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孤独,这是她的必修课。]-
秦在水依旧醒得很早。
他身边,春好光溜溜的,昨晚她洗完澡,一沾床就睡了,睡衣也没来得及穿。
她睡得香,看起来是真累坏了,半夜翻来翻去的频率也骤减,更多时候都是钻过来,胳膊搭在他小腹上。
秦在水那时也处在睡眠里,却又下意识搂过她,极其自然,像两人已经在一块儿很多年。
此刻,她还没醒,被子里,她整个人贴着他,胸前绵软,花苞似的压着他,他没忍住,伸手轻碰。
他掌心有薄茧,刮擦过她肌肤,春好“唔”一声,被他窸窣弄醒。
她在被子里揉眼睛。
“醒了?”秦在水瞧她。
春好满脸被吵醒的不开心,眯眼摸到手机看眼时间,六点。
她恨不得打人,手掐一下他胳膊,但他手臂熨帖硬朗,她浑身绵绵没力气,掐他也掐不起来,挠几下作罢。
她闭眼,鼻子咕哝:“才六点,你捏我干什么……”
秦在水:“没忍住。”
“……”
春好听见这声,她拧眉,裹着被子翻去另一边,离他远远的。
秦在水却心动,手在被子里又把人捉回来。
或许是昨夜欺负过了,他尝到滋味,总想再欺负她,看她交合时的样子,听她娇娇的叫声。
他瞧她合眼半梦半醒,一副又要昏睡的模样,不忍心闹她了。
他手在她后腰摩挲一道,下床离开。
她睡觉不爱光线,秦在水没开卧室灯,他走入浴室洗漱,再出来,进了衣帽间。
安安静静的,远处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
春好察觉床上只有自己,慢慢清醒,只是眼睛还惺忪。
窗外,北京天还是黑的。
她翻过身,衣帽间亮着小灯,很深的空间,柜子是灰暗色,上面挂着他常穿的衣服。
秦在水穿好衬衫,出来时见她两只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
“被我吵醒了?”他扬眉,没有半分愧疚。
“……”春好很是幽怨。
他坐到床畔,床垫微沉。
秦在水背对衣帽间的灯光,手撑在她脑袋边。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他手指蹭蹭她脸颊,低问。
春好心一痒,躲闪地往被子里缩,“还好……”
其实还是有些奇怪的感觉,明明已经结束,为什么总感觉他还在。
春好想起昨晚他的样子,他模样本就好看,眉深目净的,灯光暗下来,他眸子漆黑,却又柔情似水。
他肌肉收紧,气息很重,她浑身酥软。
春好回想昨晚,脸蛋红润。
她抬眸,撞进他眼光里,他似乎瞧出她在想什么。
春好被抓包,飞速转移话题:“那个,今天周六,你也起这么早吗?”
“嗯,习惯了。”
他说着,手指卷一下她耳边的碎发。
春好心虚嘀咕,裹着被子后退:“那你起吧,我要继续睡。”
秦在水心下好笑,躲得这么勤快,也没见她昨晚少叫一声。
脚步走远,他带上了房门。
男人的气息彻底消失。
春好心底柔软一瞬,她轱辘一滚,窝到他那边去睡。
一觉睡到九点,是她平常周末起床的时间。
窗外天光大亮。
春好也起了。
秦在水进来系领带,他临时有个线上会,
推门,见她抱着被子坐起来了,肩头露在空气里,脑袋伸着不知在找什么。
“找什么呢?”他顺手替她把灯打开。
“我昨晚的衣服呢?”春好抬头。
昨晚衣服是他剥的,她记得就仍地上呀,怎么一起来就不见了。
“我放去洗衣房了,阿姨已经洗掉了。”
秦在水再次走进衣帽间,他选着领带。
春好目光一路跟着他:“……”
她总不能光着身子下去拿干净的衣服吧。
秦在水知道她看着自己,装不知:“怎么了,好好?”
春好听他这悦耳的声音,总觉得他是故意,可自己又没证据。
她只好请他帮忙:“那你可以帮我拿一下衣服吗?在我的包里,好像放楼下在。”
“行。”他答应。
春好看他没选领带了,先去给自己拿衣服。
她一笑,又稀奇他居然没有趁火打劫。难道是她把他想太坏了?
秦在水很快回来,这次伴随着说话声。
他一手拿着她衣服,一手在听电话,他电话拿在手里,开的免提。
电话里是蒋一鸣,在给他讲后面线上会的流程。
他安静听着,手里将衣服袋子递给她。
春好赶紧接过,打开袋子都小心翼翼,怕袋子的细碎声被听见。
秦在水再次进衣帽间。
他系了个黑色领带出来。
抬眼,就见她手忙脚乱反手扣文胸。
蒋一鸣的声音还在继续,“第三部分,事业部汇报五个新投资项目……”
身后,秦在水阴影铺下来,春好眼皮一跳,他手掌拢住她肩头。
她皮肤是冷的,他蹙眉:“别着凉了。”
春好身体一僵,她惊跳,又不敢大声:“你别说话呀,要被听见了。”
“我这边没开声音。”他瞧她,“怕什么,蒋一鸣早就知道。”
“……”
春好心脏还是紧张。
蒋一鸣声音如常:“高管都在线了,秦总您大概还有多久?”
秦在水点开话筒:“五分钟。”
“是。”蒋一鸣说完,挂断了电话。
春好咬唇,脸红得滴血,她继续摸索文胸搭扣。
不知是他在身后,还是这个电话的缘故,她几下都扣不上去。
秦在水干脆捏住她手指,坐到她身后:“我帮你。”
他声音如常:“扣紧一点还是松一点?”
“扣中间就好……”
“行。”他依言弄好。
一切做完,他却不走。
春好奇怪,她很别扭,他在这里她都不好穿衣服。
她扭头:“你不是只有五分钟……”
秦在水见她转过来,抬手捧住她一侧脸蛋,不让她转走;他另一只手也从后揽住她腰,低头吻她。
秦在水摩挲她嘴角,又挪到她唇瓣上,深抿一道,春好肩胛骨贴着他胸膛,她呼吸热了,整个身体也轻微颤抖。
两人气息交缠,秦在水低笑:“你抖什么?”
“没有,”她赶他,“哎呀,你快走。我要穿衣服。”
他手捏了捏她腰上的软肉:“穿好下来吃早餐。阿姨在厨房。”
她“嗯”一下。
秦在水从她背后站起,拿上手机出去。
他脚步声走远。
春好捂着脸冒热气地冷静了一会儿,开始穿衣服-
春好下去的时候,秦在水书房的门半掩着。
里面有他说话的声音,偏沉,很专注,是他工作时的状态。
春好没去打扰。
阿姨见她下来,笑问她想吃什么。
春好指指书房的方向:“他吃了吗?”
“秦先生吃过了。”
春好不太好意思点菜:“都行,我不挑的。”
阿姨很随和:“那您和先生吃一样的吧?正好我还有一点肉馅没用完,给您包馄饨怎么样?”
“好呀。”春好点头。
阿姨很有干劲地进了厨房。
秦家饮食有自己的营养师,每天都有食谱。
等餐的时候,春好逛了逛他家。
这应该是他的单独住所,客厅很大,还有间专门会客的茶室,前后都有院子,落地窗是挑高的,这个点,冬日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树枝照下来,轻纱一样。
一刻钟,阿姨做好了早餐。
馄饨里几片青菜,另外的碟子里装了鸡蛋和小番茄,另外有一杯牛奶。
春好边喝边想,秦在水竟然喝牛奶。
她很难想象他这么大一个坐在餐桌前乖乖喝牛奶的样子。
吃完早餐,想给阿姨把碗拿进厨房。
阿姨忙过来接手:“姑娘您放着就行。”
春好这才收手,她在客厅磨蹭一会儿,去书房推开门。
秦在水刚开完会,站在窗边看景色,他正想着事情,一时没什么动作。
听见她来,他这才走回大班桌前。
春好这边瞧瞧,那边看看。
她忍不住感慨:“秦在水,你家好大,也好好看。”
和西达的山一样好看。
秦在水悠悠接茬:“你别迷路就行,我这儿可没有电话亭,可以迷路了打电话找人。”
“什么电话亭……”
春好没反应过来,抬眸对上他嘴角的淡笑,她才想起是去秦爷爷家的那次,她把警卫站岗的亭子错认成了电话亭。
春好吐槽:“这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得?”
“我记得你说的话还不好?”他松泛下肩,坐去大班椅里。
春好说不过他:“……”
她“嘁”一声,继续去看他书房。
那两张照片仍在原地,她的银杏小花儿也在一起。
春好拿起来,她看着从前编织的花儿,恍若隔世。
她仍觉得和他在一起不可思议,可他们又相识了那么长的岁月。忍受了那么长的分离,这些东西无人可比。
也不知想起的是哪一刻的自己,或是哪一刻的他,春好有些心痛。明明那些时光已经走远,可疼痛似乎早成为本能。
“好好。”秦在水见她安静,朝她伸手,“来。”
春好拿着花过去。
他将她一拉,她坐去他腿上。
“你居然还留着这花。”春好睫毛垂着,看着
那一层层的银杏叶,仿佛不是叶子,是她一层层的心,“都皱巴巴的了。我以为你会扔掉。”
“不会。”
秦在水摇头。
春好听见他安定的语气,她忽而鼻酸,却又一笑:“可时间这么长,这花都不好看了。”
“不好看也留着。”秦在水往前,手臂从后搂住她腰,跟刚刚在楼上给她扣文胸扣时一样。只是这次更贴近,春好后背一软。
他说:“你送的,我不会扔。”
“……”春好嘴角莫名扬起,“那要是再过几年,它谢了、枯了呢?”
秦在水:“那只好麻烦某人再给我弄两个了。”
春好一哼:“我要是不想弄呢?”
他掐一道她腰,嗓音微暗:“那就肉偿,我不介意。”
春好身体发麻,轻扭一下,回头瞪他:“你真是两头不吃亏啊。”
“嗯。”秦在水说,“这种亏没必要吃。”
“吃你就够了。”他忽而低声。
春好噎住,她脸红,赶紧站起来远离,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的一面。
刚开始恋爱时,他还挺正经,怎么慢慢就……不过也是,昨晚他也说了好多这样的话。
春好把两朵花继续放去柜子上,她又看见了寸头的自己。
她抿唇:“要不把这一张收起来吧?”
春好说:“我们不是在西达学校的时候还拍了一张吗?”
“换成现在的我好不好?寸头不好看。”
“我倒觉得挺机灵的。”秦在水没觉得怎么样,这照片他都摆了很多年了,一直没变过。
他好笑:“这是你自个儿小时候,怎么还嫌弃上自己了。”
春好还是觉得不行:“这……我那时候太小了,和你看着都不合适。”
秦在水颔首:“确实不合适。”
春好立刻虎视眈眈,“秦在水你再说一句。”
他嘴角浅笑着,乐不可支:“怎么顺着你说也不乐意了?”
春好撇嘴。
秦在水拿起桌上的手机,“我问问西达那边的工作人员,拿原片洗出来换上。”
她眼睛一亮,秒回头:“那好!”
春好把相框摆一摆,又看一眼那张合照,其实她还想问关于东村的事,但这事太沉重,并不是一个天天都能提起的话题。
她还是作罢,回到他身边,瞧他正点着手机屏幕。
那相片已经发过来了,他发给了秘书,要秘书去洗出来。
照片里两人站在一块儿,背景里有学校、国旗、大山,她发丝飘扬、笑容明朗,他也面容清峻,乍一看,确实有那么点恋爱的味道。
春好还不忘追问一句:“那我现在和你合适吗?”
秦在水放下手机,笑说:“昨晚不合过了?”
他问,“你觉得合适吗?”
“……”
春好热气爆炸,她几乎是扑过去摇他肩膀:“你不许说昨晚!”
秦在水瞧她脸色红扑,他心潮忽动,竟就这么亲了亲她脸,伸手勾住她;她轻愣,莫名被这个吻弄害羞了,再度坐回他腿上。
春好小声:“我以前没做过这种事。”
秦在水这回蹙眉了:“你还想和谁做?”
“……”春好登时去捂他嘴巴,几乎求饶,“你别说了。”
秦在水拿下她手,忽地,电脑上传来消息音。
蒋一鸣发了文件过来。
春好忙站起,“要不你先忙吧。”
秦在水却牵住她:“你今儿没工作?”
“有呀。”
他下巴指指大班桌前面的椅子,邀请她:“那我们一块儿?”
“好呀。”春好当然愿意,“我去拿电脑。”
秦在水松开了她,目送她轻快走远。
他视线回到电脑上。
蒋一鸣把昨天他交代的,搜抖音id的结果发给了他。
一份很详细的文件,是他去公安那边调的资料。
蒋一鸣:【秦总,查到了。】-
整个新年,春好都住在秦在水这里。
但秦家的新年,流程总是繁琐无趣,长辈晚辈加一块儿几十号人,很多场合,秦在水务必需要到场;明坤有春节团拜会,他也得参加。
一周的新年假期,他在家的时间寥寥无几,顶多吃完饭,早早离席回来。春好会在沙发上等她,有两次他回来得晚,她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便把她抱起去楼上睡。
她没什么事,也没有要见的人,环科的同事都回老家了,许驰诗吟则回了武汉和宜城。
大家都有要陪的家人,她没有。
她也早习惯了,从小到大,新年在她这里就是这样的,和普通的假期没区别,只是新年大家都很忙,四处看不见人而已。
秦在水这边,一连几次提前离席,大家也慢慢开始说,秦总在外有了新欢。
那次家宴,秦在水给晚辈分了压岁钱,见过老爷子,就准备走了。
难得时间早,好好还在等他。
他走的时候,秦父正巧看见,不满意:“刚来就走?明坤团拜会不是都结束了?”
秦在水还未接话,朱煊已开口,笑着跟秦父说:“姑爹,您还不知道吧,秦二在外面有人了。还是他资助的女学生呢。”
朱姨赶紧推一下朱煊脑门,让他别乱插嘴,又打圆场,对秦父说:“孩子这么大了,外面有人又不是什么怪事。”
“混账东西!”
秦父严厉呵斥:“前几年在西南时还挺清净,一离婚就没个正形。”他对朱姨说,“你听听,还和资助的女学生卷在一起。”
秦在水闻言,脸庞也冷了。
他起了身,把话放这儿,“我自个儿的感情生活,还真轮不上谁来操心。”
“又是新年,败兴话就不说了,各位慢聊。”他欠欠身,合上西装扣,转身离开。
回到家,一开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写论文的春好一下蹿过来。
“你回来了!”
家里暖气足,她跑过来的时候,皮肤红润,拖鞋都没穿,手里还拿着半块仙贝。
“嗯。”秦在水看见她,僵硬的脸色缓和些许,想牵她手,她赶紧一撤,她手指上还有旺旺仙贝的粉尘。
春好吸了下自己手指,把那些很有味道的粉尘吃掉。
秦在水笑话她:“这么大人了还吃手指?”
“……”
春好一顿。
她也不知道,她吃旺旺仙贝从小就会舔手指,这是最后的流程。
但被他一说,她不好意思了。
“那我去洗手。”
她转去卫生间,看着自己的手指,竟有些舍不得洗掉。
她其实没有吃东西舔手指的习惯,只有吃旺旺仙贝是这样的。
秦在水跟着她后面进来,见她闷头搓手,动作还挺专业。
他笑:“你这洗手挺别致,又不是做手术,还用上七步洗手法了。”
春好一愣,她一直都是这么洗手的,“这是七步洗手法吗?我不知道,我妈妈小时候教我的。”
以前上学,也有同学吐槽她洗手太慢。
人家都是在水龙头下涮一涮,她是搓完手背搓手心,还搓大拇指。
秦在水眯道眼,脑海里重复过这句话。
他想
起蒋一鸣发给他的资料里,那个抖音账号的祖父祖母辈就是医生,而那一家,确实在三十年前,走丢过一个女孩子。
他想着,也在她边上洗手。
春好见他不说话了,她伸头过去看他:“你怎么不说话?”
秦在水摇头,洗完手,两人回到客厅。
“今天做了些什么?”他问。
“写论文啊,我可忙了。”春好说,“我们三月份要中期答辩呢。”
他坐到她身边:“三月份,那还挺紧张。得下点功夫了。”
春好却笑:“不用担心,我成绩很好的。”
秦在水嘴角微勾:“这么有信心?”
“是呀。”
春好还盘腿在打字。
秦在水瞧见她的word文档,上面表格密密麻麻,她的题目是和农村经济相关的,粗略一扫,实证分析建模也做得挺专业。
他坐在她身边,春好心情都变好了,这几天她都一个人在家,怪无聊的。
他提前回来,她打字都更有劲儿。
秦在水看她打字,忽而觉得她真就是一只小水母,触手那么多,打字快也很正常。
他想着,想起某种被她绞紧的滋味,他几分心猿意马。
“好好。”他声音微哑。
“嗯?”春好回头。
“明天再写?”他低声询问。
“好呀。”她以为他要和自己说会儿话,“我不着急。”
秦在水手却摁住她的电脑屏幕,一点一点阖下去。
他把她抱上楼。
春好心一动,她也紧紧抱着他。
秦在水知道,每次他说有应酬陪不了她时,她嘴上会“噢”一声,仿佛没什么,自洽地给自己做安排,但她眼睛会说话,她眼睛是失落的。
就像他从前每次在学校里见到她。她手插在校服兜里,短发飘扬,像一只孤零零的、忧伤的小水母。
秦在水不愿她总等自己,那几次她睡着,他抱着她上楼,她困得不行,还喃喃喊他,他很是心疼。
可现在他还不能把她带去秦家,还没到把她带到爷爷跟前的时候。
他得先把朱煊给一击摁死,同时还不能让他拖秦家下水。
春好脊背跌进床铺,又被他捞起。
她环住他脖颈,觉得今天的秦在水似乎不一样,他眉心蹙着,像埋了很多事。
但他又有丝急迫,春好深深吸气,她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他的尺寸。
秦在水看着她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他吻她:“后天,我陪你去趟西达?”
春好眼神迷离,她背靠着墙,还挂在他身上。
“你有时间嘛……”春好唔一声,说话不太顺畅。
她腿盘不住了,秦在水把她放到床上。
他伸手刮掉她鼻尖的热汗:“新年了,不去见见你的村伯伯?”
“啊……好、好呀。”
秦在水亲亲她唇瓣,直起身继续动作。
他眼底蛰伏,杂糅着欲色。
关于她母亲的事,他还是先问一下吴书记再做定夺。
第82章 春水“你答应我呀!”
[那些漂泊的岁月,也是好的岁月,我不想改变它,我也不想离开你。]-
新年假期的最后两天,秦在水和春好一块儿去了西达。
从北京过去一趟不容易,饶是有秦在水开路,一路都有司机,两人早上出发,中午到武汉天河,下午六点车才驶入西达境内。如果是她一个人回来,得辗转好几种交通,花费的时间更多。
千里迢迢回来,也只够待一晚。后天复工上班,明天上午就得走,很不方便。
春好坐车都坐困了,她歪在秦在水肩上睡觉。
新年假期即将结束,高速路上全是车流,进山后,天阴白阴白的。
秦在水轻搂着她,另一手撑着下颌角看景色。
难得没有工作,他也可以轻松半日。
春好被减速带震醒,睁开眼,就见他脸庞凝望着窗外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什么,眉眼淡淡的。
天光里,他轮廓俊朗温润。
春好动一下,他才转过脸看她:“醒了?”
她点头,还迷糊着,也不说话。秦在水揉揉她后脑勺,两人一块儿看玻璃外。
一段山崖上的盘山公路,往外看去,青山翠翠,霜雾缭绕。公路的地面是湿的,远处山头一片白皙,像在下雪。
车里温暖,春好忽而问:“秦在水,你以前在山里,是不是也要这样坐大半天的车?”
“嗯。”秦在水点头,“差不多。路程长的时候,要坐一整夜。”
春好眉心微动:“那是不是很累。”
她记得很多次在学校里见到他,他都是风尘仆仆的;而自己坐火车去北京看他的婚礼,仅仅一晚的旅程,她已疲惫至极。这样的疲惫,他度过了多少年?
他们认识就有十年,在她之前,他又独自走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光?
春好轻问:“秦在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去基层的?”
