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知道伺候是什么意思吗?”


    南燕雪一出来就看见郁青临屈膝在捡任纵的信。


    算上这封,他共寄来了四封信。那些信南燕雪也看了,不过是些嘘寒问暖的话,也会提及从前军中诸人的现状,也会问起南燕雪的近况,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南燕雪一封都没有回过,没什么好同他讲的。


    郁青临拈着信抬头望着她,眼睛里的心思像水一样淌来淌去。


    ‘将军身上穿的是,寝衣吗?’


    南燕雪身上的也是新衣,泰州出茧绸,自然也少不了好裁缝,好绣娘,不过她身上这件松松软软的袍子没有绣花,只是一袭柔白。


    郁青临越是不去想,越是想,越是在心里骂自己无礼,脑海里的念头就越无礼。


    影影绰绰最旖旎,明明暗暗更销魂。


    他将信递过去时,索性想看个仔细,好绝了心思。


    也巧,抬眸时两滴凉凉的水珠子从她乌发尖尖落下,掉进他眼睛里。


    南燕雪就见他的双眸被水打得湿漉漉的,眼睫都揉得飞翘。


    她将信从他的指尖抽走丢在桌上,只听郁青临有些担心地问:“是有谁在威胁您吗?”


    南燕雪在桌边坐下,闻言眉眼一动,问:“你觉得这信是威胁?”


    “否则,谁用刀尖做火漆印啊?”郁青临理所应当地说。


    南燕雪笑了起来,她此时是觉得真好笑,眼睛弯弯,唇角翘翘的。


    若是冷笑,唇角是平着扯开的,眼睛微微一眯,根本没有笑意。


    “如若不然?”郁青临问。


    南燕雪看着那封信,道:“就不能是示爱?”


    郁青临以为这是个玩笑,可忽然想起这信是从那件紫貂裘衣里掉出来的,而这些裘衣并不是南燕雪要的,且因价格昂贵,押船的叔伯也不会自作主张。


    那么,是礼物吗?


    他想起小芦流露出的那丝厌恶,想着,‘不讨喜的礼物?示爱,难道真是示爱?从前在军中认识的?这人是在纠缠将军吗?将军应该不喜欢他……


    “回神啊。”南燕雪觉得郁青临在她跟前有点放松过头,还一愣一愣的,“你来我房里是干站着做烛台的?瞪的一双傻眼。”


    漂亮的,明亮的一双眼。


    郁青临赶紧把小药箱提到桌上来,也不知是有意无意的,刚好压在那信上。


    诊脉时,这屋里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有一种药香渐渐晕上来。


    ‘为什么会这么香呢?’郁青临实在是不明白,‘药浴的药材是我亲手配的,骨碎补是苦的,当归是苦的,刘寄奴是苦的,牛膝是苦甜的,党参是苦甜的,姜黄和桂枝倒是香的,可也不是这种香气,小芦姑娘私下添香料了吗?’


    “郁郎中,我是不是命不久矣啊?”


    南燕雪就看着他面色凝重地沉默着,然后又忽然醒了醒神看向自己,脸忽然就更红了。


    “当然不是!”郁青临忙道:“将军不要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了。”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南燕雪抽回手,往圈椅上一倚。


    去岁冬日里,这各房院里的圈椅、团凳都还光秃秃的,今年才入秋,团凳上也安了坐垫,圈椅上也挂了椅披。


    郁青临搬到画苑里时,帐子、床褥都已经换厚了,桌椅都穿上了秋衫。


    南燕雪屋里这张黑银色的椅披是最大的,把整张圈椅都盖住了,料子也是最好的,像是落在墨池里的丝丝月光。


    她的头发束得很低很松散,披在肩上身前,像是背后椅披里的墨色晕了出来,只将她素白的一张脸孔描绘得清雅又诡谲,像是一副本该束之高阁,无缘得见的古画,被一阵不知由来的风卷落,意外垂在郁青临眼前。


    那香气,他终于是分辨出来了,是南燕雪的体香,竟然是一种温暖的,如金秋麦芒一样的香气。


    “好看吗?”南燕雪问。


    出乎南燕雪意料,郁青临并没露出什么惊慌失措的表情,也没有羞怯难堪。


    他只是静静看着南燕雪,认真点了点头,他点头的时候还在眨眼,像是双份的肯定。


    南燕雪想笑话他,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不出,可能是因为他太郑重,又太真切。


    她自己好看又不能天天照镜子,还是对面坐个美人养眼。


    她喜欢的美人最好是清俊漂亮,但别那么脂粉气,她已经捡了一个,却犹豫着该不该享用。


    “将军近来,心情好些了?”郁青临问。


    南燕雪想了想,道:“是。”


    行军打仗要动脑子,权力倾轧要耍心计,对于南燕雪来说,后者比前者要更累人。


    现如今她没资格去争什么要什么,她用自己的军功和前途换了一堆没人要的‘破烂’,当成宝贝千里迢迢带了回来,窝在这间老宅里企图一样样修好他们。


    “那就好,旁的缺损虚亏之处,咱们慢慢调养就是。”郁青临说。


    原来在这个小郎中眼里,她也是坏掉的。


    梨膏清冻是茶色,盛在勺子里还是冻住的,唇舌一含就化掉了,酸甜爽滑,吃起来很有意思。


    郁青临一边慢吞吞地收拾药箱一边说:“吃了清膏占了肚子,安神药就该喝不下了,我给将军烧一丸香吧。”


    “烧吧。”南燕雪答应得很干脆,安神药都停了,一丸香也不会怎么样。


    郁青临把药箱搁到脚边,扔在桌上的信又漏了出来,南燕雪顺手拿过来撕开看信,入目便是一声‘阿雪’。


    如今,这么叫她的人就只有任纵了,他像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每封信的开头都是这样,令南燕雪更加厌恶。


    这封信写在燕北的夏天,任纵说营房里的骆驼产崽了。


    那骆驼是南燕雪牵回来的,她那时是前军先锋官,探路时遇上了沙暴和这只小骆驼。


    小骆驼那时候大概一岁,很小,不像大骆驼那样一蹲下就稳若泰山,南燕雪看得出它也很害怕,带着它躲在一块大石后面,一起熬过这场沙暴。


    任纵的字说不上好坏,中规中矩的,看起来像沙地里一块块石头,硬邦邦的,文笔也谈不上,武将写折子够用就行了。


    余下的内容再没什么南燕雪感兴趣的,一缕香烟从信纸上方腾了起来,南燕雪把信纸一折,按进香炉里烧掉。


    原本阴燃着的香丸顺着纸张腾烧了起来,折着的信纸像蚌壳一样颤抖着打开了。


    那火苗晃动着,只照亮了两个字——‘阿雪’。


    郁青临想要避开视线时信已经烧完了,他心里忽然冒出一点点的莫名其妙的愤怒,随后他才意识到,这好像是嫉妒。


    郁青临很少有嫉妒这种情绪,所以挺陌生的。


    嫉妒原来跟愤怒这样相似,甚至更尖锐更复杂,充斥着渴望。


    郁青临没有走,挽着衣袖用香箸将余烬从香丸上拨开,鼓起勇气轻声问:“将军要回信吗?我可以伺候您磨墨。”


    南燕雪其实能猜到这小郎中心思,他同沈元嘉不一样,大概没想借南燕雪的势得到什么,只是想有一个安稳的地方,眼下这般做个郎中兼夫子最是稳妥,若是侍奉到床榻上,哪天弄得她不高兴了,被扫地出门岂不失算?


    “磨墨?”南燕雪忍不住笑,道:“你磨得好吗?”


    郁青临有点没听懂,如实道:“如果将军是求快,来回直推很快就出墨了。转圈磨会慢一些,但墨汁细腻,渗纸更深,落笔时也会觉得墨汁更好控制。”


    南燕雪轻笑了一声,只是一个轻哼,但莫名旖旎。


    她抬手轻轻一招,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拢进手心里。


    郁青临将香箸搁下,把香炉盖子盖上,走到南燕雪近旁去。


    南燕雪倚在圈椅里没有动,又勾了勾手指。


    郁青临又走近了一点,腿都抵着圈椅扶手,不能再近了,再近他就要坐到南燕雪怀里去了。


    他在她清冷的目光中缓缓屈膝,从俯视变为仰视。


    跪下时,郁青临有些不稳,一手按住了圈椅的扶手,当他想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南燕雪忽然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其实她没有施加力道,她只是把手放了上去,拇指轻轻在他手背上摩挲而过,只这样,郁青临便如被上了枷锁般动弹不得。


    “瞥见一封男子书信里的只言片语,怎么就叫你这样心神不稳了?”南燕雪的语气有些嘲弄,“我难道是你的妻吗?还是与你互通心意了?”


    郁青临觉得很羞惭,只嚅嗫着唤了声,“将军。”


    这声将军叫得倒是真好听,令南燕雪心里酥麻麻的,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指背已经在郁青临面颊上轻轻抚弄了。


    她碰过的每一处肌肤都变得又粉又烫,两颊是这样,耳朵是这样,脖颈也是这样。


    郁青临的喉结在她指腹下滚动着,他的呼吸简直毫无章法,一会乱得像是无序的风,一会又安静地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南燕雪触上他的眼睫,像在捉一只小小的蝴蝶。


    “知道伺候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郁青临竟然很果断地说了知道,可他的眼神明明在说不知道。


    南燕雪收回手,见他目光追随,似乎沉浸其中,连门被推开也无丝毫觉察,只忽然就被南燕雪摁下了脑袋,整张脸都埋在了她腿上,她的袍袖也覆到了他身上,像床帐一样将他遮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不想叫小芦看见郁青临这样子,明明那天沈元嘉被责问时,小芦就在书房里听着。


    “将军,郁郎中走了?”小芦只看见南燕雪坐在圈椅上,靠在桌上拿着香箸把玩,她把那香炉捧到内室去,又走出来道:“您也早些安置吧。”


    南燕雪的腿丰盈有力,郁青临只能在腿间寻到可供呼吸的缝隙。


    “好,你去歇吧。”南燕雪说。


    郁青临的脸很烫,呼吸更烫,那气息如游丝般寻着入口,探弄着。


    在门关好的那一刹那,南燕雪有些恼怒地扣着郁青临的下巴掰起他的脑袋。


    郁青临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下巴都快被卸掉了,面上露出痛色来。


    南燕雪这才缓缓松开手,抬腿时,她的足恰好抵在他腹下。


    郁青临这时倒想着躲了,几乎是慌不择路,额角磕在圈椅上,后脑撞在桌沿上,但被南燕雪一把揪住衣襟扯了回来。


    两人离得这样近,鼻尖几乎都能撞在一起。


    郁青临没有再躲了,即便这样龌龊的把柄被她踩踏着,他也不想躲了,只是微微垂下眼睫,看她近在咫尺的唇。


    可南燕雪看见他这个神情,却忽然松开手,仰回那高高在上的古画里了。


    郁青临跪在凡尘里望着她,只听她道:“出去。”


    第42章 难道不该杀之以除后患吗?


    守夜的仆妇只给郁青临引路开门,旁的半句闲话也不会有。


    不过出了门,迎面又正好撞上守夜的亲卫。


    自余甘子住到正院里来,亲卫就不在廊下守夜,而是在外头了。


    今日轮值的亲卫那么巧是乔八,若是乔五哥就好了,哪怕郁青临是光着出来的,他至多脱件衫子给他,而不像乔八这样,一见他腮帮上的掐印子和别扭的神情,眼睛都瞪得快掉出来了。


    乔八不敢对南燕雪的事有所置喙,为避免自己失言,他高高努起嘴,把整张脸撅得像个油壶。


    郁青临也没心情去管别人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心里都还是一团乱麻,走在路上头重脚轻的,倒进床铺里的时候,只觉魂魄还被南燕雪紧紧掐着,踩着。


    秋夜不冷不热,最好安眠。


    但南燕雪有些睡不着,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还是因为误饮了公主的暖身酒,若不是公主府里那些男子不合南燕雪的喜好,恐怕她这院里能再多一个侍宠。


    公主喜欢很蛮壮的汉子,俯下身的肩背简直像一只虎豹,但她也喜欢阴柔美丽的男子,趴在榻上一回眸,简直妖娆得像一条美人蛇。


    再就是公主那时来燕北军中抚循将士,曾对任纵有些意思,阿苏和常风那时候都还在,他们仨一起看他的笑话,还为了美酒卖了任纵营帐的位置。


    任纵只能说自己有心上人,就是南燕雪,而南燕雪的第一反应就是骂他拿自己当挡箭牌!


