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求将军,重重罚我就是。”


    南燕雪离家,范秦必定会在家中坐镇,这几日过得也算安宁。


    只这一日,张小绸带着荣福、荣慧又来了,说是林娴让她把人带来看顾余甘子的。


    张小绸并不知道那日所发生的事,不过是顺路帮这个忙。


    林娴想着南燕雪不在,旁人又不好做余甘子的主,毕竟是白给的两个人,还有六套精工细作的夏衣。


    ‘身契。’余甘子只问这一项。


    张小绸一愣,看向身边仆妇,仆妇也摇头,示意领人的时候并没有把身契交到她手里。


    “许是大嫂忘了,我下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来。”张小绸说话有一句算一句。


    余甘子摇头。


    张小绸想是将军府用人的规矩严,倒也不做他想。


    见余甘子身上虽是布衣,却衬得她肌肤白皙,清凉无汗,身量虽依旧是纤弱如柳,但个头好似高了些,望过来的目光也沉静了不少,不似冬月里那般仓皇无助。


    ‘大嫂也是关心则乱,我瞧余甘子在将军这住着,也是挺好的。’张小绸这般想着,就道:“那人我就先带回去了,这衣裳你试试,若有个不合体的,就叫人我那去,我叫人改。你若肯出来走动,也好上我那去,孩子们都在。”


    张小绸还以为这事能这么定了,但余甘子还是摇头,看了眼那叠衣裳,写了两个字——‘添头’。


    “什么添头?这,这就是大嫂给你做的几身衣裳。”


    张小绸一时间没明白,就见余甘子瞧了眼两个婢女,又收回目光看着她。


    “这都是什么心思?”张小绸蹙了蹙眉,道:“难道进了将军府,连外祖母都要不认了?”


    余甘子不再写任何一个字,她受得住沉默,张小绸却受不住起身要走,出门时正遇上沈元嘉散了学出来。


    方才余甘子是从课堂上离开来见张小绸的,所以沈元嘉也知张小绸在这,倒是张小绸很意外。


    “将军府中设学堂,我觍着脸自荐来做夫子。”沈元嘉道。


    张小绸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大夏天来去一趟,张小绸也觉劳累。


    “这都叫什么事?”南榕峰气道:“蒋家丫头也是被挑唆得不像话!”


    “将军人都不在,谁挑唆她?我想那丫头怕是因她娘的死,心里有些怨。”张小绸对镜梳发,道。


    “怨什么?静恬是因为小产落下病根,这谁都不想。”南榕峰在她身后晃来晃去,又问:“三娘不在府里去哪了?”


    “我怎会知道?”张小绸白跑一趟也是不快,道:“没事谁愿热天出门?”


    南燕雪虽是热天出门,回来却是在雨日。


    这一场雨偏还下得很大,大到连马蹄声都淹没,黑沉沉似夜。


    众人都出门去迎南燕雪,郁青临隔着重重院门望了一眼,见南燕雪一摘斗笠,泻下的水珠像一撇刀锋。


    南燕雪一抬眼,只看见郁青临匆匆离去,沈元嘉则迎了上来,递上一块干帕,关切道:“将军,快擦擦。”


    这时辰沈元嘉该回去了,但这雨太大,路上不便。


    南燕雪擦了擦面上的水,将帕子扔还给沈元嘉,随口道:“雨天留客,沈公子迟些再回去吧。”


    明明还是午后,天色却似日暮。


    院里仆妇忙忙碌碌正备水,热药汤一桶一桶提进来,长廊上飘着一层寡淡的薄雾。


    小芦将南燕雪卸下的薄甲和内衫抱出来,闻见这股热烘烘的药气,‘咦’了一声,道:“我倒忘了煮这驱寒的汤药,你们谁想着了?”


    “郁郎中吩咐的,他还在灶上煮姜糖饮呢。”


    南燕雪听见‘姜糖饮’这三个字,吁出一口湿寒气来。


    穿着薄甲时她像只被骨头裹着肉的螃蟹,都不觉得会累会痛,这骨头一卸,人都软了三分。


    不过,软在这暖和的药汤子里,南燕雪身上的不适都被模糊了。


    内院、外院的大厨房都忙碌了起来,给乔五几人送了面好垫一垫肚子,又折回来准备晚膳,正碰见沈元嘉站在廊下。


    翠姑这几日听多了孩子们抱怨沈元嘉严苛,下意识也成了学生,离得沈元嘉好几步远,问:“沈公子可有什么忌口的?”


    沈元嘉转过脸瞧她,容长的脸儿,薄唇挺鼻,唇角微微下撇,显出一点倨傲,不过说话时的语调倒是有礼。


    “客随主便就好。”


    ‘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男人也是不一样的。’翠姑脑海里冒出几张截然不同,但都各有风姿的男人面孔来,最后想到范秦,‘老头子年轻时也像只白面馒头,只是老了像个黑麦馍。’


    她心思不定,便对沈元嘉这话望文生义,问:“您想跟着将军吃?可将军今日应该是吃郁郎中的小灶。”


    早起东湖的渔户送来了极水灵的蒲菜,生吃都脆嫩清甜,错过这一回,再吃就要等明年了。


    翠姑听郁青临讲,这蒲菜是蒲草的茎秆,藏于水下,想要摘得蒲草得下水去,淹在水里用弯刀去割,若是伤了根,明年就不会再有了,所以那一篓子蒲菜是极费功夫的,便照着市面上的价多给了几个钱。


    午膳时,郁青临就用自家晒的虾米小杂鱼借味,炒了半篓让孩子们尝了,素素鲜鲜,连纯吃肉的辛符都觉得好吃。


    所以翠姑想着余下的半篓蒲菜,郁青临十之八九会趁着新鲜做给南燕雪吃。


    沈元嘉道:“郁郎中怎么还兼做厨子?”


    “郁郎中上心嘛,再说了,药补食补都是补啊。”翠姑道。


    外院大厨房里已经蒸上了枣馅的馍馍,熬上了稠稠的小黄米粥,只沈元嘉意不在此,往南燕雪院里去了。


    正院的灶上也热闹,郁青临正让仆妇用豆豉、葱白煎出汁子,趁热兑进黄酒里,微微一沸,立刻送到东跨院给乔五他们喝。


    他手头在做的是姜糖苏叶饮,香气独特而辛暖,因南燕雪还有些脾胃气滞,所以这饮子会更对症。


    眼下,南燕雪已经浸浴完毕,听小芦说沈元嘉侯在外头。


    南燕雪擦着湿漉漉的一把头发,道:“叫他进来。”


    沈元嘉进来时,廊上仆妇正将姜糖苏叶饮送来。


    “给我吧。”沈元嘉亲自把姜糖苏叶饮奉了进来,小芦唤了声沈公子,就往后头去了。


    她将门帘放下半边,好隔来屋外潮气,屋里素净无香,只熏着一炉除秽避湿的艾叶。


    南燕雪从屋里出来,穿着一身冷灰色的细麻袍子,湿发长眉显得格外黑浓,衬得她一双眸子分外生媚。


    屋外雨声极闹也极静,沈元嘉心头砰砰然。


    他与原配夫人婚后只相处了两载,虽也相敬如宾,可他更看重前程,所以大多时候都宿在书房苦读,想来也很愧对先夫人。


    沈元嘉一守三年,虽是为了静心科考,也未必没有缅怀的意思。


    他能中举也算有才,但放眼这江南东路一带,人才济济,他在其中也不点眼。


    沈家能拿出来的只有银子,替他打点疏通也费了不少,银子丢进水中还能听个响亮,砸到那些大人的袖洞里,却是消无声息,这几年下来,沈元嘉的傲气已经被磨得只剩下表面浮光了。


    莫红霞原本同他提到南燕雪时,他只觉荒唐。但一想,除了南燕雪,他哪里还能挨得着一个三品高官呢?南燕雪即便归乡,总有旧日人脉经营,且她品级还在,随时可以起复。


    再者,南燕雪这般气度样貌,实在清绝独秀。


    沈元嘉看着南燕雪施施然坐下,示意他把饮子端来。


    她一句客气些的话都没有说,真把他当个下人使唤了。


    想到这一层时,沈元嘉心头彷佛被她一缕湿发撩过,令他整个人都酥颤了起来。


    沈元嘉将那一盅汤饮搁在南燕雪手边,拈开盖子。他没有将勺子递给南燕雪,而是用掌心虚托着盛了一勺,作势要喂给她。


    “将军,郁郎中说这姜糖苏叶饮要热饮出汗为佳。”小芦想起这句叮嘱,又急急赶回来在窗外叫了这么一句。


    沈元嘉被小芦这话喊得心神有些不稳,褐色的药汁一滴滴掉在他掌心,烫得他整个人都泛着一种微红的耻意。


    南燕雪勾了勾唇角,不知在笑什么。


    “沈公子哪里做的这些伺候人的活计,自去坐吧。”


    南燕雪将汤匙从他指尖捉过来,探进去搅了搅,吹了吹,捧起来一饮而尽了,果然只觉身上汗意微蒸,却很舒坦松泛。


    “将军可是怨我沈家违诺,就连这告饶谢罪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沈元嘉低垂着眼,轻声说。


    这话倒叫南燕雪听不懂了,“什么诺?”


    “将军不记得了?你我二人幼时,双方父母曾为我们定下婚约。”沈元嘉道。


    “料想只是戏言,不必放在心上,我在燕北归期不定,难道要你误了青春?我也不会因这事不快。”


    南燕雪是当真不记得有此事,但也猜到林娴为何要在佑神观见莫红霞了。


    她一时不语,沈元嘉在她的沉默中愈发惶然,微抿嘴角,面上流露出几分落寞几分失望。


    男人做出这副情态来还真是有趣,南燕雪微一挑眉,道:“还是说,沈公子更盼着我罚你?”


    “既有过,当认罚。”沈元嘉侧眸看了过来,他生得周正,气质端方,做起这种偏斜之事时,姿态像是遭了引诱而失足,实在是权势惑人,而非己之过。


    ‘这母子俩还真像,沈元嘉虽长了副清高皮相,倒也如莫红霞般舍得下身段脸面。’南燕雪如是想着,‘表里不一,人总是这般才有趣。’


    “求将军,重重罚我就是。”沈元嘉的话音掐得极是有趣,轻轻的,却又长了酥麻麻的倒刺。


    时过境迁,从前那个需得仰脸看他的谨重兄长如今这般作态,惑她诱她,南燕雪不免被勾出几分兴致。


    但她这兴致有几分冷淡邪恶,丝毫不好奇他经历了什么以至于此,而只是想看看他还能如何放荡。


    只这时,小芦在雨声的掩盖下径直掀帘走了进来。


    “将军,晚膳有炒脆鳝、蒲菜清汤、芪杞鸽和清蒸刀鱼,够不够?”


    室内旖旎香气骤然一散,饭菜烟火气扑面而来。


    南燕雪一听四个菜,全不是大厨房的手笔,就问:“灶上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翠姑拨了两个熟手的仆妇来帮衬郁郎中,必定不会叫他劳累。”


    小芦见南燕雪面容沉静,毫无异状,又睃了沈元嘉一眼,只觉他两腮泛红,怕是有些潮热。


    可这屋里气氛就是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小芦实在不明了,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样贸贸然进来。


    第32章 他学什么都能学得又快又好。


    沈元嘉日日来将军府,马车出出入入,人人都能看见,从孩子口中知晓这沈家大公子是做夫子来的,知道了缘故也就不好奇了。


    郁青临不用兼任夫子,便一心做郎中,将他自己的小院打理得整整齐齐像个药铺子,其中最全的就是伤药和安神药,外院弟兄们每日要喝的药足有几十剂,还有些小儿常用的汤方也备齐了,再就是一些补药,并不一味求贵。


    很多稀罕的药材南燕雪的赏赐里都有,小芦就让郁青临来盘一盘库,心里也好有个数。


    “人参有十支十年参,两支六十年参。”


    小芦在架子上点数,郁青临在底下记。


    “鹿茸有一整只,还有三匣茸片,足有两斤三两。”


    “冬虫夏草有六匣,每匣七两。”


    郁青临道:“冬虫夏草保肺益肾,能益精气,天冷时给将军煲鸡汤倒合用。”


    小芦被他说得愈发起劲,道:“还有还有两大盒的铁皮石斛呢。”


    ‘厚养肠胃,生津滋阴。’郁青临欢喜记下,心道,‘秋燥时煮水,将军和孩子们都好喝。’


    “这康荣王府怎么送了这么多燕窝。”小芦点了点,道:“一百八十八盏。”


    郁青临愣了愣,道:“将军与康荣王府有交情?”


    “谈不上交情,”小芦说:“康荣王妃是任元帅的姐姐,因着这一层才送来贺礼的。”


    她把‘贺礼’这两个字嚼得特别重,像是不满,南燕雪如此年轻就致仕,与其说是祝贺,不如该说惋惜。


    郁青临试探道:“这礼倒合用,燕窝调理女体虚损是极好的。”


    一百八十八盏燕窝价值不菲,小芦却只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哼,手里拿着的阿胶块又厚又重,黑亮亮的,印着一个朱红的徽纹。


    “这阿胶是鲁地所出的吧?”郁青临问。


    “是,宁德公主所赠。”小芦的语气一下就恭敬了起来,显得她方才那个哼气分外轻蔑。


    郁青临道:“这阿胶能支两块吗?可以给将军做些补品,又或制成阿胶糕,你们都好当做零嘴吃的。”


    “好,余甘子能吃吗?”


    小芦想起余甘子前日里换下来的亵裤上有几点红,吓得她不知所措,幸好家中女人多,一帮婶嫂围着她说笑了一阵,说她是月信要来了,她要成大姑娘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余甘子还是郁郁寡欢,彷佛来的不是月信,而是她的催命符。


    “她是气虚血瘀的体质,能吃一些。”郁青临道。


    仓房门边的案上也摆了好几匣补品,郁青临打开了瞧了瞧,就见是一匣冬虫夏草,一匣仙蟾干还有一匣雪蛤。


    “这些是沈夫人刚送来的。”小芦见郁青临看得发愣,就道:“说是给女子滋补吃这些最好了,对不对?”