“零五年。东村出事后,就一直在山里。”
“一次都没回北京?”她惊讶,头从他肩上抬起。
秦在水摇头:“很少。”
春好看他料峭的脸庞,天光将落了,他面孔寂寥。
她伸手摸摸他,又直起身亲一道他面颊:“没关系,我上学的时候也不太能回家。”
她说:“我们是一样的。”
秦在水嘴角莞尔。
她总爱说这样的话,让他觉得他也有后盾似的。好似只要两人在一块儿,很多伤心事都不值一提。
偏偏他吃她这一套。
他也知道,这不是她做销售积累的语言技巧,是她比金子还真的真心。
秦在水“嗯”一声,也低头吻吻她额角,“我们是一样的。”
春好也笑,她窝在他怀里,两人继续看窗外冬日的山野。
天黑的时候,才到西达。
春好提前联系了村伯伯,说自己回西达了,晚上一块儿吃饭。
村伯伯答应,但他还在县政府办公,秦在水说去接他。
春好在电话里传达:“村伯伯,我们去接您。”
吴书记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们?你和谁?”
“我和秦在……”她知道村伯伯不喜欢自己喊秦在水大名,“我和秦教授。”
秦在水听她这半路改口的称呼:“……”
“秦教授也来了?”吴书记说,“你不早和我说,我好换件新衣服。”
春好赶紧说:“没事的,村伯伯,我们又不在意这个,只是吃个饭。”
“好吧。”吴书记听她这话,大致一听觉得没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怎么觉得那么奇怪呢,像来的不是她和秦教授,来的是她和她的男朋友。
电话挂断,他便也作罢。
春好这边,秦在水问:“吴书记有家人吗?”
“没有,”春好摇头,“村伯伯在村里的时候就没结婚。”
秦在水颔了颔首。
县政府门口,接上吴书记,三人去西达县中心的商场吃饭。
西达的第一个商场,春好想来很久了,但前几次来西达,工作太忙,而且商场门面也没全开。
现在大半年过去,又是春节,人终于多起来,张灯结彩的,特别热闹。
吴书记拎着公文包,跟春好和秦在水走在一块儿。
他都不知该去和秦教授汇报一下西达这边的工作,还是和春好一块儿说说话。
好像走他们俩哪边都不对,走他们俩中间就更不行了。
吴书记挠挠花白的头发。
刚刚他在县政府门口上车,就觉得车里的氛围也奇怪,但具体哪里奇怪他又说不出来。
商场里的餐馆人都多,秦在水第一次来这么拥挤的地方,他眉头微蹙着。
春好一连拿了几家店的号儿,“都要排队,人太多了。”
吴书记却乐呵:“人多好啊,人多拉动经济。”
他看春好翻着传单,一股脑只看自己爱吃的。
他拉住她,往秦在水的方向努努嘴:“你多问问人家秦教授想吃什么,别尽挑自己喜欢的。”
“噢。”春好只好转向秦在水,“你喜欢吃什么?”
秦在水:“都行。”
春好一秒转向村伯伯:“他说都行。”
“……”
吴书记抠完头发,又抹了把脸。
等号的时间里,秦在水抄兜往三楼的玻璃栏杆那走了走,往下能瞧见一楼二楼的光景,他在看商场里的招商率,大概估算人流量和营业额。
吴书记趁这个时间:“你回来就回来,怎么还把人家秦教授拉过来,人家秦教授不过年吗?”
春好抿唇,忽而觉得自己总是瞒着他老人家,有点太过分了,村伯伯从来都是一心为她好的。
她小声:“村伯伯,其实,我在和他谈……”
人群拥挤,春好话语打断,她往一旁让了让。
再靠近时,村伯伯却先开口:“你在和秦教授谈合作吗?”
春好:“啊?”
吴书记笑,为她高兴:“那好啊,万合已经很好了,要是能和明坤合作,你后面在北京,事业不会差的。”
“不……”
她还
没来得及纠正,服务员来叫号,到他们了。
秦在水也从玻璃栏杆那过来,也听见他们这段对话。
他看她一鼻子灰,莫名想笑话她。
春好见他嘴角勾着,不用猜都知道他又在拿自己寻开心。
前面村伯伯正跟着服务员往店里面走。
她这才放心转向他,凶巴巴的:“你不许笑。”
秦在水扬眉:“这么霸道,新年都不让人笑的。”
“……”春好嘴巴一堵。
他低头,靠近了:“一会儿我来和吴书记说。”
春好抬眸:“你来说吗?”
“嗯,我来说。”
这事儿,还真得他来。
春好抿唇:“你说会不会吓到村伯伯,我不想让他担心。”
秦在水却伸手替她别过耳边的碎发:“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春好心一软,他手还没拿开,她追上去蹭了蹭:“放心!”
两人落后几步进去。
一家火锅店,服务员收拾出座位,要他们自己扫码点餐。
吴书记已经落座,见他们来,他想春好和自己坐一起。
但春好坐去了对面,秦在水也极自然地坐到她身边。
吴书记只好屁股又坐下去,面对着两人。
春好热,她把外套围巾都脱了,秦在水接过,搭在椅背上。
吴书记瞧见他们这动作,以及款式一致的围巾,他身体一僵。
春好有洗手的习惯,她点完菜,离席去商场的卫生间洗手。
秦在水透过玻璃,见她走远,他拿了茶壶,先给吴书记倒了茶水。
吴书记赶忙接过:“秦教授,这怎么行,我给您倒。”
“没事。”秦在水给他倒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开门见山,“吴书记,我专程过来,是想来问一下好好的母亲。”
吴书记一愣。
不知是因为他要问的事,还是因为他这声“好好”。
秦在水瞧眼周围:“这里大概不方便说,您在西达住哪?我晚上来找您聊。”
“我住安置点,和以前的村民们住一起。”吴书记不知为何,说话有些艰难,“县政府那边也有我的宿舍,您要来的话,可以来县政府,也近一些。”
“行,我晚上来找您。”
秦在水看眼窗外,春好已经回来了,她没进来,站在外面一个水果茶的摊位前。
她伸着脑袋看菜单,似乎在对比口味,而后直起身朝店员指了销量第一的柠檬茶。
吴书记顺着他目光看见春好,他脸色僵硬,放在桌上的手也开始揉搓:“秦教授,您和她……”
秦在水点头:“我和她在交往。”
“您什么时候和她在一起的?”吴书记沟壑纵横的脸上变得胆寒起来,他紧紧捏着茶杯,“不是……初高中的时候吧?”
他以前很放心这个年轻人,现在愿意下基层的人不多,愿意做在山村里做事的人也不多,因为他显赫的身世,他才把浩儿交给他的。
可现在,他却心惊肉跳。
那些权贵子弟爱玩的东西,他不是没耳闻过,他在政府工作那么多年,深知人心难测。要是他初高中就和浩儿在一起,那……那他怎么对得起她妈妈。他以为把她送出山村,是最高兴的事,却是把她推进另一个深渊,还没成年就要委身于一个男性。
“我们去年十一月底才在一块儿。”秦在水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他说,“您放心,我初高中没和她发生过关系。具体情况,我晚上来和您聊。”
说完,春好举着柠檬茶过来了。
她察觉气氛紧绷,村伯伯看向她,目光怔忪。
春好见吴书记盯着自己,他那眼神她没有见过,也紧张起来。
她问:“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火锅和菜端了上来,鸳鸯锅的汤底红白分明。
吴书记抹把脸,摇头:“没什么,吃饭吧。”
一餐饭有些沉默。
春好抿抿唇,她悄悄看眼秦在水,秦在水手从下面捏住她手,很轻地摩挲一下,无声说了句没事。
春好这才点头。
吴书记看见他们相交的视线,又觉得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难堪,至少他对她是真心爱护,也从始至终爱护了这么多年。
他心里五味杂陈。
吃完火锅,秦在水和吴书记都没怎么动筷子,只有春好一人涮肉涮得开心。
吴书记准备先回去。
秦在水说让人司机送他,县政府离商场不远,一来一回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他正好也能和春好在商场里逛逛。
吴书记看眼他们,春好气色很好,白里透红的脸,已经不是小时候剃寸头摸爬滚打的小人了。
他忽而目光一酸,同意了秦在水的安排:“你们逛一逛吧。我就先走了。秦教授,麻烦您了。”
“应该的。”
饭点后的商场,人少了些。
村伯伯的身影下了电梯,消失在乌泱泱的人群里-
只剩他们两个,往前走在明亮拥挤的商场里。
人多暖气也重,热的春好都牵不了他的手。
春好问:“你和村伯伯说了什么?”
她回头,即便已经看不见那个矮小的身影,“他从没这样低落过。”
记忆里的村伯伯厚实高大,总是爱夸奖她,夸她能干,夸她懂事,傍晚里夕阳西下,他打着手电筒,就这么牵着她回家。
可现在,村伯伯是那样矮小,变成了一张旧报纸。
秦在水:“我和他说,我们在一块儿了。”
春好心情也低落了:“我们在一块儿很难让人接受吗?”
“吴书记是担心你。”
她揪住手:“我知道,所以我也担心他。”
秦在水和她一块儿去二楼散步,这一层不是餐饮,人不多了,没有那么热。
他牵住她手:“没事,我后面还会去和他说的。”
春好点头:“嗯……”
司机送完吴书记,很快回来,接两人回酒店。
还是那个和万合合作时的酒店,这次她跟着秦在水去套房。
春好洗澡出来,她穿着酒店浴袍。
抬头,秦在水背对着自己站在卧室窗边。
两人在一块儿住了些时间,她知道他一有心事,就喜欢站在窗户前。
有时,她也会猜测他在想什么。
秦在水察觉她的视线,回头瞧她:“洗完了?”
她“嗯”一声。
秦在水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红包:“给你的,压岁钱。”
前几晚他应酬多,回来要么她睡了,要么说不到几句话就去床上交合了,他都没来得及给她。
“我还有压岁钱啊?”春好惊喜,她赶紧小跑过去,接过掂了掂,“好厚啊,跟砖头似的,有多少?”
“不多,就一万。”秦在水说。
春好瞪大眼,忽而觉得烫手:“这还不多?”
秦在水不以为意:“秦家给小辈发压岁钱,一般都这个数。”
他松泛下肩,“我给加了个零而已。”
“……”
春好微噎,她忽而觉得自己也拿人手短了。
她打开看,红包没封口,但打开,封口处还
有两行小字,秦在水的小楷。
【春好,展信佳。新年快乐。——秦在水2019年2月4日。】
春好看见,心一软,想起以前写信的日子。
她吸吸鼻子,觉得这字比钱贵重。
“你的字真好看。”她看了一遍又一遍,“你的字比钱值钱。”
秦在水淡笑,他往后坐到床边。
他讲她一拉,她坐到他腿上。她刚洗完澡,浑身热气腾腾。
“我从小还没收过压岁钱呢。”她说,笑着他讲从前,“我妈妈还在的时候会有,但给的也不是钱,只是一些吃的,包在红色的纸里。”
秦在水瞧她那开心的样子,忽而轻声:“其实我以前也给过你压岁钱,打在你卡里。”
春好转头看他,惊讶:“那是你给的?”
“不然?”
她不好意思地伸出一根手指,“我一直以为是机器故障,每年给我卡里多打一千。”
秦在水:“……”
春好揪揪他衣领,小声:“你都没告诉过我,我哪知道。”
“你以前没有手机,”秦在水说,“春节的时候我也不常在你身边。”
“也是。”
春好不说了,她把红包收起,上面有他的字,她得好好留着。
秦在水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忽而抬手摸摸她脸蛋:“以前一个人在外面念书,有没有想过家?”
“还好,”她转向他,“我只想想村伯伯,然后,想想你。”
春好说完,又有些害羞,她嘀咕着找补:“其实也没有想你想很多,你别自作多情。”
“……”秦在水,“我没自作多情。”
他不知什么时候挪去她腰上,慢慢摩挲,他酝酿着话语。
“好好,要是现在有你其他的家人想重新认识你,”他微顿,看向她的眼睛,“你想见一见吗?”
春好动作一停,她立刻警觉:“什么家人,是不是抖音上面的那个?”
她跳下他膝盖,不理解地看向他:“陈璋让我去回那消息就算了,他不清楚我这些年的情况,可怎么你也这么说?”
她坚决摇头:“我不要。”
“先不说这消息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万一、万一……”
春好着急,她也说不出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她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
她觉得现在这样很好,她和他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她的工作也在上升期,为什么她要去回应那些变数。
她开抖音账号后,其实看过几次私信,她知道那个网友一直没有放弃。这份坚持让她很不安。
“反正我不想。”她说,“我不想管这个事。”
秦在水看她慌张,他就知道她会排斥,上次他无意间提及,她就很不安定。
现在听她这样倒豆子似的一句接一句,秦在水没想到她反应这样大。
春好:“你能不能不要去管这个事?”
秦在水一时无声,他瞧她毛茸茸的发顶,心里闪过丝心疼,她从小孤零零的,随着他的安排在外漂泊。
她好像习惯变动,却又对变动很敏感。他又想起前几天,他出去应酬,她在家里等自己等到睡着的样子。
秦在水又把她拉过来,她却像一只小豹子,想要挣开他。
“好好。”他蹙眉,用了点力,把人拽回怀里。他环住她,安抚她,不想她这样紧绷。
春好肩膀缩紧,她脸埋在他颈窝,脑海却转得飞快,不知道他是否已经联系到了那些所谓的家人。
她伸出胳膊环住他,“秦在水,你就当没有这个消息,好不好?每天垃圾消息那么多,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我知道你想去查就一句话的事,”她直起身,用力看着他,“不要去查这个事情,好不好?”
秦在水目光深黑,依旧是平静的,可那眸子里没有对她这句话的赞同和承诺。
“你答应我呀!”她眼睛清滢,着急地喊,她伸手用力摁他肩,要他答应她。
春好:“我哪都不要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说完,她一下抱住他,又去吻他侧脸,她吻得很笨拙,却又极度真挚。
秦在水被她弄痒,他嘴角动了动,心软了,他干嘛要她这样难受呢。
他手揉她腰:“好了……”
春好却不依:“不好。”
她有些躁动,在他胸膛里扭来扭去,唇瓣蹭过他脖颈,她看见他喉结在动,便一下搂住他,嘴唇贴上去,拿牙齿轻咬。
秦在水瞳孔一缩,他登时伸手捉住她浴袍领,把人拎开。
春好却一笑,她拿开他的手抱在怀里,凑过去又吻一下他喉结。
秦在水呼吸粗重起来。
“你在动诶。”她看着他喉结说。
“……”
秦在水眯道眼,看她狡黠洁白的脸蛋。
他这回钳住她下巴:“故意的?”
他鼻息很热,本来还想耐心哄她,准备等她安静了再好好和她说。
可她这么蹭来蹭去,还坐在他腿上扭,他心痒,干脆翻身摁住她。
春好躺去床上,她浴袍散了。
秦在水手伸下去。
她有些失神,也拽他衣服。
春好抬身去吻他唇瓣,咬他下嘴唇,“秦在水,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他急促说。
她放心了,心满意足地接纳他。
秦在水被她撩得小腹发紧,他很是难耐,一手去拿措施。
一个小时后才结束。
春好浑身酸软,她累得翻身就睡,但似乎睡也睡不安定。
秦在水抚摸她光滑的脊背,等她熟睡过去。
春好贴着他,脑袋靠着他怀里,还在低低说话:“不行,你敢……”
秦在水揉揉她头发,耐心吻她,安抚她。
一直到她不说话了,呼吸均匀,他抽出自己的胳膊。
秦在水穿好衣服,给她掖了被角,他拿上大衣,回头看眼床上熟睡的人儿。
他阖上门去县政府了。
第83章 春水把她送走算了
[那些因缘际会,没有如果,换一个人也不成,只有她一个。]-
夜里十一点。
西达路上无人,秦在水看眼幽蓝的街道,莫名想起几年前,春好高考前夕,被村民拐走的情景。
那种紧迫,似乎还在眼前。
可明明不是,那些时光,应该已经走远了才对。
但方才她反应那样大,也叫他觉得棘手。
夜里,车停在县政府大门口。
秦在水对这里很熟悉,下车独自进去。
国旗在寒夜里飘扬。
他给吴书记打了电话,吴书记说他在办公室。
秦在水便进了政府大楼。
办公室门掩着,他敲了门,吴书记的声音传来:“请进。”
秦在水推门,在身后阖上:“吴书记。”
吴书记给他倒了热茶,“秦教授,您坐吧。”
秦在水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我来问问她母亲的事,应该只有您清楚。”
他说:“她母亲不是西达本地人,对吗?”
吴书记愣了下,没说话。
他沉默少许,起
身给他拿了档案:“确实不是,她妈妈是捡来的,但填档案一直都写自己是本地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秦在水接过翻看,确实没有“收养”的字眼。
“她妈妈叫张荷,九岁被村里张家两口子捡了……”
九岁。
秦在水在脑海里换算年份,时间和蒋一鸣发过来的资料对上。
吴书记:“张家是西村记录在册得艾滋的,那年头,因为穷,大家卖血的很多。”
张家两口子本来有女儿,但因为自己有病,生出来的孩子也有,早早夭折。后来捡到小荷,如获至宝。
那时候他刚来西村做村委员,还很年轻,上过中学,村委会投票换干部,张家两夫妻牵着小荷的手,把票投给了他。
“张家两口子对小荷很好的,没饿着没冻着,还读了两年小学。但后来,两口子病越来越严重,也死了。小荷就去跟奶奶生活,没几年,奶奶有哮喘,也去世了。”
吴书记眼神浑浊,他记得下葬时见到的小荷。那时小荷也才十六岁,比春好离开西村的年纪大不了多少。
小荷独自安葬了奶奶。他去慰问的时候,她不说话,精神也不好,只是流泪,他就看着她眼泪流到下巴上。
“再后来,她亲戚只剩一个大伯,大伯把她嫁给春强,没两年生了浩儿。”
秦在水听完,气息沉默。
他喝口茶水,却觉得这茶水像一把刀,顺着食管下去,开膛破肚。
吴书记深深吸口气,“那个时候监管不严,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只要不捅破,村里多一两个人,没人说什么,也没人找你要证明。小荷不想给张家两口子添麻烦,张家对她很好,所以计生的人来问,她从头到尾都说自己是亲生。直到零五年,浩儿要读书了,小荷想她去外面,才来跟我说她是捡来的事。”
“她说,她对小时候的亲人有印象,记得是住在城里。她说,如果找到以前的父母,浩儿或许能出去读书。”
这回,秦在水蹙眉了:“那为什么没找呢?零五年,严打*都打过好几轮了,政府下发的文件也多,村委会没人重视吗?”