    公主没生气,因为她觉得任纵并未说谎。


    安神香盈了满室,南燕雪到底还是睡着了,还是无梦的一夜。


    晨起她在湖边射完靶子,回来时就见茯苓人参糕和八宝粥已经在桌上慢悠悠地飘着热气了。


    茯苓人参糕大多时候是凉的,因为在笼屉里反复蒸热的话,糕点会被蒸汽糊烂,但眼下这糕点是温烫而软糯,边角没有半点湿烂。


    八宝粥一看就是小火慢熬出来的,面上浮着一层粘稠而细腻的粥油。


    从前在军中也经常喝这八宝粥,只是要稀很多,豆子果仁倒是杂七杂八都有,时常咬到石子磕坏了牙,阿苏的虎牙就是被八宝粥里的石子硌碎了半颗。


    南燕雪舀了舀粥,晓得这是用糯米熬出来的,又见里头还有莲子、桂圆、芸豆这几样,粥里桂圆肉放得很多,粥里几乎都是桂圆的清甜而非糖霜,莲子和芸豆熬得很粉烂,舌尖一抿就糊了。


    “这粥是翠姑熬的吗?”用料不像是翠姑的习惯,可小芦明明是去外院灶上取的早膳。


    “不是,是郁郎中一大早去熬的。”小芦道:“熬了一大锅,大家都吃呢。”


    南燕雪心想,‘果然,粥里的谷豆样样绵软,肯定是昨个夜里就浸好的。这人一夜肯定没怎么睡,还能起个大早来做饭,到底是年轻。’


    午后,那几位夫人就陆续登门,林娴和刘阿桂也来了,借着人多势众,她们倒是头一回进了将军府东苑。


    一众人进了戏楼,只见台上有人在清清雅雅唱着小调,台下案几已经摆好了,看排场要比那日舒坦多了,只是庭中站着一个男子,头戴玉冠身着宽袍,抬眸看过来时,神情淡淡。


    “诸位夫人敬请入座,骆女使随后就到。”


    “这人是谁啊?”


    在场诸人只有林娴和刘阿桂不认得郁青临,反而是其他人那天都在角门处被郁青临抓了个现行,林娴见诸人除了有些局促之外,只是惊讶却不意外的样子,脸上那神色该怎么说呢?似乎是郁青临出现在这里于礼不合,但又于理很合。


    “您竟然不知道?”那日抛话头的通判夫人吴氏做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叫林娴有些下不来台,“他就是将军院里那位啊!前些时候还传是沈家大郎吗?我看就是不及这一位得将军喜爱才落败的,咱们真是拜错佛了,找错路子了。”


    南燕雪府里的消息,林娴这个大伯母居然还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这都要怪四娘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她正想着,就看见余甘子陪着骆女使走了进来,在一旁的刘阿桂连呼吸声都重了,恨不能冲上前去现在就叫这哑巴也开口说个清楚!她娘的嫁妆就是在她这!


    林娴睇了她一眼,冷声道:“别叫人看笑话。”


    刘阿桂忍了忍气,看着余甘子的目光都能在她身上烫出洞来了。


    骆女使虽不是什么女塾师,但的的确确是在公主跟前伺候过的老人,谈吐气度一看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叫一众人都信服。


    见她一边谈笑一边信手剥了个橘子搁到余甘子手里,一众妇人都好生艳羡,只盼着是自己的女儿、孙女坐在骆女使身边。


    “各位的意思将军已经清楚了,只骆女使来府上小住是为了闲暇度日,一下收了那么些学生,叫她老人家操劳就失了将军的本意。”郁青临的心情并不很好,语气便隐含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像是仗着恩宠而分外有底气,“念在诸位有一颗怜女爱女之心的份上,将军可以将长街后的一间私宅作为书塾,另聘女师,只收女学生,骆女使若得空,会去指点音律。”


    这主意在她们听来欠了一点,因为学点什么并不打紧,要紧的是亲近骆女使,给将来多条路子。


    “姑娘们将来要嫁人,多个由头让她们聚聚也好。”骆女使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和气好说话,只多瞧了林娴一眼,道:“京中大族家中有家学,女孩也有能上学的地儿,南家的女孩也不少,出了将军这般人物,可算个风水宝地。”


    这话绝不是夸奖,林娴听得尴尬,正要开口应承接话,骆女使不痛不痒地收回目光,没有再继续说要办书塾的事情了,只当是随口说笑。


    林娴看着坐在骆女使身侧的余甘子,笑道:“我家这丫头蠢笨,让女使操劳了。”


    郁青临就势瞄了她一眼,看着林娴,他才模糊想起南期仁的脸,他们母子都是非常平淡的面孔,眼睛细长,鼻子像是被女娲不小心摁扁了,这五官放在林娴面上,再加上首饰和胭脂的妆点还算斯文秀气,但搁在南期仁就太乏味,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遮不住心思,像是阴沟里的两洼脏水。


    骆女使知道自己随口几句话能给余甘子长不少气势,又道:“这孩子身世也可怜,亏得你们这些祖辈还有将军怜惜她,我在将军府也不会久住,这些时日就烦您把余甘子留给我,解解闷也好。”


    再过三天就是中秋,中秋是大节,又有人月两圆的意头在。不论是蒋家还是南家派人来接外孙女回家过年都合情合理,若南燕雪不答应才叫无理取闹。


    林娴今日正有这个意思,还记挂着要问清楚南静恬嫁妆的事,所以即便骆女使给了她脸面,她还是笑着说:“女使既看得上这孩子,自然是要让她陪伴您的。那就等中秋那日,我接回去陪她曾外祖母一晚,随后就回来。”


    郁青临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的做派,觉得南期仁并不像她。他同南期仁交集很少,一个坐在最前,一个坐在最末,郁青临下了学就要赶紧去做杂活,根本没有功夫交际。


    他的寝室同南期仁的也不在一处,他睡的是杂役通铺,南期仁住的是两人一间的上房。


    若不是沈元嘉提及,他甚至都要忘记自己曾经和南期仁是同窗,更不知南期仁是南家大房的嫡次子,只因为郁青临仰望不到。


    反之,南家也没想到泰兴县那群卑贱的药户居然能供出一个在江宁府官学里上学的少年,不然也说不通为什么郁青临还能活着,可有这般深仇大恨在前,又窃了他的文采,难道不该杀之以除后患吗?


    郁青临想不懂,他抬眸看向林娴,林娴眼里只有对他的探究,并无半点洞察。


    他又瞧了余甘子一眼,她不知为何低垂着眉眼,但再抬眸时已是一派雅静,瞧不出什么端倪。


    骆女使再怎么有身份也只是公主跟前的女使,林娴既已经这样说,她不好再说什么。


    几首小调唱罢,添了茶水又吃了点心,骆女使开口送客,吴氏走上前来握住余甘子的手,笑道:“我家女儿与你年岁差不多,得空我叫她来同你作伴可好。”


    林娴乐得把将军府像饭馆一样大门大开,随人进进出出的,正要替余甘子答应,只听郁青临冷声开口,“不可。”


    吴氏看了看余甘子,又很快去看林娴,做出一副疑惑求助的样子来。


    林娴只得开口,斟酌道:“不知这位公子是什么身份?怎么好似能做将军的主?”


    “南夫人慎言,小人如何敢做将军的主?小人只是禀了将军的意思。”郁青临的语气并不傲慢,只是有种说不上的轻蔑。


    余甘子深知他因何如此,非常惭愧地低下了头,倒似是很畏惧郁青临,叫那一众夫人只以为郁青临得宠到了一人之下的地步。


    “将军的意思?”林娴在人前有些挂不住脸,强撑道:“你如何能知将军的意思?”


    “我不知道,难道夫人你知?”郁青临竟是寸步不让,神情也隐含不屑。


    骆女使瞧了瞧垂首的余甘子,又觑了眼郁青临,暗道:‘咦?这小郎中难道不是柔情似水,良善可亲的路数吗?怎么又转了这般张扬的妖妃性子?不过对内对外,因人而异,也是好的。’


    “将军府不比寻常府邸,时常还有公文自燕北而来,那些驿差马蹄急急,姑娘们若是常来往,有个什么冲撞就不好了。”


    骆女使开口虽是打圆场的,但这话却叫郁青临奇怪。


    ‘燕北来的公文?有吗?起码骆女使来的这几日不见得有吧,她怎么偏偏寻这个借口?’


    郁青临虽不解,但骆女使挑的这个由头倒是很能塞住那些夫人的嘴,吴氏的眼睛一转,面上笑意就更浓了。


    第43章 他笑得很纯良,但在南燕雪看来有点狡猾,像是这一招没能拿住他。


    南榕林从南静恬手里挣到的钱全吐出来了,也算南静恬还给南榕山和林娴的,剩下属于余甘子的这一份寻不见了,南榕山和林娴若是不依不饶起来,还得叫南榕林出血补上。


    毕竟南榕林有多少的家私,南榕山一定是清楚的,不过南燕雪想着南榕山不会做得太狠,南榕林是替他做脏事的人,万一真翻了脸,南榕山也要落一身骚。


    只是南榕林被南静恬这样涮了一道,余甘子若是一个人去,准是没有好果子吃。


    小哑巴不会说话,可又耳聪目明,多愁善感。


    小芦看了看南燕雪的面色,道:“将军是要陪着姑娘去吗?可咱们一家团团圆圆多好,翠姑七月里就让四六叔打好了烙月饼的锅子呢,今儿就开始烙了。”


    翠姑做的好月饼,需一只巨大的平锅,几口袋的新麦粉,一大桶菜油,还有孩子们最最喜欢的一盆子麦芽糖。


    这月饼是没馅的,用麦芽糖和菜油揉面,揉出来的面团软乎乎的,也不用怎么去发,分成一个个小圆饼摆在铁锅里,坐到大灶膛上去烧,盖上的锅盖也得是铁的,因为要在上头烧满松木炭,上下一起焗烙。


    这月饼熟得很快,大约只消一炷香的功夫就成了,样子粗粗笨笨的,但非常香。


    余甘子还没吃过这月饼呢。


    可外祖父、外祖母乃至外曾祖母都还健在,余甘子即便留住将军府,也做不到一次都不去拜会,更何况中秋是大节,又有这阖家团圆的由头。


    将军府里的桂花树都开透了,满院的芳香沁人心脾。


    这事儿余甘子心里早就有影子了,并不意外。


    ‘我一个人去。’她写,‘任凭他们怎么问我,总该觉得我说的都是实话。您若是陪我去,她们又该觉得我受您钳制了。’


    “你想定了?我去上一趟也不为难。”南燕雪道。


    余甘子点点头,在纸上画了一轮圆月。


    中秋啊。


    南家人来接余甘子去时,辛符正在外头玩,没见着也没听着。


    等中秋这日人人都在外院守着锅灶烤饼,偏就寻不见她的影子。


    辛符揣着个月饼跑到正院里来瞧了一通,想了想,又去西边骆女使的院里。


    骆女使昨日出门玩去了,起得有些迟,正在桌边用一碗小米红枣粥。


    辛符把月饼给她,掐着彬彬有礼的调门装模作样问:“余甘子姐姐不在这?”


    “不是说去她外祖家过节了*吗?”骆女使撕了一角饼子吃了,道:“嘿,喷香!好久没吃到这样粗粗拉拉又香死个人的好面饼了。”


    辛符原以为她是个很文雅很讲究规矩的老太太,弹起古筝的时候也是一副端淑模样,没想到她还会这样说话。


    “那您吃吧。我走了。”辛符道。


    骆女使用桌上一罐玫瑰糖把他勾了回来,揶揄道:“舍不得姐姐家去啊?”


    辛符根本没听懂她俏皮的语调,道:“不是舍不得,我怕她又叫人欺负了。”


    “她是去外祖家,又不是进山打猎去。”骆女使道。


    “就她那外祖家啊,”辛符扁着嘴摇摇头,说:“总是要把她称斤称两的卖了。”


    骆女使想再问,辛符却也不细说什么了,只说余甘子得待在将军府,她的日子才能好过了。


    ‘这小子倒是个外浊内清的,瞧着心直口快,这话头都递到嘴边了,却也不搬弄是非。’骆女使心道。


    骆女使在这将军府里住的很舒服,每个人每日都活得很认真悠闲。


    宁德公主说南燕雪做了一笔蚀本的买卖,但骆女使想着,也未必。


    中秋这夜,仆妇将骆女使也请去西边的花园里赏月了。


    那园子里全是人,还有很多骆女使没见过的面孔,平日不知在哪猫着呢。但今夜,他们正在月下唱歌跳舞,其中也不乏奏乐之人,使的乐器都很新鲜。


    骆女使瞧见辛符正在击打一个赭黑色的陶鼓,音色是‘叮叮嘣嘣’的,非常欢快。


    邹二毛怀里抱着的一把牛角做成的琴,弦只有一根,拉出来的琴音悠扬辽远,仿佛置身于苍茫大地。


    另有一阵空灵出尘的笛声,听起来不似寻常竹笛,骆女使有些殷切地循着这笛声走过去,只见一人背靠在廊柱下吹奏着,露出的一寸笛身分外纤细玉白,竟是骨笛。


    骆女使想看清是何人吹奏,但此时乐曲正欢,裙踞袍角翩翩飞,孩子们跳得更欢畅,小盘的头发都跳散了,黑浓浓的辫子飞扬着,一张小脸丰满似月。


    骆女使看过那么多公主府宴会上的歌舞,却没有一曲能赛得过。


    ‘余甘子错过今夜,的确遗憾。’骆女使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在舞动的人群里捉到一个安静的人。


    郁青临正抱着个拼命鼓掌的小铃铛坐在石凳上,手里在替孩子剥松子,脸却微微侧着,看向那廊下晦暗不明处的吹笛人。


    骆女使忽然就知道是谁在吹笛了。


    这一曲毕,众人大笑,坐下来歇一歇,喝酒吃饼。


    骆女使走了过去,行了礼笑道:“将军真是要叫老奴我臊死了,您这府上人才济济,您自己就吹得好笛子,竟让我这三脚猫的本事去教孩子们。”


    “女使可别这样说,”南燕雪移进月下,将骨笛塞进一只细长的黑布袋子里,“我们都是粗学来的,不识曲谱,乱奏的。”


    “就是这样才有意趣啊。”骆女使很好奇南燕雪的骨笛,但看得出是爱物,不好触碰。


    小芦道:“将军岂止会吹笛啊,她还会弹琵琶吹埙呢!”


