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任纵想要抓住她,却被一根蓄了劲的树枝狠狠弹中面门,被抽中的地方一下就红了,而且枝枝蔓蔓的,像是无数小人抽的小巴掌。


    原本在正月望后,蒋家的小癞虾蟆就该进官学了,可为了避风头就没有进,眼下这都过去半年了,这小癞虾蟆还在家学里混日子。


    南静柔隐约晓得官学里风声紧,更晓得这小癞虾蟆找事就不带消停的,成天撵得她那个便宜儿子不是一脸泪,就是满头包的。


    同蒋盈海说了几次也无用,他只说小孩子玩闹。


    “怎么这时候下学了?”南静柔看着蹿进院里来的庶子,见他仰起一张畅快笑脸,手里还抓着长长一撩头发,道:“我赢了!娘!我赢了!他想推我下去!但是我抓着他头发了,反而把他弄下水去了!”


    南静柔还没笑开就听见外头‘追兵’在叫骂,她忙把孩子藏进屋里去,带了婆子迎战。


    来人是大房院中仆妇,还有那只小癞虾蟆的娘。


    论起来南静柔身份再低也是叔母,对方不行礼,她就不搭理,只用这个来堵,逼得对方随便歪歪身子,她又说只是孩子间的玩闹,咱们做大人的应该大而化之,怎么还小题大做呢?


    统统都是先前他们说过的话,南静柔原模原样奉还,总算小胜一场,末了却吃了蒋盈海一顿拳打脚踢。


    她从没见过这样没担当的男子,在外头吃了气,只知道回来寻妻儿的不是。


    明明可以做个当家人,可既怕风浪也怕吃苦,只能蜗在大房翼下,在安抚使衙门里做了个干办公事,论起来是安抚使门下的幕职官,实则就是图个好听。


    听说南静恬还在时,每月呈递的《钱粮出入状》和每季的《常平仓稽核册》都得经过她的润笔。


    南静恬死后,他在衙门的差事越做越差,写份奏章也嫌遣词造句不够严谨详实,今日大房有了这个让他好好在家管教管教妻儿的由头,就把他这份差给收回去了。


    南静柔没有南静恬的学识,做不了这样好的贤内助,但她也忍不了南静恬所能忍的,她十岁上就没再挨过刘阿桂的打了,后来连骂也骂不过她,嫁了人又怎么样?反正她不能再让自己落入这样一个境地!


    “姑娘,姑娘。”方妈妈小心翼翼给她擦伤药,见她昏沉沉的,忙取来薄荷香包供她嗅闻,“你再忍他两日,将军就要来江宁了。”


    南静柔还以为是方妈妈哄她的,道:“好端端的,将军来江宁做什么?她在江宁并没有置业。”


    方妈妈其实拿不住南燕雪来江宁的日子,所以有一半是哄南静柔的,但这事儿的确是有的。


    “将军是荣养的武将,每年还拿朝廷的半俸,所以隔上三五年的,就要去安抚使衙门核验身份。”


    这事说的直白一些,就是看看南燕雪是否康健,免得叫人吃了空饷,所以南燕雪只消去安抚使衙门露个脸就成。


    安抚使衙门分“府院”和“使院”两处,朝廷粮俸这种事是在府院办的,使院则更机要一些,专管地方军务和突发的事宜。


    南燕雪点了个卯就能走了,只蒋伯谊请她去使院坐一坐,不知是为了余甘子的事,还是因为她刚刚在安抚使衙门口把蒋盈海吓得腿打哆嗦。


    蒋伯谊久久不露面,盛夏天上了给一盏烫手的热茶。


    南燕雪直接把茶水撂翻在地,越过进来察看的仆从就走。


    使院边上设有校场,场上有几支人马正在演练,南燕雪被响动吸引,走到院墙边,扒下树木粗枝,从窗中望出去。


    她有时会去协助训练泰州厢军,所以即便远离沙场,这场景对她来说也不陌生。


    “我听说泰州的厢军在你的调教之下都能做到六射三中了?”


    久违的声音响起,南燕雪没有一点反应,只等任纵走到她身侧站定,她转身就走。


    任纵想要抓住她,却被一根蓄了劲的树枝狠狠弹中面门,被抽中的地方一下就红了,而且枝枝蔓蔓的,像是无数小人抽的小巴掌。


    任纵只觉眼前一黑,额头和鼻骨剧痛,待能看清些时,南燕雪已经不见人了。


    她在江宁府没有私宅,也没有下榻任何一间客栈,也并没有出城,可任纵就是找不到她。


    “将军这么快就办好差事了?不是说在客栈等我吗?”


    南燕雪看着郁青临在坟前烧纸,他跪在哪里风就吹到哪里,像是亡魂在做弄人,非要把那一拢烟往他身上罩。


    他总算是烧完了这一篓子纸钱,站起身咳了半晌,望着南燕雪笑道:“师父就这性子,我刚来义庄的时候,他总是扮鬼吓我。”


    南燕雪瞧瞧这周遭的绿意葱茏,鸟鸣啁啾,道:“没想到这义庄竟如此恬静安详,我还以为会鬼气森森的。”


    郁青临朝她走了过来,笑道:“好歹也是义庄又不是乱葬岗,师父在时定下了许多规矩,尸体到了义庄后最多只能放三天,夏天更是要在日落之前收殓完毕,收殓尸体时不可面露恐惧,若有横死者,或是死不瞑目的,包裹尸体的麻布都是写了往生咒。所以只要没有什么疫病,这义庄比任何一处都要太平无事。”


    见南燕雪看着师父的坟包,郁青临又道:“无名氏都在林子里面,葬在外围的都是守庄人。”


    南燕雪没有说话,郁青临瞧了瞧她,道:“在衙门里遇上什么事了吗?”


    南燕雪笑了一声,道:“活人总是招烦,怎不叫他死了干脆?”


    郁青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想问却是南燕雪先开了口,道:“如今的守庄人是谁?”


    “师父的妹妹。”郁青临说着牵着南燕雪的手往坡下跑去,满坡的草都绿茸茸,像是踩在一块厚毯上,他朝不远处的茅草屋挥了挥手,道:“萍姨!”


    郁青临来时买了酒肉果蔬、针线布帛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又换了几吊散钱偷偷藏在碗柜里。


    萍姨不知郁青临还带了人来,顿觉菜做少了,不由分说又折回厨房炒了几个蛋。


    南燕雪坐在小矮桌前,只听萍姨在厨房里用筷子飞快地搅动着蛋液,蛋液在粗陶碗里越晃越蓬松。


    夏天的暮色最美,蝉鸣渐弱,四起的晚风像是天空的吐息,不远处,夜风和银丝正在坡下吃草。


    “江宁府没有比这再舒服的地方了。”南燕雪忽然道。


    郁青临觉出她心里有事,只还未开口问,萍姨就端来了一碟金黄的炒蛋。


    “本来这地方也不好留你们的住的,但日头落水了,我又想你们住下,你们就睡这屋。雪儿你别嫌弃啊,我有一床新纳的被子,就是阿临上次托人带给我的,从来还没用过呢。”


    萍姨不知道南燕雪的身份,她只觉这姑娘漂亮又英气,同郁青临很般配,看着她一个劲笑。


    “萍姨你怎么睡呢?”南燕雪问。


    “我上前头棺材里睡去。”萍姨扒着饭,高高兴兴道。


    南燕雪略微呆滞的表情真是很可爱,郁青临笑得仰倒,摔到在草地上,碗里的米粒撒了一点出来,惹得一群鸡朝他扑了过来。


    郁青临赶紧坐起身,道:“夏天睡棺材里真是很凉快,但过了中秋就不能了。”


    “这事,还讲究时令啊?”南燕雪问。


    “过了中秋阴气渐浓,不能睡棺材,也不能下野水了。”郁青临解释道。


    “是啊,盛暑天睡棺材很舒服的。”萍姨说:“这草屋敞了窗子也凉快,这野地方就是蚊子多,还好阿临买了顶蚊帐,你们睡前用艾草烧一烧,把蚊帐掖掖好。”


    郁青临给萍姨买的蚊帐、被褥倒是都被自己先用了,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南燕雪冲了个凉,就见郁青临从房间里退出来,关门好用烟熏蚊子。


    两人一边等着蚊子死,一边站在屋前看墨蓝的山色。


    四外都是清风,南燕雪伸开双臂衣袖荡开,好似飞起了一双翅膀,郁青临觉得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那些是鬼火吗?”南燕雪看着不远处的点点光斑。


    郁青临看着南燕雪歪头困惑的样子,忍不住在她腮上一亲。


    “那是萤火虫啊,其实今夜住在义庄里,将军是不是有些怕?”


    “我怕什么?”南燕雪即便害怕也不会承认的,“我又不是没见过,鬼火多了去了。辛符被我捡到的时候,就躺在一个野牛尸坑旁边,因为只有那里有火光。”


    “将军捡到阿符的时候,他就患有夜盲之症了吗?”郁青临问。


    “是啊。”南燕雪微微叹息,道:“那天我们就地扎营,是邹二毛去解手时发现腿边有鬼火,吓得他狂跑,我和阿苏在边上眼看着一溜鬼火追着他烧过去,他又忽然在坑边被绊倒了,吓得惨叫连连,我本来以为是真遇上什么邪性的了,走过一看,瞧见了一具小小瘦瘦的,我以为的‘干尸’。”


    “那是阿符?”郁青临几乎不忍心问,而且那个时候,瘸腿的邹二毛还能狂奔呢。


    南燕雪点了点头,道:“他满脸都是棕黑色的血痂,一点人模样都没有,如果不是邹二毛正好摔在他胸膛上,凭谁都不会听见他的心跳,留意到他还有呼吸的。”


    “为什么会这样?”郁青临问。


    “他住的村子被蛮族屠戮了,从白天杀到晚上,辛符被他娘藏了起来,一直捂着他的眼睛叫他‘不要看,不要看,闭上眼睛,天亮了就好了’。辛符那时候还小,可能是吓蒙了,居然真的睡着了,醒来只发现娘的脸冰凉凉的,贴在他额上,他脸上淋的都是他娘的血,像是一个解不掉的咒。”


    郁青临沉默了好久,喉头梗塞着,什么话都说不出。


    “蛮族的精锐被打掉了,这几年虽没有大战,可滋扰一直没断,休养生息只需一个十年,但转眼已过了三年。”


    时间竟然过得这样快,蹑手蹑脚的。


    “再过七年,辛符、阿等、小盘、肥雀都已长大成人了。将军你是十三四岁就去了燕北,焉知这七年里不会再冒出些小将来?”郁青临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将军不必忧虑。”


    南燕雪被他的话宽了心,道:“如此说来,任纵也不是不能杀。”


    “将军忽然提他做什么?”郁青临心里别扭,想她起先不开心难不成是想起了任纵,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任纵此刻就在江宁。


    “好,不提他。”南燕雪搂住他的脖子,仰首道:“抱抱我。”


    郁青临将她搂进怀里,南燕雪又道:“亲亲我。”


    郁青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就一下,南燕雪有点不满意,只听他有些忐忑又羞赧地问:“那雪儿,能亲亲我吗?”


    南燕雪笑了起来,道:“萍姨这样唤我,好生亲热,你这样叫,甚是肉麻。”


    郁青临局促地一抿唇,南燕雪揽着他的后颈吻了上来,两人抱得这样紧,吻得这样绵密,晚风都穿不破。


    郁青临只听她呢喃着,“叫我阿雪,你替他们多这样叫叫我,嗯?”


    第82章 “我可不只尝鲜。”


    南燕雪同郁青临办完了事,从江宁府回来一路都很太平,只是除了给孩子们的酥糖点心之外,旁的也没什么好买的。


    “江宁府与泰州的东西都相似,倒是平江府(苏州)有许多舶来货,今秋咱们可以早些去苏湖一带逛逛,顺便收粮。”南燕雪很有兴致地说。


    这一路来都没歇过,但马儿不累,人也不累,南燕雪和郁青临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眉眼轻扬,越发衬得门口的邹二毛和龙三愁眉不展。


    “乔八给你们轮上值了,怎么是你俩在这?”郁青临关切地问。


    南燕雪定定看了他俩一眼,道:“他在里头?”


    龙三‘呃’了一声,只听南燕雪唾出两个字来,“废物!”


    这语气已是极怒,邹二毛和龙三一声都不敢吱,急急追着南燕雪就进去了,郁青临也想跟去,却被窜出来的小旗和辛符给拦住了。


    “你不要去。”小旗说,辛符索性就挂在郁青临身上。


    郁青临被他们拖住,见他们一个两个如临大敌,也沉了脸色,道:“任纵在哪里?让他进了内院?”


    “没,没有,在外院呢,被翠姑和范校尉拦下了,只是外头他们没拦下。”小旗忙道。


    “将帅擅离驻地是死罪。”郁青临道:“他怎么会来这里?”


    “不清楚,但他没有带兵马,只带了一个亲卫。”辛符见郁青临看自己,又更紧地缠住他,道:“郁大哥,别去。你也知道他待不久的,今儿就给他赶出门去。”


    “他来做什么?!”郁青临道。


    “说,说是见见旧人。”小旗抓耳挠腮,又怕郁青临气上头,又怕任纵不管不顾要杀他,“咱同他又不好,是他自作多情!”


    郁青临当然不愿意被他们藏起来,虽不是说他见不得人,但他又何必惧怕任纵!?