吴书记苍老的脸痛苦起来:“是我的错……”
秦在水轻愣。
吴书记脸上的皱纹耷拉下来。
他当时正从副书记升成正的,焦头烂额;和前任书记关系好的村民都不服他,四处纠他小辫子。
小荷经常来,给他带一点下酒菜,说自己是被拐卖的,请他帮忙。
可这么多年,档案上明明白白写着她是本地人,是张家亲生的。
吴书记半信半疑,填了好几年的材料,怎么忽然变了呢。
但她是年纪小走丢,中间又被倒卖过很多次,估计是途中她自己跑出来了,才被张家两口子捡到。可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情况,吴书记想帮也帮不了,怀疑是不是她做的梦,醒过来当真了。
“而且因为她常来,有村民传我和小荷……有点什么,我怎么澄清都没用,我也不愿再帮她了,怕跟村民起冲突。”
吴书记说着,手心握拳,悔恨地砸了下桌子:“我不该那样处理的。”
“我知道她想浩儿读书,只给她申请了补助,让她来填,也不想再听她讲拐卖的事。但那一天,刚巧西达山体滑坡,小荷冒大雨来,在路上人就没了……那次自然灾害,我们西村只遇难了三个人,小荷就是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吴书记抹把眼泪,“是我的错。”
秦在水一时怔忪。
那场滑坡,她竟然也是受害者。
他眼眸深灰,搭在扶手上的胳膊紧紧绷住。
“后面的事,您也就知道了。”吴书记说,“浩儿她妈妈去世,她爸不靠谱,一直到秦教授您来西村,才把她带走。”
秦在水消化着这些信息。
他看了会儿一旁的绿植,又转回来问:“我记得她小时候说,她还有个弟弟。”
“这不重要。”吴书记摇头,“那个是春强后来娶的,隔壁村的一个,春强进去后,她那个弟弟也跟着改嫁去其他村子了,不归我们管。”
秦在水点了点头。
听完这些事,他身体些微发软,站起身,阖上桌上的档案递给吴书记。
吴书记以为他要走,连忙站起:“秦教授。”
他知道自己的职位不够和他说这些话:“秦教授,我知道您为西达做了很多,但……”
吴书记不知道秦在水如何认定这个关系,他把浩儿当什么呢?女朋友也有很多种定义,是可以结婚的那种?还是只是他们权贵子弟消遣的情人?而且就算结婚,秦家怎么可能接受春好。她去到大家族里,她能适应吗。
吴书记不知怎么开口,“她是一个好孩子,如果注定要分开,那不如趁现在……总之,不要伤害她。”
秦在水却说:“我喜欢和她在一块儿。”
吴书记一愣。
说起春好,他目光也从方才的深灰变得清朗平静。
秦在水淡笑:“也是我最先问的她,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就算后面要分开,我也不一定答应。”
他摇摇头,目光很理智,也很坚硬:“除非她另找一个各方各面比我更合适,或者认识时间比我更长的人带到我面前。否则我不会同意,因为我大部分的时光,也用在她的身上。”
吴书记听他这番话,他说得入情入理。
确实,秦在水这些年在西达三进三出,他从一开始被举报回北京,到后来试点成功、受伤出国,他的上升期严重中断,怎么看都是他付出的代价更大。
春好虽然一路漂泊,但也在他的庇护下,顺利完成学业,离开西村。她怎么都是在往上走。
吴书记想到这里,他放心了些。
“我知道你们认识很久。”他叹气,“秦教授您也不要怪我多心,我……”
吴书记隐忍着泪意:“我对不起她妈妈,不能再对不起她。”
聊完情况,秦在水独自出了县政府。
冬日山风料峭,穿过层层冷雾,扑刮在他胸膛。
清寒里,风不再刺骨,春天已在悄然靠近。
秦在水在旗杆下静站了会儿,坐车离开-
凌晨一点,秦在水回来。
春好正睡着,她身体在被子里拱起,远远看去,她像一只蜗牛。
他没惊扰她,进入浴室,水声洒下。
上床,关灯。
他身体温热熨帖,春好察觉到他的气息,下意识钻过来,秦在水接住她。
他在黑暗里看了她许久,看她轻蹙的眉毛;他低头拿唇瓣碰她额角,手也缓慢摩挲她肩头。
他想到她从前那些岁月,秦在水心头起了雾。
他久久难眠,气息漫长低沉;他瞧着天花板想事情,抱着她时,他心头也平静,时不时吻她一下。
好一会儿,她眉毛平复下去,变成平常安稳熟睡的样子,娇娇的,满是春天的气息。
慢慢,秦在水自个儿也睡了。
后半夜,春好却醒来。
昏黑里,秦在水躺在她身边。他眼睛闭合,正在熟睡。
春好揉揉眼睛,莫名清醒。
她只记得刚刚两人做完,自己睡了,他似乎也离开。
春好半梦半醒,摸到他那边床铺是冷的,但她太累。两人每次交合,他都很用力,像要把前三十年隐忍的都灌给她一样。她从头到脚酥酥麻麻,也很满足。
她察觉他不在,心惊了些,但也没爬起来求证。
春好看见他此刻阖眸的眉眼。
这个角度,他睫毛显得长,平常他眼睛睁开时她都注意不到他有这么长的睫毛。
春好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心神不宁,她深知秦在水的性格。他想事情很远,也常常隐而不发,只要开口了的事,他必定会深思熟虑且坚定执行。
那他问她想不想去见家人,他是不是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春好翻身背对他,不想理他。
可身后却跟着传来窸窣响动,男人胸膛贴近,他也翻过身,一条有力的胳膊环住她小腹。他手掌摸摸她肚子上的软肉。
春好心脏一激,不知他是否醒了。
秦在水鼻息扑在她后颈上,温热均匀,带着点疲惫。
她四肢僵硬,可她胸腔又泛软。
他疲惫的时候太多了。
春好便又翻过身,再次回到他怀里,他被她胳膊肘撞到。
她轻吓,赶紧伸手揉揉他胸膛。
秦在水半梦半醒的,他蹙眉,明显“唔”了一声。
他却没撒开她,只揉揉她后脑勺,“好好,没事。”
春好鼻子一酸。
她许久没掉眼泪了,却莫名被他这句话给蛰到。
她吸吸鼻子,不再想七想八,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两人走的时候,村伯伯来送她。
秦在水已经上车,他知道吴书记要和春好单独说话。
村伯伯把春好往一旁拉了拉。
他问:“你和他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春好眼睛一亮:“村伯伯你同意了?”
吴书记不答,他瞧一眼车里的秦在水,催促她:“你先说时间。”
春好:“去年十一月底。怎么了?”
村伯伯点头,他们两人时间是对得上的,他放心了些。
他昨晚也想通了,只要他们不是初高中在一起的就行。
秦教授是好人,对她也好。这么多年,从没传出过他的作风问题。他把她交给秦在水,一直都是放心的,没理由说,两人在一块儿了,反倒不放心的道理。
但吴书记支支吾吾,还是问了下:“你初高中的时候,他没骚扰你吧?”
春好懵懵摇头:“他哪有时间骚扰我啊。我骚扰他还差不多……”
“……”村伯伯立刻瞪眼,“你怎么还去骚扰人家了?”
“我没有……”
春好无辜至极,她摸摸鼻子。她哪敢。
吴书记:“要是他以前对你动手动脚了,你一定要讲。村伯伯可以帮你去纪委举-报的,我这个年纪了,也不管什么仕途不仕途的,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但你不能撒
谎。”
春好眼眶微热。
她听着这番话,觉得好哭又好笑。
她摇头:“您放心,我们初高中见面真不多,也没有动手动脚……我倒想多见见他呢。”
那时,每次见他,也就开心了那么几回,到后来,全是无尽的伤痛。
他们真没有多少甜蜜,只有离别和悔恨。
村伯伯也不多说了,他摆手,眼里有泪,却笑着赶她走:“和秦教授回去吧。”
春好点头。
她拉开车门,回头又看眼村伯伯。
她跑过去抱他一下,和秦在水一起离开了-
二月中旬,两人双双复工。
同居过一段时间,生活习惯也都契合。春好没什么坏习惯,秦在水更是作息严格,他除了有时喜欢在床上欺负她,喜欢听她叫唤,除此也没什么奇怪癖好。
晚上没什么事,两人经常书房一泡一晚上,一开始春好还不好意思,可一抬头,瞧他在工作,她也不懈怠了,继续吭哧吭哧敲键盘。
二月还没过,新年的氛围还未褪去。
秦在水饭局应酬多,都是年前积压的,只能年后挨个补上。
一些闲散一点的交际局,他会带上她。
去之前,商场买点好看的衣服,春好也喜欢,她穿上适当的衣服,气质就出来了,整个人柔韧清亮,扑面而来的生机。
秦在水态度摆在这里,周围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戏谑的玩笑开都不敢开,只敢正常打招呼,正常问问题。
有时场子里聊完工作了。
秦在水便和她一块儿低声说话。
钟栎看得出来,春好不是圈里那种来来去去的拜金女。
倒不是她一身行头不贵重,光是她手腕上那串蓝色珠子,是秦在水奶奶的旧物,都够在北京买套房了。
她估计浑然不知,只以为和秦在水的朱砂是一对,她就天天戴。
他们像两个青春期的小姑娘小伙子,就这么在场子里灯光黯淡的地方坐着,仿佛这是校园的操场跑道,两人凑一起说悄悄话。
他们目光对视,春好说起什么,身板一下就坐直了,眼睛很干净,黑亮亮的,像夜色里的星星,秦在水便认真听她说话。
不知聊到什么,春好在他手心里写字。
秦在水便悉心感受,与她低声交流。
钟栎觉得不可思议。
2019年了,还有人谈恋爱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们简直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像是很远的地方,或者很远的时空过来的人。
场子里,各自黯淡了,有人刷视频,有人听歌,歌女的嗓音飘在空气里。
可秦在水和春好,他们两个也不玩手机,也不秀恩爱,他们就坐在一起,手腻在一块儿说话。
他们明明差距很大,可乍一看,又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像在一起很多年似的。
或许那些岁月与经历,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中途,春好去包厢的卫生间。
秦在水和钟栎便起身去走廊说话。
钟栎不懂他:“你不是都去公安那边调资料了?你以前可从来不轻易动用这些关系。”
秦在水舒展一下脖颈:“等查清楚我才好带她去。”
“我知道你们正感情好呢,但我觉得,”钟栎说,“反正你家也不同意你和她在一起。”
他说:“我可都听说了,你大过年的提前离席,把你爸给惹毛了。”
秦在水不以为意:“几句话就能给惹毛?那他这官儿是越当越回去了。”
钟栎却说:“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她送走算了。不是已经找到她母亲那边的家人了?免得后面麻烦多。”
春好从卫生间出来,没在沙发上看见他。
有人好心给她指了下外面,秦在水和钟栎站在走廊的屏风后面说话。
她推门出去,还没绕过屏风,就听见钟栎这一句。
她脚步一僵。
送走?
送走谁?她吗?
钟栎:“老爷子就不提了,你爸会接受她?”
秦在水淡淡:“说得像我跟我爸过日子似的。”
“话是这么说,但施行起来就不是这样了。”钟栎看向他,“那在水,我问你,如果你亲自资助的不是她,是另一个女孩子,你会喜欢上另一个女孩子吗?”
春好听见,她嗓子好似有疾风穿过。
她不禁战栗起来,像被人揪住头发。
她不敢再走近,怕他们发现她。
她只敢站在屏风后,等待他的答案。
春好胸腔轻抖,她心里着急地喊: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秦在水一时无言。
他抄兜想了想,摇头,他觉得,就算资助的是另一个女孩子,可另一个女孩子会有春好这样的性格么?会给自己送银杏花,会坐火车来北京,会为了自己拒绝朱煊么?
不是这个人,那和他也就没有这些际遇了。
所以幸好,他资助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好好。
这种无厘头的提问,也没有如果。
第84章 春水而你是爱人
[我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明明白白,我知道谁是亲人,谁是爱人。]-
秦在水和钟栎的对话还在继续。
“对了,朱煊那边,证据差不多了。”钟栎低声,“一旦公布,风声不会小,他那些钱,都是在西南项目里贪的,一弄不好,秦家都跟着遭殃。”
秦在水脸庞也锐利,他抬手摁摁领带:“不急,等我安排。我要保证平安无事。”
钟栎继续聊着工作。
秦在水余光瞧见一旁,两米高的落地大花瓶上折射出一道人影,是屏风后的人。
他一愣。
那身影安静,窸窸窣窣的,脑袋耷拉,像一只漂浮在海水里的小水母。即便被花瓶弯曲的釉体扭曲,他也知道那是他的好好。
秦在水抬脚要出去。
钟栎却以为有人,蹙眉:“谁在偷听?”
春好一慌,她撒腿就溜,跑回包厢里。
秦在水:“……”
钟栎绕出来看了看,挠头:“没人啊。”
两人也不在这里站着了。
钟栎:“还有,最近朱煊手里多了不少传媒公司,很多媒体也被他拉了过去。”
秦在水“嗯”一声,他推开门,春好还坐在原位。
钟栎的话还在继续,“我总觉得是冲你来的,不论如何,你做好预案吧。”
秦在水听着,却没放在心上,他目光定在春好那儿。
她手攥着放在双腿上,坐姿有些紧绷。
场子里,昏暗寂寞,屏幕里还放着歌曲,有美女在陪着合作方轻声唱歌,音量开得不大,人影摇晃,酒杯倒映着光,绵绵如诉。
大家见秦在水回来,坐直一些,手机也收起来。
秦在水过去,依旧在春好身边坐下。
她却立刻颤抖着起了身,秦在水去看她,她睫毛轻微扑闪,拳头也紧紧捏着。
秦在水去牵她手,耐心问:“怎么了?”
春好回头看他,他脸庞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可他竟然背着自己和钟栎说那样的话。
“好好?”
秦在水见她不出声,他拇指摩挲一下她手背。
他手心熨帖干燥,春好却皮肤发凉,只感觉这双手在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拽。
春好咬着嘴唇,心下茫然。
她甩开他手。
秦在水本来在等她问问题,可她这么一挣,他手中一空,秦在水面容顿住。
他看向她,气息也冷静了。
“好好。”
他再度喊她,声音偏沉,目光用力而幽深。
春好内心仓皇,她胸膛呯呯跳。
周围有人发现他们不对劲,他们早已不是刚才柔和恩爱的气氛。
但大家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言,全当不知道。
春好:“我、我去接个工作电话。”
说完,她快步离开-
其实也没有工作电话。
春好在一旁独自待了会儿,秦在水没过来。
她回头,他已经继续和合
作方聊工作了。
春好知道,她应该坐回去,无论如何,她是他公开的伴侣,面上总得掩饰过去。
可她做不到。
不论是要送走她,还是他有可能喜欢上别人。
这都是她无法接受的。
或许曾经,她以为他和辜小玥是真结婚的时候,她可以强迫自己接受。但现在不行。
场子十点结束。
春好独自待到十点。
秦在水站起身,与合作方挨个握了手。
大家请他走前面,秦在水便往春好的方向喊一声:“好好。”
春好肩膀一激灵。
她回头看他,他也正看着自己,脸色淡淡,但仍旧与自己同进同出。
春好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她不想答应他,可又不忍心不答应。
她站了起来,磨磨蹭蹭走到他的沙发身边。
秦在水:“工作电话打完了?”
春好埋下头,心虚:“嗯……”
明明没有这个电话,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他却依旧顺着她的说辞:“正好,得回去了。”
说着,他一手拿上她的小包包,一手极自然地牵过她。
春好手臂想抽离,他却抓住了,牢牢握着,不给她挣脱的机会。
秦在水略瞧她一眼,没说什么,他就这么牵着她离开。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句话没说。
到了家,秦在水去书房处理仅剩的工作。
春好其实也要改改论文,可她电脑也在书房,两人每天晚上都是一块儿工作的。
但她今天不想去。
她缩在卧室里,抱着膝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抠手指。
秦在水处理完工作上来,给她拿了杯红枣牛奶。
“阿姨走之前给你熬的。”
秦在水见她脸蛋绷着,一副自我防御的姿态。
她别开脸,他便把牛奶放到她手边,起身去衣帽间换衣服。
“听见我和钟栎说话了?”他解开领带。
镜子里有她小小的身影,她坐在那边,形单影只的,没什么安全感。
但她嘴巴又出奇的硬:“没有。”
“……”
秦在水没话好说她。
“我倒瞧见你跟后边儿偷听来着。”他解了领带,又解袖扣。
“不和我聊聊?”秦在水把两颗金属袖扣放去衣帽间的柜子上,扭头看她,“好好,你有问题可以直接问我。”
春好身体动了动。
她甩掉脑海里那些过度焦灼的情绪,也觉得自己有点不理智。她跳下沙发过去。
春好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丫就到他面前:“那我问你,如果你真资助的是别人,那你是不是也喜欢人家了?”
“你怎么见一个爱一个。”
春好低落至极,她忽而觉得,两人好像也不是那么非彼此不可了。因为自己有的,他也会给别人。
“你这指控够冤枉的。”秦在水也被她这话激了一下,他转过来,些微严肃,“我怎么见一个爱一个了?”
他很不认可她这种话,这话她从前就说过类似的,他一直记到现在。
秦在水记仇,难得翻起旧账:“你以前也说过我脚踏两条船。”
春好懵懵的:“我什么时候……”
说到一半,她才想起,是北京研学的时候,她确实嘴上不把门儿地说过:“……”
“那,那是我说错话了。我还给你道歉了的。”春好靠近他,他还站在镜子前。
她只好在他边上来回打探,头发就在他肩头飘来飘去,“你那天还收了我的花呢。我真给你道歉了,你肯定记得。”
“你是道过歉。”秦在水说着,又解下腕表,“你那时候年纪小,我不跟你计较。但好好,我们现在是伴侣,你再和我说这种话,就不合适了。”
秦在水拉开屉子,把腕表放进转表器里。
他重新看回她,目光用力:“我们认识那么久。我私生活如何,人品如何,你心里不知道?”
春好心口一疼,钝钝的。
她是最知道。她了解他的私生活,知道他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清楚他的成就和牺牲。她明白他对自己好,这种好,无可复制。
春好鼻尖一酸:“那你是不是想把我送走?”
“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你送走了?”秦在水不解。
她死盯着他:“那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联系那些所谓的家人了?”
这两者在她眼里没有区别。
秦在水:“是。”
春好几乎立刻就能想到他的手段。
他想调查一个人,太简单了。
他不是一个随意动用特权的人,现在却愿意为她动用这些关系。
春好心中轰然,她后退一步,摇摇头:“为什么……”
“我说我不想去见那些所谓的家人。”春好声音委屈,“你干嘛不听我的?”
秦在水见她摇摇欲坠,他心一蛰,赶紧去拉她。
春好却躲开,她又回到沙发那,不再说话。
她脸色枯败。
她从小喜欢他,他一举一动在她这里都惊天动地;可自己的不满、拒绝在他那里却无关紧要。
她都说了她不想去认识什么亲人,不想改变现在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他为什么就是不听。他凭什么替自己做决定。
秦在水看她单独坐着,双臂抱着膝盖,窗外是深夜的北京,别墅下的庭院,清幽安静。
她佝偻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宛如一只受伤的小兽,秦在水总觉得看见了从前的她。
他以前总让她伤心,她是不是也是这样,深夜里抹眼泪。
他从床上拿了抱枕过来,塞到她身后:“好好,”
不指望一次她就答应。但总不能一直排斥。
春好却把抱枕拿出来砸向他。
秦在水没想到她会突然来一下。
他们同居的这段时间,他有时欺负她欺负得恶劣了,她也用枕头砸过他,并不疼,只当是情-趣,他也喜欢她这样。
但这次他眼睛被布料擦到,秦在水偏过头,眼睛些微发涩,他拿手掌摁了下。
春好见他蹙眉,内心惊跳,下意识就扑过去确认。
“你还好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目光清滢,带着慌乱的自责和担心。她踮脚攀着他肩膀给他眼睛轻轻吹气。
春好小声:“我真不是故意的。”
秦在水摇头。
只是那一瞬擦到眼球,有些干涩,闭目缓几秒就好了。
他拿下手掌,依旧眉深目净,在灯光下看她。
春好却伸出两根手指扩张他眼皮,还在轻轻吹气:“我真没使劲儿,你疼不疼啊?”
秦在水眼睛被她扒开:“……”
“枕头而已,不疼的。”他拿下她的手,“昨晚你不也砸过?”
春好想起一些香艳的片段,她立刻打断:“你不许说这个。”
秦在水却嘴唇微牵,他瞧着她倔强的眼睛,两
人脸和脸挨得极近。他顺势扣住她腰。
他低头亲亲她唇角,又挪到她唇瓣上,轻柔含吻;春好肩一抖,习惯性张嘴呼气,他舌尖便进去,贴着她的,两人抵死缠绵。
春好被他吮得发软,秦在水手掌也拢住她后脑勺,把人带进怀里。
她身体贴着他,脖子却还僵硬;仿佛身体习惯了,脑子还在考虑要不要接受他。
秦在水内心好笑,他揉揉她头发,在她耳边缓声:“好了,不要生气了。”
“……”春好耳根到锁骨全麻掉,他气息热热的,往她耳道里钻。
她脸这才完整埋到他颈窝里。
春好闷闷地,觉得他出尔反尔:“可秦在水,你那天都答应我了。你答应我不会去找那些家人的。”
秦在水往后坐到床沿边,他把她拉过来,握住她的手:“好好,人是群居动物,都需要亲人的。”
他说:“你母亲那边还有亲人,我们去见一见,好不好?”
