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想来近日很是勤于练笛,真是嘴皮也滑了,舌头也灵了。”


    南行的船在年前回来了,这一次南下其实主要是有几个叔伯婶子想去南边瞧瞧风土人情,所以不会不像北上那样频繁,将军府也不会做南货生意,一些多出的南货就在码头转手买给行商。


    府里原本就热闹,眼下人齐全了,码头的船工来府里领工钱,每人挂着钱串子捧着烙饼子回家去,热闹劲也透到外头去了。


    孩子们跑进跑出,嘴边全是闽地的酥糖粉屑,郁青临除了药材之外,还得了七八箱的书,同掉进糖堆里的孩子一个样,每每见他都捧着本书笑眯眯的。


    郁青临开出的两张书单全部买齐了,一张是给他自己的,另一张是给孩子们的,给孩子们的书籍也分了深浅,艰深些的那几架子书就留在府里,眼下只有阿等和余甘子能看。至于浅显些的那些书,就放在书塾里给所有的孩子看。


    “这里每一本书你们都可以看,看之前洗手就行了。”郁青临站在一大排书前转过头,笑着对那一群孩子说。


    赵老夫子抓着胡子都忘了捋,感慨道:“这恐怕要比州学里的书还多了。”


    泰州州学不大,且只教《三经新义》和律例,出来的人才只做得书吏,同江宁府的官学完全没得比。


    “自然。”郁青临存在账上的赏银月例多得很,凡有好书他都买得起,也不用像从前那样一字一字抄了。


    来书塾念书的孩子越来越多,赵老夫子虽然只拿将军府的一份工钱,但渔户的孩子们隔三差五就给他弄点湖鲜来,有时是活鱼,有时是虾干,有时是鸭蛋,有时是莲藕,老夫子还收到过老长一串鹌鹑干。


    老夫子怜惜他们家贫,不愿他们破费,但他们都说自打东湖归了将军,家中的富余都多了,也能稍稍攒下一点来,让老夫子放心吃用。


    其他孩子有样学样,家中宽裕些的,时不时就会给老夫人都带点果子、饼子,家中不宽裕的,几个人攒了一筐布头,给他做了个暖手筒,把赵老夫子感动得老泪纵横。


    “自己非要加课,说什么‘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南燕雪很无奈,她就想弄个简单的书塾全了骆女使的台子,怎么莫名其妙就发扬光大了,“好了,这下累病了,真成老干了。”


    郁青临实在不应该笑的,咬着唇忍了半晌,道:“我替老夫子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养几日就好了。快过年了,书塾也放假了,刚好叫他歇一歇。其实老夫子也是爱才,他要加课,也得学生来上啊。有些学生白日里没时间,只有晚上得空。”


    “夜课烧的可是我的银子,烛火、炭火你怎么不提?”南燕雪道。


    “我就是要提这个,我账上那些银子放着也没用,就拿去填书塾的空吧。”郁青临说。


    “别犯傻。”屋里炭盆烧得太暖和了,后腰处又刚熏了艾,舒服得叫南燕雪犯困,她抱着个软枕倚在榻上,撩了下眼皮道:“按着这架势下去,真不够填,一文都剩不下。”


    郁青临还想说什么,南燕雪睁开眼瞧他,眼睛里水濛濛的,“我有钱,管你自己去。”


    按着将军府今岁的收入,养这一个光开销没入账的书塾其实还是很够的。


    将军府里虽然人人吃饱穿暖,但他们的日子并不奢侈,且药田、粮田、铺子、船运都是他们自己打理巡视,只要人能干,还怕挣不到口粮吗?


    “将军昨夜没睡好吗?”郁青临只怕她是又做噩梦了。


    “不是,”南燕雪合着眼,道:“睡得挺好的,把窗子打开些。”


    郁青临起身把窗户推开一缝,南燕雪嗅见一丝冷风醒了醒神,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睡得挺好的?’细想想,她总得有小半个月没做过什么梦了。


    她睁开眼,就见郁青临正对着自己笑。


    “将军若是不困,要吃荸荠吗?秦大哥刚才让三泉庄的庄户送过来的,足有两大车,阿符带着孩子们在街上就卖了一车,还送了一篮子去赵老夫子家,余了一车咱们自己吃。”


    “要。”南燕雪不假思索地说,又问:“老赵夫子的醋你怎么不吃?他们还给送荸荠呢。”


    “赵老夫子对将军来说,也算风韵犹存吗?”郁青临十分正经地问。


    南燕雪想起赵老夫子的脸,简直像一个风干的荸荠,当初是看字看画定下了他,若是看脸,恐怕老夫子毫无胜算。


    “想来近日很是勤于练笛,真是嘴皮也滑了,舌头也灵了。”


    郁青临俏皮一句算是顶天了,赶紧服软道:“没有将军指点,不过是原地踏步,幸而天冷,骆女使夜里也不出门闲逛,否则实在对不起她老人家的耳朵。”


    “还不去拿荸荠。”南燕雪拿软枕丢他,郁青临抱住了又送回,问:“将军腰上舒服了,要不要跟我一块去灶边烤烤火,咱们,咱们省点炭用。”


    南燕雪不知道这家伙想做什么,白天窜得很勤快,总是找由头逗留,入夜后送药送食却不见他人。


    “煨荸荠还是在灶膛边最好吃。”郁青临见她不想去,又飞快地补了一句。


    荸荠和菱角、莲藕一样,都是烂泥里出来的宝贝,生吃熟吃都好吃,所以郁青临打算两种都给南燕雪尝尝。


    不过这寻常人家多是煮着吃的,在灶灰里煨荸荠是乡人惯常的吃法,小时候罗氏就常在灶灰里煨荸荠给她吃。


    南燕雪疑心郁青临是猜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这样勾她。


    但是,在灶膛边守着荸荠熟,吃起来实在更香甜。


    烤好的荸荠皮一揭就掉,齿咬下去先觉糍实,然后脆爽,香甜浓郁。


    郁青临把南燕雪膝上那碟撒了白糖的生荸荠端到自己膝上,把熟荸荠递过去,看着她吃,自己也吃了一个生荸荠。


    生荸荠嚼起来像鸭梨,但要更密实些,有点嚼头,在齿间沙沙作响,甜味清浅得像山间的甘泉。


    “将军小时候挖过荸荠吗?”郁青临问。


    “挖过啊,娘一楸下去,把荸荠都撅上来,我喜欢光脚踩,泥地里滑叽叽的,但我娘怕我受冻,专给我做了一把小木楸去敲去挖。”南燕雪又从郁青临手里接过一个剥好的荸荠,道:“庄子上冬日里能吃的果子只有荸荠,吃也吃不完,我不耐烦吃了,发脾气,我娘就把风干的荸荠拿出来哄我,说是黑枣。”


    “我专叫人捡了一筐大个的荸荠,留着风干吃呢,跟吃麦芽糖似得那么甜。”郁青临托腮歪头看南燕雪,灶灰在他脸上留了个淡淡的灰印子,跟猫儿似得。


    南燕雪继续吃荸荠,唇角含笑。


    郁青临不知道她在笑话自己,只看见她笑就跟着笑,说:“三泉庄的荸荠田是种晚稻的时候种下去的吧,远远看去凹下去一长条,特别显眼,我小时候经常去偷。”


    “你?偷?”南燕雪有点不信,果然就听郁青临说:“长了叶子我就一直惦记着呢,惦记到庄户都挖完了,我就去田头捡漏,运气好的话,也能捡到七八个呢。”


    “这也叫偷?”


    “追打我的庄户喊我偷儿,那就是偷吧。”


    “被抓到了?你那时几岁啊?”


    “五六岁吧,没抓到,我跑得可快,啊不,”郁青临脑海里忽然冒出一段他自己都快忘了的记忆,“有一回还是被抓到了的,那妇人生得粗疏,性子却很宽厚,抓着我后脖领子就把我揪到怀里去了,她笑起来地动山摇的,我还以为是妖怪来抓小孩吃了,吓得要命,可接下来就被塞了满兜的荸荠和花生,放我回家去了。”


    喜从天降,这事让郁青临那一整个冬天都非常快乐,如果不是年纪太小,他不会忘记的。


    郁青临脸上大大的笑容在看到南燕雪的表情时僵住了,南燕雪从他的眼眸看到自己的脸,像是在照十几年前的旧镜子。


    她装作无事,微微笑了笑,从他手里拿了一个荸荠自己剥,道:“那妇人应该是我乳母。”


    “真*好。”郁青临心尖发疼,竭力去回忆那个模糊又温暖的妇人,道:“但她,看起来不像是能当大户人家乳母的样子。”


    南燕雪道:“你以为我是什么金疙瘩?你以为给我当乳母是什么美差吗?”


    “是啊。”郁青临应道:“她一定觉得是美差。”


    南燕雪一时哑然,只听得见柴火在灶洞里‘哔啵’作响。


    泰州城中,将军府里,即便冬日鲜果少,也不会只有荸荠这一种。


    但这红棕油亮的小果子新上,总是要得宠几日的。


    “这甜汤里放的是荸荠、梨子还有山楂吧?”张小绸用勺子撩来浮在顶上的几粒枸杞,又尝了一口,笑道:“酸酸甜甜的。”


    “灶上还有,还给你备了一罐鹿胎膏,你等下叫我府上的郎中搭一搭脉,他会教你怎么服用。”南燕雪道。


    “鹿胎膏?我今日是向将军道谢的,您怎么又给我好东西。”张小绸瞧了瞧鹿胎膏上的封口,惊讶道:“莫不是京中药局的鹿胎膏?”


    南燕雪道:“地方药局也做不得这鹿胎膏。”


    张小绸咋舌道:“我听说这鹿胎膏每年只得十罐。”


    “不止。”南燕雪一封信就要到了,远比十罐要多,但也不过三十罐。


    可南榕峰托南期诚去买,他回信只说已经售空了。


    张小绸没有对南燕雪说这话,心想着是南期诚太年轻,资历不足,人脉不够,但转念一想,这事儿不对啊,南期诚足大了南燕雪十岁,都已经是做爹的人了,而且南燕雪已经致仕,南期诚还是在任的京官呢!


    张小绸心里泛着嘀咕,想是吴卿华罚林娴去观中苦修的事情叫南期诚知道了,他心里怨恨,连这个忙都不愿意帮?


    第52章 “你也叫声来听听。”


    正院的东厢房通屋都暖呼呼的,有一股很好闻的药香,桌前的男子正在看书,手边香茗袅袅,半掩着的攒盒里全是糖果蜜饯。


    张小绸还是第一次见郁青临,但已经听说过他这个人。


    林娴和刘阿桂把他说得像个妖精,可张小绸这么一望,如沐春风。


    搭脉时,内室的门帘忽然鼓起,张小绸见到一个小娃卷在门帘里扭来扭去,发出各种哼哼唧唧的撒娇声,一看就是想大人陪玩了。


    “夫人这两年,最好还是先不要有孕。”


    张小绸轻轻‘噢’了一声,其实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落了这胎之后总觉得很容易累,又觉得今年冬天格外冷,穿多少衣裳手脚都暖和不起来,她又想起郑郎中只说再多养几个月就行了,还不比郁青临这样直截了当。


    郁青临不知道张小绸这个‘哦’是什么意思,又道:“我只是建议。”


    他的语气有些冷淡,张小绸忙道:“我知道郎中是好意。”


    绞在布帘里晕头转向的小娃终于又转了出来,眯着眼仰着头摇摇晃晃走出来,往郁青临腿上一趴,唤道:“爹爹。”


    张小绸一愣,郁青临没有解释,只是把小铃铛抱了起来,娴熟地将他往怀里一倒,往臂弯里一窝。


    小铃铛是困了,抓着郁青临的衣襟打了个呵欠,眼睫一眨一眨,迷迷糊糊的。


    “鹿胎膏一日两次,早一次晚一次,一次一勺,如果夫人觉得腥气,可以化在红糖水里。”


    张小绸连忙应下,见郁青临已经垂了眼在哄孩子入睡,她也识趣起身告辞。


    “不便相送,请见谅。”郁青临分明很是有礼,哪里是林娴口中小人得志的模样?


    张小绸不是多舌之人,但见郁青临还伸手摸孩子的后颈,看他是否出汗。如此细致入微,真叫她忍不住问了一句,“郎君年纪轻轻,就已经做爹了?”


    小铃铛已经睡着了,但郁青临还是不想他听见,只是冲着张小绸微微一摇头。


    张小绸想这孩子肯定是府里的,又想起先前曾听过的一些风言风语,说南燕雪从燕北回来,带了那么多孩子都是障眼法,她有个亲生的男孩养在跟前,出疹落下的几点疤都用丹参羊脂膏润着。


    这谣言很恶毒,只把南燕雪在军中的功绩都泼上了一盆**的脏水。


    张小绸一直都不乐意听,也驳过一回,只是今日一见,倒有些动摇。


    ‘就算是亲生的,也没什么。’张小绸思忖着,暗自道:‘谁不是爹娘生出来的?’


