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更合一


    南燕雪耳畔的风停了又起,她一步步走近,郁青临也一寸寸亮起。


    在月光里,他白得快要化掉了。


    南燕雪扫了眼地上血淋淋的南大有,收起了长刀,问:“要吐吗?”


    郁青临不答反问:“将军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吐了吗?”


    南燕雪想不起来了,不过应该没功夫吐,因为还有军情要赶回来报。


    “没有。”


    郁青临又垂眼看着南大有,摇了摇头说:“那我也不吐。”


    他也并不觉得想吐,反而走近了几步,看着已经成了死尸的南大有。


    “他不是被关起来了,等着秋后判刑吗?”郁青临问。


    “南大有的兄弟好几个,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不是在外地管着南家的买卖,就是跟在南期诚、南期仁两兄弟身边,颇受重用。南大有替主子扛了事是尽他做奴才的本分,也不能凉了人心啊,可能是赎出来了。”


    南燕雪口吻讥刺地说,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


    “可药田的案子是知州大人亲自审理的。”郁青临很快回过味来,道:“噢,这叫一鱼两吃。”


    说这话时他还瞧着南大有的死状看,他一点也不怵,脑海里全是南大有从前猖狂的样子,想起他一脚将小爷爷踹得昏死过去,他心头还是针扎般疼。


    郁青临那时候比辛符还小些,恨不能杀了南大有,他安安生生活了这么多年,死在今日,已经算老天不开眼。


    “你与南大有有怨?”南燕雪问:“是因为药局的差事吗?他从前就掺和药户的事了?”


    “南家大爷和二爷又不是亲兄弟,总有彼此防备的心思。”


    南燕雪笑了一声,笑声清亮而诡异,“一母同胞也未必同心同德。”


    郁青临顿了顿道:“从前,常是南大有和一个药局的王药官来验药收药的,那王药官是南二夫人的表亲,早些年已经死在牢里了。”


    “是因为庆历二年那件事死的吗?”南燕雪忽问。


    庆历二年,泰州药局上供的孩儿参里掺了不少淡竹叶的根块,累得康荣王爷的爱女腹泻不止,查明缘由后虽保下一条命来,但泰州药局上下都吃了挂落,炮制孩儿参的药户因此死了十来人,这十来人都是郁青临没有血缘的亲人,包括他的小爷爷,郁青临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将军原来查过了。”郁青临转首看南燕雪,惨淡一笑说:“泰州产出的孩儿参肥厚无须,每年都要进贡一定数目,有时候实在不足,泰州药局就会往里搀些淡竹叶的根块,几成惯例。淡竹叶无毒,还能清热消肿,只是性微凉了些。听闻是因为郡主先天不足,脾胃虚寒,常年吃孩儿参保养,掺了淡竹叶身子才受不住的,若是体健一些,恐也不会被发觉。”


    “淡竹叶?我娘从前用来代茶的,从没见她喝出过什么毛病。这事说不准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南燕雪道:“如此说来泰州药局常做这以次充好的事?”


    “江宁府的药局还不是一样,一丘之貉。淡竹叶根块其实更像麦冬,掺在一块根本看不出来,性也是一样微寒。至于孩儿参么。”郁青临有些讥讽地说:“我后来才知晓该用繁缕的根块来替,炮制过后就连嚼吃着都是一个味。”


    南燕雪道:“那你还假惺惺说什么泰州是故土,只怕是在江宁府药局也待不下去了吧,是不是以为会不一样?结果更烂。”


    南燕雪这话捅得郁青临大笑了一声,道:“将军不给我留块遮羞布吗?”


    “你有什么羞需要遮?”南燕雪反问他。


    郁青临被她平静的目光一罩,思绪也慢慢沉缓下来,问:“阿符还好吗?”


    他方才只是想快跑回去取盏灯笼回来给这个小犟种,但走到一半似有异响,折回来时居然看见南大有在追杀辛符。


    南燕雪道:“我看南大有没吓着他,倒是你把他吓得不轻,他都没认出是你,不然也不会跑。”


    若只是为了救辛符,天灵盖那一刀已经足够,根本不必下那割破面门,勾裂喉咙的狠手。


    郁青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拿起地上的镰刀去湖边涤荡。


    夜风舒润,湖波如鳞,活水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


    郁青临看着湖里的月亮又问:“那将军还好吗?”


    他此时白得像盐铸的,还问别人好不好。


    南燕雪在南家这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鸡飞狗跳根本不足形容。


    她想了想,说:“南静恬死了。停灵三日,不入祖坟。我把她女儿带回来了。”


    简简单单三句话,平平淡淡的口吻。


    郁青临蓦地回头看她,南燕雪见他面上有惊有疑,独独没有刚杀过人的惧意。


    “那蒋家也肯?”


    蒋盈海第一次登门时被郁青临瞥见了,青天白日的,他那一双眼就含水欲醉,满面淫相,郁青临就有些不喜。


    “孩子愿意,我管蒋盈海肯不肯?”南燕雪抱臂睨着郁青临,一侧身要走却又回眸看他,忽问:“杀了南大有就够了?南家你还有人要杀吗?”


    郁青临张唇望着她,似乎是语塞,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小人卑若蝼蚁,不敢有什么报复之心,只求将军庇护。”


    “哼。”南燕雪显然不信。


    “这仇是普世的仇恨,天底下的老百姓都是一样苦,又何止几个药户?”郁青临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一层层论下去,小人要杀到京城才算完。”


    湖风迎面而来,吹得南燕雪眼底发凉。


    “这话别再说了,对谁都别说,哪怕是交了心的。”南燕雪转身踏出了一条清新的小草路,停了停又转首对他道:“进去吧,我叫乔五把这脏东西打理了。”


    郁青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在她后头,见她走路的样子有些滞涩,想是在南家这几日没歇好,身上不舒服,便道:“将军这几日怕是没闭眼吧,晚上我在方子里添一味药,让您好睡些。”


    虽知道他是尽医者本分才又说起喝药的事情来,但南燕雪还是有些烦躁,没好声气地说:“给自己煎碗定惊茶吃吧。”


    “是安神药不见效吗?总是要认认真真吃几副的,人间凡药又不是仙丹。”郁青临认真道。


    南燕雪顿足转身一把拎起他的腕子抖开掌心,郁青临不会武功,也就不会在杀人这件事上用巧劲,下的全是死力气,所以掌心红糜一片。


    “管好你自己!”她丟开他的腕子,低声道:“千挑万选,拣了个疯子来做郎中。”


    郁青临真喜欢‘千挑万选’这个词,琢磨着南燕雪没有不要他的意思,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道:


    “将军是觉得我没被吓哭有些奇怪?今日仇人送上门叫我杀,我实则该笑,但杀了人又笑得乐不可支,才像个疯子吧。”


    “一天到晚不是瘸腿就是烂手的,爱哭爱笑随你。”南燕雪打了个口哨,夜风跑了过来,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她夺过郁青临手里的镰刀丢给乔五,道:“拿去过火。”


    乔五他们去料理南大有的尸体了,而南燕雪去了南榕林在泰州城里的宅邸。


    范秦原先就摸过南榕峰和南榕林在泰州的宅子,南榕峰那宅子很不错,也宽敞,算起来所费不少,张小绸和孩子也都会跟着南榕峰来住。


    而南榕林这宅子就小多了,只养了一个妾和七八个下人。


    眼下这时辰,院里的老仆都打着瞌睡,主屋里的灯火昏暗,南燕雪信手捡了一把石子,撬窗入内,其实落地其实也不算很轻,只是房中人欢叫得太响所以掩盖了。


    南燕雪将油灯摁灭,掷去一石破开床帐,直把**变作痛叫。


    “什么玩意!”南榕林还以为是什么鸟飞进来了,撩开床帐时南燕雪瞅准时机又一石头打在他咽喉上。


    南榕林的嗓子就像被人捏扁,顿时冒不出声来!


    小妾娇声急呼,被南燕雪一石打晕在床铺上。


    屋里昏暗,南燕雪倚在香案边看着南榕林抱头鼠窜,一石一石掷在他身上,堵他的逃路,也叫他尝尝在一片漆黑里叫人追杀的滋味。


    南榕林还以为是闹了鬼了,哑着嗓求各路神鬼放过他。


    莫名的袭击停了一停,南榕林想夺门而出,今夜月光太盛,他朝门边跑去时瞧见黑暗里有个轮廓,吓得他一顿足,只觉脖子一凉。


    南榕林瘫在地上,摸了摸自己喉咙,只觉黏糊糊,痛得他发抖。


    他颤抖着转脸看去,就见月光照亮了一只凛冽含笑的独眼,南燕雪轻轻‘啧’了一声,有些遗憾地说:“二叔再跑快一点,今夜就可以去见父母了。”


    “将,将军。”


    南榕林软似浓痰,而南燕雪横刀立在一侧,又道:“二叔做人真不厚道,这快活夜怎么干杀人的勾当?”


    “您,您是什么意思,一定,一定是误会了。我,我哪有杀人的胆?!”


    “南大有这都杀上门来了,药田那事惹出来的祸患,这账当然要算二叔头上。”


    “这,这事我一概不知情啊!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啊!”南榕林哆哆嗦嗦拱手讨饶,“是大哥,是大哥,他可不会不会花钱赎弃子,南大有在明面上不好走动了,刚好可以当个暗桩!”


    所以说南大有原本就是打算藏在东湖附近监视将军府的,但今夜意外发现了辛符,更发觉他患有夜盲且落单,觉得机不可失,所以才出手要杀他,提前暴露了而已。


    南榕林意识到自己被南燕雪吓出了真话,牙齿嚼着舌头,满嘴腥味开始往回找补。


    “可,可大哥也不会想杀您啊,只是怕您心里有什么,咱们可都是一家子,大哥自幼丧母,是娘把他养大的,我虽是姨娘生的,可我姨娘是娘的陪嫁丫鬟啊!我跟娘是一条心,我是娘的奴才,娘的儿啊。”


    南燕雪用刀尖在南榕林面颊上拍了拍,吓得他叫喊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咱们可是一家子!”


    这话太恶心,南燕雪当即卸了他的下巴,又踩脱了他两条胳膊。


    南榕林‘呜呜哇哇’叫着,口水淌了满襟,手臂动弹不得,一晃就痛。


    “三房的嗣子是南期仁,我是南家弃养的邪佞,我同你们不是一家人,回去同南榕山、南榕峰说,叫他们规规矩矩的,别再惹到我头上来,否则谁都别活了。”


    南榕林赤条条似猪猡般的样子实在令人反胃,南燕雪回到家中,想进厨房拿个面饼吃的时候还在摇头,想把这一幕从脑子里晃出去,只一抬眼就见郁青临、余甘子、辛符三人在等自己,灯下三个漂亮人儿眉目如画,眸中光芒殷切。


    “等我做什么?吃了吗?”南燕雪的目光落在余甘子身上,她一身孝,低着头,看着饭桌上的一块木疤。


    “没呢,孩子都说要等您回来一起吃,郁郎中也跟着犯傻。”翠姑笑道。


    郁青临刚煎好了给南燕雪的安神药,自己也糊了满手的伤药,天气渐暖他也没裹纱布,抻着手晾伤口,看着南燕雪一步步走进来落座。


    辛符跑去帮翠姑看火,锅里水声沸腾起来,油锅也哔叭作响,好似一场静谧的暴雨落在这厨房里。


    南燕雪好像真是饿了,一个劲剥花生吃,郁青临见她将红衣搓得干干净净,随口卖弄道:“将军,这花生红衣是补血的。”


    南燕雪没理他,只是过了一会,一碟花生皮壳被推到郁青临眼前,他不解地看向南燕雪,就听她道:“你最该补血,快吃。”


    这个玩笑让余甘子微微抬眸,瞧见一只男人的手伸到自己眼前,她后倾了一点,就见那手移开,留下了四五颗花生。


    再一抬眸,她就见郁青临埋头认真地剥花生吃。


    很快,辛符将一大盆炒面摆在桌上,他先是夹了一盘子往南燕雪跟前递,南燕雪一摆手,自己拿盘拿筷子。


    辛符就将那一盘面双手递给了郁青临,两人对了一眼,郁青临笑笑接过来,辛符有些局促,瞧了南燕雪一眼。


    南燕雪说:“道谢了吗?”