    “这个时辰了,阿雪不留我住一晚吗?”


    任纵要来了茶,讨来了几块饼子,一边吃一边看着南燕雪。


    南燕雪正看着庭院里的草木,待客的厅堂外自然是不会被辟成药田的,不过也零零碎碎种了些素馨、卷柏和桔梗,全是漂亮的会开花的药材,围着原本那株笔直茂盛的榉树,清风一吹,满院摇影。


    “泰州城中又不是没有客栈,出去住,别在这里讨嫌了,他们也不喜欢见到你。”


    南燕雪终于看向了他,她这双眼睛漂亮又独特,任纵从没见过第二双。


    “常风的死我已经查清,是他身边那个跛足的副将所为,他的伤口你是查看过的,是自尽,他有个异母兄弟是蛮族,受了欺瞒蛊惑。我若是为了一己私利出卖军情,眼下还坐在全军统帅的位置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么阿苏呢?计划是你透露给她的。”


    “她本就有寻死之意。”


    “所以不用白不用,不如替我去死?”


    “是。”


    任纵就见南燕雪移开了眼,像是实在不能够忍受再看他一眼。


    “小铃铛对自己的娘亲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已经给了这孩子性命,她自己的性命难道不能自己做主吗?她与常风只能同生共死,你我都很清楚。”


    南燕雪被他说得发笑,道:“你一向善于诡辩,我不敢苟同,但既说自己性命自己做主,你又何必来强求我?”


    任纵语塞,南燕雪冷嗤道:“阿苏与常风是同生共死的胡杨,但你我之间,并不是这样的。”


    “阿雪还在气恼那个剩员伤了郁朗中的事吗?是他自作主张。”任纵说这话时,甚至扬起了笑。


    “那个剩员叫孙锣。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却为你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南燕雪实在不理解男人间的这种感同身受。


    任纵笑她心软至此,没听她提到郁青临,他心头畅快,又道:“要我给郁郎中赔罪吗?”


    南燕雪转眸看他,那目光含刺,刺得任纵神情一缩,忍不住讥道:“这郁郎中,听闻也抛头露面的,总不至于怕见人吧。”


    “你在燕北做你的大元帅,何必处处留意泰州的人事?”南燕雪道:“不论我身边有谁,我与你都不会再有瓜葛,你也给自己留些脸面。”


    “我还有什么脸面?”任纵站起身,朝南燕雪走过来,双手撑在圈椅扶手上,神情阴沉,语气压抑,“你的风月闲话传得沸沸扬扬,这也算冲冠一怒为红颜?阿雪,尝尝鲜也就够了,别太过火。”


    南燕雪见他开始破相了,觉得可笑,松松往椅背上一靠,瞟着他道:“我可不只尝鲜。”


    任纵的眼睛一下就红了,血丝几乎是一根根爆出来,看着近乎兽。


    他一动,南燕雪就知道他想犯浑,一把制住他的动作,将他踹回去,撞得案几圈椅统统倒地。


    范秦听到动静赶忙冲进来,任纵堪堪站定,一副妒火中烧、眼红心热的样子,就像起了杀心又没杀过瘾。


    南燕雪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丢下茶盏起身道:“送元帅出去。”


    范秦和乔五一左一右将任纵拦住,范秦语重心长道:“元帅,该回去了!我们如今就在泰州做打铁撑船卖货郎,这日子挺好,元帅应当坐镇军中,两不相扰。”


    “范叔是眼看着我与阿雪一步步走到一起的,难道觉得我比不过那一个小小的药郎?”任纵不服。


    “元帅要比什么?舞刀弄枪?运筹帷幄?这几项何需郁郎中同你比?将军难道比不得你吗?”范秦平了平气,道:“至于其他的,我只说一条,将军同郁郎中在一处,是郁郎中陪着她。你与将军在一处,定是强求她陪着你。”


    “阿雪喜欢燕北!”


    “那是从前有他们在!又不是因为你!”


    范秦只见任纵摇了一下脑袋,断然不肯认他这句话,反而道:“她喜欢军中!她喜欢骑马奔向大漠的落日!她与我成婚,我不会困她在内宅!她还做她的前军将军,弓兵营、骑兵营我也都可以交给你们。”


    任纵拍了拍范秦和乔五的肩头,重重一握。


    “将军又不是强留我们。”一直沉默的乔五开了口,“她离开燕北时让我们选了一次,到泰州后,也问过我们会不会觉得无趣,若还想建功立业的,她可以替我们举荐,弟兄里有几人在附近州府做了巡检,还有人进了禁军,不说大富大贵,总也体面有身份。起码争的是自己的前程,不至于做了垫脚石。”


    南燕雪走出外院,龙三赶紧迎上来,觑着她的面色。


    “他呢?”


    “眼下在前头园子里。”


    南燕雪朝那园子里去,眼下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园子里晾着一群等饭吃的小孩。


    郁青临坐在石桌畔,九妹坠在他背上,小铃铛依在他怀里,肥雀和辛符一左一右抱住他两条腿,其他孩子给他围了个圈,反正就是不许他走动。


    郁青临动弹不得,脸上就写了‘焦心’两个字。


    见她到,孩子们一下都散开了,郁青临站起身,腿都是麻的。


    郁青临上上下下打量着南燕雪,只见她头发有点乱了,随即便发现耳根处有刮擦的浅伤。


    郁青临指尖轻轻碰,南燕雪才觉出了一点点疼,应该是任纵方才企图碰她时被他臂鞲上的铁钉蹭到的。


    “这贱人!”


    郁青临见这破开的丝丝血肉,只觉心头渍疼,任纵这样擅闯家宅,只差登堂入室,居然还想对南燕雪动手动脚,实在无耻之尤!


    “去哪里?”南燕雪挽住他的胳膊,“居然不帮我先上药?你要去同他辨什么?脑子坏掉的武夫最讲不通了,让范叔赶了他出去,你哄我就行了。”


    南燕雪替这点伤口讨药都觉不好意思,估计都等不到吃完一碗面都得结痂了。


    只郁青临小心翼翼握着她的下颌,用帕角轻蘸药粉点在她的伤处,实在是又恨又心疼。


    “人的指甲最毒了。”


    南燕雪想他是误会了,但又懒得讲任纵方才怎样怎样,只道:“那我挠了你许多下,过了几天掉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不留呢。”


    “那将军不妨掐深一些。”郁青临还是一双难过的眼,蹙眉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不知他是用什么由头离开燕北的,但今日见他老神在在的,说不准是陛下允准的。”南燕雪已经得知任纵在御前求娶她的事,心头更是厌恶,“但此事可一不可二,更不可能由他来去自如。”


    “陛下允准他来见你?”郁青临不知道这背后的事,却极敏锐地抓住了这一句话。


    “无妨,托了南期仁和蒋家的福,陛下许是,”南燕雪顿了顿,道:“许是觉得我风流,不配做他大元帅的妻子,所以不愿做这个媒人,平白叫百姓议论。”


    “胡言!他如何配得上你?”


    郁青临一想到任纵居然企图搬出旨意来强迫南燕雪,真恨不得用把钝刀子将他活剐了!


    南燕雪见他埋头收拾药罐,颈上青筋却根根暴突,想是恨意难平。


    “我又不管别人怎么想,这名声挺好。”


    范秦报了一声,快步走进屋里来,见郁青临足边摆着小药箱,惊道:“将军受伤了?”


    “一点刮蹭。”南燕雪道:“赶走了?”


    范秦点了点头,南燕雪揉了揉额角,道:“我在江宁府安抚使衙门里就见过他了,想是去交办公文的,他同蒋伯谊有私交吗?”


    “据我所知没什么私交,江宁这一带嘛,左右就是买粮的事情。”


    范秦关切地看了郁青临一眼,这小子一发火就像个没前兆的闷雷,但离莽撞这个词又还远。


    范秦转身要走,忽然听郁青临径直开口道:“将军,我们成婚吧。”


    范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跟被施了定神法似得,鬼鬼祟祟扭脸瞧南燕雪。


    南燕雪也有些惊讶,看着郁青临做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道:“起码咱们成了婚,名分上已经没有他的份了。”


    “名分上?”南燕雪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你名分上占个大就好,随我里里外外再养几个小的?”


    范秦拔腿就走。


    郁青临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忙道:“不是,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南燕雪又问。


    郁青临真想咬破舌头,将这句话当誓言来印证,可他又怕自己承认之后,南燕雪洞察了他独占的欲望,意识他的嫉妒会随着她的偏爱而膨胀,继而警惕、厌恶、冷落他。


    当看见任纵留在南燕雪腮后的伤痕时,郁青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先愤怒然后才怜惜,他竟然也没有南燕雪以为的那么顺服。


    挣扎时,他不甚从心里掉出一个‘是’字,这迟疑犹豫的样子叫南燕雪顿觉不快,冷冷道:“你也给我滚出去!”


    郁青临心如刀割,以为南燕雪果然不愿只取一瓢。


    第83章 将军玩这个游戏是高手,郁郎中玩这个游戏是低手,急得九妹给他出主意。


    将军和郁郎中又闹别扭了。


    小孩们很快就发觉了这一点。


    他俩闹别扭的时候不吵也不闹,不会气得脸红脖子粗,哭得说话都像在嘴里打鸡蛋,也不会咬牙切齿扭打在一块,滚一身的土。


    他俩,就是闹别扭。


    像是在玩‘我不跟你好了,但你要是先同我说说话,那我就勉为其难搭理你的游戏’。


    将军玩这个游戏是高手,郁郎中玩这个游戏是低手,急得九妹给他出主意。


    “你别总是‘将军’‘将军’叫的,有时候你不用说话呀,你送将军一朵小花花,或者偷偷的,跑到她身后去,拽一拽她的袖口。她回头看你了,你就冲她笑!”


    九妹示范了一个甜甜且漏风的笑容,小铃铛听了半天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就是很认真地在边上点头,只差鼓掌。


    “能行吗?”郁青临想象了一下自己这样做的情景,南燕雪估计会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九妹见他怀疑自己,叉腰道:“当然行,我上次就是这样做的,现在跟阿英又是天下第一好了。”


    小铃铛拽拽她,道:“你跟我是天下第一好。”


    九妹正色道:“女孩跟女孩天下第一好,我跟你第二,不,第三好。”


    小铃铛快哭了,又看郁青临,郁青临正想说话,九妹快嘴道:“他跟将军天下第一好。”


    小铃铛哇哇大哭,郁青临又得哄,九妹倒是见惯大场面的,掰着指头给他挑天下第一好的人选。


    孩子的心事被糖一甜就没了,大人就没这么好办。


    辛符是大孩子,又是小大人,他的心事有时候重,有时候轻,眼下他的心思就像一张空落落的网,零星挂着几只蠢蟹。


    郁青临刚熄了孩子们房里的灯出来,见他一边拿个梭子补网一边生闷气,就陪着他在台阶上坐了。


    “也不妨的,不如放它们一条生路,等着秋天再吃就好了。”


    “你这叫放生路?你这叫养肥再吃!我要连小蟹都捉不回,怎么捉那些老蟹!再说了,余甘子说她想吃面拖蟹,壳薄都不用拆蟹。”辛符很不服气,道:“本来今天晚上一定有的!是小鹑他们在我的水道上拦了几根草绳!我闻着怪呛的,可能是因为这样,螃蟹就不往我的网里爬了。”


    郁青临拿起一小截草绳闻了闻,道:“熏过烟了。”


    “是吧!我就说嘛。”辛符一脚将那破草绳踢开。


    “其实,挂一盏灯就好了。不只螃蟹,鱼虾都会自己钻进来。”郁青临给他出主意。


    辛符先振奋又萎靡,道:“可是他们买不起灯,烧不起灯油,这法子不太公平。”


    郁青临笑了笑,道:“可他们不声不响用熏烟草绳拦路,难道不算诡计?”


    “但草绳谁没有?烟熏谁不会?是我不知道而已,但马灯、灯油他们烧不起,点了灯油来捉螃蟹,灯油不知道有没有螃蟹贵,我还得叫他们笑死。”辛符道。


    郁青临很欣慰地看着辛符,又道:“你明个去街上瞧瞧,有哪些馆子上了蟹黄小笼,那就一定有蟹壳,你去多要些来,放在锅里干焙了捣碎,再加一点螺壳粉和酒糟,比鲜饵还好使。”


    辛符一听这个主意,就知道明天的螃蟹有着落了,疑道:“郁大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怎么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小时候也绞尽脑汁捉虾蟹,就为了多攒点路费、束脩,不想爷爷为了我那样辛劳。”郁青临道。


    辛符晓得他出身贫寒,不解地问:“那你小时候是怎么开的蒙?怎么能考上江宁府官学?”