    张小绸从将军府回去的时候,除了鹿胎膏外还拿了一篮子礼。


    红布盖着黄绿的竹篮,里头是一包包黄皮纸裹好的礼物,一包闽地的酥糖,一包桂花栗子糕,一包茶叶,一包金桔,一包冬枣,荔枝干、桂圆干各一包,最顶上一层放满了苹果,红粉圆润,果香扑鼻,张小绸一看就喜欢,掀开红布数了又数。


    “交老奴手里的时候我就觉得沉,没想到全是苹果。这苹果瞧着也太好了,十二个,六双,也好听。”张小绸的乳母黄氏道。


    “是呢,我没见过这样好的苹果,拣六个回去送给娘。”张小绸笑着说。


    黄氏见她笑着烂漫,不想扫她兴致,只是没话说。


    张小绸没听到乳母应和,瞧了她一眼,道:“你觉得娘会不喜欢吗?但我前次回去,说起将军送来阿胶的事,娘倒没有说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娘为什么不喜欢三哥那一房人,将军可是三哥唯一的女儿啊,你与褚妈妈素来有话说,可有听到什么?”


    黄氏将竹篮抱在自己腿上细瞧了瞧,只觉这竹篮看起来虽是泰州人家逢年过节走亲访友最常见的样式,但里头的东西却都很贵重。


    “褚妈妈每次谈起只是叹气,许是母子间也有那没缘分的吧,将军还真是不张扬,好东西用个寻常篮子装。”


    “是啊。”张小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将军怜惜我失了孩子,嘴上虽没话,但东西都堆到我跟前了,比大嫂那翻来覆去几句虚话要实在多了。”


    “老奴早就说了,大房那位就是出张嘴的力气,二房那个更是个刁毒的蠢货,从前我但凡漏出这个意思来,咱们爷总是不喜欢,说我挑拨,这回咱们倒了大霉,您吃了大亏,爷才算是看清这哥嫂的嘴脸了,”黄氏见张小绸神情悲苦,赶忙又道:“不提了,不提了,咱们往后一定要好生提防就是,幸好大多时候都住城里,借这个由头就同将军常来往些,总好过同家里那两个打交道。”


    张小绸叹了口气,道:“说是同住城中,说起来还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咱们可跟二房离得更近。再说没几日就过年了,咱们能不回去?”


    黄氏想了想,道:“正月里,带两位少爷来给将军拜年吧。”


    张小绸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捂着脸摇了摇头,道:“将军心明眼亮,长辈之间都处成那样了,我哪有脸叫孩子去讨她的好,这摆明就是要好处的。”


    她在闺中就受爹娘宠爱,嫁到南家之后,吴卿华很疼她,她又与南榕峰夫妻和睦,林娴和刘阿桂被吴卿华压着,也不敢摆嫂嫂的款,哪怕是让黄氏这个娘家人来评说,这回小产也算是张小绸受过的最大的罪了,所以即便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她也还是很孩子气。


    “老夫人是祖母,咱们爷是叔父,少爷是堂弟!最亲近不过了。”黄氏又道。


    “妈妈平日里看世情总比我厉害些,但这事儿上我觉得你说的不对。静恬用命才换了她对余甘子的庇护,这还是有姐妹情谊在先的,我这样推着孩子去将军跟前,只能是个笑话,依着将军的性子,”张小绸揣摩着,道:“恐怕会愈发看不起,到时候我连这点面子也没了。”


    黄氏想了一想,道:“姑娘说的有理,但咱们也不做那些虚的,人情总是处出来的。”


    人情自然是处出来的,否则怎么会有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呢。


    郁青临哄睡了小铃铛,又脱了外袄靠在床头继续看书。


    这个冬天对郁青临来说简直如天堂一般,炭火充足,衣裳厚实,还有听不完的笑声,看不完的书。


    他白日里总是待在正院里,做饭煎药带孩子,仔仔细细照看南燕雪的身子。


    病都是三分治,七分养,南燕雪的身子劳损,内伤重重,皮外伤更是数不胜数,天热的时候旧患会不会那么频频作痛了,但疤口会痒,会难受,冷天的时候疤口不做怪了,疼又从骨头里发出来。


    这些病痛南燕雪甚至习以为常,刚灸完或是刚敷完膏药的时候,郁青临有时会在她脸上见到一种很游离的神色,起初他只以为是南燕雪在发呆,后来才想明白,是这种舒服、放松的状态让她觉得太陌生,以致于有点没适应过来。


    “这鸡汤里的药材是什么?”南燕雪今日忽然起兴,问起这个问题来。


    郁青临抱着小铃铛坐上椅子,道:“老桑枝,补益肝肾,通络止痛的。”


    “那这道又是?”南燕雪瞧着郁青临把一道蚌肉从小铃铛跟前端走,“米酒煮蚌肉,治筋脉拘急的。”


    另三道菜并非药膳,而是适合孩子吃的家常小菜。


    一碗脂渣芋头羹,芋头切成小丁,搅煮得糊烂,脂渣却还留着点脆,一口咬下滋滋发香。


    一盘核桃乌菜,简简单单一炒,肥嫩鲜美,小铃铛刚学会用筷子,两只小短筷子夹菜扒饭吃得飞快。


    南燕雪很多年没吃到这种乌菜了,矮墩墩的肥菜,黑得发绿,菜叶表面皱巴巴像核桃,所以才叫核桃乌菜。


    “这也是庄子上送来的,”郁青临道:“将军小时候应该吃过不少吧。”


    “秋天里给这菜抓虫子都是我去抓的,打了霜我就吃不上几口了,全运进南家了。”南燕雪很是记仇,“这菜怎么做都好吃,就这么一炒,或者切点咸肉一起蒸饭。”


    “或者下几块豆腐一起煮。”郁青临接了一句。


    南燕雪笑这穷小子,道:“没油水的吃法。”


    “豆腐已经很金贵了,不过年都吃不到。”穷小子说:“已经让庄子上留种多一些,春日里长嫩薹,到了四月收籽榨油,不输给芝麻油呢。”


    南燕雪和小铃铛两人之间还摆了一条青鱼尾,都说青鱼尾巴鲢鱼头,青鱼最好吃的就是尾巴,但外院的众人还是习惯吃大块鱼大块肉,炖鱼炖肉都喜欢身背上的部位,而对这种骨头缝缝里的滋味不怎么受用。


    小铃铛这个冬天跟着郁青临在南燕雪这吃小灶,连鱼刺都会抿了,这一条红烧青鱼尾酱浓鲜美,油润肥糯,他吃完了鱼肉还不算,还用汤匙勺汁水拌饭。


    “会吃怎么不用教?”南燕雪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肉嘟嘟的脸颊,小铃铛转脸看她,咂咂嘴里的鲜味,道:“喵呜。”


    南燕雪见郁青临对小铃铛眨眼,就问:“这你教他的?”


    “可爱吧。”郁青临有些得意,还是小铃铛这年岁的孩子最好玩了,他前天也让辛符叫来着,辛符翻了个白眼给他‘嗷’了一嗓子,吓得鸡都飞了。


    南燕雪点了点头,竟道:“你也叫声来听听。”


    郁青临耳朵都红了,低头用筷子数米,南燕雪在桌下踢了他一下,他觑了眼小铃铛,那意思,孩子跟前呢!


    南燕雪非要听郁青临叫一声猫,只等用过这晚膳,又是小芦送来一碗莲子核桃羹。


    “人走了?”南燕雪问。


    “刚在檐下挑了几盏夜灯,就背着小铃铛回画苑去了。”小芦也觉奇怪,道:“郁郎中这些日子怎么不抢着来给您送宵夜了。”


    南燕雪瞧了小芦一眼,道:“你说是为什么?”


    “可能是天冷了,外头又下雪了,急等着回去睡觉吧。”小芦的心思真比余甘子还要浅。


    南燕雪不指望她了,一边吃一边想郁青临的心思。


    无非是她那天把自己和蒋氏摆在一块比,踩了这人的猫尾巴,所以他不愿再那么直白行事了。


    ‘这蠢货,难不成以为这般温水煮青蛙,我就能叫他给煮化了?天底下一半都是男人,筛一筛,还怕没有漂亮的?’


    南燕雪推开小窗往庭中一望,就见廊下灯笼未灭,反而多点了几个,朦朦胧胧光亮沁得这漫空细碎的雪花格外柔缓。


    “泰州的雪真秀气。”小芦道:“没风的时候,雪原来是这样打着小旋降下来的呀。”


    第53章 他克制,是因为他贪心,而不是因为他清心寡欲,郁青临虽然于男女之情上


    又是一夜无梦。


    南燕雪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回溯过往的能力,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估计都要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


    屋外很明亮,昨夜的雪还在下,已经积起来不少。


    南燕雪是喜欢看雪的,她小时候就觉得泰州下雪的日子太短,雪又太小。


    后来到了燕北,雪真叫一个铺天盖地,厚厚的积雪松松软软的,踩下去酥酥作响,可一旦踩实在了就没这么好玩了,雪路还很难走,脚踩下去会发出‘咔咔’的声音,雪钻进靴子里,浸湿了裤腿,那种感觉很难受,冬天的手冻得发麻,根本伸不直,裂了无数的口子。


    雪踏成冰,南燕雪总是以各种奇怪的姿势摔跤,阿苏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也摔了,被常风一把揪了起来。


    再后来,阿苏也是这样摔在雪地里,没人再能拽得住她,滚烫的鲜血把白雪都烫融了。


    庭院里的雪和旷野里的雪太不同,南燕雪听见西跨院里的孩子齐声在念诗,似乎是‘小雪初过大雪晨,微云微霰点轻尘’这一首,她知道肯定是郁青临来了,带着孩子们在看雪。


    明明自己是一路苦读书,却喜欢做这种寓教于乐的事,学习要如呼吸一般,越自然越好。


    这些燕北来的孩子本来只能领会什么叫做‘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又或是‘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如今也能明白什么郁青临口中这一句‘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


    南燕雪想,这也挺好的。但家里太热闹温暖了些,可能不适合做梦,所以她在廊下站了会,转身往湖后去。


    越往湖边走,风声越大越安静,湖边白茫茫一片,连一羽鸦影都不见。


    忙碌了一整年的渔户,也在这几日能歇一歇。


    南燕雪行过之处,只留有她自己的足印。


    湖心长廊上也落满了雪,将军府的船只静静停在桥廊边,南燕雪正解开系在廊柱上的绳,忽然听见一点酥酥的声音,回首一看就见是郁青临正朝这边过来,身上的斗篷被风吹得摇荡,若是风再大一点,他也许会像一只无绳的纸鸢,被刮走。


    他手里捧着一个袖炉,手里还提着一个炭盆,踩着南燕雪走过的足迹小跑而来,待到了近处,似乎是看出南燕雪不想被打搅,他站住了脚,道:“将军,我先把船上的油布帘子遮下来,再把炭盆放进船中就走,好不好?”


    南燕雪没有说话,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爱言语,但也不是拒绝的意思。


    郁青临将炭盆安置在船中,放下了一头的油布帘,又跨上了岸,原本静谧的湖面因为他的跃动而泛起了阵阵涟漪。


    “会摇撸吗?”南燕雪看着郁青临塞她手里的袖炉,问。


    “会。”郁青临赶忙应道。


    摇撸声吱呀吱呀,荡开的水声圆润,触目所及之处,一切都纯洁无垢。


    南燕雪挑开身后的布帘,就见郁青临把着船桨望了过来,冻得手通红,鼻头红,嘴唇也红,呼气又长又浓又白,像个刚烧开的滚水茶壶。


    她忍不住一翘唇,道:“就停这吧,这是个湖,就算飘也飘不到海里去。”


    郁青临停下动作,两人对视良久,郁青临不知道南燕雪要什么,静待她的吩咐。


    南燕雪挑眉道:“跳下去。”


    “跳,跳下去?”郁青临错了一步,半个鞋尖移出甲板外。


    “你不进来,可不是要跳下去?”南燕雪疑心这人是被冻傻了。


    但穷小子挺抗冻,今年又是头次穿得这样暖和,一进来就忙个不停,掀开炭盆,烤起馍片、油酥、板栗、芋头和橘子,还拿出一个粗盐包,小心翼翼摆在炭盆盖上烙热。


    他也不说话,像是担心说错了什么,会被南燕雪一脚踹下湖去。


    南燕雪靠在凭几上合着眼假寐,船只在水上荡漾着,连她的回忆也摇晃起来。


    粗盐包被焗得透彻,郁青临在手里颠了颠,觉得不那么烫人后就捧着同南燕雪道:“湖上太潮寒了,将军再敷一个盐包吧。”


    南燕雪没动也没说话,郁青临轻手轻脚靠了过来,将粗盐包仔仔细细贴在她后腰上。


    “今天是小铃铛生辰。”


    郁青临顿住,垂眸望向南燕雪的时候,见她依旧神色平静地合着眼。


    郁青临在这个角度看她,觉得像是躺在自己怀里安睡。


    “那我晚上给他煮碗长寿面,捏两个寿桃包,将军同我们一块吃吗?”