    若说道谢,到底是谁该谢谁呢?


    郁青临抢在辛符前头道:“多谢。”


    “啊?”辛符满脸不解,看看郁青临又看看南燕雪。


    南燕雪道:“吃面吧。”


    郁青临在翠姑手下领教了燕北各种花样的面食,今儿这湿漉漉,粗圆圆的炒面还没尝过,每一根都裹匀了油酱,洒满了花生碎和芝麻粒,还拌了好些撕碎了的风干羊肉,气味香死人。


    辛符又夹了满满当当一盘子,转手递给余甘子。


    余甘子的眼睫颤了*颤,没有看辛符,但也乖乖伸出双手去接。


    南燕雪挑眉示意辛符留着那面自己吃,又看着余甘子道:“过了二七也就能食荤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熬熬三年不像话。今儿先免了,翠姑,给她弄碗羊乳茶米。”


    余甘子这才抬起眼看南燕雪,即便哭得浮肿,熬得憔悴,但还是一张非常精巧的脸。


    蒋盈海的浮浪和南静恬的端秀竟然能杂糅出她这般美人,实在奇妙。


    南燕雪正想着,就见余甘子忽然起身往灶头后头去,翠姑正在热羊乳,不解地看她蹲身下,把自己遮掩好。


    片刻后余甘子系好衣裳走了回来,将一叠银票放在南燕雪手中,其中还有几张当票,当的都是那些首饰。


    “她全卖了?”南燕雪见那些银票动辄千两百两,一定是南静恬把田亩、铺面都折卖掉了。


    余甘子点了点头,犹豫着又解下腰间的一个小荷包,松开口子敞着,放在那些银票上。


    ‘这样耗空心神费心费力防着爹娘夫君,却把这银票给我,南静恬,你真就那么算得准我?’


    南燕雪一抬眼,看见些断掉的玉,知道是那根柳氏送给南静恬的玉簪子,不由得一皱眉,只是心里火气幽微,同两个死人置气,实在也没什么意思。


    南燕雪端起那碟花生压在了那些银票和断玉上道:“行了,这些能养十几二十个你了,安心住下吧。”


    翠姑将羊乳茶米给余甘子端了过来,她瞧着那所谓的茶米,一粒粒小若蚁,金黄滚圆,浮在纯白香甜的羊乳上,是她从没见过的吃食。


    一只温暖的手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脸,余甘子一缩,听见翠姑笑问:“姑娘住哪?”


    孩子们都是住在一块的,他们自己玩自己的,不用大人操心,夜里也方便看顾,只有小铃铛有时会在南燕雪屋里住下。


    “今晚上先在我院里凑合一夜,明儿让她自己挑,”南燕雪说:“想住哪都行,拨几个人照看她。”


    她们说着,郁青临就在旁边大快朵颐,挑面的姿势虽别扭,但还算斯文。辛符就堪称狼吞虎咽了,余甘子没见过谁吃饭能这么野蛮,悄悄觑了他一眼。


    辛符不解地叼着满口的面瞄她,像只大乌贼。


    余甘子被他吓着了,一颤,赶紧收回目光。


    “我有那么吓人吗?”辛符不知道这小女孩同他一样都在今夜死里逃生,只觉得她像只一惊一乍的小兔子,“那你要瞧见四六叔还了得,他是独眼,另一只眼窝里还养蜘蛛呢。”


    余甘子被这话吓得不敢吃茶米了。


    “你给我闭嘴。”南燕雪道:“伍四六又不是什么蛊婆,蜘蛛明明是不小心爬进去的,冯嫂给他缝了眼罩,你想看也看不着。”


    郁青临见南燕雪也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就道:“府上的叔伯原本都是当兵的,所以肢体面貌有缺,但咱们想着他们是为了保家卫国,便也不觉得可怕了。”


    余甘子垂着眼点点头,缓了一会才继续吃喝。


    将军府里空院落很多,大多数人都住在西边,方便热闹,但东边的园子也修缮好了,入夜后挂上灯,漂亮安静。


    本以为余甘子会选个清净的东边院子,尤其是那间画苑打理过后美得出奇,处处精致可入画。


    但她就默默在南燕雪的院里住下了,她也不要丫鬟,两个粗使的仆妇就很够用了。


    南燕雪一回来,这府里就安宁了下来,就算是后湖才死了个人,也翻不起一丝风浪。


    南家那厢安安静静的,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郁青临杀了人这夜起初有些睡不着,只因为手疼。


    睡着了又发梦,只梦见死去亲人模糊的面目。


    睡醒后日子如旧,照例是做半日的先生,又做半日的郎中。


    余甘子初入学堂,提笔写自己的名字,写的也是余甘子,宁可将一个闺中称呼的小名落在纸上,也不愿意写一个蒋字。


    “余甘子难得是一味甜药。”郁青临笑着说,“消食健胃,生津止咳。”


    余甘子却把头更低下,想起南静恬抚着她的面孔温柔浅笑着说:“余甘子,你就是娘的甜药。”


    “苦尽甘来这个成语,说的就是余甘子。”郁青临借着这个话头说。


    这一项意思,余甘子倒是不知道。


    郁青临是微微低了头同余甘子说话的,余甘子这样埋着头很失礼,她缩了缩手,想抬头时郁青临已经转身坐回了书案前。


    他并没有不快,反而笑容可亲地道:“做名字念起来也脆生可爱,咱们两人还可算做同姓。”


    而余甘子只是静静看他,笑也不笑,目光之中有点很隐晦的警惕。


    南燕雪在窗外瞧见这一幕,想起那日下马时乔五抬臂想给她垫脚,余甘子见状竟是直接从另一边跳了下去,若不是南燕雪拽了她一把,总要崴脚。


    本以为她是宅院里的小女孩,规矩太多,但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吃喝用度她并不讲究,对待仆妇也谦和有礼,丝毫不见骄矜苛待。


    这学堂里不分男女,余甘子同小盘坐在一处,辛符坐在她后头,时不时就要探头看她和小盘写的字。


    有时凑得近了,余甘子微微一侧,好歹没那般避之唯恐不及,可能是因为辛符还小她个一两岁的缘故。


    南燕雪总觉得自己做的那个梦不是臆想,只是补足了南静恬没说全的那些话。


    南静恬父母俱全,偏要让女儿赖在南燕雪身边,总是夫家、娘家都叫她失望至极。


    为何呢?


    下学后,孩子们鱼贯而出,郁青临正在收拾书册,只余甘子还端坐在书案前。


    “将军可有空闲,我今日要熬膏药,为您请一请脉,也好辨一辨膏方。”郁青临见缝插针道。


    南燕雪眼下没那心思,摆了摆手,在余甘子书案前站定,看她清瘦秀美的笔迹。


    “同你娘的字还真像,一股伤春悲秋的味。”南燕雪说了这样一句,又道:“走吧。”


    郁青临就看着余甘子匆匆起身跟着南燕雪往院里去,南燕雪走得并不快,只是步幅比较大,步态比那夜要从容些,但似乎不那么利索。


    南燕雪如今还年轻,隐患都不算明显,但要再过上几年,病根冒出来了,到时候就不好治了。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头也不回地走过拐角,倒是余甘子微微偏了偏头,觑了他一眼。


    南燕雪一路回了正院,大步迈进了屋子,抛下一句‘等着’,就把余甘子点在了原地。


    不过她很快就从屋里出来了,手一扬,抛开一条低缓的弧线。


    余甘子双手一接,就见是一把裹着皮套的匕首,她吓了一跳,匕首掉在地上,下意识缩手又撤步,像是躲一团火种。


    南燕雪从阶上走下,拾起匕首道:“不要怕,没开刃的。”


    她把刀把对准余甘子,嘴里含着一颗腌梅轻轻巧巧发问,“学不学杀人?”


    余甘子睁大了眼,良久才缓缓一眨,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令她胆颤的问题,只看着南燕雪将匕首抽出一寸,映出她那双迷茫而脆弱的眼睛。


    她不喜欢这双眼睛。


    余甘子抬起头,望向南燕雪,见她也正垂眸看自己,一双长眸平静淡然,不起波澜。


    余甘子闭上自己惊愕的嘴,脖颈却僵硬地像一根木头,她还是太过怯懦。


    “唔,默许了?那来吧。”


    南燕雪性格里轻盈而俏皮的一面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让余甘子觉得很意外,同时又更好奇初见面那次,她为什么会那样生气。


    南燕雪没有给余甘子思索的时间,在南燕雪手底下练匕首这一个时辰,真比她抄一天一夜的书还累,但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却很轻松。


    余甘子没办法向南燕雪表达自己的困惑和新奇,南燕雪让她走,她就只能走了。


    余甘子清楚南燕雪是被娘亲用性命要挟着收留她的,这层关系很脆弱,令她惶惶然。


    她低头看着自己酸软无力的手,想起南燕雪方才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教她怎么握匕首,怎么藏,怎么刺。


    很亲密,但又很疏离。


    余甘子没办法说话,离开时她忍不住偷偷在心里叫了南燕雪一声‘姨母’,又想着南静恬唤了一声‘阿娘’。


    南燕雪不知道余甘子心里有这么多想头,她进屋掰过桌上的罐子一摸,空的,不满道:“这罐里怎么就几个腌梅,喂鸟呢?”