“怎么可能呢,”春好抬头望望虚空,目光潋滟而伤感,“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人,即便是亲戚,在我这里也是陌生人。相反,即便不是亲人,但一直认识的,对我好的人,在我这里就是亲人。比如村伯伯是亲人,诗吟和许驰是朋友也是亲人,而你是爱人。”
秦在水听见这句,他微微一怔。
不知是为她那句“爱人”,还是这一长段的话。
这是她的处世哲学,是她凝练下来的理念,她从小漂泊,从她的视角想,她说的也没错,不过每个人划分亲人的标准不同而已。
秦在水一时找不出言语来反驳。
“反正要去你自己去。”
春好撂了话。
“反正你秦家那么多亲戚,多一两个也不算多。”她离开他颈窝,赌气说,“最好让秦爷爷也知道,骂你一顿,要你在外面乱认亲戚。”
春好扔开他手去洗澡了。
“……”
这一晚,两人没再聊亲戚的事。
洗完澡,春好躺在床上,顶灯灭了,床头灯暗暗亮着。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浴室,水声停了,秦在水走出来。
他坐到床沿,拿上床头柜的朱砂戴上。这串朱砂他从不离身。
他还在看平板,某个高管临时给他发了一份数据表。
秦在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他脑袋微低,碎发垂着。他拿着电子笔,在数据上勾勾划划。
春好看他在光下俊朗的脸庞,一时心动,她悄悄挪过去,枕在他的枕头上,看他处理最后的工作。
“怎么?”秦在水发觉她挪过来,回头看她一眼。
春好伸手揪他睡衣衣摆:“我刚刚不该说你见一个爱一个的。”
她抿唇:“你别生气。”
“没生气。”
秦在水:“我肚量没那么小。”
春好则贴他更紧,侧躺着黏在他后腰上,她蹭蹭他:“是,你最大了。”
“……”
秦在水身子一僵,他回头又看她一眼。
她浑然不觉,只是安心靠近他。
他收了心,继续看文件。
春好手放到他大腿上画圈,时不时摁一摁他腿部肌肉,硬邦邦的,放松状态下也是。
秦在水清晰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他再度回头,把她点火的小手拨开:“别裹乱。”
“噢。”
春好知道他要看文件,手收回去了。
秦在水浏览速度加快,不过五分钟,他关上平板,手腕上的朱砂又重新拿下。
春好听见动静,她好奇:“你怎么又把朱砂取下来了。”
秦在水:“开过光的东西,行房的时候要取下来。”
“……”
春好脸皮烧红,她第一次听见行房这个说法,但又瞬间明白含义。
她一轱辘滚去自己的位置不理人。
秦在水瞧她那不经逗的样儿,牵牵嘴角,没说什么,灭了灯,掀开被子上床了。
他身体温热,从后面抱着她,春好像跌在温泉里一样。
黑暗里,他却没有动作,
春好学着他的那个说法:“我们……不行房吗?”
秦在水被她噎了一下:“挺晚了,你不累?”
回来后,两人说话就说了许久。
春好转身过来,眼睛扑闪的,很羞涩:“可你都取下来了。不能浪费。”
秦在水目光幽深。
两人同居一个月,她还没主动过。
春好见他仍不动,被自己羞耻到,继续翻身背对他:“我睡了。”
“好好。”他低喊她。
“嗯?”
秦在水支起手臂,身体往她那边贴近,扳过她小脸吻她。
“你说的对。”他气息抓痒,“不能浪费。”-
三月,秦在水赴上海出差。
要去半个月。
春好这边也紧迫起来,毕竟这回是给西达所有学校安装净水器,过不了多久,她大概又要去西达。
这日,陈璋忽然给她发来消息:【秦总替你去杭州联系亲戚了?】
陈璋前几天也知道了他们的事,大名鼎鼎的秦总和资助的女孩子在一块儿了,是最近圈里的新谈资。
春好不解:【什么?】
陈璋发来了截图。
是抖音私信上的,依旧是坚持不懈给自己发私信的那个账号。
这次发给陈璋的是感谢信息,说已经联系上了她的男朋友。
春好忽地回想起自己那天说的话:要去你自己去。
“……”
怎么还真自己去了。
春好给秦在水打了个电话。
那边没有接。
她又给蒋一鸣发消息,问他们在上海还是在杭州。
蒋一鸣:【昨天到的杭州。】
春好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可她又提不起多少感激,好像无论和他表达多少次拒绝都没有用,他依旧要擅自做决定。
春好郁闷。
但又比上次好一些。
她母亲那边的家人是在杭州吗?秦在水是工作之余过去的?
春好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她些微怅然,但莫名胸腔又很鼓胀。
忽地,手机亮起。
秦在水看见了她的未接来电:【在开会。】
春好便没打扰。
一直到下午。
秦在水给她回了电话。
春好接起,立刻问:“你是不是去杭州了?”
“嗯。”
春好抿唇,她不知道他那边的具体情况:“你……已经见到人了?”
男人淡笑:“哪那么快,我在市局,在查户籍资料。”
秦在水起了身,走去办公室的窗边。
他看着这边下午和煦的春光,轻轻问她:“好好,要不要来杭州?我让一鸣给你定晚上的机票。”
春好深吸口气。
“就算你现在不来,我回北京后,也是要带你来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秦在水你……”
春好着急,她捏着电话,听筒那头是他清淡低沉的声音。他永远做的多,说的少,春好不知道他私底下在这件事上又付出了多少精力。
“好好。”秦在水唤她。
春好咬唇:“可我怕我去了,会有一些变数,万一那些家人希望我变换城市呢,我该怎么选?”
她说:“秦在水,我不想让我的生活有变化,我也不想和你有变化。”
“我们不会有变化的。”秦在水声音轻缓安定,“就算有变化,也只会往好的方向变化。”
他说:“我们就去见一见,我陪着你。”
“你那晚不是说了,你说我是你爱人。”
春好心狠狠一揪,她内心泪如雨下,却又柔情似水。
秦在水望着杭州的天空:“我既然是你的爱人,我会替你善后。你要是见过后真不愿意,我们就一块儿回北京。”
“我们继续一块儿生活。”
“好好,我说话算话。”
第85章 春水只见你一个,只爱你一个……
[提到妈妈,她总会柔软;提到他,总会勇敢。]-
春好晚上十点上的飞机,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秦在水来接她,两人见上面,也没说什么话。
他们先回了酒店。
酒店在西湖里,晚上安安静静的,没什么车辆,两边树木很高。
车弯进去,摄像头扫了下车牌号,便衣警卫敬礼放行。
很大的酒店,就在雷峰塔下,塔影在夜色里光彩夺目。
已经是春天了,南方的春天更柔和,风从西湖上吹来,清凉怡人。
春好提不起精神,她到底还是被他电话里那些话给蛊惑了。
他总是有这样的魅力,什么都能说成好的。
春好办完入住,司机送他们去套房的楼栋。
进去套房,一个单独的酒店别墅,掩映在假山绿丛中。
抬头一望,西湖碧波万顷,黑色湖水上,月亮弯成一只小牙。
时间太晚,春好先去洗澡。
一直到两点,两人睡上床。
秦在水仍按照自己的习惯,处理了一会儿工作。
回头,见她还醒着。
她躺尸一般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他关了灯,她白皙的脸蛋在夜色里黯淡下去,随后只有眼睛亮起来,鉴照窗外的春夜。
秦在水:“不睡?”
他知道自己强硬要她来,着实太为难她了。
春好不知道要说什么,她脑海一团浆糊。
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未有过。
她明明很不愿意,可胸腔又轻盈,是一种紧张的感觉,好像临到关头,她也是期待的。
春好靠近他,依偎在他怀里:“明天我们去哪儿?”
秦在水揽住她腰:“先去市局,警察已经帮我们联系好了。”
她“嗯”一声,脸色低落,一副要被他打包卖掉的样子。
秦在水瞧她抿着嘴唇,很凝重的模样。
他笑话她:“怎么一副明天要世界末日的样子?”
春好张张嘴:“……”
“天塌不下来的,好好。”他轻声说。
春好深吸口气,点点头,努力合眼睡着。
第二日。
两人先去市局,警察很热切地招呼了她。
同时还有一个老警察也来了,是当年负责杭州儿童失踪案的老警察。
老警察说,他们那时候对拐卖都很重视,立案简单,但真要把孩子找回来,很难。
那时候又是八十年代,监管不严,还没有摄像头,各种乌糟事。丢孩子的家庭多,很多父母一眨眼的功夫,人贩子把孩子往面包车一塞,一脚油门就走了,孩子再也找不回来。
春好看着泛黄的档案,上面还有一寸照片,情况都是钢笔手写的。
她看见了姓名栏:何小荷。
还没看完,门口传来很多脚步声,是母亲那边的亲人来了。
先进来的是一个和她相仿的小姑娘,扎着马尾,很酷飒。
后面则是年纪较大的两位老人,由一位男性带着。
春好站了起来。
“终于见到了,是我一直给你发的私信。”女孩子先看向她,很开朗,过来说,“我是你表妹,我当时就觉得你很像我小姑小时候的照片,还很像奶奶年轻的时候。”
表妹给她介绍:“这是爷爷奶奶,就是你外公外婆;这我爸,你舅舅。”
春好胸腔绷着,她喉咙有些干涩,跟着喊人。
“叫小好是吗,来。”外婆头发已经白了,但人气色看起来却还好,只是现在泪眼婆娑,“你妈妈在村里生活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春好:“妈妈叫小荷。”
外公立刻动容,说:“看,孩子走丢,还是有记忆的,知道自己的名字。”
老警察看见,也感慨万千。
他说,八三年,国家开始严打,连着几年都在打拐。其实拐小荷的人贩子是捉住了的,一些幸运的小孩子都顺藤摸瓜找到了,但小荷没回来。
老警察当年就猜到了情况,说大概是小荷半路跑了,西南那么大一块地方,又是八十年代,荒山野岭,这就真不好找了。
春好坐到外公外婆那。
外婆在抹泪,拉着她手问她妈妈的情况。
春好有些无措,却又被感染,她也慢慢开始说话,说在村子里的生活。
外公外婆听得很心疼。
秦在水也在听。
他知道她已经说的足够美化且委婉。
她还看着手里她妈妈的档案,看着那张照片。
春好觉得可真像。
她已经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做的豆腐,记得她教自己洗手时的声音。
而九岁的何小荷,也是短头发,齐刘海,和自己剪头后的样子几乎没有差别。
外公也看着她,泪光闪闪,估计是怕惊到她,不敢上来拥抱。
外公只说:“是像。”
舅舅说:“也像妈您年轻的时候。您那时候穿白大褂,就是这个发型。”
春好闻言,她发现什么,也很激动:“外婆您是医生吗?难怪我妈妈会那个七步洗手法,她从小就教我的。”
外公也高兴:“那是你外婆的习惯,她年轻时是医生,有洁癖,洗手很细致。小荷从小和她一样的,会拿筷子后就是这么洗手的。”
大家聊得热烈起来。
一旁有警察问秦在水,说有媒体想来采访,问他同不同意。
秦在水瞧春好说话的小脸,她已经从一开始的不适应,慢慢放开。
他摇摇头,婉拒了媒体的请求。
这样私人的时刻,人一生里碰不到的机会,还是不要让其他人打扰了。
一直聊到下午。
外公外婆问,可不可以喊她回家吃餐晚饭。
春好赶紧点头:“好呀!”
表妹朝角落的男人抬抬下巴:“你要不把你男朋友喊上?”
秦在水看过来,他脸庞溶在下午的日光里,俊朗安定。
春好现在似乎明白他安排的用意了。
她过去问他:“那个,表妹说,想喊我们一起去家里吃饭,你想去吗?”
“你想我和你一块儿去吗?”秦在水淡笑,“这可是你自个儿的家宴。”
春好抿唇,她说的心里话:“想。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秦在水这才起身,牵了她的手,“好,那就当再见一次家长。”
春好心一动,回头瞧一眼,大家都在往外面走,门口只有亲人的衣角了。
她忍不住,踮脚亲了他一口。
他微愣:“不怕被瞧见?”
“怕呀。”她小声,不太好意思,但又迫切地想表达情感。
春好低低喊他:“秦在水。”
“嗯?”
“谢谢你。”-
外婆外公家在一家医院的家属小区里。
一楼,后面自带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不少青菜,还有两缸荷叶,清清爽爽浮在水面上,下面养了鱼。
外公给她看妈妈小时候的照片。
外公是做机械的,会自己捣鼓相机,自己洗相片。
所以妈妈和舅舅每年都会拍厚厚的一册子。
有几张相片,简直就是自己。
外婆眼眶湿润:“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外公:“当然得像。”
大家没提她的父亲,也没有再提起西村的生活。
他们刻意地忽略掉了,只保留对女儿的思念,也将对女儿的感情寄托到她身上。
外婆在院子里给她说了很多她妈妈小时候的事。
一边说,表妹一边挨着她八卦:“你和你男朋友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春好第一次听到“结婚”这两个字,她耳朵一炸,“我们,我们还在谈呢。”
表妹却理解成另一个意思:“都在谈结婚了?这么快。”
春好心跳,她看眼身后的秦在水,他坐在客厅,和舅舅以及其他男性亲戚在说话。
去市局的亲人只有几个,但下午来家里的亲戚更多,都是来看她的。
客厅和院子是通的,家
属房本来就不大,她能听见他那边的声音,他自然也能听见她。
春好摆手澄清:“不是,还在谈恋爱,还没说结婚的事。”
外婆敲了下表妹的脑袋:“别多话。人家小好都不好意思的了。”
秦在水听着外面的动静,莫名感觉,要是春好出生在正常的家庭,大概性格也会和她妹妹一样。
两姐妹性格底色都挺相近的,心直口快,看起来直莾莾的。但妹妹更清澈,脸上没有烦恼;他的好好也直莾,但秦在水知道,这是摸爬滚打后,不能让自己吃亏的莾。
表妹:“但你男朋友看起来不太年轻……”
春好眨眨眼,匆匆看眼秦在水,“你觉得他多少岁?”
秦在水正喝着水,他眉梢微动。
表妹:“二十八,三十?”
春好很给面子:“差不多吧。”
秦在水:“……”
表妹却说:“不行,不是说男人过了二十五就不行了?”
春好差点呛到。
“其实还好,分人我觉得。”她小声。
她看眼单人沙发上的秦在水。
他后脑勺乌黑,坐姿挺拔硬朗。
秦在水面无表情听她俩说话。
表妹:“你男朋友挺好的。他前几天就来杭州了,先联系的市局,市局才联系的我。”
春好抿唇,内心也酸胀:“嗯,我知道。他一直都对我很好。”
秦在水回头瞧她,春好也回头。
两人在午后的阳光里对上视线,春好冲他一笑。
吃完饭,秦在水带春好离开了。
离开前,外婆拉着她好一顿叮嘱,希望她再来,节假日都可以来,以后也要多联系。
那些她来之前担心的变故,都没有发生。
她只是安稳地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惦记着自己、惦记着妈妈。
春好鼻子酸酸的,她答应了-
回到酒店,天再次黑掉。
春好忽而说:“秦在水,我们去散散步吧?”
他点头:“行,这酒店里就有一段西湖,值得逛一逛。”
两人手牵着,在酒店的步行道上走路。
酒店里景色清幽,晚上了,也没什么人。
路灯下,他们身影挨在一起。
南方的春天似乎已悄然来临。
“其实,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春好又说起今天见到家人的感觉,“来的人好多,我都有点脸盲了。我只记得外公外婆还有表妹,感觉很亲切。”
“那个外婆还是很好的。”她笑,现在还有些激动。
秦在水纠正:“什么叫‘那个外婆’,这是你自个儿的外婆,当然亲切。”
春好闻言一笑:“也是。”
她小声,又隐隐雀跃,和他分享:“外婆还给了我红包呢。说把妈妈的那一份也给我了。”
她说着,眼眶竟又有点湿润:“要是我妈妈没有走丢就好了。”
没走丢,妈妈就不用吃苦,可以正常的上学、工作,有本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西村太穷了,从西村到西达县政府,坐车都要坐六个小时,一路颠簸不堪,她妈妈不应该被丢在那里。有没有她都不要紧的,她也不是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只是那样她就见不到秦在水了。
她大概会成为一缕春风,或者一汪春水,拂过他的发丝,或者绊过他的裤脚;幸运的话,她也许会成为别人家的小孩子,在新闻里,看着他结婚、生子,了解他在扶贫试点上的成绩,最后喟叹一声,说这人好厉害,长得又帅,心肠又好。
想到这里,她又是那样的不甘心。
可她要是想见到他,她妈妈又要受苦。
好像怎么样都不对。
春好吸吸鼻子。
秦在水微愣,立刻去看她,就见她眼底盈了泪光,被月色照着,也和这西湖一样潋滟闪烁了。
他停住步子,春好也停住。
他抬手给她擦眼泪,“怎么还哭了。”
春好摇摇头,她两手抹掉,抬头破涕一笑。
“我就在想,要是妈妈没有走丢,没有被拐卖就好了。”春好说,“可那样我大概也会在杭州出生,我就遇不到你了。”
“其实遇不到也不错。”秦在水抬头看眼西湖,“说明你家庭好,有父母有朋友,不用我资助。要是又遇上我,说明你这投胎运气……确实不太行。”
春好一鼻子灰:“……”
“但好好,就算遇不到我,你也不会过得很差的。”秦在水说。
春好却不信:“你这怎么看得出来的?”
秦在水捏捏她手:“你记不记得,以前高中时,我问你,是不是在学校不开心?”
他目光认真:“你记得你怎么和我说的吗?”
“我怎么说的?”
“你说,”
秦在水看眼天空,目光又回到她脸上,很是动容。
“你说,‘我每天都是要过得开心的’。”
春好一怔。
秦在水深深看着她,他都还记得她那天的模样。
她那时似乎和朋友闹了矛盾,明明不开心,但她却回答得很得意,喜滋滋的,屁股还在高脚凳上挪了挪,仿佛过得开心,是她天经地义的事,是最重要的事。
秦在水没和她说,她这一句话,其实在他心里刻了很久。
他工作性质不太平,常常有村民暴力抵制;可偶尔想起她,想起她这句话,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不仅是为她,更为那些许许多多的人们。
“好好,我希望你过得开心。”秦在水说,“不是和我在一起才能感到开心,而是为自己本身的生活感到开心。”
春好听完这话,她目光一热,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了他。
秦在水揉揉她后脑勺:“所以好好,我也不是想逼迫你和谁见面。但一些事情、一些人,是刚需。可以少见面,可以少联系,但不能没有。”
春好心又是一软,她泪如雨下,打湿他的衣襟。
她主动牵过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继续往前散步。
“我也没想和你唱反调。”她小声嘀咕,“我只是不想改变现状。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在一块儿,工作也好不容易有了大进展。”
秦在水捏捏她手:“我知道。”
“所以我帮你安排好。”他看向她,男人的侧影在春夜里细微摇晃,模糊温柔。
“还生我气吗?”他问。
“不生了。”
春好踮脚,在他耳边说:“其实这段时间我已经在心里掐死你很多遍了。”
秦在水:“……”
他垂眸,她小脸晶莹,带着熟悉的得意,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清澈得像两颗黑玻璃珠子。
秦在水也不客气,他低声点评:“这想法不错,一会儿留着去房里使。”
她都想掐死他了,那他适当回敬,应该也不算欺负人。
回到酒店房间。
他那句话也兑现了。
春好从没承受过这种疾风骤雨。
秦在水像是要把这半个月来的分别、想念,以及生的闷气都给发泄掉。
让她说自己见一个爱一个。
让她说自己脚踏两条船。
春好脸埋在被子里,重重地喘气。
他从来都是循序渐进的类型,虽然他总是强硬,却也温柔,会问她难不难受,或者喜不喜欢。
这次却不是。
他眼底情绪显而易见,还隐有不满,像是她哪又招惹到了他。
怎么这么记仇。
春好回头看他,他下颌绷着。秦在水听着她的嗓音,只觉得好听极了。
春好茫然喊他:“秦在水……”
她蹙眉,秦在水俯身,他低笑,伸手刮掉她鼻尖的汗珠。
“怎么了?”他声线磁沉,明知故问。
春好:“……”
反复三四次,春好失神,头发丝都开始反抗,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你……”
“我什么?”秦在水眼睛深黑,看着她,眼底浓浓的爱意。
“你能不能……”春好脸红得滴血。
“我能不能什么?”他循循善诱。
“……”春好恨不得咬死他,她也是这
么做的。她扭头就扑过去咬一口他肩膀。
秦在水眼底暗暗,也不躲。
她咬一口,他冷白的皮肤上一排牙印,有些地方皮下见了点血丝。
可他没反应,春好一愣,不咬了,抬眸,他正看着她,眼底柔柔。
他低头还她一个深吻。
春好心头一动。
她嘴唇微张,两人就这么吻着,心头满溢而缠绵。
“你这次不许出去。”她凶巴巴威胁他,但她脸色红润,显得人实在娇俏。
秦在水被她迷得不行。
“让你长点儿记性。”秦在水俯身在她耳边,两人紧紧相依,他低声禁令,给她立规矩,“好好,要再敢说我见一个爱一个,以后有你受的。”
春好“唔”一声,轻叫:“我错了!我都给你道歉了!你干嘛这么小气,心眼比指甲盖还小。”
“……”
秦在水还是头一次被人说心眼比指甲盖还小。
他眸子微敛,再次给她记一笔
他觉得不够,把人提溜下地。
“秦在水……你!”