    若沈家只进献冬虫夏草这一种,倒是寻常,可再加上仙蟾干和雪蛤,那这三样就全是助肾阳,益精血的补品*了。


    女子若是情志郁郁,兴致冷淡,吃这些补品调理一二最好不过。


    “替将军调养身子也不能操之过急,这些补品还是缓缓再吃吧。”郁青临这般说着,心里有些奇怪,‘沈夫人做事一向周全,怎么补品偏送这一类的?”


    “那先放里头。”小芦不做他想。


    郁青临看看自己怀里的鹿茸、阿胶糕,想着这些名贵药材从前只在替医官们抓药煎药时才有机会研习,分辨优劣,一时有些感慨。


    这时辰早课已散学,郁青临和小芦出来时就见沈元嘉提着一个碧青的竹篮正往南燕雪屋里去。


    竹篮还在下雨,所到之处都淋了几点湿。


    小芦道:“沈公子还送了几筐葡萄,翠姑定叫仆役洗了送去你院里了,郁郎中去吃吧。”


    夏末秋初时候,葡萄正熟。


    ‘沈公子家境殷实,又有举人功名,明明是来将军府当夫子的,却要还自掏腰包送补品送葡萄,将军府的差事如此抢手。别哪天又来个郎中登门自荐,我真要卷包袱走人了。’


    郁青临如此想着,折过廊上时忍不住回了首,就见花厅的门大敞着,南燕雪从东侧书房走了进来。


    她不察沈元嘉挽着衣袖净了手,端一副要替她剥葡萄的架势,自己顺手就摘了颗玉雕似得葡萄扔进嘴里,往榻上一倚,舌尖抿出两粒细细小小的葡萄籽。


    沈元嘉递了手来,接了她吐出来的籽,又用指尖轻轻拨到茶几上的瓷碟里去。


    郁青临看得怔愣时被南燕雪瞟了一眼,虽离了几丈,可他好似被蹦出来的火星子烧着了眼,脸红手麻,连什么时候回了自己院里都不知道,彷佛那魂还留在正院的廊上。


    “郎中,尝尝这葡萄。”


    小吉放下一碗洗干净的葡萄,郁青临这才回过神来,拿起来尝了一颗,只觉酸得要命。


    “酸?”小吉洗葡萄时吃了一颗掉落在地的,只觉得很甜,“可能是巧了,您再尝几颗。”


    郁青临又尝了一颗,是甜的。


    “择半串留给小铃铛,余下的你吃。”


    郁青临觉得自己同沈元嘉相比,实在太不周到了,不过没关系,他学什么都能学得又快又好。


    小吉见他起身往煎药房里去,就捧着葡萄一边吃一边问:“郎中要做什么?今日众人该吃的药我都煎好送去了,晚上睡前那一剂也浸上了。”


    “我要做阿胶糕和鹿茸煎,你去大厨房取了核桃、芝麻、黄酒、冰糖来。”郁青临想着南燕雪脾胃不合,又道:“再取些红枣枸杞来,以减阿胶的油性。”


    “猪腰已经收拾干净了,我瞧着还有鲜腐竹和鲜蘑,也都送去正院小厨房备用。”小吉道。


    郁青临盘算着猪腰是并刀豆一起炒的,温胃益气,可止腰痛,腐竹和鲜蘑是时令小菜。


    妙香丸子就是猪肉剁成泥,加鸡蛋和酸枣仁粉团成丸子,先煎炸了,再入笋片慢煨。


    这道药膳能宁心安神,治虚烦失眠,至于南燕雪的安神药,郁青临照样是一丝不苟地煎了送去,盼着她哪日改了主意。


    阿胶糕是和剂局常做的,郁青临极是熟练,上午才取的药材,下午就做成了,一块块似雀儿牌那么大,齐齐整整码了一匣子,吃着比枣泥核桃糕要韧很多,嚼着分外香浓。


    南燕雪吃了两块,问:“人呢?”


    小芦拿着另一半阿胶糕要去分,转首问:“谁呀?”


    南燕雪占着嘴没说话,小芦道:“郁郎中吗?他好像去孩子们院里了。”


    一连几日不见好日头,廊下晒着的褥子一条一条就是干不透,水房里虽煎着药,但铫子厚重,药气一丝不漏,倒是炭火把潮气烧得干干净净,难得还有几分爽朗。


    “十个荔枝,十个桂圆煎服。”郁青临将铫子盖好,吩咐对仆妇,“这一剂是给小碗的。”


    他又从药箱里拿出几包配好的药,拆开其中一包往另一个小铫子里放。


    “乌梅两个,蚕茧二十个,红枣十个,这一剂煎好放温,立刻就让九妹来喝,一连喝十日,看看夜里还尿不尿床。”


    仆妇道:“郁郎中,这都是小孩尿床,您还分两壶煎啊。”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郁青临说着打开橱柜,见锅焦饼、茯苓饼已经吃完了,八宝启脾糕还剩了六七块,“明儿我做一些来。”


    他在孩子们院里巡了一圈,问:“铃铛呢?”


    “刚被阿符带着玩去了。”仆妇道。


    时间过得真快,下午的晚课已经结束了,用过晚膳,这一天又将过去。


    南燕雪这一餐是同小芦、余甘子一起用的,妙香丸子在火上煨得酥烂,刀豆腰片滑脆无比,余甘子最喜欢那一道腐竹鲜蘑,吃起来清新柔嫩。


    外院灶上的饭食也很好吃,但余甘子毕竟长在江南,吃多了面食总会想吃米饭的,每天晚膳能在南燕雪这里用一顿,她很是满足。


    南燕雪从不多留余甘子的,但住在一个院里,余甘子总能瞧见她。


    她在院里练刀时余甘子就站在窗边瞧,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漂亮极了。


    白天下雨,夜里倒爽朗起来,云开月现,蛙声一片。


    南燕雪收了刀,往外院去。


    余甘子知道她是去看外院的那些弟兄们,她每晚都要去巡一遍,像是巡营那样。


    郁青临也会去,不过要比南燕雪迟一些,等他们要睡了才去,点一炉安神香。


    所以他们俩夜夜不落地去同一个地方,看同一拨人,却是一次都没有碰到一块去。


    直到今夜雨停,南燕雪练刀迟了半个时辰,才瞧见郁青临蹲在地上摆弄小香炉,几张床上都探出头来看他忙活,一抬眼瞧见南燕雪,又一叠声叫起‘将军’来。


    “嘿,将军今天来晚了。”邹二毛笑道:“同郁郎中撞一块了。”


    “将军。”郁青临站起身,小香炉冒出一股温凉的香气。


    “闻起来不一样了。”南燕雪还记得冬月里他点过的香气。


    “少了肉桂、细辛,多了甘松、白檀。”郁青临答。


    “那秋天呢。”南燕雪问。


    “可用玄参或木樨。”郁青临道。


    南燕雪见他们都没异状,就把一个个脑袋拍回床里去让他们睡。


    郁青临落在后头把门带上了,睡在窗边的小旗和虎子支起身子往外看,道:“诶?郁郎中今儿怎么就跟着将军走了,也不陪咱们唠唠嗑呢。”


    “汪汪!”


    “睡你们的!”龙三道。


    郁青临站在廊上望南燕雪那一眼时,只看见她穿了身黑袍子,眼下近了才看见她身上的黑袍是纱袍,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层,袖口被臂甲缚着,举手投足间如一团冰凉的黑雾在游动。


    南燕雪听郁青临过了岔路也不拐,想了想道:“你倒尽心尽力,想要什么赏?”


    她顿了顿,道:“上一回说的也还作数。”


    郁青临想起她又说可助自己科考的事,不由心头一凉,有些口不择言,道:“沈公子不过送了些补品,不像懂医理的样子,难道也做得郎中?还是说将军从别处访到比我资历更好的郎中了?”


    南燕雪纳罕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郁青临低着头憋气,脑子里一团浆糊,道:“做夫子我连秀才都不是,自然不够格。做郎中我又只是学徒出身,没有师承。可,可我一定尽心,沈公子能做的我都能做,我做的还会比他更好。”


    这话前面几句还算在点上,可说到最后,郁青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明明知道沈元嘉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抢了他这郎中的饭碗去。


    南燕雪听得讶然,转身见他懵懵懂懂却又一副百爪挠心的样子,倒有些可怜。


    “他是要自荐枕席,你也要?”


    郁青临蓦地抬头,就见南燕雪折回来两步,离他不过三四寸远,那双乌黑的眼仁里沁着月光,随着夜空降下的雨雾一并细细拂过他面上,像在思量他够不够格。


    其实南燕雪用不着这样端详也很清楚他长得什么模样,毕竟是第一眼就瞧见的。


    ‘生得这般清俊,小时候一定像个姑娘。’


    如此一想,郁青临是刚及冠就进了将军府,南燕雪还生出点金屋藏娇的错觉。


    只是凡事也不好太任性,男女之情瞬息万变,郁青临这郎中做的不错,老的少的都喜欢他,若是因他的美色而生出各色欲念来,欲散情退时留他还是不留呢?能好聚好散都算积德了,若是落得个反目成仇的下场,何必呢?


    南燕雪见郁青临眨了眨眼,似找回了魂魄,张了口要说什么。


    “算了,”她语调惋惜,神情却戏谑,“窝边草还是不吃了。”


    第33章 显得他得用,无可替代。


    雨夜南燕雪必定做梦,而梦里的燕北也在下雨。


    燕北下雨的日子不多,所以每一回都显得很清晰。


    南燕雪在梦里醒了过来,她转过脸,看见阿苏和常风正在那用炭盆烤肉暖酒吃,雨点打在军帐上,‘吧嗒吧嗒’作响。


    “你俩没有自己的窝吗?”南燕雪那时是这么说的,但她现在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在大快朵颐,说说笑笑。


    “醒了?”阿苏笑得狐狸一般,冲她榻边的小几努了努嘴,道:“喝药吧。叫你逞能,厉害了校尉,明儿我给你做马前卒好不好?”


    “还是先吃吧,你阿姐专给你掏的鸟蛋,盐焗的,没我的份。”常风面相厚道,又对阿苏笑眯眯道:“何必这样奚落她呢?没缺胳膊断腿多本事啊,等着吧,一碗药下肚准保生龙活虎。”


    南燕雪没有回嘴,只是笑着,阿苏和常风见状站起身簇过来,异口同声道:“别给打傻了。”


    她知道这是梦,但又实在不像梦,阿苏和常风每次的反应都不一样,活生生的,叫她如何舍得?


    这一觉醒来又跟没睡似得,十分倦怠,南燕雪在床上躺了很久,听见小芦的脚步声接近却又停下。


    “阿符,怎么了?”小芦隔着门这一声才真正唤醒了南燕雪,她坐起身,听见小芦匆匆离去。


    院里静悄悄的,雨已经停了,仆妇候在廊下,见她出来了便道:“将军可要用点什么?”


    “大厨房里有什么端些来就是了,”南燕雪刚才扑到脸上的水珠直往下淌,她随手一抹,道:“小芦做什么去了?”


    “好像是哪个孩子发烧了,小芦姑娘去瞧了。”仆妇说着就见南燕雪大跨步越过自己,往西院走去。


    冯嫂一见南燕雪就迎了上来,皱眉道:“将军!小铃铛昨个夜里烧起来了,郁郎中把他抱到自己院里守了半宿,早起一看更坏了些,怕是要出麻疹,麻疹很容易染给其他孩子,西边人来人往不太妙,他说要带着小铃铛单独住到东边去,最少也要小半个月呢。”


    “那带画廊的院子原先就收拾了的,再把东西给他们备齐全了。”南燕雪说。


    冯嫂连声应下,刚遣了几个下人去办事,转身就不见南燕雪了。


    郁青临的院门虚掩着,南燕雪轻轻一推就开了,庭中挨挨挤挤,一篾一篾洁白的山药片和紫红如扁豆的酸枣仁晾在廊下,湿漉漉的空气里沁满了浅淡好闻的药气。


    南燕雪昨日那盅红枣梨汤里就有这股酸溜溜的药气,酸劲泄了红枣的甜腻,点的梨汤愈发爽口,她也没细问,早晚当茶各喝了一盅。


    南燕雪刚推开房门就听郁青临在里头急急道:“不是让你别进来!?有什么在门外说,这麻疹要是大人染上了更凶险,我眼下要看着小铃铛,你再出个什么岔子,院里他们吃药熏艾那些事就全耽搁了!”


    “是我。”


    他急,她反而缓下了声。


    南燕雪轻轻将内室的门推开一条缝,就见郁青临赶忙从床前起身,将床帐合拢压在褥下,不想让病气传出来。


    “我七岁的时候得过麻疹,阿娘说,麻疹通常只会得一次。”


    那一回罗氏还以为留不住她了,好像也是因为这一场麻疹,叫柳氏认为南燕雪印了自己命数里的劫,所以就许她回家了。


    “对,”郁青临闻言松了口气,道:“这病邪同水痘是一样的,染过一次就不会再得了。我三岁时也得过,只是自己不记得了。”


    窗外人影一晃,小吉道:“郎中,紫草根买回来了,这就煎下去吗?”


    “是,一两紫草根下三碗水煎成一碗半,紫草根很苦,可用些糖块哄孩子们吃下,三岁下只饮一小盏,三岁上饮一浅碗,辛符和小盘他们要喝满一碗。多煮一些,但凡没得过麻疹的都要喝。对了,东院的屋子不要挂那些纱帐,寻几块深色的薄布做帐,要暗一些,透气不见风。”


    南燕雪听着郁青临这番细致入微的叮嘱,只敢将床帐掀开一条缝。


    小铃铛就躺在那一竖缝里,盖着一条薄被,脸蛋烧得红扑扑的,看起来又小了一圈。


    南燕雪心想着,‘我连这么一个小人都养不好。’


    “你叫阿符别自责了,病邪本来就是防不胜防的,”郁青临还在叮嘱小吉,道:“小铃铛总要长大的,难道一辈子关在府里不出去玩吗?那日子还有什么劲儿?”


    小吉一一应下。


    南燕雪回了回神,问:“他们都要喝?只要紫草根就好了?”