    “那腌梅是郁郎中做的,随药的,将军不是嫌药难喝吗?”小芦道。


    反正南燕雪没喝,管他什么药味,倒是那腌梅很好吃,酸甜肉厚,滋味柔润。


    “叫他拿一罐来。”


    只小芦去讨要时,郁青临却道:“这乌梅不纯粹是蜜饯,是药,不能一个劲的吃。”


    小芦是个很遵医嘱的性子,闻言作罢。


    郁青临挽起袖子准备熬膏药,又道:“将军若喜欢,每日最多五颗。我等会给将军送去。”


    小芦见他院里摆开了阵仗要熬膏药,便也不打搅了,出去时正看见大厨房里的仆妇端了小钵来寻他,说:“郁郎中,这蜜饯双仁熬好了。”


    郁青临掀开钵子瞧了瞧,一钵子蜜裹杏仁、核桃仁如琥珀般,香气浓甜。


    “好得很,拿去给冯嫂子存好,孩子们若有个咳喘的,就连吃三日。”


    最主要还是给小铃铛备的,正所谓冬病夏治,郁青临翻来覆去斟酌了好几个喘咳膏药的方子,也该制出来试一试了。


    眼下先把这些骨痛的膏药制出来,药材已经在油中浸了七日,碎断后用麻油炸药,气味可冲了。


    “这药材入油锅的顺序也有不同,一般来说是坚硬的根块、种子一类先入油锅炸,而如花叶、薄皮则缓一缓,用文火炸。”郁青临用勺在沸腾的油锅中一边搅动一边说。


    小吉听得专心,等油锅里的声浪低下去,锅中药材也被炸得枯黄焦棕,郁青临将这些药材捞出,余在锅里的就是药油。


    制这药最关键的就是熬油,如果火候不到,膏药就会太软太黏,贴在身上容易往出淌,若是熬过了,就不黏了,干脆就粘不住了。


    江宁府药局里的膏药师傅藏着手艺不肯教,是郁青临一边做杂工一边悟出来的。


    “看烟。”他对小吉倾囊相授,道:“先青后黑,等到了浓白如雾时,就要迅速离火。”


    见小吉心里没底不敢点头,郁青临笑了笑,道:“可也看油,油花往中间聚时也代表火候快到了,更准确的自然是看药。”


    他说着就用木片出一点药油滴到温水中,等药油渐渐沉底后捏出来指腹揉按。


    “不粘手了,正好。”郁青临将药油从灶上端到地上,下入细筛过的黄丹,好让药油聚合,再把药油徐徐倒进水中,用木棍搅动,好让余烟尽出,再用手揉按成团。


    小吉慌手忙脚地听郁青临指挥,等郁青临说可以了才出一口气。


    虽还不知这膏药效用如何,可见其黑如漆,亮如镜,门外汉都能看出这膏药熬得很好。


    “郁郎中,您还真是种药、制药什么都会,别的郎中也没几个能像您这样全才。”


    “我读书不成,总不能样样不成,既学了医,就要学得好。”郁青临笑着对小吉眨眨眼,道:“你夸我这话,等下回将军在时,你寻个机会再说一次。”


    小吉是犯官罪奴出身,一路坎坷,性子腼腆怯懦,同郁青临相处多时知道他性情温厚才敢一笑。


    新制好的三锅膏药需浸在水中去火毒,小吉道:“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您该去煎将军的药了。”


    大厨房的东灶都用来煎药了,有专门的仆妇,一日要煎上许多帖药,都快赶上外头代为煎药的医馆药铺了,而南燕雪的药一直都是郁青临亲自煎的。


    其实安神药的味道并不很苦,只是凉了之后就格外酸涩。所以郁青临便同小芦说要在南燕雪院里煎药,省却送去的路途。


    正院里本来就有厨房,与外院大厨房相比,小得像个匣子,但也是样样齐全,就附在正院屋后东侧。


    小厨房外有一株很大樟树,在暮色里散着一种微辛的香气。


    郁青临就坐在这树荫下守着小灶煎药,清清爽爽连只向着火光而来的飞蛾都没有。


    煎药是个很无趣的活计,烧时间而已,但郁青临却总是很享受这片刻。


    那碗药并一小罐腌梅送进了南燕雪屋里,郁青临没有进去,正院的主屋很深也很宽敞,他立在阶下只能看见一张美人榻,看不见屋里的人。


    他转身朝后头去,打算收拾一下自己用过的小灶和蒲扇。


    不过仆妇已经帮郁青临拾掇好了,正院里的仆妇不多,郁青临有时候都看不见人,但要用人的时候也不必叫喊,她们自会出来的。


    郁青临在香樟树深绿色的影子里转身,准备离开。


    只在经过正屋时,远远见东屋黑兮兮的后窗一开,泼出一碗药来,打得窗边新开的一丛琼花恹头耷脑。


    郁青临一愣,缓步走了过去,用指腹轻触花上的药汁子,送到嗅了嗅,又点在舌尖——薄酸泛苦,就是他刚煎好的安神药,药汁甚至还有余温。


    他用帕子细细擦琼花上的药汁子,心道,‘将军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就算药不死,也得烫死了。’


    郁青临不明白南燕雪为什么不喝自己的药,心里有些难受。


    ‘信不过我?可外院弟兄成日吃我的药,孩子们的身子也是我一手照料,将军不至于信不过我。’


    ‘那是药不见效?将军不耐烦喝?那她该斥我的,何必躲到这黑屋子的后窗倒药?’


    郁青临思来想去想不懂,凝眉看着眼前娇润而洁白的簇簇花朵。


    ‘难道说,是药见效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蓦地想起了自己杀掉南大有那夜做的梦,那梦很模糊,他记得的只有小爷爷一声叹息,可即便是这样,也觉得宽慰。


    如果说南燕雪是因药见效了,夜里无梦了而停药,那就意味着她不想失去那些梦,为此可以牺牲睡眠。


    ‘将军的梦里都有些什么呢?’郁青临的眉头皱得更紧,道:‘是爹娘吗?还是没能跟着她一起归乡养老的同袍兄弟呢?’


    南燕雪是克戎军的前军大将军,可调动兵力两万人,手下只听令于她的亲兵有一千二百人,但如今外院只有百来人,还都算上了家眷。


    那一千多个人哪里去了?都在她的梦里吗?这样载满了逝者的梦,也太沉重拥挤了。


    郁青临的药又不是一劳永逸的仙药,更何况只吃了一月。


    停药十几日后,南燕雪又在梦中回到燕北了。


    燕北是没有春天的,清明前后的小雨把尘土洗干净,杏花也就落了满地。


    南燕雪蹲在烽墩上,看浓雾散不尽,只听见阿苏在底下叫唤着,喊她去吃煎饼。


    军营里的煎饼是荞麦做的,大锅饭磨得没那么细,嚼起来又糙又香。


    小兵吃的煎饼是卷野菜的,南燕雪那时候的胃口很好,卷野菜的荞麦煎饼也吃得津津有味,升至校尉后的饼里卷的是热豆腐,后来她掌管前军,做了将军,饼里卷的就是酥肉,还有醋汁、蒜汤、麻酱作配。


    吃得越好,她胃口越不好,很多时候只是填饱肚子而已。


    梦大多是无序的,这一刻阿苏还在烽墩下笑着冲她挥手,下一刻就张弓射向她身后龇牙潜行的群狼。


    南燕雪转首,就见灰狼消散如烟,只有常风抱臂冲她眨眨眼,示意她看别处,又笑道:“行啊,扛下来了,我还以为又是送来镀金的酒囊饭袋呢。”


    南燕雪再度转首看去,只见个赤着上身的高大男子从演练场上下来,抬起一张英俊冷肃的面孔。


    南燕雪同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对了一眼,蓦地醒了过来。


    这个梦境的终结很轻盈,不必杀人也不必被杀,也不需阿苏走着走着忽然推她一计,也不用常风递茶给她时说一句‘喝了这茶就回去吧。’


    可南燕雪只感到索然无味,有些不爽,好比抛进嘴里的最后一粒花生偏偏是霉苦的。


    南燕雪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像个朽坏的木偶,就习以为常地躺着发了会呆,身下竹席已经被烙热了,纱帐里倒是不闷,还被窗外飘进来的湖风吹得微微荡漾。


    吃着安神药的那几夜,南燕雪醒来时旧患伤处还是会有些异样,但因为睡得好,所以不至于会这样浑身都僵直酸胀,脑袋也松快许多。


    将军府里好些人都用上了郁青临的膏方,府里飘着一股凉飕飕的药味。


    乔五几人在跟前行走时那味就更浓了,倒也不难闻,夏天嗅见冰片气味谁也不会讨厌的。


    “郁郎中的膏药好用吗?”南燕雪突地问。


    “我给您叫去!”小芦提裙就往外头跑,生怕南燕雪又改了主意。


    其实南燕雪也不是晦疾避医,只是从前听了太多‘姑娘扛不动这刀,姑娘舞不动这枪’之类的话,她只是不愿给人留下脆弱的印象,便是真受了伤,也习惯咬牙硬扛了。


    那时候幸好有阿苏教她,阿苏是弓弩手,兵器上弱一些,但也是会的。


    南燕雪是在她手里学的匕首,匕首需得敏巧,南燕雪都具备,将匕首练得如同身上长出来一般自如,即便学重锏重刀时颇为受挫,但也撑下来了,摸索了一套借力打力的招式。


    院外脚步声响起,南燕雪回了回神,就见郁青临跟在小芦身后,左手右手提的满满当当。


    “也不必把家当都搬过来吧?”南燕雪道。


    “只有这个是药箱。”郁青临把左手的小木箱搁下,托着右手的篮子道:“这里头是桑葚饮,早起角门外有小贩叫卖桑葚,入了夏,也是最后一波桑果了,我就买了些,做些桑葚饮给孩子们喝。”


    今日早上是油饼卷菜,有些香腻。而桑葚饮子在白瓷盅里晃荡着,乌紫紫像熟酿的梅汁,很诱人。


    南燕雪很久没吃桑葚了,小时候在庄子倒是吃了个痛快,桑果熟的季节她经常是手也乌嘴也紫的。


    桑葚又不是什么稀罕果子,回了南家自然也吃的,不过就没有那般畅快的吃法了。


    柳氏至多捏着绿梗子吃一两枚,余下的就在钵里碾烂,蘸了汁水教南静恬画葡萄。


    桑葚汁子画葡萄还真像,晕开来是薄紫浅青色,南燕雪觉得有意思,其实也想学来着,但她只是装作不在意地别开眼,一个接一个地吃桑果。


    南燕雪端起桑葚饮尝了一口,便都一气喝完了,搁下汤盅时就见郁青临正看她,眸子水亮亮的,像是孩子刚要哭又立马被逗笑的一双眼,“将军是哪里有些不得劲?”


    “左肩。”南燕雪说:“总是僵僵的。”


    左肩上的旧疾是练锏时留下的,活动开了便不觉有什么,但若操劳些,若是休息不好了,就会难受,像是有个凿子在她骨缝里撬。


    郁青临号脉时,南燕雪预备着他问自己近来睡眠如何的,但他没有开口,只是一心在那个小药箱里找膏药。


    “这是杜若。”南燕雪看着他药箱上刻着的一支花儿,道。


    “是,将军居然认得杜若花。”郁青临有些意外。


    因为杜若在泰州并不多见,花朵细细小小,没人会专门种来赏玩,但郁青临在江宁府药圃里见到时,就喜欢它叶片似竹,香气独特。


    “被石兰兮带杜衡,山中人兮芳杜若。”南燕雪说:“我也读书识字的!”


    她这话有点孩子气,有点不满,郁青临低着头藏自己的笑,拿出一片药布托在掌心,用竹片勾出一点膏药来,细细摊开。


    “小芦姑娘可以用帕子蘸水在将军肩头敷一敷,这样药性也好进。”


    郁青临打算教小芦怎么替南燕雪贴膏药,可一抬头却见她拿了盆要去打水,身影横擦而过,只留南燕雪微微侧身,墨色的薄衫从肩头滑下了三寸,她又抬臂将披在左肩的乌发拨到右侧来,展露出的肩颈弧度流畅坚韧,但又因为是女子,肌肤和骨架的纹理与质感总有一种柔润,像是树木横枝落在春水里的倒影。


    郁青临怔愣时小芦捧着湿帕子走了回来,在南燕雪左肩处敷过,郁青临赶紧捧着灼化的膏药上前,仔仔细细敷在南燕雪肩头,又将一卷纱布递给小芦,示意她替南燕雪缠上一圈固定,以免脱落,然后就折返回去埋头收拾东西。


    这膏药往南燕雪左肩的酸胀疼痛处一敷,真真是熨帖至极。


    她动了动胳膊,倒也不觉得拘束,正想说什么,侧眸就见郁青临已经提着药箱退到内门外了,站在那青黄的竹帘后,被窗外艳阳蒸出满脸的胭脂色。


    “郁郎中。”南燕雪觉得膏药受用,也不管他如何害羞,道:“我还腰疼。”


    第26章 “怎么?怕她吃了你?”