    郁青临望向南燕雪,觉得她真是厉害,行军打仗一把好手,还会这么多乐器,不像他只会吹吹叶子哨。


    小铃铛从他怀里滑下去,跑去辛符身边,被他捉了手教打鼓了。


    郁青临将一盏晾得正好玫瑰茶递给了南燕雪,问:“敢问将军,不知骨笛用的是是什么骨?”


    骆女使总觉得他俩好像有点别扭,尤其是郁青临那眼神有点担心,担心南燕雪不接茶,还是不接茬?


    “人骨。”南燕雪抬手端茶,道。


    纵然骆女使是个见多识广,胆子很大的老太太,但都被南燕雪这‘人骨’二字吓了一跳。


    郁青临却只是眨了眨眼,随即展颜道:“人身上没有骨头是这样的,这更像是鹰的翅膀骨。”


    骆女使有些意外地瞧了瞧他,又看了看南燕雪。


    南燕雪正吃茶,满杯未开的玫瑰花苞,含进嘴里的全是馥郁香气,偏首见郁青临笑着,便盯住他的眼。


    郁青临的眸子闪了闪,月亮正顶着他照,面颊上睫毛的阴影也跟着颤了颤,像是晚风中的婆娑树影,在暗处也有风流美姿。


    他笑得很纯良,但在南燕雪看来有点狡猾,像是这一招没能拿住他。


    “知道还问?”


    辛符和小铃铛轻轻打了几个鼓点,骆女使的筝替了南燕雪的笛并入乐声。


    小盘舞着一块绸带飞进月下,又一个旋身,火红的绸子轻轻拂过南燕雪的眼睛,像是一团热烈的火烧了过来,而她背手安然站着,只微微一笑。


    “你个郎中,倒是连人骨都熟识。”


    南燕雪的声音在乐声里显得很冷淡,只郁青临听得见,他低了低眉,道:“四年和剂局,不过观皮肉;两年义庄,才叫见白骨。”


    好端端怎么就从和剂局进了义庄?


    “得罪谁了?”南燕雪问。


    郁青临别开眼,竟然没有回她。


    南燕雪用骨笛在他肩头敲了一敲,转身朝廊下走下。


    郁青临只得跟上。


    廊下也只几步路而已,乐声笑声依旧清晰可闻,只是一走进暗处,像进了床帏,周遭彷佛都静了静。


    南燕雪靠内里的廊柱倚着,道:“年纪轻轻,你倒是不少事。江宁府人事繁杂,和剂局每日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你同谁有过节?告诉我。免得日后冷不丁遭了暗算,我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南燕雪这话是护着郁青临的意思。他是高兴的,但实在觉得很难为情,张不开口。


    “昨倒不见你扭捏,眼下要你答一句还跟缝了嘴似的。”


    南燕雪这话说完,忽觉郁青临微微侧了身子,姿态更闪躲了。


    南燕雪嗤了一声,本想说又没要你,犯不着后悔时,只听郁青临开了口,声音很轻,却是字字精准。


    “是孀居的淮阳郡王妃。”


    “那是蒋伯谊的幼妹吧?她应该是淮阳王的侧妃,后来听说是郡王府失火,她没了地方住才被太后恩准回江宁养老的。我记得她是南静恬结婚那年从淮阳回江宁的,你如何会得罪……


    南燕雪话还没有问完,答案却已知晓。


    “哦。”南燕雪没有夜盲,她隐约看见了郁青临面上的难堪,讥笑道:“怪不得有口难言,原是怕自己重蹈覆辙。”


    “将军明知道不是的。”郁青临不委屈,但心里真是酸酸的,“还要取笑我。”


    南燕雪顿了顿,口吻不自觉和缓了些,道:“她一孀居妇人,便是心里有什么想头,还要顾及家族颜面、皇家名声,她总也不好做得太过了,你不理她便是了,何苦把自己弄到义庄去?”


    “这蒋氏青春守寡,膝下无子无女,她手里的钱财将来总是要过给侄儿的。和剂局中有小人将蒋氏特点我去请脉的事告诉了蒋伯谊的幼子蒋恒儒,那一回我虽设法挡了,可蒋恒儒为了讨好蒋氏,对我威逼利诱,诸多设计,我离开和剂局了还不算,最后是到了义庄才保住了性命。”


    郁青临说起这事的语气很平淡,像是一个旁观者。


    南燕雪都忍不住替他不平起来,道:“那你为什么还对余甘子那样宽和?”


    郁青临似乎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问:“那将军为什么会对余甘子这样亲厚?”


    “她又无错。”南燕雪道。


    “她不但无错,还与我一样都受过蒋家的欺,不是吗?”郁青临道:“我也不是什么菩萨,曾有过那么一丝怨怼,早就在我给南大姑娘把脉的时候消散了。”


    他把自己的宽容说的太不值一提了,南静恬和余甘子不但是蒋家的人,还是南家的人,甚至余甘子今夜还是要去‘阖家团圆’的。


    ‘蒋恒儒,’南燕雪想着,‘日后少不了教训他的机会。’


    郁青临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瞧见她一手搭在栏上,拇指无意识地勾弄着装着骨笛的黑布袋子,骨笛顶端的那点玉色就在她的玩弄下时隐时现。


    “将军。”乔五忽然的一声撩开了夜幕帷帐,又惊起几只杂雀。


    郁青临听见鸟儿翅膀震动的声音,又看了看南燕雪手中那支骨笛。


    他个傻子才意识到,鹰的翅膀,是一双。


    第44章 南燕雪猜到了因由,却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郁青临没时间去琢磨另外一只鹰骨在哪里,乔五这声‘将军’明显有些不对。


    南燕雪坐直了身子,问:“怎么了?”


    乔五道:“秦青刚着人递来消息,跟着姑娘去南家的周婆子溜出来了,说自己和姑娘被隔开了,又说南家匆匆忙忙把郑郎中给喊回去了,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那时辰还是用膳的点呢。”


    秦青是阿等的爹,这几日他正带人在泰兴县药田里同药户们一起办事,也一直有在留意南家的动向。


    南燕雪皱眉道:“南家的这地方晦气得很,别是余甘子出了什么事,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经一更了。”乔五见南燕雪起身往外走,又道:“离咱们最近的东门关得也最晚,我叫人去留门了,马已经备好了。”


    郁青临回过神来,道:“将军,南家喊了郎中去,若真是余甘子有什么事,我去了,总不至于叫他们蒙蔽了!”


    南燕雪没有说话,便是答应了。


    郁青临很担心自己骑术不佳,会耽误南燕雪。


    他跑到府门口一抬头,只看见南燕雪从夜风背上俯下身来,朝他伸出手,郁青临赶紧上马。


    “添了我,夜风还跑得动吗?”郁青临问。


    南燕雪不语,迎头的急风回答了他的问题。


    郁青临远远就见东门已经关了一半,南燕雪又放空抽了一鞭,几乎是从城门口飞出去的。


    郁青临再回头,就见那城门已经关上了。


    泰州城东门离将军府最近,离邗水码头和江宁府来向的官道也是最近的,最是繁华,所以城门关的最迟。


    将军府的人马在东门出入最多,乔八又会来事,同几个守门的几个厢军称兄道弟的,平日里都好行个方便的。


    郁青临紧紧抓着马鞍望向前方,只见月光如盐般铺满了路,而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一马两人,马蹄声响亮得几乎让郁青临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声漏出来了。


    在南府门前下马的时候,郁青临没站稳,南燕雪并未回首,大跨步朝里去,随口道:“骑马时,身子要随着马儿的起伏才会轻盈,你这样不散架了才怪。”


    郁青临跟上她,只听见那马鞭柄在门上砸得声音凶蛮极了,内里有人应门,道:“谁?谁这么大胆,也不抬头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界!不要命了你!”


    南燕雪本想来硬的,想了想改了主意,示意郁青临开口。


    郁青临张口便道:“狗东西,中秋回来陪祖母过节,难道还要你点头不成?!”


    他与南期仁年岁相近,隔了门又听得不甚清楚,下人以为是自家小少爷回来了,怕主子责罚,忙不迭就开了门。


    郁青临反应如此之快,一个对眼就知道了南燕雪的意思,不禁叫她有些讶异。


    门才开了一条缝,就被南燕雪一脚踹开,她跨步走了进来,笑道:“祖母歇了吗?我陪她过节来了。”


    原本这时辰各房都该安置下的,但南燕雪上了房顶一看,只见别处都黯淡,只有东边南榕峰院里灯火通明的。


    ‘莫不是张氏的胎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叫郎中。’


    南燕雪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今夜事端同余甘子无关,但目光巡到吴卿华院里时,就见她那院里也是黑稠稠的,唯有屋后那一处微弱的光芒。


    南燕雪本也不做他想,只是突然,那光芒灭了,南燕雪反而琢磨起来,她想了一想,想起那是什么地方了!吴卿华屋后的静室!南燕雪小时候在那里跪过好几夜!


    家丁见她都上房顶了,哪里还敢拦她,赶紧着去通风报信了。


    南家庭院深深,曲曲折折,也亏得是南燕雪了,沙暴里都能走出来的先锋官,一个没点灯的老宅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她也长大了,这宅院从前似牢笼,如今早就不是了。


    郁青临紧紧随着她,南燕雪没回头,只偶尔分心留意他的脚步声。


    那静室并不是吴卿华用来求神礼佛的,里头挂着两副画像,是吴卿华父母的画像。


    南燕雪原想着是不是张小绸情况不好,所以吴卿华祈求先君保佑后出来才会灭灯,但不是。


    吴卿华并不在她自己院里,那些仆妇见她闯进来,一个个惊慌失措。


    南燕雪站住脚,揪住一个眼熟些的婆子,问:“姑娘在哪里?”


    那婆子下意识朝后头瞧了一眼,然后拼命摇头。


    南燕雪将她扔在地上,立刻往静室去。


    这小院古木繁茂,将月光遮得一丝不剩,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团光。


    南燕雪回头一看,见郁青临不知道什么时候捡了个灯笼,正抻着手替她照亮。


    静室的门上落着一把锁,南燕雪一刀劈下去,火花都出来了。


    静室一如南燕雪记忆中那般,是个极黑又极安静的小屋子,香案上只燃着三支香。


    南燕雪站在屋门口,什么也看不见。


    郁青临把灯笼举高了一些,明亮的暖意烘上南燕雪的面庞。


    “余甘子?”


    片刻后,只听得一声喑哑的哭喊,余甘子跌跌撞撞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甚至重重撞上那香案,撞得香炉倾覆,线香折灭。


    南燕雪一个箭步冲过去将她接抱起来,因为方才那一记撞,余甘子痛得整个人都直不起来,蜷在她怀里,满脸是泪。


    她甚至连鞋都没了,袜子上渗着血。


    只因为南家把郑郎中请了回去,所以南燕雪就当机立断要回南家看个究竟,这原本显得有点小题大作了。


    但在中秋,又在家宴这个时辰请郎中过府本就意味着出了要命的事。


    余甘子一去,怎么就出了要命的事?


    这事就算与余甘子没关系,她也难免被迁怒,又要说她克死生母,又来克其他人了。


    “他们是打你了?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会把你关起来呢?”郁青临急急问。


    余甘子在南燕雪摊开的掌心飞快写下,‘林醉后发怒,要伤我。四叔祖母护我,伤己身。’


    南燕雪猜到了因由,却没想到结果是这样的。


    “你怎敢做出这种漏夜擅闯的事?!”吴卿华和林娴匆匆赶了过来,见南燕雪把院里弄得一团乱,老太婆气得快现出原型了。


    “什么擅闯,我这是回家探望您来了。”南燕雪将余甘子团进怀里,道。


    上回南燕雪也是直接进了南榕林家里把他打成那样,如今又也是说老宅就回老宅,哪天叫她杀在床上也未可知。


    “荒谬!你擅闯门禁,无法无天,还有脸问我要人?!”吴卿华此时心里又悲又怒,重重拄了两下拐杖,踉跄了一步,又稳住了,推了推褚妈妈,道:“去,快去!”


    褚妈妈赶紧往院里去,南燕雪懒得理会她做什么去,抱着余甘子就要走。


    “四娘,”林娴连忙叫住余甘子,她似乎是陪着哭了一场,见余甘子一味埋在南燕雪肩头不露脸,哑声道:“张氏的孩子保不住了,出了这样的事,你难道就这样一走了之?曾外祖母盛怒之下也只是罚你跪静堂,又没有叫你受什么皮肉之苦,总也要给你四叔祖一个交代。”


    南燕雪讥讽道:“没受什么皮肉之苦?这话是你这嫡嫡亲的外祖母该说的?想想还真算她走运了,我跪静堂那些年,要么是闷死人的夏天,门窗堵得严严实实,恨不得把我蒸熟在里头,要么就是滴水成冰的冬夜,最好明早起来就能把我抬着出去。这天气温温凉凉的,跪静堂真是享福了。都说中秋月盛阴气重,我就是打个盹的功夫,你们的女儿都会给我托梦,白惨惨一缕烟,叫我千千万万要来救她的女儿。”


    南燕雪将鬼魂托梦的瞎话说得极真,骇得林娴脸色极差,余甘子抬起头来,迎上月光都觉刺目,闭眼时又淌下一行泪来。


    “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林娴紧紧攥着帕子,道:“四娘,你叔祖母受这无妄之灾归根结底为了护着你啊。”


    余甘子攥着南燕雪衣襟的手紧了紧,无从反驳,倒是吴卿华重重哼了一声,看向林娴的目光极是痛恨。


    算一算张小绸肚里的孩子已经满三个月了,就这么没了,二房和四房这仇算是结死了,南榕林别想在吴卿华手里有好果子吃,大房落得的埋怨和痛恨也少不了。


    张小绸是因为护着余甘子才没了肚里的孩子,于情于理南燕雪都不好带着她一走了之,但要叫她放任余甘子去静堂跪着,她更是不肯。


    “老夫人,人参取来了!”褚妈妈喊着,手里那一串大钥匙哗哗响。


    “快,快送去给郑郎中!”吴卿华接过钥匙,牢牢攥在手里。


    林娴想去搀扶吴卿华,手刚挨到那串钥匙,就被她用拐杖狠狠敲开了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夫妻俩的算计!”吴卿华瞪了林娴一眼,道:“老二是该死,可要不是你催逼得紧,他也不至于把自己灌个烂醉,酿出这种恶果,报应到你外孙女身上是正理,还累了我的孙儿,一家子祸患!”