    “紫草根只是防治用的,麻疹估计是从外头的孩子堆里传进来的,咱的孩子们一向同桌吃饭同屋睡,只怕有个不好。”


    郁青临瞧了瞧南燕雪,见她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眼底却铺满了担忧。


    东边的画苑是一个景致很好的院子,可以说是一步一景,但谁都没有这个欣赏的心思。


    小铃铛被南燕雪抱着坐在一顶小轿里,直接从西院的屋子进了东院的屋子。


    孩子烧得昏昏沉沉,被人抱进抱出都毫无知觉,只在南燕雪把他放到床上时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哭。


    南燕雪连忙收紧了手臂,看着小铃铛哭叫时喉舌上白斑点点。


    生病是很难受无助的,南燕雪记不清病中的痛苦了,她只记得罗氏在夜里总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贴着她的脸,就像她现在抱着小铃铛一样。


    她们都在害怕孩子的离去。


    幸好小铃铛很快收声,只是依偎在她怀中紧紧皱着脸,眼睫里渗出眼泪来。


    “这是宣毒发表汤的方子,你让小吉按方抓来,拿到这院子里来煎,再让人将灶上包好的馄饨煮十个来。”


    郁青临正在外头叮嘱小福,小福和院里几个仆妇都是得过麻疹的,行走无碍。


    小铃铛的麻疹还发不透,他身上滚烫又无汗,整个人都在干灼着,南燕雪就觉得自己是抱了个炭炉在怀里,束手无策。


    郁青临在床沿边坐下,拿住小铃铛腕侧的列缺一穴细细揉了一会,南燕雪隐约觉得小铃铛颈后有些汗意,听郁青临问是否出汗她又不太确定。


    “没事,还有法子。”


    郁青临抚平小铃铛的手掌,先是沿着无名指和食指推按,又沿着小铃铛前臂的腕横纹正中一路推到肘横纹正中去。


    这几个动作看似简单,但郁青临足按了一炷香的时间还没完。


    “真出汗了。”南燕雪说。


    郁青临点点头,又去揉手背无名指与小指的骨缝间,小孩的手软乎乎的,在他一双大手里翻来翻去,总能被牢牢攥住,细细按揉。


    床上的软褥用炭火烘得蓬松柔软,南燕雪掩在床帐里替出了汗的小铃铛换了一身干衣,许是舒服了些,小铃铛这一回没有再哭闹,抿着嘴睡着了。


    “将军要在这守着吗?”郁青临本来应该说诸如‘将军您有事就先走,这里有我’,显得他得用,无可替代。


    但他觉得南燕雪不想走。


    南燕雪点了点头,郁青临就道:“那我去给小铃铛看看药,顺便做些吃的。”


    “他这样能吃什么?”南燕雪撩开床帐,倾身朝门口看去,就见郁青临也扶着门歪头看向她,说:“蝉蜕粥。”


    他用手指戳了戳床铺,又竖起在唇上比了比,认真道:“可别告诉他是虫子皮啊。”


    南燕雪嘴角翘了翘,伏在床上继续看着小铃铛的睡容。


    粥和药都得慢慢煎煮,但灶上的仆妇先送来了一碗小馄饨,却说是给南燕雪的。


    院里有些孩子太过瘦小,但吃得多了反而不克化,所以郁青临就让备上点锅焦饼、茯苓饼、启脾糕之类的补膳,日常还有诸如这白蔻馄饨、麦芽山楂饮、北芪炖鲈鱼、独脚金煲瘦肉汤之类的药膳,都只有在孩子们院里才能吃到的。


    “将军不吃吗?小芦姑娘来时提及您还没醒,一定也没吃早膳吧?”郁青临端着粥和药回来了,道:“我给小铃铛喂药,将军先吃吧。”


    “一顿不吃也不会怎么样。”南燕雪道。


    “但是馄饨皮薄,会泡烂的。”郁青临把这说的像是天大的事,南燕雪觉得好笑,起身在桌边坐下,郁青临则端着汤药去喂给小铃铛。


    这碗馄饨看起来很清淡,只泛着一点油星子,几片翠绿的小菜漾在里头,馄饨皮子薄薄的,紧裹着一点嫩肉。


    但这馄饨闻起来又很香,鸡汤浓香,白蔻的香气又透着一股清凉。


    南燕雪虽然没什么胃口,可这碗馄饨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吃完了。


    汤药却是很苦的,小铃铛哼哼唧唧,抿着唇,咬着牙不肯喝,但郁青临喂得很坚定,一勺一勺撬开来,还是都喝光了。


    空掉的药碗摆在桌上,南燕雪就见一把小银勺搁在里头,边缘薄却润,汤勺底阔且深,看起来很是朴拙,且勺子柄上还烙了一个小小的铃铛。


    “是请四六叔给我做的。”郁青临道。


    “呵,伍四六的小指头都要比这勺子粗,做得倒也精细。”南燕雪道。


    郁青临想起伍四六直挠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轻道:“四六叔拿惯了大家伙,五把小银勺他打了快一个月。不过做得真好,小娃娃们一人一把,大点就不用了,自己会喝。”


    “你倒是冲谁都张得开嘴,”南燕雪道:“称得上老少咸宜了。”


    南燕雪夸人总是凉飕飕的,叫人在夏日里也觉神清气爽。


    郁青临陪着小铃铛在画苑里住了下来,也留了下人伺候饮食汤药,浣洗衣物。


    次日南燕雪再去画苑看小铃铛时,就见廊下的小炉上坐着一壶药汤,闻起来有点像湖水,仆妇说这是用来给小铃铛熏蒸擦洗的,这已经是第四壶了。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侧身滑进去,再撩开一重石青的布帘,正瞧见郁青临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睡得很沉。


    南燕雪站了很一会他都没醒,只听小铃铛发出了一声梦呓,郁青临动了动,南燕雪撩开床帐,就见小铃铛一边踹被一边叫唤,“爹爹。”


    “诶。”这声唤本来无人能应的,但郁青临猛地站了起来,闭着眼睛就应了。


    南燕雪就看着他往自己身上撞,着急忙慌想往帐子里探。


    郁青临比南燕雪高了三四寸的样子,两个人的身量都不小,一下都挤在床前窄窄的脚踏上,纵然是平地也似站在细柄荷叶上那般摇摇欲坠。


    郁青临呆了呆,南燕雪蹙着眉没说话,只是侧身撩开床帐让他去看小铃铛的状况。


    第34章 “那架势搞得像是咱们府上的主母。”


    小铃铛耳后和腮上已经发出红疹来了,只是鼻里凝着血痂,想是夜里睡着时挖破了,所以有些呼吸不畅。


    郁青临用帕子蘸了烧沸后又放凉的熟水,一点点将他鼻里的血痂化开。


    小铃铛醒了醒,只看见了眼前的郁青临,又清清楚楚叫了一声,“爹爹。”


    在南燕雪以为郁青临会因忌惮自己而不应时,他却摸了摸小铃铛的额发,道:“在呢。”


    常风死在蝎子沟的时候,小铃铛还没足月。


    南燕雪瞒着阿苏,没告诉她,但她与常风心意相通,早就觉得不对劲了,反而是在南燕雪跟前在装出不知情的样子。


    南燕雪是第一个抱小铃铛的人,只记得他身上全是阿苏的血。


    小铃铛一岁多学说话的时候,别人喊爹娘,他也跟着喊,大家都被他喊了个遍,只是谁都没有去应他,是因为不想占了常风和阿苏的位置。


    小铃铛先前一向称呼郁青临为夫子的,但沈元嘉当了夫子之后,郁青临要他改口。


    “往后要叫那位沈夫子为夫子了。”


    郁青临说这话的时候,小铃铛正趴在他肩头往学堂里张望,他觉得同哥哥姐姐们一起念书是很好玩,但别的时候也可以一起玩。


    郁青临眼下可以只陪他一个人了,更好。


    “那要叫你什么?”


    “叫我郎中啊。”


    小铃铛想了想,埋在他肩窝里摇着脑袋像刨沙的小狗。


    “那你想叫什么?”郁青临说,“可以叫阿度。”


    “鱼肚子呀?”小铃铛学着辛符的叫法,嘻嘻笑着,却又扒着他的脖子小小声说:“可以叫你爹爹吗?”


    郁青临吃了一惊,像是有一拳头打在了他鼻子上,酸得厉害。


    其实这府里人人对小铃铛都很好,但他们对其他的孩子也会很好,并不唯一。


    而郁青临身为医者,因为小铃铛有喘症,所以会多一些怜爱和照顾,一撒娇郁青临就会抱他,手头有事也会先搁下。


    可他做的这点鸡毛蒜皮哪比得上生身父母所能付出的?


    但他对小铃铛说不出回绝的话,只同他约定,可以独处时偷偷叫他爹爹。


    昨夜小铃铛叫了好几声‘爹爹’,郁青临每应一声,心头都似油煎。


    眼下他醒了,郁青临又忙着喂粥喂药,熏洗热敷好一通忙碌,连南燕雪什么时候避出去了都未觉察。


    小铃铛重新睡下时,她才轻轻进来,听了听他匀停的呼吸就出去了。


    “将军。”郁青临觉得自己该解释一二,但南燕雪却道:“孩子病中无助,叫你就应着吧。”


    她的平静有些出乎郁青临的意料,居然连一句质问埋怨都没有。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的背影,有些无措。


    “小铃铛其实知道自己的爹娘从前是燕北弓兵营和骑兵营的统领,是驰骋沙场的英烈,绝不是我这样一个庸碌之人。”


    “统领、英烈,这只是我们大人嘴里的空话。孩子需要的是日日能亲近的父母。”南燕雪拧着眉转过身,道:“你要是没睡好就趁这时候补个觉去,别在这自怨自艾说什么‘庸碌之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你挑的路都很好。”


    郁青临被南燕雪这番话说得发怔,只听忽然有人出声叫‘将军’,再一看,原来是乔八站在墙上花窗后。


    “何事?”南燕雪问。


    “街面上有个卖箩筐的小摊贩,他家的孩子平日里常和阿符在一处玩的,发了好几天的烧,昨个是听沈家的车夫嚼舌根,知道小铃铛也长了疹子,趁着沈公子来时,那小贩跪下来说是想求药。”


    “他管沈元嘉求药?”南燕雪问。


    “是啊,”乔八与乔五是亲兄弟,但不比兄长稳重,一撇嘴道:“他问都不问就应下来了,那架势搞得像是咱们府上的主母。这几日孩子们不是在喝紫草根防治麻疹嘛,他还说可以像送避暑茶一样在长街上施药,造福于民呢。”


    避暑茶最简单只需得一味干荷叶,而这防麻疹的汤方也只需要紫草根,略贵一点点而已,在沈元嘉看来都是一样的。


    他以为吩咐了,将军府的下人就会去办,就去学堂给孩子们上早课了。


    “呵,男人。”南燕雪嗤笑了一声,侧眸看郁青临,将他面上那点探究与尴尬看了个正着。


    “将军怎么办?那人还在门口等药呢。”乔八道。


    南燕雪收起笑后,面上极冷。


    郁青临想了想,道:“同辛符玩在一起的孩子肯定比小铃铛大,眼下是个什么情况?烧几日了?”


    乔八回忆了一下,道:“说是烧了四五天了,满嘴白泡,脸上出了点疹子。”


    “看病程他比小铃铛要早发一些,”郁青临琢磨着南燕雪的不快,道:“若直接给了汤剂,左不过称赞将军慈悲为怀,可咱们毕竟不是和剂局,可以施以避暑茶,却轮不到他们来讨要汤剂,又不是欠他们的,开了这个头,只怕往后这样的事要络绎不绝了。若再往坏处想,赠医施药显得咱们是理亏,难听些的,反而要说是小铃铛过了疫病给他呢。”


    郁青临所言正是南燕雪所恼,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将军,能不能给他个方子。”


    “若吃得起药,也不会求上门来了。”南燕雪觉得他怎么一会聪明一会傻的。


    “只要摘四钱新鲜的芫荽和五钱观音柳煎汁就行了。”郁青临道,“务必把孩子得病的先后说清楚,方子到底能不能行,也不关咱们的事。”


    郁青临为人处事既坦率温柔,但又圆融冷漠,全然相悖,叫人觉得矛盾。


    南燕雪猜想前者大约是天性,而后者,不知他是怎么习来的。


    “就这么办。”南燕雪道。


    她回了正院里不多时,小旗翻窗进来,大白天也鬼鬼祟祟。


    “将军,前些时候街面上是有些风言风语的,阿符也听见过的,不过他替您澄清了,说您可才不会有什么相公呢!顶多也就是养个宠!”小旗挺得意辛符这话的,对着南燕雪无语的表情还竖了个大拇指说,道:“翠姑教的!这话从孩子嘴里传进大人耳朵里,就成了沈家为了攀附连长子也不惜要送到您床上呢,我们可没编排,但后来又不知是谁挑的话头,说您同沈家是正正经经有婚约,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说今年就要完婚了。”


    将军府门外这条长街,这个来搅弄那个也来搅弄,真是热闹非凡。


    这一日下了午课,沈元嘉依旧来见南燕雪。


    南燕雪正在书房里看宁德公主的信件,从窗户望出去,只见他步伐匆匆,神情含春,倒不见丝毫难色。


    她的书房只有小芦可以进来打扫,沈元嘉只等在偏厅里。


    晚畔起风有了些微凉意,厅门掩了一扇,开了一扇。


    南燕雪从书房里出来就倚在门边的阴影里瞧着沈元嘉,落日余晖落在她发顶,照得她上身有蒙蒙一层金光,面孔却晦暗阴沉。


    “将军。”沈元嘉原本只行常礼,但见南燕雪神情不悦,他心下惶然,几步到了南燕雪跟前跪下,只看见她垂下的指尖。


    她的手修长温暖,掌心有茧,沈元嘉还妄想南燕雪会抚摸自己,可只下一瞬,一把冰凉凉的压尺就挥在了他面上,沈元嘉一震,就如被戒尺责打了一记,像个孩子般又羞又惧。


    “原以为你挺知情识趣的,没想到也是心比天高。”南燕雪的声音听起来很失望,又很戏谑。


    “将军,将军。”沈元嘉不明所以,只听南燕雪冷声问:“婚约有没有信物?”