    郁青临再度撩开帘子进来时,眼下横着一片红。


    南燕雪本想戏谑一句,但见他抬眸看了过来,眼睛依旧是清亮亮的,虽有心思浮动,倒是难得坦荡。


    女子肯就医少,好些时候都遮遮掩掩的,用下去的药也治不到根子上,但穷人连活都活不起了,痛起来也顾不得许多。


    他前些日子还替府上花嫂割过臀上的疖肿,疖肿是从燕北来泰州那一路上磨出来的,花嫂也是忍着,熬到快开春了,因天气暖和伤口更难弄,才被翠姑一句喊破。


    算算,郁青临也替不少女子断过病的,虽然他年岁轻,也没有成家,但心性却稳,一贯是以平常待之,没有什么男女之别。


    可能是因为他见过女子的躯体,甚至是不着寸缕的。


    不管是在药圃里做学徒,还是在和剂局里做杂工都是没有银钱的,有的只是冷饭和菜汤。


    郁青临潦倒时为了挣钱,便是义庄的活也干。


    他把尸体交到义庄时明明穿得齐整,裙衫都还半新不旧,可就是转个身的功夫,她便如降生时那般**了,剥下的一套裙衫,总还可以换几个子。


    见多了这种惨相,也算修炼心性。


    可今日,郁青临修出来的这份心性在南燕雪这有些动摇,他自觉龌龊,但又想着,这是因为南燕雪太好看。


    第一眼就惊艳,每一眼都动人,那么多看几眼,也许会心如止水的。


    “将军腰上也曾受过伤吗?”郁青临问。


    南燕雪点了一下头,郁青临问:“夜里睡下痛不痛?”


    南燕雪点头,郁青临又问:“早起痛不痛?”


    郁青临看着她一脸平静地点头,心里的旖旎渐渐沉下去,问:“那么,现在疼不疼?”


    “算不上疼,只是有些不舒服。”南燕雪连疼都描述的这般克制,她想了想道:“夜里冷痛。”


    “我想给将军再请一次脉。”郁青临说。


    南燕雪开始扯手腕上的绑带,天热了,她没有再戴那个皮制的护腕,只是用绑带绑了袖口,一扯就掉了。


    郁青临想着她虽不喝安神药,但起码留心起了身上的病痛,自己那天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的,这府里一切都靠她。


    更别提南静恬就这样死了,还把女儿塞到她眼皮底下,让她日日看着。


    “将军的脉象没有大变化,除了旧伤劳损血瘀之外,肾虚未见好转,腰痛恐怕也有这缘故在。”


    南燕雪见他一本正经,心思反而散漫起来,笑道:“你上回还说谁肾虚来着,不是差点被揍?”


    “不说别人的事。”郁青临道:“女子肾虚也很常见,多是过度劳累引起的,气血不足,肾脏自然也得不到养润。膏药恐是治标不治本的,需得慢慢调养。”


    南燕雪还未说什么,就听窗外仆妇道:“将军容禀。南家的大夫人来了,说是要见一见姑娘。再就是新麦到了,沈夫人亲自送来的。”


    府中多北人,吃麦子比稻谷多,南燕雪的赏田多是水田,所以需得腾换一些。


    这种事她自有门路的,不论是粜籴还是漕运都用不上沈氏米行什么事,只莫红霞有意同将军府长久来往,南燕雪也不介意,就将这卖谷换麦的买卖给了沈家,沈家求的是交情,自然尽心尽力,价钱实惠。


    “请沈夫人进来。”南燕雪拿起扔在桌上的素白绑带往手上捆,对郁青临一抬手,又问:“余甘子呢?”


    余甘子就住在正院的厢房里,不一会儿就进了屋,一脸紧张地望着南燕雪。


    “林娴来了,你见不见?”南燕雪直呼其名。


    余甘子摇摇头,神情却犹豫。


    “见是不见?”南燕雪不喜欢这般磨叽。


    余甘子赶忙从她的小荷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和一只细小的毛笔来,用毛笔在装着墨水的小瓷瓶里蘸一蘸,就托着册子埋头飞快写着什么。


    这套小东西是南静恬的,南燕雪还记得有七个小瓷瓶,顶盖是各色珠子,原本装的都是梳头用的各种花油。


    余甘子手里这一个,是玛瑙珠子的瓷盖。


    她把册子亮给南燕雪看,就见上头写着,‘您去否?’


    “我才懒得见她,假人一个,嘴里没一句真话。”南燕雪道:“怎么?怕她吃了你?”


    余甘子捧起了一句‘外祖母不识字’,南燕雪扫了眼,抬睫看向她道:“林娴认字的,看账都够用。”


    余甘子愣在那里。


    在南家这些时候,林娴开口闭口不是南期诚、南期仁两个舅舅,就是劝南静恬要与蒋盈海好好相处,养好身子再添子嗣,又对余甘子说,说有弟弟就有了倚仗,她这一辈子才有了底气。


    但余甘子觉得不是这样的,南静恬的兄弟没给她带来什么底气,反而处处索求。


    余甘子写下的话林娴总是视若无睹,但她的说教余甘子却不能捂耳来应对。


    也许是不想余甘子难过,又或者不愿见祖孙二人有嫌隙,所以南静恬对余甘子说:“外祖母不是不喜欢你,她,不大识字。”


    “人还是要看清楚的,尤其是至亲,否则被敲骨吸髓还以为是欠她的。”南燕雪同南静恬的想法并不相同。


    余甘子的脸色微微发白,眼圈渐渐泛红。


    “你要这样哭哭啼啼地去见她?”南燕雪道。


    余甘子深深吸气,想憋住哭,但却只把鼻头也憋红了。


    “别哭了,”南燕雪算是很耐着性子哄她了,“见完那婆子回来就好去玩了,别老是待在屋子里看书。”


    余甘子含着泪写了几个字,‘玩什么?’


    “玩还要教啊?”南燕雪这一句稍高声了些,听着像训斥,余甘子就是一颤。


    “东湖上的鸬鹚正捕鱼呢。”郁青临正收拾药箱,见状对余甘子道:“要不要去看?”


    余甘子点了点头,掏出手帕揩了揩眼泪,往外去时,与郁青临同了一段路,又在廊上碰上了莫红霞。


    纵然将军府的下人一向谨言慎行,不敢贸然引荐插嘴,但莫红霞这人亲和健谈,三两句话就知晓了郁青临与余甘子的身份,神情口吻也不会令人觉得她在刺探什么。


    但余甘子觉得莫红霞好像对郁青临更有兴趣些,那双含笑的眼睛在望着郁青临时,更多些探究。


    莫红霞能被仆妇迎进内院,林娴却没这份体面,她只能在外院的偏厅坐等,不免憋气。


    外院来来去去都是粗人,天又这样热,除了几个当值的衣着齐整以外,很多人都打着赤膊,挽着裤脚。


    同弟兄们住在一块,他们总还有些军中习性,推掉了几堵墙,在大院里你来我往地比拳脚过招式,还有靶场、擂台,都在东边那一块。


    至于西边,那个独眼的伍四六耐不住闲,还修了个打铁炉,同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兄整日叮叮当当整日敲凿着。


    这两日太热了,炉子虽然歇了,他们又做起木工活了,郁青临给府上诸人都备了一本脉案,缺个大柜子。


    林娴打从侧门进来,轻易也撞不见他们,只是先瞧见了运进来的新麦还有两车上好的红木。


    外院虽只守了几个粗汉,可西边哐当哐当,东边呼呼喝喝,听得人心脏狂跳,头皮一阵阵发紧。


    虽说有南静恬的筹谋和嘱咐在先,但林娴还是不明白余甘子怎么会那样心甘情愿跟南燕雪走,甚至是急切地要同她回去,几乎可以说是夺门而出。


    原本林娴还想交代余甘子几句的,都没了机会。


    今日一见,余甘子穿着身蓝染细布的新衫,看起来愈发苍白瘦削。


    “四娘!”林娴赶紧迎上去,满眼疼惜。


    瞧见余甘子身边没个服侍的人,这正合了林娴的意思,她今日还带了两个比余甘子大些的婢女,说要留下来照顾她。


    林娴看起来很是憔悴,鬓边的白发无法掩饰,她握着余甘子的手,爱怜地摩挲着。


    余甘子有点心疼外祖母的老态,但又觉得她手心汗黏黏的,很不舒服。


    ‘多谢外祖母,我不用丫鬟。’


    余甘子挣出手来写字,但林娴看都不看,继续道:“高点的叫荣福,矮点的叫荣慧,同你阿娘从前的丫鬟一个名。她们一个善针黹,一个善厨艺,都是我细细挑来给你的。”


    余甘子摇着头,摆着手,林娴却只是一味发问。


    “你那夜同将军回来时,这府里可闹出什么事?”


    林娴问的其实就是南大有的事,南榕林回泰兴时满身的伤,连坐都坐不住,除了那一道差点割喉的刀伤外,南燕雪还打了他周身各处穴位,郑郎中解不开,只能施针开方,缓了这么些日子才好了一点点。


    但那夜的事余甘子并不知情,还是摇头。


    林娴想一想作罢,干脆就依着南榕山的意思含糊过去,反正南榕林已经被打了,干脆就推到他身上,当做平了账。求个面上太平,别跟南燕雪撕破脸就行。


    她凑近了悄声对余甘子道:“你娘的意思是想你同将军多亲近,但四娘要知道,你同外祖父外祖母才是一家子,将军只是隔房的姨母,虽有权势,但也离心。你在她跟前要讨喜些,她同她亲娘一样*口硬心软,跟前又没个贴心人伺候着,你一旦入了这种人的眼,她什么好的都愿意给你,要让她最喜欢你,知不知?”


    余甘子像是听了个鬼故事,身上一阵阵发冷颤。


    她不想再看林娴这张脸了,于是就把眼望向别处,但又瞧见那两个所谓的‘荣福’、‘荣慧’。


    她们跟福姐姐、慧姐姐根本一点也不像,余甘子真的很想问一问林娴,知不知荣福、荣慧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把死人的名字给活人,她们又不是一模一样的物件。


    “你娘的嫁妆,是不是你带走了?”林娴突地问,余甘子一转回视线就被盯住了,她心头砰砰跳,但只沉默着露出一个惶惑的眼神。


    林娴扯开一个笑,又道:“那些田产铺面多在江宁府一带,你是拿捏不住的,哎,恬儿又只生养了你一个,嫁妆本该留四成在蒋家给你,余下悉数拿回。只蒋家僧多粥少的,待你爹续娶,又生了子女,只怕你将来分到也不多,你娘的嫁妆还不是从我手里出去的?如今也由外祖母替你收着,来日待你出嫁,统统交付给你。”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真是替余甘子做尽了打算。


    可余甘子没点头,只是仔仔细细地看林娴,娘死后外祖母应当是余甘子最能倚靠的人,但南静恬都靠不住林娴,余甘子又怎么能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在她身上?


    余甘子提笔,林娴目光追随。


    ‘蒋家欺……


    ‘辱’字还没有写完,林娴将她的笔头摁住,用力划向那句话,纸上只留一条张牙舞爪的墨痕。


    余甘子淌下泪来,看着林娴。


    “你娘亲是怎么教你的?这般不知廉耻的胡话也敢写下来!”林娴恼怒而无理地训斥着余甘子。


    余甘子颤抖着,心一阵阵痛,但又莫名快意。


    那所谓不知廉耻的事,余甘子不愿意提,南静恬其实更不愿意,她们本来要把这件事嚼碎了咽进肚子里的,但南榕山和林娴一句句驳南静恬,把蒋盈海的卑劣说成人之常情,将她的苦楚说是历来如此。


    蒋家的污秽他们看不见,只看见权势和富贵。


    那件事是他们非要从南静恬肚肠里碾出来的,可听了却是一副错愕羞恼的样子。


    “酒后失态而已,到底不曾伤了四娘。”


    “这事你们当下没拿住,日后再提只会伤了自己!”