    “小爷爷就识字,在沙地上写写画画教我的,杨大哥也识字,教了我许多文章典故。”郁青临道。


    “这么说来,他们肯定不是世代的药户,是被发配到药田里做苦役的吧?”辛符长了些年岁,想事情也深了。


    郁青临苦笑了一下,道:“他们好像,是坏人。”


    辛符愣了愣,不敢问了。


    “并不是杀人放火的罪处,而是勒索贡品一类的贪污罪吧。他们并不是主犯,主犯不是死了,就是被流放到辽东的盐场了。他们大抵都是从犯、家眷一类的。”郁青临道。


    “噢。”辛符道:“那这样的人杂役营里也有很多,将军从前有个叫葛衣的手下,替一个杀了富商的游侠遮掩行迹,被发现后被充军了,后来又被将军看中,成了‘影子’。”


    郁青临不用问*然后,他们的然后就是都死了。


    但万幸,辛符的然后是满满一大网的‘六月黄’。


    六月黄其实就是雏蟹,捏在手里的时候就觉得小钳子小蟹腿都怯生生的,没有青背白肚大蟹那么张牙舞爪的,但也不妨碍人喜欢吃它。


    外院大灶上做的是面拖蟹,油锅一沸,腾起满院的鲜香。脆脆的壳,松松的肉,肥肥的膏,吃得每个人都眯起眼,像是在吃一个鲜美的脆壳肉饼。


    正院小灶上的做法要精细一点,郁青临让仆妇用姜片和紫苏铺在笼屉里,再摆上小蟹清蒸。


    蒸蟹挑的都是最肥的蟹,郁青临一只只拿着在灯下照过,蟹盖的边缘都是不透光的,说明蟹肉饱满充盈。


    雏蟹的蟹黄像金沙一样,蟹膏也是软软的,润润的,蟹肉非常嫩,等到九、十月的时候,蟹黄就更绵密甚至硬实些,蟹膏甚至黏唇,蟹肉也更紧实,总之略有不同,但鲜是一样的鲜。


    郁青临看着六月的小蟹,想着九月十月的大蟹要用黄酒来熟醉。


    ‘到时候配了桂花姜茶,也不会太寒性。’郁青临心想着,端着蒸好的螃蟹往正屋去,只见小旗灵巧地跃了进来,朝正屋小跑过去。


    “将军。”小旗一转眼看见回廊上的郁青临了,匆匆道:“郁郎中。”随即又紧着对屋里的南燕雪道:“将军,南四夫人来了。”


    “这个时辰了,她来做什么?”南燕雪问。


    小旗道:“说是想管将军借车马,今日一早出城去。”


    南燕雪更是奇怪,“她何需管我借车马,自家不是有吗?”


    几句交谈间,郁青临已经走到了屋门口,同屋里的南燕雪对了一眼。


    “说是马儿年迈,跑不快,而且想借咱们的大马车,两匹马拉的那辆,求快求稳。”小旗道。


    “求快求稳?你叫她进来说缘故。”南燕雪这个时辰是不见客的,但张小绸的请求一听就是出了什么急事,否则不会急要车马。


    果然就见张小绸进来时是被乳母黄氏搀进来,整张脸都虚白浮肿,未语先泪。


    “轩儿,轩儿在江宁府出事了,仆役匆匆来告,说,说横遭强人凶殴。我急着想出城去,可是,太晚了,城门已经关了。夫君想去衙门求一张夜行帖,但,但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拿不到这帖子,知府说我儿在江宁府,又有仆从看顾,断不会缺医少药的,算不得紧急。”张小绸强作镇定,只是泪珠如雨,止也止不住,“可路上一日,今晚一夜,明朝路上又耗一日,等我见到他时,不知,不知……


    “知府所言也有道理,夜行帖的要求的确苛刻,你先别自己吓自己,他一个学子,是在何处遭了殴打?”南燕雪问。


    “说是在回别院路上的一条偏巷,求财就求财,为何要下如此重手?”张小绸忧心如焚,说到这里更是忍不住恸哭出声。


    “又是劫财?”


    ‘又是劫财?’


    南燕雪在心中如此想的时候,正听郁青临也如是说。


    “实在是流年不利。”黄妈妈在旁悲戚道。


    南燕雪想了想,道:“再过几个时辰天就亮了,我把车马借给你,你们收拾一下直接等在城门口,如今夏日昼长,城门也会早开,东城门的便门大约寅时初就会开了,其实不会耽误多久的。”


    原本是西门开的最早,因为盐贩需得在官府完成盐引核验后直接装船,清晨就能直接发运了,但并不是每天都会核验。


    而将军府因为新辟出来的这个菜市愈发繁华,且为了方便民生,通判大人便提请把东城门的开门时间更提前了两刻钟,方便菜农、屠户运送蔬果鲜肉入城,还有炭商和樵夫因为货物粗笨,也都会提前入市,避免拥堵。


    张小绸擦了擦泪,道:“我倒不知这事。”


    “毕竟不在东边住。”南燕雪想了想,叮嘱道:“若同屠户碰上,瞧见血腥,你不要忌讳,不要多想。孩子出事,能倚仗的只有父母了,定定神。”


    南燕雪真是难得温柔。


    更难得的是,这温柔并不带有居高临下的怜悯。


    郁青临知道她骨子里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雪本来就是软的,落在手心就会化成春水。


    南燕雪知道郁青临在看自己,目光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没有声响的飘过来,可挠到脸上的时候,却很叫人发痒。


    她不看他,余光却难免。


    ‘手里端着那么些螃蟹也不嫌沉。’她瞧了眼边上的伺候茶水的仆妇,仆妇巡了一眼,快步走去对郁青临道:“郁公子,给我吧。”


    南燕雪为了遮掩随意啜了一口杯中饮子,却被惊艳得差点出声,随即敛目肃容,对张小绸道:“喝口吧,酸能安神定心。”


    郁青临把手里的托盘交给仆妇安置,关切道:“夫人不如趁这时候安顿一下家里,多多备上些伤药、补品,有些贵药即便是江宁府里一时间也难找。”


    张小绸心里牵挂着孩子,琼浆玉露喝下去也没有感觉,只不过哭得口渴,不自觉就把一杯喝尽了。


    酸味入肝平郁气也不会见效这么快,到底还是南燕雪的安排和郁青临的主意叫张小绸眼心头稍安,便又急急回去准备了。


    仆妇去备吃蟹的洗手水了,屋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南燕雪又喝了一口饮子,只觉口中酸甜之感极为明亮,简直叫人觉得肺腑通透,寻常冰镇梅汁也消暑,只是梅汁醇厚深沉,没有这一杯来的清新。


    她好奇,又不想搭理郁青临。


    “将军给我的那些书里,有一本叫做《饮膳正要》的,里面提到一味‘梅柠合酿’,就是这盏。除了梅子之外,还用了普州的土柠。是不是很有清新之味?”郁青临见南燕雪不想搭理她,又试探道:“看风物集上说,这土柠在普州常用于合卺礼,因为酸甘相济,犹如阴阳相调。”


    南燕雪瞟了他一眼,道:“别在这招烦。”


    郁青临失落地出去了。


    南燕雪看着他的袍角消失在门边,垂眸看向杯底的旋液,只见残留的汁痕如祥云纹,这一盏若是合卺酒,该是大吉之兆。


    第84章 “今夜过来。”


    南燕雪去江宁的时候走的是军务驰道,冷僻但快行,没些胆量是不敢走的,张小绸和南榕峰这一次去江宁府肯定是走官道,往返肯定要数天,还得在江宁府稳住了南期轩的伤情才能扛得住路上颠簸,所以这都小半月了,只托人给南燕雪递来一句口信,说他们已经平安到了江宁,见到了南期轩,正在求医问药。


    这些时日,南期朗倒是照常来书塾的,只是上课总是走神,踢蹴鞠也不上场,只是在边上看着。


    南期朗毕竟只是个孩子,又不能回泰兴老宅去,南榕峰和张小绸都还瞒着吴卿华。


    虽是这样,张小绸托人带回来的那句口信,倒也没有赖南燕雪看顾南期朗,只把黄妈妈留下了。


    只这一日,午后忽下暴雨,电闪雷鸣如同天裂一般。辛符上完课就把南期朗带回来了,让他跟阿等住外院那个屋。


    阿等有两个屋,一个是跨院里的屋子,同辛符、肥雀住在一处。


    另一个是外院的屋子,秦青回府时,父子俩就住在一块。眼下秦青没回来,这屋里空得很,睡两个小孩绰绰有余。


    “算有分寸。”南燕雪看着屋檐外头瓢泼大雨,道:“还以为会直接往里头带,两个孩子两头牵扯,想是南期轩当真伤得不浅,否则他们夫妻也不会双双留在江宁看顾了。”


    余甘子翻开那本《针灸大全》,但却并不是为了看,这本书她已经能倒背如流,这两日正跟着郁青临上手针灸。


    南燕雪看着余甘子的指尖在书本的墨字间流转,一字字读懂了她的意思,道:“你觉得是蒋家那些资质平庸的子弟不敢再大摇大摆进官学,看着南期轩早一步进去了,心中生怨?”


    余甘子点点头。


    “也有可能,但听闻南期轩的资质不算差,当初经官学除了南榕山的信函做敲门砖之外,也呈递了文章的,似乎并没有太费蒋家的力。”南燕雪想了想,又道:“如果是蒋家做下的,仅仅是出于孩子间的嫉恨?大人实无必要对南期轩这样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损人却不利己。不说南期轩了,就算是南榕峰同蒋家也没什么仇怨,难不成是因为我吗?你爹有这个胆气?”


    余甘子摇了摇头,写了一个‘伥’字。


    蒋盈海是个只配做伥鬼的东西。


    这场雨到了天亮才停,庭院里处处是积水,阿等递给南期朗一双草鞋,让他跟自己一起淌水去厨房吃饭。


    南期朗觉得真新鲜,他从前遇上这样积水的地方,都是下人背着他过的。


    “小盘。”


    圆脸的少女叼着油饼转过脸来,裤脚挽得高高的,她就连小腿都晒成了小麦色。


    “南期朗。”小盘连名带姓的,扫了眼这两人提着裤腿涉水而来的弱鸡样,道:“上次不问我功课上那个喷香的油点子是什么吗?呶,就这油饼,刚出锅呢,你多吃几个,你也太瘦了,在水里都要飘走了。”


    “好,我吃两个。”南期朗看着小盘又把油饼叼回去,他意识到那才只是半个油饼,忙道:“还是吃一个吧。”


    阿等已经跑进灶房里,道:“还有绿豆稀饭呢。”


    绿豆稀饭和油饼都是燕北的早膳,南期朗吃着觉得很陌生,但也很好吃,只不过心里揣着事,嚼完了一个油饼,稀饭没吃完。


    斜对面一个面色如铁似炭,豹头环眼的汉子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手向他擒来。


    南期朗吓得不敢动,只见那汉子伸手端起半碗稀饭一饮而尽,抹抹嘴,大跨步朝外走去。


    “那,那位大叔是不是,是不是嫌我没吃完?”南期朗诚惶诚恐地问。


    “是不好浪费粮食的,”阿等见他害怕,道:“我没吃完的面小旗哥也替我吃过,尽量吃完吧,再吃不完也不会浪费的,有人会收泔水去喂猪的。”


    南期朗点点头,感到一阵鲜明的羞惭。


    门口一暗,伍四六又快步走了回来,道:“小子,有一件事你听了要稳住心神。”


    南期朗惶惶然,只‘啊’了一声。


    伍四六道:“你家的车夫与仆妇昨天冒雨回去守家宅,马儿被雷电所惊,跌进河沟里,都淹死了。”


    南期朗一动不动的,像是没听明白,又问:“你说黄妈妈和恭叔?”


    车夫与仆妇听起来无足轻重,黄妈妈和恭叔则叫人肝肠寸断。


    阿等不知所措,就连钢筋铁骨的伍四六一时间都无言。


    南期朗想跑出去又摔了一跤,跪在地上把油饼和绿豆稀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太浪费了。”他有些浑噩,还说了声‘对不住’。


    官衙来的官员是南榕峰的手下,南榕峰是司户参军,管的是诉讼而非刑狱案件。


    “怎么是你们司户的人?”南燕雪打断行礼的司佐使,径直道。


    “这,这是因为昨夜马被雷惊以致堕河,此乃意外。”司佐使道。


    “昨天若不是我府上的孩童做主将南期朗留下,眼下死的就是三个,他哥哥刚在江宁府遭了害,如果南期朗再出事,你还会觉得是意外吗?”南燕雪问。


    司佐使想了一想,道:“可衙役曾去查验,现场并无什么可疑,死者也无任何外伤。”


    “昨夜那样大的雨,只怕我在州衙外头杀了一个人,剖心挖肝,弃之不顾,今早都会被冲得干干净净。”


    南燕雪厌倦蠢货,神情愈发凛冽。


    “下官这就回去,提请司法参军详查。”司佐使说罢就要离去,只听南燕雪道:“泰兴那头知道没有?”


    司佐使道:“下官还没有给泰兴南府报信,只另遣人去告诉了南家二爷,他好像已经回泰兴报信去了。”


    “是谁去告诉南榕林的?”南燕雪问。


    司佐使点了一个衙役出来,南燕雪问:“你同南榕林说起这事的时候,他什么反应?”


    “昨夜南家的小少爷和仆从都没有回去,今早有仆人已经去找南二爷拿主意了,南二爷以为小少爷也遇险,很是悲痛。”


    “你有说只找到两具尸首吗?”南燕雪问。


    “有。”衙役很肯定地说。


    虽是这样,但南榕林第一时间没有去找南期朗,而是径直回泰兴报信去了。


    南燕雪觉得这举动很耐人寻味,独自坐在厅堂里细细咂摸了一会,忽自言自语道:“吴卿华若听见这个消息,只怕要直接痛死过去。”


    她虽哼笑,却并无一点幸灾乐祸的姿态。


    郁青临走进来时恰听见这一句,南燕雪睇了他一眼,道:“怎么样了?”