    他从不知道小铃铛是今天生日,甚至连辛符、小芦他们也不知道,但翠姑好像是知道的,她没说,只做了一双新棉鞋,昨日刚给小铃铛换上。


    南燕雪睁开眼看他,淡淡道:“下雪天黑得早,我怕你面吃一半,瞥见外头黑了,得端着面叼着寿包往外逃。”


    郁青临被她说穿了这几日的心思,顿时涨红了脸,道:“不,不会跑。”


    “是吗?”南燕雪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往下拽,郁青临支持不住,猛地一掌抵在船蓬上,船摇晃起来,水波拍打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但他还是往下一坠,唇在南燕雪腮上重重一撞。


    “力气还挺大。”


    南燕雪松开手,看着他跌回去,她伸手想揉脸又忍住,省得郁青临笑她自找的。


    可她腮上被撞红了一团,像乱涂的胭脂,又像没被雪盖住的半萼红梅。


    郁青临盯着她脸上的被撞出的血色,紧紧抿了抿唇,好像要把那点残留的触感都吃进去。


    他克制,是因为他贪心,而不是因为他清心寡欲,郁青临虽然于男女之情上生涩,但对于自己的本性,他当然是比谁都要清楚的。


    “我想叫将军知道,谁同您都没得比,我真不是要那些身外之物。”


    “我就这样非同凡响?”南燕雪嗤道。


    “惊若春雷。”郁青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玩弄风月并非他所擅长的事。


    南燕雪看着他面上的红渐渐晕开,暖成一片格外诱人的粉,她别开眼看船外的雪色,只觉得越发生动,有一种正缓缓化开的晶莹之美,不似先前那样冷寂。


    “将军是什么时候生辰?府里这一年都没有给您过过生辰。”郁青临另起话头。


    南燕雪道:“我自小不怎么过生辰,吴氏不许我过,也就习惯了。”


    郁青临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南燕雪,又是那种很欲言又止的目光。


    “别小题大做,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的出生对她们来说不是喜事,可又不代表我这一辈子都没意义,有的是人把我放在心上。”


    南燕雪想起及笄那年阿苏和常风的礼物,想起小时候夜半被罗氏轻柔唤醒,会有一大碗糖水荷包蛋等着她吃。


    郁青临笑了起来,道:“是,将军人人敬爱。”


    “那你是什么时候生辰?”南燕雪问完之后才意识到郁青临是孤儿,是被捡来养的,但郁青临却很平常地说:“六月十九,我小爷爷捡到我的日子,挺好的,是慈航真人成道日呢。”


    被郁爷爷捡回来的时候,小小的郁青临差点没被蚊子吸干血,身上的蚊子疤一个摞一摞,没有一块好肉,到了冬天都没完全退干净,但他只觉得自己运气不算差。


    “赵老夫子说,明年可以让阿等去江宁府的官学念书。”郁青临说了些寻常家事之后,顿了一顿,再提起这一桩来。


    “你怎么想?”南燕学问:“阿等的天资比你如何?”


    “阿等长在军中,眼界开阔,又同秦大哥一般心思沉稳,世间黑白他心中有数,不比我蠢钝天真。”郁青临其实已经琢磨过这个问题了,“再加上他背靠将军府,若能考进江宁府的官学,一定游刃有余。将军若觉得行,我同秦大哥去说。”


    “不行。”南燕雪一口否决,其实在郁青临意料之外。


    看着他怔愣不解的样子,南燕雪莫名有些气恼,蹙眉道:“官学又如何?学官公然徇私舞弊的学府有什么好的?你觉得阿等同你不一样,有我撑腰,旁人不会踩他,可那官学打根里就烂了,就算结出的果子有好有坏,我怎么知道阿等会是个好果子还是烂果子?总之我不要他去那臭泥潭水里,学那些阴私诡计!”


    郁青临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低了低头,半晌才道:“其实官学也有好夫子的,我之所以交不出束脩却还能在官学留下来,全赖一位施夫子替我求情,后来结业考我榜上无名,被拖下去的时候也是施夫子冲出来救了我。”


    “你怎知不是那施夫子设局,留你在官学里苦学,好替别人做嫁衣呢,救你,不过苦肉计罢了。”南燕雪是行军打仗之人,兵不厌诈,她所思所想,总没什么好事。


    “不会。”郁青临很是肯定,道:“施夫子自己也是苦出身,他若有筹谋,总该得利,可我离开江宁时曾去探望过他,他家中还是那样清简,只靠一份束脩过日子罢了。”


    他瞧了眼南燕雪的神情,叹气道:“将军又要说是做给我看的了。”


    “年后我让他们去查一查,赵老夫子教得浅显,若这位施先生真如你说的这样好,我就高价请他来咱们的书塾任教。”南燕雪道。


    郁青临有些惊喜,道:“这也好,师母前些年就去了,膝下独女应该也嫁了,夫子孤身一人,若是他能来泰州,我也能给他养老。”


    他说要给这施夫子养老时,神情甚至是欣然的,而南燕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若这施夫子是参与谋划之人,那么他真该一死。


    第54章 “怎敢调笑将军?”


    幸好,郁青临并没有看走眼,这施夫子还真是个一门心思探求学问的质朴之人,他已从官学辞了差事,所以这些年过得比郁青临以为的还要拮据。


    施夫子跟着乔五回来时,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和两箱书,一身布衣,精神矍铄,给南燕雪见礼时不卑不亢,看向郁青临时满眼是笑,还有惋惜。


    南燕雪没什么话,只让郁青临去跟老夫子叙叙旧。


    眼下书塾里的夫子共有四位,赵老夫子开蒙,骆女使教乐,另有一位退下来的老掌柜教算盘,再就是这位施夫子了。


    郁青临偶尔也去代课,新年开学第一天,登门的学生比去岁还多了一成,只是从前想来求骆女使教导的那些官夫人们越发歇了心思,瞧着这书塾里尽是些渔户小贩家的孩子,连根弦都买不起的人家还要学乐,就是个笑话,哪里肯送自己的女儿来呢?


    余甘子耐不住吴氏三请四请,赴了一次宴,席上有的姑娘就是好奇而已,问东问西,余甘子写字答她,她还夸余甘子字好,有的姑娘就想看余甘子的笑话,话里话外说她和骆女使自贬身价。


    “你是笼子里的鱼虾,砧板上的鸡鸭不成?还身价,就你有价,我们可没价!”小盘跟着余甘子来就是怕她被人欺负,没想到还真欺负到她眼前了。


    “你一个下人竟敢骂我?来人,快把她给我拖下去!”


    那姑娘不知是哪个参军的女儿,口没遮拦的,这种性子的人余甘子都不屑同她计较,只这一回事关小盘,余甘子一把将小盘搂到身侧,怒视那些拥上来的仆妇。


    张小绸闻声而来,揽住两个姑娘,道:“郭姑娘,快把你那爪子收起来吧,这指指点点的多难看,人人修口德,不管是真是是假,总端得一副贞淑模样,偏把你戳出来当枪使,还不动动脑子!”


    余甘子看向匆匆赶来的吴氏,对她福了一福,示意告辞,又对张小绸行了礼,牵着小盘的手转身离去。


    两个姑娘的衣裳一蓝一红,衣料是一样的,只余甘子的宽袖衫阔幅裙,小盘是窄袖袍裤。


    余甘子鬓上多一支花簪,耳上多一双坠子,小盘只一根绯红的发带,腰上却别着一把银鞘短刀。


    小盘什么事都不放心上,一转眼的功夫就开开心心了,牵着余甘子的手晃晃,又捡了个石头,往那高树上一抛,竟把先前孩子们卡在树杈上的纸鸢给砸了下来,激起欢叫声一片,衬得这边一桌人格外安静尴尬。


    “将军养孩子,同咱们不一样,且管好自己吧。公主身边的女使要教谁家的孩子,还轮得到别人点头?”张小绸道:“依我看办书塾是好事,当初骆女使不也是为着你们方便吗?你们不去,自有人去,将军分文不收,公主知道了说不准还要嘉奖。”


    张小绸从没这么敏锐过,随口一言,竟然料中了。


    惊蛰这一日,公主诏令到了将军府,南燕雪携众人跪迎。诏令只有一首诗,赞美南燕雪办这书塾,福泽四邻。


    ‘树近祗林荫庇长,倚墙老桂郁苍苍。附枝别寓丝萝意,种核谁传嫁果方。岂有三年成楮叶,试从八月问犀香。芸生何地非如寄,莲界看来两不妨。’


    公主的赏赐也很直白,就是钱帛。但另有一份礼是给南燕雪的,说是给她的生辰礼。


    “不早不晚,正是今日。”


    礼物是只不大不小的箱子,抱着有些勉强,南燕雪开了锁,抬指瞄了一眼,‘咣’一声就给砸回去了,送礼的女使似乎见怪不怪,掩唇一笑道:“将军可喜欢?”


    骆女使嗔怪道:“怎敢调笑将军?”


    “将军莫要见怪,是公主要我问这一句的。”小女使道。


    南燕雪无奈看向别处,正好对上郁青临好奇的目光,急转回脸道:“喜欢。”


    公主的礼物不能在外边打开,南燕雪总是忘了这一层,还好只开了一条缝,不至于春光乍泄。


    “将军,这礼可要入库?”小芦道。


    入库就要登记造册,南燕雪看着小芦那懵懵懂懂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她把箱子里那几大根玩意拿出来的情形,她估计会觉得是什么武器,还有粗粗细细各种链子,大大小小各种珠子,该如何命名?


    “放屋里别管了。”南燕雪想到自己还得去收拾,只得扶额。


    既有公主送礼在先,南燕雪这生辰怎么也得办一场,府里人自己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倒是没什么,只府外那些人也得了消息,登门送礼来了。


    反正郁青临也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便都让他去见客。


    传公主诏令的小女使不比骆女使是要退下来的人了,她尚年轻,还是能在公主跟前露脸的人,自然更有前程些,但她风尘仆仆,沐浴更衣,用了饭食,就在骆女使院里歇下了。


    知州夫人亲自来请,今日不成就明日,郁青临只得道:“等女使得空,我问一问她,若是肯,就立马遣人告诉您。”


    郁青临忙了一整日,总算是将人打发干净了,只吃了一肚子的茶水,院里的一下人都消失了,他四处寻人寻不见,问了仆妇才晓得他们都在山水居里烤肉吃。


    南燕雪的生辰是个好日子,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


    山水居像一副新作的画,枝干还残存着冬的遒劲,叶芽却沁润着春的明媚。


    大家吃得好开心,炭炉上肉香扑鼻,桌案上美酒淋漓,就连‘路途劳顿’的小女使都吃饱喝足,跟余甘子一块在飞秋千。


    南燕雪就见郁青临跟个小苦瓜似得站在那,道:“打发完了?过来吃。”


    郁青临被她一唤,整个人都拔起来了,在南燕雪身边坐了,接过她转手递来的一盘烤肉。


    这些肉似乎烤好有一会了,移到了火力不旺的炭盆边角,夹到盘子里的时候还在滋滋冒响。


    “知州夫人除了给您的生辰礼之外,还留下二百贯银子,说是给书塾花用的,又请我务必转告女使。通判夫人也是如此,不过钱数要少一些,一百贯。”


    南燕雪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南榕峰的妻运怎会这样好?”


    郁青临道:“将军何意?”


    “那日宴后,张氏同余甘子打了招呼,买了五十套文房四宝送到书塾,说是请夫子发给念书上进的学生们,以资鼓励,倒是赶在她们前头。”南燕雪道。


    郁青临点点头,嘴里的薄片五花都被烤出了轻盈的酥壳,嚼起来又脆又香,一点不腻。


    “那文房四宝是铺子里最寻常的样式,张氏没有铺张,也没有宣扬,的的确确就是想给孩子们用的一份心意。”


    “那依了她们的意思,叫大家都知道。谁人送了多少钱数,都写在书塾门口。”


    郁青临应下,见南燕雪捏了杯盏只喝酒,问:“将军还吃吗?我给将军再烤些?”


    南燕雪吃了不少肉,瞧了瞧道:“就要那小虾仁、豆腐和馍片。”


    虾仁是刚从东湖里捞上来的,指甲盖那么大,一碗活虾剥了壳烤完只有一口,鲜嫩极了。


    一块豆腐,郁青临喊了七八个‘烫’字,南燕雪道:“你不吹两口,光叫唤?”