    “莫要再说了!”


    南静恬的心在那夜已经死了,吊着一口气全为了余甘子,她说自己可以回蒋家做蒋盈海的夫人,只希望他们能把余甘子留在身边养育。


    南榕山原本答应了的,但又想起蒋盈海又说余甘子模样出挑,蒋家对她另有一番打算,容不得妇人短视毁了她的前程。


    先前余甘子还能说话时,家中长辈夸赞她品貌俱佳,将来即便不能入宫,做个亲王妃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余甘子被吓成了哑巴,隔房的姐姐特前来‘宽慰’她,道:“凭妹妹这脸蛋,就算口不能言也能有个好去处,只是上不得台面些。”


    余甘子伸手摸向被划掉的那句话,又点了点自己的眼皮,看着林娴。


    林娴根本没想着解释自己怎么忽然就认字了,反而蹙眉叹气道:“外祖母知道你受了委屈,可凡事要争要抢,你怎么就不能化危为机呢?天赐给你的好模样,我还以为是个人物,最次也能青出于蓝,谁能想到你这般畏畏缩缩的,难怪斗不过那些个成了精的堂姐妹!”


    余甘子其实知道自己到底要抢什么,她只是不喜。


    她也明白自己要斗什么,她只是不屑。


    她与林娴空有祖孙名头,却没有这个缘分。


    余甘子一味受着林娴的‘教诲’,忽闻掩着的门上被压出一声‘吱’来,林娴顿时也收声。


    只见辛符靠在门板上顺势倒了进来,抄着手撇着腿,一高一低挑着眉毛瞄了眼余甘子,又瞅着林娴。


    “真是人老屁股松,放屁响咚咚!你放一百八十个心!她在这用不着为讨生计耍心眼!”


    第27章 锅里的麦粥泛起一层薄薄亮亮的淡粉,一看就香滑绵绸。


    林娴何曾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面色由白转红又变黑,难看得厉害。


    辛符其实只影影绰绰听了点,但不妨碍他放肆讥讽。


    辛符并不是凑巧路过的,也不是专门来偷听的,他就是来找余甘子。


    因为郁青临说余甘子想看鸬鹚,又放心不过她一个人去湖边。


    本来是让小盘带她去的,但小盘贪凉吃了街面上的冰碗正闹肚子,这事儿便落到辛符这位‘小老弟’身上。


    辛符搞不懂,看个鸬鹚还要有人带着去啊,不就走两步推开门的事儿嘛,南大有那事过后,东湖南岸这一带都添了人巡视,不怕有什么。


    不过鸬鹚捕鱼是蛮有意思的,辛符自己都蹲着看了一下午,燕北的渔民可不会用鸬鹚来捕鱼。


    “还有话没话,没话走人,看鸟去了。”


    辛符冲余甘子抬抬下巴,却听林娴气得声音发抖,怒斥道:“混账!你竟敢口出秽言!四娘,跟我走!”


    “哇。”辛符道:“至于吗?你不放屁?”


    余甘子被林娴一拽,就像是一株被扯小草,她慌张地叫了一声。


    余甘子若是不肯,林娴肯定带不走她,所以辛符一开始只是靠在门上叉着手,没有什么动作。


    只是见她这般惊惶,辛符下意识就过去挥开林娴的胳膊将余甘子挡在身后。


    “她是将军的,走还是留,你说了不算。”


    原本将余甘子留在南燕雪身边是一番打算,但见余甘子心有反骨,而这府里的小儿又这般顽劣不堪,余甘子再在这待下去,只怕染得一身恶习,到时候真真是断送了。


    “余甘子,跟我回去!”林娴自认是秉着一颗外祖母的慈心说的这话,却见余甘子动也不动。


    辛符仰着脑袋往后瞅了眼余甘子,说:“走呗,再迟人家都把鸬鹚收回去了。”


    余甘子像一抹影子,贴着地溜走了,只是走到廊上时,她心里过不去,仍是折回身子给林娴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


    辛符很看不懂余甘子,她对于辛符而言很陌生,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偏偏她又不能说话,跟罩在个琉璃匣子里差不多。


    余甘子端端正正走在道上,辛符蹦前蹦后一会快跑去踢石头,一会挂树梢上晃荡着等她。


    余甘子这时会稍微走快一点,裙摆微摇却不会飞。


    将军府后通往东湖的廊桥上风很大,湖心小筑是个二层的小亭子,也是无遮无蔽的,但余甘子喜欢风大的天气,有风的日子让她觉得很自由。


    其实冬日里辛符就看过鸬鹚捕鱼了,冬天水浅些,鱼又懒得动弹,更好捕,只是湖上太冷了,冷得人都没了知觉,所以只有实在家贫的渔户会带着鸬鹚来受冻。


    如今入了夏,湖面上远远近近的渔船有七八艘,这当口几十只鸬鹚一齐下水,打得这片湖上像溅开的油锅。


    离小筑最近的那艘渔船上,停着三只黑褐色的鸬鹚。


    渔户将捆着它们的脚绳一松,鸬鹚就纷纷跃进水里,不一会儿,便有一只鸬鹚悠哉悠哉的探出头来,渔夫扫了它一眼没理会,直到下一只鸬鹚猛然蹿出水面,拼命吞咽着嘴里的鱼儿,但它的脖子上缠着芦苇,注定吃不到。


    渔夫见状赶紧伸手抓住那只鸬鹚,见他喉咙里的鱼给挤出来。


    “好玩吧?”辛符仰起脸,看着端端侧坐在美人靠上的余甘子。


    她的表情却有一点哀伤,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鸬鹚好可怜啊?”辛符伸手搅着湖水玩。


    余甘子垂下眼,抿着唇点了点头。


    “将军同我说,六道轮回,咱们上辈子又或者下辈子也是鸬鹚,也是牛马,也是虫蛇,偶尔做了一回人而已,做得也不甚痛快,所以不用可怜这个可怜那个的,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辛符很没所谓地说出了这番让余甘子惊讶的话,她张了张口,望向远处如画的水色。


    余甘子不会说话,辛符又是个闲不住嘴的,片刻后又自说自话道:“郁郎中同我说,鸬鹚也叫鱼鹰,所以这些渔户也算养鹰人。同燕北的养鹰人一样,这些鱼鹰也要打小养起,剪羽驯服的路数都差不多。”


    她俯身探向湖水,指尖蘸了蘸水,在砖地上写,辛符一字一字有点费劲地看着念,“燕北也有湖吗?啊,废话,燕北的湖也很大,但要浅很多。”


    余甘子又写,辛符又念,“那就称作,称作啥,这啥字?”


    余甘子教了他一个‘淀’字,辛符恍然大悟,往湖里扔了一粒石子,“噢,原来这个就是‘淀’字,我们军营边上的芦花淀同东湖一比的确是很浅。你知道的好多,有你在学堂里,郁郎中教书都起劲了。”


    广却浅的湖叫淀,而眼前东湖广而深,在阳光下水波都格外有一种柔润的感觉,始终只晃动面上那薄薄一层。


    余甘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她没有告诉辛符,今天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湖,她所学所知的东西只是一团乌黑的墨,远不如他脑海里的那些鲜活。


    余甘子和辛符在湖边差不多待了小半个时辰,通身凉爽,心也静了,正要走时,瞧见龙三和邹二毛提着桶子拿着杆钩线来湖边钓鱼。


    寻常都是余甘子避开人走,可他们这几人每每出现就远远就躲开孩子,只有辛符要贴过去,挂在龙三背上被他驮到湖边。


    他们用的是郁青临给做的蚕肠丝,又用蓝草染成蓝色,这种鱼线没在水里时非常隐蔽,原本一天只能钓个两三条杂鱼,但眼下只余甘子站住脚的一会功夫,龙三就钓上一条小臂长的鲮鱼,乐得他大笑起来,笑声嘎嘎嘎嘎的,像只老鸦,吓余甘子一跳。


    “去吧,人小女孩等你呢,陪她先回去也成。”


    龙三对辛符说着,取下鱼钩重新一抛杆,闲闲躺在草地上,懒懒打了个呵欠。


    他们几个不方便出去的人得了这桩钓鱼的事儿,也能怡然自得了。


    余甘子不知道辛符是特意送她回来的,回了正院,就见东西两侧跨院的门都敞开着,孩子们在阴凉的廊上追逐着,小铃铛一下就撞进了余甘子怀里,余甘子屈膝搂住他,掏出帕子擦干他额上的汗,又放他跑去了。


    正院只住了南燕雪、小芦、余甘子三人,屋子都闲得很,今日因有莫红霞来访,所以又敞开了一间偏厅容郁青临侯在里头,只余甘子经过时人不在,余桌上清茶一盏,还有他的小药箱。


    “郁郎中说江宁府入夏要吃麦粥,”廊上随侍的仆妇见余甘子驻足,便解释道:“恰好又来了新麦,郁郎中问过将军的意思,得了首肯就去小厨房煮了。”


    夏日吃麦粥为得是一个爽滑清凉,所以麦粥都是冷吃的,得早些做好。


    而这风俗只有江宁府才有,所以是专门为了余甘子做的,她不能失礼,于是往后头去向郁青临道谢。


    樟树下细细碎碎的光斑里都浮着一股粮食的香气,小厨房里的郁青临正在搅一碗棕黄色的麦粉水,对她笑了一笑,道:“看过鸬鹚了吗?”


    余甘子点点头,很新奇地瞧着他把麦粉水徐徐倒进米粥里,用长勺在锅中搅和着。


    她虽年年入夏吃一碗麦粥,却从不知道麦粥是怎么做的。


    灶台上还有一碗水,底下沉着一层灰,余甘子正纳闷这脏水怎么装在瓷碗里,就瞧见郁青临用勺子篦出上头的清液往麦粥里加,不由得眨了眨眼。


    “这不是脏,是蓬灰水,麦粥吃起来滑溜溜的,就是因为加了这个。”郁青临瞧余甘子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我听翠姑说,燕北有一道吃食也需得加蓬灰水,叫灰豆汤,吃起来稠糊糊的,香甜可口。等秋后下了麻豌豆,就从北边买些来。届时翠姑会熬上一大锅,冬日里热乎乎的一碗绵豆汤,还要撒花生,拌白糖,淋桂花,咱们也好尝尝燕北滋味。”


    站在夏日里,余甘子对这日子的盼头却一下就被拉到了冬日里。


    除了麦粥香气,小厨房里还有一股子泛着甜的肉香。


    “有一道佐粥的桂圆烧鹅。”郁青临这一回倒不似先头那般细细说来,只是对余甘子道:“晚膳时大厨房还会进些凉拌豆腐,瓜茄酱菜。”


    江宁府这一带的州府都喜吃禽肉,多是用盐水香料卤着吃的,入口清香肥润,细腻咸鲜。


    烧鹅余甘子吃的不多,更别说桂圆烧鹅,但偏就这般巧,这桂圆烧鹅她曾在南静恬的碗盅里尝过一筷子。


    那是南静恬还怀着弟妹时的事了,蒋伯谊的夫人听说她这一胎有些不稳,又喝不下药,所以特遣人送来这桂圆烧鹅,说这是一味药膳,益气养阴,补心安神,失眠心悸之人可常食。


    “张氏家中兄弟是太医局令,她惯是会保养身子的,明明比婆母长了六岁,却似小她六岁。”南静恬那时气色已经不好,怀着孩子也难有笑颜,对余甘子道:“这药膳既过了明路,我儿也尝尝。”


    余甘子舌根处泛起一丝回忆里的苦涩,只被蒸腾的香雾气一罩,她回了回神,听郁青临掀开锅盖,正说:“好了,等凉了就好喝了。”


    锅里的麦粥泛起一层薄薄亮亮的淡粉,一看就香滑绵绸。


    ‘说起来,从前大伯母也说过麦粥素有健脾和胃,益气调中的效用。小芦姐姐抱怨了两三回,说将军总是三餐不定,入夏后更是一味闲吃零嘴蜜饯,像个孩子,“余甘子有些好奇地瞧了郁青临一眼,’这麦粥和桂圆烧鹅莫不是专给将军做的药膳?苦药坏人胃口,郁郎中有心做药膳调养,怎么不说出来讨赏,好似还有些遮掩?’