    “期朗已经喝过药了,小福陪着他。”郁青临道:“孩子难过又后怕,爹娘又不在身边,一时半刻怕是缓不过来,晚些时候夫子们会来看他,开解一番。”


    南燕雪没有说话,但又没走,郁青临默了一会,试探道:“乔五哥在打铁坊里试剑。”


    “又开始自作聪明了。”南燕雪唇笑眼不笑,“叫乔五来做什么?”


    “一个消息,卖百两金。”郁青临道:“反正吴氏有钱,也欠将军良多。”


    “你少在这自以为是揣摩我的心思,还给我递台阶,你以为你自己很懂我吗?”


    南燕雪起身往外去,忽觉有牵扯,像是被树杈勾住了衣角,她回头一看,就见郁青临揪住了她的衣角。


    南燕雪停了一停,只见郁青临垂着眼,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轻轻道:“阿雪。”


    他不觉得自己想要独占是错,也就无法开口为这个道歉。


    “罢了,少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南燕雪冷了他多时,其实有点想他,道:“今夜过来。”


    郁青临心里的欢喜黯黯的,又听见她在外吩咐道:“叫乔五去南家报个信。”


    郁青临很清楚,南燕雪并不是因为他才这样做的,她想做什么自会去做,有没有他都一样。


    乔五是次日一早才回来的,马背上还多了一个金书。


    金书是来看顾南期朗的,一回生二回熟,为求南燕雪的庇护,吴卿华很上道地送来了满满一匣子的契书。


    “原本就是三爷那一份,眼下二少爷下了狱,老夫人看不上他做三房的嗣子,这些都是将军您的。”


    南燕雪翻了翻,大多是田契,还有泰兴县上的几间铺面。


    “三爷从前还有几笔款子存在金银铺里,”金书奉上银票,“将军取了现钱也好,打些金银器也好。”


    南燕雪用指尖将这些纸都拨开,道:“这买卖看起来合算,到底还是她挣了。”


    “老夫人她如今年岁大了……


    金书就见南燕雪微一抬眼,赶紧闭口。


    南榕惠的东西,南燕雪即便没有强求过,也是她该得的,只不过……


    “这平江府的织造坊也是我爹的?”南燕雪问。


    “这是老夫人的嫁妆。”金书点到即止,见南燕雪看向自己,她才小心翼翼道:“这几日家宅里不安生,明里暗里都盯着老夫人的妆奁,老夫人心思灰败,想趁眼下头脑还清明,把这些事都安排好。将军在平江府有田产,有人手,这织造坊从前还接市舶司的买卖呢,将军是官面上的人,一定更能得心应手。”


    南燕雪并不想掺和南家太多的事,南期朗这次都是辛符做主救下的。毕竟是日日在书塾念书,孩子们间有了情意,撇不下了。


    但细究起源头来,南燕雪还是着了吴卿华的算,再多的钱财又怎么抵得过一条人命呢?


    还有那间三湖鲜小酒楼后头那刚修好的宅子,是吴卿华买给南榕峰的,让南期朗来念书这点事她还懒得管,但故意把宅子置在将军府旁边,如今又送上了一间为她量身定夺的织造坊,吴卿华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这么上赶着,”南燕雪摇了摇头,道:“是她老了,力有不逮,还是说轮到人家还手的时候了?”


    第85章 “将军先我一步登仙,然后又径直睡着了,怎么会是我累?”


    吴卿华给的那些钱财对于南燕雪而已只是锦上添花,所以并没有怎么打动她。


    有没有这些钱财,将军府的夜色都是一样美。


    入夜后,府里有热闹的地方,也有幽静之处,巡夜的人兜兜转转一周,既能听见骆女使同余甘子合奏,也瞧见外院的弟兄们在月下比试。


    因为药材的不同,小福、小吉他们碾药磨药的声音听起来是各种各样的,有时候韧韧的,有时脆脆的,伍四六时常会赶工,打铁和拉风箱的声音听惯了,其实挺叫人觉得心安。


    今夜,热闹都汇在前院的空地。南燕雪没想到小盘的招式竟然进益的这样快,给她喂了好几招,她应对得都很漂亮。


    辛符天分比小盘高,南燕雪给他喂招时,他都用本能在打,而小盘则不然,她用的是脑子,非常聪明的打法。


    她跟辛符两人的打斗也很好看,看得大孩子们全都技痒难耐,一个两个蹦进空地里舞起招式来。


    院里的小孩天分各有不同,大人们看到了能继承自己衣钵的苗子,不必行什么拜师礼,平日里就跟着练。


    辛符和小盘算是集百家之长,九妹身轻如燕,今年开始跟着小旗练轻功,肥雀力气奇大,舞的那把长锤是伍四六亲手给他打的。


    至于小铃铛,郁青临想吃那树上的果子了,就把他提溜过去,别说用弓了,只消一根牛筋抻在两指间,指哪打哪。


    想到这,南燕雪忽然坐起身,想起自己今夜同郁青临有约。


    她站起身,示意众人自己先回去了。


    喝彩声在她身后一浪高过一浪,叫南燕雪想起郁青临在义庄说的那番话。


    “江山代有才人出,将军不必忧虑。”


    她走在回正院的路上,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正院里廊下值夜的仆妇守着灯笼,南燕雪瞧见内室的小窗透出一点晚霞似的光,问:“郁公子来多久了?”


    “一个多时辰了。”仆妇给她打水洗漱后又退下。


    南燕雪走进内室,就见妆案上摆了一双绢纱灯笼,满室朱色像是要融掉这个夜。


    屋里的冰鉴已经融掉了一些,南燕雪伸手撩动冰水,碎冰里头打着转,声色清凉。


    郁青临的外袍服帖得垂在衣桁,布鞋齐齐整整摆在脚踏上。


    南燕雪走到妆案前一边看灯笼一边褪衣,绢纱灯笼上用红线还绣了些吉祥纹饰,所以透出来的光芒有种像浪一样的起伏感。


    袍子倏忽落在地上,南燕雪懒得拾取,妆案的镜面上映出连绵起伏的柔软山峦。


    她倾身伸指勾住妆案上小屉的金扣,轻轻抽拉一声,就见薄粉绸袋躺了满匣子,丝绸是无骨的,但被蜂蜡支起了鼓鼓的形状。


    南燕雪抓了一把,赤足朝那红床走过去。


    夏夜的床帐总是撩着半边,松松挂在铜钩上,南燕雪走到床边,就见那帐里睡着一个美人。


    郁青临的身子是平躺的,只脑袋微微侧向帐外,指尖抵在额角,应该是等她等不住,一不小心睡着的。


    帐子里荡着一股格外惑人的薄荷香,若不是那红糜的光芒沁了进来,眼下这人看着该是洁净似月,不染凡尘的。


    这冰鉴再怎么化,落了帐子总还嫌闷,南燕雪索性把另外半边帐子也挽了起来,看着床上的人袒露在他亲手所糊的红糜之色中,再也不是什么薄荷冰,而是软香玉了。


    南燕雪俯身亲他,郁青临这时候睡得最沉,唇瓣安静又温软,并不会回吻,只撬开唇齿的时候听他含糊不清地唤她,“阿雪。”


    这人的唇和他的心一样软。


    模糊间,南燕雪想起自己好些年前去过的一场夜宴,那席上声色犬马,丝竹柔艳,酒气迷醉,而南燕雪唯一取用的,只是琉璃金杯盏里一枚衔着绿叶的荔枝。


    郁青临尝起来就同那荔枝肉一样,刚触到的时候觉得水润薄凉,只消唇齿轻压时,汁水迸溅,他被南燕雪吮成了一颗甜熟的果子,滋味荡漾得不得了。


    郁青临半梦半醒的,喘息和低吟都被南燕雪咽了,他想抱住她,可手腕却被压在两侧,无法动作。


    红灯笼在快意的泪水里模糊成一双朱红的目,含笑注视着这有些不同的夜戏。


    南燕雪舒服得栽进郁青临怀里睡着了,郁青临他伸手拂开南燕雪腮上湿透的发丝,忍不住抚摸她的脸。


    这样独拥她的好光景,也不知能有多久?


    他睡不着,他清醒得不得了,就这么一直看着南燕雪,直到她短睡了一觉,倏忽睁开眼。


    “怎么醒了?”郁青临忙道:“睡不安稳吗?”


    “没做梦。”南燕雪身子里甚至还有微麻的余韵,她抻了抻身子,趴着托腮看他,眼底有浅浅笑意。


    郁青临感到脚边底有风灌进来,南燕雪翘起了脚,挺惬意地晃了晃,“被你这么一直盯着,还睡了这么久都算睡懵了,睡不着?”


    南燕雪摸了摸他的脸,刀茧蹭着他,竟然酥酥的。


    “起先不是睡够了吗?”郁青临合上眼,像是整个人都躺进她掌心里,真叫人想要死在这。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倦。


    “累着了?”南燕雪的眼睛弯了起来,又道:“怎么瞧着有点萎靡?”


    郁青临轻笑,道:“将军先我一步登仙,然后又径直睡着了,怎么会是我累?”


    南燕雪从不会因为这种调笑而羞恼,只是不由分说地揉了他几把,反正这一床的污糟都得换洗。


    郁青临在一片濡湿里睁开眼,蹭过来想要亲她。


    南燕雪故意不叫他如愿,坐起身道:“饿不饿?”


    郁青临还在失落,问:“将军饿了?想吃什么?”


    “听乔八说菜市的鱼肉馄饨很好吃,既是宵夜也是早点,”南燕雪又跨在郁青临身上,一把撩开帘子,探身见外头夜色昏昏,道:“现在吃去。”


    郁青临挨不住她的蹭,伸手掐握住她的大腿,哑声道:“将军还是赶宵夜的趟,还是赶早膳的趟?”


    南燕雪下床取袍,挑眉道:“怎么贪成这样了?这几日茹素苦着你了?没有自渎吗?”


    郁青临被南燕雪冷待的这几天可太难熬了,白天尚且能有些杂事分散精神,时不时还能见到她,入夜后患得患失,叫人辗转反侧。


    他抬臂遮住眸子,才摇了摇头。


    南燕雪有些满意,一边穿袍一边走过来,俯身给了他一吻,抓下他捂着眼的胳膊,道:“往后禁你自渎,否则叫我受用什么?”


    郁青临‘嗯’了一声,一双含情眼还真叫南燕雪有些招教不住,手上束袍带的动作都滞了。


    ‘竭泽而渔可不好,得是年年有余。’


    南燕雪站起身,瞧着冰鉴里所剩无几的冰块,道:“今晚上换个大冰鉴来,这冰是不是不够老?化得这样快。”


    到底是情热难抵。


    菜市寅时初刻就开了,将军府会轮流派人去巡场。


    南燕雪自己也巡过一夜,郁青临倒是头一次在这个时辰来菜市。


    站在入口,这菜市看起来还很黯淡,模模糊糊像一条夜河,偶有几个摊位冒着一团模糊的光,像是率先醒来的山精木魅。


    不过走近了看,他们只是这人世间认真过活的男男女女而已。


    菜市里的吃食最是鲜灵,鱼肉馅在案板上一下下摔打出胶来,馄饨皮都是切出来的。


    小馄饨的皮子轻盈薄巧,但这家的馄饨是大馄饨,个头赛得过饺子,所以那天乔八提及是,说的其实是‘鱼饺’,馄饨皮子还揉入了鱼糜鱼皮,看起来有点斑斑点点的杂色,嚼起来非常有韧劲。


    馄饨馅虽只有鱼肉,但依着时令却是不同的鱼肉,春日里用的是鳜鱼,眼下则是青鱼。


    “等天气凉了,您可别忘了来吃鳗鱼馄饨,口味更胶黏油香!”渔娘子笑盈盈道。


    鱼肉馄饨跟猪肉比较要更细滑柔软,汤底是鱼骨汤底,非常醇厚鲜美,腥气几乎没有,只是摊子上本钱薄,除了葱花以外,再用不起其他点缀。


    “冬夜里若要来吃鳗鱼馄饨,可得记得带一点胡椒。”南燕雪忽然说。


    郁青临抬眸看她,微微张着唇,鼻尖和嘴唇都被热汤润红了,叫南燕雪想起他仰在床上,不住呵气抬腰的**样子。


    她翘了翘唇角,搁下汤勺,从郁青临袖子里掏帕子擦嘴,问:“怎么了?”


    此时,天地间亮起蓝透的光,城门大概已经开了,越来越多的摊贩往菜市涌来,周遭的声音渐渐喧闹起来,不知怎的么,却叫郁青临心里安宁下来,道:“鳗鱼馄饨之前,将军先同我吃煮栗、芋艿,冷切羊糕。”


    南燕雪笑了声,道:“好。”


    她简直无一处不舒坦,一路逛回去再同郁青临睡个回笼觉,一辈子能有多少的好日子似今日般恬淡慵懒?


    这个时辰,将军门空寂无人,零零落落散着七八只鸟雀。


    一只长尾的画眉从南燕雪发顶掠过去,叫声清脆曼妙,叫人闻之喜悦。


    “郁青临。”南燕雪心里生出一念来,没怎么多想就开口唤道。


    “嗯。”郁青临望向她,只听她道:“挑个日子,你我……


    什么日子需要挑拣?


    开业开市?乔迁新居?祈福祭祀,还是游子远行?


    那还有什么日子,会让南燕雪说出‘你我’二字,需要他和南燕雪一并出席?