    林娴掩面痛哭起来,道:“娘啊,我怎么敢?老二他钻钱眼里去了,恬儿那时候尚在病中,叫他诓着贱卖了嫁妆,他吃进去那么些,吐出来难道不应该吗?我又如何催他逼他了?到底也没有叫人围了院子,翻箱倒柜的搜罗银子!”


    “你还敢顶嘴!”吴卿华气极,一个巴掌打到林娴面上,把自己震得晃了晃,想是又气又怒,急火攻心,眼看着就要昏厥过去。


    林娴喊叫着‘娘’,一只手捂着脸没松开,另一只手似乎是想去抓吴卿华,但没抓住。


    褚妈妈听见争执折返回来,扔了人参匣子拼了老命抱住了吴卿华,张口想喊‘郎中’,想着郎中如今分身乏术,只凄凄惨惨地喊了句,“去去,先把人参送到四爷院里去!老夫人啊!您可要撑住了,咱们爷院里正乱着呢,都要靠您啊!”


    第45章 “他是我的人。”


    南燕雪觉察到郁青临往前了半步,但也只有半步。


    “医者父母心,可以见死不救吗?”南燕雪侧眸瞧着他,问。


    郁青临的目光时不时瞟着吴卿华,望闻问切四诊,他明明已经在‘望’了,口中却道:“小人又不是神仙,若是救不活,叫孝子贤孙们宰了怎么办?还要靠将军庇护,这点子轻重我还是明白的。”


    他口是心非,却是很识时务,像只习得了狡猾谨慎的小蠢狐狸。


    南燕雪笑了起来,看着吴卿华像片枯叶似得落在地上,任由褚妈妈怎么呼喊也不醒。


    褚妈妈抬头迎上她这笑脸,挣扎片刻,喊道:“姑娘,让这位郎中替老夫人先看看吧!”


    南燕雪讥讽道:“褚妈妈倒是一心护主,但病急乱投医,小心治不好你没命,治得好也要你命。”


    “快去请郑老郎中来才是!”林娴忙不迭道。


    “不,不许去!少夫人正是紧要关头!老夫人不会愿意的!”褚妈妈牢牢望住南燕雪,又细细看郁青临,恳切道:“一应后果老奴自会承担,还请将军怜悯,请姑娘看在她毕竟,毕竟是您祖母的份上。”


    褚妈妈后面那句话并没有触动南燕雪,反而是前面那句话中对张小绸的爱护刺痛了南燕雪。


    张小绸腹中的孩子切切实实是没了,但吴卿华依旧顾念着她的身子。


    南燕雪本来丝毫不在意吴卿华的好恶,但因为张小绸的存在,吴卿华从前待柳氏的那种种刁难和漠视都变得分外清晰,叫她想忘都难。


    南燕雪垂眸觑了余甘子一眼,褚妈妈立刻道:“老夫人在气头上罚了姑娘,都是我怂恿的。您心疼她,要替她出气,等我侍奉好了老夫人,我自去滚那荆条!绝不含糊!”


    南燕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替吴卿华带了个郎中,忍着不爽抬了抬下巴,让郁青临去看看她的情况。


    褚妈妈虽拿了决断,但心底惶恐。


    不过郁青临近身又有股子药香,搭脉的动作又极是熟稔的,倒叫褚妈妈有些放下心来,只林娴在那边上一味哀哀哭叫着,听得褚妈妈心烦不已,一时间顾不得主仆之别,呵斥道:“别哭了!”


    郁青临掐了几处穴位,又取了鼻冲水出来,在吴卿华鼻下一过。


    吴卿华‘哼哼’了一声,虚弱地睁开眼,不解地看着郁青临。


    郁青临没有再多做什么,只道:“最好还是扎上几针,老夫人这把年岁了,大悲大怒容易中风。”


    他正要起身回南燕雪身边,只听得一串嚓啦的铁器堕地声,袖口又被人拽住了。


    郁青临还以为是褚妈妈,却没想到是吴卿华松了拿钥匙的手来抓他。


    吴卿华方才身后无人,眼前只林娴似哭似笑的假脸,一时间通身白毛汗的,眼前一黑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幸好她又醒了,混混沌沌间只想到南榕峰院里乱作一团,更是要拼命撑住了。


    “郑郎中不得空,你,你替我施针!”吴卿华的口气真叫一个理直气壮。


    “他是我的人。”南燕雪觉得这事儿也太好笑了,抱着余甘子上前俯身看着躺在地上的吴卿华。


    吴卿华老眼昏花,只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南燕雪,一个满眼讥讽,一个神情郁郁,但都居高临下。


    她惊得缩了一缩,像个怕挨打的孩子。


    这个动作叫南燕雪和余甘子都愣了愣,南燕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这架势弄得好像是她和余甘子欺负吴卿华一个孤寡老人,而非她这个刻薄恨毒的老婆子薄待她们这近乎无父无母的孩子呢?


    “呵,”南燕雪冷笑一声,不耐烦褚妈妈一直在哭求,目光扫过林娴她才连忙道:“将军,打断骨头连着筋,娘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您若是这样撇着不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南燕雪听她这话还有点拱火的意思,笑了一笑,遂她的意狮子大开口起来。


    “诊金,就要三泉庄。”


    吴卿华死死抓住脑海中的一点清明,听见南燕雪说三泉庄,她忽然心下一松,晓得这丫头到底心软念旧,亲爹亲娘比不过一个乳母。


    “好,好!”吴卿华说了这两声,竟就昏过去了,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郁青临的袖子。


    健仆将吴卿华背起,郁青临随着进了屋,林娴俯身想拿那串大钥匙,却险些被南燕雪一脚踢中面门。


    那一大串钥匙飞起来的时候‘哗啦’作响,堕下来的时候像一颗流星,余甘子伸手一接,都觉得手腕一坠,富贵沉重。


    南燕雪好笑地看着林娴,撵在褚妈妈身后道:“人、地、屋,契书都给我拿齐全了。”


    吴卿华被抬进了屋里,南燕雪将余甘子放在美人榻上,指使丫鬟给她拿鞋。


    郁青临在里屋忙碌,南燕雪在榻上坐下,摸摸怀里,忽然掏出个用帕子包了的月饼递给余甘子。


    “这是小铃铛藏在我这做囤粮的,你先吃了吧。”


    余甘子接了过去,但不知道这饼子是不是一人只一个的,所以捧着没吃,只展开那帕子一瞧,发觉一角上绣了杜若,这是郁青临的帕子。


    “小铃铛就跟那秋天里囤粮的松鼠一样,果子埋哪从来不记得,我枕头底下全是黏糊糊的糖,等小郎中出来,搜搜他那个荷包里,保准还有几粒蜜饯果子。”南燕雪知道她心思密,便道。


    这月饼冷了,咬下去只觉得又厚又劲道,余甘子翻来覆去嚼了好几口才软乎下来,冒出香甜口来,但这滋味一出来,余甘子就有了劲,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虽出于习惯教养吃得不快,但都没有停顿过,显然是饿的。


    “要两个藕粉糊来。”南燕雪记得吴卿华这院里的藕粉糊是小小一盏的,撒几点桂花,泛着一股荷香,她没吃过,小时候总想着。


    丫鬟低着头就下去了,不多时就呈上了两盏热腾腾的藕粉糊。


    余甘子看着那屋前的青石板路,想自己方才一只鞋被南榕林踩掉了,一只鞋在被仆妇拖拽的时候蹭掉了,何其狼狈,可一转眼又坐在这堂中,要什么有什么了。


    全仰赖南燕雪。


    余甘子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就见林娴拉着一张脸从屋中出来。


    她是被郁青临赶出来的,原话就是嫌弃她哭得假惺惺,像鸭子般聒噪,妨碍他下针。


    余甘子别开眼,认真吃东西填饱肚子。


    南燕雪见她如此,晓得她对林娴心冷了,未必是坏事。


    只这时,南榕山快步走了过来,见余甘子、南燕雪高坐堂上,林娴立在堂下,跟受审似得。


    他皱眉往屋里去,南燕雪一抬眼就见刘阿桂也跟了过来,哭道:“将军,将军求求您了,您把大姑娘的嫁妆还回来吧。真是要逼死我了啊!”


    南燕雪朝屋里看去,心道‘这藕粉糊也没多好吃,颜色香气都不及小郎中搅的那碗,他撒的桂花可是去了梗子又渍了糖的。’


    南榕山在里屋发难,道:“哪里来的郎中?怎么能叫他替娘看?”


    南燕雪正起身,只听见褚妈妈急嚷道:“大爷!您不要妨碍郎中下针!且出去等吧,一切都是老夫人自己的意思!”


    她哼笑一声,看见林娴迎上被褚妈妈撵出来的南榕山,对其耳语了几句。


    南榕山有些嫌恶地睇了南燕雪一眼,只见她闲闲靠在几上吃藕粉糊,道:“刘阿桂,仔细你的舌头,胡言乱语,不如割了。”


    一时间,南榕山夫妻俩颇有点冷眼旁观的架势,南静恬带回来那笔钱财不只嫁妆,还有她那些年的经营,南榕山怎么会允许那么大一笔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了?


    蒋家也打着余甘子的名头在查,两方人马查了这几个月,才知道南静恬设了多少个障眼法,有多防备着他们,七拐八绕最终查到了南榕林身上。


    祠堂一跪,南榕林拿到的那一笔钱财被迫吐了个干干净净,但也只有南静恬那笔钱财的十中之四,另外六份,南榕林赌咒发誓自己给了南静恬,若不是随她自己下了黄泉,只能是随余甘子进了将军府。


    但将军府的底子他们实在不清楚,也难摸透,即便知晓南燕雪有些产业置在苏湖、楚州一带,但都无从查起,凑巧摸到一点边角,但因南燕雪多用军中剩员办事,南家的人打探不到消息不说,还被他们拖到僻静处狠揍了一顿。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银票四散,一眨眼就转手几道,痕迹全无。


    今日余甘子被他们连番盘问就是否认,还屡屡暗示就是南榕林吞了全部的钱财。


    南榕林被南榕山催逼得狠,南榕峰又在边上说风凉话,气得他一味喝闷酒。


    夜宴之前,张小绸领着余甘子去拜月,被醉醺醺的南榕林撞见了,酿成这样的惨事。


    南榕林已经被南榕山关在祠堂了,如今钱债命债都欠了,刘阿桂恨得要死,她实在是冤枉极了!


    “别太荒谬。”南燕雪没吃几口就丢开勺子,一脚将跪行到跟前的刘阿桂踢开,道:“我还不至于贪南静恬的这几个钱,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南静恬送到我这来的只有首饰,是我母亲从前给她的陪嫁。是不是也要给你们?你们这两房人也太厚颜无耻,我父母的骨头都被你们嚼干净了,还要借这个由头大做文章,是想怎样?逼得我把将军府的家业拱手奉上才满意?”


    刘阿桂捂着肩头倒在地上,见南燕雪将话说死,知道这笔钱不可能再找回来了,一时间她脑海里也掠过许多可能,会不会是林娴早就搜了去,犹嫌不足所以贼喊捉贼。


    又或者是余甘子给了蒋盈海,他为撇清干系,也装模作样查找嫁妆的下落?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这一房总是这样给别人做药渣的命!


    第46章做一只小猫小狗也许还好过做人,可以睡在她床边的脚踏上,咬着垂下的帷帐做被,就算被发现了,南燕雪也只会用脚尖踩踩它柔软的肚皮,让它舒服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南榕山怒道:“期仁是过继给三弟的,什么叫嚼他们的骨头?