    小女使玩了会,又坐回骆女使身侧吃白糖烤馍片,捧脸看着郁青临和南燕雪,小声问:“诶,这位就是啊?原来将军喜欢这样漂亮温柔的,可我听说任元帅冷峻严肃,这样一看,似乎截然相反呢。”


    “有了阅历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嘛,公主少时还对年岁大的男子青睐有加呢。更何况那任元帅,”骆女使顿了顿,看看左边孩子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看看右边翠姑和范秦正被人起哄喝交杯酒,她又看向在给豆腐吹气的郁青临,道:“同将军之间隔了太多人了。”


    郁青临替南燕雪忙活,时不时有人把烤好的吃食搁到他眼前,烤肉*烤虾还有凉拌菜,只忽然,乔八大跨步走过来,摆了一碗冒尖的烤韭菜,对郁青临抱了抱拳,又做了个请用的动作,趋步退下。


    南燕雪慢悠悠喝酒,看着郁青临红红的耳朵。


    今日总有个南燕雪生日的由头在,郁青临劝人少饮酒不成,反而被人灌了几坛子。


    他酒量竟然相当好,喝多了不似旁人载歌载舞,夸夸其谈,呼呼大睡,反而目光清明,一个个给醉酒之人喂醒酒汤药。


    ‘劳碌命。’


    南燕雪倚在树下眯了一盏茶的功夫,醒来发现身上有绒毯,边上睡了一圈孩子,而郁青临正忙着照顾醉汉,等大人都被送回院里去了,他又走了过来料理孩子,背一个抱一个。


    南燕雪眯着眼瞧他一趟趟忙活,最终这树下只剩了南燕雪。


    “阿临,将军还睡着吗?”翠姑问。


    “嗯,您去歇吧。我会照顾将军。”郁青临吐字清晰,声色沉稳。


    南燕雪懒洋洋地闭着眼,她还不想醒,因为方才含糊做的梦延伸到了现实里,阿苏和常风好像也在这山水居里欢笑着,南燕雪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却能感觉到他们的惬意。


    郁青临凑近了,他身上的酒气和药香糅在一块,微微发苦,但是莫名就很香。


    郁青临在看她,看了很一会。


    郁青临小心翼翼把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往院里去。


    郁青临迈过门槛,撩开一重一重帷帐,轻手轻脚将她放在床榻上,脱去了她的靴子。


    他没走,不知是不是累了,在脚踏上跪坐了下来,倚在床榻边微微吁了一口气。


    气息挠得南燕雪鬓角发痒,只没等她抬手,有什么软软温温的东西落在痒处,耳边响起一声吞咽。


    第55章 昨夜明明一概都好,怎么今儿就不见人了。


    “你胆子肥了?”南燕雪骤然出声,以为会吓到郁青临,没想到他竟然笑了一声,说:“将军许我的。”


    “我什么时候许你的?”南燕雪睁开眸子侧身看他,就见郁青临趴在床边,一双眼黑白分明,似乎清醒的不得了。


    “将军醒着,没有阻我,就是许我。”郁青临理直气壮,神情狡黠不躲闪。


    “我才醒。”


    “将军说谎,将军才不会让自己醉到被人抱走都毫无所觉的地步。”郁青临一弯眸,甚至有些得意。


    南燕雪知道他是醉了,伸手捏他的脸,觉得凉凉的,握住他的后颈,也只是温温的。


    “喝酒暖身,于你来说好像无用。”


    郁青临抓住南燕雪的腕子,探进他的衣襟里。


    南燕雪的手随着他的牵扯愈发深入,不禁挑眉心道,‘这人喝了酒竟这般……


    “我心暖。”郁青临大概是想说人情让他心暖,而非酒意。


    “呵?”南燕雪的手掌停他的心口上,“你心暖?”


    对上郁青临不解的目光,她用指尖拨碾那一粒,登时就见这人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部红烫了起来,神情也显出一种混沌迷乱来。


    南燕雪再揉捏,郁青临吃了一惊,紧紧扒着床沿,指尖勾着一缕南燕雪的头发,想开口求她别弄又怕自己叫出来。


    “天黑了。”南燕雪看着他,实在有些起兴,“还不跑?”


    郁青临束手无策,只觉得南燕雪都快把他的心掏出来了,他还怎么跑?


    屋外传来小芦的声音,郁青临急得不知该往南燕雪的床帐里爬,还是该摔到外边去。


    南燕雪只是轻轻按住郁青临的唇,她知道小芦不会打搅她睡觉,所以只轻唤了一声,没有听见应答便退了出去。


    “将军歇了?”外间隐隐约约传来范秦的声音,他当然也不会冒冒失失闯进来。


    范秦又说了句什么,南燕雪模糊听见燕北二字,自然就分了心。


    小芦尖声道:“谁要他的礼?看着就烦人!非显得自己个多长情似得,就他最冷心冷肺!真是到了泰州都躲不开他!”


    “你低声些,怎么说炸了就炸了呢?到底是要给将军过目的。”


    小芦和范秦的声音都在远处,只忽然,近处冒出一声,像是为了把她的思绪拽回来。


    “将军,我,我也备了生辰礼。”


    南燕雪垂眼看去,就见郁青临衣襟松散,茱萸若隐若现。


    她勾唇笑道:“礼?是你自己吗?”


    郁青临只见她眸中只映出他一人的身影,就也笑了起来,只把南燕雪口中**的调戏化做独一份的深情。


    府里很宁静,除了几个值守的人,其他人都安睡着。


    画苑里鸟鸣啁啾,月色清如水。


    这画苑其实不只一个小院,但分隔并不用墙,而是用亭台长廊,假山花圃,还有那条蜿蜒的小溪。


    郁青临住的那间屋子在西边,东边分别是画室和藏书阁,这里古树众多,月光都被树影割得如同星光般细碎。


    南燕雪已经依着郁青临的意思迟来了一会,但他还没摆弄完。


    南燕雪坐在亭中,看着他在不远处忙活,衣襟还是松垮垮,没来得及整理,行动时如抱风入怀,飘飘荡荡的。


    不得不说,南燕雪看得很享受,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厌烦。


    庭中摆着一个铁铸的圆筒,应该是从伍四六的打铁房里拿过来的物件,郁青临一层层往里不知放了什么,南燕雪闻到硝石硫磺的气味,揣测应该是个烟花筒子。


    郁青临将那烟花筒点燃,火星高高喷溅出来,照得庭院璀璨明亮。


    “烟花也会做,不错。”南燕雪道。


    郁青临将一箩不知裹了什么的布球推到她手边,道:“将军投不投得进?”


    “什么?”


    “把这一个个布球都投进烟花筒里。”


    南燕雪不知他想做什么,随意挑了一个,抛进那正在燃烧的烟花筒的。


    “这有什么……


    南燕雪话未说完,就见那烟花忽然一暗,火光变作一种幽魅的紫色,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如梦似幻。


    “加了什么?”南燕雪问。


    “白矾。”郁青临又把一个布球递给南燕雪,“将军再试这个。”


    南燕雪脸上映着的薄紫烧尽,又燃起一种黄杏般的色泽。


    “这是芒硝。”


    硼砂燃烧时的火焰是绿色的,云母烧起来的颜色是极艳的一种粉,天青石的红光比晚霞还要浓郁。


    南燕雪瞥见乔五匆匆而来,晃了一眼赶紧又走了。


    “咱们退远一点。”郁青临道。


    “这么远了还不够?”南燕雪说。


    “将军怕自己投不进吗?”郁青临笑问。


    南燕雪把余下那个布球扔给他,道:“你来。”


    郁青临肯定是没那么好的准头,得攥着布球再离近一些。


    他走近了几步,腰带被南燕雪一拽,往后倒去。


    “你就装模作样吧。”


    南燕雪抓起他的手,高高扬起,随着她的挥动,郁青临松开了手,就见那个布球高高飞起,远远落进了烟花筒里,片刻之后,绽开漫天白星银链。


    “白色的烟花。”南燕雪没想到能好看成这样,笑了笑道:“像是把月亮打碎了。”


    郁青临一怔,侧眸看她。


    “用的什么?”南燕雪问。


    “苦盐。”郁青临轻声道。


    苦盐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却是烧得最厉害的,烟火猛烈而短促,顷刻间就归于宁静,像是重新拢成了一轮月。


    南燕雪以为郁青临这生辰礼到这里就结束了,却见半空中降下无数轻盈淡紫的小小的‘烟花’,是被最后的这一炸从树上震下来的。


    南燕雪伸手去接的时候还怕会烫,落定在掌心才发觉应该是某种真花,密密长长花瓣细绒绒的,每一朵都是最盛开的模样。


    “这是什么花?”南燕雪问。


    “土黄连。”郁青临只是熟知那些可以入药的东西。


    南燕雪将掌心的花送入风中,看着它向月飘去,道:“多谢,这生辰礼我很喜欢。”


    这礼物很美很纯粹,不管她是二十几岁,还是六十几岁,又或者三四岁都会因此觉得开心。


    至于任纵的那份礼,南燕雪直到次日才打开瞧了一眼,小芦一直留意着她,见她站在书桌前动也不动,有些担心地走了过来,一看礼物也愣了。


    “将军,是您的兵符。”


    匣中有一封信,信上躺着一只小小的印章,一寸长一寸宽,方方正正,是紫铜铸造的,底下刻‘前军将军’四字,印章上挂着的狼筋换了一条新的,坠了一串鲜红如血的玛瑙珠子。


    这印章不是日常用印,而是兵符,且分阴阳两印,另一枚交由军中统帅,作为密信联络的凭证,眼下就在任纵手中。


    “居然找到了。”这印章当初遗失了,南燕雪没想到能被寻回来,她拿起那枚印章在手中把玩了着,道:“他如今是能者多劳,前军后军都归他直领,除了左军还在高老头手里之外,右军也交给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弓兵营、骑兵营的统领一个是他兄弟,一个是他妹夫,几十年而已,克戎军又姓任了,他如此光耀门楣,何等了不起。”


    南燕雪打开书案前的另一个匣子,把这印章放了进去。


    那匣子里已经有了两枚腰牌,是阿苏和常风的。


    “将军,您别生气。”小芦小心翼翼地说。


    南燕雪只是觉得憋闷,任纵是生怕她不记得自己的兵将死了九成吗?


    没有兵的将军,还算什么将军,就算南燕雪拿了这兵符再回燕北,那些新兵又岂会似旧人那般随她出生入死?


    南燕雪一个人在书房坐了整日,饭也没有出来吃,小芦又急又气,在院里走过来又走过去。


    郁青临进来的时候就见她一脸愠色,拿着把大剪子剪花枝,每一刀都过重。


    “郁郎中,将军不许人进去呢。”


    昨夜明明一概都好,怎么今儿就不见人了。


    “怎么了?”郁青临急急问。


    “大元帅了不得,千里迢迢送了枚将军的旧兵符来。”小芦气得蹬了蹬腿,狠骂道:“这贱人!”


    郁青临吃惊于她的用词,想了想问:“那兵符还能用吗?”


    “郁郎中你怎么也犯傻,”小芦一提起来又要哭,她抹了把脸,道:“这兵符还能号谁去?令谁去?”


    郁青临垂了垂眼,忙道:“对不住。”


    他想着那位大元帅怎么这样坏心眼,离得这样远,还要存心给南燕雪找不痛快。


    因南燕雪一日都没怎么吃东西,想是胃口不好,所以郁青临做了碗珠玉二宝粥和杏仁桃酥送进去。


    人未到,甜香气先飘了进来。


    南燕雪抓下脸上的账本,忽然就见郁青临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她摸了摸腮上,发现是沾到了未干的墨迹。


    “还不打水来。”南燕雪道。


    郁青临搁下吃食出去打水回来,但书案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吃食都挪不过来,更别提水盆了,郁青临摞起了几本账册,又把甜粥和桃酥摆到南燕雪跟前。


    他这碗粥水并不是用米做的,而是用山药、薏仁米还有柿霜饼熬的,山药为玉,薏仁米为珠,所以才叫珠玉二宝粥。这两样食材煮熟又捣烂的,柿霜饼切碎又熬化了,甘润非常。


    南燕雪吃得停不下来,觉得自己真傻,决定她早就做了,也不后悔,又何必因为区区一枚旧兵符,在阳春三月这样好的天气,闷在房中一整天。


    “今日去哪玩了?”南燕雪自己关在房中,总以为郁青临会在外逍遥。


    “哪有功夫玩?”郁青临看着帕子在水里软成一团云,撩起来拧干,又走过来递给南燕雪。


    南燕雪一心吃粥,歪脸给他擦的样子实在太可爱,郁青临忍不住笑,一边仔仔细细给她擦脸,一边说:“今日替赵老夫子代课,又在忙针灸煎药的事,我刚得空就来给将军请安了。”


    “郁郎中竟这般挂念我,那往后晨昏定省不可缺一。”南燕雪道。


    “当真?”郁青临把这繁琐礼数当做嘉奖,见南燕雪放下粥碗,顺手用帕子去擦她唇上沾到的莹莹粥油。


    他在她唇角点了两下,又在她唇中按了一下,隔着薄薄一层帕,南燕雪都能感受到他指腹的粗粝。


    她觉得真痒,这人撩拨的本事真是愈发信手拈来了,就这样的做派,还妄想着能守住身子慢慢走心吗?


    ‘不管了,还是要及时行乐,不负春光。’


    南燕雪看着郁青临转身去淘洗帕子,一把拽住了他的腕子,将他拽得一个旋身,踉踉跄跄扑了过来,撑着圈椅的两边扶手才算站稳了。


    郁青临看着她傲然冷魅的神情,心跳如昨夜声声炸开的烟花,随即就是蜻蜓点水一瞬,令他整片心池都在荡漾。


    第56章 她脖颈上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湿吻爬过的痕迹。


    南燕雪真是看错郁青临了,又或者说她没想到这人还真是在所有事情上都能学得又好又快。


    书房里本来就是安静的所在,南燕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通常只有拨算盘的脆响,就算磨墨的响动也很细微,怎么磨起嘴唇来,响动就会这样大呢?