    沈元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慌了神,不敢做什么遮掩,据实道:“有,我娘给南夫人的信物是一对玉镯,南夫人回赠的信物是是一串七宝璎珞。”


    柳氏的遗物里并没有玉镯,所以应该还在南家,而不论是莫红霞还是沈元嘉都未提及七宝璎珞,说得露骨些,可算捏在沈家手里的把柄。


    “寻常玉镯?”南燕雪又问。


    “那玉镯原是我娘的嫁妆,水头极好,难得又是双镯。装玉镯的匣子上有沈家的印刻,裹着玉镯的罗帕是我娘所绣,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物件。南夫人去世后,我娘也曾去南家试探,但南大夫人说你们院里的东西都被封存起来了,她不好动。”沈元嘉也不是蠢的,明白了南燕雪因何发怒,赶紧道:“将军见怜,我自知配不上您,不敢有此奢望。”


    沈元嘉七岁上学堂,给学生立下的规矩的他自己都受过,所以即便跪也跪得挺直,但说出来的话却如伏地的苔藓般卑贱。


    这番作态倒是极有风姿的,只可惜不巧,小铃铛在病中,南燕雪眼下一点旖旎心思都没有,只用那把银铸压尺的尖角挑出他的白发,道:“看来你是识时务的,只你娘将你看得高,左右觉得我不过是块垫脚石罢了。”


    “不会,不会的,娘她一向敬重将军,不敢做此念想。”沈元嘉既做了攀附南燕雪的打算,自然也放下了体面,只眼下被勾散了头发,心底愈发羞耻慌乱。


    “你不信,回家去问问她与林氏佑神观里都说了些什么,再问问这几日在长街上又传些什么?我若不点破,她怕是明朝都要挨家挨户发咱们婚宴的喜帖了。”南燕雪用压尺挑起沈元嘉的下巴,笑了一笑,道:“原觉得你个欲拒还迎的鳏夫还有点风情,偏这样首鼠两端。做出这副献媚居下的姿态,难道还想当大丈夫吗?罢了,自做你的沈家大公子去吧。”


    这话露骨至极,沈元嘉听了觉得难堪,但居然更失落。原本他已有了机会啊!


    “将军!”


    沈元嘉还想再争一争,但南燕雪已经很不耐烦。


    “别砸了自己的脸面。”


    第35章 “你这人若是个能下得去手的,就该一枪把那姓任的挑下马!如今还在燕北风风光光当将军呢!”


    至七月十五,郁青临和小铃铛在画苑里住了整十日了。


    因为小铃铛病中又发了喘症,所以病情刚有起色时又直转而下,郁青临换了宣肺平喘的方子,又是一连几夜苦守。


    南燕雪这一日要出门前先来看他们,因为棉帐轻透,所以屋里气味并不污浊,只是免不了药气。


    南燕雪撩开床帐,就见这一大一小睡在一处。小铃铛的呼吸声比与郁青临还要粗沉一些,郁青临的呼吸很轻,睡时眉头微蹙,不能安眠。


    小铃铛被他圈怀中,胸膛上虚虚也覆着他的手掌,梦中也不忘度量小铃铛的呼吸起伏。


    “看好这院里,郁郎中的吩咐不可以怠慢,我去去就回来。”


    南燕雪留下两个亲卫后走了出去,在画苑外的道上碰见翠*姑同冯嫂两人,她们手提肩扛,满满当当,一见南燕雪还慌手忙脚想遮掩。


    “那么长一把的枪你打算吞到肚子里去?朱砂、起阳石,买进来的账我都瞧过了,还藏什么?”南燕雪道。


    南燕雪一向不喜弄这些佛道仪式,所以翠姑才遮掩,听她这样说便把东西都拿了出来,道:“小铃铛原本都好吃下一碗蛋羹了,突然又,我看就是这日子不好,晦气得很!所以就弄了些朱砂和起阳石,打算洒在院门口,屋门口,也避一避煞气,替孩子镇住阳气。”


    她没提常风的那把长枪,但也是一样的道理。


    “弄吧。”南燕雪道。


    “将军今天要出去?”翠姑和冯嫂两人担忧地看着南燕雪,忍不住叮咛,“晚上可要早些回来。”


    “好。”南燕雪是要去城外浮云观堵吴卿华,管她要回沈家的手镯。


    中元这日是地官赦罪日,所以道观都会筑坛设供,超度亡魂,所以吴卿华一定会去。


    浮云观是由她一手扶持起来的,出钱出力,不在话下,泰兴县的百姓要消灾解厄,求姻缘子女,大多绕不过这浮云观,连泰州城里很多人都会去求个心安。


    南燕雪其实就去过两三次,但路却记得清楚,虽说浮云观左右前后新建了不少配殿,道人数量足也翻了三四倍,但走过山门、主殿,规制未变,西侧是道士住房和斋堂,东侧才是执事房和招待贵客的院落。


    吴卿华专有一个院落,在东侧最幽静处,背靠松涛竹林。


    南燕雪从墙头翻进去时就见吴卿华正坐在院中品茶,悟天道长陪侍在侧,亲自给她解签答惑。


    两人见她突然出现,惊愕不已,脸上的表情好笑极了。


    南燕雪笑出声,走过去坐在吴卿华对面,道:“多日不见,祖母看起来气色尤佳,果然是老人长寿克子孙。想来不是我的八字不好,而是您的命数霸道,占了晚辈福分。”


    吴卿华气得面色发白,悟天道长愤愤道:“休要胡言乱语!”


    “嘘。”南燕雪挑眉看他,“修道就是修心,道长如此暴躁,想来还是凡尘俗物沾染太多,下辈子也难得道了。”


    “你这孽障!又想做什么!?”吴卿华一抬手,止住悟天道长动作。


    “沈家的手镯。”南燕雪干脆道。


    吴卿华早知林娴与莫红霞的算盘,林娴是想那沈元嘉也算一表人才,费些心思功夫,能磨得南燕雪发软发昏,思春想嫁人了,届时南家长辈可以主持婚礼的由头入住将军府,而后南燕雪成了沈家媳,哪里还管的将军府许多事?可谓兵不血刃,岂不美哉?


    其实吴卿华并不看好林娴这番打算,但又想着南燕雪小时候又蠢得很,谁对她好一点点,她就恨不得连心都掏出来,说不准真会被沈元嘉骗到手。


    “怎的,要过礼?”吴卿华问。


    南燕雪翻过茶杯给自己斟茶,道:“祖母以为,嫁人是好事吗?”


    吴卿华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伦纲常,向来如此。”


    “可道家讲究天理而非人伦,认为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反而乱人之性。”南燕雪抬眸,扫了眼悟天道长,又盯住吴卿华,说:“应当放德而行,循道而趋。祖母求了这么些年的道法,却还是只问鬼神不问道吗?”


    吴卿华冷笑一声,道:“所以你是不想嫁。可婚约是你母亲与沈家订下的,你若违背,就是不忠不孝。”


    话音未落,一串七宝璎珞珠串从南燕雪掌心掉落。


    “只有信物,没有婚书,这婚约本就没有夯实。如今我娘的信物已经取回,只剩那对玉镯,完全可说是莫氏馈赠,别无他意。”


    “你倒手快,也拿簪子扎莫氏脑袋了?”吴卿华这句讥讽令南燕雪再度失笑。


    “祖母今日倒有心情说笑。”南燕雪摇了摇头,道:“沈元嘉自己送来的。”


    “哼,我就说个克妻的鳏夫能有什么本事,到底不中用。”吴卿华咬牙道。


    “其实样貌风情还不错的。”南燕雪站起身,影子横亘在吴卿华和悟天道长身上,“可郎中说我肾虚,纵有男色怕也无福消受。”


    吴卿华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南燕雪敲了敲石桌,道:“镯子。”


    “我年迈昏聩,早就不理家事了。”吴卿华装模作样,“你要什么,自去寻林氏。”


    “去寻林氏?那不若去寻张氏,她才是我嫡嫡亲的叔母啊。”南燕雪就见吴卿华变了脸,更笑道:“小绸,这名字一听就似水温柔,能享一辈子富贵荣华的。不像我娘柳絮,这般轻飘飘,连命也薄。”


    “你岂敢?!”吴卿华道。


    “你原来有爱子之心啊,甚至能爱屋及乌,”南燕雪单掌撑在桌上,俯身看着吴卿华道:“我心甚慰。”


    终于看不下去的悟天道长站起身,拂尘一扫,语重心长道:“将军。”


    “妖道。”南燕雪睨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似有愠怒,觉得可笑,当即斥道:“闭嘴。”


    “你莫要理会她!”吴卿华说:“你这人若是个能下得去手的,就该一枪把那姓任的挑下马!如今还在燕北风风光光当将军呢!”


    “祖母还挺盼着我出人头地的。”南燕雪到现在也看不懂吴卿华看这个人,看不懂她的痛恨从何来,看不懂她的慈爱因何而生,沉了脸道:“我这有娘生没爹教的,能挣下这点养老钱也不错了。放心,我虽没教养,但上门也知道带点补品给叔母,以贺她有孕之喜。”


    吴卿华脸色一白。


    与在城中官宅里养小妾的南榕林不一样,张小绸与南榕峰一向同进同出,结婚十年生了两个儿子,眼下刚刚诊出不到两个月的身孕,就连吴卿华都是前几天才知道的。


    “不许你去惊扰她!”吴卿华这时才真慌了,张小绸的胎还不稳,半点受不起惊吓。


    南燕雪头也不回地道:“明日为限。”


    虽是这样说,但南家讨厌鬼那么多,南燕雪还不至于要去挑个最无辜的软柿子来捏。


    她的确有让人留心南榕林和南榕峰在城中动向,是为了提防他们生事,还不至于管到他们床榻上。


    她知晓张小绸再度有孕,是因为南榕峰近来隔三差五都会去买一道早红橘酪鸡。


    早红橘酪鸡用的应该是九月熟的红橘和嫩鸡蒸焖而成的,但眼下橘子未红,所以用的都是去岁封存的橘饼。


    因此,另有人去点这菜时,店家劝他最好过两月再吃,又道:“人家是因为夫人害口,非这个不可。”


    南榕峰在城中宅院里无妾,怀孕的只会是张小绸。


    次日午后,南榕峰就陪着林娴把沈家的玉镯给送了回来。


    余甘子自然是要来陪外祖母说几句话的,她刚小憩醒来,还用了一盏阿胶桂圆炖蛋,面上微微蒸出一层粉红来,鼻尖、额头薄汗一拭,整个人看起来都清新明快。


    南榕峰有心要挑几句毛病,但这甥外孙女除了衣衫简素些外,竟是没什么好说的,且张小绸孕中体热,弃了那些绸缎衣裙,也如余甘子这般做了好几身细布小衫穿着。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瞧见随后迈进来的南燕雪才鼓起一脸不满相,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你既养了她在跟前,总也要对得起你姐姐,同那沈元嘉成日来往着,弄得满城皆知,我那时就觉不妥,大嫂还劝我,说女大当嫁,你与沈家有婚约在先,算是顺理成章,不至于败坏了门风。谁成想你这孽障竟追到浮云观去滋扰母亲索要这镯子,还在道长跟前大放厥词说要废了婚约?”


    南榕峰说到愤慨处,拿起林娴搁在桌上的匣子一拍。


    南燕雪扫了他一眼,南榕峰想起南榕林被打的那副惨相,顿觉鼻子一酸,喉头一哽,晓得她下手比范秦更狠更无所谓,不免瑟缩了一下,又强作镇定地缩回手。


    南燕雪打开匣子看了看,帕子、镯子都对,就又合上了。


    南榕峰离她远了些,背手在厅中踱步,清清嗓子,犹在愤愤。


    “这宅子里没个长辈镇着,简直要脏得没处下脚了!”


    南燕雪见他这般愤慨,颇为好笑,拄着下巴懒洋洋道:“说得好似是我让人怀了个孩子。”


    “混账!”南榕峰骂道:“我与夫人明媒正娶,恩爱多年。你怎敢与我们相较?”


    “是,多生几个,再多来几个男丁。也难为你老娘,一大把年纪还要替你挣家私。”南燕雪嘲弄道。


    林娴见南燕雪没被挑起火来,反而是南榕峰快气疯了,便低低抽泣了一声。


    “将军何必将多子多福的好事说的这样不堪?”林娴叹了一口气,道:“将军留余甘子在跟前,总也要为她着想,女孩若无长辈在跟前细细教养,将来若说起婚事,必定要遭人指摘。”


    “可笑,我难道不是长辈?大伯母的意思,是我还没有资格教养余甘子了?”


    南燕雪明知故问起来,余甘子在她身侧发抖,面上的红润也褪了个一干二净。


    “能得将军青睐自然是好,可将军日理万机,不好为她个小孩耽误正事。”林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又道:“她明年就要及笄,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明年及笄?你昏头了?”南燕雪道。


    “恬儿是在二月成婚,同年腊月廿九生下四娘的。”林娴用帕子掩着唇鼻,眼里含泪,“出生算一岁,过了年又一岁,所以余甘子现今的确是十四岁没错,这种事,我怎么会记错呢?”


    余甘子觉得自己快没办法呼吸了,胸闷头昏之际,她想起郁青临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节课。


    那天阳光热烈,凉风习习,他们坐在山水居的树荫里听课,辛符就地躺下,嘟嘟囔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余甘子都快听不清郁青临说的话了,就用毛笔尖虚虚在他唇上一横。


    辛符安静了没一会,忽然又说:“诶,你看,柿子树这时候就挂果子了。”


    余甘子不信,以为辛符在胡说八道,故意惹她分心。


    等郁青临将这篇文章讲完,她才抬头一看,却见叶间真有一簇簇小小的青色果子。


    “不在夏日挂果,如何能在秋日成熟?”郁青临走了过来,仰首笑道:“这下就可以盼起来了,等熟成黄青色,就能摘了。”


    “那不涩得要死!”辛符道。


    “若等到熟透了才摘,哪里抢得过鸟雀?”郁青临道:“赶在生涩时就摘下,十来个柿子装一坛子,再放一个榠樝(一种木瓜),没几日就能红熟甜烂,完整饱满。”


    余甘子那时满心想着柿子的好味,而今却觉自己就像一个要被封入坛中的青柿。


    林娴迫不及待要催熟她,供人品尝。


    第36章 “留着讨将军一次饶吧。”


    “林娴。”林娴不敢相信南燕雪竟然直呼她的姓名,南榕峰正要发作,就听南燕雪继续道:“我看你真是疯了,余甘子都还没出热孝!”