“我什么?”他心情很好。
“你一个一个来好不好!”她叫声变尖了,这次是真去掐他手臂。
秦在水喉结滑动,他也去抓她,不让她躲,“不好。”
“你不喜欢?”他低问。
“不喜欢!”
秦在水吸口气,确定她是喜欢的。他喟叹,也喊她名字,似有难耐的迹象,“好好。”
春好再次狠狠咬他一口。
秦在水闷哼,却轻声问:“我弄得你不舒服?”
“……”
她伸出胳膊打他,但又酥软没有气力。
秦在水勾唇一笑,接住她手,印下一个吻。
他总有隐秘的掌控感,这么看着她,眼睛是温和的,里面有情愫流动。
“喜欢吗?”秦在水再度问。
她不好意思,却又在他耳边飞快说:“喜欢你”。
那一晚,他们用光了一小盒避孕套。
卧室、衣帽间,沙发,最后要去洗澡,便又来到浴室。
仿佛和她在一块儿,自己也生动起来。
他愿意给她任何东西。不仅愿意给,他还要摁着她,一起留下,或者一起去最高峰。
洗完澡,秦在水把她抱上床。
他忽而说:“你也没说错。”
“什么?”春好迷糊。
“见一个爱一个。”
春好手累得伸不起来,只能在被子里摁一下他大腿:“秦在水你敢!”
秦在水淡笑:“我还没说完。”
他手摸摸她脸:“我的意思是,只见你一个,只爱你一个。”
“……”
春好抿起的嘴角,慢慢平下去,勾了起来。
“那我也是。”她学着他说,“只见你一个,只爱你一个。”
第86章 春水你爷爷会喜欢我吗?
[一事千面,冰山一角。]-
天蒙蒙亮的时候,秦在水就起了。
他似乎去外面接了个电话,回来就进了衣帽间。
春好被亮光吵醒。
她对灯光很敏感,秦在水和她在一块儿后就发现了,每次早起,只远远开一盏灯。
但这是酒店,灯光设计没有家里好。
春好惺忪眯眼,看见他在对镜打领带:“你要走吗?”
“吵醒你了?”他套好西装,走到她这头坐下,他眉眼有些凝重,“北京那边出了点事,我得提前回去。”
蒋一鸣已经给他买好了最早的机票。
他这次本就是占用工作时间来的杭州,董事会那帮人还以为他就在北京。
“什么事?”春好也清醒了些,她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勾住他手指,“很严重吗?”
“不严重。”
秦在水没有多言。
只是他收网前最关键的一步而已。
他说:“今天是不是要和表妹一块去玩儿?”
“嗯……”
她声音轻轻的,睡意朦胧;脸蛋在昏黄灯光里,寂静柔美。
她昨晚太累了。春好觉得自己精力已经算很好的了,但抬眼看他,他俊朗如昔,只睡四个多小时就又神清气爽。
春好脑袋里划过表妹那句:男人过了二十五就不行了。
她迷迷糊糊想,果然还是得分人。
他这种人,做任何事都极有魄力,大概不会存在这一说。
“你继续睡。”
秦在水瞧她眼皮又打架,摸摸她脸说。
春好脑袋一动,含糊说:“那你……好好的,到了给我发消息。”
“嗯。”
他听着她那句“好好的”,眉眼松动。
春好又要睡着了,嘴里还不忘念叨:“我去玩……给你发照片。”
秦在水嘴角牵起,掌心握着她的手,他温柔看她,内心如水。
他忽而想起从前,每次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永远都是踮脚目送他,短发在风里飘扬。
她或许不知道,其实她每次悄悄看过来时,他都有感应。
“行。”秦在水喉结微动,低头吻一下她额角,“走了。”
话落,他捏捏她手,起身灭灯离开-
正好周末,春好在杭州多留了两天。
表妹带她逛了逛杭州比较有名的寺庙。
大殿外青烟缭绕、人头攒动,游客们捏着一把香四处拜。
殿里有人诵经,钟声恢弘震颤。
表妹也给她拿了把香,问她要不要拜拜。
春好小声:“拜了真有用吗?”
“管它有没有用,拜了再说,管事的佛祖才是好佛祖。”表妹说。
春好捏着香去蜡烛边点燃。
顶端火苗升起,她轻轻一吹,火苗熄灭,青烟便丝丝缕缕。
春好眯着眸子看了眼阳光。
好像很多记忆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明明才从山里出来十年,却总觉得像过了一百年那样长。
她对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奢求,不指望发财,也不幻想功成名就。
她只希望好人有好报。
最好,她能一辈子都和秦在水一起生活,西达的项目也顺利进行,那片土地能继续改头换面,他那些心血也不要付之一炬。
好像愿望也很多。
春好被自己的贪心逗笑。
可这些事,佛祖都帮不了他们。
只有自己能帮自己。
春好又想起后海边的寺庙。
秦在水也是站在这样恢弘苍茫的钟声里,对她说,事在人为。
春好嘴角微扬,她看着香上积蓄的香灰,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周一,春好离开。
外婆外公在小区门口送她上车。
春好扑过去抱了抱他们。
外婆眼眶又湿了,捏着她手:“要有时间,常回这边。”
春好点头:“嗯。”
他们目送她,也在目送曾经的小荷。
春好在车窗里回头,见外公外婆摁着眼角慢慢走回了家属院。
上飞机前,春好给秦在水发了消息去,说自己马上登机。
秦在水没回。
前两日周末,按理说他应该居家办公才对,春好给他发了不少游玩的照片,他都回应寥寥。
料想他也忙,不知道他那天早早离开,事情解决没有。
春好发
完消息,要登机了,她把手机开了飞行模式。
傍晚,落地北京国际机场。
飞机降落时,她看见脚底的圆弧星球,北京四四方方的灯光闪耀在深蓝的夜幕里。
再次回来,春好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好像哪里变了,却又没变。
落地后,排队下飞机。
春好手机连上网。外公外婆的微信先出来,问她安全落地没有。
她赶紧回了消息。
各个APP的推送消息一股脑弹出来。
春好正打着字,余光里,她看见弹出来的一则新闻——
【重磅!东村611事件真相披露:灾难来了让领导孩子先走,明坤执行董事秦在水系第一责任人,当事人未做出回应。】
春好呆愣片刻,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看眼时间,新闻已经是一个小时前发的。
下面转发量和评论数成倍增长。
机舱内人走得差不多,空姐过来温柔提醒。
春好大脑空白,慢半拍站起,又腿软跌坐下去。
空姐赶紧扶她一下。
春好低颤地说了声谢谢,摁灭手机,闷头下了飞机。
走出航站楼,她又掏出手机,仔仔细细看了眼标题。
是一个比较崭新的媒体官号发的,一句“灾难来了让领导的孩子先走”把舆论推上了最高峰。
可东村611不是山体滑坡吗?
怎么就变成这种,煽动性这么强的话了。
春好赶紧给秦在水打了电话去。
那边关机。
春好又打给蒋一鸣,也打不通。
她心跳惴惴,本想去明坤大厦看看情况,秦在水司机的电话先进来了。
司机报了停车位置:“秦先生吩咐我来接您。”
春好赶紧去停车场。
她上了车,立刻问司机师傅:“秦在水在家吗?”
司机并不知情,他三天前就收到了来接她的吩咐。
而秦在水一共有四个司机,彼此行程并不互通。
春好以为司机会送她回秦在水的家,结果司机将她送到了自己的出租房。
“秦先生要我送您回这儿。他担心别墅那边有媒体,也叮嘱您最近不要去他住处那。”
春好着急:“那他呢,还在明坤吗?”
司机却摇头,是真不知道。
到了小区,春好心神不宁地下车。
走到单元楼门口,她又尝试给秦在水打了个电话,依旧没人接。
春好在灯影下站了站,抬头,北京的夜空深蓝辽阔。
她深吸口气,准备去明坤看看情况-
夜晚国贸灯火通明。
春好过去的时候,瞧见不少贴着媒体logo的车辆停在明坤大厦门口。
媒体围在外面,水泄不通。
她心跳咚咚,四处看了看,从地下车库里溜进了明坤,再从消防通道上到一层室内。
春好推开消防门,明坤大堂宽敞明亮,没什么员工,保安守着前后出口,不远处有人在接受采访。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朱煊,正站在门口接见媒体。
“董事会正在评估,一定给大众一个答复。”朱煊又介绍范凤飞,“这是我资助的当年遇难村民的儿子,这几年靠自己的努力也有了成就。”
范凤飞则站在他身后,西装革履的,和朱煊一唱一和:“感谢朱总提拔,愿意给我机会……”
春好头顶陡升一股恶寒。
这两人,到底是公关还是落井下石。新闻是不是他们放出来的都两说。
忽地,手机一震,春好看见“秦在水”三个字,她赶紧接起。
“到家了?”
那边,秦在水声音低哑,没什么情绪,像才结束一场不愉快的会议,“才开完会。十点了,你不休息?”
春好却说:“我在明坤。”
那边显然一愣:“现在?”
“我在一楼大堂。”春好抿唇,她往后靠上墙壁,冰凉凉的,她实在担忧他,“秦在水,我来会给你添麻烦吗?”
秦在水蹙眉:“你怎么进来的?下面全是媒体。”
“……我从地下车库,然后走的消防通道。”她声音越说越小。
那头安静些许。
“你等我一会儿。”他说,“别乱跑,也别出去,就在大堂等我。”
“嗯!”春好手指揪着,用力点头。
她心里发绞:“我看见朱煊和范凤飞在下面接受采访……”
明明是秦在水资助的范凤飞,他却对媒体说是朱煊资助的他。
秦在水也能料想他们说了什么,他叮嘱:“你别管那些,也不要听。”
春好忙说:“我当然不听他的。”
“等我下来。”他声音依旧沉稳,电话挂断了。
前面媒体采访还在继续。
春好听不下去,她甚至都想冲到摄像头面前,告诉所有人事情不是这个样子。
可不行,这样只会给他添更多的麻烦。
春好站到角落,这是盲区,媒体看不见。
记者采访完,有些离开了,但更多是继续蹲点,想等秦在水出现。
范凤飞扬眉吐气,没驱赶蹲守的媒体,巴不得再给明坤使点绊子。
他微笑着和记者们说再见,转身,余光一扫,看见了春好。
春好面无表情,目光凉淡看着他。
范凤飞一怔,莫名觉得她这眼神挺像秦在水,和男人在一起久了,眼神习惯都不知不觉相似起来。
他冲朱煊说了些什么;朱煊也瞧春好一眼,点了点头。
范凤飞朝她走过来。
他怪异一笑:“来找秦在水?”
春好脸绷着,不答。
“聊聊?”
他目光在春好身上扫视,瞧见了她手腕上的蓝色手串。
他现在过上了好日子,一些名贵东西也看得出来。
“秦在水对你可真好。”他说。
春好:“那是因为我对他也好。”
她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另一个人好的。”
范凤飞一愣,更觉可笑。
秦在水可真偏心。都是被资助的学生,他念大学时想进明坤,想做项目,秦在水就不同意;可春好念大学,他就把西达所有净水器的项目都给她。
凭什么。
范凤飞讥诮:“我倒好奇,秦在水今晚准备去哪落脚。托他的福,明坤一晚上都被记者围得水泄不通。”
春好:“围得水泄不通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范凤飞:“确实是我想要的。”
他一想到秦在水即将要倒台了,就觉得痛快,“诶,春好,咋俩谈个合作怎么样?”
“我拉你一把,只要你帮我们作证,我得到的财产,我和你平分,怎么样?我们一起弄死秦家。”
范凤飞有些兴奋,他给她讲现在的形势:“东村的事已经爆出来了,这种程度的事故,他还是责任人,除非秦在水把其余十九个人复活,否则他绝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你是他女朋友,所以你出来作证,最有可信度。”
春好思绪短暂眩晕一秒,她吸口气转向他:“所以你这次又把自己给卖掉了?”
范凤飞脸色僵硬。他没想到她还是这么油盐不进,和三年前在白沙洲时一模一样。
秦在水回国前,她三年都找不到工作,只能做销售,竟然一点怨言也没有吗?
春好轻轻一笑:“范凤飞,我三四年前就和你说过,你想和我合作,可以,你先从长江大桥跳下去。”
她说:“你跳下去,我一定和你合作。”
范凤飞再也忍不住:“春好,你谈恋爱脑子谈傻了吧?”
他往前一步,“那你告诉我,凭什么他能活着?我的亲人就要死掉?”
春好脊背绷着,她能理解他的痛苦,可这件事的全貌不是这样。
春好吸口气:“可那是意外。范凤飞你能不能冷静一点?”
她努力把他往正面的地方引,“秦在水这些年没有帮过你吗?没有帮东村吗?”
“那是他应该做的!”
范凤飞声音尖锐起来,他盯着她,“你以为东村为什么是重灾区,是因为他那天要上山!他要去考察,所以那么多人带着他!要是没有他,那些人现在都好好活着!”
“你现在说这些风凉话,不过是因为死的不是你西村的人。”范凤飞胸膛剧烈起伏,“如果是你的亲人带他进山考察,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你心里怎么想?!”
春好火气也起来了:“你吼什么吼?会不会好好说话。”
“我怎么好好说话?”范凤飞再进一步,“不过是因为他姓秦,是秦震清的孙子,是明坤的太子爷,所以他平安无事!所以灾难来了也要让他先走!”
“他欠我这么多,给我最好的资源就只是安排我进大学当老师。打发叫花子呢。”
春好肩膀绷住,她死死盯着他。
范凤飞说完,他长松口气,又冲她一笑:“春好,其实我挺感谢你的。我巴不得他在那次试点里,被你西村的村民给打死,最好打死他。打不死让他滚国外养三年伤我也觉得痛快。”
春好脸色一白,她嘴唇颤抖。
两人在一起后,她从没问过秦在水当年的事,秦在水也没主动提起。
“可惜了。我两次想拉你发大财,你偏不要。”范凤飞耸肩,“你就守着秦在水和西达那点破地方吧。”
话落,他又看她一眼,讥笑离开-
秦在水下来的时候,身后跟着钟栎和警卫。
电梯门一开,有眼尖的记者看见,喊一声:“秦总来了。”
春好一愣,赶忙抬头。
记者所在的位置离电梯间还有段距离。
秦在水轻微一扫,看见春好的位置,她还蹲在消防门边上。
“好好。”
他喊一声。
春好一激灵,忙飞奔过去。
秦在水出来两步,接住她,拽着她手再度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楼层继续往下。
春好惊魂未定,也不知是记者的缘故,还是范凤飞那些话。
她肩绷着,牙齿有些打颤。
地库安安静静,这个点,高管员工都下班了,也没什么车。
春好四处看一眼。
秦在水:“没事,地库没人。”
春好紧张:“万一呢。”
“我下来前让安保检查过。”
春好这才放心。
秦在水拉开后座,让她先上了车。
钟栎抄兜跟着
他俩,“老爷子还不知道你今晚舆论上出事儿了吧。”
他轻声:“我才知道,零五年秦家封的是这个新闻。”
“嗯。”
钟栎一时无言,他傍晚看见这新闻时也吓了一跳。
“这种真假参半的消息,确实得封。”他说,“不过爆出来,你趁机澄清也好,只是……”
他百口莫辩。
那场灾害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可似乎又是唯一的罪人。
秦在水却淡淡开口:“他不是想玩儿这一手么。既然都上称了,就甭想全身而退了。”
春好见他们两人在车外说话,她也听不见,只能眼巴巴望着。
两人简单聊完。
钟栎离开,进了另一辆车。
秦在水也绕过车尾,坐进车厢。
司机从一个很隐蔽的出口驶上地面。
春好:“那……门口的媒体怎么办?”
秦在水回头,看她忧心忡忡,牵过她手,“明坤有人处理的,不用担心。”
春好见车上了长安街,她看着北京恢弘庄严的夜景:“我们现在是去哪?来接我的司机说,你要我最近别去你的住处。”
“我们去爷爷那儿借住一晚。”他说。
“噢……”春好低落着,脑子还一团乱麻,好一会儿,她反应过来,“什么?爷爷那?”
秦在水瞧她懵懵的:“你又不是没见过爷爷,怕什么?”
春好脊背坐直了:“我衣服都没换呢。”
她脸一热,看眼自己的穿着。她刚从飞机上下来,还背着个托特包,里面还有她在杭州换下的脏衣服……哪有人半夜带着脏衣服上门的。
秦在水捏捏她手,笑:“没关系,就借住一晚。你小时候穿那么大件的文化衫就去了,爷爷不也没说什么。”
她小声:“这不一样。”
秦在水却问:“你不想让我爷爷也当你爷爷?”
春好被他绕了一下,慢慢回过神。
她看着他眉眼,安安静静的,窗外灯光澄黄,落在他眼底。
“不想么?”秦在水观察着她的脸色,又追问一句。
春好有些拘谨,她搓搓手指,心跳起来:“可现在,身份不一样,你爷爷会喜欢我吗?”
她眼睛有些闪亮了,却又羞涩。
“会的。”秦在水说,“他一直都想我有个真心喜欢的人。”
春好呼吸一滞,愣愣看着他。
秦在水则缓缓一笑,揽过她肩,车辆也驶入北京金色的车流里-
快十二点,到了老宅。
颐和园边一切寂静,也没了城市夜景。夜晚,鸟叫声没有了,偶尔几声虫鸣。
抬头,远山和塔影隐没在天色里。
荣姨临时接到消息,披了衣服来给他们开门。
“秦先生,春好姑娘。”荣姨把门推开,并不意外她与秦在水一块儿出现。
秦在水:“荣姨,打扰您了。”
荣姨:“不打扰的。”她看见春好手上的包,“我给您拿吧。”
春好却有些紧张,她一直在掐秦在水的手:“我自己来就行!”
说完,她又想起自己没打招呼,赶紧补上:“荣、荣姨好。”
荣姨哎一声,也不坚持了,她提醒,“你们看着点坎儿——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明坤那边出了些事。过来借住一晚。”
秦在水感受着她手里的力道,和她在床上时一样用力。
他瞧她一眼,见她大气不敢出,只好伸手,“包给我吧。”
春好把包给了他,秦在水换只手继续牵她,她依旧两只手一起抓过来,继续掐他掌心。
“……”
秦在水只好出声:“掐坏了以后就不好用了。”
春好一时没明白,往前走几步,她会过意了,心尖儿惊跳。
她看眼带路的荣姨,甩开他胳膊。
秦在水手里一空:“……”
只好又重新牵住她。
“老爷子已经歇息了。”前面荣姨没发觉后面的动静,她问秦在水,“秦先生明早要陪老爷子用餐吗?老爷子肯定高兴。”
“嗯。”秦在水答,“我和好好一块儿。”
“好,我来安排。”
荣姨又去问春好早上一般吃什么。
春好脸在夜色里很红,支吾说:“我、我和他吃一样的。”
荣姨听了,更高兴:“行。”
走过溪塘,水面泛着零碎的星光和月光,晚风从湖面上吹来,清清爽爽。
走到后面的屋舍里,荣姨推开房门:“那就还住这一间。我去给你们拿新被套。”
“麻烦您了。”秦在水说。
春好看见眼熟的房间,墙上仍挂着那副行草:一壶浊酒喜相逢。
春好知道是研学时她住过的那一间。那时荣姨说,秦在水也在这间屋子里住过许久。
春好看眼走廊,荣姨离开了。
她问:“荣姨也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事了吗?”
“你都在我家住了这么久,荣姨怎么可能不知道。”秦在水笑,“你爱吃的水果都是人家拿过来的。”
春好:“……”
走廊又响起脚步声,荣姨给他们拿了被子和洗漱用具,还把春好包里的衣服拿走清洗。
秦在水摸摸她脸,要她先去洗澡。
春好洗完出来,秦在水在外面打电话,应该是工作上的事,他声音很低,也很严肃。
今天出了那样的新闻,他虽没表现出多少消沉。
春好却能感知到他的安静,和平常清朗时完全不一样。
她又想起和范凤飞的吵架。
春好甩甩脑袋,推开窗,吹着溪塘上的风,努力让思绪平静下来。
一平静,她慢慢睡着了。
秦在水中途进来了一道,他给她关了窗、盖好被子,再度出去。
直到后半夜,春好无端渴醒,她摸到身边,没有人。
她眯眼醒来,却见门窗外,秦在水一个人站在庭院里。
春好揉揉眼,她下地出去。
推开门,清冽的夜风吹来,伴着露水气息,草木幽幽。
他披着外套,就这么绕圈走在月色里,目光望着前方的昏暗,也不知在看什么。
门吱呀一响,秦在水略回了下头。
见她出来,他一愣,从庭院里返回:“怎么醒了?”