    南榕山看起来虽很气恼,但南燕雪今日说的这话他是有五分信的。


    她若是个在意钱财的,当初看见南期仁做了三房嗣子时就该发作,而不是寥寥草草拿了柳氏那仨瓜俩枣就走。


    南燕雪也的确没有说谎,她是没占南静恬的钱财,那些都是留给余甘子的。


    他们想不到,南静恬的遗言就是让余甘子把钱财全部给南燕雪,只有她,旁人也别信一个字。他们也想不到余甘子会那么遵从,更想不到南燕雪没有生出吞没之心。


    南榕林素日里的德行南榕山也很清楚,同刘阿桂两个凑在一块,一个是往美人美酒里头砸,一个是搬回娘家贴补老老小小那一串废物,总之都是混账。


    即便他们眼下手头没有现银,让刘阿桂回娘家把这么些年白给的银子要回来都够了。


    但南榕山也知道姓刘的一家子滚刀块,除非把他们架上锅给炼了,否则别想叫他们出油水。


    他心里清楚不好把南榕林逼得狠了,只是南期诚要京中置宅银钱不够,南期仁任上又需得打点,他们手头吃紧,林娴心疼儿子,向吴卿华借银又遭拒,所以言语上刻薄尖酸了些,南榕山也没有拦,竟就叫南榕林恨上了。


    南榕山一个眼色,林娴遣人将哭丧般的刘阿桂拉拽了下去,不知是要做什么处置。


    南榕山一来,余甘子就没了胃口,她将吃了小半的月饼重新又裹了起来,攥在手里,搁在膝上。


    南燕雪见她低着头,梗着脖子,像是警惕着忽然有谁从背后给她一刀,而她侧后方站着的就是南榕林和林娴。


    “你们自己狗咬狗我管不*着,只脏水别泼到我头上,否则后果自负。”


    南燕雪说着把案几上的攒盒拨了过来,打开一看,吴卿华爱吃的还是那老几样,蜜饯有金丝蜜枣、霜糖杨梅、杏饼和陈皮话梅,粽子糖的口味都是齐全的,软松子糖、脆松子糖、还有杏仁薄片糖、玫瑰流心糖。


    这些糖南燕雪小时候倒是都吃过,不是吴卿华给的,是她揍了南期仁抢来的。


    想起南期仁哭得满脸鼻涕的样子,南燕雪把糖嚼得‘吱吱’响,又把攒盒往余甘子跟前一推。


    “你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南榕山问。


    “回来陪祖母过中秋啊。”


    南燕雪知道南榕山疑她在南家埋眼线了,且有的好查,以他的性子总有人会被发卖的,到时候再补人手,她插人进来就简单多了。


    “再就是,你女儿借中秋月阴之气托梦,叫我来救她女儿。”


    “胡言乱语!”南榕山隐有得意,觉得南燕雪如此在意余甘子,日后总要因此多束手束脚几分。


    隔断另一侧,丫鬟们出出入入,已经飘起了药香。


    郁青临从屋里走了出来,从南榕山身侧走过时,南榕山有些轻蔑地瞧了他一眼,却猝不及防迎上郁青临直白的目光。


    郁青临扫了南榕山一眼,收回目光朝南燕雪递过来好几折的契书,又道:“将军,老夫人的情况已经稳了,只待服了药好好睡一觉就是了,褚妈妈明日就会带着印章同你去泰兴县衙里过契,至于惩戒,褚妈妈恳请将军容她伺候了老夫人后再补上。”


    这些事儿总不至于是吴卿华自己交代的,一定是郁青临催逼的。


    郁青临说话办事太合南燕雪的心意,叫她忍不住用目光在他面上抚了一遭。


    ‘才不近仙者不可为医,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小郎中倒是撇了德行,替我这不孝之人担过。’


    南榕山往这边觑了一眼,愈发觉得郁青临是个不入流的脏货,重重哼了一声,眼睛却黏在那一砸厚厚的契书上。


    “到底是嫡嫡亲的祖母。”南燕雪有意要气林娴和南榕山,笑道:“给诊金也如此大方。”


    她知道南榕山手头并不宽裕,吴卿华早年间替他打点的确是用掉许多银钱,谁人不夸她这个继母厚道心善,但眼下南榕山都这把年岁了,也有家业,难不成还管继母要银子,说出去未免可笑。


    林娴虽管家,可也只担了个名头,管些繁杂之事。吴卿华房里得用的下人很多,光是金笔、银书两个丫鬟,放出去都轻轻松松能当个大掌柜使,更别提浮云观的牛鼻子们,说是金簸箕银耙子一点不为过。


    南燕雪听说南期诚娶妻是高娶,聘礼就把南榕山家底挖去了一半,而南期仁这厮的本事她又清楚得很,仕途都是用银子铺出来的,县令才哪到哪,往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多。


    到底是财帛动人心,南静恬这份嫁妆也不过是把事儿都炸得提前了,南家接下来有够不安生的了。


    南燕雪有些想笑,站起身道:“走了。”


    余甘子的脚心敷了药粉,走起路来还有点刺痛,她掩在南燕雪一挥臂荡开的袍袖后,朝南榕山、林娴行了个礼,她也学了外祖父母的样,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太太平平,一切就都能粉饰过去。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你就这样不管不顾?”南榕山义正言辞地质问南燕雪。


    南燕雪觉得十分好笑,道:“你这家主都在,要我什么事?还是你不愿做家主了?请我来当家?”


    金笔此时快步从屋中走出,躬身道:“将军,竹风院已经打扫好了,您请去歇吧。大爷,老夫人睡下了,您二位也回去歇着吧。有什么明早再说吧。”


    吴卿华竟想留南燕雪在家中,又忙不迭要把南榕山夫妻俩也给送了出去,像是怕他们在这院里绊住了脚,会做些什么。


    竹风院留灯的是正屋,柳氏和南榕惠的屋子。伺候的仆妇也是面熟的旧人,南燕雪将余甘子安置在内室,出门就见郁青临没有去厢房休息,而是站在庭中望月。


    每逢佳节倍思亲,南燕雪想他一个亲人都没了,也怪可怜的,道:“过来睡觉。”


    郁青临见她往西边的厢房去了,便也跟了过去。


    厢房的布置陈设都非常简单,因为是匆匆洒扫了一番,所以屋里还泛着一点潮气,南燕雪着婆子烧了个炭盆熏了熏。


    她推开内室的房门走进去,郁青临随在她身后,只见到一张小床、小桌,床上摆着一卷藕红薄被,一应都很简素。


    郁青临立在屋里不说话,南燕雪瞧了瞧他,问:“累了?”


    见他摇头,南燕雪又问“那是怎么了?想爷爷了?”


    “方才没有在想爷爷,”郁青临每天都会想起故人,不拘在中秋这一日,“今早教小吉切药的时候,我想起他教我的切药歌,‘白芍飞上天,木通不见边,陈皮一条线,半夏鱼鳞片,肉桂薄肚片’。”


    “那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南燕雪跨坐在书案前的那把小小灯挂椅上,这椅子太小了,又或者说是她长大了。


    “这是将军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吗?”郁青临的心情忽然好了一点。


    “嗯。”南燕雪的目光巡了一圈,并无多少怀恋的意味,只是趴在椅背上又看向他,眼神像月下一池水,泛起的涟漪轻轻荡到郁青临心头上。


    郁青临被她这样看着,觉得她在要他的命。


    她甚至不用说话,也不用看他,她只要在那里,就有无限的包容,像收容一只小猫小狗一样收容无家可归的他。


    做一只小猫小狗也许还好过做人,可以睡在她床边的脚踏上,咬着垂下的帷帐做被,就算被发现了,南燕雪也只会用脚尖踩踩它柔软的肚皮,让它舒服得‘呜呜’叫。


    “是不是在想一把火烧了这乌糟糟的人家?”


    小椅子应该是有些朽了,南燕雪扑在椅背上时,郁青临就听见一阵‘吱嘎吱嘎’的响声。


    他走过去蹲下身,检查是哪里发出的响动,若是修一修,垫一点木榫可能就不会响。


    “火势肆虐,又没有长眼睛,”郁青临握住一根支条轻轻摇了摇,抬眸道:“我怕烧了将军房里这把小椅子。”


    “别太心软了。”南燕雪道:“看吧,南静恬丢了根骨头,这就狗咬狗了,说不定不用脏了你的手。”


    她不知道郁青临自己同南期仁还有一笔仇未消,只以为是南榕林、南榕山两人从前苛待药户的罪过。


    郁青临寻到了那支做响的椅腿,低下脑袋去看,漫不经心地道:“老夫人心里也很清楚,她年岁大了,府里势力平衡不住了。”


    南燕雪刚要开口,就见他后颈的披发随着低头俯身的动作而分拨开去,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鼓起的骨骼像山间的小路,不知会把人带到什么绮丽的秘境去。


    南燕雪忽然失语,只觉得这人是连骨头都漂亮的。


    郁青临没听见南燕雪说话,直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包过药的废纸,叠了几叠,想要塞进椅腿的空隙里。


    “将军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南燕雪回了回神,蹬起椅子摇摇晃晃,道:“你是郎中,一搭脉什么都瞒不过你。老太婆今夜真是急昏头了,怕自己死后亲儿子被便宜儿子分吃了,竟然连我也想扯进来,若不是看在张氏还有些人情味,余甘子又伤了脚的份上,今夜住客栈也不会住在这。”


    “将军,别太心软了。”


    郁青临轻轻把南燕雪的话还了回去,张臂拢住小椅,只还没等他把叠好的纸塞进去,小椅子忽然咔啦散架了,南燕雪整个掉进了他怀里,直将他压在冰凉凉的石砖地上。


    第47章 “你还年轻貌美,不算错失,有的是机会寻一座金山来傍。”


    南燕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气笑了,觉得这院子这屋子这椅子都跟自己犯冲。


    她将压在郁青临身上的几块烂木头扔开,就见小郎中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墨色的长发铺了一地,像是躺在一块华丽的丝缎上。


    “怎么?怕我心软,怕我同南家站在一块去,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得卷铺盖走人了?”南燕雪压下身子,细细看郁青临的表情。


    她的确是在说笑,郁青临却似乎是当了几分真,他缓缓眨眼,有些哀伤地问:“将军会吗?”


    南燕雪本想逗逗他的,但看他这般惶然难过,只道:“没那么犯贱。”


    郁青临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又乖又漂亮,启唇轻声说话时,南燕雪甚至下意识屏息去听。


    “方才也是我说错话了。”


    “哪里错?”


    南燕雪瞥见自己说话时的气息都能拂动郁青临耳边的碎发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离得实在太近,可要直起身时,肩背忽然抚过一双手,拢住脖颈反而坠得她下压了几寸。


    “将军待我,能不能心软些?”


    这话像句定身咒,明明动一动就能挣开郁青临的手臂,但南燕雪却没有动,只是垂了垂眼,看着身下这只在月下现了妖形的狐狸。


    这样清俊干净的脸蛋,这样勾魂漂亮的眼神。


    ‘要命。’


    没想到郁青临不是个铺着杂草的深坑陷阱,而是一池看似平静的流沙。


    “我待你还不够心软吗?”南燕雪的声音总是含着一点细细的砂砾感,像是冻住的糖霜,舔化了才能舔到甜。


    郁青临离得她这样近,既欣喜又惶恐,他想说不够,很不够,但这样都显得他太贪心了,所以郁青临转而问:“将军能不能教我吹笛子?”


    “想学乐?同骆女使学就好了。”


    郁青临躺在月光里,肌肤白润得像玉雕,南燕雪抬手想摸,又停住,可郁青临立刻握住她的腕子,如撷一根花枝到鼻端轻嗅。


    “骆女使的乐谱课我也有去听,但我很想将军教我吹笛。”


    南燕雪的指腹触到他的脸,只觉得愈发细嫩了,忍不住不摸。


    秋日天干物燥,他炼油做了好几罐脂膏,上上下下都分了好些,显然自己脸上也仔细擦了,所以摸起来软软润润的,还有这唇,更是软得发嫩。


    “吹笛,龙三也会吹笛,让他教你。”南燕雪故意道。


    “将军教我。”他倒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南燕雪说什么都绕不晕他,吹笛不打紧,谁教才打紧。


    南燕雪意识到他在撒娇,只是不娴熟,所以声音还是清亮亮的,只那眼神软绵绵的。


    她有些情不自禁地用指腹揉着他的唇瓣,几下就变得水红一片。


    南燕雪想到那个被她避开的吻,心下有些烦躁,不知该拿这既要又要的小郎中怎么办,不由得下手稍重。


    郁青临轻轻蹙眉,唇上漾出一丝鲜红的水色,诱得人想要探舌一尝。


    “破了。”南燕雪似乎在笑郁青临自取其辱,好好的郎中不做,非要做个伺候人的玩意。


    郁青临还有点懵,好像是不太明白南燕雪在干什么,嘴唇破一点很寻常,吃个糖都有可能会破,他也丝毫不觉得南燕雪是有什么施虐的癖好,仅仅是觉得很羞赧,很想要。


    南燕雪用拇指翻开他的唇肉,只瞧见内侧软肉的血口子还在不断冒血,指尖不可避免地沾到了血和口涎,她抿了抿指尖,扯开几缕银丝玩弄着,这一幕让郁青临有些受不住,他的眼睛闪烁着,亮得像一对星星。


    南燕雪看着他合上眼,轻轻啜吻她的尾指,神情近乎虔诚。


    她明显觉察到心底的动摇,似乎是为了掐掉这种变化,她突地问:“若是那老王妃年轻几岁,眼下还有我的事吗?”


    郁青临听到这一句,几乎像是被她从云端直接丢进十八层地狱,表情不知该说是被冒犯还是觉得难过。


    蒋氏其实纠缠了他很一阵,于他而言是很难以启齿的事。


    被南燕雪逼问着说出这事时,郁青临心底很是难堪,但更没想到,她在这样一个沉醉的月夜还会拿这事诘问他。


    “将军同蒋氏怎么比?年华外貌自不必说,”郁青临缓了一缓,竟然开口认真答南燕雪的问,“比权柄,您是三品武将,她只是郡王遗孀。但比富贵,她枯坐金山上,您却有那么多张嘴要养,我若图权,说穿了只是狗仗人势,没人真正信服我。但若是图财,银子这东西又不写姓名,就算是乞丐从粪坑里捡起一锭金照样有人笑纳。如此思量一番,小人似乎真是错失良机。”


    南燕雪还是第一次见郁青临生气,而且是冲她生气,那张软软红红的嘴还挺能撩人火气。


    “你还年轻貌美,不算错失,有的是机会寻一座金山来傍。”


    南燕雪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碎木屑就要往外走,郁青临胆大包天,居然追过来张臂拦她。


    “将军!我不要银子,不要权势,我只要……


    可怜郁青临话没说完,已经被南燕雪一掌劈晕。


    “敢拦我?”南燕雪拎住倒在肩头的郁青临,把他拖到床上去,气道:“还吹笛,还要这要那。”


    南燕雪抱臂站在床边瞧了他一会,有些孩子气地揪住他的颊肉狠狠拧了拧,道:“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给你要不要?”