    郁青临在她唇上一啄一啄,然后极轻柔地滑进一条舌,轻轻在她舌下扫过。


    这是南燕雪方才对他做的,他全照办了过来,一丝不苟地复刻起来,而且更耐心,更细腻。


    “你,”南燕雪钳他的下颌,看着他张着一双水润的红唇在喘息,问:“是不是欲擒故纵来着?”


    郁青临缓了一会,脑袋抵在硬硬的红木上,稍稍扬了扬脖子,笑了起来,道:“先锋官耳聪目明,肯定不会污人清白。”


    这府里原本喊她先锋官的只有小旗,不过他不怎么犯糊涂了,所以很久没叫过了,郁青临不知何时从小旗那学了这个称呼,早不叫晚不叫,偏要在此刻唤出来,分外旖旎可恶。


    “你怎么一会规矩一会混账的?”


    南燕雪的训斥因为气息不稳而显得像调情,郁青临咂着她的滋味,只觉置身于一个滚烫而甜美的梦境中。


    郁青临现在才真觉得自己有些醉了,看着南燕雪近在咫尺的唇,比平时要红许多,似乎还被他亲肿了一些,让她原本清冷的样貌变得有些媚。


    他又挣起来,头顶撞在书案上也不管不顾,将南燕雪拽下来又亲她,他才知道南燕雪可以这样香而软,体香和温度在亲吻时会爆炸,像是一只小狗在春天快乐地奔跑,然后一头扎进了芦花堆里。


    给毛头小子尝甜头就是这样的下场,吃起来没个完了,不过坦诚些交代,南燕雪也觉得很舒服,他的吻不再一味学她了,先是轻轻的,像是笃笃叩门,等南燕雪觉得自己化开了一点,他就灵巧地闯进来,彷佛是不经意。


    南燕雪都不知道自己喜欢被轻含下唇,被吮吸舌尖,但郁青临不知怎的就发觉了,他还总是出其不意,明明正在啄吻,他却忽然含住,明明交缠得搅出了水声,他却突然吮住她的舌尖,还喘息急促,微微吟哦,听得南燕雪头皮发麻,腰窝阵阵发酥。


    郁青临的手抚在她后腰上,可能是替她针灸敷药过多次,他已经有了替她护着腰肢的习惯,四指一并,亲吻的时候还替她按揉起来。


    南燕雪真是好惬意,她无暇去做什么比较,只觉得郁青临的吻好软,他的掌心好烫,熨得她前后都舒坦。


    甚至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南燕雪撩开桌裙往外看,就见满室昏沉沉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小芦竟然也不进来掌灯,这丫头总算学了几分乖。


    他们都是长手长脚的身段,蜷在这宽大书案底下其实也很紧窄,幸好两个人叠得紧,贴得密,还留有换换姿势的余地。


    郁青临抱着她,也不言语,只想抱着她。


    通常老天爷给他一点什么好东西的时候,都会伴随着苦难。


    但这一次,实在是全然快意的体验,就算会有什么剥皮剔骨的痛苦在后边等着他,郁青临也觉得值。


    南燕雪从他的怀抱中脱出来,坐回圈椅上撩了撩散掉的头发,又荡了荡衣襟,她脖颈上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湿吻爬过的痕迹。


    郁青临看着她,觉得自己运气真好。


    “在想什么?”南燕雪见郁青临明显分心,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不快,一脚抵在他腹上,似乎是觉得脚感不错,还摩挲了起来。


    “课业。”当然是骆女使教导的课业。


    南燕雪没听懂这一层,不轻不重地踩了他一脚,郁青临握住她的脚腕攀了上来,南燕雪抚过他的脖颈,虎口停在他喉结处摩挲。


    “好歹把衣裳紧一紧再想文章吧,今夜躺书案下想课业,明朝坐书案前想淫事,你这一心二用,也太龌龊了些。”


    “没有。”


    南燕雪已经清醒了几分,见他还攀上来想亲,这模样真是乱糟糟的,面上满是春情。


    南燕雪垂首在他唇上碰了碰,道:“没有什么?没有想淫事?”


    郁青临轻轻舔她的唇,道:“没有想文章。”


    他想不了文章了。


    地上乱七八糟的,书案上好些东西被震下来了,郁青临膝盖下就碾着燕北的来信。


    这信南燕雪还没有看过,真是想起来就心烦,阴魂不散的东西。


    郁青临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去,看见了那个由刀剑抿上去的火漆图案,这是一封还没拆过的信。


    他缓缓一眨眼,鬓边的汗水滑过下颌,‘嗒’一声滴落在火漆上。


    ‘原来,在信中称呼将军为阿雪的人,同她一起看雪的人,另一只鹰骨笛的主人就是,就是这送兵符的任元帅?’


    郁青临并不知道南燕雪同任纵之间到底有什么纠葛,只是想起小芦咬牙切齿骂他的样子,又见南燕雪为他憋屈了一整日,这任纵肯定做了不少贱事。


    ‘将军伤痕累累,他倒好端端坐上元帅了。’


    “把信拿来。”南燕雪眼下心情好了不少,看一看信也无妨。


    她勾了勾手指,郁青临把信抽出来递到她掌心,看着她不过匆匆一览,旋即皱眉坐直了身子,站起身就要往外去了。


    “将军。”听到郁青临唤,南燕雪还以为他要吃味,可三言两语又解释不清,只想叫他待着。


    郁青临走了过来,伸手解她的腰带道:“袍子散了,我替您重新束一束吧。您要去找范叔吗?是燕北出什么事了吗?”


    “阿苏的母族,”南燕雪张臂任他打理,道:“如今已经不足百人,说是沙暴袭击了他们的居留地,因畜生都走失了,没了生计,所以好些人做了马匪,抢劫商贾。军中出动人马抓了十来人,如今来信问我该如何处置。”


    “任元帅同阿苏姐姐有交情吗?”郁青临低着头将袍带从南燕雪的袍带后腰捋平至身前。


    “他初来克戎军时,他那做王妃的姐姐打了招呼,让他进了常风的骑兵营,同阿苏自然也是认识的。”


    南燕雪起初不觉有什么,常风脾性好,在他手下磨砺总比在别处要少受罪来,但她后来才意识到,这最根本的因为任纵本就擅长骑术长枪,而常风的家世在克戎军中是最单薄的,任家这是在给任纵挑垫脚石。


    阿苏比她早发觉了这一点,同任纵很不对付,起初总是颇为恶劣地戏弄他,任纵这人冷冰冰的,的确也不讨喜。


    “灾荒之年,这种落草为寇的事情在咱们这一带也很常见,犯下的罪过要惩处,受难的妇孺要救助,法也好情也好,那任元帅应该很知道该怎么办。”


    何必千里迢迢送封信来乱南燕雪的心境,难道南燕雪怎么说,他就会怎么做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装模作样罢了。”


    听得出来,南燕雪很了解任纵这人,郁青临看着南燕雪离去的背影,收起那副贤良模样,皱眉喃喃道:“这信,是等着将军下条件吗?果然是个贱人。”


    郁青临很担心南燕雪会因为任纵的设计而回燕北去,那这将军府就成了一座空壳,但细想想他又宽了心,因为就算阿苏的母族还有百来遗民,总也抵不过一个小铃铛。


    南燕雪当然没有回去,她已经把自己的短柄都带走了,留在燕北的只有那只骆驼和回忆而已,有些事情她自知鞭长莫及,任纵也休想拿捏她。


    回信是范秦写的,寄到燕北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了。


    任纵从营外巡视过来,连马都没有下就先伸手从属下手中拿信,一看是范秦的字,他顿感失望,攥着信进了帐篷,连甲胄都没有卸,倚在案前出神良久,他才拆信看信。


    范秦是军中老人了,常风、阿苏都要称呼一句范叔,任纵也是如此。


    但因为他是南榕惠的家奴,所以在南榕惠死后,地位一直很尴尬,直到做了南燕雪的校尉,才步步高升至六品。


    原本南燕雪要离开燕北时,范秦是可以不用走的,但他说自己老了,想过些平静日子,所以就一并了回了泰州。


    任纵明白他们心痛,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这样轻易撇下多年的经营。


    上战场怎么会不死人呢,手下小兵总是会折损的,但每年招募新兵,又可以重新簇成一支强悍的军。


    范秦信中也写得很客气,只说若有可容情之处,还请任元帅多多照料,若是罪无可赦,任元帅自行处置就好。


    信中无一字是南燕雪所写,范秦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的,没有透露一点南燕雪的近况,连关于其他人的只言片语也没有。


    任纵将那信捂在脸上嗅了嗅,只闻见一股子墨臭,南燕雪的气味在燕北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她的几件旧衫上也快闻不出来了。


    任纵召来手下,问:“去岁归乡的剩员,其中籍贯属江南东路一带的,有不少去投奔了南将军,是不是?”


    “是,约莫有七人在泰州落脚,还有五人在楚州,四人在苏湖一带,南将军都给他们安排了事做。”


    “找几个人问问她在泰州的近况。”任纵实在受不了全无南燕雪的消息,重申道:“事无巨细,都打听来告诉我。”


    “是。”手下犹豫了一下,道:“元帅,王妃送来的那位陈娘子,方才闯进了南将军的营帐。”


    南燕雪的旧营帐什么都没有变,一切都停留在她离开的那一日。


    前军如今归任纵直领,所以这营帐也是他的,擅闯主将营帐本来就是死罪,任纵正烦要怎么打发这女子,眼下有了由头,当即便杀了。


    “告诉阿姐别再多事,我不会一味容忍她!”


    第57章 余甘子有股皂角香,小盘有股甜奶味,阿等有股墨味,阿勤有股羊汤味,


    前来投奔南燕雪的剩员有残了身子的,也有年迈体衰的,其实做不了多少粗重农活。


    南燕雪之前料理三泉庄时,发卖了一些人,余下清闲些的活计就交给他们来做,喂喂鸡鸭,剥剥豆角,一日三餐虽都是粗茶淡饭,但比起军中要好多了。


    清明的时候南燕雪给罗氏新修了坟,眼下再来看,坟前长满了各种颜色的小杂花,红粉蓝紫。


    小铃铛摘了许多,郁青临给编了个花环,示意他去送给站在田埂上四望的南燕雪。


    小铃铛跑到南燕雪身前,用花环轻轻叩她。


    南燕雪拿过花环在自己头上一戴,转首瞧了郁青临一眼,见他正在挥着药锄挖野菜,俯身问小铃铛,“他又忙什么呢?”


    “挖荠菜哦!包荠菜馄饨哦!很好吃哦!”小铃铛说得用力,拳头都攥起来了。


    南燕雪失笑,学着他的语气道:“那晚上能不能吃到嘴里哦?”


    “能哦!”郁青临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南燕雪抱起小铃铛四下望去,真是满目新绿,阳光明媚。


    南燕雪没想过自己在泰州还能过上这样舒心的日子,一路从长街上过,马蹄也不似从前匆匆,长街上的商户与将军府诸人日渐熟悉,兼之自家孩子在书塾中上课,南燕雪出出入入他们总要打招呼,常常还有时令瓜菜堆到书塾门口,熏得课堂中一派清香。


    施夫子在江宁官学从教多年,虽说一贯低调,但水准如何,听过他一堂课的学生都能觉出来。


    阿等就很喜欢这位施夫子,他爹秦青不论从外头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先问有没有夫子的份,连休沐这日都要同施夫子一并去书市淘书。


    泰州城中的私塾原本有两间,最大的那间叫做向文私塾,张小绸的两个儿子就在其中念书,今日回老宅去,吴卿华忽然提起这事,竟叫张小绸把孩子放到将军府的书塾里去读书。


    “阿轩可以去江宁府念官学,大哥已经替我打点好了,阿朗就在向文私塾里念书,这不挺好的?”南榕峰不明所以,道:“我何必到她跟前去听那几句难听话?受她奚落!?”


    “我不同你讲。”吴卿华近来注重修身养气,饭也慢慢吃,话也慢慢说,“小绸,你来。”


    张小绸走了过来,唤道:“娘,您说。”


    “我叫你送阿朗去那书塾,你愿不愿意?”


    “儿媳愿意,娘有这打算,我就去探探口风,将军若答应,再捐上些钱也就是了。”张小绸道。


    吴卿华听得满意,道:“阿轩去江宁府念官学事既已经定下了,我也不说了,只那蒋家也有好些子弟在里头读书,叫阿轩凡事少同他们掺和在一块。”


    “这又怎么了?蒋盈海又还没有续弦,总归还是姻亲。”南榕峰不以为意地说,看着吴卿华的面色,他悻悻然住了口,坐直了身子,道:“娘,您怎么了?”