    那只有,男女婚嫁。


    郁青临的血液都在往心里涌,可南燕雪没有再说下去,她轻描淡写地移开了目光。


    一辆大马车从东门方向驶了过来,惊得原本近在咫尺,甚至唾手可得的鸟雀纷纷起飞,那振翅扑风的声响简直要叫郁青临窒息。


    第86章 “太史局的黄历你不信,非要自己择吉?”


    “是张氏带儿子回来了?”


    南燕雪正要朝马车走过去,腕子却被郁青临紧紧攥住。


    “将军先把话说完,你我如何?”


    话被晾了一晾,再捡起来彷佛就有点说不出口。


    夏日天亮得太早太快,这个时辰已经天光大盛,周围都亮堂堂的,不比在夜色笼罩下,在帷帐中那样私隐,什么样的淫词艳语,海誓山盟都能说得出口。


    “没什么。”南燕雪想先搁一搁,郁青临却罕见地不识时务起来,握着她的腕子不肯松手。


    “松开!”南燕雪冷声道。


    郁青临惘然道:“将军方才是不是要说挑个日子,你我成婚?为何须臾间就不肯许我了?”


    “怎么?没名没分的,委屈你了?”南燕雪心里有个很古怪又迷信的念头,只是说不出口。


    郁青临不肯松手,垂眸道:“不委屈。”


    南燕雪不喜他同自己斗气,可见他红了眼圈又难免怜爱,只一把将他扯到近前来,咬牙道:“那就在府里小办一场,户籍上依着入赘的形制来办,你依不依?”


    “依,依,依!”郁青临大悲大喜,心境简直比跳崖还要跌宕起伏,但他也很不解,“将军应该知道我的,我怎么会在意场面上的事?户籍上都落定了,也能在家人面前过礼,我又怎会强求大操大办?”


    “依就行了,啰嗦什么?”南燕雪将他推开,往车前走去。


    将军那么大一辆马车,掀开来看却觉得也不够宽敞,因为南期轩是躺在里头的,张小绸和南榕峰都小心翼翼在边角坐了。


    城门的差役想要赏钱,忙不迭就把黄妈妈和恭叔殒命的事情给说了,张小绸的眼睛又红又干,眼泪已经枯竭了。


    而南期轩脸颊上有一道还没完全脱落的伤痂,左腿上被杉木皮护着,又一圈圈裹着布。


    他的腿也断掉了。


    南榕峰胡子拉碴的,朝南燕雪拱了拱手,又抬手轻轻拍张小绸的背。


    张小绸回身握住他的手,艰难道:“将军救命之恩,来日一定结草衔环以报,眼下方便吗?我想见见朗儿,他,他一定怕极了。”


    南燕雪点点头,张小绸和南榕峰下了马车,既是去接南期朗出来,也方便郁青临上车替不好动弹的南期轩把脉。


    “郁夫子。”南期轩看着车顶,开口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问。”


    南期轩就问:“你那时候不能读书了,没了科举前程,也不知未来会有转机,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南燕雪微微侧眸,本以为会听到一番激励之语,但郁青临只是平静道:“初一段日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但后来想着,人生短短数十年,贩夫走卒也罢,天潢贵胄也罢,都只有这么点岁月,挣扎起来走完就算了。”


    “人生在世到底是图什么呢?”南期轩年纪轻轻,突逢此劫,锐气尽消,只留下满腹怨气。


    “图的,也许只是某种你自己也想不到的可能,”郁青临看了南燕雪一眼,见她背着身在清风里站立,又对南期轩道:“你可能觉得我眼下重又考中了廪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读书和科举,其实并非一条路,而且很多大家一辈子不曾出仕,却也闻名天下。”


    南期轩苦笑道:“我可没有那般有才。”


    “那挣扎着做个末流小官也没意思。”南燕雪直白道:“若是喜欢当官的,你可倒霉了,若是喜欢读书的,照旧读你的书。”


    “将军说的真轻松。”南期轩道。


    南燕雪耸肩一笑,道:“我谈你的事,自然轻松。我若惨兮兮躺在那,你来说几句空话定然也轻松的,不过得站着说,你这直挺挺躺这么久了,腰疼吧?”


    论起来也是姐弟头回见面,南期轩年华正好却被毁容瘸腿,南燕雪还挤兑起来了。


    南期轩苦笑了一声,神情空空的。


    郁青临只能盼着他别丧真离性,早些想开。


    泰州如今有两个南府,一是东城南府,也就是将军府,二是泰兴南府。


    泰兴南府在泰州根基深,但落寞之势不可遏,东城南府则蒸蒸日上。


    衙门里查黄妈妈惊马落水的案子没有多少头绪,南榕峰回了衙门复职才知道若不是*南燕雪的授意,这案子甚至都不会开始查。


    他寻了一日登门想专门同南燕雪致谢,南燕雪没有见他,他也没有多话,留下了几样谢礼就走了。


    南燕雪倒不是没功夫见他,只是不想掺和南家的事,她宁愿在家看着郁青临花样百出地占卜择吉,也懒得听一句南家的消息。


    “太史局的黄历你不信,非要自己择吉?”


    南燕雪看着郁青临‘多罗多罗’摇晃龟甲的样子,简直像个清心寡欲的小道士,更别提他还郑重其事的斋戒了三日,以求心诚。


    “我没有不信,只是多番印证更稳妥些。”郁青临道。


    “你昨夜还观星呢。”南燕雪觉得这小药郎真是奇妙,杂七杂八什么都会,“占卜择吉是跟义庄老师傅学的,既是守庄人,这一套东西自然得懂。但你这观星是同谁学的,竟还学得很精。”


    “将军不是也会吗?”郁青临将落在案上的铜钱一枚枚排开,道。


    “那是高老将军教我的,在大漠里自然要会看星相,否则同盲眼进了密林有什么区别?”南燕雪撩拨他的发丝。


    “将军还记得我从前提及的那个野道吗?就是小时候,他闲来无事教我的。”郁青临终于肯提笔在黄历上圈了一个日子出来,抬首看身侧南燕雪,笑道:“十月初六癸丑日,婚嫁吉祥,而且出门在外的叔伯兄弟也都归家了。”


    “好。南燕雪拽过他的腰带走出书房,又穿过横厅,走进内厅,径直走进内室里去了。


    郁青临斋戒三日,南燕雪自然也素了三日。郁青临失笑,自背后抱住她,埋在她脖颈间深深嗅闻。


    他如今单手就能解掉腰带上的玉扣,那袍子一荡开,掉在地上的声音像落下一捧沙。


    “将军。”仆妇的声音自厅外传来时,郁青临口里正含着一粒相思豆,舌尖轻拨时只听仆妇又道:“泰兴南府来人请您回去一趟,说是南家要分家了,您得在场。”


    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外院守卫就打发了。


    郁青临直起身,撩去被含吃在舌尖的一丝头发,口角还沾着涎水,却是肃声道:“让人等着!”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南家来人有两个,一个是南家的管事,还有一个仆妇。


    那仆妇瞧着眼生,主家在孝期,她也没有过多打扮,但看衣料是不同的,想是魏氏身边得脸的人。


    “大房如今是魏氏当家了?”南燕雪道。


    “将军哪里的话,老爷的身子渐好,家中大事自然还是老爷、少爷做主,少夫人她也只是临危受命,给一些琐事拿拿主意罢了。”仆妇一副很替魏氏委屈的样子,“夫人在京中就已听过将军您的大名,到了泰兴之后碍于守孝,不好来拜会您,其实心里对您早就仰慕有加。”


    南燕雪懒得听这些虚话,道:“这分家,又不关我的事。”


    “怎么会不关您的事呢?”仆妇忙道:“将军可是三房独女。”


    南家其他人想不想南燕雪去,她不知道,但奇怪的是,魏氏居然很想她去。


    那仆妇又恭敬道:“将军一定要来做个见证。”


    原来让她回去只是去做个见证而已,财产又轮不上她这个女儿,南燕雪听着真是不痛快。


    南榕惠那一份已经在她这里,南燕雪还真想看看他们那些人知道这件事的样子。


    “分家不是小事,文书写好了?大房的舅父请来了?二房是庶出,那么南榕峰的舅父呢?平南侯府距泰州有些路途,来人难道已经在路上了?还需得几个姻亲见证,可请魏家舅父,请张家兄弟来了?”见仆妇支支吾吾,南燕雪不客气地道:“魏氏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这些都没梳理明白,我就算明日去,也是去听他们吵吵嚷嚷,抢鸡抢狗的。”


    仆妇上前一步,被南燕雪一盯又埋下了头。


    “分家的事的确急不来,但有些姻亲离得远了,也不必劳烦他们,咱们几房人和和气气说定了,去衙门易了籍就是了。将军是自家人,有些冠冕堂皇的话我也不说了,旁人大族分家,多是因为产业浩繁,一人难理,咱们这要闹分家,由头却是长辈偏私,以致晚辈不平。”仆妇道:“而且将军也知道,近日府里多事,少夫人盼着能请将军回家,让您身上的凶兵之气能镇一镇宅,好叫那些魑魅魍魉都各归各位。”


    这仆妇话里有话,而且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南燕雪不想接茬,只道:“等真一条一条写明了,开了祠堂那日再说,什么芝麻绿豆的事,少来碍我的眼。”


    她可是要成婚摆酒的人了,何必去南家寻晦气。


    宴席虽不请外客,但自家人要热闹,最好吃上三天三夜。


    翠姑和小芦已经知道那个良辰吉日了,在厅外踮着脚直等着南家来的人走,那仆妇出去的时候,两人是笑着跑进来的。


    仆妇瞧了一眼,掩鼻暗道:‘姑娘还盼着能从这头借力呢!依我看,歹竹又怎么能出好笋?老的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破鞋烂桃!小的也不遑多让!这将军府是女人当家,真是一团污糟,满府的腥臭!搅得风言风语不知羞!比那菜市口烫鸭拔毛的热锅子都要骚!’


    仆妇撇着嘴角露出一副嫌恶相,没料到前头不声不响冒出来一个小姑娘,漂亮是真漂亮,京中都没几个能与之相较的。


    “您,您就是咱家的姑娘吧。”


    仆妇凭着这份美貌认出了余甘子,可余甘子却半分好脸色都没有给她,让人直接把这仆妇给提溜了出去。


    第87章 “将军饶饶我。”


    十月初六,天晴好。


    本以为招赘要比娶媳简单,一问起来竟也有许多说法。


    衙门里要更改户籍、留存婚书以明证,仪式上就算省却了祭祖、拜堂之类的过程,总也要下聘、迎婿。


    南燕雪拨了一半的药田归在郁青临名下做他的私产,另有布帛首饰,还有那些成百上千本书。


    南燕雪把所有的书都给了郁青临,虽说本来也是给他的,但却没有一册一册写明。


    郁青临虽是入赘,但却因此而薄有资产起来。


    这样的家当,哪怕人心浮动,有了变故,郁青临也不会再似从前那般落拓,连个容身之处都置办不下。


    成亲的婚服是女红男绿,南燕雪一直觉得那种油绿太过艳丽,失了绿色的清新之美,但没想到穿在郁青临身上时,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如画。


    南燕雪的红衣是翠姑替她穿上的,翠姑原本一直在说说笑笑的,可这衣裳换好了,她揽着南燕雪的腰身转了一圈,忽然背到她身后拭泪去了。


    穿红衣的南燕雪叫人熟悉又陌生,她十七八岁那会子,在军中的常服大多是红色的,她的衣服都是翠姑给做的,只是后来,红衣染血会变黑,那黑洗不掉,衣服就废了,衣服的颜色越做越深,最后就多是黑灰色,没法子。


    范秦同南燕雪先有主仆之别,后来又有了上下之别,但翠姑和范秦的确在心里的的确确是将南燕雪看做自己最有出息的长女。


    那天给郁青临送礼单和婚书时,郁青临敬了他们两人一杯茶,一切从简,但也不怠慢。


    “怎么哭了?”南燕雪要用袖子给翠姑擦眼泪,翠姑连忙避开,从袖洞中抽出帕子来拭泪,笑道:“到底是婚服,哪里能用来给我擦眼泪,不吉利。”


    “虚礼而已,去江宁过了户籍到我名下才是正理。”南燕雪道。


    “是这样说,但礼数毕竟是礼数,虽没请外客,但是街坊喜饼总是要发的,还有人家得了消息送来贺礼,因咱们没有设宴,所以阿临都备了礼物送回去。”翠姑道:“这婚事让他很欢喜呢,将军也少欺负他些,他满心满眼都是你。”


    “不然我招他做什么?”南燕雪道。


    “这下有人长长久久陪着你了。”翠姑抚着她衣襟上的刺绣,轻声道。


    南燕雪见她竟有嫁女的伤怀之感,不由道:“成不成婚他都得长长久久陪着我,你们不也一样,那宅子也舍出去办书塾了,还想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翠姑道:“一辈子在这里。”


    将军府会是他们最后的一个家。


    十月初,秋末冬至,什么好吃的都有。


    末一波野茭白,末一瓮熟醉蟹,末一碗桂花鸡头米都赶得上,还有新下的什锦酱菜,新烧起的鱼羊鲜,新腌的红油咸鸭蛋。


    东湖十月的白鱼鲜美,每桌上都有长长一条,老酒一蒸,细嫩如豆腐般。


    鱼是泰州做法,羊肉就得是燕北的做法了。大锅羊肉炖得酥烂飘香,配油饼的,下面片的,煮粉条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小铃铛今日穿得喜气洋洋,蹲在凳上学龙三往羊汤里掰馍,馍比油饼结实,又没馓子那么酥脆,可以在羊汤里慢慢漾。