    “我,我就是怕耽误了她,也对不住她娘亲。我是她的外祖母,怎会不为她打算?我已经求了母亲,她出身侯府,由她教养四娘,蒋家定然没有异议。”林娴泣声道:“只盼我儿在天之灵能得以宽慰。”


    林娴这番声泪俱下哭诉着,其中每一个字,每一次停顿都让南燕雪觉得恶心。


    “我看她是很难宽慰了。”南燕雪冷笑了一声,“那婆子,把南静恬教得让你很满意?又巴巴的又把小的也送去。不过就是些伺候人的功夫,学出来的都是奴隶。”


    这话令余甘子一震,南榕峰不满道:“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女子嫁人就应当相夫教子!你自己不嫁,难道要余甘子也不嫁,也不知道静恬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把孩子托付给你。”


    “那要问张氏,若非她给我传话,我怕是连南静恬出殡也赶不上。”南燕雪道。


    林娴还不知这一层,瞟了南榕峰一眼。


    南榕峰悻悻然一拂袖,道:“她就是心软!”


    “余甘子失了生母,又有不足,能得将军青睐自然是好。”林娴语气诚恳,姿态摆得很低,“将军府这地界风水也好,上次她就不愿与我回去,既这样,将军能否出面请母亲住进来,也好共享天伦。”


    ‘原来外祖母今日的目的在此,居然是以要带走我为由,来要挟将军吗?’


    余甘子以为南燕雪会发怒,但她只是问:“这年岁的老人还挪来挪去的?初一十五去浮云观烧香都不便了。”


    南榕峰、林娴见她竟没有一口否决,怒骂连连,也觉意外。


    林娴忙道:“二弟、三弟住在城中的时候比住在城外还多,母亲若住进将军府,平日里请安都方便,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也好消停了。再说,这道观又不只浮云观一处,城中神佑观从前就是朝廷专为郡主所建,你大伯又是宫观使,说起来更是方便。”


    这是想借将军府落脚,把南家的根系从泰兴县再一点点扎回城中。


    “可府里人多得很,且都是粗人。祖母那般清修之人,只怕要被惊扰得夜不能寐。”南燕雪不疾不徐地说。


    “将军府分东西两苑,就让母亲和余甘子住在东苑,如何?”林娴又道。


    在林娴眼里南燕雪恐怕还是当年那个死蠢的丫头,她启唇想骂,又觉得话太长费口舌,只道:“大伯母还真是什么都清楚,可东苑已经住了人。”


    “谁?”


    林娴之前已经打探过,说将军府的东苑春日里才修缮好,一直空置着没有住人,而且东西两苑本就有院墙隔阻,门一关就可分成两家。


    南燕雪晨起去过画苑,想起那个大的抱着小的坐在床里双双冲她笑的样子,神情不自觉一柔。


    她没有回答林娴这话,而是说:“再者,我已请宁德公主为我引荐女师,想来秋日里就会到。”


    这话割破了沉闷的空气,余甘子彷佛是鱼儿回到了水中,终于得以喘息。


    甚至连林娴都有些惊喜,想着余甘子这下就与公主有了因缘,在南燕雪身边果然还是有好处的。


    等出了孝,该送进京中去了,再请蒋家出面就是,南燕雪也没理由留人不放。


    南燕雪一眼看穿了林娴的心思,因为余甘子的漂亮实在太过超乎年龄,小芦今年十九岁,看起来甚至都比她还要孩子气些。


    蒋家捂得很严实,乔五没查到太多确凿的事,但那股子臭气却藏不住。


    光是蒋盈海一人,那些眠花宿柳的污糟事就数不胜数,蒋家宅院里也不干净,余甘子那七八个堂姐妹争来斗去的,弄出人命都很寻常。


    回院里的时候,余甘子一直望着南燕雪,也不留心脚下,差点崴了,斜斜往南燕雪怀里栽去。


    南燕雪下意识搂住她,解释道:“来人不是什么女塾师,她是公主府里女史,六十多岁了。公主留她在府中养老她嫌闷,送她归乡她又没来处,所以就想南下游玩,在咱们这住上些时日,也是为了游山玩水,好有个照应的。”


    余甘子双眸亮晶晶的,一点都不失望。


    “可我看你十分好学。”南燕雪问。


    余甘子抬头望天,垂眸看地,又冲南燕雪一笑。


    “也对,人生天地间,无处非学问。”


    南燕雪说的全然是余甘子心中所想的,她心中感怀,又觉愧疚。


    余甘子很清楚,如果没有她赖在这里,南燕雪今天完全不必费心力与林娴斡旋,她分明是雷厉风行的做派。


    “别害怕长大,长大还是挺好的。”


    南燕雪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余甘子,却知道她哭了,随手摸了摸她的脸,擦掉她一滴泪。


    女塾师是假的,而沈元嘉这个夫子也不好继续留在将军府上了,南燕雪另挑了一位字好画好的赵老夫子,专门来教授书法绘画,旁的那些经学文章留着给郁青临能者多劳。


    至于沈元嘉,看在他还算识时务的份上,南燕雪给荐了个楚州州衙主簿的差事,虽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楚州富庶,每年的缴纳的商税仅在京城和钱塘之下,州衙又比县衙更有权柄,大有可为。


    沈家求来求去也就为得这样一份好差,于南燕雪而言不过就是书信一封。


    南燕雪先前在楚州买了些铺面、田产,所以还买了个账房,留在楚州替她打理买卖上的事。


    沈元嘉若在楚州能站稳脚跟,往后行事也有些方便。


    “将军,喝碗汤吧。”小芦在南燕雪手边搁下一碗甜汤,“我配了百合。”


    郁青临这些时日都在照顾小铃铛,无暇兼管南燕雪的吃食,但他在灶上存了好几罐蜜膏,有用党参、黄芪、桂圆、甘草、甜枣、当归制成的归脾蜜膏,还有眼下这小芦用来给百合汤调味的二仁蜜膏。


    再就是一些现成的汤包,天麻用来炖鱼头,杞子、黄精是用来炖禽类的,鸡、鹌鹑、鸽子都可以。


    “二仁蜜膏?哪二仁?”南燕雪啜了一口,只觉甜香之中还有一层薄薄的酸味,“也是保养脾胃的?”


    “柏子仁和酸枣仁。”小芦对药理不是那么清楚,道:“应该是吧。”


    小铃铛的身子已经大好,到了八月里,天气渐渐凉爽起来,南燕雪每每去见画苑,就觉他一天更比一天精神,身上肉也养了一点回来,面上几点泛红的疹疤都涂了丹参羊脂膏。


    “要什么赏?”


    南燕雪把一个长命锁挂在小铃铛脖子上,伸手拨了一下,底下一排小小的金玉铃铛碎碎作响,岁岁平安。


    她看向郁青临,只觉得他瘦了些,迎着秋风微微眯眼一笑,说:“留着讨将军一次饶吧。”


    小铃铛在画苑里住了多久,郁青临就寸步不离地陪了多久。


    出来后府里连他的秋衣都做好了,棉布丝麻的两件,绫罗绸缎的两件,还有一件御寒的斗篷,衣料色泽明亮通透,非寻常染料可得,就连素色的里衣料子看起来都是一等一的好,如云般柔软。


    花嫂说这些料子都是南燕雪库房里的,全是赏赐之物。


    “这,这怎么使得?”郁青临觉得受之有愧,但花嫂不理他,还用边角料给他做了几双袜袋。


    院里多了大大小小五六个团箕和簸箕,拿来晒药最好不过,郁青临还以为是小吉做主添置的。


    小吉道:“是街上那篾匠做的。您不是给了芫荽、观音柳的方子治他儿子的麻疹吗?见效了,昨个辛小弟出门去玩时捎带回来的,也照着市价给了钱的。”


    大人处世为人孩子都看在眼里,课堂上再多大道理,也不及言传身教。


    被郁青临撇下的几方药田也被龙三他们几人料理得很好,栀子、夏枯草、大叶青、柴胡等等,都是些好种常用的药。


    药材跟粮食不一样,并不都在秋日采收。


    花类的药材得在花初开时候就收掉,如半夏、孩子参一类的药材,夏日里就要收了。


    因府里孩子多,郁青临之前留话说要买些孩儿参的,一抽开药屉就见已经装满了,参气质朴浓郁。


    郁青临一看就明了,都够得上贡品品相了。


    就算是在秋日采摘的果类药材,时间也不定,例如瓜蒌、栀子之类的,要摘自然熟成的果实,而茱萸、柏子仁则需要经霜。


    眼下将军府药田里野马追、苍术、石斛这几样正是熟成时,所以得遣人去看着药户采收制药,日子忙碌却也闲适。


    泰州道路通达,除了本地的好药之外,各地药材只要出得起价就都能买到。


    郁青临自进了将军府后,乌梅、厚朴、泽泻用的是闽地的,牡丹皮、毫菊用的是徽州的,白术、玉竹用的是荆湖一路的,就连龟甲、鳖甲用的都是江汉一带所产的。


    南燕雪未必了解何处产好药,但买进府里的都是最好的,郁青临把这些好药用下去,疗效自然也好。


    厢军的副指挥使今日就求上门来,因听乔五几人夸过郁青临所制的骨伤药膏很好用,所以也想买几帖。


    这是个顺水人情,南燕雪应了,郁青临就出面替他看了看,要他过五日再来拿膏药。


    副指挥使得偿所愿,只西厅里几位妇人却要失望了。


    原是泰州一带家中有女儿的官家富户听闻将军府要来一位宁德公主所荐的女塾师,所以接连求上门,想把女儿也送进来,倒不为了什么学问,只谈婚论嫁时多一些光彩。


    翠姑这两日都忙着打发这些人了,烦得脾气暴躁,说话也没好声气。


    她赶那些妇人走时,郁青临正抱着小铃铛在角门处管相熟小贩买些新栗,打算做粉栗糕。


    小贩把箩筐担进门来,讨了一口水喝,也歇歇脚。


    正在郁青临细细挑拣时,外头传来尖细的抱怨声。


    “到底是将军府门槛高,听说连知州夫人也难见将军一面。”


    “不见咱们也就罢了,怎么连个上得了台面的人都没有?”


    “就她还说是什么校尉夫人的,动辄呼呼喝喝的,真是粗鄙不堪。”


    “只怕是随军时跟上的女子,生了个一儿半女甩不脱才给带回来的。”


    “就是,看看那张脸,黄得像是锅底焦巴,谁家六品的官夫人生就她这模样?”


    话是越来越难听,郁青临皱眉走出去,看向那几位正要上马车的妇人。


    一见将军府门里出来人了,那几个妇人立刻噤声。


    见郁青临样貌俊秀,衣着体面,袍角在风中一荡,竟是波光粼粼的,怀中小娃挂着的长命锁做工精细,手里抓着吃的青红皮的酥梨市价要五十文一个。


    她们一时揣摩不出郁青临和小铃铛的身份,不由得面面相觑。


    第37章 “是房中礼仪。”


    “官夫人,有两种。一种是如范夫人这般,陪着夫君自小兵做起,从举号旗到举将旗,从九品到六品,这官夫人是她,是因为该她的。”


    郁青临微微一笑,神情温煦得还以为他要开口恭维赞美。


    “那么还有一种是拣现成的,谈婚论嫁时掂掂自己的斤两,再挑挑别人出的价码。这官夫人是她,是因为买卖成了。”


    “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数落我们?!”那几位夫人气得一个脸白一个脸红,剩下都是脸黑的。


    郁青临收起笑,横眉冷对。


    “是诸位先说三道四,乱嚼舌根的。”郁青临寸步不让地说:“将军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就算是请范夫人招待诸位,也是过分高看了。”


    他越说越是尖锐,却刺得那些夫人愈发不敢造次。


    “是我们的不是,还望小公子宽恕则个。”有一妇人走近了一步,笑道:“不知您是这将军府上的什么人?”


    郁青临听出这妇人是说将军府门槛高的那位,她是抛话之人,那些难听话倒是一句都没说,可郁青临总觉得这种人更为阴损。


    他不欲与她说太多,道:“我只是无名小卒,诸位好自为之。  ”


    这妇人其实是泰州通判的妻房,迎风又闻见小铃铛身上那股子丹参羊脂膏的味道,见郁青临避而不谈,反倒多思多想起来。


    ‘在前头厅里只能瞧见粗妇,在角门外倒是真见着将军府的尊贵人了。’


    她们瞧见的哪里是人,不过是恩赏的好料子和金银。


    孩子们的衣料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小铃铛得过麻疹后,旧衣服全烧了,比他大的孩子们一时也没几件小衣裳能淘换下来,所以就给他多做了几件新的。


    郁青临背着一篓栗子回了孩子们的西跨院,半篓悬在梁上风干,半篓煮熟碾成细粉做糕。


    他交代了仆妇看着灶火炊栗糕,抱着开始发呆的小铃铛回房睡午觉。


    孩子们并不都住在这西跨院里,有些是跟着爹娘住的,有时玩得累了,就地睡在这院里也是常事,辛符屋里那床最大,每晚上几乎都睡着三四个男孩。


    小铃铛有时候会住在南燕雪屋里,有时候是住在郁青临院里,但他们总有忙的时候。


    膏药的药材需得浸制七日,开始熬制时郁青临就没功夫顾小铃铛了,趁这个时候多陪陪他。


    他在小铃铛床边看医书,将这一本都翻完了,又望着窗外发起呆了。


    翠姑在郁青临心里是很好的人,她就像厨房里不会灭的火种,烧得人心都暖洋洋。


    她与范秦是南燕雪的下属,但也是长辈。


    郁青临从没听过南燕雪对翠姑说一句重话,今日却被人堂而皇之地奚落讥讽,搅得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怎么了?”


    南燕雪的声音像是突然从郁青临脑海中冒出来的,他一转脸,就见她站在内室门边,接过仆妇递上一碗热茶呷了口,道:“苦了个脸,谁给你气受了?”