    “老二要把阿柔那丫头嫁给蒋盈海做续弦的心思,你知不知?”吴卿华盯住南榕峰。


    “我不知!娘,我不知,我知道肯定就来告诉您了,是不是,小绸?”南榕峰忙道,张小绸也连连点头。


    “好,”吴卿华道:“你也只当做不知道,咱们受的殃及够多了,狗被踹一脚也知道躲了,你要还不记不住这教训,还整天大哥长大哥短的,我剥你一块皮!”


    南榕峰赶紧点点头,又小心翼翼问:“娘,二哥这事儿,你不拦着呀?”


    “我病着,没心力。”吴卿华道:“再说,续娶娶妻妹也是常事,谁叫你大哥自己没女儿,老二总归是孩子多,不拘是哪个肚子里出来的。再说,老二这辈子也不能在老大手底下讨一辈子的饭吃,多条路子不好吗?”


    其实比起南榕山来,南榕峰一直隐约觉得吴卿华待南榕林要更好些,可能是因为南榕林的生母是吴卿华的陪嫁,有主仆的情意在,只是南榕林伤了张小绸,所以吴卿华冷了他足足半年,前日才见了他一面,由他在自己跟前痛哭了一场。


    “你说娘这是怎么了?”南榕峰站在庭中回望屋里的老妇,只觉得春光大好,全然想不到午后会有一场雷雨。


    张小绸略略叹气,道:“娘不是说了吗?也不能在老大手底下讨一辈子的饭吃,多条路子不好吗?”


    南榕峰不蠢,只是用脑子的地方不多,闻言一惊,像个孩子似得喊着‘娘’又跑回去了。


    张小绸面皮很薄,辗转请余甘子问过了南燕雪的意思,说是仰慕施夫子,愿意给束脩,并不占穷人家的课桌。


    其实穷人家中的孩子没几个能上施夫子的课,算上阿等、余甘子,再加上勉强跟住的辛符和小盘,以及长街上羊汤店家的孩子,施夫子的课堂一共不过五个孩子,添一个南期朗并没什么。


    “无所谓。”南燕雪道:“我难道还同孩子计较?”


    这话多多少少有点戳人肺管子,南燕雪是孩子的时候,吴卿华同她计较得多了去了,南榕峰这亲小叔待她也毫无回护之意。


    南期朗第一天从将军府书塾回来的时候,南榕峰紧张兮兮的,问东问西。


    “挺好的啊,施夫子讲课深入浅出,掉书袋也会解释典故,不像邹夫子,只会让我们自己翻书,”南期朗说:“而且课堂里人还少,施夫子逐一答疑,讲得很透。”


    南榕峰似乎不信,道:“那些野蛮孩子没欺负你吧?你可别染什么虱子跳蚤回来!”


    张小绸狠拧了他一下,南期朗道:“哪有啊,他们身上味都挺好闻的,余甘子有股皂角香,小盘有股甜奶味,阿等有股墨味,阿勤有股羊汤味,阿符有股狗味。”


    南榕峰听他阿来阿去的,嘴抽了抽,道:“狗味还好闻啊,臭烘烘的!”


    “不是臭狗味,就是草地里打滚的味,我同爹爹你讲不清啊!”南期朗有点被他问烦了,望向张小绸求助。


    “去,去。”张小绸拿帕子掸南榕峰,又对南期朗笑道:“那你还算喜欢?”


    “喜欢啊,除了来回路上多半个时辰,其他都很好。”南期朗见南榕峰被轰走,就对着她说悄悄话,“而且课间我看他们还能踢蹴鞠呢,娘,真是特别好玩,书塾一整个后院都是蹴鞠场,他们可比向文书塾的书呆子好玩多了,阿符踢蹴鞠好厉害,一脚飞上天,十踢九进!风流眼的门柱刷了红漆,特别漂亮,都是将军给他们弄的呢。”


    张小绸笑道:“书呆子?你哪里学来的,是不是那个阿符叫你书呆子了?”


    南期朗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关系的,他管阿等和阿勤都叫书呆子,只是不叫余甘子书呆,他管余甘子叫余甘子,有时候叫余小甜,有时候叫余甜甜,因为甘就是甜的意思嘛。还有他也不叫小盘书呆哦,小盘玩蹴鞠也好厉害的,她不是书呆!唔,等我把蹴鞠踢好了,他也就不会管我叫书呆了。”


    南期朗明明是去念书的,总说蹴鞠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又找补了一句,“书塾的藏书特别多,比向文书塾还要多得多,我听阿等说,将军府里的藏书更多呢,只是不便外借。娘,我能进将军府看书吗?”


    张小绸刚开口要进书塾,又开口要将军府看书,实在有些不好意思,道:“往后再说吧。”


    南期朗不做他想,认真吃酒酿甜汤。


    这个时节真是满街的酒酿香,家家户户都在做酒酿,蒸糯米撒酒曲,酿成一缸甜酒*,直到立夏方歇。


    长街上就支了五六个卖酒酿饼,每个摊头的酒酿饼都不一样,靠近北货铺这边的酒酿饼最便宜,因为没馅,但很好吃,饼子干爽喷香,掰开来散发着酒香气,常有妇人半炉半炉买回去礼佛。


    靠近羊汤铺子这家是咸口的,肉馅汁水满溢,草头馅撩拨春弦。


    书塾边上原本是清净地,但有了孩子就热闹,支在这里的酒酿小摊自然是孩子们最喜爱的猪油豆沙馅,余甘子几乎每天下学都会给南燕雪带一个回来,从角门一路到正院,晾得正好不烫嘴。


    但一连几日微雨,煎酒酿饼的婆婆没有出摊,眼瞧着快立夏了,酒酿不做了,酒酿饼也就没了。


    余甘子想着南燕雪没吃尽兴,心下有些遗憾,可一回正院,就闻见一股甜滋滋的酒酿香。


    廊下,南燕雪仰在躺椅上抛接豆包玩,小铃铛好像趴在她身上睡着了,郁青临支了炉子正在煎酒酿饼,弟弟妹妹们在廊下一边等饼熟一边玩,东边几个,西边几个,嘻嘻哈哈,毫无烦恼。


    一只毽子朝余甘子飞过来,她弯眸一笑,怀中还抱着书本也不碍着她灵巧地侧身一踢。


    “回来了?”郁青临笑道:“刚好来吃饼。”


    郁青临的酒酿饼是独一份的玫瑰松仁馅,红糖渍过的玫瑰反而是清甜的,花香一点都没折损,咀嚼的时候才会在唇齿间散发出来,间或碾到一粒松仁,满口生香。


    酒酿的皮子还很薄,煎得酥酥脆脆的,南燕雪用酒酿饼在小铃铛鼻子前头晃,他眼睛都没睁开就张着嘴要咬,惹得南燕雪直笑。


    “好香啊。”小铃铛揉揉眼,抬手扒住郁青临的肩头。


    “醒啦?”郁青临占着手,就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


    小铃铛醒了醒神,朝南燕雪手里的酒酿饼蠕过去,‘啊呜’咬下一口。


    郁青临每煎好一锅,晾到盘中眨眼间就没了,煎到第三锅的时候,就见从身侧冒出来一个饼,是他刚递给南燕雪的第二个饼,南燕雪又让小铃铛递给他,小铃铛抓饼在手里,缩回去咬了一口,然后把缺口的饼往郁青临嘴边凑。


    “馋猫猫。”南燕雪搓了小铃铛两下,把他搓得直乐。


    这个时辰吃了松仁饼,晚膳是要少用一些的,但今天外院灶上做了小茴香的酱肉包子,南燕雪最是喜欢吃,拳头那么大的包子一连吃了四个,连小铃铛都自己干掉一个半,郁青临只得给了他一颗大山楂丸。


    小铃铛捧着山楂丸认真啃,像一只小松鼠。


    南燕雪瞧着他,又想起阿苏抓着绿樱子啃萝卜的豪迈样子,可总觉得她的面孔不那么清晰了。


    此时,仆妇又送来每日睡前一碗的安神药,南燕雪熟门熟路地端进屋里开了后窗去倒,她这屋里没点灯,倒是斜对着的小厨房亮堂堂的。


    南燕雪一碗药泼出去的同时郁青临正好走出来,南燕雪收回手自窗缝里瞧见他步子一顿,随即垂了垂眼,平静自若地往前头来了。


    见状,南燕雪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再想到平日里睡前吃的茶汤点心,胸中顿时像灌下一口火辣辣的酒,将她纵割成两半。


    第58章 是不是觉得我在你手心里拿捏着,得意非常啊?


    “小芦,把小铃铛带去给冯嫂,该睡了。”南燕雪道。


    小芦再怎么心若赤子,毕竟是南燕雪近身的人,这些月来,南燕雪同郁青临举止亲昵,小芦还以为自己是头一个发觉的,结果发现人人都晓得。


    她笑眯眯上前牵小铃铛,小铃铛也很乖觉,将剩下一点山楂丸塞进嘴巴里,牵着小芦的手对南燕雪道:“姨姨,我睡觉啦。”


    他迈出门又碰上郁青临,张口想叫‘爹’,想了想,道:“姨爹,我睡觉了。”


    郁青临揣测这得是翠姑教他的,不过对小铃铛来说姨爹也是爹,都是郁青临。


    “晚上好好睡。”郁青临把茶汤放下,伸手摸了摸小铃铛的脸,目送他和小芦远去,郁青临走到榻边小几上,将浅浅一碗茶汤摆在南燕雪手边,道:“将军,这是山楂红枣茶,消食的。”


    他果然早就知道南燕雪不会喝安神药,所以连问都不问。


    窗外夜静谧,月澄明,清风摇绿枝。


    郁青临俯身在南燕雪唇上亲了一亲,南燕雪笑了起来,将那碗茶汤端在手中,道:“何必多此一举,我吃个山楂丸不是一样?”


    “小心,还烫呢。”郁青临神情自若,又道:“这个更合将军的体质。”


    南燕雪点点头,忽笑问:“该不会还能安神吧?”


    郁青临其实早就预备着南燕雪有此一问,但见她不怒反笑,心里慌得像是被野马拖着在崎岖山路上狂颠。


    “是,是有安神的效果。”


    “出自你手的药膳甜汤一向不都只健筋骨,壮脾胃的吗?你擅自添了安神的效用,是不是觉得自己医者父母心,很是为我着想?”


    郁青临一句话都回不出来,半晌只道:“将军,你噩梦连连,一日睡不到两三个时辰,这个毛病不调养好了,其他都无用,肾气上不来,腰骨依旧会冷痛,脾胃养不好,日日不思饮食,身子只会一日坏过一日。而且将军这些时日渐能安睡,也不全是安神药的用处,劳损旧患处好转,脾胃调和,这本来就会让将军好睡些的。”


    “呵,你做郎中的,自然说什么都有道理。”南燕雪翘着唇角,眸光冰凉如镜,“你早知道我不喝安神药,却还是每夜煎煮,就这么看着一碗碗空倒,是不是觉得我在你手心里拿捏着,得意非常啊?”


    郁青临连连摇头,道:“是我自作主张,可是将军,这都是……


    “这都为我好?!”南燕雪心里的火气一下就燎了上来,将手中的茶汤一倾,热烫的茶汤全倒在郁青临手背上,她连碗也丢了,瓷碗碎了一地,外头的仆妇听见动静,没一个人敢进来劝,就连折回来的小芦也不敢,“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做我的主?我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替我抢命!”


    但这话骂的其实不是郁青临,郁青临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望着她的目光既愧疚又困惑。


    可做郎中的不就是想替病人调养身子吗?如他所言,医药吃养都是相辅相成的,就算没有安神的药膳补汤,调养好了脾胃,调理好了旧患,南燕雪的梦魇症就算不会痊愈,但也总会慢慢好转。


    可他的的确确又是在自作主张,他每晚都知道南燕雪在倒药,知道她每晚都希望在梦中见故人,可还是一次次剥夺她见故人的可能,他简直可恶极了。


    “滚出去。”南燕雪很快平静下来,像一杯扑出去顷刻间就能收回来的水。


    郁青临绝不想走,但知道自己再纠缠不清的,恐怕不只是滚出这院子,连将军府也要滚出去了。


    “将军。”他轻轻唤了一声,垂下的指尖还淌着那惹祸的茶汤,他不觉得烫,他觉得冷,“将军如果不能原谅我,就把我当个物件使吧,身上有不舒服的,别拖延。”


    “我会同你客气?”南燕雪别开眼,道:“行了,别在这招烦!”