    龙三吃得很饱了,但就是贪嘴,趁着汤汁渗进馍馍的功夫,他把肚里的食消掉一点,等鲜汤都浸足了,埋头就是稀里哗啦一顿吃,小铃铛似模似样学着吃,吃得浑身冒汗,只嫌自己肚子小。


    至于新人,他们早就逃掉了。


    “撒帐吧。”原本是没有这一道仪式的,郁青临自己准备了许多东西,捧着递给南燕雪。


    喜盘里没有枣子、桂圆、花生、莲子,一粒都没有,有的是朱红的金银果、五色的丝线,还有许多药材,南燕雪抓了一把在手心,嗅了嗅,往红帐里抛去。


    枸杞、首乌、茯苓、鹿茸、朱砂,求的是红喜、长寿、福气、吉禄、镇邪。


    “你还挺贪心的。”南燕雪道。


    药碎切得细细的,并不膈人,满帐子的药香,小匣子藏在床尾,南燕雪碰到了,用脚尖拨开一看,就见是满满当当好些个新制的避子衣。


    “趁着我出门那几日,你就躲在房里偷摸做这些?”南燕雪道。


    郁青临被她笑得不好意思,把脸埋在她脖颈里蹭磨,道:“公主所赠的都用完了,自然要做新的,我知道阿雪更喜欢不用,还是等后头几次我再用,免得持不住。”


    南燕雪轻笑一声,道:“也别系得太紧。”


    “阿雪帮我,手轻些。”郁青临觉得她今夜懒懒的,乖乖的,指头都倦倦的,轻轻搭在他肩头,时不时点拨几下,像是在弹琵琶。


    她并不困,只是酒劲上来了有些发醉,所以软软的,就连声音也像是刚从酒里捞出来的一块绸缎,软得没了筋骨,湿漉漉淌着水。


    红烛烧了一夜,帐子里又朦胧又明亮,像是雾里透光。


    南燕雪偶尔才睁开眼瞧他,眼神勾魂摄魄,大多时候,她如在梦中,对一切都很坦白。


    郁青临看见她的所有,尝到她的全部,到最后甚至连眼泪都吃到了。


    南燕雪罕见地有几分脆弱,她的眼皮在发颤,泪水一丝一丝地渗出来,郁青临追着从她眼角滑落的泪珠,吻到她耳畔,呢喃道:“阿雪,你我一辈子在一处,红烛为媒,天地为鉴。”


    她却似忽然惊醒,一把捂住他的唇。


    郁青临困惑地看向她,他得到这一场婚礼,得到了许多祝福,当然不会再那样的患得患失,怀疑南燕雪的心意。


    可他居然看见南燕雪目露惶然,原本的快意失神变成了一种无助和惊惧,她的眼泪蓄在鼻梁上,像一个清浅透明,却又无穷无尽的小池子。


    郁青临怔了怔,随即缓缓凑过去,碰了碰她的唇,将话说得很轻很轻,一字一句吐进她心里。


    “我是小人物,比一粒尘埃还小,老天爷哪里看得见我?只有阿雪看见我了,是不是?所以我一定能陪着你,悄悄的,安安宁宁过一生。”


    这世间很大,将军府很小;将军府很大,这床帐很小;这床帐很大,而郁青临的怀抱很小。


    郁青临的怀抱很大,南燕雪在他臂弯里睡着,显得很小,小到不会再次被厄运发觉。


    婚宴有三天,洞房花烛也有三夜。


    南燕雪终于好忙正事去了,而郁青临更忙,白天有正事,晚上熬蜂蜡,缝兜子。


    蜂蜡是有股子甜味的,烧起来没有丝毫黑烟,便是拿来添了花露做面脂也很好。


    不过,南燕雪坚决不肯用这蜂蜡面脂,这跟把那什么涂脸上有甚区别?


    本想要赶在年前将郁青临的户籍转到南燕雪名下的,但他的户籍落在了江宁府,所以还得去上一趟。


    岂料一去,更有许多麻烦说辞。


    因郁青临是单丁,原本是不可以入赘的,但他又是孤儿出身,本就没有什么承嗣香火的说法,因此这一项上,只要郁青临答应,还是可以的。


    但郁青临先前考中了禀生,依律也是不可以入赘的,否则会被剥夺功名,不过南燕雪有三品官身,类比公侯贵女招婿,所以此事上可以容情处理,要向礼部先奏请。


    “居然这样麻烦,娶男人怎么就比娶女人麻烦这么多?你这小秀才真是身骄肉贵,衙门说辞一套一套,如今竟还要拿礼部的公文去,要不是我还有点本钱,竟是娶不起了。”


    南燕雪一收笔,有些戏谑不满地看向在边上研墨的郁青临。


    郁青临没什么得意的,反而有点担心地问:“那年前是不是办不好了?”


    “是吧,冬月礼部事忙,他们又一贯拖沓的,批文到手总得要开春了。”


    南燕雪说着就见郁青临搁下墨块,垂眸将砚台盖好。


    “耽搁几月又不会怎样,喜饼都发了几十筐,谁还不认你了?”


    南燕雪扯扯他的袖口,郁青临只强笑了一下。


    “那我给清吏司的外郎写封信,请他敦促一番。”


    闻言,郁青临面上松快不少,又把砚台盖掀开。


    “现在就写?”


    “将军还想什么时候写?”


    郁青临竟还反问,见南燕雪故意揉腕子,他不见心疼之色,反而道:“将军练剑、练刀、拉弓、骑马都不会手疼,一支小小的笔,重若千钧?”


    南燕雪气道:“好啊,过了门就爬我头上来了。”


    “将军饶饶我。”郁青临拿起她的笔在墨里舔了舔,双手举着奉到她眼前。


    南燕雪耗了他一会才接过来,佯装抱怨道:“真是催户部发军饷都没这么殷切过。”


    郁青临笑得心满意足,坐回摇椅上看医书,间或一抬首,能看见南燕雪专心致志写信的样子。


    孩童在院里欢闹,笑声新嫩,忽然就听他们异口同声叫道:“下雪啦!下雪啦!”


    郁青临将小窗支起一横,冰凉的寒风带着点点雪花钻了进来。


    小芦正穿过庭中,一把抓住九妹,招手唤来一个仆妇,道:“给她添个围脖去,起风了。”


    然后她又快步朝正屋走来,郁青临放下窗户时小芦已在门外。


    “将军,南四夫人来了。”


    南燕雪刚把手写熟,头也不抬地说:“你去见见,我把信写完。”


    “好。”郁青临的声音都能听出笑来,起身去偏厅里见张小绸。


    张小绸这些时日一直在照顾孩子,瘦了许多,她是想见南燕雪的,见来人是郁青临,倒也没有很失望,笑道:“还未给郁公子道喜呢。”


    “贺礼都已经收了,怎么不是道喜?”郁青临道:“期轩好些了吗?”


    “好些了,已经能走几步了。”张小绸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就是,不能跑跳,平平走路一时半会看不出异样,其他郎中都夸所用的膏药很好,这事我还要多谢郁公子。至于面上的疤,轩儿倒想开了,他说还添了几分男儿气概。”


    “夫人不要客气,这只是医者本分。”


    郁青临也不好同张小绸多谈什么,黄妈妈和恭叔的案子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问起来也惹人伤心。


    眼瞧着就是年关,将军府外的这条长街瞧着实在热闹,大家都说东城眼瞧着要比西城好起来了,便是地价都高了小一成。


    张小绸进门时,瞧见将军府里办过喜事的红绸都还没摘,还没进这院里,就听见满院的欢乐。


    她其实知道自己一开口就晦气,一露面就坏人兴致,可这事她总要来找南燕雪说道说道。


    除了南燕雪,她实在翻不出其他人可说。


    “将军,”南燕雪一来,张小绸登时站了起来,泣声道:“将军,将军啊。”


    第88章 “我可不是上赶着来喝药汤子的。”


    “人心,人心竟坏到如此地步。”张小绸气得几乎发抖,“将军可知大房为了多分家产,都编造出什么恶毒的话来?他们竟说,竟说夫君不是南家的血脉,连着轩儿、朗儿都被一棍子打成了野种,多好的算计!?他们还说给我们留了脸面,所以才不请姻亲不请保正来主持分家,因为若是闹开来了,不但南家没脸,夫君连官身都没了!所以就用这种无稽之谈,逼得我们这一房要光秃秃地分出去了。”


    偏厅已经关了门,郁青临带着孩子们做功课去了,学堂虽休沐,但每日还得练两张字,练完了字再练武,先静后动。


    南燕雪看着张小绸悲愤交加的样子,心头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不动声色地道:“他们这个说法是打哪来的?”


    “小郑郎中说的,老郑郎中死前吐了口血,他非说是娘下毒灭口!”张小绸是一点都不信的,脸都说红了,“将军听着可不可笑?几十年了,他好端端活到这把年岁了,娘忽然要灭他的口?是发癔症不成?我看就是被大房那些人收买的,南榕林也不是什么好鸟!窝在一边不说话,装着不好得罪两边的样子,可偶尔刺一句,句句往娘的心窝上凿,亏得娘暗地里其实留了一份给他的,还想着他是从前旧仆的血脉。”


    “既有了这样的说法,那可有质疑我爹的身世?”南燕雪问。


    张小绸摇了摇头,道:“他们不敢,三哥死后还封了将军呢。且还有您,您这样体面,他们哪里敢说什么?而且……


    张小绸难以启齿,又起身到窗边瞧了瞧,地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积雪,仆妇离得两三丈远。


    “而且娘怀上三哥那会子,爹娘尚在新婚,那,那浮云观也还只是个破败小观。”


    张小绸就见南燕雪一抬眸,眸中那种讶异与洞悉简直叫她如芒在背。


    “他们胡言的!悟天道长那样超脱世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南燕雪想起那回她去浮云观里索要沈家信物,提及张小绸有孕时,妖道眼底那种下意识的警惕,如今想来真是突兀,但若南榕峰是他的血脉,又很顺理成章。


    南燕雪一开口,却并不追问吴卿华的奸夫,只是说:“南榕林与我爹是同岁。”


    “同年同月的,只是一个月初,一个月末。”张小绸倒是记得清楚。


    ‘吴卿华是被设计嫁到南家来的,对这门婚事必定恨之入骨,她是不愿同房才舍了个心腹婢女出去,却只保了一个月?’南燕雪思忖着,‘我这个祖父,倒也活该戴绿帽,做乌龟王八蛋。’


    “分家时,妇人奁产不得分,你、吴氏的奁产都是私产,那两房人若是着意要用这个说法侵占家产,你们大可动些手脚。”南燕雪道。


    张小绸被南燕雪镇定的口吻弄得有些迷惑,“将军,您,您怎么只说这个呀?”


    “这个法子不好吗?你嫁进来时的奁产单子应该只有南榕峰和吴氏看过吧,增改一些很难吗?”南燕雪平静问。


    “这法子,这法子是,是好,”张小绸简直说不出口,“可如今要紧的是夫君的名声啊。”


    “你觉得名声要紧,其实大房也要脸,更要钱,所以他们也不希望这种说法传出去,只是拿来威胁的筹码。”南燕雪想起魏氏遣来的那个妇人,嗤道:“再说不还有林氏先头的案子在吗?我想吴氏若被逼急了,大概会说林氏才是那个胆敢在道观私通的人吧?一个不慎,南榕山头戴绿帽,南期诚成了野种,魏氏心气高,决计不肯。让南榕峰守好吴氏就行了,人老成精,她自有应对。”


    见张小绸一副颓然无措的样子,南燕雪道:“你心肠软,面皮薄,别回老宅去了,就在泰州跟儿子过年吧。”


    张小绸苦笑了一下,道:“娘和夫君都是这样说的,他们还让我搬到东城来,说那新宅都置办妥当了。但我想西城那好歹是官宅,若是在官宅里出了事,必定追查到底。”


    南燕雪睇了她一眼,张小绸掉下泪来,道:“轩儿毁了科举前程,朗儿又险些遇难,黄妈妈同我亲娘也没两样了。我原来只以为是自己倒霉,可夫君那夜痛哭,说大哥骂他是野种,难怪要害他的儿子,这是为了清理门户。”


    南燕雪道:“既已经撕破脸了,反而不会再动你的孩子了,否则就只有鱼死网破一条路。眼下就是博弈,要钱,要那道观。”


    张小绸呆坐半晌,喃喃道:“我早知他们要这些,绝不会争,累我轩儿至此,害我乳母死于非命。虽没有凭证,可叫我就这样放过了,如何对得起黄妈妈和恭叔?他们可是我的娘家人,偏偏害到他们头上去。”


    南榕峰娶对了人,娶了个敦厚心善的妻子,而张小绸却是错嫁了,嫁进一个这样多事的家庭。


    南家祖辈的婚事就藏污纳垢的,简直遗毒万千,三个儿子三个娘,离心离德,如何能有安生日子?