    南燕雪是刚从外头巡完田回来,发上缀着一缕金黄的谷穗,乍一看,像支赤金步摇,细一看,原是五谷丰登。


    郁青临情不自禁就笑了起来,走上前道:“请容小人为将军拿下这彩头。”


    南燕雪不明所以,见他缓缓伸手探过来时下意识一侧首,但到底站着没动,就见他取下了一枚谷穗,挑眉道:“倒真是彩头。”


    郁青临将谷穗拿在手里,掩了门让小铃铛好睡,去廊下说了在角门处的见闻。


    其实这起子事,南燕雪已经听小旗说过一回了,再听郁青临说一次,倒不及小旗说的那么丰富。


    他只说了对方的可恶,不曾提自己的对应。


    “告诉门房,今日这几家的帖子日后都给我打回去。”南燕雪瞧着乔五、乔八兄弟俩领命离去,又道:“都是那林氏挑唆的,一个个拿我这当书塾。我要真请骆女史教她们的女儿,到时候又不高兴了。”


    “怎会?”郁青临想不明白,“那可是公主身边的女史,就算是管灶的,总也一肚子膳食学问。”


    南燕雪望过来的眼睛在笑,那笑意还有些发坏。


    “她原是教驸马礼仪的。”


    “公主千金贵体,纡尊下嫁,驸马既为夫也为臣,这也是应……


    “是房中礼仪。”


    南燕雪故意打断郁青临这番正经说辞,见他好险没咬了舌头,面上浮红一片。


    “如此人才。”郁青临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见南燕雪在看自己笑话,他强作镇定,道:“其中这房中术也是长生术之一,应用得当也有健身去病的效、效果。”


    “是吗?”南燕雪似有兴致,又问:“那什么叫应用得当呢?”


    “是,是有七损八益之说。”郁青临磕磕巴巴道。


    “噢?是哪七损,哪八益呢?”南燕雪忽然好学起来,迫得这小药郎绞心脑汁斟酌用词。


    “在《养生方》里曾,曾有提及,”郁青临实在不能在此谈论各种房中姿势的优劣,仓皇道:“我学艺不精,记不清了。”


    南燕雪老神在在,道:“那等骆女史到了,得空可以讨教一二。”


    郁青临已经臊得要失聪失智了,发觉自己顺着南燕雪这话点了头,悔得连嘴唇都咬破了。


    院里扬着一阵温暖的香气,南燕雪原是打算不招惹他的,但方才没忍住,容他缓了一缓,正想问又做什么好吃的了,辛符一下奔了进来,嚷道:“饿死了饿死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糖蒸粉栗糕。”郁青临忙说。


    南燕雪见辛符拖个烂网,一无所获,揶揄道道:“草帽子装水。”


    辛符在院中石槽明沟旁洗手洗脚,哼气道:“我抢不过他们!”


    他既是从水边回来的,说的肯定就是东湖渔户的孩子们。


    “抢什么?”南燕雪问。


    “这玩意,说是很好吃,我就拔出来一秧子,上头就两个。”辛符将手里攥着的东西丢过来,“还有一个刚路上碰见余甘子,给她吃了。”


    郁青临就见南燕雪随手一接,捏在指尖一转,道:“四角红菱。”


    这个红菱不大不小,水灵灵的,一看就知道会很鲜甜。


    “想吃买去,何必同他们争这一口。”


    南燕雪把红菱扔还给趿拉着鞋走过来辛符,他张嘴就要用大牙直接把个嫩菱角咬碎,郁青临连忙招招手,接过来掐壳拨开,将个元宝儿似得白嫩菱肉给他吃。


    “知道了。”辛符嚼了半口湖水鲜,脸都亮了几分,但他并不馋,只是贪玩。


    郁青临道:“东湖的菱角哪里拾得完呢?你去管四六叔要根麻绳,再要个铁钩子,东湖北岸有个菱叶荡,你看见菱秧就投下去,能扯上来一大片,我明儿上午带着你们去玩玩吧。咱们不必贪多,这菱角一波一波的,能从中秋摘到寒露呢,嫩菱角、老菱角、半嫩不老的菱角各有各的吃法,到时候咱们同渔户们买些就是了。”


    南燕雪就见辛符咧嘴笑,笑得门牙都干了才意识到自己笑得太傻,又赶紧揉了揉鼻子,装得好似并没那么感兴趣,说:“好啊。”


    “虽说赵老夫子家中有事告假两日,但也留下功课。你字练完了?松竹画好了?明日想捞菱角的话,功课要先做好。”


    辛符还想讨价还价,南燕雪道:“滚去写功课。”


    辛符垂头丧气往屋里去,又扒在门上问:“能不能先填饱肚子啊?”


    郁青临做的糖蒸粉栗糕并不是那么甜,吃起来很湿软,也不噎人。


    南燕雪和郁青临就那么站在廊下吃点心,仆妇刚要奉上茶水,就见小芦走了过来,道:“将军,沈公子明日启程去楚州,现在在外头,说是想同您辞行。”


    南燕雪此时心情好,于是轻轻一扬指,这是允的意思。


    若是她扬指力度较大,拂出一阵不耐烦的风,那就是不允。


    南燕雪回正院,郁青临也跟着绕到厨房里去。


    灶台上清清爽爽摆着半盆纤长白嫩的茭白,一篮的葵菜洗得干干净净,帕子下掩着一条细嫩的里脊和两根肥瘦合宜的排骨。


    郁青临自觉在厨事上有些天分的,有些菜在外头尝过了,他回来能做个七七八八。


    再加上香料和药材是相通的,南燕雪对于吃喝也跟用药一样,拣好的买,香料一应俱全,酱醋醇*厚浓鲜,郁青临这小药郎也快成个小厨郎了。


    茭白要切滚刀块,裹上一层猪油酱色。滑口的葵菜和片成薄片的里脊一并做个滑肉汤来,撒一把枸杞。


    入秋该吃酱排骨了,排骨可剁成一指长的,在锅里煎得金黄,下各种香料调味去焖炖。


    南燕雪喜欢甜开头,咸收口的味道,炖得越是软烂浓郁,越好下饭。


    今日的饭是胡椒肉桂饭,这一餐饭菜里的搭配和药材主要是为了去虚劳,固精气的。


    夜里睡前还有一杯合欢甜酒,有安神之用。小芦若是问起来,郁青临犹豫再三,还是避过这功效不说,生怕南燕雪连食补也不肯。


    饭菜和排骨先蒸在灶上,郁青临吩咐仆妇看火,起身往院里去歇一歇,桌上还有两块栗糕没吃完。


    郁青临在南燕雪院里待得时间长了,这屋子差不多就成了他独属的,案几上摆着几本医书,榻上还有药枕和一条薄被,方便他小憩。


    郁青临也不知沈元嘉走了没有,只一想到他们沈家在南燕雪身上连吃带拿的,就很是不忿。


    他虽是因为好奇南燕雪同南家的关系才来自荐做郎中的,但实在很庆幸南燕雪让他留下来,觉得人人都应该像他一样心怀感激,而不是需索无度。


    “这差事没你想得容易,你走楚州团练使的门路进了州衙,少不得也要替他谋些好处,那些文官怕是要看轻你几分。”


    “多谢将军提点,”沈元嘉望着南燕雪,轻道:“我能应付得来。”


    南燕雪知道沈元嘉应付得来,他跟郁青临不一样,他看着倨傲,其实可以折腰,而郁青临看着柔似水,实则在有些事上,宁可玉碎。


    沈元嘉已经有些污浊,这其实并不是坏事,水至清则无鱼,在官场上尤其如此。


    只是这样的人南燕雪见得太多,卸不掉防备和轻视了。


    “去吧。”南燕雪正是花信之年,但在沈元嘉看来,她总是冷冷淡淡的。


    沈元嘉毕竟成过亲,知晓女子情动时眸光似水,而南燕雪即便说些万分淫…糜的话,那眼神也无比平静,顶多是有点戏谑。


    所以他才会让莫红霞送上那些滋阴助性的补品,若南燕雪有意,他甘心侍奉。


    只可惜莫红霞操之过急,结果虽是因祸得福,省却一番周折。


    但沈元嘉心中空落落的,甚至有种被扫地出门,弃之不顾的感觉。


    他正难受,却见郁青临从一偏厅里走出,还要往后头去,熟门熟路的样子。


    两人一对视,郁青临没有如先前那般行礼,反而移开了眼,要往厨房去。


    “郁郎中。”沈元嘉开口叫住了他,郁青临一顿足,见他像是有话要说,便又移步厅内。


    “我想起自己在哪见过你了。”沈元嘉道。


    郁青临对此没有一点印象,坦坦荡荡站在那里,任他打量。


    “八九年前吧。我刚中了秀才,想去江宁府的官学求一份助教的差事。年末正好是结业考张榜,你来质问学官,不明白自己为何榜上无名。”


    “是我。”郁青临道。


    “学官说你不曾参考,你却说自己答满了卷,那你的试卷文章可还记得?”沈元嘉又问。


    郁青临不明白他的意图,顿了顿就开口背诵文章。


    “今之县令,古百里之君也。有官联焉,有社稷焉,可谓重矣。任非其材,其害亦重。”


    沈元嘉并不知道郁青临的文章是因亲人因孩儿参的事件被连带打杀,有感而发所做,他只觉得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已经相当好。


    虽说结业试不比科举考试那般严苛,但前十名的卷子要送去国子监,沈元嘉是因为帮着学官装裱封卷才得以一观。


    郁青临那时已经被杂役拖走,他根本无从得见,除非就是他写的。


    沈元嘉看似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你可知道这卷子,在谁名下?”


    第38章 “至于我,眼下要给将军做饭去了。”


    郁青临无从得知。


    从那之后他就从早到晚疲于奔命,早上起来连晚上睡哪里都不知道,哪里还有心思去探究。


    “不知。”郁青临道。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沈元嘉似乎有些不信。


    郁青临微微蹙眉,道:“我为何要撒谎?”


    沈元嘉似乎是不信也不屑,开口时目光尤带审视。


    “正是南宫观使的嫡次子,南期仁。”


    怒意在郁青临的眸中烧开,像是火红的炭块掉进了潭水里,但片刻后他就低下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他是那年结业试的三甲,得以在国子监念书。学成后授官,如今年纪轻轻已经是一县之令了,你所谓的百里之君了。”沈元嘉徐徐道:“其实你年岁不大,完全可以再继续求学,日后若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胜他一筹,也算报仇雪恨。”


    郁青临抬眼看沈元嘉,原来沈元嘉是以为他知道是南期仁顶替了他,知道南家谋划了这一切,所以故意接近南燕雪想要利用她做些什么。


    而沈元嘉此时说这些,一是想挑破他居心不良,二是想诱他离开将军府。


    “白鹭书院的院长与我有些交情,我可以替你举荐,凭你的本事,应该是能出头的。”沈元嘉口中虽这样说,心中却是不屑,觉得郁青临不够坚持。


    但其实郁青临不是结业试后就放弃了科考的,他当初之所以进药局也是为了攒钱好继续念书,但他在药局见多了世态炎凉,越发觉得这世上大多人都命如草芥,死了就死了,仇恨和抱负也在一具具死尸里变得越发渺小。


    他还总是很倒霉,风波跌宕,直到逼得他出了和剂局,辗转几处,最终只能在义庄落脚。


    郁青临从江宁府回到泰州的时候,其实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许会跟着那野道进山种药采药,也许做个游方郎中,伺机蛰伏,寻个机会同南榕山、南榕林来个鱼死网破。


    可他却在官道上看见南燕雪不辞千里带着她的亲人们重归故里,在将军府落脚。


    细想想,与其说郁青临是在意南家,还不如说他是好奇南燕雪。


    “我若有此意,也不必劳烦沈公子。”郁青临道:“将军先前说过,凭将军的门路,保我顺遂。”


    “郁郎中好手段。”沈元嘉终是耐不住,语带讥讽地道。


    郁青临其实担不起他这句‘夸赞’,毕竟他是南燕雪不肯吃的‘窝边草’,在将军府立足凭的是清清白白的医术,而非自荐枕席。


    他在药田里做学徒时,是因相貌俊秀而被调往和剂局的,那都是伺候达官贵人用药的,对学徒杂工也要求长得好,做一个赏心悦目的物件。


    郁青临不喜欢往贵人跟前去,只有把脏活累活揽上身,哪怕一贫如洗他也想做个人,并不想当个锦绣堆里的玩意。


    ‘可将军,将军她不一样。’


    郁青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件事,他心里有东西在挠,每每快扰出芽头来了,就被掐灭。


    他回了回神,想要驳斥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成了应和。


    “多谢沈公子夸奖。”


    沈元嘉被他的挑衅气到,冷笑道:“其实递到国子监去的那篇文章同你口述的也不完全一样,虽说内容大体未改,但某几句观点要比你所念的平实许多,还柔化了遣词造句,若是你的原文,恐会失于尖刻,太不审慎了!”


    沈元嘉口中所谓的‘平实’,实际是‘软弱’,所谓的‘失于尖刻’令文章风范大减,删改后文章是足够审慎,却也实在谄媚流俗!


    郁青临瞬间明白了南家挑他这篇文章的用意,心底泛上一阵浓重的呕意,一时说不出话。


    正当屋里气氛冷僵时,辛符在外头自得其满地叫喊了起来。


    “余甘子!来看看小爷的画!绝了!你画的什么?给我也瞧瞧,你知不知道,阿等画了块乌漆嘛黑的大石头,哈哈哈哈,笑死小爷了!”


    郁青临扶着门框迈出一步瞧了瞧,就见余甘子正抱着一卷字画站在东廊上,两人对了一眼,余甘子不知怎的,先是低头避了避,回过神来后才侧身朝他一福,继而又抬眼看着辛符脸上蒙着宣纸从西边朝她跑过来,纸张抖得像块白绸子。


    “阿符,余甘子比你大,要称呼姐姐。”小芦站在正屋高高的石阶前,道。


    辛符跑到余甘子跟前刹住脚,比了比个说:“我都比她高了!”


    小芦笑道:“这是将军的意思,你听是不听。”


    辛符气焰被灭,郁青临就见他嘴一咧,似乎是叫了声‘姐姐’的。


    郁青临看着辛符那扭捏的样子挺逗趣,他吹了点凉风平了平气,转首对沈元嘉道:“那沈公子觉得,删改后的伪作更好过我的原文?”