春好担忧他的状态,可细细一看,又确实还好。
仿佛只是简单的失眠。
“你不睡觉?”她问。
“睡不着。”秦在水摇头,“有些头疼。”
春好心一刺,她立马想起范凤飞说的话。
她现在能确定了,他头疼的毛病肯定是在西村那次落下的。
她赶忙过去:“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秦在水微噎,他轻声,“好好,这儿可没措施。”
“……”
春好觉得他这人真是,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他大多数时候真是正经惯了,一抓住机会就没个正形。
“秦在水你再说这样的话……”她不知该怎么反驳。
秦在水却把她一牵,往房里抬抬下巴:“你不冷?进屋睡觉去。”
他明明笑着,笑容却索然至极。
春好看了他一会儿,她摇头,伸手环住他腰身,脸蛋也贴到他胸膛上。
他里面
也穿的睡衣,上面有他的体温。
秦在水也抬手揉揉她后脑勺,哑声:“怎么了?”
春好:“秦在水,你还记得你以前答应我的事么?”
“嗯?”
“我以前高中回西村签字,我那时问过你,为什么要做扶贫,”春好从他衣领里抬头,“你说,等以后有机会就和我说你的事。”
秦在水看着她。
“现在,算是机会吗?”春好说,“我虽然知道东村的事,但我想听你讲,好不好?”
第87章 春水我们天下第一好
[人生里,悔恨的事情太多了,就像这长江,无休无止,永不回头。]-
秦在水把自己肩上的衣服揭下来,披到她身上。
内衬光滑,捎带着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檀香气。
院子清凉,月光就这么洒在两人眉眼上。
秦在水没说话,他转过视线,继续往前,就这么散步。只是这次不再是一个人在夜里站着、走着,而是牵着她。
秦在水伸手给她勾住衣领里的衣服,她脖颈白皙,半夜起床的缘故,她脸色红润。
她已经不再是赖巴巴的丫头片子。其实很多时候,和她亲热、交合,秦在水偶尔想起她从前,想起她短发的时候,瘦瘦的、小小的。他心里总会划过一抹奇怪的耻意,觉得自己喜欢上曾经资助的女孩儿,真是……
但细细一想,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些担忧、思念,总是比见面的时间长。
春好还在磨他,晃他手臂:“你说嘛。”-
秦在水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东村时。
零五年,他刚二十三。秦震清指了他去基层历练,要他历练回来,再进明坤接班。西达的县领导亲自送他下乡,东村条件最好的范家招待了他。
范家父母都上过小学,会写字,田地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住的房子也不是土房,是石头房,干净结实。
范叔热情地接纳了他。
秦在水第一次来西南,并不适应这边的环境;范叔却勤勤恳恳给他介绍山里的一切,诉说山区里的情况。
他知道他是北大毕业,又在国外读过书,便请教他,要是他们西达这一块儿想发展,能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法子,总不能一直这么穷下去。
秦在水那时还没有如今这般成熟,他对这里的情况很不乐观。他不喜欢这里的天气,也不喜欢这里的食物。
这里的村庄没有电、没有水龙头,灯光还是煤油,道路也是泥巴。
这么偏僻的地方,本就不该住人。
可这里又有不少村民苟延残喘。
他当时情绪很差,直言说:“西达想要发展,几乎不可能。”
范叔听了他这个话,有些失落,但也没过多纠缠,依旧尽心尽力陪他下乡、调研、考察。
范叔说:“秦总您看,我们这里挨着长江,景色最好,不输旁边三峡,以后做景点也很好。”
他把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诉秦在水:“秦总,眼里只有山,这路就不好走,但眼里要是有景,这路就好走了。”
“秦总,我们这里虽穷,但也有句老话——”
那天,范叔走在山上,给他指峡江里的景色。
春天的西达,山谷葱翠。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山头雾气缭绕,一路上山,除了几个给他带路的村民,再看不见其他人影。寂静的世界里,只有他们说话的声音,以及一些鸟叫虫鸣,长江里,春水摇摇晃。
范叔目光炯炯,豪气万丈:“我们这里,不怕山高,就怕腿软。”
秦在水听了这句话,他杵着登山拐杖,看向前方。
一连几日的基层生活,他已经十分疲惫,心心念念都想回北京。
可这一刻,看见晨光熹微,看见脚底的春水,他又动摇了。
“秦总,您是读过书的人,我们整个东村的人加起来,都没有您重要。”
范叔看回来,他很通透,也不怨怼。人各有命,也人各有志。
“您来这儿,能帮到我们,帮到这片土地。这里那么漂亮,好山好水,一直穷下去,太可惜了。”
秦在水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的景色;他身边的村民们,每个人眼里都干净、叹惋,满怀希望。
他心脏剧烈跳动,大梦方醒。
后面,他在范叔的带领下,将东村的情况完整地摸清楚。
他心静下来,不再想离开的事,而是开始和村民、村委、扶贫办一起讨论山区建设。
这个世界不止有北京的西山云海,不止有海外泡沫里的纸醉金迷,还有身前身后的山山水水。
这无人问津的山村,落后北京七八十年,落后国外七八十年。
他如果想要改变这里,又需要用多少年。
多少年能消除贫困,多少年能改头换面?
他不知道。
他还没想出这个答案,三个月的考察期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晚,范叔和他说:“秦总,您来的这三个月,还有最后最美的地方没看到,明天最后一天,我带您去看看。”
最后一天,6月11日,就出事了。
那日,东村十九个村民和他一块儿上山,一共二十人,因为秦在水即将离开,大家在空地上合影。
偏僻的村庄,没有天气预报,早上还天晴,到中午就不对劲了。
雨下得很快很急,大家刚到半山腰,又只好折返。
那是一个接近灰度的世界,黑云比山尖儿还低,雨也是黑色的,瓢泼砸下来,打在皮肤上,跟一个个枪子一样,眼睛也睁不开。
只听见山头爆发出一声巨响,轰隆隆的山体便开始颤动。
秦在水没见识过这场面,浑然不知。
雨里,范叔大吼:“不好!滑坡了!快走!”
他抬头看一眼,又立刻说——
“让秦总先走!”
“让他先走!”
“他走更有用!”
秦在水无法言说那天带来的冲击。
山上砂石尘土滚下来,他被范叔一把抓住往前推开,他跌得很远,在雨里滚出好几米,再回去想拉人,只能握住一捧泥沙和雨水。
他谁也拉不住。
滑坡只持续了半分钟不到。
半分钟,人就全没了。
灰色的世界里,所有人都留在了那儿,只剩下他。
秦在水浑身湿漉,满身伤痕地下山。
村民们见他一人回来,眼神变了。
秦在水看见他们泪如雨下,哀痛席卷了整个村庄,但碍于他的身份,没人起冲突。
范凤飞冲他大喊:“杀人犯!你把我爸和我哥还给我!”
东村的村支书捂住了他的嘴。
秦在水眼神空洞,和那破败的山崖一样。
他从小一路顺遂,天资高、能力强,得家族庇护、得爷爷提拔;即便年少母亲病逝、父亲再婚,他多了一个哥哥,但仍是绝无异议的太子爷。秦震清位置高,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一直为他开道铺路,也没有让他陷入残酷的内部斗争里。
有所有的光环、骄傲、抱负,在这一刻全没了。
人命,说没有就没有了。
因为他的缘故,小孩子没有了家人,妻子没有了丈夫,老人没有孩子。
没有他,大家就不需要进山。
是他的错。
秦老爷子得知消息,吓得派部队来抢险救灾;秦震清下死令,要立刻把他带回去。秦震清那时刚刚退位,又亲自出山,封掉了所有相关的舆论。
秦在水回北京后,在颐和园的大院里住了许久。
每天也不说话,就这么待在房间里,人不人鬼不鬼,万念俱灰。
他脑海里只有大雨里的三句话——
“让秦总先走!”
“让他先走!”
“他走更有用!”
秦震清见他如此颓废,他心疼,却也心硬。
那天,他直接让人撬开他紧闭的房门,严厉地说:
“在水,既然走不出来,就回西南继续做事吧。”
“去西南做几年,再回来。”
他说:“在水,很多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才二十三,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这点悔恨和挫折都坚持不下去,以后怎么办?”
秦震清说:“多想不如多做。是非功过,等后人来评判吧。”
三天后,秦在水回了西南。
临走前,他陪秦震清研墨写字。
他站在花厅里,拿了毛笔蘸墨,想起那天村民们带他登山,他看见的,寂静的西达,江水摇晃。
他在铺平的宣纸上写了一句行草——
“一壶浊酒喜相逢。”
写完字,他看了一会儿北京的天空,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
他回到了西南,进入了北大扶贫研究院,开始借用明坤和研究院的头衔做扶贫工作。
明坤资金雄厚,他直接和扶贫办发改委沟通,很多项目,他有足够大的话语权。
山村里的人们是那么的朴实,那么的能吃苦,如果有好机会,他们不会比城市的人过得差。
秦在水这才恍然,原来他要走的路这样长,他要做的事这样多。
这里的事业,他大概一年、两年都做不完,没关系,他才二十出头,他可以花上十年、二十年,去改变这里。
他曾妄下结论,说西达想要发展,几乎不可能。
现在也要亲自推翻。
他不再想念北京的光辉,不再在意那些家族名利、权柄功名。
他弄了基金会,资助东村所有的小孩子念书学习,重新建房子,他也亲自资助了范凤飞。
西达除了东村,还有西村,以及其余大大小小几十个村落,他都会一一去考察,亲自走访看情况。
每次和村民、干部讨论完,人散了,秦在水也不休息。
夜晚,他披了外套,就这么坐在煤油灯下写工作总结。山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凉津津的。
他认真记录每一位村民的诉求,记录每一位基层干部的难处,不停地整理经验。
千禧第一个十年刚过一半,北京都在筹备奥运会了,可很多地方还在用煤油灯。
秦在水看了会儿那昏糊的烛光,继续埋头工作。
范家人死后,他重新去了趟山崖,黑浓的夜色,泼墨一样的夜风,卷着他头发,吹着他衣摆。
长江由西到东,浑浊的人生里,令人悔恨的事太多了,就像这长江不休不止,永不回头。
那些年,他一直留在西南。
晚上工作结束,他思虑重,总是彻夜难眠,只好下地,就这么在屋前走来走去,或者站在窗边,看层层叠叠的山背和黑夜融为一体。
他背对着光源,能看一夜的山谷,听一夜的虫鸣。
他也终于变成清朗成熟的秦在水。
可那也只是二十三岁的秦在水-
溪塘的风吹过来。
两人从庭院走到了水边,走在岸上。
秦在水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眼底已没有了什么光亮。
但他仍牵着她,两人缓慢地、并排地往前走。
秦在水:“所以当年爷爷封掉这个新闻,是因为东村传出的那句话,灾难来了……让我先走。”
这句话太有煽动性,也会成为他永远的一个污点。
可事实就是这样。
如果范叔没有推他一把,大概他也会死在那场自然灾害里。
人生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有时一个举动,一个抉择,命运就改写了。
春好看向他,凌晨四点的深夜,天还未破晓,黑凉凉的。
他目光有些怔忪,但又很安静,有一丝说不出的黯然。
春好心脏揪起。
她攥着他的手:“可那一天明明是范叔说,景色好,要带你去看看的,也不是你要进山的呀。”
秦在水淡淡笑了,他看向天空,又回头摸摸她脸蛋,声音寂寥:“我的好好啊,这种意外,不是和所有人都能说清楚的。”
他摇头:“村民都遇难了,还是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谁先提出要进山的,已经不重要了。”
春好胸腔密密麻麻地疼。
他手还抚在她脸上。他把外套给了她,又吹着风,体温变低了,手心也很干燥。
春好抬手摁住他的手,她心疼地蹭蹭他宽韧的掌心。
“你不要这样想。”她极少见他这样消极,“爷爷说的对,是非功过,等后人来评判。”
她目光用力,“你做了那么多事。难道意外就是意外,功劳就不是功劳了?”
秦在水瞅着她,嘴角逐渐牵起。
春好还认认真真说着,她手上又将他两只手都拉过来;她披了他的衣服,便给他焐手。
秦在水看她给自己搓手的样子,微垂的眼睑,那股匪气褪去,她有几分美而不自知了。
他心微动,转而握住她的手,拿到唇边轻吻一下。
春好被他亲得有些痒,她轻轻“呀”一声,“你真是……”
秦在水则眉目含情,眼里只有她。
春好和他对视,眼光流转,她心依恋,控制不住再度抱住他腰身,靠进他怀里。
秦在水心尖儿柔软,他搂住她,吻吻她鬓角,又低头去含她唇瓣。
春好也抬头,两人舌尖纠缠。
她喘口气,又说:“秦在水,反正你在我这里,天下第一好。”
秦在水却莞尔摇头。
春好皱眉,一下着急:“你怎么还摇头了。”
他却低声在她耳畔:“我第一好没用。得是‘我们天下第一好’,这才行。”
春好抿着的嘴角翘起来,她受不了他这些情话,心脏却又怦怦。
秦在水一笑,再度将她拥进怀。
他们身后,春水无边-
第二日,七点。
秦在水先起了。
两人在宅子里散步散到凌晨四点半,远远一瞧,一些庭院洒扫的阿姨都起床了。
见到他们俩,很是惊讶。
回到房间,春好沾床就睡,秦在水也在她边上,关灯歇息。
春好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大亮,鸟叫清脆,盘旋在窗外的树枝上。
秦在水没开灯,他刚穿好衬衫长裤,外面有人敲门,荣姨提她把昨日的拿去清洗的脏衣服还了回来。
秦在水替她拎进来,见她迷迷糊糊的。
他手去捏她鼻子:“起了。今儿陪爷爷吃早餐,起迟了挨训我可帮不了你。”
春好呼不过气,她动一下,他手这才送开。
她艰难起了床:“起迟了还要挨训吗?”
“嗯。”秦在水下床对镜去整理衣领,“我小时候可没少挨批。”
春好喃喃:“爷爷这么严厉吗?”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秦在水说。
“难怪……”
春好悄悄去看他。
难怪他表面正经,实则背地里时不时就没正形一下。肯定是小时候被管的太严了。
“嗯?难怪什么?”他眼风扫过来。
“没什么。”春好支吾下了地。
秦在水:“没那么可怕。你小时候,爷爷对你印象就不错。”
“真的?”春好找着拖鞋,欣喜抬头。
“真的。”
她放心了,去洗漱换衣服。
两人弄完,一块儿去花厅。
秦震清已经到了,见他俩一块儿来,冲荣姨点点头,示意可以上早点了。
“爷爷。”秦在水牵着春好过去。
春好脚步却僵硬,像一个早上出门忘记擦油的机器人,只能被他拖着往前走。
秦震清上下扫他两眼,颔颔首,“嗯”一声。
春好手又紧张地开始掐他掌心:“爷,爷……”
秦震清却瞅着她:“长大了,喊人都喊不顺了?”
“爷爷好!”
春好手臂有些抖,没忍住,和小时候一样,轻轻鞠了一躬。
秦震清再次见她脑袋低了下去,他一时也不好说什么,招呼他们:“坐吧。”
刚落座,早点挨个上来了。
也很简单,小粥、凉菜,还有几个屉笼,春好以为是包子,打开才见是早茶点心,另外还有一小盅红豆沙和牛奶。
秦震清在问秦在水工作,明坤的、扶贫办的,秦在水一一答了。
“朱煊和范凤飞那边呢?”
秦在水:“在收网了。最迟一个月。”
秦震清看着他,认可:“行。”
春好忽而有一种,同桌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感觉,她吃着小粥,心里打鼓,感觉爷爷下一个就会点自己。
“好好呢?”
春好心一惊。
秦震清问完明坤的事,便去问她,“在忙工作还是在忙学习呀?”
“其实,都挺忙。”春好捏把汗,她说,“学校那边快要毕业了。”
秦震清瞧着她:“在北师大?”
“嗯。”
春好抿唇,感觉这是自己最拿得出手的了。
“不错。”秦震清点头,略作认可,“爷爷以前给
你说的话,你听进去了。”
春好眼睛一亮:“诶!”
“工作呢?”
“在环科做净水器销售。”春好说,“给西达的学校安装净水器,”
秦震清听过,点了下头,没作评价。
春好局促少许,怕自己工作太差,入不了长辈的眼。
秦震清好一会儿才说,“你们俩工作都和扶贫有点关系,也算有互通的地方,遇着事情了可以两人打商量。你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在水。”
春好心头拨动,她雀跃地看眼秦在水,屁股在板凳上挪动了下:“爷爷您放心,我一定问他。”
秦震清也没表露情绪,只问:“这些天,你都在陪他?”
“没呢,我昨天才回北京。”春好摇头,“看见了新闻,才过来看看他。”
秦震清看她答话都不带一丝一毫包装自己的意思。
他看眼秦在水,继续追问:“那就是前几天都在别的地方?”
“嗯,在杭州。”春好笑,“上周他带我去杭州,去见了妈妈那边的亲人。”
她想起外公外婆,又咕哝一笑,全盘托出,“再前半个月,秦在水在上海出差呢,我们也没有见上。昨天回北京才算碰上面。”
秦在水:“……”
他有些头疼,爷爷问一句,她自爆十句。
他去上海出差又偷偷去杭州的事,没任何人知道;她这么一说,弄得像两人不务正业厮混似的。
秦震清笑:“还挺实诚。”
春好谦虚说:“没有没有。”
老爷子这才看向秦在水,才知道他还偷偷去了趟杭州。
秦在水:“……”
秦在水看眼春好,她察觉到他视线,也一下回头,“怎么了?”
他看她眸子划过来,水洗过似的,她难得心情不错,他还是没打断,只抬手给她别了发丝:“没事。”
秦震清看他俩,也不多做评价了。
用完餐,秦震清赶他们走:“早上时间紧,各自去工作吧。”
“嗯!”春好说,“爷爷再见。”
说完,她又回了趟房间,得去把包收拾一下。
花厅里,只剩爷孙两人。
春好的脚步已经走远。
“真认定了?”秦震清见他还望着人家姑娘,简直没眼看,“她这家世,比辜小玥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她后面,可帮不上你了。”
秦在水却说:“我倒觉得她能帮上。”
“那也得是你帮她在先,等她事业做起来,才能再帮扶你。”老爷子说,“这个时间差,可不一样。”
秦在水:“这都是小事。”
“在水,你也是第二次婚姻了。”秦震清打断他,“我知道你上段婚姻没结,你蒙混过关了。但外界眼里你就是二婚。”
秦震清目光威严:“而且不是二婚,她也进不了秦家,你很清楚这一点。”
秦在水蹙眉,一时没言语。
“爷爷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秦震清看向他,眉目里闪过心疼,知道他这些年背负的东西太多了,“爷爷想你找个贴心的。有个心爱的人,日子不会孤单。”
“但正因为喜欢,你更得把这些问题和她说清楚。”
老爷子拿了拐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你大她一轮还多一岁,以后势必是你先去,她得再多活十多年。”
“爷爷没其他的要求。”秦震清点他们,“就这两个问题,一个二婚,一个年龄,你们自己讨论过,觉得没问题的话——”
秦在水看向春好跑远消失的方向。
春天,太阳已经出来了,花厅的另一边正对溪塘,轻柔的晨光里,一切都崭新而摇晃。
秦震清说:“你还认定她,她也认定你,爷爷也就跟着认。”
第88章 春水以后都这样喊我
[或许,我早拥有过你身体里最纯净的一部分,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
三月下旬,春好中期答辩结束。
再等五月,就是最后论文答辩,她即将毕业。
答辩她倒不担心,她大一大二一直在打比赛,成绩也没落下。
大三开始,就就一直在环科客户部做销售,每天都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和上下游的人沟通方案。再应对大场面,她经验已经足够。
倒是西达,所有学校的协商已经结束,产品细节和报价也已敲定。
虽签字人是厉甄,但春好作为牵头人,又是这种政企项目,她压力比答辩大得不止一星半点。
明坤那边,舆论依旧在发酵,秦在水虽采取了公关,但朱煊一直在添火加柴,热度降不下来。
倒是范凤飞借着事发当晚的采访,在网络上小火一把。
了解到他是当年东村受害人的孩子,大家溢美之词更甚,有人夸他人如其名,有人说他寒门出贵子,有人说他忍辱负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朱煊手里的小新闻号跳出来说,建议彻查,对事故责任人秦在水依法起诉,说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能有几个干净。
可几个央媒和主流媒体全没下场,已经表明了对事件的态度。
明坤股价一直在跌,董事会连着开了几天的会。
大家提议暂停秦在水执行董事的职务。
那场投票里,朱煊,以及他的大哥秦问东,全部投了赞成票。
职务暂停后,秦在水难得清闲下来。
他对失势没什么想法,每天朝九晚六双休日,他清闲得连司机师傅都放假了。
只定时定点来环科接春好下班。
每次来接她,行政车也不用了,把车库里落灰的大G拿出来,就这么明晃晃停环科楼下。
他一身休闲装,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可春好每次坐进副驾,他眉目清朗,却又看着某一处在想事情。
偶尔有聚会,秦在水依旧带她一块儿去。
春好发现他朋友挺
多的,闲下来生活也丰富。周末里,酒局偶尔有,但更多是品酒会,也有朋友新投资了会所,请他去试菜,春好那几次跟着他,把几个有名的膜拜酒喝了个遍。
他那群朋友都从小一块儿长大,大院里各自串门。一群人凑一块儿,叽叽喳喳,京片子讲相声似的。
有人说:“在水小时候,还被领导临时拉去给非洲一位元首献花呢。”
春好惊讶:“真的?”
