就用什么,大厨房的灶上虽不会短了吃喝,但将军府行事到底不奢靡,夜里总备着生面和各种浇头,或者是馍馍和粟米粥,不会再超出这个用度,年节里买肉买糖的银子多添两三成。
平日里就只有南燕雪、孩子和伤病者会有小灶吃,但都是郁青临一样样写明才去采买,同样入账,没有隐瞒,账目内院一份,外院一份,谁要去看都行,但除了管事的,也没人去看。
郁青临在账房里挂着的银子越来越多,他偶有支一点去买书,再就是买糖,放在书塾里做孩子们联诗对句的彩头。
长街上的每一个住户和店家都认得南燕雪和郁青临,但这两层楼的小饭馆他们俩可都没进过,喜得店家亲自把两人迎上了楼上的雅间。
郁青临做得家常小菜,但有些泰州菜实在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就比如说这一道呛拌鹅唇,是取雁鹅的上唇制成的一道吃,口感脆爽,呛了芥末花椒,吃起来极是开胃。
这馆子里的酱鸭很好吃,下了红曲,颜色红得亮眼,甜味很明显,挑的鸭子偏肥一些,但是酱过之后脂肪都化在皮子里了,非常的鲜嫩软糯。
再就是一道葱油泥螺,泥螺这种小小海味只豆点大,外壳不似其他螺贝般坚硬,舌尖略碾甚至都会碎,在开口处轻轻一嘬,鲜肉就探进嘴里来。这吃食和瓜子似得,是一种打发时间的美味。
南燕雪把时间消磨在这碟葱油泥螺里,消磨在郁青临身上。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鼓满了气,像是从这临街的窗子里掉出去,都能轻飘飘的飞上来。
今年过年要回来的人还真多,郁青临从馆子里出来,就见一辆马车慢慢划开长街上密密的人群。
他认得这是沈家的马车,先前南静妍夫妻俩登门拜访的时候就是坐这辆马车,但今日一见,郁青临忽觉得来人可能不是南静妍。
南燕雪迈出门,就见郁青临递了手过来,他在人前一向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言行,这还是头一遭,但南燕雪也没多想,牵着他就回家去了。
马车行的比走路还慢,鬼鬼祟祟追撵着郁青临走过的路。
到了府门口的时候,马车上果然下来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沈元嘉。
“将军。”他看起来瘦了些,精神倒是很足,一双眼睛落在南燕雪身上是含情脉脉,瞥郁青临的时候又只差横眉。
南燕雪点了点头,道:“信也没比人早到几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