    郁青临见余甘子站在这挨热,不由得道:“灶间闷热,不用在这陪着我。”


    余甘子依言往前头院里去了,走在廊上时正瞧见小芦送莫红霞出去。


    “方才虽听将军说自己身子无大碍,我心里还是挂念,将军若有意,我尽可将叔父请来随侍,切莫同我客气。”莫红霞的神情拿捏得正好,有心关怀南燕雪却又不至于落个刺探嫌疑。


    “夫人莫要担心,”小芦道:“若有用得上的,我一定不客气。”


    “那就好,那就好。”莫红霞笑道:“我瞧着那郁郎中实在是太年轻了些。”


    小芦却觉得正因为郁青临年轻,所以整日忙前忙后毫无架子,更不摆谱,府里的伤兵哪个不比他年纪大?他笑盈盈称呼一声叔,唤上一句兄,听着就叫人舒坦。


    其实郎中难为,治病也要医心。


    “就是年轻才好。”小芦脆生生道,只是不想别人看轻郁青临。


    余甘子从廊柱后的阴影里走进阳光,帕子掩在额角一遮,抬眸瞧了眼,正见莫红霞被小芦这话说的稍稍一怔,又立刻笑开。


    第28章 ‘倒不只脸蛋养眼。’


    正屋里四面通透,凉风习习,把内室的珠帘吹得阵阵清脆,又在房中绕来绕去,撩动着南燕雪的碎发,又翻动着她胳膊肘下压着的账册。


    郁青临在厨房里蒸了一身的汗,怕在南燕雪跟前失礼,就道:“小人身上汗津津的,不好近身。能否先容我先去……


    南燕雪垂着眸子却微一仰首,只轻轻一嗅,勾得一阵风扑到郁青临背后,突地烧上他的耳根。


    郁青临彷佛站在悬崖前,只要这阵抓挠的热风再大一点点,他就要坠落。


    “哪有汗气,就一股香樟味,行了,你把膏药搁下就出去吧。”南燕雪瞥见郁青临出去,翻过一页账,抬眸往窗外瞧了一眼,只见小旗忽然利落地翻了进来,跪地一礼,道:“将军,属下有要事禀告。”


    小旗从前是南燕雪手下被称为‘影子’的十二个密探中的一员,擅长乔装暗访,身法虽快,武功却是平平,遇事先走为上。


    也正因为这样,虽然他的脑袋时而清楚时而糊涂,但从没贸然出手伤过人,只是总弄不清楚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时不时的,总还以为自己在蛰伏暗探,众人没能把他掰过来,就索性顺着他去。


    南燕雪不过说了句留心外院动向,他就牢记在心,一应大小事都会前来汇报,其实也不会太频繁,因为其他人他都熟识,通常只有郁青临的某些举动会被他留意,然后说给南燕雪听。


    “那妇人林氏出门后没走远,还留了个婆子在暗处等妇人莫氏。”


    先前小旗嘴里只有郁青临那点鸡毛蒜皮的事,倒是这消息有点意思。


    “属下跟了一段路,她们进了佑神观就没跟进去了。”


    南榕山是佑神观的宫观使,林娴在城中想要寻个说话的地,此处是最好的。


    南燕雪抓了把没核的蜜饯果脯给小旗,夸道:“做得好。”


    小旗在外头跑了一阵,自然是出了汗的,跪下时一低头,脑袋上冒着热烘烘的酸气,还有股莫名其妙的狗味。


    清清静静养了些时日,南燕雪也是娇气了,在军中时各路人马的气味混杂着一块,臭也闻不出来。


    不过相比起燕北来,泰州的夏是有些难捱,将军府在湖边已经很好了,夜里心静一点,敞着门窗能吹到一点凉风,白日里更是可以下湖戏水。


    难得在避暑之地,南燕雪却不好躲懒。


    她拢了账上的钱,托故交在楚州置了些产业,其中一些是归将军府所有,另一些是余甘子的。


    南静恬的嫁妆哪怕是贱卖,也是很大一笔钱了。


    南燕雪从外头回来时,学堂里正冒出读书声来,字字句句东倒西歪,听得她忍不住发笑。


    孩子们各个被热化在书案上,这一篇念完,辛符领头拿起书本当扇子,小的们有样学样,扇风满屋子都是呼啦啦的响。


    郁青临并不怪罪,只是一面看着书案上提前写好的笔记讲解典故,一面曳着蒲扇,扇出来的凉风都拂向他膝头安睡着的小铃铛。


    “买些冰来。”南燕雪对乔八说。


    将军府上买冰都是用在吃食上,冰湃过的面皮、米皮吃起来叫人不知肚饱,桌上已经用冰镇了一碗桑梅汁在等她。


    梅子酸得鲜亮,调了一勺郁青临春末时熬桑葚蜜膏。


    “他兼了夫子的活计,怎么还叫他做这些?”南燕雪这话说得平淡,但小芦听出了质询的口吻,忙道:“郁郎中下料,我看火,这饮子做起来便捷,梅子、蜜膏一熬就得,郁郎中把桑葚蜜膏留下了,以后我给将军熬。”


    南燕雪端起那桑梅饮啜了一口,实在酸甜爽口,一口口将冰饮子喝尽时,余甘子到了屋前轻轻叩了叩门,她要给南燕雪请安。


    南燕雪一般都是免了的,不过今日正好也要交代一下置办的铺面,就叫她进来。


    余甘子一听她将那些银票又买了铺面,神情就有些颓然。


    南燕雪同她眼对眼,片刻后添了句,“楚州属淮南一路,苏湖属两浙路,蒋伯谊只是江南东路的安抚使,哪有那么长的手?你祖父那房人也就够在他咯吱窝底下取取暖,出了江宁谁理他?这些散钱你自己拿着用。”


    余甘子微微松了口气,看着南燕雪推过来的一个小包袱,里头有百来贯钱,她都抱不动。


    “说起来,你娘那时在病中,江宁府的那些铺面田产她怎么卖掉的?”南燕雪道。


    余甘子蘸了蘸化在盘中的冰水,在桌上写了两个木——林。


    “她还真是敢用人。”南燕雪一挑眉,嗤道:“被吞的不少吧。”


    余甘子面有哀色,只是又沉默着写了四字——以绝后患。


    南燕雪蹙了蹙眉,此时小芦拿着一封公文走了进来,余甘子识趣退下。


    南燕雪接了信拆开一看,就见公文折子里夹着一封私信,她脸上露出点微妙的嫌弃,像是那信上像是沾了点脏东西。


    过几日,南燕雪还要去苏湖一带买些田产,要养一养精神,有大宅住是舒服,亭台楼阁,处处好纳凉。


    她坐在湖心小筑里想心思,凉风一荡,倚在栏杆边闭目养神。


    半梦半醒间就听鸟鸣风吟中冒出来一些孩童的笑闹声,她转首瞧了一眼,就见郁青临带着一串孩子过来了,他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抱着小铃铛。


    小铃铛怀里还扒着一个小蒲团,挡得连只看见一双笑眯眯的眼。


    学堂在野,连辛符都觉得新鲜。


    郁青临本来想继续讲昨日的课业,只是低头一瞥,忽将书本背到身后,笑道:“我这有一首诗,谁若猜得出写的是何物,午后我添一盅鲜芦根炖冰糖做解暑汤。”


    入伏后,府里的解暑汤已经很丰富,荷叶茶是不缺的,还有薄荷绿茶和金银花茶能换换口味,但有新鲜的饮子孩子们自然喜欢,雀跃纷纷。


    郁青临笑道:“丹葩信不类苹蒿,雨后常抽绿玉条。此草岂宜充鹿食,瘦茎却比沈郎腰。”


    孩子们七嘴八舌瞎猜着什么柳树、竹子、兰花、萱草的,一看就是瞎猜,拿那些诗人最常咏叹的植物来赌。


    南燕雪没听过这首诗,但瞧见他脚边长着一丛青青白白的野物,心下了然。


    湖风推着郁青临,又将那件薄绿的夏袍往前拢。


    ‘只不知这沈郎腰是个什么典故,听起来好生旖旎,可别教坏孩子。’


    南燕雪一本正经地想着,又觉得这风就像一场雨,把郁青临的肩背腰腿湿漉漉地描了出来。


    她心道,‘倒不只脸蛋养眼。’


    余甘子一直等到孩子们都没词了,才举了举手,见郁青临点头,她才起身轻轻一戳那朵圆而蓬松的野葱花。


    “余甘子聪慧,对,就是这葱。”


    这诗有些冷僻,余甘子也没听过,但前三句她都懂,只是不知沈郎是何人。


    “沈郎指的是南朝沈约,有言说江左之豪,莫强周沈,他就出身于这个沈家。吴地自古尚武好战,沈氏一族自东吴以来就出过不少名将。”


    辛符最喜三国,听见郁青临说东吴,眼睛都亮了。


    “其中沈林子、沈田子甚至是南朝开国的功臣,盱眙之战你们一定是知道,沈林子的儿子沈璞也就是沈约的父亲,他联合辅国将军坚守盱眙,以三千将士对抗北魏几十万兵马,最终令强敌北撤。”


    辛符正听得津津有味,却闻郁青临话锋一转,道:“只不过后来沈家尚武风气衰减,沈璞虽是武官,但并非将领,等到了沈约这一辈,已经全然是文职,求的是名士风流,沈郎瘦腰这典故赞的就是文人风骨,清癯之美。”


    辛符倍感无趣,问:“为什么沈家人后来不学武了?”


    “问得好。”郁青临将手中书册一晃,笑道:“我要讲的这篇颜氏家训中的《涉务》就能解你所惑。”


    南榕惠的藏书中就有一本《颜氏家训》,南燕雪曾读过,但柳氏只给她细讲了《风操》那一篇,全是规矩。


    涉务是南燕雪囫囵吞枣自己看的,讲的大抵是士大夫处世为人应当做些实事,而不是高谈阔论,白吃俸禄。


    而今日,在郁青临这堂课上,她也做了一回学生。


    南燕雪原本以为郁青临只是教孩子们通读一下千字文,学几首诗而已,没想到他就连夫子这一职都做得这样好,懂得因材施教,深入浅出。


    日头像潮水一样漫了上来,照得草地愈发鲜辣,郁青临就地散了学堂,孩子们冲着湖堤跑了过来,本来是想冲着拴在岸边的一艘小舟去的,将军府新打了两艘巡视用的小舟,另一只被守卫驾出去了。


    辛符眼尖瞧见南燕雪了,带着一众孩子来她跟前叽叽喳喳了一阵,又熟门熟路解绳去撑船。


    郁青临和余甘子及几个小娃儿收拾了蒲团,余甘子带着弟妹们回去了,郁青临沿着长堤走过来,道:“去西岸养鸭的徐大叔家拿老鸭,我同他定下的,回来时摘些荷叶,要没结花苞,颜色深绿的,再要一束芦苇叶。”


    玩的时候还能给府里做些事,孩子们从来都不会拒绝。


    南燕雪望着小舟划开波浪往藕林里去,开口却问走到身侧的人。


    “要芦苇叶做什么用?”