    毫无知觉的小郎中被拧得肿起了半边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南燕雪心想着,‘这小疯子属糖不甩的,不能碰,黏上肯定甩不脱!’


    郁青临这一夜昏睡,还梦见自己在地狱里受剥皮之苦,醒来才发现自己脸上摔着一包烫呼呼软绵绵的炊米糕,等他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脸已经被烫红了一大块。


    他捂着脸嘶了几声,揣着糕点匆匆洗漱完毕,掀开一层手帕三层油纸一看,就见是糯米夹枣糕、黑米红豆糕、小米芝麻糕,四方小块,松软可爱。


    院中除了三房原本的几个老仆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吴卿华院里的金笔,说南燕雪和褚妈妈去衙门里过契了,余甘子去探望张小绸了,请郁青临跟她去吴卿华院里,再替她看一看。


    “老夫人觉得怎么样?”郁青临问。


    “身子倒是爽利了不少,只是头还是沉沉的,胸口还是有些闷闷的。”丫鬟道。


    “府上那位老郎中来看过了吗?”郁青临又问。


    “晨起也请郑老郎中来瞧过了,说您的处置没有错,还留了一张方子,想同您议一议。”丫鬟道。


    郁青临这下才算稍稍放心,往吴卿华院里去了。


    吴卿华这把年岁了,不讲究什么男女大妨了,且郁青临又是郎中,便进了屋子只隔了半扇屏风同吴卿华见礼。


    昨夜的事吴卿华还记得很清楚,只是太过浑噩,没看清楚郁青临的模样,又听褚妈妈说这小郎中似乎还是南燕雪揣在身边的小宠,出出入入都喜欢带着,宠得十分骄横,府里内事一概都他做主,便是泰州官场的官夫人他都不放在眼里。


    吴卿华心下难免好奇,不由得微微侧过脸,望向黑漆螺钿屏风几折的缝隙里,光亮一线间,只见个年轻公子正拈着方子垂眼在细琢磨,倒真是极养眼的一张脸。


    吴卿华等了好一会,有些不耐烦,便睇了银书一眼,银书道:“请问郁郎中,是有什么不妥吗?我粗瞧了瞧,就是用好药材配些苏合香丸来吃,还是您有什么高见?”


    在南燕雪看来,吴卿华就是个狠毒婆子,但她身边的仆妇倒是都很温墩有礼。


    金笔、银书管钥匙捏账册,断文识字,衣着打扮胜过寻常人家的姑娘,尤其是吴卿华的心腹褚妈妈,做事当机立断,能屈能伸,而且不论吴卿华是怎么待南燕雪的,她一言一行间从没有不敬之处,处处留有后路。


    “不敢说高见,只是老夫人昨夜神昏而惊惕,我觉得至宝丹会更合老夫人的病症。且您已有了中风之兆,就需得万事小心,”郁青临顿了顿,道:“老夫人若是愿意,我可以再开一张方子辅以至宝丹,这方子您可以给府上郎中过目,可别有什么后话。”


    吴卿华说话有些无力,只哼了一声,郁青临就当她是应了,提笔写方子。


    方子写好了,郁青临搁了笔就打算告辞,却瞧见眼前的屏风被挪开了。


    吴卿华看起来十分疲弱苍老,但望向郁青临的目光去很是清明。


    “你姓郁?”


    郁青临轻轻颔首。


    “隆盛繁茂,蕴藏芳香。”吴卿华道:“好姓。”


    郁青临心头有些警惕,但吴卿华似乎只是用他的姓氏起一个话头,转而又道:“你是伺候那丫头的?”


    “只是得幸照料将军身子罢了。”


    他虽这样说,但吴卿华只以为他是认了,细细瞧了瞧他,又道:“那丫头身子如何?”


    “龙精虎猛。”郁青临眼皮都不眨一下,吴卿华竟然被他说笑了,笑过后又咳了几声,道:“她的日子倒是痛快。”


    郁青临蹙了一下眉,道:“将军过得快活,老夫人不欢喜吗?”


    吴卿华睇了他一眼,道:“怎么?我非得替她欢喜替她愁吗?”


    “不,我们府上有的是人陪将军欢喜,陪将军愁,不需您。”郁青临略一拱手,道:“老夫人安生养着,在下告辞。”


    吴卿华病中虚软,气也气不起来,只望向银书,道:“只蒋家丫头去看少夫人了?她去过没?”


    银书摇了摇头,道:“将军没去,上外头买完炊米糕就去衙门过契了。”


    “炊米糕?西街巷尾那家?还真是念旧。”


    吴卿华压抑着失望,她从前是打算着南榕山在朝为官,可以支应门庭,而南榕林则多多挣钱,应对府里的开销,累活脏活都有人干了,南榕峰自可以过他闲散体面的富贵日子。


    但如今她老了,几兄弟各自开枝散叶,谁不为自家儿女打算?


    南榕山和南榕林还不是她生的,总是隔了一层,压是压不住的!


    想到这,吴卿华心里又绞了起来,她当然记得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南榕峰有一母同胞的兄长。


    只是那个儿子,吴卿华实在厌弃,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连看都不能看到他。


    南榕惠一落地,就跟着乳母住在了别的院里,褚妈妈有时去探望他都要悄悄的,一旦被吴卿华知晓还要被责骂。


    南榕惠去世那么多年了,可他的样貌吴卿华却记得很清楚,因为长得同他父亲实在太像。


    南家四个儿子,偏偏就南榕惠最像他父亲,最叫吴卿华恶心。


    第48章 “你是庙里坐着的菩萨,是坛上供着的仙君吗?”


    至于南燕雪,她其实长得并不像南家人。如果让褚妈妈来答这个问题,那她会说南燕雪有些像柳氏,但只是一些色彩和轮廓,譬如泛灰的眼珠和浅粉的唇,修长的脖颈和小臂。


    余下的部分,她其实很像吴家人。吴家人长得都很端正,一家子都拣不出一个不好看的来。


    但在吴卿华看来,南燕雪莫名的有些像吴卿华的表妹许冉,这都出了吴家门了,只她偏这么觉得,尤其是鼻唇那一块,笑时弧度有种微妙的相似,仅仅是这样而已,褚妈妈甚至是不承认这一点的。


    概因南燕雪是许冉在死后第四十九天生下来的,人死之后三魂会离体,而七魄则每七天离开一个,七七四十九天之后,重入轮回。


    吴卿华觉得南燕雪是许冉的轮回转世,这个念头实在太荒谬,是疯话,所以除了褚妈妈之外,吴卿华对谁都没有言明。


    南燕雪生在子时前,南榕惠生在午时后,都说儿生午时前,女生子时前,这时辰在命理上很好。但吴卿华枯坐了一夜,她想着这父女俩都是老天爷降下来恶心她的,她不能认这个命!


    不管吴卿华怎么想,在南燕雪看来,她谁也不像。


    换了契,南燕雪就没再进南家门了,郁青临瞧见她时,她正骑在夜风背上剥莲蓬,莲蓬的绿壳剥了一地。


    余甘子在她身后搂着她,脸蛋俯在她背上,南燕雪时不时就往余甘子嘴里投一个,她肯定是懒得去莲心的,可余甘子如在吃糖豆,笑盈盈的,彷佛是要跟着南燕雪踏青去。


    “刚巧,秦青从拉货的驽马堆里找出匹好马来,刚来的时候有伤,一直病歪歪,今年吃饱喝足一下窜起来了,跑得赛过阿符的鸣首,他素来爱马,舍不得叫它拉货了,就让我带回去,你骑骑看。”


    南燕雪翘了下脚,马镫子发出一声脆响。


    郁青临早看见那匹白马站在那低头嗅莲子壳,长尾间或一晃,很是沉静的样子。


    他看了看马,又望了南燕雪,刚启唇要说什么,南燕雪一扬鞭子就走了。


    余甘子回头只瞧见郁青临弯腰在捡南燕雪抛下的莲蓬,那上头笼统还有七八个莲子没剥出来呢。


    她很担心郁青临会跟不上,总是回头瞧。直到上了官道,一条笔直可望见的长路,郁青临骑马跟上来了,她心下才定了定。


    余甘子在蒋家也受罚,南静恬很多时候都无能为力,只能陪着她一起挨。蒋家调教折磨人的功夫太细碎阴损了,能轻易将人逼疯。


    嘴巴子是褚妈妈自己抽自己,这老婆子对自己也下得去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


    余甘子并不觉得有什么痛快的,一则苛待余甘子不是褚妈妈的意思,她是替主子受过,二则吴卿华罚她虽是迁怒,但也算事出有因,比蒋家设圈套让她栽跟头,还要以罚当教要说得过去些。


    余甘子觉得自己这心思有些可笑,蒋家、南家都不是什么好地。若不是来了将军府,恐怕她要觉得全天下的家宅都是这样混沌不安的。


    对于褚妈妈的自罚,南燕雪也不觉得解气,道:“可惜你就一张脸,赔给了余甘子赔不了我的。”


    “将军若是不嫌,老奴这条贱命叫您拿去,也绝无怨言。”褚妈妈恳切地道。


    “你倒是想得美,”南燕雪半点不买账,只道:“你可偿不了一点,张氏也替不了半分。”


    余甘子觉得很对,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和罪孽。


    身后传来马蹄声,余甘子知道是郁青临靠近了,迎面的风也变快了,像是南燕雪带着她跃进了一条透明且湍急的河流。


    余甘子忍不住笑,她闭上眼,连身子也微微歪出去迎接那满怀的风。


    ‘要回家了。’


    余甘子来泰州这么久,其实都还没有出过将军府,辛符和小盘总是叫她出去玩,可她总觉得不行,她脚上似乎有镣铐,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凶险。


    但转念想想,家宅里就不凶险吗?在蒋家,她的荷包里都能凭空冒出一只毒蝎来,比辛符被树上突然掉下来的刺毛虫扎出一溜疱疹都要可怕。


    “那宅子,”南燕雪不知何时驭停了马,余甘子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就见是一间隐在闹市后的民宅,宅子前头的小路横出来直接就是将军府的东侧门,“做了书塾。”


    余甘子睁大了眼,南燕雪道:“骆女使话都说出去了,我这台子总要搭起来,宅子是买给范叔和翠姑的,但他们不喜欢住,我也懒得赁出去,其他的更是费不了几个钱,赵老夫子在哪都是教。”


    郁青临追上的时候,正听见南燕雪说这话,他补充道:“这书塾只每日上午一堂课,单日教识字,双日教算盘,不收束脩。学的比较粗浅,不是你的水平,赵老夫子在府里的课都改到午后,习名家字帖,画山水人物,你和阿等只上这一堂课就好了,也不碍着上午去骆女使那学筝。”


    郁青临想得很周全,余甘子实在愧对他的心意。


    那宅子的门本就虚掩着,忽然被个火红的蹴鞠撞开,辛符紧着就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孩子。


    蹴鞠是龙三给辛符做的,府里还有一个更大的,他们大人闲时也常踢,孩子们玩得这个小一点,花俏一点,棕褐牛皮,坠满了红艳艳的流苏,飞起来的时候像一团盛开的花。


    辛符脚力很好,蹴鞠飞到郁青临眼前的时候都还打着旋,他做好了挨这一下的准备,可那蹴鞠也没砸到他,叫南燕雪一鞭子给抽回去了。


    辛符一脚飞起来踩停了蹴鞠,一勾脚就踢给身后的孩子们玩了,他朝这边跑过来,替郁青临拍了拍衣裳上淡淡的鞭痕,笑道:“你们回来啦!”


    “早课上完了?怎么样?”郁青临温声问。


    “太简单了!”辛符得意洋洋的,又道:“那些字我全都认识,那些诗句我全都会背的。”


    “那看来是有些配不上你了,你改上晚课吧。”郁青临知道辛符是很聪明的,只是聪明劲不放在诗书上。


    “啊?”辛符后踱了一步,道:“别了吧,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啊。”


    “当鸡就欢喜啊?”南燕雪道:“你若跟得上余甘子和阿等的课业,我给你做把新弓。”


    辛符的弓是一把小弓,老早就不合适他了。


    所以前些日子,辛符换了弦,做了些软布裹头的小箭,连弓带箭都送给小铃铛玩了。


    小铃铛玩得似模似样,准头极好,隔了好几丈射人家的屁股一射一个准。


    这种坏事一般都是辛符干的,邹二毛吼着‘阿符’转过身就见是小铃铛捂着嘴笑眯眯奶呼呼的脸,喉头一哽,只差点哭出来。


    “真的!?可,可这也太难了。”辛符欢喜又愁得挠头,追着夜风一路跑,没皮没脸地冲着余甘子摇头晃脑笑嘻嘻的,“姐姐教教我啊。”


    这一声‘姐姐’拖得老长,把这条小路都铺满了,余甘子莫名有些害羞,想着辛符有求于她才叫这么一声姐姐,便抿着唇没表态。


    南燕雪到家就要去忙事,从马背上下来把缰绳扔给辛符,道:“牵余甘子进去,她脚上有伤。”


    “怎么受的伤?”辛符仰脸问她:“你受欺负了?”