    南燕雪隔岸观火,并不想将这件事沾染上身,她送走了张小绸,看着檐下悬着的八角宫灯,琉璃灯面上芙蓉相依。


    ‘我娶的人也好。’南燕雪想着。


    眼下这院里很安静,郁青临和孩子们都在前头的内书塾里写字。


    毛笔润纸是无声的,雪花细细碎碎的,天地渐白,显得更平和安宁。


    课堂的门关着,东西两窗都留着缝,南燕雪瞧了瞧,瞧见一个个圆脑袋正低头专心写字。


    尖屁股的辛符被提到上首坐着去了,余甘子坐在他身侧的一只大蒲团上,小鹿也盘在蒲团上,把下巴搁在余甘子膝头,在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下都快睡着了,只是忽然动了动耳,抬头看向窗外。


    余甘子正倚在书案上看书,薄粉的发带落在乌黑的墨字上,镇得辛符不敢乱动弹。


    小鹿一动,她也看了过来,对南燕雪弯眸一笑,歪了一下脑袋,指向东边的水房。


    有种清苦而甜辛的暖气散在这雪天里,再走近些,就听见水汽**壶盖的响动,咯噔咯噔的。


    “又在忙活什么?”南燕雪倚在门边问,郁青临正坐在小杌子上守着大壶,手里还拿着阿等的文章在看。


    “煮些茶汤,以防风寒。”郁青临笑道:“将军也喝一碗吧,羌活板蓝根,都不是太苦的。”


    “我可不是上赶着来喝药汤子的。”


    南燕雪说着佯装就走,郁青临将人截下,又哄她进这窄窄小小的水房里,有意无意,一步步将她嵌进屋里。


    左边是热火炉子扑腾扑腾,炭碎一箩一箩,右边是一大只陶缸,还摆着水桶、水瓢、茶釜、铁锅,里头更是一只大柜子,存着各种茶叶茶饼,还有明矾、纱罗、茶盏杯碗。


    “拽我进来做什么?这水房小得跟蚂蚁窝似得,人都转不开,你憋在这做什么?叫仆妇来煎就是了。”


    南燕雪熟门熟路打开柜门摸出一把桂圆,闽地的桂圆壳薄肉厚,一捏就裂,她垂眸剥壳,却又扬起侧脸,好叫郁青临亲在她腮上。


    她喜欢这人的嘴唇,软软的,薄厚适中,漂亮又丰润。


    “不是地方小,只是东西多,大灶上事忙,喊了她们去帮手,煎药是我的本行,还不信手拈来?”郁青临接过她剥下的壳抛进炭箩里,道:“四夫人走了?我瞧着她心事重重的,又是怎么个说法?”


    “南家分家,大房要多分,吴卿华不肯,所以大房就说南榕峰不是南家血脉,是浮云观那个妖道的,眼下应该还在僵持。”


    南燕雪说得轻描淡写,见郁青临瞠目结舌一副呆样,将剥好的桂圆肉从他唇缝里塞进去。


    郁青临下意识就开始嚼,道:“可是胡说的?”


    见南燕雪促狭一笑,郁青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炉上声响有变,先得去忙活了,旁人家闹出了再怎么淫佚的事,都比不上他的驱寒茶汤要紧。


    “将军吃了这药茶,我再给将军做乳糖吃?”


    乳糖是蛮族吃的一种糖,南燕雪曾经缴过几次,吃起来又甜又香,只不知是怎么做的。


    没想到郁青临竟在医书里翻到个方子,说是祛心胸烦热的,南燕雪觉得好笑,这肯定就是吃了糖高兴了呗。


    郁青临依着方子做出的滋味相差无几,只是需得牛乳、醍醐、玫瑰花露、松子粉,算下来非常非常昂贵。


    每个孩子尝了一小点就算了,小铃铛那时还咂着嘴,疑惑道:“我觉得以前好像吃过。”


    他的确是吃过,因为阿苏没有奶,东借一口西借一口,所以南燕雪把缴来的乳糖重又熬成了奶膏子,喂给他吃了不少。


    “一两醍醐一两白银,太贵了。大相国寺的醍醐酥山一份要十贯,大半还都是冰,”南燕雪没贪嘴到那份上,玩笑道:“等我哪日劫了个佛寺,搜搜老和尚的床底下看看有没有。”


    “若用酥油混蜜,熬成糖膏,大约也能有七八成相似。只是羊乳太过腥膻,不能替了牛乳。”郁青临说着斟出一碗羌活板蓝根茶来,吹了又吹,递给南燕雪。


    南燕雪坐在门边的小杌子上看雪,见郁青临神情殷切,又是笑盈盈的一张俊脸,实在没法子,端过来一口饮尽,喝得胸膛热乎乎的,朝门外落雪一吹,呵出一阵浓白仙气来,慢慢散掉了。


    “阿雪好乖。”


    “闭嘴,夸狗夸鹿夸小铃铛都是这个语调。”


    灶上帮手的仆妇回来了,提了药汤去分。


    郁青临一张书案一张书案巡过去,当场就审阅功课,指点不足,颇具几分威严,终于等到他点头,孩子们一涌而出,四散玩闹去了。


    余甘子同小鹿留在堂中,看着辛符都跑出去了,忽然又折返回来,猛地刹在她跟前,气浪震得她发丝一荡。


    辛符蹦蹦跶跶停都停不住,余甘子的心随着他也欢快地鼓动着。


    “不一块玩去?”


    余甘子佝着手,轻轻挥了挥,示意辛符玩去。


    “那过会见。”


    辛符飞奔进雪里,又在庭中一顿足,蹿起来在半空中转身冲余甘子一展翅。


    南燕雪隔了这么远都看见他亮堂堂一口牙,嗤道:“显摆什么,养他一路不知费了多少伤药。”


    “这几月来倒是用得少了,想是有些稳重了。”郁青临替他说话。


    仆妇刚提了学堂里的炭盆出去灭,可屋里好像一下就冷掉了。


    余甘子看着雪地里少年鲜活的背影,听着身后温暖的交谈,她的笑容却一点点淡下去,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来,转身看向正摸鹿的南燕雪。


    第89章 “笨蛋,一看就是人指甲挠的。”


    “侍疾?呵呵,”南燕雪看了这封从蒋家寄过来的信,简直要被恶心笑了,“他算什么东西,还要你回去侍疾?南静柔可有消息?她儿女俱全,还要蒋盈海什么用?还不叫他死啊!”


    “死了,余甘子更要回去。”郁青临轻声说。


    “孝道。”南燕雪屏气忍怒,又重复了一句,“孝道,呵。”


    “焉知不是计呢?”郁青临问。


    “去沈家问问南静妍。”南燕雪道。


    南静柔的信迟了几日才到,字迹很稚嫩,一看就是孩子写的。


    信上说蒋盈海的确是病了,年节里大鱼大肉吃着不知节制,一下痰迷心窍,病在床上起不来,针灸刮痧,什么法子都试了,郎中开了许多水煎药,还有一味礞石滚痰丸,吃下去痰液虽稀了些,但连日水泻不止,弄得满屋子臭烘烘的,叫人恶心。


    她那公爹素来庸懦不理事,隔房长辈看热闹,一味训斥南静柔不知规劝,她索性就装作被这苛责呵斥吓得六神无主了,连跳大神喝符水的法子都用上了。


    而余甘子是不必回来的,家里庶子庶女姨娘那么多,哪个不是他心头亲爱呢?


    “被这孩子的字一写。”南燕雪拈着信纸看了看,“这倒是件十足喜事。”


    “蒋盈海病中愈发依赖阿柔,从前大姐姐管着的那些铺面、田产渐渐也肯交给阿柔,生怕被隔房拿了去,但也提防着她,一刻不见就摔杯子砸碗要找她,这倒也好,起码阿柔如今能替四房做主,说一句还算得一句,大房提了要余甘子侍疾的事,阿柔给回了,说蒋盈海怜惜女儿,并没要余甘子来的意思。在蒋盈海跟前又说,眼前什么都比不得他的身子重要,清清静静养些时日最要紧,要余甘子回来侍疾,将军发作起来怎么办?”


    南静妍坐在将军府的厅堂中,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若到了守孝的地步,关门院门静上几日,将军替阿柔撑一撑腰,她自己就能带着儿子过活,余甘子是她名分上的女儿,她肯送到您身边养,难道还怕死人犟嘴吗?”


    “蒋盈海本也算不得东西,只蒋家一向有拿余甘子做‘贡品’的意思,难保不会有别的手段。我若收养余甘子,除了得让蒋盈海在出继文书上签字画押外,还需要蒋家族老的首肯。”


    否则就是强占,蒋家若撕破脸,告她也是告得的。


    南燕雪说着就觉余甘子轻轻搭上她的腕子,抚着心口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担心。


    若是非要她回去一趟,那她想着趁这一回,不如就把这事料理干净了,往后同蒋家都别再有瓜葛。


    ‘干脆就这一回,死了也好,死了清静,附子中毒像心悸发作,马前子中毒似癫痫发作,还是钩吻好,毒发时也会泄泻,正对。’


    心里想什么,反正别人也听不见,余甘子放肆起来,摩挲着手中香帕想得*入神。


    ‘若是我的户籍也在将军名下就好了,辛符、小铃铛他们都是将军的义子,虽没有血缘,可在官府户籍册子上,他们的名字都在一处。偏我的名字要落在那本族谱上,同那些姓蒋的在一处,真是想想都脏。难怪郁郎中催着人送信去,礼数是礼数,户籍未定,他总是不安。我非男儿,就算长大成人也不能析户,可笑,我更不能科举入仕,让吏部亲自调走我的户籍。难道要做了流民,重新去别处官府入新籍?荒谬,再就是,就是……


    余甘子完全是胡思乱想,她忽觉得耳侧有风,一转脸,鼻唇都蹭上了热热的腮帮子。


    “你想什么呢?”


    辛符搓了搓脸颊,背靠栏杆上往后抻了抻身子,觉得脸上怎么止不住的痒?他又狠狠挠了两下,半边脸就红浮起来了。


    余甘子在想成婚的事。


    ‘女子若是成婚,户籍随夫君变动,即便蒋家不肯,将军也应该能摆平。届时我的户籍也就落在将军府了。’


    余甘子咬了咬唇,笑了起来。


    “又傻笑什么?”辛符问。


    余甘子在笑辛符傻,在笑自己傻。


    ‘再或者,请骆女使为我引荐去做女使,届时户籍转入内廷吏部,也算一条路子。可我哑疾难愈,不知该如何谋求前路。’


    余甘子心里想了许多事,但一句话也没有。


    辛符仰在栏杆上看看天,又看看她,看看云,又看看她,看看鸟,又看看她。


    脸颊越挠越红,血丝都抓出来了。


    余甘子看不过眼,轻轻抓住他的腕子,把帕子吊下去沾了点溪水又拧干,冰冰凉凉覆在他脸上。


    “用不用整张脸都给我盖上?我都瞧不见你了。”


    好像是因为辛符这句话,余甘子凑了过来,离他很近,近到丝帕好像一层薄薄烟霭,辛符只要吹一下,就能散掉。


    但这口气被软软地堵上了,辛符一时间不太理解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被余甘子渡了一缸酒,叫他醉醺醺的。


    帕子将掉下来时,辛符酒醒三分,忽然一抬手不知是想要抓住什么,可烟霭一散,余甘子也不见了,回廊上空空如也,而他只来得及将那张要掉落的帕子捂在唇上。


    “你被猫挠了?我看看。”


    郁青临把在道上鬼鬼祟祟的辛符提进屋里来,掰过他的脸看着那些红痕不解地问。


    南燕雪瞄了眼就忍不住发笑,道:“笨蛋,一看就是人指甲挠的。”


    “谁能扇你?”郁青临更纳闷了,转身去拿伤药,随口道:“余甘子?”