    “替翠姑要的,她要存些面种,用荷叶包了,芦苇叶吊了,悬在梁上风干。”


    郁青临来是想问南燕雪连日奔波在外,身上的旧患有没有加重?


    说起来南燕雪就贴了几副膏药,没有配以汤药或针灸一并治疗,若是病根深重的患处,膏药只能治标不治本。


    “将军……


    南燕雪闻声侧眸看他,突问:“你十一岁去江宁府,十二岁进官学,也算资质颇高,十三岁时一众亲故因那孩儿参的事获罪,你连这都熬过来了,怎得偏偏到了将结业的第三年却没去考试?”


    第29章 “将军,疼啊?”


    “结业试一考,再怎么说也是童生了。”


    十二岁时的狂喜,十三岁时的悲痛,十四岁的无措随着南燕雪的话语一并碾过郁青临的心头,他愣了好一会,问:“将军怎么知道我上过官学?”


    “将军府用人,查一查很奇怪吗?你说泰州是故土,又说十一岁去江宁才立户,又说你小爷爷盼着你读书识字,出人头地,去江宁府当然是上学,这已经很好查了。只不过江宁府的户籍上你姓于名度,而非郁。”南燕雪理所当然地道。


    “郁字偏门,衙门的文书错笔,也不愿更改。”郁青临道。


    因是官学而非寻常私塾,所以第一次摸底时乔五查的并不详尽。


    第二次因为收留了余甘子而去细查蒋家底细时,乔五顺便又查了查郁青临的事,这才查出这些来。


    “去江宁府的路是我小爷爷用一根根冬藕铺出来的,我就算断了腿都会爬去考结业试,只是榜上无名,学官说是我自己没去考。”


    郁青临说这话时,面上有难得一见的戾气,将他的眉眼都勾勒得浓郁了几分,他没有掩饰,也根本掩饰不住。


    翻过年,郁青临才二十一岁,如何做到心如止水,不怨不争?


    “怎会如此?”南燕雪问:“只是一场结业试。”


    “官学的前十名可以入京去国子监念书。”郁青临低了低头,道:“只是我的揣测。”


    南燕雪默了一默,道:“我看那些考生入贡院,白须佝偻者也不少见,你若想再考,将军府可以替你作保。若将来金榜题名,我也不会拘着你不放。”


    小筑里没有被日头照到,但是折满了波光粼粼的光,南燕雪倚在这片绚烂望着他,眼底那点怜悯唏嘘的碎光让她看起来像个心怀慈悲的仙人。


    郁青临心底的晦暗淀了下去,倏忽一笑道:“拘着我?我只怕将军赶我走,我还没吃够翠姑的手艺呢。将军,科举应试我已无心力,先做好郎中本分吧。”


    南燕雪观他神情真切,想起那夜他在湖边说的话,他说真要报仇的话,要杀到京城才算完。


    何等忤逆狂悖之语,他教的那些东西,他现在根本不信。


    她便也不再说,转了话头问:“你很喜欢燕北菜吗?”


    “喜欢。”郁青临道:“不过有时候也会想吃泰州菜的。”


    泰州菜与燕北菜很不一样,滋味平和鲜美如清炖狮子头、秧草包等等,但也有一些浓醇的菜色,譬如说软兜长鱼和鳜鱼羊肉。


    “那今天是想喝老鸭汤了?”南燕雪道。


    郁青临失笑道:“大暑老鸭胜补汤。待辛符取了鸭子回来就煨下去,将军用晚膳时火候正好。”


    南燕雪小时候同罗氏住过的那个庄子也养鸭,但这老鸭汤南燕雪没在庄子上喝过,因庄子是吴卿华的,并不敞开了由南燕雪吃喝,若不是靠着罗氏瞒骗周旋,八岁的她肯定像根豆芽菜,连能不能活命都尚未可知,哪能一进门就把南期仁按在地上打。


    郁青临做的老鸭汤同柳氏小厨房里的味道很像,因为什么额外的作料都没加,只是用砂锅熬足了时辰。


    即便如此,这老鸭的脂油丰盈,入口只觉浓厚清甘,十分开胃。


    “辛符的荷叶采多了,郁郎中不想浪费,就让我问问您,能不能在门外街口那位置支个草棚,分送消暑茶。”小芦道:“这几天是热,长街上的力夫都倒下去好几个了。”


    “不是说不做圣人吗?”南燕雪的目光在桌上几道菜上一巡,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说:“随他吧,只是入口的东西,叫人盯着些。”


    这一餐除了老鸭汤之外,酱醋瓜丝格外秀气,吃起来爽口清甜,油爆白虾壳脆肉嫩,鲜味淋漓。


    除了那一碟猪皮肉冻之外,其他都不是翠姑做的菜。


    “外院灶上吃水饭呢。”小芦道:“郁郎中说这老鸭汤跟水饭配不上,就另外进了这核桃胡麻饭,又做了这两道菜,瓜是园里今年结的,白虾是湖里渔船上现买的一兜子,郁郎中笼统做了两锅,送了大半去外院了。”


    南燕雪看向小芦递过来的一碗饭,这饭油亮亮的,核桃碎碎杂在其中,嚼起来更添香气。


    她胃口倒挺好,只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在湖边吹了太久的风,夜里竟觉得身上处处难受起来,骨头缝里像是膈着燕北的砂砾。


    其实南燕雪从外头回来后,身上是有些不舒坦的,可她已经习惯这种不适,总是忘记不舒服就该叫郎中来看看。


    小芦在这院里是主子而不是下人,有她自己的屋子,院里自有仆妇守夜,廊下还有轮值的亲卫。


    不过南燕雪谁都没叫,只含着这疼痛醒了一阵,又在天将明时迷迷糊糊发起梦。


    这梦很恶毒,她身上发着痛的地方一处处都活了起来,肩头上如何受的一箭,腹侧是被谁人捅的一剑,背上是怎么被砍的一刀,还有腰上挨的那一棍,种种情景在她梦中一一轮转。


    小芦撩开床帐时,南燕雪伏在床上没动,只道:“叫郎中来。”


    “诶,诶。”我去找郁郎*中来。“小芦的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走着去,别急急忙忙的。”南燕雪还不忘叮嘱一句。


    小芦很听话,心里再着急也没表露出来。


    所以郁青临望向帘里的第一反应还是躲闪害羞,直到瞧见南燕雪面色不对劲才匆忙上前。


    南燕雪听见他小药箱里有瓷瓶碰撞的脆响,慌里慌张的,她一抬眼额上的冷汗滑了下来,缀在睫毛尖上,渍得眼睛疼涩,真是哪里都不舒服。


    直到一块带着药香的软帕按了下来,细细拭过她额头和鬓角。


    “将军,疼啊?”


    这话软得像是郁青临在替她喊疼,南燕雪睁开眼,对上他眸里的焦灼之色。


    “死不了。”南燕雪说。


    “长命百岁。”郁青临急急接了一句口福。


    南燕雪还有力气笑他老人家做派,道:“身上旧患一并犯了,倒不知该怎么同你说了。”


    “一定是前些日子操劳,昨日贪凉吹了冷风才一并发作的,我竟眼睁睁瞧着您受凉。”


    郁青临的懊恼做不得假,拧眉翻腾着小药箱。


    南燕雪翘着嘴角,道:“想是我昨天挖你痛处,所以故意不看顾我的。”


    “才不是!”郁青临都被她逗出孩子的调门了,只差扑过来替自己辩解。


    第一根银针落在南燕雪手上,在拇指和食指间,她抬起来晃了晃,看着银针打颤,不解问:“手又不疼,为什么要扎在这?”


    “这是合谷穴,止疼的。”


    郁青临抖开那卷针囊,总有百来根银针,看起来像副精致的刑具,但扎的时候倒不怎么疼,只是有些酸。


    南燕雪最不舒服的地方在肩背上,渐渐就像了一只刺猬。


    针灸看似轻松,可针入肌理几寸都有讲究,更别提郁青临前前后后足扎了几十针,呼吸都有些乱了。


    他劳累了,南燕雪倒是舒服了,她觉得自己有点蠢,有个郎中在身边竟不知道享用,白吞苦楚。


    疼痛散去后她身子发轻,想睡觉,但因她这一次是旧患齐齐发作,所以针灸过后缓一缓还需敷上膏药。


    郁青临留在外间热膏药抹膏药,她又吊着心神睡不着。


    “这是内服的药方,这些药家里都有,拿去交给小吉就是了,这一张是外用的汤方,等过几日揭了膏药再浸浴。”郁青临同小芦交代着,声音轻轻的,好像知道她在犯困,但忽然又微微一扬,道:“余甘子,你怎么来了?今日我不得空,你让阿等带着他们背一背昨日的课文,你再带着他们练十个字就散了吧。”


    虽说吉、福那些个小厮都跟在郁青临身边做学徒,抓药、煎药、熏艾这几样事倒都能拿起来了,学堂上的也只有早课,但午后郁青临要去给诸人复诊,学堂十日一休沐,郁青临还要熬膏药,夜里还要整理脉案,斟酌方子。


    南燕雪倒不至于心疼郁青临忙碌,只是觉得若他得闲几分,说不定能把从前的心气拾起来,否则一辈子就做个小郎中,未免可惜。


    ‘寻个年岁轻些,少摆架子的夫子来替他总还是不难的。’


    南燕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热乎乎的膏药像是一双双温热厚实的手掌,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次日就觉行动自若,仿佛昨日的疼痛只是噩梦一场。


    这一日的午膳并没上什么十全大补汤,只有排骨切成方寸大小,冰糖咸卤汁裹得浓浓的,透着一股熨帖的香辛气,将排骨沁得酥烂不腻。


    “怎么又是郁郎中做菜?”南燕雪倒也没有不高兴,但小芦却因她闹了一场不舒服而扬起鼻子,底气十足地道:“将军不喜欢泰州,难道还不能喜欢吃泰州菜吗?夏日里泰州菜清鲜开胃,郁郎中肯做,我就端来给您吃。若他不肯做,我叫范校尉做,我上外头聘个厨娘来做!沈夫人上回还说要举荐呢。”


    “还范校尉,还厨娘,范叔只会做下酒菜,”南燕雪点了下眼,让她坐下一块吃,问:“沈夫人没荐成郎中又荐厨娘?”


    “就是郁郎中做麦粥那天,她可能以为咱们人不够使唤所以才叫郎中做吃食。”小芦道。


    “这穷小子连肉菜都会烧?”南燕雪道,“里头放了什么,这么香?”


    “说是从前念书时缴不起杂费,闲时在饭堂打下手时学了些。”小芦是在郁青临与翠姑闲话时听见的,又道:“不过这排骨是翠姑教他做的,郁郎中多加了草果、花椒和薏苡仁,说是除湿通痹的。”


    而荷塘小炒是水里有什么吃什么,眼下这时节吃的是藕带、鸡头米、虾仁和咸肉杂杂炒了一盘,郁青临还添了些合掌瓜,给这一盘白粉添了点绿,吃起来非常清新爽口。


    南燕雪早年间不当心,又为拼军功太舍力了些,身上旧患时有发作,揉揉药酒熬一阵也就过去了,从没有这么好得这么利落过。


    莫红霞来得勤快,午后又带着一车西瓜上了门,说是城外自家田里新熟的,特叫南燕雪尝一尝。


    与她同来的还有一位男子,长得英气端正,叫南燕雪觉得有几分熟悉。


    “沈元嘉。”南燕雪想起来了,他是莫红霞的长子。


    “南将军。”沈元嘉躬身行礼,鬓边白发一缕与他的年纪有些对不上,但又添了几分哀楚。


    南燕雪小时候就见过沈元嘉,那时候只觉这沈家的哥哥比南家的哥哥要好多了,会拿糕点给她吃,会带她玩。


    “将军莫怪,我今日也是王婆卖瓜来了。”莫红霞看看她又看看沈元嘉,笑道:“不知道您可有意添一位夫子?”