    郁青临出门的时候,小芦紧着迎了上来,其实那些食补安神的方子,郁青临都同小芦交代了,她心里是清楚的,此时听见南燕雪发火,小芦真是又惧又怕。


    她把帕子塞到郁青临手里让他擦擦,目送他出了院门,硬着头皮进了屋里,往南燕雪跟前一跪。


    南燕雪猜到小芦知情,但只是说:“若有下次,这将军府就改成他的神医府好了,你们都听他的去,拿他当主心骨。”


    小芦想是她把火气都发在郁青临身上了,所以轻放过了她,可她不敢替郁青临分辩,因为南燕雪极讨厌别人替她拿主意,不论是出自什么样的本心,尤其是在阿苏替她去送死之后,她更是容不得。


    余甘子在屋里没听清发生了什么,正院里的仆妇从不传话,余甘子也不好问,只见郁青临失魂落魄地出去了,晓得他们之间不好了,心下也不安起来。


    这段时日郁青临常在正院,在南燕雪屋里待的时辰也变得长了许多,但余甘子撞见的次数并不多,因为她也要去上课去玩乐,而且入夜后郁青临从不久留,余甘子知道这是因为她也住在这院里的缘故。


    余甘子心想着,她不如住到骆女使的小院里,否则有碍南燕雪和郁青临的相处。


    但眼下,显然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


    一连好几日,郁青临没都有出现在正院,南燕雪一切如旧,看不出丝毫的异状。


    而余甘子每每碰见郁青临时,总觉得他说话也勉强,笑更勉强,可谁也不敢去南燕雪前头提这件事,更别说替郁青临求情了。


    一时间,郁青临似乎又成了外院一个不得近身伺候的小郎中,老天爷好像真就不会让一点好事发生在他身上,更何况是一亲芳泽这种美事,简直像是给郁青临的诱饵。


    夜深人静的时候,郁青临仰在床上想,‘起码是个很甜很甜的饵,就算将军因此厌弃了我,我总还记得这些日子。’


    他虽这样劝自己,但其实很不甘心,既又觉得自己大错特错,又觉得自己全然无错。


    他记得这些好日子,南燕雪也记得从前在燕北的日子,她把那些故去的人也带了回来,白天活在泰州,夜里活在燕北,郁青临觉得这不好,折损她的身子,可这就是南燕雪自己想要的。


    但换言之,南燕雪连夜梦魇,深思倦怠,长期以往有碍寿数,那满府的活人要怎么办,她摒弃前程也要把这些人带回泰州安顿,难道不做长远打算?这样岂非食言?


    郁青临在心底是知错不认错的,但在孩子们院里的时候,他又总在通往正院的门洞边徘徊不定,盼着南燕雪忽然出现,狠狠责打辱骂他一顿泄了愤,若能原谅他,他能把这天底下所有认错认罚的低贱之语都说上一遍。


    郁青临捂在被子里蒙了一脸汗,还是睡不着,坐起身抹干湿乎乎的一双眼,随手抓了本书来,一看,是他自己亲手抄录的那本,教人如何多交不泄,令女子诧媚开颜的房中之术。


    郁青临把书砸在脸上,哀嚎一声重新倒回床中去,觉得简直是老天爷在嘲弄自己,他学这些根本毫无用武之地,两人夜里并没有相处的功夫,院里孩子出出入入,又不好白日宣淫,再加上南燕雪多少有些情致冷淡,定力又足,所以两人间还不曾有过欢好。


    郁青临正是年少时,挨一下就起兴,不挨也起兴,画苑里的夜色清幽被他毁成满床的污糟,若非他是郎中,还懂得保养己身,只怕要夜夜如此。


    屋里好生憋闷,原来是郁青临关门时忘了留窗,眼下已经是夏,他床褥上一应换了薄被草席,只要窗户一开,湖风习习。


    郁青临在窗边站了一会,索性往外头去,没走几步就遇见了正带人巡夜的乔八。


    郁青临同他们几个道辛苦,乔八没吭声,只是忽然面上抽筋,嘴歪眼斜。


    “是不是受凉风,面瘫了?”郁青临一急,忙要拿针给他大扎特扎一通。


    “不是不是不是!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把这针带在身上?!”


    乔八宁愿挨棍子也不要挨针,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郁青临又看看他,脸都正常了。


    乔八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差点还要挨‘瞎子’一把针扎,他使劲把脑袋往后头别了别,就走了。


    郁青临看出他意有所指,便顺着他所示的方向走去,可是走了好远,都快走进山水居去了,也只偶尔有守夜的仆妇被他惊动。


    “虎子?”郁青临蹲下身,看着那头朝自己走过来的大狗,在将军府里过了两个年,虎子已经十岁了,但因为养得好,所以看起来一点老态都没有。


    “今天怎么不在小旗他们屋里睡,是不是嫌热,出来纳凉?”郁青临揉揉它的脑袋,跟揉小孩是一样的,虎子叫了两声,咬着他的袖口就把他往山水居里扯。


    郁青临有些不解,但还是跟着虎子走了进去。


    虎子一路拽着郁青临去了角门处,角门竟然敞开着,湖风掠过旷野,将琵琶声带进郁青临耳中。


    他怔怔走了过去,只隐约看见一人抱着琵琶盘腿坐在湖边长廊尽处的长亭里,琵琶声声如诉,数不尽的思念与哀愁。


    郁青临知道了南燕雪的笛是阿苏和常风教的,所以她才会让郁青临往后教给小铃铛。


    至于琵琶,他先前只知道她会,后来又从翠姑口中得知,她的琵琶是同军中一个火头兵学的,这火头兵还是阿苏和常风两人的养父,老爷子不知是打哪学来的琵琶,生得魁梧彪悍,抱琵琶的样子简直跟东方持国天王提多罗吒差不多。


    琵琶难学,阿苏常风都不会,但南燕雪学会了。


    “将军那时做先锋官,叫阵的时候敌军推三阻四不出人来战,将军等得不耐烦,就在马背上弹琵琶,她叫阵时常穿一身银白的盔甲,抱一把漆黑的琵琶,琵琶奏得飞快,迸如刀光,等她弹完,敌军气势也颓了。”


    郁青临那时坐在厨房捧着饭碗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描摹着,简直听得入迷,很遗憾未能得见南燕雪如此风采。


    而如今真见到她弹琵琶了,却已不是在那苍茫戈壁间恣意潇洒的银甲先锋官了。


    那琵琶声奏不出刀光剑影,像雨后从飞檐上坠进湖里的水珠,声声如凿诉情愁。


    南燕雪很难过,而郁青临就是那个让她难过的原由。


    郁青临想赎罪,想用自己的全部,自己的一生去赎罪,即便这罪过在他人看来根本不存在,郁青临也想匍匐在南燕雪的脚下,祈求她的原谅。


    郁青临在长廊上朝南燕雪走去,琵琶声都未断,却又响起一声破空音,他直接被自亭中飞来的一块石头击进了湖水中。


    第59章 那湿淋淋的样子,那秋水盈盈的眸子,简直像只初出茅庐,犹豫着该不该来


    南燕雪但凡出手,就没有手软的时候。


    郁青临被那一击飞石打得叫不出声,落在凉透的湖水里又呛了好几口,他扒在岸边喘了几口,爬起来再往湖心亭中去,那动作几乎都没有一丝停顿,南燕雪的飞石也没有迟疑,郁青临走了一丈路,又被打进湖里了,他索性往水中扎去,旱路不成走水路。


    南燕雪早该知道,一个人的性格总有两面。


    郁青临坦荡坚定,也就意味着他有些自我,他认为南燕雪该好好吃药治病,就算是瞒着她偷偷做也会做。


    郁青临温柔深情,随之而来的就是敏感与偏执。所以南燕雪一开始就觉得他棘手,并没有错。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美色所迷的一天。


    初夏深夜的湖水还是很凉的,郁青临浮在水中,趴在亭角望着她,那湿淋淋的样子,那秋水盈盈的眸子,简直像只初出茅庐,犹豫着该不该来勾魂的艳鬼。


    南燕雪抱着琵琶看向他,多少天了,就这一个目光就让郁青临眼圈都红了。


    四面乱风阵阵,将南燕雪松散的灰纱宽袍和披散的黑发都吹得浮动起来,彷佛她也端坐在无形而澄澈的水中,空灵随意,不似他这样狼狈。


    南燕雪还以为他会求情求饶,又说上一堆大道理,但郁青临却哽了一会,抬手抹眼泪的时候还差点被个暗旋推走,道:“我害将军这样难过,我不应该。”


    南燕雪一时无言,她倒也不是第一次见男人哭,南榕惠死前喊娘的时候流泪了,他甚至闭不上眼,范秦给他合了好几次眼都没有合上,最后一边痛哭一边咬裂自己的衣摆替他盖住眼睛。


    常风葬养父时忍哭忍得身体发颤,最后投进阿苏怀里才哭了出来。


    小旗哭简直是家常便饭,被人抢饭会哭,崴了脚会哭,削了点肉也会哭,但影子密探另外那十一人或散或死时,他却没哭,他只是好像也跟着丢了一部分,死了一点点。


    而郁青临哭时不出声的,只是红了眼,一味掉眼泪,模样很悲也很美。


    见南燕雪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他又觉得流眼泪很丢脸,使劲用湿漉漉的手去搓揉,但也只能是把脸涂得更晶莹了些。


    南燕雪看见他身后的水波有异样的起伏,仅仅是脊背一线,就有小臂那么长。


    郁青临一点都没留意到,满心满眼只盼着南燕雪能开口,同他说上一句话。


    南燕雪抬臂急急一挥手,郁青临见状连忙撑臂上岸,道:“将军?”


    南燕雪依旧没什么要同他讲的,郁青临的样貌合她的胃口,性子讨她的喜欢,她完全预见自己的心动,却没有预见自己的软弱。


    她心里对郁青临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光了,这让她更生自己的气。


    南燕雪站起身,从郁青临身边走过,这湿淋淋的人用湿淋淋的目光望着她,南燕雪只要多看一眼,恐怕就走不脱。


    南燕雪隐约瞥见那条巨大的黑鱼沿着长廊一路伴着她游,只她略一顿足细看,鱼儿不见踪迹,似乎潜入水中。


    这一停顿让郁青临看见了希望,“将,将军。”


    他的声音打着颤,因恐惧而非寒凉,南燕雪硬起心肠不理会,快步离去。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乔八爬上墙头,又被龙三一拳头打了下去。


    龙三远远瞥见郁青临一个人坐在亭中动也不动,也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郁青临在湖边坐到天亮,渔户抛网时叫的号子惊奇芦苇荡中水鸟无数,郁青临也被喊醒,觉得自己像一片浸湿后又晾干的纸张,动一动,浑身是裂。


    他慢慢起身走回去,看见角门开了一夜,虎子睡在秋千架下,龙三横在秋千架上。


    郁青临缓步走过来,守了他整夜的一人一狗睁开眼睛看过来。


    郁青临惨白白的,垂了垂眼,道:“多谢。”


    龙三道:“将军不是一般女子,你就非得是她吗?”


    郁青临想了一会,道:“非得是。”


    “将军你可强求不来。”龙三又道。


    郁青临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这样?”龙三在郁青临这年岁时那叫一个风流,在燕北相好的不少,多情亦是无情,他对谁都没一个真切的,倒是挨过的巴掌还热辣辣的。


    “求神佛的时候不也是求自个的,也不真求神佛。”郁青临道。


    龙三这么个浪荡性子的人居然听懂了,他也不再说什么,松了松筋骨,道:“行吧,各人有各人的的修行,将军就是你的修行。”


    郁青临给自己灌了几碗药,所以泡了湖水又穿着湿衣吹了一夜的冷风也没有生病。


    他一切如旧,照顾府中诸人,偶尔去学堂代课,甚至连给南燕雪的药膳也照做不误,只不过这次的每一道药膳都附上了一张小笺,上面清清楚楚写明了所用的食材、药材、药性、效用,丝毫不敢隐瞒。


    余甘子对药理很有兴趣,那些小笺就都由她收着了,集成一沓,她闲时翻看,发现效用里头始终都没了安神这一样,她这才意识到郁青临和南燕雪之间在闹什么别扭。


    南燕雪和余甘子恰恰相反,一个逐梦,一个躲梦。


    不过停了那些安神的药膳之后,余甘子的噩梦也没有卷土重来,甚至有一夜仆妇给她留的灯烧尽了,余甘子本来想起来重新点燃,但她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握住那把匕首,想到自己在将军府,心里就安定了,合上眼不多时就睡着了。


    只不过入了六月,蒋盈海续弦,南榕林嫁女,蒋家南家都有喜,余甘子更是‘双喜临门’,喜得都要呕出来。


    送信的小厮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竟躲在学堂和将军府之间的小街上等着,看见孩子们下学就冲着余甘子过去了,他以为都是孩子,根本不担心什么,只差点没叫辛符把骨头踹断。


    南期朗也探头探脑的,小街本就不宽敞,车马都停在外头,原本只有接南期朗的一辆车,但今日还有一辆,南期朗望了望,想起今早听见父母在桌上的只言片语,他忙轻声对余甘子道:“余甘子,好像是蒋家来人接你了。”


    余甘子看向那个小厮,伸手一拦辛符。


    那小厮果然忙不迭叫‘姑娘’,哭着说自己是来接她回江宁随送嫁的队伍一并回江宁吃喜酒的。


    “吃谁的喜酒?”骆女使缓步走出,问。


    小厮犹豫着不说,余甘子就要走了。


    “自然,自然咱家爷要娶南家二房的姑娘做继室了。”


    余甘子并不在乎蒋盈海续娶,她只是不想回蒋家,也不想姓蒋,不喜欢别人叫她蒋四娘。


    若是能改,随南静恬、南燕雪姓南也好,或者干脆就姓余。


    余甘子倒退一步,做出极难承受此事的样子,悲痛万分地捂着帕子跑回府里去了。


    孩子们都追去宽慰她,骆女使叹一口气,道:“续娶就续娶吧,孩子还在守孝,去了也不能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替她爹助兴,大热天的何苦叫孩子走这一趟,回了吧!”