    余甘子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辛符看看她,又道:“将军给你出气了?”


    余甘子这下点头了,辛符又道:“记得人,若碰见了我也给你出一回气,我揍得她满地找牙!”


    下马时,辛符高高举着手要接余甘子,余甘子瞧着他瘦兮兮的胳膊,转而投向壮实的仆妇。


    “诶!别看不起人好吧,我接得住的!”辛符气得蹦起来老高,“我真得抱得动!”


    余甘子见他嚷得脸都红了,比划着叫他别叫了,又招招手,让他进屋来练字。


    南燕雪在外院忙好事回来时,正见窗下案前,余甘子和辛符面对面坐了,一个在练字,一个在用草叶编蝈蝈。


    这好像没什么稀奇,可编蝈蝈的是余甘子,练字的是辛符。


    南燕雪回头瞧了一眼,只见几个仆妇在廊下穿行。


    郁青临方才是跟在她身后一路同行的,只不过他没进正院,大概是去了孩子们院里。


    南燕雪朝西侧走了几步,隐约听见孩子们叽叽喳喳叫郎中。


    可能是因为每日睡前郁青临都会来看孩子们,所以才一夜不见,这个会让他们吃苦药,会给他们扎针的小郎中竟就惹得他们这般想念。


    孩子们比大人诚实,也没那么多的顾忌。


    “要不,咱们还是不扎了吧。”辛符坐在灯下,犹豫了好一会才说出这句话,“吃吃卤肝就行了,夜里能看见就看见,看不见就看不见,没什么的,我都习惯了。”


    郁青临闻言只觉惭愧,垂眸盯着桌上摊开的银针和一钵热敷的膏药。他是一点都不怕麻烦的,但对于辛符的夜盲,他实在是没什么把握。


    辛符身体很好,肾气充沛,气血充盈,治夜盲的各种方子他统统用不上。


    且除了夜盲之外,辛符也没有其他眼疾,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锐利得要命,乍一眼甚至觉得邪性,他跟南燕雪都是这样,但只要一笑就很勾人。


    “嫌烦了?”郁青临笑了笑,神情有些微黯淡。


    辛符道:“又不用我整天磨什么光明散、合明散的,我看那些是药吗?怎么都是石头块,弄起来好费劲的。”


    “井泉石的确是石头,龙骨则是石化的兽骨,这些都是药来的,磨什么不是磨?还有小吉他们帮我呢。”郁青临见辛符不说话,只好道:“那就多吃些卤肝和炒黑豆吧。等将军替我搜罗的医书到了,如果能在其中找到更好的法子,到时候咱们再试试吧。”


    辛符真不想泼郁青临的冷水,有些笨拙地说:“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龙三哥他们比先前可好了许多,夜里都能睡上两三个时辰的整觉了,小旗哥几乎都不犯毛病了。”


    “可艾叔的梦游之症没有半点好转,刘头还是每日撞鬼。前日里灶上进猪血,不小心在角门处泼撒了一些,大黑瞧见了,又发病,还以为是敌军攻进来了,捞起肥雀就跑,要不是肥雀体格壮实些,就大黑那胳膊能把他腰勒断了。”郁青临念叨着,就见辛符还嘻嘻笑起来了,“你还笑啊?”


    “你是没瞧见!肥雀被颠得直呕!”辛符就是在笑,又问:“你是庙里坐着的菩萨,是坛上供着的仙君吗?”


    郁青临也笑了,深感自己的不自量力。


    “你好些时候说话真像将军。”


    “有什么奇怪的,我七岁就给将军扛旗了。”


    辛符吹了个牛皮,他的确是六岁就到了南燕雪身边,但擎旗的人不是他。


    辛符那时候只能扛着旗,舞不动。不过如果眼下再上战场,轮也轮到他了。


    郁青临看着在帐中呼呼大睡的小铃铛,喃喃道:“小铃铛长大了,说话不会也像将军吧。”


    盯着那点油灯看太久了,辛符眼睛酸,他揉了揉眼,笑着说:“像阿苏姐的话,嘴皮子更厉害呢。像常风哥的话,将军总说他这个闷葫芦一开口就捅人心窝子呢。”


    郁青临很少问那些不在了人的事,对于众人留在燕北的过去,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难得辛符今天肯说,所以郁青临听得非常认真,含笑问:“这样说来,将军在这两位跟前,*好像还吃瘪呢。”


    “谁叫将军是妹妹啊,”辛符打了个呵欠,随口道:“半夜去烽墩上看雪回来都被他俩轮流骂呢。”


    第49章 不知郁青临是觉得那夜的情状尴尬,还是生气了。


    苍茫戈壁,羽毛大雪,大概是郁青临这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了。


    辛符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因为他下意识就把其中另一个人给割掉了,但郁青临却偏偏问了一句,“同谁一起?”


    不懂风花雪月的蠢小孩纳罕道:“你怎么知道是同人一起去看的?”


    “因为是看雪。”郁青临好像忽然就不开心了,但辛符还是不懂,又犯困了,只觉得床铺在叫他,一边往床里爬一边说,“你可别在将军面前提,她该说我大嘴巴了。”


    郁青临替他撩着床帐,其实还想问的,但辛符一下就睡着了,他只得将被子横过来盖住两个孩子,轻轻掖好帷帐。


    月辉照在帷帐上,像春水不像冬雪,郁青临想象不出没看过的景色。


    辛符被尿涨醒摸瞎爬出来解手时,模模糊糊瞧见有光,只见郁青临还坐在桌前,甚至连桌上的光明散和银针都还摊着。


    “咦?我刚才没睡着吗?”辛符真是摸不着头脑,撒了尿爬回来时听郁青临忽然问:“那人也有一根骨笛吗?”


    “啥?谁?”辛符已经翻篇了,完全听不懂郁青临在说什么。


    “那个跟将军一起在烽墩上看夜雪的人。”郁青临又问。


    辛符在脑子里绕了一大圈,然后点了点头,‘咣当’一声倒进床里又睡着了。


    两只小猪呼呼大睡一夜,可怜的小郎中在冷板凳上坐了整晚,心乱如麻,又赶上季节更迭,府中好些人的药方、香方都要有所改动,逼得郁青临一下就忙碌起来,这下可好了白天忙,晚上还睡不着。


    说起来也是郁青临制的膏药疗效好,再加上那厢军的副使是个大嘴巴,引的江南东路一带好些武官武将遣人来求药。


    除了是副使的人情面子外,人家还都是带着礼或银子来的,总归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很难办,逼得范秦把西院的一个小角门直接改成了药铺门帘,每日少说能卖出几十份膏药去,还真能养活几张嘴呢。


    郁青临虽将这制膏药的法子交代了下去,但总归还是要他操心的,像个陀螺似得东转西转不得闲。


    南燕雪一连多日不曾见与他打照面,但早起的长春鹑蛋,午后有冰糖莲子、酥炸月季花,睡前还有浇花的安神药没断过,只是不像从前那样瞅空就往她跟前探。


    不知郁青临是觉得那夜的情状尴尬,还是生气了。


    南燕雪没想过月季花也能吃,酥咸酥咸,小芦说这还是一味药膳,活血调经的。


    而冰糖炖过的莲子软软糯糯的,用的是最后一波鲜莲子,这时候的莲子虽没有夏日里的脆嫩,但却更适合用来煲炖,东湖的莲蓬都谢了,已经结莲藕了。


    “郁郎中在院里晒了两大萝的莲子,将军想吃多少都可以。”小芦道。


    南燕雪无所谓地一挑眉,任由自己被账目琐事淹没。


    除了卖膏药、打铁,南燕雪还在长街上开了间北货铺子,捡了个不错的日子就挂了鞭炮开了张。


    这买卖的初衷不是为了挣钱,只是给府里人找点事做,孩子们在街上玩的时候也能多几双眼睛看住了。


    北货铺子、书塾,将军府的范围对于孩子们来说好像变大了,整条长街都要被纳进去了。


    书塾因为不收银子,所以来听课的孩子还挺多的,东湖的渔户也听说了这件事,小心翼翼问过多次,是不是谁都能来,众人都说可以来,他们总是不大信。


    直到十月里征鱼税时,他们碰上了南燕雪,壮着胆子推了个老者来问她,听到她说可以后,第二日那课堂里就多了十来个孩子,一个个都像是刚上岸的小鲛人,怯怯的,通身湖水腥气。


    这些孩子素日里野蛮,有些凶悍得像湖里的黑鱼,可一进书塾就跟被捆了似得束手束脚,赵老夫子问他们姓甚名谁,他们只呆呆的,连话都不会说了。


    直到看见辛符带着虎子从窗户里跳进来,“诶!?你们也来啦?走走,夫子,我带他们先拿蒲团去呗!”


    书塾里许多孩子还要兼顾家里的生计,有时候误了时辰,门关了就进不去了,只能悻悻然在巷子里踢石子。


    辛符见到了几回,心里总觉得挺不好意思,想逃课的时候总想起这茬事来,咬着牙坐住,竟都能听进去几分了。


    这一日刚下学,辛符就见余甘子抱着一把新弓站在巷口等他。


    “给我的?”辛符喜不自胜,又问:“将军呢!?”


    余甘子指了指大路上,意思是出去忙了。


    南燕雪是去料理到手的三泉庄了,这庄子连地带奴再加上牲口,很不少了。


    “走,”辛符见余甘子瞧着长街,就背起弓伸手一拽她的腕子,欢欢喜喜道:“我带你吃海棠糕去。”


    冬日的街市要比春夏单调一些,没那么多红果子绿叶子,但满街都是热腾腾的,香甜甜的,还有糖铺子在熬糖,这一锅出的是芝麻酥糖和米花糖,最是香了。


    将军府的孩子们在这糖铺里能挂账,每人每月能吃五文钱的糖,另还有五文钱的零用。


    辛符请渔户的孩子们吃光了五文,这月已经不能再吃了,不过他也不馋,带着余甘子跑过这一阵甜香,又跑进海棠糕的焦香气里。


    余甘子当然吃过海棠糕,但没见过它是怎么做的,白润的板油在铜模子里‘滋滋’化开,一勺面糊一勺豆沙,再撒上一层瓜子仁,盖上盖子闷一会,翻过来就是五个被焦糖连成片的海棠糕了。


    “要一个。”辛符裤腰里就剩一个铜子了,只够买一个。


    余甘子点点他,辛符摇摇头说:“我不吃,你尝尝。”


    刚出炉的海棠糕太烫了,余甘子吹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咬下一口来,亮晶晶的焦糖壳是脆的,白蓬蓬的糕是软的,豆沙不像汤包汁水那样会淌出来,又不像青团的内馅那样凝实,分外有一种滑润的甜蜜,同余甘子从前吃的是两个滋味。


    “有些吃食就得现吃现做,”辛符说:“明天下学了你再来找我,我带你去吃热豆腐。”


    辛符好像忘记自己没钱了,但没关系,余甘子有。


    卖海棠糕的小摊子就摆在自家北货铺边上,余甘子瞧见铺里人来人往的,买卖很好。


    “泰州城里原本没有北货铺子,想买北货靠的都是行商,要么就得去江宁府买了。”辛符说:“咱们的货好不贵,买卖当然好了。”


    北货铺里的皮张算是压场的玩意,泰州也没几个人穿得起,先前的几件裘衣都被拆成了风帽围脖,余甘子倒是得了一整件狐绒的斗篷,小脸一圈,愈发晶莹美丽。


    余甘子第三次去看张小绸时正下雨,她只是叫人拿了这件斗篷穿着以避寒湿,还是去了。


    先头两次去的时候,南榕峰都没有好脸色,这一次见她冒雨而来,总算是点了点头。


    余甘子回回去都不空手,只说是铺子里现成的东西,但其实她都是付了银子的,她的钱不能露白,且一提起就要想起张小绸失掉的那个孩子,余甘子心里始终过不去。


    干菇、蜜枣、核桃、松仁当然是好东西,南榕峰的两个儿子一见余甘子就高兴,张小绸渐也褪去阴霾,面上有了些笑模样。


    “这事儿是二哥犯下的,他从头到尾都大错特错,叫我失了孩子,还把娘也气病了。大哥动了家法,到底是让他把银子吐出来了,可二嫂带着几个孩子又哭又闹的,说自己要回娘家去,住了三两日又悄没声回来了。虽然消停了,可家里还是不安生,二嫂心里还不服气呢,总撺掇着孩子们生事。”


    张小绸叹了口气,觉得在老宅里住着实在没劲极了,反而还要提心吊胆的。


    “将军待你倒是真好,”张小绸伸手摸了摸余甘子身上的狐绒斗篷,“昨个我听通判夫人说,她家小女生辰宴请你,你怎么没去?倒是二嫂带着她小女儿去了,还指桑骂槐的,她是痛快了,咱们家脸面都没了,大嫂指不定多生气呢。”


    余甘子心想,‘谁要吃她的宴,我忙着吃热豆腐呢。’


    她蘸水在桌上写了个‘假’字,张小绸一笑,又道:“还是在将军府里住着舒服吧?”


    余甘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张小绸又感慨着,“将军可真疼你,上回她送的阿胶真是好东西,过几日我想当面谢她,你帮我问问将军,她什么时候得空?”