她去看身边的秦在水。
“假的。”秦在水后背靠在座椅里说。
“他不愿咱们看。其实还有照片呢。”有人给春好通气,“赶紧回去找他要。”
春好立刻盯住他。
秦在水装不知:“没有。”
春好戳戳他手臂,嘲笑他:“看个照片而已,怎么还害羞了。”
钟栎难得看秦在水吃瘪:“没办法,他年纪上来了,已经看不得从前了。”
“……”
秦在水蹙眉,他从果盘里捞了个圣女果,给掷了过去。
钟栎乐不可支。
秦在水目光禁止,心里却想起爷爷说的话:你比她大一轮还多一岁。
他又去看春好,她大概都没注意钟栎这句话,还在问是非洲哪个国家的元首。
晚上,两人回家。
春好软磨硬泡要看他照片。
她从客厅就开始念叨,小手在他身上抚来抚去,像只水母一样围着他游,吐泡泡。
秦在水眯着眸子,感觉这些泡泡碰上了自己心尖儿,又“啵”的一下破掉。
他心痒得很。
但正事儿还没做完。
两人在衣帽间里收拾衣服,春好后面要去趟西达,四月份,学校的净水器安装工作得开始了,她提前去踩点,后面环科的大部队再来。
秦在水陪她一块儿去。
马上东村文旅景区要举行落牌仪式,很大的场面,朱煊和范凤飞都会到场,他也将在那里解决所有事情。
春好意外:“可你去的话,明坤这边的工作呢?”
她知道他最近被停职,轻松是轻松,但他却并不愉快。
偶尔他带她去聚餐。她洗完手回来,秦在水都在和钟栎聊工作,他眼底阴沉,像淬着什么在。
“反正停职,没什么事做。”秦在水说,“和你一起去不好?”
“好呀。”春好拿出春装放进箱子里。
空气安静些许。
她蹲在箱子边,又冒出一句,小小的:“看看嘛。”
秦在水:“……”
“就看一眼。”她噌一下站起来,冲他伸出一根手指,“我就只看你献花的那一张,不看别的。”
秦在水没接话,他拉开抽屉,把避孕套往自己箱子里装了两盒。
他从前忙,这种整理行李的事阿姨会帮他弄好,但春好习惯自己收,他便也跟着她一起弄。
春好见他不搭理自己。
她死缠烂打:“秦在水。”
秦在水往右侧过身,她便跟着站过去;秦在水往左,她便又跳回来。
“秦在水?”
“秦在水!”
“秦在水……”
慢慢念着,她也不觉得累,只觉得他名字真好听。
忽地,春好睫毛微动,不再喊大名,她抹掉了姓氏,轻轻喊他,“在水?”
秦在水一愣。
他挑领带的手顿住,回头,春好站在衣帽间的光源下。
她有些害羞,手指绞着,这种称呼太亲昵了,他喊她好好喊了许多年,自己却好像从未亲昵地喊过他。
这样猛地念出来,两人都有点躁动和恍然。
春好像青春期的小姑娘,红着脸,又试探喊他:“在水?”
秦在水定定瞧了她两秒。
他放下领带,就这么跨过脚下摊开的行李箱,勾住她后脑勺,低头吻她。
春好肩膀惊了下,却又满心柔软。
她往后,背心压在镜子上,他脸色背对着顶灯,很暗,气息却炙热。
唇瓣含吻在一块儿,他们衣服都来不及脱,跌跌撞撞去到床边。
春好还穿着衬衫包臀裙,秦在水也是领带西裤。
他扣着她腰,要她紧紧贴着自己。
两人微微喘气。
秦在水手心贴着她脖颈,拇指摩挲着她脸蛋哄她:“好好,再叫一声。”
春好迷离,却又满眼是他:“在水……”
裙子脱了,衬衫也皱了,两人跌在床铺里。
秦在水从床头柜里随手抓出几枚,放在枕头边,一枚撕开带上。
秦在水被她这声喊得,十分忘情。
他眉眼里有难得一见的纨绔气,弯腰,手撑在她一边:“好好,再喊我一下。就像刚刚那样。”
她喃喃,“在水……”
她说不出话,嘴巴都拿来呼吸了。
秦在水伸手扳过她下巴,用力含吻。
“再叫一声。”
“啊!”春好浑身都绷住,“秦在水!”
“不是这个,”他蹙眉,“你刚刚喊过的。”
“在水……”春好反应更强烈。
秦在水低嗯一声,手捞住她腰,把她抱了起来。
春好下巴搁在他颈窝,像缺水的鱼一样喘气。
秦在水哑声:“好好,以后都这样喊我,好不好?”
春好咬他脖颈,胡乱点头摇头:“唔……”
“嗯?”秦在水闷哼。
“好……啊!”她声音软下去,喊他,“在水……”
春好身体一片汪洋,她都不记得晚上喊了多少次他的名字。
她却永远记得,他听见自己唤她时,那柔情而深黑的眼底-
最后那相册还是拿给她看了。
秦在水把厚厚的相册拿出来,春好本来都快睡着了,又立刻清醒,爬都要爬起来看。
秦在水:“……”
他说:“不是累得动不了了?”
春好“呃”一下,她看他,“是动不了了,所以你翻给我看。”
秦在水不好说什么,今晚是他有些急切了。
上次,爷爷说的话还搁在他心头。但又听见她那样喊自己,声音柔柔的,他没法儿不动心。
秦在水坐回床上,春好便靠过来,依偎着他。
刚刚亲热的热气还未褪去,两人目光对视,某种黏腻的感觉也还在。
春好被他看羞了,轻轻推他一道:“你看相片呀。”
秦在水便把壁灯调亮些许,给她翻相册看。
第一张就是他小时候,还是奶娃娃,独自坐在床上,脸肉嘟嘟的。
相片有些久远了,轻微泛黄,却难掩他黑亮的眼睛。
春好“哇”了一声。
秦在水:“……”
他清清嗓子,确实很久没有过尴尬的感觉了。
春好挨个看着,目光扫快一点,就感觉相片里的小人活过来似的,随着翻页逐渐长大。
他小时候可真好看,眉清目俊,眼神看一个地方的时候尤其专注,三四岁已经有了长大后的味道。
“这是谁?”春好指着抱着他的短发奶奶。
“我奶奶。”
“奶奶是已经去世了吗?”
秦在水:“嗯,去世十几年了。”
“怎么去世的?”春好轻问。
“零三年非典前线去世的。她是医生。”
春好心胸震颤,“我记得小时候,爷爷说我发型像你奶奶。”
秦在水点头:“是有点像。我一开始没注意,爷爷说了后,确实像奶奶年轻的时候。”
春好心里有些开心,以前这夸奖担待不起,但现在再听,她又隐隐雀跃。
他照片可真多,许多重要节点,都有家人帮忙记录。
看到八九岁,他脸上肉肉消失一些,目光也清朗明亮。
“为什么是祝贺刘同学?”春好看见他领的奖状。
“爷爷位置高,我上学时用的不是本名。”秦在水也在跟着看。
春好点头:“那你学校里是不是都没什么朋友?”
“有是有,只不过后来慢慢不联系了。好一点儿的,也就大院里的朋友,钟栎他们。”
继续往后,看见那张献花的照片了。
里面的小秦在水大概十岁左右,白衣黑裤,系着红领巾,在天-安-门前给国外一个黑人元首献花。
他笑容微扬,很自信,眉目俊朗有神,内敛而有底气。
和他的名字一样。
春好眼巴巴看着,又“哼”一声,觉得不过如此:“这有什么,我还给山上的龙王庙盖过土呢。”
秦在水听她嘀咕的声音,牵牵嘴角。
“这是几几年啊?”春好问。
“九几年的时候。”
春好哇一下:“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在哪呢。要么没出生,要么玩泥巴。”
他们差了一轮的生肖。
秦在水安静片刻,他轻声:“觉得我年纪大了?”
“不呀。”春好摇头,她抿抿唇,小声说,“你力气那么大,肯定能活很久。”
“我力气大?”秦在水不懂她奇奇怪怪的点。
“因为……那个的时候很舒服。”她脸热,却也硬着头皮说。
“……”
秦在水呛了一下,低头继续去看她,她眼底清清,他不由自主吻吻她额角。
春好继续往后翻,小秦在水慢慢上了高中、大学,成了大秦在水。
她看着照片上的人,不断拼凑原来的他。
可拼凑出来的,仍是眼前的秦在水。
仍是那个在西村见到的,在她身后排队用水龙头,还给她挡太阳的秦在水。
春好想,他们之间缺失的好像也没有那么多,他绝大部分清朗自然的样子,她都见过。
或许,她在很早的时候,就拥有过最完整、最原始的他。
他也拥有最完整、最原始的自己。
只是那时候,他们都还不知道-
四月,秦在水去军医院按时复查。
之前他在国外就是保守治疗,只钻孔抽出了淤血。
去年病情有时还隐隐反复,他工作太忙,要思虑的事情很多,东奔西跑是常态,疼痛时轻时
重,他早已习惯,只要不难以忍受,他基本不会管。
但这段时间他职位暂停,日子过得轻松愉悦,颅内环境便稳定下来,止痛药都暂时停用了。
医生很是欣慰,但仍叮嘱他,减少剧烈扯动,避免提拽太重的物品,容易颅压增高再度出血。
如果头脑疼痛难忍,一定要及时就医。
秦在水记下了。
他出了医院,因为复查结果不错,他心情甚好,给国外的秘书发消息,要其去某个私人拍卖行参加下周的拍卖会,带一枚戒指回来,流程走他私账。
周一的时候,秦在水和春好再度去了西达。
春好依旧是领队,她得先去踩点。两人没住酒店,就住在东村的民宿里。
春好一边去学校见校领导,一边又帮县政府拍宣传视频,毕竟马上景区就要落牌,大力宣传总是好的。
踏青的季节,远山云雾缭绕,峡江里春水碧绿,摇摇晃晃。
这是西达最好的天气,最好的风光,好山好水,旅游节也会马上开起来。
因为环科的大部队还没来,秦在水也就住在春好的民宿里。
不用工作的时候,两人和普通小情侣一样,浪费着时间,就这么窝在房里,持续不断地交合,饿了才出来觅食。
这种日子真不健康,但似乎又极容易上瘾。
春好光溜溜趴在秦在水身上:“又浪费了一天,有点愧疚。”
“浪费在我身上,不算浪费。”秦在水说。
他也许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春好脸蛋贴着他胸膛,她想起什么,忽而抬头。
下午,太阳将落,透过窗帘照进来,室内一片昏黄。
春好狡黠一笑:“嗯嗯,是呢,以前有个人和我说,要我把时间用在其他地方,就是别浪费在他身上了,是不是?”
秦在水:“……”
他低低伸出一根手指,意含禁令:“好好,别翻旧账。”
“只许你翻,不许我翻。”她咬一口他手指,“你都记得我说你脚踏两条船呢。我也记你一句,你能拿我怎样?”
她开心了,万事大吉地跑开。
秦在水:“……”
便又被摁着教训一番。
“怎么跟个尖叫鸡似的。”秦在水低声,“捏一下叫一下。”
“你才尖叫鸡!”春好满脸通红。
一直腻到傍晚,两人出去逛逛街,吃东西。
傍晚的西达也好看,天色幽蓝,是妈妈织的蓝印花布那种蓝。
他们走在东村的风情街里,这次来,似乎游客比去年多一些了,这里的商业气息也更加成熟。
春好看着一家家小吃店:“怎么哪里都有正宗长沙臭豆腐。”
“你小时候吃过么?”她问秦在水,好奇他上学的时候会不会吃这种垃圾食品。
他自然摇头。
“没关系,我替你吃。”春好要了份臭豆腐。
秦在水:“……”
买完臭豆腐,她又看见章鱼小丸子,又要买。
秦在水却忽然说:“以前应该是,你不能把心思放在我这里。”
天色完全黑了,他身影走在风情街的商铺间,流光溢彩的,他眼底也是。
他替她拎过一份小吃,牵着她说,“我当时没想过,竟然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春好立刻凑到他耳边小声,“其实我以前也没想过。”
秦在水安静少许,她不是还在草稿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么。
他忽而扭头:“真一点没想过?”
春好肩膀跳了下:“我哪敢想这么远的事。”
她又停在一家小吃店门口,要了碗豆花。
“我那时候想法很简单的。只想经常见到你,和你说说话,我就很开心。”她说。
秦在水:“我也是。”
他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看见他的好好,她开心,他也开心;看见她难过,自己胸口也像针扎一样。
春好又说:“其实现在,我每天见到你,和你说话,也很开心。和以前一样开心。”
是那种说话永远说不腻的感觉。
秦在水牵唇:“一样。”
只是现在总爱欺负她。
两人在外面吃完东西,又散步回民宿。
再回去时,蒋一鸣等在了门口。
秦在水的车再次换成了行政车,边上还有一辆,钟栎从里面下来了。
春好睁大眼,没想到阵仗这么大。
钟栎说:“明天景区落牌仪式,朱煊和范凤飞已经住在山崖那边的民宿里了。”
“警察、纪委、警卫,都到位了。”蒋一鸣说,“明天收网。”
秦在水点了点头。
他那身闲散气质褪去,重新回到成熟凛厉的状态。
他听完他们的话,回头转向春好:“我后面会忙几天,陪不了你。”
春好摇头:“没关系,明天环科大部队也来了,你也住不了我这儿。”
秦在水目光清黑,“嗯。”
他抬手摸摸她柔嫩的脸蛋:“等我解决了,等你答辩完,我们一块儿找个地方度假?”
“好呀!”她眼睛一亮,“我还没度过假呢。”
“其实差不多就是今天这样的生活。”他低低说。
春好脸一烫,赶紧去捂他的嘴。
回头一看,蒋一鸣和钟栎汇报完工作,已经自觉上车了。
不知为何,她脸颊更热。
但她又有些担心他。蒋一鸣和钟栎都来了,她刚刚听他们说话,似乎是要直接抓人。
春好靠近他,手覆上他胸膛,踮脚吻一下他唇瓣。
“严重吗?”她问。
“不会。”秦在水低头,他扣住她后脑勺,两人往阴影的地方走了走,他背对着车,和她接吻。
三年前是朱煊运气好,正好碰上他受伤出国,他才没来得及收网。
这次不会了。
“那你好好的。”春好抱一下他坚硬有力的身板。
“嗯。”秦在水揉揉她后脑勺,“好好的。”
第89章 春水我那天应该和你一起走的
[那些大雨里消失的人,你抓住了,也抓住了自己。]-
第二日,环科的同事到了。
春好带着团队去和各个学校校领导见面。
安装净水器的技术员也到了,是上次和春好合作过的,她向上海环科总部申请的。
这次是大项目,上次只来他们两个,现在一共来了十个人。可以在清明假期内,全部安装完毕。
再做领队,春好没紧张了,和政府、学校打交道也老练很多。
一直到晚上,工作结束。
春好请团队里的人吃饭,一共二十多号人,他们要了两个圆桌的大包厢。
东村旅游区张灯结彩,很热闹,街道上方挂了一排排小彩灯,远处山林淹没在浩荡的夜风里。
上次来这边拍视频,她和秦在水在山崖的景观台上看日出,现在这边附近很多店铺也开了起
来。
有一些本地人自己弄的小饭馆,靠着山崖的景色,很快成为打卡点。
春好带大家进了景观台边上的餐厅。
刚一落座,倪忱说:“这次好像王勉没来?”
“我把他踢了。”春好给大家倒饮料。
“踢得好。”倪忱点头,“他天天背后说我们一组的坏话,不是说你被秦总包了,就是说赟哥陪同性恋大哥睡觉。”
宋赟:“……能不能别提这个事了。”
倪忱看向春好:“我感觉再这样下去,年末销冠真得是你了。”
“这才四月,还有大半年呢。”春好一本正经,“半场开香槟很容易输的。”
“反正不是你就是赟哥。”倪忱笑,“赟哥连续两年销冠了,可没那么好超过。”
宋赟喝着饮料评价:“这话在理。”
菜陆续上齐,热气氤氲。
包间一桌坐的环科北京的同事,一桌坐上海总部过来的技术员。
春好拿了饮料,先去技术员那桌敬了下。她说话办事都很利索,有种浑然天成的自洽和匪气。
技术员们也很服她,起身和她碰杯。
敬完技术员,她又回到原桌,敬一下北京环科的同事。
“对了,”有人说,“你们发现没有,今天西达街上好多警察。刚刚我们进来时,边上的景观台也停了警车,是要抓谁啊?”
宋赟:“好像是明坤那边有人来抓人,把人给堵西达了,纪委和中警都来了。”
他说,“今天本来还有景区落牌仪式的,都给取消了。”
大家惊讶:“一路从北京过来抓人啊,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儿。”
宋赟摇头:“我哪知道,后续肯定有通报的,到时候关注一下。”
春好听着,却想起昨夜秦在水离开的情形。
也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
她看眼包厢窗户外,漆黑深切的山谷,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室内同事们摇摇晃晃的人影。
春好想起他说,事情解决完要带她去度假。
她脸无端一红。
度假……看来又要过那种不健康的日子了。
倪忱:“春好,你夹菜啊,发什么呆?”
“嗯,夹的。你们多吃点。”春好转过头,重新投入饭局里-
晚上八点,从餐厅出来。
春好往边上的景观台一看,警车还歇在那儿,边上还多了另外两辆车,很是眼熟。
钟栎和蒋一鸣站在车边,正在和警察说话;景观台的门口,秦在水的便衣警卫也守着在。
春好放慢脚步,找了个借口,让同事们先回去。
她送走团队里的人,往景观台那边走去。
钟栎最先发现她。
春好过去打招呼:“钟总,一鸣哥。”
蒋一鸣站直了,冲她一笑。
钟栎也点点头:“你怎么在这边?”
“在隔壁请同事吃饭。”春好往景观台那边看了看,眼睛都快伸过去了,“在水呢?”
钟栎听见她的称呼,愣了下,她都开始喊秦在水后两个字了,看来自己也快叫她一声嫂子了。
他撇撇嘴,但到底没说什么。
蒋一鸣回了她的话:“秦总在里面,和范凤飞说话。”
春好四处看看,好奇:“人……已经抓到了?”
蒋一鸣摇头:“没,朱煊跑了,派出所那边还在找。”
春好望着景观台上的夜色,她忽而问:“我能进去看看吗?会不会干扰你们工作吗?”
蒋一鸣看眼钟栎和警察,因为只是经济犯罪,不是暴力刑事案件,而且即将收网,大家都没那么紧绷。
钟栎自然同意:“你想去就去,咱又不是抓逃犯。”
……
秦在水让人堵住景观台的时候,朱煊已经不见了人影。
只剩范凤飞一人落网。
本来他和朱煊一块儿在景观台陪县领导照相,结果县领导没来,朱煊也半日之内不见踪影。
范凤飞后知后觉,再想离开,景观台的门口就被秦在水的人堵住。
他这才意识到中计。
这是秦在水一早布好的局。
范凤飞一身颓然地坐在景观台餐吧的座椅上。
天黑了,餐吧已经关门,因为他坐着,他桌面上的水壶和水杯也没收走。
他不明白,怎么形势一瞬之间急转直下了。
他和朱煊一块儿来西达,是来参加落牌仪式的,他在仪式上一亮相,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有他这号人物。
可现在,仪式取消,县领导没来,朱煊也不知踪迹。
范凤飞内心惶恐,他有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他坐立难安的时候,秦在水过来了。
墨色的山风卷着他的衣摆,秦在水解开西装扣坐到范凤飞对面。
范凤飞看见他,立刻直起身,一副铁骨铮铮的样子。
他就知道他会来找自己算账。
可他有什么资格?