    沈元嘉被他问住了,怎么也点不下这个头。


    郁青临艰难地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要真的要谢谢沈公子,死也叫我死个明白。但做郎中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宦海沉浮,我祝沈公子大展宏图。”


    他顿了一顿,道:“至于我,眼下要给将军做饭去了。”


    沈元嘉一时耳鸣,还以为他说的是喂饭。


    郁青临往小厨房去了,沈元嘉站了一站,心底五味杂陈,也只好离去。


    不远处坐在美人靠上看画的两个少年抬头,正好见到这两人背道而驰的身影。


    辛符不以为意,瞄了眼就低下头看自己的画,“是不是比赵老头画的竹子还好。”


    而余甘子却一直看着郁青临的身影,只等他走过院门,往后去瞧不见了才抚开辛符那张皱巴巴的画,抿平折角,细细看了起来。


    “怎么样?”辛符追问。


    余甘子看着那团鬼画符,实在夸不出口,拿远拿近拿高拿低端详许久,终于是写下一句不算太违心的话。


    ‘远看还是有些气韵的。’


    “我也觉得。”辛符捋捋不存在的胡子,又问:“气韵是什么意思?”


    气韵是什么意思呢?


    南静恬曾教过她,气韵是万物的神采,是一种道境。


    但这话,即便由她亲口说给辛符听,他也很难理解。


    余甘子将手伸出廊外,掬了一把风在手里。


    辛符看着她细白纤巧的手掌,又低头看着画纸上的线条钝拙的墨竹在风里波动如浪,随口道:“噢,你的意思,气韵是这阵吹竹子的风吧。”


    余甘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看着辛符。


    “嘿,小爷说对了吧?”辛符龇牙一笑,又眯起眼瞧着余甘子道:“可别小瞧我。我聪明着呢!”


    他得意洋洋一哼鼻子,收起画纸往西院里去了,要再抓人赞美他这副‘很有气韵’的呆竹。


    余甘子坐在那看着他蹦蹦跳跳的背影发笑,笑容沉寂后又是满目伤怀。


    她想起从前蒋盈海和南静恬的一场争执,这争执因何而起,不提也罢,只那争执之中提到了南期仁,以及他是怎么去的国子监。


    “你怎么不说你自家兄弟呢?!他不也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本朝国子监取学生三百人,其中一百五十额是各地官学之中的优秀学子,另一百五十额则是文武官三品以上子孙为之。


    南榕山的官职只有四品,若是在京中找门路,只觉面上无光,兼之郁青临那文章太好,孩儿参一案给南榕山的仕途留了些磕绊,刚好将那文章删改一番,以示南家惶恐谦卑,自请罪责。


    李代桃僵这种事从蒋盈海嘴里说出来,只叫人觉得轻飘飘的。


    无非是个有才华的穷小子倒了霉,被人换了命,这难道不是司空见惯的吗?


    可余甘子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因为那个倒霉的穷小子就活生生站在她眼前。


    他是她的先生,传道受业解惑,所以她知道他的博学聪慧。


    他还是她的郎中,每隔三日就替她在喉间针灸一次,还四处搜罗医书,盼着她能说话。


    在小铃铛病愈后,她还留意到郁青临吃过晚饭后都会提着灯笼来接辛符,约莫半个时辰后又提着灯笼把辛符送回来,像是他俩之间的一个秘密。


    有他在,这院里总是幽幽地沁着一股香气,是他亲手所植下的香草气味,也是那些精心烹制的药膳芬芳。


    此时,桂枝香醇厚馥郁,而等到明朝晨起,仆妇会依着他的方子在小灶上煮上核桃酪、茉莉竹荪汤或是龙眼鸽蛋,每一样都是清清淡淡的甜。


    南燕雪吃什么,余甘子就吃什么,一连好些日子,夜里安睡无梦,连那个封住她叫喊的噩梦都很久没做了。


    直到她今日听见了郁青临被南期仁替了名额的事,那噩梦不知怎的又来了,眼前人面孔狰狞,紧紧钳着她的肩头。


    那漆黑狭小的暗室里站满了人,蒋伯谊冷眼旁观,蒋盈海侧着身哼唱小调,南榕山背身而立,林娴藏在他影子里,用帕子捂着口鼻,门外还有密密麻麻的影子,是她的堂姐妹们,一个个年华正好,正咯咯笑着。


    只有南静恬挣扎要向她扑过来,可她一张口,嘴里的糯米和玉蝉扑簌掉下。


    啊,她的娘,如今也口不能言了!


    余甘子心中大恨,恨意比惧意还要浓烈,她嘶吼着,那声音空空哑哑,像一只受尽苦楚的小兽。


    她猛地抬臂一挥,看着那人面目扭曲痛吟,横亘在他鼻骨上的血口翻着皮肉,可怖的梦境像沙堆一样坍塌了。


    余甘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手中凭空出现的匕首,再睁开眼,就见一顶烟粉柔纱帐,她安然无恙地躺在将军府的床铺上。


    南燕雪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早已屏退了仆妇,只一人守在她床榻边。


    “这匕首谁给你开的刃?阿符吗?”


    南燕雪松开握住余甘子腕子的手,又去拿她舞在半空的匕首和皮鞘。


    “下次不要抱着匕首睡了,太容易伤着自己。”


    余甘子握得太紧,以致于还跟南燕雪抢了一抢,她松手时,苍白的掌心才渐渐充盈起血色来。


    “要是有人夜里能进我这院子,乔五他们几个也算是白活了。”南燕雪把匕首归鞘,塞在余甘子枕头底下,又道:“不过留一手总是好的。”


    南燕雪散着乌黑的长发,拢在这柔色的帐子里,看起来温柔极了。


    她的样貌同南静恬丝毫不像,可此刻,余甘子就觉得两人的面孔似乎重叠了。


    “那我请郁郎中来给你弄碗安神药。”南燕雪道。


    余甘子连连摇头,怎么好意思再去惊扰他呢?他今夜估计也难安眠。


    南燕雪没有坚持,只是说:“我不会送你回蒋家的,梦里也记得这一点就好。”


    第39章 情伤算个屁,这世上最好治的就是情伤了。


    东湖的渔户抬着两大筐的嫩菱进将军府时,骆女使也到了将军府。


    本以为能让公主亲笔写信叮嘱南燕雪照看的女使前来,总该有些排场。


    没想到骆女使乘坐官驿的车马,自己背了个包袱就来,就是白白胖胖矮墩墩一老太太,南燕雪瞧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在外院的大厨房里同大家伙一起吃午膳了。


    那桌上有老大一盘嫩菱肉毛豆米,白白绿绿的,看起来清爽宜人,嚼起来鲜嫩脆甜。


    骆女使也是北人,没吃过菱肉,眼下坐在人堆里吃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南燕雪客气了两句,说:“酒微菜薄,女使莫要见怪。”


    “好得很,好得很!”骆女使笑眯眯看着南燕雪道:“是老婆子我厚着脸皮来叨扰了。”


    南燕雪一笑,道:“您只管住着就是了,想去哪玩跟他们说,叫他们陪您去。”


    “不急不急,我看光是你这府里就够好玩好吃的了。”骆女使胃口很好,老人家只要胃口好,总是长寿的。


    眼下这时节正是吃鲫鱼的时候,桌上有一大盆豆腐鲫鱼汤,冒着袅袅热气。


    南燕雪记得用的嫩豆花煮鱼汤而不是用老豆腐慢煨,这似乎是郁青临的喜好。


    嫩豆腐不能久煮,等鱼汤浓白醇厚时才下锅,借一点鲜味就行,嫩豆腐的豆香和口感格外细腻柔润,筷子是夹不起来的,只能用勺子小心翼翼舀到碗里去,喝的时候也要分外温柔,一怕吃到鱼刺,二是热豆腐打嘴。


    但这汤菜落了胃,什么疲乏都尽消了。


    煮汤用的是大鲫鱼,那油泼椒蓉的鲫鱼则只有巴掌那么长,一夹就是一整条,拨开鱼肉上细碎的蒜蓉和花椒,滋味调得香麻咸鲜,极是下饭。鱼背上的肉紧实,鱼肚上的肉柔滑,鱼尾上的肉嫩鲜,连鱼脑壳也要嘬尽。


    “藿香叶。”骆女使夹起鱼肉上附着的一片叶,道:“看来这灶上有人懂医理啊,用藿香叶解鲫鱼的寒性,脾胃虚寒之人吃了也无碍。”


    正在上首落座要吃饭的南燕雪顿了顿,抬眸寻着郁青临的身影。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连着熬膏药累着了,今儿瞧着他恹头耷脑的,还有几声咳,方才又在湖边着了风,回来烤了烤火也不见好,剥了半篓菱后说是有些头疼,饭也吃不下了。”翠姑见状道:“我叫他给自己开张方子,他却说吃碗藿香面就行。”


    郁青临很喜欢藿香、荆芥、紫苏、薄荷一类的香料,在翠姑的菜地里零零散散种了几丛,他在正院里种得更多,也打理得更仔细。


    夏日里他带着小铃铛住在画苑里的那段日子,小厨房被使唤得少了,显得有些冷僻。


    南燕雪踱步时去过那,只见小厨房被浓绿包裹着,却是清凉芳香扑鼻,香樟加上这些香草,半只蚊子都没有。


    今儿灶上没有荤臊子,所以翠姑端出来的这一碗面是素面,她做的竟是泰州的龙须面,玉丝银线码成梳背模样,藿香叶子同样切得很细,码在面上用汤一浇,香气悠荡,清清爽爽。


    “将军,我吃饱了,先走了。阿符这混小子上外头给我接了个铁犁头的活计,赶着明要交呢。”


    吃饱喝足的伍四六顺手接过这碗面,大跨步给郁青临送去。


    南燕雪看着他一双打铁的大手将面端得稳稳当当,就点点头。


    范秦笑道:“给你几个工钱?”


    “包工包料才给我要了五十文。”伍四六无奈摇摇头,神情却并没有不高兴。


    乔八在旁揶揄道:“你好好干,名头打响了买卖就来了,到时候也涨点工钱,咱可都靠你养活了。”


    “还没小郎中那几帖膏药能卖价呢,你别老跟人家称兄道弟的,不能白给啊。咱几个亲兄弟还要吃喝呢,等你养活我啊。”伍四六这话说的就是厢军副指挥使求药的事,只他们听得懂。


    骆女使听着这番话,心道,‘南将军这是故意做给我瞧的?以彰显自己并无东山再起,再揽兵权的念头?’


    可这一桌吵吵嚷嚷,南燕雪只是在笑,唯有翠姑追到门边叮嘱伍四六时,她抬了下眼。


    “同小郎中说,还有个不舒服咱就吃药,别仗着自己是郎中就硬撑。”


    翠姑折回身子,南燕雪也就收回了目光,扫了骆女使一眼。


    骆女使知道她一定会发觉自己在看她,也没遮掩,又夹了一块菱肉吃了,道:“这可是时令菜,能吃多久?”


    “能吃到冬日里呢。”翠姑笑道:“小郎中说小菱脆,大菱糯,风干的老菱粉甜甜。女使若想吃,尽管够呢。”


    她说着解了腰裙,在范秦身侧的空位上坐了,范秦给她盛汤夹菜,十分自然。


    骆女使这才知道张罗了这么大一桌子菜的妇人竟是校尉夫人,这一餐饭后,骆女使在东边的院子也收拾好了,独门独户的,但又在山水居边上,日里常有人走动不至于冷清。


    骆女使心有感慨,道:“泰州还真是个好地方,叫这将军府的风气也合了这个‘泰’字。易经中的泰卦说上之情达于下,下之情达于上,上下一体,所以为泰。”


    南燕雪没想到她竟然连易经都通晓,颇为惊讶地瞧着她,骆女使眨眨眼,笑道:“将军何以这样看我老婆子,是不是从公主哪里听了什么,又在奇怪些什么?”


    南燕雪道:“我长姐留下一个孤女要我养育,但南家诸人以我府上没有能教养女孩的长辈为由,想要带她回去。情急之下我将女使称作公主引荐的女塾师,好堵他们的嘴。这事是该与您说一声的。”


    骆女使什么事情没见过,丝毫不讶异,只是大笑道:“女塾师?我何尝做不得女塾师?教就教!”


    骆女使见南燕雪的脸色真叫一个进退两难,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道:“将军莫怕,老婆子我不会带坏小女娃的,我善乐器,也会谱曲,就教这个,如何?”


    南燕雪想到余甘子口不能言,不由得愣了愣,由衷道:“甚好。”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郁青临的小院边上,小吉正在院中裁剪膏药纱布,敞着半边的门。


    这小院子还是很整洁的,但被各种药材药具堆着,看起来更小了,尤其是这一阵刚好无风,药气就沉淀下来就太浓了点,闻起来有点憋闷。


    “叫郁郎中去东边画苑里养着,”南燕雪吩咐小吉,“往后这院里就专用来制药好了,人就别在这住了。”


    骆女使进厨房大院时郁青临已经回去歇着了,所以两人没碰见。


    待一切都安顿下来后,骆女使出院闲逛,远远瞧见一个身量高高的小公子披着件碧空蓝的丝绵斗篷朝她走了过来,衣袂飘飘,仙气袅袅,兜帽的阴影让他的面孔有些晦暗不清,彷佛是这偏宅里不允旁人窥见的禁脔谪仙。


    待走近了,他那双温柔漂亮的眼一笑,更是真切地落入凡尘了。


    “骆女使有礼了。”郁青临一看生人就知身份,显然对这府里的消息很通晓。


    骆女使瞧着他斗篷下摆和袖口处秀致的杜若刺绣,心道,‘小郎中,原是这样一个俊秀人物呐。公主还真是白操心了,南将军把自己伺候得挺舒坦的。情伤算个屁,这世上最好治的就是情伤了。’


    说起来南燕雪还真是冤枉,明明只是给小郎中多添了几件好衣裳而已,旁人却都以为她是剥光了人家的布衣再赏绸衣。


    秋后这几日将军府中诸人都很忙碌,常要四外去收粮收药,等到了年下,各项租子也该收起来了,尤其是去打理楚州和苏湖一带的产业,远行总要个几天的,厨房总在烙饼蒸馍炙肉干,好叫众人带着去路上吃。


    南燕雪倒是没出远门,但近处的杂事不能不打理,将军府买北货很多,夏日里就添置了一艘大船。


    眼前运货的这一批力夫原先大多是在邗水码头上讨饭吃的,眼下已经算是半个将军府的人了。


    沈家为买船的事忙前忙后出力不少,莫红霞借这事上门来,也在南燕雪跟前哭了一场。


    南燕雪对此没什么感觉,她不会因为莫红霞与柳氏亲近就对她有什么期待,她的所作所为都在南燕雪意料之中。


    南燕雪回来时带回来几大车的北货,船随水走,这船过河北时捎上了燕北送来的皮张,过山东的时候装上了药材梨枣,过河南路的时候又买了不少钉铁棉花,至徽州则载买了豆麦杂粮。