    这两日,南燕雪手头的杂事才少了一些,冬雨一直下,潮气缓缓渗进来,同书房里的炭火对抗着。


    南燕雪一手拈着楚州来的信函,一手抚了抚腰,觉得有些酸。


    有人叩响房门,南燕雪只以为是小芦,便道:“进来。”


    房门被缓缓推开,脚步声却是停滞的,南燕雪一抬头就见郁青临端着白瓷盅站在门边,这些时日两人只打过几回照面,每当郁青临想说什么时候,不是他有事就是她有事,眼下见他离得这么近,周遭又只有安宁的雨声,南燕雪居然生出点恍若隔世的错觉。


    “将军,我做了糖粥藕。”


    “搁下吧。”


    南燕雪垂眸继续看手头的东西,是楚州管事的信和这一季的账册,郁青临没有走,立在桌边盛粥。


    其实就算郁青临没在南燕雪跟前晃荡,她也总在各种地方发现他的痕迹,在各样人嘴里听到他的消息。


    比如说小铃铛在衣襟处的香包,这香包一共有四个,粉缎绣祥云,绿缎绣龟纹,蓝布绣兰草,褐布绣虎子,郁青临还会根据天气和小铃铛的状况配不一样的药材,气味都很好闻。


    又比如翠姑提起他,说他用膳不准时,花嫂提起他,说他整日穿旧衣。


    “你吃过了?”


    屋里泛起一股诱人的香甜味,南燕雪合上账本一伸手,一碗糖粥藕就被奉到了她掌心。


    她瞟了一眼,见郁青临穿的是新衣,淡淡牙白色,簇得他愈发柔和可亲。


    “吃了,将军快尝尝。”


    糖粥藕就是红糖糯米粥和藕熬在了一块,桂花糖的香气馥郁极了,秋天在这碗粥里永远过不完。


    糯米糖粥本来就绵绵稠稠的,加了藕更是分不出彼此了,所以郁青临还特意切了好几块煨得甜烂的糯米藕搁进去,明明是一样的食材,只是做法不一样,口感就截然不同,糯米藕一咬就拔丝,丝絮黏在她唇上,舌尖勾都勾不断,像一张细蒙蒙的网罩住了南燕雪。


    “还不走?”南燕雪见他不言不语,神情含笑,好像只要看着她吃粥就满足了。


    郁青临低了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支翠绿的细竹笛,道:“骆女使教我制了这竹笛,将军今夜得空教我吹笛吗?”


    “我何曾答应教你吹笛了?”南燕雪甚至怀疑是不是话从嘴边打了个出溜,她都没留意。


    “将军,也没说不教。”郁青临握着那支竹笛,竟说得理直气壮。


    第50章 “将军不喜与你亲近,可能是怕怀孩子吧。”


    “然后呢?”骆女使嗑着瓜子,剥着板栗,紧着问。


    “然后将军叫我滚。”郁青临握着笛子,看了眼桌上的板栗壳,道:“女使,您不再能吃了,要积食的。”


    骆女使正想事,一摆手示意他别打岔,琢磨了一阵后,她凑近郁青临,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


    郁青临狐疑地看着她,道:“您知道什么呀?”


    其实郁青临也没有把自己与南燕雪的事同骆女使说太多,只是来向骆女使请教笛子该怎么做的时候,漏出了一两句,骆女使也没多问,郁青临以为她不做他想,可没想到一开口竟道:“将军不喜与你亲近,可能是怕怀孩子吧。”


    骆女使生了张敦厚慈爱的面孔,说有佛相都不为过,可说出的话简直要吓得郁青临弹起来,刚想辩驳就咬了舌头。


    “别害羞啊,老婆子我什么没见过。”骆女使老神在在,又道:“这是你该学学的,否则将军总顾忌着这一层,也不尽兴啊。”


    郁青临都快被她的直白臊得痴呆了,好半天才想起了要喘气。


    “这,这怎么学?”郁青临声若蚊呐。


    骆女使根本没听见他嚼了什么话,但看郁青临那样子就知道他说了什么。


    “我有书。”骆女使起身就进房中去了,郁青临不敢置信,掩着口轻轻冲屋里叫道:“怎,怎么会有书教这个?”


    “是宁德公主的姑母,也就是已故的大长公主身边一位女使编写的,这可是好东西,写的都是集百家之长,融会贯通的奇巧淫技呢!”


    “百家之长,融会贯通和奇巧淫技这三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郁青临喃喃道。


    骆女使走了回来,把书往桌上一摆,道:“你听懂了不就行了?”


    那书没署名没书名,但用纸十分讲究,绯红染墨的封面,像南燕雪屋里新换的帷帐。


    郁青临直愣愣盯着看,还侧过脑袋看书的薄厚,竟有手掌那么厚。


    ‘这书居然这么厚,这学问居然这么大?还真是学无止境。”


    骆女使叫他这样子逗笑了,故意问:“要不要?”


    郁青临点点头,刚想伸手拿,骆女使却一下按住那本书,一改嬉笑,郑重道:“这书对我来说是遗物,你带回去抄一本,这本要速速还我。”


    郁青临乖乖点头,想起骆女使还没来的时候,南燕雪玩笑着要他同骆女使讨教‘房中礼仪’,没想到真会被她说中。


    抄书这种事,郁青临是很熟络的,夏天抄书抄得满手汗津津,冬天抄书抄得腿脚都没知觉了,但像今夜这般越抄脸越红,身上暖得像是屋里摆了七八个炭盆似得,还是头一遭。


    原以为这书中全是些见不得人的淫术,但抄着抄着,郁青临倒从其中窥出不少养生之道来,写这书的人落笔时心正,但抄书之人就不一定了。


    郁青临又冷了自己几日才去南燕雪跟前晃荡的,不过在南燕雪看来,这小郎中若即若离的,分明是在把她当鱼钓,便也不怎么搭理他。


    只这一日,南燕雪从外院巡视完回来,就听见夜风声怪里怪气的,一声长一声短,呜喱呜喱的。


    南燕雪循声而去,只见在画苑边上的廊桥里,郁青临正对着溪水鼓着腮帮吹笛子,一阵鬼哭狼叫的声音直钻南燕雪脑袋。


    “别吹了!”


    郁青临赶紧拿下笛子,道:“将军?”


    “你少给我装模作样!”南燕雪快步走过去伸手夺过他的竹笛,本想掰折了的,但郁青临急切地恳求道:“将军不要,我,我不吹了。”


    南燕雪没理她,抬腿拔匕首。


    郁青临面上被匕首的寒光一晃,实在不敢相信自己可能将要死于吹笛子太难听。


    南燕雪当然不会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杀他,她拿着匕首,只是在其中几个洞眼里钻了钻,努唇一吹,那阵淡绿而清香的竹屑就落在了郁青临心尖上。


    南燕雪一抬眼就看见一个傻子在盯着她看,她知道郁青临是故意的,他虽不会吹笛子,但南燕雪听过他吹叶子哨,只是在湖边撷了一片箬叶卷起来就能吹响,而且大小不一样,层数不一样的叶哨吹出来的音色都是不一样的,郁青临还一一演示过,或清脆或浑厚,随便一吹就成曲成调。


    所以,拿个吹孔封一半的笛子吹个半天,郁青临怎么可能没发觉有问题?他若想学笛,一个时辰紧够了。


    南燕雪把笛子递给郁青临,示意他吹。


    第一声吹出来就挺悠扬,郁青临有些慌乱地眨眨眼,结果第二声就急转直下,像乔八饭后的长嗝,第三声就更不像话,像憋屁憋不住‘滋滋啦啦’的响动。


    南燕雪抿紧唇,但实在忍不住笑,只得抬头看看月亮,又低头看看溪水,最后只得背过身去,肃了肃容才又转回来瞧他。


    “想学?”


    “想的。”


    “我教了你,等小铃铛大些,你教他。”


    南燕雪在美人靠上坐下,一把将郁青临扯了下来,举起他两只腕子,又握着他的指头一根一根教按音孔。


    郁青临贴着她的长腿坐着,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南燕雪的傀儡偶人,她动他才动。


    “音孔要按紧,不然吹不出调。”


    郁青临的手还挺大,骨节分明,左手的食指特别扁厚一些,能把音孔堵得很严实,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格外弯曲一些,手背上的经络青青紫紫,分外凸显。


    南燕雪稍稍抬眸,瞧见他又细又长又白的脖颈,再看他的脸,像朵漂亮的粉玉兰。


    “这指头是被砸过吗?”南燕雪忽然问。


    郁青临回了回神,说:“嗯,捣药的时候砸到的。”


    “这怎么会砸到呢?”还砸得整个手指都变形了。


    “捣药杵在别人手里,要我给他放依序放药材,”郁青临没有趁机诉苦求怜惜,只是说:“幸好不是右手。”


    “那右手这两根指头又是怎么回事呢?”南燕雪问。


    “做活、抄书。”郁青临看了看自己的手,也觉得很丑,下意识缩成拳。


    南燕雪盯着他的脸蛋瞧了瞧,又垂眸看他那双手,道:“真是闺阁小姐的脸,马夫的手。”


    她这话听得郁青临耳朵热,又想起沈元嘉执笔翻书时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愈发自惭形愧,但又拼命给自己鼓劲,想沈元嘉不过文弱书生,而他起码有把子力气。


    但想到这一茬上,他又想起那个同南燕雪在烽墩上看雪,拿着另一只鹰翅骨的人,他十之八九也是武人,论力气郁青临又要落下风。


    ‘不不,别想这些!眼下,只有我和将军。’


    一阵轻柔的凉意抚到郁青临滚热的面颊上,像是让他冷静些,郁青临抬眸先看南燕雪,顺着她目光又看向廊外。


    廊外月色未改,却又降下一卷轻灵的雨雾。


    “传说周穆王有止雨笛,旱时吹笛可请来龙王布云降雨,若是雨下久了,也能吹笛止雨。”


    这传说郁青临没有听过,但叫他想起一句诗来。


    “笛奏龙吟水,萧鸣凤下空。”


    南燕雪瞧着他,道:“你到底看了多少书?”


    郁青临笑了起来,道:“我记性好,囫囵吞枣也能记个八九不离十。”


    南燕雪看着雨雾没说话,只是举笛凑到唇边,吹起一首飘逸空灵的曲子。


    竹笛的音色不比骨笛苍茫,更空灵些,像是摇落了月色满溪水。


    郁青临痴痴地望着她,不知这世上怎么会这么好的人。


    一曲罢他还没有回神,直到被南燕雪用笛子戳了戳腮。


    “吹,我要看看你如何八九不离十。”


    郁青临尴尬地握着笛子,哪里还能回忆起南燕雪的手势,他只顾着看人听曲了。


    “吹不出就是骗人的,那你往后说什么我都不信了。”南燕雪故意道。


    “啊?”郁青临蹙了蹙眉,连忙闭目回忆起调子来。


    他记不得手势,但记得调子,在南燕雪的注视下颇为紧张的试了试音孔,断断续续吹了起来,虽然难听,但竟然还真算得上是八九不离十。


    ‘若是出身好一点,哪怕只是运气好一点,他的造化就会不一样。’南燕雪看着郁青临,总会觉得惋惜。


    但郁青临安之若素,见南燕雪没有挑刺,他握着笛子浅笑,看着廊外雨雾沁入溪水,又问:“不知燕北的鹰骨笛有何传说?”


    南燕雪想了想,道:“大漠戈壁很多年前也是水草丰茂的,所以古国众多,时常能发现遗址。我有一回就进了一座旧城池,说来真的有些诡异。那城池的楼宇高墙看起来并不颓败,隐约还有笛声传来,像是里头还有百姓居住。其实在茫茫大漠里忽然碰见人比碰见狼还可怕,但沙暴快来了只能进去。一进到里面,那笛声就消失了,死寂一片。后来进了一间屋子,发现房中有两具干尸,是一个母亲搂着孩子,她们身上的衣服都还是好的,皮肉虽然干涩贴骨,但依稀还能看清面上的神情,很安宁。”


    “将军被笛声引进了古城,发现空无一人,还拿火光照亮干尸,看那么仔细啊?”郁青临诧异地问,在义庄里抬了两年尸首的小郎中果然什么都不害怕。


    南燕雪笑了起来,道:“我又不是一个人。”


    郁青临看着她的笑容小心翼翼问:“那将军是同谁一起?”


    “同小铃铛的娘啊,她叫阿苏,是大漠遗族和汉人生的混血。”南燕雪道。


    “难怪对着日光看小铃铛的眼,总觉得是墨绿色的,我还以为是错觉。”郁青临说:“然后呢?”


    “然后,”南燕雪顿了顿,道:“我们就退出去了,那不是活人的家,是死人的冢。而且那座城池好像根本不能遮挡沙暴,风声狂啸,那笛声又响起,这一回似乎在引领我们逃出去。事后我与阿苏重新回去找过那座古城,但根本找不到,肯定是重新又被流沙掩埋回去了。”


    郁青临从没听过这样的事,看着眼前的绵绵雨雾,看着溪水氤氲,一派江南水乡情致,他不禁感慨道:“将军的经历真是无人可比拟。”


    南燕雪自己不觉得,道:“这有什么?月下无人鬼吹笛的故事在燕北早就不新鲜了,无非就是风声而已。阿苏因为这件事对大漠的古城有了兴趣,她想找到母族的遗址,所以得闲就同常风一并去寻。”


    常风这个名字郁青临知道,是小铃铛的爹。


    烽墩上看夜雪,大漠中寻遗址,为什么在燕北有这么多恣意而缱绻的事情可以做,而如今却剩下了平淡庸常的一日三餐。


    郁青临看着天上朦胧的月,真想一拳打碎,好落一场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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