    “她才不会扇我!”辛符一下蹦老高,嘴里碎碎嚼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就跑走了。


    “这叽里咕噜念叨什么呢?孩子大了真是毛病多了。”郁青临很纳闷,又道:“还是小铃铛这个年岁好,心事浅薄,一眼就望得到底。就跟饭量一样,摸摸肚皮就知道他吃得够不够。”


    南燕雪失笑,瞧了瞧外头昏昏天色,道:“辛符的夜盲可是有些见好?还是说摸透了这府里的方位,方才我见他窜出去,身法利索,半点停滞都没有。”


    “应该是摸透了吧。他硬生生逼着自己适应了黑暗,近来还喜欢在夜里练剑,小子没规矩,跑去骆女使院里给她老人家耍剑看,也是好福气,余甘子还给他弹筝相和呢。”郁青临想了想,又道:“不过,但他前次发烧高热,余甘子几人来探望他。余甘子坐在床边给他换凉帕时,他忽然睁开了眼,叫了她一声。我那时在外间配药,烛火被风吹掉了,小盘进里屋拿走了油灯来点,内室昏昏,只有从外间沁进来的光,他却清楚知道那是余甘子。”


    “那倒不一定了,说不准是闻出来了。”南燕雪道,余甘子最有女儿香了。


    郁青临把没用到的伤药摆回去,就听见乔五在外道:“将军,魏氏求见。”


    “五哥,怎么是你亲自来传话?”郁青临把门打开,乔五恭敬道:“公子。”


    他们各叫各的,各论各的。


    “这个时辰,只她一个人来了?”南燕雪道:“小旗午后明明说她是同南期诚一起进城的。”


    “是,就她一个,裹着披风,遮遮掩掩怕被人瞧见的样子。”乔五道。


    南燕雪怎么会想把良宵浪费在魏氏身上,只不过她有个庶兄是高老将军的副手,同将军府里一众人其实都有些交情,所以才会是乔五亲自来通传。


    “罢了,看在魏长史的面上,叫她进来吧。”


    南燕雪起身往偏厅去见魏氏,偏厅里冷了多日,炭盆一下烧不透。


    但她又懒得添衣,郁青临给她披了袄子又被拂掉。


    郁青临只得在小炉上滚烧起了一壶姜蜜茶,香气一腾烧开来,闻着先叫人觉得心头发暖了。


    “蜜是崖蜜,姜是陈干姜,放了两粒乌梅肉,将军不用怕姜的燥性,不会喉咙不适的。”


    郁青临给南燕雪斟了一杯,退到帘后看书去了。


    南燕雪召来仆妇,道:“给灌个汤婆子,送到软榻上。”


    厅堂里一下烧不透,帘后就更暖得慢了。


    魏氏进来时,只觉满屋辛香气,南燕雪歇在暖光里,姿态慵懒,只是抬眸一扫她,目光如刀剐过。


    “将军万安。”魏氏连忙行礼。


    “这么晚来,该不是给我请安的。”


    南燕雪没看出她有一点和魏长使相像的地方,同父异母,也差得多了。


    “将军知我来意,”魏氏倒是个软嗓子,“我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想请将军出面,以正门风。”


    南燕雪笑道:“南家门风是差,在泰兴就是地头蛇,药田明明都划到我名下了,居然还敢瞒报当年的收成,南榕山、南榕林这兄弟两人贪得无厌,盘剥药户。不过如今也好了几分,南榕山病了,南榕林失势,药局也勉强有个药局的样,冬月里防风寒的汤药都浓几分。这样论起来,我其实已经出力不少。”


    魏氏暗骂南燕雪无耻,心知肚明却故作满嘴的糊涂调。


    “这些,我倒是不清楚的,也,也不好议论长辈。”魏氏稳住气,又道:“我知道将军是顾忌亲缘,可那一位又何曾把将军您当过自己的嫡亲孙女呢?将军可知我婆母是怎么死的!?她就是觉察了那道观里的丑事!想要查个清楚,结果被害了!何等歹毒啊!将军,您想一想,难道不心寒吗?”


    南燕雪心道,‘这还用你说,我早知吴卿华狠辣。’


    魏氏说的几乎落泪,她委屈透顶,长房长媳本该体体面面,却是满府的妖魔鬼怪,各个要指着大房要害他们。


    第90章 “捆我做什么?”


    “咱们南家人论起来也有皇家血脉,也是书香人家,被这一桩奸情混淆了血统,到底地底下都要被县主指着鼻子骂,将军是咱们这一辈中的翘楚,又被那吴氏嗟磨多年,难道不想趁这个机会,也为您那父亲喊一喊冤吗?嫡亲的骨血早就埋在青山,奸生子却有妻有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毒妇才会做得出这样的事!?”魏氏说得声泪俱下。


    南燕雪啜了一口甜暖的姜茶,道:“魏氏,你说的这样信誓旦旦,可有凭证?我虽与南府断亲,但这事落在旁人眼里,总是我一个孙辈出面说祖母与人有染,又说小叔是奸生子,你这样拱火,只当我是傻子不成?这事与我而言,到底有个什么好的?泄愤?我恨的人太多,吴卿华她在其中,简直有些太轻飘了。”


    “凭证?郑郎中就是人证!”魏氏其实知道证据不够,所以才来求南燕雪的。


    “老的死了,小的谁信?”


    “将军是见过那妖道的!南榕峰的样貌瞧不出,您看他大儿子南期轩,他,他简直就是那妖道翻了模子印下来的!?”


    南燕雪微微一笑,道:“是吗?南期轩脸上划了那样一道,我倒是瞧不出了。”


    南燕雪含笑说的这话叫魏氏悚然失言,半晌才强撑着道:“哼,也是老天开眼。”


    一瞧她的神色,南燕雪就知道南期轩乃至黄妈妈的事都同大房脱不了干系,只是这冤债理不出个头绪来,她也没打算逼供,她还是不想沾手。


    可魏氏不觉这是南燕雪留情,反而是她偏袒四房!


    “将军难道要为了偏袒奸生子而惹一身骚吗?”魏氏肃了肃容,面上流露出那种上京贵女独有的傲慢,“若是早几年败露,奸生子可是要沉塘的,如今么,南榕峰合该在户籍上注明‘奸生’!还有什么脸面做官,该去服徭役才是!奸生子更是三代不得科考,不得从事正业,只得与贱民通婚!”


    “你有这证据送吴卿华下狱吗?”南燕雪道:“别忘了,早年间她替南榕山铺路也费心费钱,虽为继母,也不曾苛待,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到时候别被她反将一军,才真叫全家完蛋。”


    “证据?!”魏氏见不得南燕雪这置身事外还替吴卿华说话的样子,怒道:“将军以为我豁不开脸面吗?这事闹大了到底是谁没了脸皮?将军也是吴氏血脉,不怕受了牵连,好容易得来的军功也丢了?”


    魏氏自以为见识多,实则是个天真的。


    南燕雪嗤笑出声,道:“我的军功难道是世袭来的?大不了,我姓罗去,又不非得姓南,军功是跟着我走,不跟着南姓走。”


    魏氏不知要怎么反驳这话才好,口不择言道:“将军如今已经不在战场上,不知这军功还能管几年好?”


    “这话说的,莫不是在影射什么?”南燕雪见魏氏面色发怵,又道:“今是给魏长使面子才见了你,否则你就是外头跪到天亮,我都懒得理会。”


    魏氏向来鄙夷庶兄,闻言更是气得发抖,眼泪都下来了,既似撒泼又似嗔怪,道:“你,你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你,你肯定得了吴氏好处,是不是?”


    南燕雪见她哭哭啼啼,愈发心烦,冷声道:“魏氏,你少把别人都当傻子,被人奉承多了,不知该如何取悦他人了?你今夜是来求我的,要有些姿态!还这般颐气指使的,只当我还要上赶着哄你吗?你的骨头又只得几两重!?”


    魏氏被仆妇拉了下去,郁青临撩帘而出,看着洞开的房门,冷风鱼贯而入,吹得南燕雪发丝拂动。


    “这南家来人,将军往后还是不要见了,见了也心烦。”郁青临道。


    “我也不想管,只这事闹大了的确难看,而且里头还裹缠着人命,碰上个好事的言官,说不准还要奏一本。”南燕雪蹙了蹙眉,道。


    “大房若有凭证,魏氏还用得着漏夜来访?她要是在门外一跪,一阶一阶磕上来,做一副柔弱悲戚的样子来,将军少不得还替她拿个主意呢。”郁青临道。


    “这又是哪来的胡想?”南燕雪纳闷道。


    “将军就是吃软不吃硬啊,四夫人初登门时也没挨到好脸色,可她是柔性子,将军受用得很,这一步步就登堂入室了。”


    郁青临这话本来是想逗个趣,说出来莫名有股子醋味,倒也惹得南燕雪发笑。


    “南榕峰如今孩子都两个了,我那祖父长得什么模样,还有几个人能记得?说南期轩同那妖道样貌相似?可那妖道半张脸上都是草,什么狗模样都看不出来。”南燕雪想了想,道:“不过她有一句话也是我所想的,林娴死在浮云观后头,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要紧的才被灭口,我若是南榕山,在吴卿华这头一定找不出缝来,定往那妖道身上去查。”


    郁青临听着觉得有道理,道:“浮云观在泰兴是香火最鼎盛的,放眼泰州都算论得上,还真是经营有道。”


    南燕雪笑道:“你怎么不说是仙君灵验?”


    “庙宇道观越是香火鼎盛,越是需要经营,仙君也需要香火才会灵验,祈愿的人多了,得偿所愿的人也就多了,喜事才会嚷嚷开来。”郁青临道:“人若所求,总得自己去拼,若是求个心安,那向天求,向地求,也不拘在一樽泥胎上。”


    “你是自小认识那野道,所以对佛道之说总是另有见识。”


    因南燕雪这话,郁青临忽然想起些零碎模糊的往事。


    “说起来,那个野道其实也是观里出来的,他被强人占了道观,逃命出来的,受伤晕倒在药田里,被小爷爷所救。”


    南燕雪思忖着,又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似乎是小爷爷被发配到药田后没两年的事。”郁青临道。


    “那真是很久了,那时候浮云观也只是个小观,难道有这么巧?会是吴卿华设计的?”南燕雪也不肯定,道。


    郁青临想了想,道:“将军,那野道虽闲云野鹤般,但偶尔也会出山,能否让秦青留意一二,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好。”南燕雪应了他,只听他道:“多谢将军。”


    “谢什么?南家这摊子污糟事若捅开了还真难办,想要盖住也难。”南燕雪摇了摇头,道:“吴卿华当年的心性竟这般……


    她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年后这几日在融雪,冷得人发抖,仆妇管得住屋里的炭火,可管不住庭院里的寒风。


    南燕雪练完招式发着汗在外头还兜了一圈,原本想回屋的,但清吏司外郎的信恰好到了,她看信入了神,在风口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结果身上旧患又发作了。


    她人前没事人一样,人后闷在被窝里不出声,非得郁青临把她挖出来,又是浸药浴,又是热敷膏药的折腾了一阵,眼下才有一个悠哉悠哉窝在摇椅上抿小酒的惬意闲人。


    郁青临睇了她一眼,板着脸孔把酒盅从热水里提出来,又给她斟了一杯。


    南燕雪道:“做什么摆脸色?”


    “痹痛刚发作时为什么不同我讲?”郁青临忍了几日,见她舒坦了才来质问。


    “那是夜里发作的,你那夜在画苑给阿符治夜盲,我大半夜让仆妇传你来,也太不像话了。”南燕雪一本正经道。


    “不像话?”郁青临笑了一声,道:“这最要紧的事情上,将军竟是担心不像话?你我已然成婚,夫妇同房有什么不像话的?而且次日一早将军也没有说,夜里言语间还想把我支走。”


    郁青临隐约觉得南燕雪就是想受一受这份苦的,好像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心中有愧,不过他没有点破,只是道:“将军就是忍惯了,肯定是觉得挨一挨就过去了。”


    “啰里啰嗦。”南燕雪拉起褥子盖住脸装睡,郁青临收拾好药箱,走到她身边的圆凳上坐下,道:“这样不好,叫我心疼。”


    南燕雪没动弹没言语,只有脚尖翘了翘,郁青临拿起她脚边的一本书,拿掉书册里的一片叶子,继续给她念书。


    画苑里就是安静,不像住在正院里那样,孩子跑过来,狗鹿跑过去。


    南燕雪睡醒一觉郁青临还在身侧看书,只是没有出声了。


    她蒙在毯下,想起外郎的信上说,因为御前过问了她的婚事,上官怕御前有什么示下,所以耽误了一些时候。


    不过陛下没有不准的意思,所以他已经再此提请,需得再耗些时日。


    这似乎是个好消息,只是微有波折而已。


    南燕雪仰了仰脸,悄悄滑出一只眼看郁青临。


    褥子的毛絮贴在她眼睫上,南燕雪像是隔了一丛茂密的芦花在看他,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只有他的侧脸分外清晰。


    他正抬手执笔在书页上写注,那粗粗的手骨拿着笔其实也很好看,手背上的青绿筋脉衬着他那张漂亮俊秀的脸,南燕雪没有说过,她其实很喜欢。


    喜欢他掌心略烫的温度,喜欢他指腹上的茧子,右手拇指和中指上的茧子因为握笔书写而厚实,其余指头上的茧子则要薄一些,但掌心的茧子又是厚厚一大片了,都是碾药杵药磨出来的。


    南燕雪被抚摸揉搓掐握时,他这手心每一处茧子所给予的感受都是不同的。


    南燕雪没有着意去记过,但稍一回想,竟然跟印在肌肤上似得那样清晰。


    她莫名的还很喜欢抚摸他腕口的凸骨,特别崎岖一些,像是要顶破皮肉。


    此时,这处凸骨上卡着一条银链子。


    南燕雪瞧着那链子觉得有些眼熟,忽然觉得自己的腕子上也有异样,她把手拿出来一看,瞧见这银链的另一头就绕在上头。


    南燕雪喜爱他摆弄新花样,挑了挑眉,笑道:“捆我做什么?”


    “我怕将军不依我。”郁青临见她醒了,搁了笔,拢了书,手在袍带上虚虚一拂,似乎觉得立刻宽衣不大好,略略遮掩了一下。


    “我有什么不依你呢?我只怕是不够。”


    南燕雪挣了挣,郁青临这链子扣得还挺好,留有富余,但不脱开关节手还真是拿不出来。


    那本书妥帖地搁在一旁,南燕雪扫了一眼,见那本书没有书名,书页却被翻得卷边,想是时时翻看。


    “噢,原来细细翻看,密密写注,为的是这本妙书,想来是温故知新了?”南燕雪用这一双被银链捆缚的手搂住郁青临的脖颈,贴着他的唇道。


    她太迷人,郁青临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脸,那个被砸过扁丑的拇指印在她薄粉的唇上时,叫郁青临生出几分自惭却又自得的滋味。


    “瞧你这指甲绞得干净,都入肉了,想是很有用途的。”唇肉被摩挲地发红,南燕雪见他端端坐着,只一双手四处在她身上流连,不由得起了兴,笑道:“叫我尝尝你的新。”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