    最让郁青临惊讶的是,他们还带回来几只活肉羊,‘咩咩咩’叫着,把辛符的衣裳下摆当草啃掉半截。


    众人帮着卸货,孩子们赶也赶不走,凑前凑后看热闹,一人嘴里塞了个梨,兜里塞了把枣。


    南燕雪瞄见郁青临也出来了,似乎是还有几声咳,所以面上还遮着纱巾,露着双笑眼。


    见他绕过几筐黄圆梨和小枣想朝这边过来,南燕雪别开眼,不去看他。


    几步路而已,郁青临被这个婶子拽着塞枣,被那个阿嫂扯住说话,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南燕雪跟前。


    他也跟个孩子似的,怀里抱着四五个梨,袖洞里囊着枣子,弄得他连行礼都不方便。


    南燕雪转开脸,抿了下嘴角。


    “这梨子真好,熬梨膏糖就要这样的秋梨,将军先前着人买回来的早红酥梨虽甜,可小若鸭蛋,算起来也太贵了,熬梨膏不合算。”郁青临瞧着怀里的梨,笑得开心。


    “呵,干了一日的活,回来还得听你数落。”南燕雪道。


    “我,我哪里敢数落将军?”郁青临忙道:“多谢将军记得我的话。”


    南燕雪往府里买早红酥梨时,郁青临曾说若熬梨膏,得用秋梨。那时船已经路上,南燕雪应该是专门着人去送信,才赶得及买这梨子回来了。”


    “郁郎中的吩咐我哪里敢不听?”南燕雪道。


    郁青临暗道,‘你不敢不听,你是直接倒掉。’


    “过几日还要去闽地买些南货,年前就会回来,你要什么?”南燕雪道。


    桂圆荔枝等干货自是少不了的,郁青临更不会忘的是药材,“绞股蓝、金线莲、黄精……


    “经过建阳。”南燕雪打断他。


    “建阳?建阳有什么好药吗?”郁青临不太明白。


    “建阳书坊,”南燕雪道:“刻尽天下书。”


    就算郁青临无心科举,他也还是个读书人,既是读书人,书自然是最要紧的,更何况他还是个郎中,医书总归是求之不得的。


    郁青临的医书全是他自己手抄的,他去灶上忙碌时,南燕雪曾在偏厅里翻了一翻。


    抄到最后几页的时候,那些字像是很冷,全都在颤抖,南燕雪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在冬夜里缩成一团,一边呵气一边抄书。  :


    “建阳!我真是个傻子!”郁青临果然很高兴,道:“书,我要书!官学藏书阁有很多书都不许外借,不许抄录,我一直引以为憾,书名我都还记得!”


    他顿了顿,忽然隔着面纱抚上自己的唇,直将那点血色从白纱底下摁出来。


    南燕雪立在吵嚷人群里,暗道,‘这搔首弄姿的动作哪学来的?众目睽睽行这等事,买几本书而已,小疯子也不必……


    “余甘子口不能言的病症,我针灸多时还是无效。”郁青临轻声说,又摸摸自己的眼睛,道:“还有阿符,也是我医术浅薄,总也不见好转。再就是……


    郁青临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示意龙三等人的心疾,道:“医书当然是多多益善。”


    南燕雪道:“哦。”


    第40章 郁青临必是那紫绡帐中,红藤席上的玉人儿。


    骆女使来时虽静悄悄,但毕竟是乘了官驿车马,有心之人早早留意她的行踪,再加上林娴推波助澜,卖弄自家与将军府的关系,就算先前讥讽翠姑被郁青临逮了个正着,可她们脸皮厚如城墙,又仗着‘法不责众’,南燕雪若要一棍子都打过来,泰州官场上也就没几个能站着得了,所以还是送了名帖说要来拜会。


    门房原本要将这些名帖掷出去的,但骆女使拦了拦,道:“将军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揪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同她们费心打交道,可人活在世,一日三餐的,每日张罗的也就是那点子芝麻绿豆。”


    这些官夫人叫翠姑头疼,但在骆女使看来只是小菜,又道:“往后你们都要在泰州长住,场面上的事情咱们在场面上就了结了,不能一味往外推,得料理好了才能清清静静过日子,否则不知道哪个黑心的小人,明里暗里使点绊子,岂不恶心人了?”


    翠姑不是不懂,只实在说不来那些场面话,也做不来那些场面事。


    “您瞧瞧,我这双手伸出去像个耙子,我这张脸一碰脂粉就觉腻味,我这嗓子高声惯了低不下去。可我不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更不觉得跌份丢脸。那天将军说给我和老范买了间宅子,就在附近,抬抬脚就到,带两个下人一并住进去,我连脸都用不着自己洗了。”翠姑摇了摇头,捏开两个核桃搁到骆女使手心里,“可我不喜欢。我和老范在一块这么些年了也没个孩子,可能是老天爷知道我们已经有够多孩子了,我就愿意天天同他们在一处,替他们张罗吃喝,只有这样才安心,才踏实。”


    骆女使听得动容,伸手摸了摸翠姑的脸,翠姑愣了愣,眼圈微红。


    “我晓得,这也是难为你了,”骆女使已经教了余甘子几日,以她挑剔的眼光来看都觉得这姑娘漂亮聪慧,心思通透,不由得叹道:“若是余甘子能留住在将军府,又能言语,我瞧着这些打发人的事,她肯定信手拈来。”


    “她还是个孩子,可怜得很,好不容易才得几日安生,哪里好叫她去同那些笑面虎周旋啊。”翠姑道。


    骆女使笑了起来,拍了拍翠姑粗糙的手,道:“怜她的人才会觉得她可怜呢。这丫头心性没你想的软弱,又是个从虎狼窝里出来的,她只是年岁太小了,活得太累了。如今到了将军的羽翼下,过上些松快日子,也就不会整日战战兢兢了。”


    翠姑点点头,道:“也是。”


    “既这样,那不如请郁郎中前来同我一起招待诸位夫人?”


    南燕雪若是个男子,自有夫人执掌中馈,这些女眷间的事哪里还用得着她操心?


    但身为女子又怎么了?宁德公主替皇家办妥的事情比她那些个不得用的兄弟要多多了。


    “郁郎中?”翠姑不知道骆女使为什么会有这个提议,有些奇怪地说:“他虽周到得体,可毕竟是男子。”


    “有时候是男是女不打紧,又不是独处一室,要紧的是这身份。”


    骆女使有双见惯世情的眼,男女之情尤甚,只觉得自己一瞅一个准,郁青临必是那紫绡帐中,红藤席上的玉人儿。


    ‘身份?’翠姑想了一想,以为骆女使指的是郁青临毕竟是读书人,而读书人都是能用那些好听话骂人回嘴的,想起郁青临在人前替自己说的那几句话,真叫句句入耳,翠姑笑了起来,道:“也行,就是能者多劳。他又不怎么花销的,将军更不知要如何赏他了。”


    听得这一句,骆女使忽然眼睛一亮,声音也尖脆起来,道:“哎呀,她自有赏他的法子,你就别操心了,操心操心自己同校尉吧。*”


    翠姑叫骆女使攮了一拳,捂着胳膊不解地看着这个莫名有股兴奋劲的老太太,犹疑道:“那,那好吧。她们说八月十四那日会来拜访,瞧这些名帖,厚厚一堆都能缝成书了。就劳烦您带着郁郎中应对一番了,我会让人开东门叫她们进来,免得冲撞了。”


    “好。”骆女使一口应下,道:“郁郎中呢?叫他上我这来一趟。”


    此时,郁青临正忙着熬秋梨膏。


    秋梨膏的方子并不唯一,江宁府和剂局的方子除了秋梨之外,还用麦冬、贝母、百合和款冬花。


    贝母分浙贝母和川贝母两种,两者相较,浙贝母的性质要更为苦寒一些,适合风热咳喘的人服用,而川贝母虽没这么凉性,更适合阴虚之人服用,但两者都是脾胃虚寒者应该避开的。


    郁青临斟酌着拟了一个方子,也算就地取材,添了鲜藕、白萝卜,又入鲜生姜泥去寒性,这下就老少咸宜,府中人人可用了。


    熬梨膏是个大阵仗,一熬就是一整天,所以郁青临就干脆在山水居里架起了一口砂锅,削梨切藕砍萝卜,熬得这偌大的山水居全是丝丝缕缕的香甜气,孩子们全被勾了过来,听说现在不能吃,又嘟着小嘴跑去林子里那棵银杏树下听余甘子弹新学的筝曲。


    筝音在秋风里显得有些怆然,但孩子们听不懂,一边撕叶子一边听,弹完一曲,‘啪啪啪啪’开始鼓掌。


    余甘子转首看去,见他们一个个不吝力气,把巴掌都拍红了,忍不住一笑。


    郁青临从骆女使院中出来时,梨膏都还没有熬好,直到夜里才终于化作一大锅棕褐的甜浆,但还没完全熬干,只能移到正院的小厨房上收膏。


    小厨房的小灶上还暖着吃食,郁青临本以为是南燕雪或余甘子的宵夜,却听仆妇道:“郁郎中,将军吩咐了,请您吃了再忙吧,刚宰的羊。”


    “将军吩咐的?”郁青临又问了一遍。


    “是啊。”仆妇道。


    暖在灶上的吃食分两层,最底下是一钵用羊汤煮的羊粥,上头的小笼屉里是满满一碟羊杂羊肉。


    郁青临瞧见边上还有一碗切好的芫荽和炸好的花生米,是用来拌羊肉羊杂的,单独搁在外边是不想被热气烘软。


    跟泰州那种浓甜酥烂的羊肉口味不一样,这从北边带来的羊肉是白煮的,看起来油汪汪的,但一点又不腻,好吃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几乎没什么香料,只有那唇齿间的羊肉香气在不断回响。


    羊粥就是用羊汤煮的,只多加了一点盐,郁青临吃完一碗还舀一碗,脑海里一直在想骆女使要他一同去招待那些官夫人的事,直到把那一钵粥都吃尽了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眼前空掉的粥碗,心想着,‘骆女使为什么会让我陪同见那些夫人呢?是将军的意思吗?’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显得他的探究那么惺惺作态。


    ‘是因为翠姑她们不喜欢应对这些事,所以才叫我去应付一番,可,可怎么也不该是我啊。’


    ‘招待官员内眷,是内眷啊。这种事情,寻常不都是,内,内人去做的吗?将军,将军心里是有我吗?将军心里有我?有我?可能吗?可以吗?’


    郁青临渐渐红了脸,觉得有些不敢置信,又怕自己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如今是秋天又不是春天,我总不至于是得了桃花癫?’


    灶上的梨膏已经越收越浓,甜得催人发癫。


    不加蜜糖的膏称作清膏,滋味清甜薄酸,也很好吃,只是放不久,明年开春前要吃完,所以郁青临只打算做三罐清膏,余下的都用蜂蜜来收膏。


    他想了想,先舀了一盏清膏搁在边上晾凉,又盛了几罐清膏一一封口,剩下的倒入蜂蜜收膏。


    等把梨膏都弄好了,最开始的一盏清膏也凉透了,凝成了冻。


    郁青临将这盏清膏送到南燕雪屋里时,她刚从龙三他们的院里回来,鬓边的发丝甚至还有先前练刀时的汗。


    “将军,先前天热,您练了刀去看他们,正好收一收汗,眼下天冷了,您这一路冷飕飕走过去,该着凉了。”郁青临有些后悔给南燕雪做这一盏凉冻了,张袖把小盏藏起来。


    “前几天是谁伤风?难不成是我?”南燕雪道:“藏什么?给自己做的夜食?”


    “梨膏凉冻,只您现在不能吃。”郁青临道:“这几日在码头上被冷风吹打着,还是先泡个药浴吧。然后我再给您请个脉。”


    “然后我才能吃你这口是吧?”南燕雪道。


    郁青临忐忑地点点头,做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南燕雪也不是孩子,竟拿口吃的来要挟,也是够不自量力的。


    南燕雪从他身边擦过去,道:“备水。”


    入夜后仆妇也要休息,院里只留了几个守夜的,没有再开一间偏厅给郁青临等候,他就在南燕雪正屋的花厅里等着。


    花厅的美人榻上横七竖八地甩着几张上好的皮子,羊毛、狐毛、兔毛还有紫貂毛,每一件绒都很丰密,浅色清亮,深色浓重,感觉每一件都价值匪浅。


    郁青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皮货,细瞧了瞧,发现这些并不是皮子,而是已经依着南燕雪的身量做好的裘衣。


    小芦从内室走了出来,着人将这几件裘衣都拿了出去,她自己也抱了一件紫貂毛的大氅,嘟囔道:“死重啊。”


    她的口吻非常无礼,不由叫郁青临好奇起来,道:“这不是将军着人买的吗?”


    “不是。”小芦道:“将军在泰州也穿不上这裘衣啊。”


    “这倒是。”郁青临以为是押船的叔伯自作主张买的,就道:“那把兔毛、羊羔毛那几件沿着缝线拆了,给孩子们做些风帽围脖也好。”


    “这主意倒好!”小芦笑了起来。


    “不过泰州有些年头也格外冷。”郁青临道:“这件紫貂的裘衣是窄袖阔幅的,又是紫绸子,旁人也不能穿,给将军留着吧。”


    小芦将怀里的裘衣抖开瞧了瞧,似乎还是不满意,嘟着嘴道:“那先收着吧。”


    她带着仆妇往库房里去了,郁青临在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正要喝,忽然瞥上小芦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了一封信。


    郁青临搁下茶盏走过去蹲下身将信拿起,只信封上没有署名,只落着一个火漆。


    火漆形状很奇特,并不是什么印章,什么符文,像是半个尖尖的菱角。


    郁青临从没见过这样的火漆,自语道:“这是,用刀尖抿上去的吗?”


    “是。”发顶落下清清冷冷的一个字,像是着了一片雪。


    内室新换的布帘被掀动时没有一点声响,郁青临连南燕雪什么时候走出来都未觉察。


    他一抬头,只见一片月色拂来,在唇上轻割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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