    第30章 “我等将军回来。”


    “沈公子有意来当夫子?”南燕雪问:“沈家这样大的家业,实在不必屈居于此。”


    “鄙人才疏学浅,去岁会试不曾得中,”沈元嘉起身道:“再考也要等三年后,但闭门不出只看书也烦闷了些,若是给孩童开蒙,自认还能胜任。”


    沈元嘉是个会读书的脑子,沈家也舍不得叫他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些商贾事自有底下父母和两个弟弟操持着。


    他若得中,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对沈家助益更大。


    莫红霞叫他来将军府当夫子当然不只为挣几个束脩,也是想着南燕雪日后能多给沈元嘉一些助益。


    此事若能互利互惠,南燕雪并不介意,但只怕贪心不足蛇吞象。


    “沈公子谦虚了。”南燕雪不走心地说,“沈公子这年岁,想来已经娶妻生子?”


    红袖添香,共享天伦的日子怎么能说烦闷呢?


    莫红霞觑了眼南燕雪的神色,捏着帕子按了按鼻尖的汗,沈元嘉低声道:“先妻三年前已经去世,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的,只我一人在世间凄苦。”


    “节哀。”南燕雪点点头,道:“我府中孩童顽劣不受教,年岁相差又大,要一并教导,并不容易。”


    “有道是有教无类,将军若答允,我必定竭尽全力。”沈元嘉道。


    “如此也好。”南燕雪吩咐小芦道:“郁郎中得空的话,带沈公子去见他,看看如何安排。”


    郁青临此时正忙,莫红霞和沈元嘉在学堂大院里的偏厅里等他,这时候学堂无人,只有仆妇奉茶后又去庭中洒扫。


    莫红霞用胳膊肘轻轻碰沈元嘉,轻声问:“如何?”


    沈元嘉看着茶盏,道:“娘问什么?”


    “三娘呀。”莫红霞悄声道:“小时候你就待她好。”


    沈元嘉想起南燕雪的模样,沉寂的心里冒出一声落石入池的‘叮咚’响。


    他偏过头去,道:“小时候只觉得她可怜。”


    “可怜便是可爱。”莫红霞附耳道:“你仕途未定,续弦也续不到什么好人家,若把同将军的往日缘分续上,往后前程就有望了。”


    沈元嘉正想说自家失约在先,此事恐怕没那么好办,就见有一人快步走入庭中,宽宽的薄绿袍袖微皱如水波,显然是从捆缚中松开,在风中越荡越飘逸。


    “沈夫人、沈公子,久等。”郁青临彬彬有礼地说。


    沈元嘉看他有几分眼熟,一时想不起,先起身回礼。


    两人坐下来聊了半晌,莫红霞在旁含笑听着,时不时还替两人添茶。


    “不敢劳烦夫人。”郁青临见她执意,又端起茶盏迁就,啜了一口茶后道:“这府里的孩子各个机灵聪明,阿等和余甘子两人念书最有天分,一个踏实,一个灵巧,我看都是可造之材。”


    莫红霞听郁青临几乎是把每个孩子的性情和学识都说了一说,觉得他是对夫子这差事不甚在意,所以这样知无不言。


    “郁郎中当夫子也很尽心啊。”沈元嘉听闻他并没有功名,便觉理直气壮了些。


    郁青临一笑,没有多言,只在院门口同沈家母子告辞,他垂了垂眼,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他来当夫子的,又不是当郎中,你还怕丢了饭碗?”


    老天爷说话了,却是辛符的声音,郁青临抬头瞧了一圈,在树顶上看见了辛符。


    他连忙走过去,下意识张开臂膀,道:“怎么跑那么上面去了?快慢慢下来。”


    “怎么叫快慢慢下来?要快还是慢?”辛符双手离开树杈,叉着腰歪头歪脑的,道:“你还想接住我?手臂要砸折了。”


    “不要耍贫嘴了。”郁青临道:“慢慢下来。”


    “你刚才是不是要哭啊?”辛符又问。


    “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郁青临道:“快下来!”


    辛符几个荡臂就落到了郁青临眼前,盯着他瞧了一瞧,见他虽然没哭,但也没笑。


    “他又不是郎中,更不会针灸、接骨、熬膏药。你担什么心?”辛符问。


    “我不担心。”郁青临嘴上虽否认,可一颗心的确不上不下,患得患失。


    “不担心耷拉个脸?”龙三的声音忽然从墙头上冒出来,他也不看郁青临,只仰头看天边冒出来的第一颗星星。


    “药喝了吗?”郁青临一见他就问,龙三不耐烦地‘嗯’了声,扫了眼郁青临,道:“除了你还有哪个郎中这么婆妈,天天盯着喝药戒酒。”


    这句硬邦邦的话让郁青临心头一软,叹道:“我也只会这些。”


    龙三摸摸鼻子,道:“嘁,少来啊。你这人也怪,明明把自己看得挺能耐,又说这样的话。”


    郁青临默了一会,含糊道:“我总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


    “屁!”辛符见他目光游离,以为他说的是这宅院,一扬手道:“一间大点的屋子有什么配不配得上的。”


    郁青临指的并不是这宅院,但辛符这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让他笑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道:“其实我从小住的地方也是这样一个大院,我和小爷爷同杨二叔、郑婆婆两家人住在一块,杨二叔喜欢说鬼故事吓人,我给你们说的那些鬼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郑婆婆目不识丁,可我却觉得她最是博学,土里长出来的所有东西她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边上离得最近的是黄大哥家,他们家门口有一棵柿子树,一到了秋天开始黄了,就成了附近孩童最大的盼头。”


    辛符和龙三都不说话,听着郁青临难得说起这些琐碎的往事。


    其实泰兴县药户杂居的破败院子如何能与将军府邸相提并论,但在郁青临看来,这两者就是很像的。


    郁青临离家十年了,也算颠沛流离,他来将军府求一份差事的时候,绝想不到这里会给他家的感觉。


    华美的宅院当然很陌生,可这里的很多人让郁青临觉得熟悉又亲切。


    除了南燕雪,她是从没出现过的感受。


    郁青临知道自己是外来的,不好这样自作多情。


    “那你去将军跟前多晃晃啊,”龙三笃定地说:“若是入了将军的眼,就算你七老八十牙也掉了,眼也花了,她也会养着你,不会不要你的。”


    活生生的例子遍地都是,郁青临当然信,他点了点头,对辛符玩笑道:“那我要再殷勤一些。”


    不过么,殷勤的人不止他一个。


    沈元嘉次日就来给孩子们上课了,上午一个时辰的早课,下午也是一个半时辰的午课。


    中间休的那个时辰,沈元嘉总会去向南燕雪请安,临走也不怕麻烦,要去南燕雪院里说上一声。


    南燕雪有时见他有时不见他,但总归落了个话音在耳朵里。


    这日沈元嘉刚到将军府,正碰见要出门的南燕雪和追出来的郁青临。


    “将军怎么又要出去?”


    这话本不是郁青临该质问的,南燕雪睨了他一眼,见他正穿着一身去岁的旧衣,颈上绕着湿帕,面上亮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听说她要出门,所以撇下正侍弄的药材匆匆忙忙跑来的。


    “早些去早些回。”南燕雪道:“苏湖是两熟稻,眼下去买算是时候,否则过了季,田亩要白闲半年。”


    郁青临一听事出有因,更不好说什么了,只道:“将军等等我,我去取些避暑丸药来。”


    “好。”南燕雪闲倚在马上,看向不远处的沈元嘉。


    他有些局促地别开眼,像是撞见了他人私隐,但片刻后又看向南燕雪,端端正正行礼。


    沈元嘉不知南燕雪先前旧疾发作得厉害,只觉得郁青临一个外院侍候的郎中怎么如内宅妇人般追问将军去向?


    而南燕雪非但没生气,竟然还解释了。


    “把辛符给我逮回来,说书摊子上都给他留上常座了。”南燕雪吩咐完才看向走到近旁的沈元嘉,道:“要沈公子费心了。”


    “应该的。”沈元嘉走近了一步,仰首轻道:“我等将军回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密密踏过沈元嘉这话,南燕雪依稀还是听清了的,觉得有意思,就又打量了他一眼。


    ‘到底是年长懂事些,明白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道理。不像有些蠢东西,让他借力都不借。’


    南燕雪看向那个‘蠢东西’,他正往乔五的马褡裢里一个劲塞药,然后退了几步,不阻他们离开的路。


    郁青临似乎还想对南燕雪说什么,南燕雪没给他这点空隙,反而一抖缰绳,呵了一声‘驾’。


    沈元嘉已有举人的功名,侯在吏部递补官职也不是难事,只不过都是些贫乡僻壤的地方官职,沈元嘉也去做了一年小官,实在繁琐苦累,也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出头。


    他来将军府,自然不是为了做教书匠。


    郁青临抱着小铃铛站在学堂外听了一会,觉得沈元嘉讲课的风格很像官学的先生,虽是一板一眼了些,但也扎扎实实的。


    他放了心,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午后的长街热辣辣的,南燕雪的影子早就看不见了,而郁青临提议的那个消暑茶棚设在影壁下的一片阴凉里,也在门口守卫们的眼皮子底下。


    起初几日无人敢来饮用,是辛符、小盘几个孩子出门疯玩了,又带着附近住户们的孩子来这喝消暑茶解渴,才渐渐传开的。


    百姓们也敢来喝了,从一开始的蹑手蹑脚到习以为常,一天几趟来喝,但都不忘对门口的守卫呵一呵腰。


    茶棚里喝茶的容器不是碗,而是一张张芦苇叶。


    芦苇叶卷成尖锥,长柄竹筒不能对嘴,只做分茶用,比药局分汤药时百来人混用三个碗要干净多了。


    所以偶尔还有从轿子里下来的妇人让丫鬟来取一叶茶水,取用了后冲着将军府盈盈一拜,守卫们看着也觉添趣。


    沈元嘉上完午课后正出门回府,就见一个脚夫正倾着桶倒尽里头最后一点消暑茶。


    “明儿是不是请郁郎中换个大点的桶?有些不够喝啊。阿符说有些原本在西街摆摊的小贩为了这口茶水都挪到长街上来了。”


    两个守卫闲聊天。


    “怪不得天这样热,人怎么不见少,原来是挪窝挪过来的。”


    沈府的马车已经到了,沈元嘉忍不住驻足问:“这茶棚是郁郎中的主意?”


    “是啊。反正荷叶又不要几个钱。”守卫道。


    满湖荷叶,几根柴火,细水长流博名声。


    ‘这郁青临倒是想得周全,算得精明,难怪这样年纪轻,没根基,居然能得到将军府这份差,想来是颇有城府,善于献媚的。只不知,他与三娘到了何种地步?’


    沈元嘉想着郁青临是去岁冬日里才进的府,不似自己与南燕雪有旧日缘分,相处起来应当更加水到渠成才是。


    ‘他倒是生了副好皮相。’沈元嘉摸索着将那缕白发勾到手心瞧了瞧,又细细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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