    骆女使将人打发走,再进府里,就见余甘子正在东苑花园里同弟妹们一块踢毽子,见骆女使进来了,她跳起来一勾腿,把毽子踢给小盘,笑着朝骆女使走了过来。


    骆女使也算看着余甘子一点点变得爱笑起来,一点点听她的筝音从沉重变得轻松,即便是弹奏思亲之曲,底色也是哀痛而不愁苦的。


    倒是夜里偶尔的笛声非常凄楚,而且越吹越好,催人下泪。


    骆女使每每听见,都觉得年轻真好,这小情丝,这愁断肠,这所经所历所思所悟都是体验,还白给她这觉少的老人家听曲。


    “女使您就别开玩笑了。”郁青临道:“我还大半夜摸到将军床上去?就算,就算乔五哥他们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我进去,只怕我还没挨到床帐,将军又不知是飞个石头,还是飞个砚台,还是飞个刀子出来打我。”


    光是那天挨的两记石子,腹上的青紫瘀斑到现在都还没褪完,好歹没内伤。


    骆女使笑得肚皮都痛了。


    郁青临道:“凡事从长计议,您给我留条命才能计啊。”


    “唉,这都是情趣,从前公主身边的玉玲珑就是这般复宠的。他那身袍子我还记得什么模样呢,要不要画下来,你给做一身?”


    “不,不好吧?”郁青临一边说一边去拿纸笔。


    骆女使提笔画了几道,一本正经说:“好了。”


    郁青临瞄了一眼,气得脸通红,晓得骆女使又在逗他,仰脸看了看庭中树,道:“这样式,何必劳烦裁缝剪一刀,我上树找两片大点的叶子遮一遮不就行了?”


    骆女使哈哈大笑。


    “我觉得将军不喜欢这样的。”郁青临又瞄了那张纸一眼,认真道。


    “那将军喜欢什么样?”骆女使饶有兴致地问。


    “将军喜欢,”郁青临想了半晌,将手里两片叶子撕得稀碎,昂起头又低下头,不太有把握地道:“我这样的。”


    骆女使道:“哎呀呀,羞不羞?”


    郁青临真是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只有咱们俩啊,女使别说出去。”


    骆女使抿着唇角拂掉他肩头的虫叶,道:“你有这样的心气就好了,你是能过日子的人,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要紧,旁的都是虚的,将军很知道这个道理,只防着别有旁人趁虚而入就好了。”


    “什么?女使瞧见了什么?”郁青临急急问。


    骆女使道:“将军出出入入,道上碰见的花红柳绿可不少,还有那些个夫人登门,边上除了跟着婆子婢女,竟还跟着清秀仆从,到底是泰州城中风气大改,还是意有所图呢?”


    第60章 “但既然有将军同行,那我就想自己去。”


    这段时日,外院的人也顾忌郁青临心思郁结,但凡有客登门,若是不紧要的,让她们把话留在外院就是了,或者小芦和翠姑会去一见。


    所以郁青临还没瞧见那些夫人带了什么样的仆从登门,只这几日稍稍一留意,发现骆女使所言不虚。


    譬如那位通判夫人吴氏除了婆子外,身后还坠了个貌若好女的男子,听说是她远房侄儿,特也来书塾求一份助教的差事。


    书塾是缺人手,所以也没一口回绝,但施老夫子同那男子共事几日,觉得他眼高手低,就回了府里,让他走人了,那男子还振振有词,气得施老夫子给了他一戒尺。


    再就是长街上多了些个书画摊子,若不是骆女使提点,郁青临还真想不到那些男子都是为了守南燕雪出门,难怪每天做不了几文钱的买卖,还能打理得油光水滑,这都是在下本钱,好以小博大啊。


    这些人,南燕雪其实是留意到了的,但一眼扫过去只见他们各个手无缚鸡之力,神色轻浮,小盘一鞭子能抽飞十个这样的,便不在意了。


    至于为什么没有壮汉,可能是因为将军府已经全是这样的男子,若南燕雪喜欢这种,岂能轮得到外人?


    郁青临不知道南燕雪根本没把那些人放在眼底,只觉自己腹背受敌,心肝都似火灼。


    这一日,张小绸今日来接儿子下学,正好进来讨一口茶喝,还送了些瓜果给南燕雪。


    郁青临道上碰见张小绸,见她还是一个乳母一个婢女相陪,并没多什么俊俏小郎君。


    他略松了口气,只听张小绸道:“好些日子不见郎中你了,怎得清减了?”


    郁青临总不能说自己害了相思病,自己给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只得与她寒暄了几句,看着她往正院里去。


    “香瓜、枇杷都是自家庄子上的,这水蜜桃和猕猴桃是我娘家送来的,猕猴桃虽是山中野果,但因我娘很喜欢吃,所以爹爹在我小时候就开始移栽培植,将军尝一尝,酸酸甜甜的,一点都不涩口。”


    张小绸替南燕雪簪了一块递过去,南燕雪也赏脸吃了,道:“是不错。”


    “将军喜欢就太好了,这回我爹还带了两株老藤树来,可以移栽,郁郎中是个会侍弄草木的,请他劳心些,以后年年有的吃。”张小绸道。


    南燕雪淡淡说了个‘好’,南家要办喜事的帖子就是这时候递进来的,张小绸叹了一声,道:“是阿柔要嫁了,给蒋盈海做续弦。”


    南榕林的人往江宁去了几趟,蒋府的人也来了几次,所以南燕雪早就知道了。


    “南榕山有何反应?”


    “这样算来蒋盈海到底还是南家的女婿,大哥不论背地里如何,面上总还要笑脸相迎的,”张小绸道:“我明日还得回去帮着布置,大后日送嫁宴,将军会回去吗?”


    南燕雪当然是不想去的,只不过那帖子还有一封是给余甘子的,余甘子已经不回江宁,身上虽带孝,但也过了一年多,蒋盈海这做夫君的都能再续弦,她这做女儿的,也要给亲爹些脸面。


    这一去又很棘手,大房同二房间新仇加旧恨,亲爹娶小姨,真是要乱成一团浆糊了。


    “蒋盈海自己来迎亲吗?”南燕雪问。


    “对。”张小绸想了想道:“原本好像是让送嫁队伍自己去江宁的,后来又说亲自来迎,对大房说毕竟是妻妹,要给些脸面,对二房又说自己看重阿柔。这样说来,阿柔好像还真有两下子。”


    “那我送余甘子回去赴宴,这旧姐夫新妹夫从前多次登门我未曾见他,这次一定要见一见。”南燕雪道。


    张小绸玩笑道:“那这位旧姑爷新姑爷,一定是高兴坏了。”


    南燕雪想了想又问:“南静柔是不是那个下巴上有颗痣的?”


    “是啊。”张小绸道。


    “我记得她样貌不算出众,只一双眼睛很灵,凡事爱争爱抢,二房院里那几个姊妹,她是最厉害,刘氏难道是专门挑她去给蒋盈海添堵的?”


    南燕雪本来不想管也不想问,但南静柔她隐约还有些印象,这堂妹的性子是同名字截然相反。


    “听说本来是选了阿妍的,但后来蒋盈海在园子里又碰见了阿柔,不知怎的就偏要她了。”张小绸用帕子掩了掩鼻,道:“阿柔样貌虽不及静恬,可有些风情,原本那嫁妆少得可怜,她是闹了一场,才逼得二嫂从彩礼里又拿了些给她做嫁妆。”


    “南静恬那样的下场,她没看着?还争着抢着去?”南燕雪还以为南静柔是被蒋家的富贵迷了眼。


    “她清楚,自家姐妹,谁不清楚?”张小绸道:“便是这样才去抢来的,阿妍性子软,在蒋家哪里能活?能去个商贾家是最好,左右她们这些个庶出的女孩最后都是称斤称两要卖了,好给嫡兄弟铺路的,阿柔大抵是觉得自己性子厉害,替了姐姐去,只是想两人都能活命罢了。”


    南燕雪有些惊讶,蒋家那些庶女与她差了些年岁,她又早早离了南府,实在太不熟悉了,不知竟有这样的心性。


    “那你帮我拿件首饰给她添妆吧。”南燕雪从柳氏那匣子首饰里捡了支金簪子,道:“既是我娘的,也是南静恬的,归了我,再归了她,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张小绸站起来替南静柔谢过她,道:“怎么会不吉利?起码叫人知道这是静恬的首饰,知道她是原配的妹妹,再叫她们晓得这是将军所赠,也算一份底气。”


    张小绸替南静柔觉得欢喜,她好像忘了那是南榕林的女儿,只觉得是可怜的姑娘。


    送这只金簪给南静柔,余甘子也没有什么不满,蒋盈海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蒋家又不是什么富贵窝,余甘子是哑了又不是瞎了,怎会去记恨南静柔?


    ‘娘死的时候,几位小姨轮番陪我跪过灵堂,六姨烧纸钱时还说真暖和,我气得瞪了她一眼,她好像就等着我看她,反而一笑*,说,还是活着好,死了连冷暖都不知道。’余甘子顿了顿,又写,‘能劝我活的人,总比逼我去死的人要好。’


    南燕雪和余甘子这一回去南家赴宴,不打算在南家住,三泉庄的主人院已经很久没人去住过了,南燕雪这一回就要去住。


    郁青临也寻了个由头要去泰兴,站在夜风边上磕磕巴巴说:“药田里的金银花和薄荷正是采摘的时候,这两样药材府里用的多,我想去盯着些,尤其是薄荷,要赶着摘头刀的。”


    南燕雪扫了他一眼,郁青临又紧着说,“三泉庄上的西瓜再过月余就熟了,我吩咐了药户要制一些西瓜霜,眼下正是时候去挑瓜。”


    “这些活计这样要紧,你何必问我,自去办就是了。难不成我不出门你也不出门,就在家中不干事?”南燕雪道。


    郁青临见她不悦,不敢再说谎,就道:“本来让小吉去也行,但既然有将军同行,那我就想自己去。”


    周围都是人,各个都在忍笑,南燕雪更气这奸猾的傻子。


    “为啥?”辛符‘啪’一声拍死了一只落在他腿上的蚊子,愚蠢地令人发指,“将军又不是什么驱蚊的香包,你老黏着将军干嘛?”


    余甘子被气得都差点能说话了,一把揪住辛符的嘴。


    众人借着余甘子这举止都笑出来了,她连忙松手,辛符揉着嘴不解地看看她,道:“嘎?嘎?你要我学鸭子啊?”


    余甘子拿帕子一掸,示意辛符去给郁青临牵那匹叫做银丝的白马去。


    辛符会意,跑去了,余甘子自己踩着马镫上骑上夜风的马背,舒舒服服搂住南燕雪。


    南燕雪都反手伸过去摸到余甘子脸了,到底没舍得下力气拧她,只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


    一行人骑马到了泰兴,郁青临没跟着南府,先去药田巡视了一圈,然后去了三泉庄。


    庄子上早得了消息,有几人正恭候着。


    “您是郁郎中吧。”迎上来这几人郁青临虽不能一一叫出名字,但都知道他们是从燕北来的剩员,便笑着点了点头。


    “秦爷这两日都在药田上,您有什么就同我说。”打头的这人叫王三,一听郁青临管自己叫王伯,更是笑容可掬起来。


    “我知道,我也是药田那边刚过来的。”


    庄子上给郁青临备了院子,离主人家的院子有些远,本就是待客用的偏院,但一出角门正好是瓜田。


    郁青临瞧了瞧东西都俱全,虽不是样样簇新,但也干净。


    他心里系着药事,并不觉得怠慢,只问:“将军住的院子打扫好了吗?这次将军的小外甥女也跟着一并住过来,一应被褥都要换新,还有盆架、澡豆、浴桶之类的,都要新的,要两份。将军院里的小厨房能用吗?灶洞清一清,别窝了什么猫儿,再留上火,免得将军要吃喝。”


    “哎呀,浴桶没备,小人这就叫人买去。”王三又道:“那要给将军备点什么吃食?灶上有面有饭有馍,也是有鱼有肉,田头有菜。”


    郁青临听灶上备得齐全,倒不必他多做什么,只道:“多备些时令菜让将军挑,嫩蚕豆、南瓜花什么的,不必一味弄些大鱼大肉的。”


    王三应了,瞧着郁青临要去瓜田,忙叫几个下人跟着。


    “还挺把自己当个人物,指指点点的,买东买西的。”王三身后,有个大脑袋的汉子道。


    王三气到:“你小子屁话怎么这么多?人家说的也没错,天热不得洗澡,光用瓢子淋啊?咱们置办妥当了,府里以后来人还常住呢!谁像你这一身臭哄哄的,等会将军回来,你少前头凑!”


    大头很不服气,落在后头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


    另有个残了指头握不住刀的汉子方才也和了几声,见大头遭了王三训斥,皱眉看向角门处,咬牙低声道:“这骚浪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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