秦在水直奔主题:“后面东村的项目你不用跟了,钟栎会接手。还有文旅这边,剩余民宿和商家的净水器项目,我也会交给适当的人。”
范凤飞双手握拳,他接受不了这种结局。
他情绪激动:“什么适当的人,你是不是又想交给春好!你总是给她喂资源,我呢?我做什么就都是错的!”
“我要是真想给女朋友塞资源,她现在早就是明坤某个分公司的副总,不会被朱煊封杀三年。”秦在水眼底霜寒,“她是怎么去做的销售,你比我清楚。”
范凤飞哑口无言。
“朱煊在哪儿?”秦在水蹙眉,“我知道他还在附近。”
“我不告诉你!”范凤飞咬牙切齿,“你把我和朱总骗过来,就是想一锅端对不对?”
他深吸口气:“你同意被暂停职务,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今天了?”
“是。”
秦在水看眼身边浩荡的山崖,天色幽黑,山背也是黑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他脸庞转回来:“显然,你们野心太大。钱想要,名声也想要,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秦在水目光微凛,再次问:“朱煊人呢?”
范凤飞恨恨:“跑了。”
“跑也跑不掉。”秦在水点头,他拿过桌面上的塑料壶倒了两杯茶。
他喝一口,将第二杯推给对面的范凤飞:“现在不是从前了,路上都是监控,除非他想在荒山野岭里蹲一辈子。”
范凤飞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像心脏被人生生咬下一口,全是火辣辣的仇恨。
伸手把面前秦在水推过来的水杯一刷,“呯”的一声,水铺溅一地,玻璃杯也轱辘滚到悬崖边,掉进了夜色里。
范凤飞站起来,他指着脚底下的山:“秦在水,你看看,这就是我爸我哥死去的地方,朱总投资我,把这里弄成了观景台。你坐在这里,坐在那些人的尸骨上,你会不会感到愧疚?”
秦在水平静地看着他。
“你害了我一辈子!你害了我爸和我哥,却又来资助我,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过得有多么痛苦!”
范凤飞说得有些狰狞,他想起自己这些年,要在一个杀父仇人的阴影里活着;或许一些瞬间,他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为西达做了很多,他资助自己也并不吝啬……
可他家人就该死吗?
秦在水看了他一块儿,又看了片刻山崖。
他轻声说:“范凤飞,其实那一天,是你父亲先说,要带我进山的。”
范凤飞一愣,他摇头:“你少来!”
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你少在这骗人!”
秦在水却往脚底的峡江抬抬下巴,黑暗里,江水蜿蜒在山底,粼粼月色铺洒。
“你父亲说,这儿是西达最漂亮的地方,他每到春天都会带你来。他告诉我,眼里有山,这路就不好走,眼里有景,路就好走了。”
范凤飞安静了。
晚风拂过,他怔怔的,眼眶立刻湿润。是的,这是他爸爸说的话;他爸爸是朴实的农民,可说的话却总是有哲理,村里有小孩出生,都来找他爸爸取名字。
“范凤飞,你并不适合名利场,你不会说场面话,也不愿脚踏实地,稍微被人甩脸色,你轻而易举就愤怒。”
秦在水看着他,平心而论,“在大学里教书、当后勤,在一个宽松的环境里,是最适合你的。我安排你去,你却不愿意。”
“你所认为的,我不让你做项目,你知不知道你刚上大学时看上的几个公司,第二年就因为洗-钱被查封了?”秦在水说,“我要是不拦着,你早在局子里蹲三四年了。”
范凤飞打了个抖。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在水。
秦在水脸色绷着,他说起这些事,情绪也不好。
他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至于朱煊,你知道他在西达的扶贫拨款里拿了多少钱吗?”
范凤飞眼泪不由自主流下来,他茫然摇头。
“他、他还贪了扶贫金?”他胆怯,腿也软了,“我不知道。”
“不止贪扶贫金。”秦在水说,“经济犯罪、非法洗-钱、贪污受贿,还有杂七杂八的一些。”
秦在水转向山崖,他看过无数次山村的夜景。
从前,他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夜。那些年岁,对他来说,是青葱的,却也沉重晦暗。
他和范凤飞说:“没有朱煊,西达现在应该能发展得更好。”
范凤飞低下头,他擦擦眼泪:“他没和我说过,我以为他是真心想帮我。”
秦在水听笑了:“真心?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你也信。何况他贪污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你。”
他说,“就连我回国后,重新来查,也费了不少功夫。”
范凤飞胸腔像灌了水泥一样,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笑话。
他手捏成拳,眼泪像两条线一样滑到脖子上。
他忽然破罐破摔了:“好,就算我赌错了,那也是我的事!我愿赌服输。”
秦在水冷声:“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哪是输赢能解决的?你跟了朱煊后,一直就是他的挡箭牌。”
“你认真看过你签字的那些合同么?你知不知道你涉及了多少起金融犯罪?”秦在水声音很轻很定,“那么高的金额,肯定是要坐牢的。”
范凤飞心弦“啪”的一下绷断,他往后踉跄几步,扶住桌沿:“还、还要坐牢?”
秦在水点头。
“要坐多久?”
范凤飞鼻子又是一酸,“我妈妈和妹妹,是不是也知道我要坐牢了?”
秦在水没说话。
但他也开口:“不会判很久,大概五年就能出来,认真减刑,三年也不是没可能。”
秦在水低头抄兜走近两步,“或者还有关于朱煊的事,你可以回头和警察交代,能从轻处理。”他说,“你要是不愿讲,问题也不大,证据我这里都有。”
范凤飞跌坐在座椅里,他抓着头发低下头去。
秦在水想起自己独自从山里出来时,他骂他杀人犯,被人捂住嘴后,就是这么蹲在一边抓头发。
秦在水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你父亲的照片,你大概没见过。”他把那张二十人的合影递给他。
范凤飞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中间是秦在水,秦在水边上则是他父亲和哥哥。他小时候还能梦见父亲,后来跟了朱煊后,他钱大笔大笔进账,在北京当副总,过上了好日子,住进了大别墅,亲人却再也不来他的梦里。
他捏着相片边缘,死死咬唇:“你为什么不早和我说这些?”
秦在水眼光用力,反问:“我一早没说过?”
范凤飞更加虚脱。
秦在水和他说过的,每次都不欢而散,后来他出国,也顾不上自己了。
范凤飞摇摇头,他忽而不知自己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到底在恨什么。
秦在水:“朱煊在哪里?现在能说了?”
“我真不知道,他得知落牌仪式要推迟,觉得你这边有动静,就跑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跑的。”
范凤飞低低说着话,余光见边上走来人影。
春好上了观景台,远远看见他们俩在浓墨的夜色里说话。
昨晚他离开后,她一直担心,毕竟警察都出动了,但现在一看,似乎也还好。
秦在水见她来,有些意外,朝她伸手。
春好立刻小跑过来牵住。
“你怎么来了?”他问。
“和同事在隔壁的悬崖餐厅吃饭。”春好说,“出来的时候在外面看见了钟总和一鸣哥,他们说你在这里和范凤飞讲话。”
秦在水颔首:“马上讲完了,等会一块儿回去。”
她站在这夜色里,发丝被山风吹动。
秦在水给她拿开沾在嘴角的碎发。
范凤飞看他们站在一块儿,他又低下头去。
他以前很不喜欢春好,也很嫉妒,觉得不公平,凭什么都是被资助的学生,她却过得那么轻松。
可自己把合同递给她,让她签字,她却无论如何都没答应。
“警察是在外面吗?”范凤飞问。
“嗯。”秦在水说。
范凤飞悲惨地笑了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秦老师……”他恢复了从前的称呼,张了张嘴,似乎想道歉,却又说不出口,都这样了,道歉也没意义。
他只说:“还有,朱煊曾经让我录过一个视频。”
“什么视频?”
“污蔑你挪用西达扶贫款的,还有基金会,说你依靠基金会敛财。”范凤飞摇摇头,“我记不清了,是一五年录的。那时候本来是想找春好来弄,她没有背叛你,朱煊也就没让她找工作。他弄了很多伪证,我也签了很多字,他说这是我的投名状。”
春好记得:“是你要我签的那个合同?”
“对……”
秦在水眸子微敛,颔首:“我知道了。我会让警察处理。”
他说:“出去吧,警察在外面等你。”
秦在水还想着他刚刚说的话,他牵着春好往前走去,一时没注意身后。
有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
秦在水察觉出什么,立刻回头。
范凤飞一动不敢动:“秦——”
他噤声,一把尖锐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
朱煊的身影出现范凤飞身后。
春好浑身一惊。
秦在水瞳孔也顷刻缩紧,他转向门口,想喊警卫。
朱煊:“敢叫一声,我立刻割了他的喉咙。”
说着他手里的刀几乎要压住范凤飞的脖子。
观景台太大,他们刚好在角落这里,不走进来,完全不知道里面的事。
朱煊脸色阴暗,他蓬头垢面,衣衫都被树枝划破了。
他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要反水。你从前天天跟我抱怨秦在水欠你多少条人命。怎么,意志这么不坚定,两三句话你就又信他了?”
春好浑身绷住,秦在水则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他直视着朱煊,手还拉着她,食指在她手心极快写了“电话”两个字。
前段时间,两人在场子里,闲来无事,她总爱在他手心画圈写字。时间一长,两人总是腻在一块儿,相互写相互猜,打发时间。
春好立刻会意,她躲在秦在水身后,不敢动作幅度很大,她一只手小心翼翼摸出手机,先调暗亮度,打开静音。
秦在水镇定自若,他和朱煊说:“你挟持他也没用,警察就在外面。”
“有用没用不是你说了算。”朱煊也笑,“我知道你不愿意范凤飞出事,如果他出事,你这一辈子都会后悔。”
秦在水被说中,脸色僵硬了下。
他身后,春好给蒋一鸣发去了消息:【救,朱煊,刀。】
只四个字,她却手心打滑,心跳撞着胸腔,她眼神还不敢往下看,怕太过明显被发现。
范凤飞也吓得脖子往后躲避刀锋,他声音颤抖:“朱总,你、你不是跑了吗?”
朱煊是想跑,还没跑远,路上巡逻的警车一辆又一辆,还没走多远就被发现,他
只好从靠近山体的那一侧退回来。
他养尊处优多年,哪走过全是灌木丛的山路,身上都被树枝刺破了。
“我是跑不了了。朱家也要倒台了,秦在水把我所有命脉都断了,我现在身无分文,回去也是无期徒刑。我光脚的可不怕穿鞋的。”
他阴险一笑,恶狠狠地盯着秦在水,“秦在水,你要不想他死,就让西达的警察都撤了!”
秦在水目光森森,心脏也紧绷着。
没等多久,朱煊后面的不远处闪过人影。
——警卫过来了。
观景台靠着山崖,角落后就是山体险峻的灌木丛。朱煊就站在角落,秦在水则背对着出口的拐角。
警察无法从出口进来,一进来,朱煊会立刻看见,只能由警卫从山体绕到朱煊身后。
秦在水下颌收紧,阴沉的眸子继续盯着朱煊。
他忽而一笑,同意:“好,你把刀放下,我让警察撤掉。”
朱煊才不上当,目眦欲裂:“除非你过来做我的人质!”
春好一惊,她立刻拽住秦在水的手。
秦在水反握回去,很安定,拇指如常摩挲了下她手指。
“行。”他说。
范凤飞眼底模糊,他听见他这声“行”,他崩溃摇头:“不要!是我做错了!秦在水你别管我!”
“呵,死到临头了给我来这一出?”朱煊凶狠,“之前恨得要死,现在装起情深义重来了?”
范凤飞泪流满面,他一个劲摇头,浑身紧绷而发软。
他后悔了,他这些年做错事了,他就该一早听从秦在水的安排,认真读书,进大学当老师。
他不该利欲熏心,不该贪得无厌。他从小在山区,是穷地方,却没饿过肚子。他家是东村条件最好的,他爸还是村里唯一一个会写字的,同村很多小孩念不起书,他却能按时上学。后来父亲去世,秦在水资助他去城市,他卡里的钱没有断过,他过得甚至比城市的孩子还大手大脚。
他好像受过苦,却又一路顺遂。
是他错了,他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身后警卫已经靠近,正欲夺刀。
朱煊立刻发觉,他掐着范凤飞往后挥刀。
范凤飞抓住机会,奋力挣扎。
秦在水则眼神霜寒,上前想把他抓回来。
朱煊见秦在水靠近,他躲过警卫的手,就这么握着刀往秦在水脖子上扎去。
春好惊叫:“秦在水!”
她立刻扑过去想要把他拽回来。
秦在水眼底淬了愠色,却不能躲,他躲了这刀就扎在好好身上了。
他伸手去捉,身体侧开,手心被刀刃割破,血液很快顺着刀锋滴落。
警卫反应也快,夺刀被躲过一次,不会躲过第二次。
他把朱煊手一弯一撇,刀夺下,一脚踢远。
外面的警察也进来了。
朱煊见自己再无退路,他满眼猩红,不依不饶,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看见春好,看见他们如此关心彼此,他怪异一笑,困兽之斗似的快速伸手,抓住春好衣服,把她往悬崖的方向用力一甩。
观景台的栏杆只有半人高。
春好被大力一推,她上半身仰下去:“秦在水!”
秦在水心脏骤缩:“——好好!”
他顾不上自己的手,立刻去拽她。
他拉住她的那一瞬,春好摸到他温热的血液;朱煊却低低一笑,看向一旁惊魂未定、离自己最近的范凤飞,他嘶吼一声,忽而抱住范凤飞的腰就往山崖坠下去。
“总得死一个!”他癫狂地笑着。
警卫立刻去拽人。
朱煊被勾住,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范凤飞往栏杆外一推,边上的警察上来将朱煊死死控制住。
“——啊!”
范凤飞的残影从秦在水眼前掠过。
他拉回春好,却看见即将坠下去的范凤飞。
秦在水再度回到了那天黑色的大雨里。
范叔的话还在他耳边——
“让秦总先走!”
“让他先走!”
“他走更有用!”
秦在水咬紧牙关,顾不上喘气,顾不上疼痛,顾不上一切,他一步过去,最后关头,他紧紧拉住范凤飞的胳膊。
范凤飞身体都坠在栏杆外,他看见秦在水抓住自己。
他低吼着“啊”了一声。
秦在水拉住他,后脑的伤口瞬间刺痛,他脸色痛苦,却又紧咬下颌把他拉上来。
成年男性的重量,那样厚、那样沉。医生叮嘱过他不能剧烈运动,也不能提重物。
警察摁住朱煊,警卫立刻过来接手,替秦在水拉过范凤飞。
春好也赶紧过来,拽住范凤飞的另一只胳膊。
后面警察给朱煊扣上手腕,更多人来搭手。
范凤飞被拉了上来。
秦在水见状,慢慢脱力了,他大口喘气,后脑仿佛要被什么钻开一样。
他剧痛难忍,后退两步,差点栽倒。
春好惊跳,赶忙去扶他:“在水!”
“好好……”秦在水伸手捏住她胳膊,他下颌紧绷,浑身冷汗,“让他们叫救护车,快……”
春好心惊,她颤抖着往回大喊:“秦在水受伤了!快叫救护车!”
警察惊讶,赶紧打了电话。
春好转回来,她伸手捧住他脸颊,“是不是西村那次,留下的伤?”
她眼泪夺眶而出,再次面对这个话题,却是这样的时刻。
“好好,没事……”秦在水艰难摇头,他身体越来越重,所有的重心都落在了她身上。
秦在水缓慢举起手,摸不到她后脑勺了,只能摸到她肩,他手心的血渍染到她衣衫上。
“别担心……”他说。
春好摇头,不知怎么接话,也不知是该让他坐下还是继续站着。
他整个人的重量都靠着她,她骨骼被他挤压着,一动不能动,他疼得完全挪不开步子。
他呼吸隐忍而低颤,脊背弯着,下巴也埋进她颈窝。
他额头全是汗,手狠掐她肩,仿佛要把她捏碎。
春好被他掐得疼,咬牙不吭声。
“我真后悔,”秦在水嘴唇发白,他手臂也隐隐抽搐,“我那天应该和你一起走的……”
春好声音染了哭腔:“我知道,我知道,你和我说过了!”
他呼吸低沉而炽热,却又如水面的浮萍,即将消逝一样。
“你别睡!在水,你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来了。”春好环住他背,却不敢大力抱他。
她轻喊,“你说以后都和我一起走的!还说要和我一块儿去度假的呢。”
“嗯……”
秦在水痛苦地呼吸,说完,轻阖上眼,捏在她肩上的手也垂了下去。
第90章 春水“好好,来。”
[我终于也成为,和你并肩而战的那个人。]-
现场警灯闪烁,脚步匆忙。
朱煊落网,附近巡逻的警车都来了。
边上还有东村的村民和游客在看热闹。
范凤飞被扣上警车的时候,目光还看着秦在水的方向。
他
泪水模糊。
他这些年的怨恨,或许早已不是当年的意外,而是自己不断叠加的不如意罢了。
救护车也来的很快。
秦在水被紧急送往东村卫生院。
但卫生院条件不高,做不了颅内急救工作。
蒋一鸣给老爷子打了电话,又请示扶贫办和宜城市政府,请求从宜城军用机场,用直升机把人转运去北京。
警车一路爆闪开道,救护车很快上了高速。
两边是黢黑茂盛的山体,偶尔山谷间闪过零星灯光。
窗外看不清夜色,玻璃倒映着她佝偻的身体。
春好坐在救护车后厢,秦在水躺在移动病床上,眼睛阖着,正处在昏迷里。
护士给他注射了甘露醇,也清理了他手上的伤口。
白灯下的秦在水,五官依旧英俊,但他脸色苍白,人也虚弱,眉头还一直蹙着,仿佛处在巨大的痛苦里。春好想给他抚平眉心,却又担心碰他一下,会让他更加难受。
她想到刚刚他靠在自己身上,手滑落下去,她的心也跟着一块儿坠下去,摔得血肉模糊。
她从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春好紧咬唇瓣,守着他,看着他的脸,牢牢攥住他的手。
春好察觉到他嘴唇越来越白,手心温度也变低了,她怎么焐都焐不热。
她着急,摸摸他脸,也是冰凉的。
她低喊:“他为什么体温这么低啊……”
护士安抚说:“打了药,降低体温了,能减少颅压。”
春好这才点头,她吸吸鼻子。
“他是脑出血吗?”她抬头问护士。
“是脑挫裂伤。”护士给他指了一下秦在水耳朵后上方,隐藏在发丝里的小疤痕,“你看,病人头上有钻孔的伤疤,看样子有三四年了。”
春好怔然。
三四年,那就是西村村民绑了自己,朝他示威的那次。
她一直不敢回忆那一晚,可他的身影好像又还在眼前。
“病人恢复期没有修养好,他是不是经常头疼?”护士问。
春好泫然点头:“对,他工作很忙,时不时头就不舒服。”
“那就是了。”护士说,“脑挫裂伤虽然只用住院一个月,但后续恢复期很长,过度劳累、剧烈运动都会导致病情反复。他刚刚不是还把人拽上来了?”
春好嗓子有刀钻过,心头一片绞痛。
自己和他同床共枕这么久,从没在这上面留心过,她一直以为就是他看文件太累了。她每次乐呵呵给他揉太阳穴,总是羞涩而期待地被他反扑住。她一直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小情-趣。
“啪嗒”。
春好眼泪滴到秦在水手心里。
她赶紧抹掉。
但她鼻子那样酸,泪意也止不住。
她擦擦眼,又去擦他手心的水珠。
那手却忽而轻握住她。
春好一愣,抬眼,秦在水不知什么时候半睁开了眼睛。
因为颅压偏高,他清黑的眼底血丝很明显。
秦在水:“好好……”
“在水,”她见他清醒,心一喜,赶紧凑过去,板凳也不坐了,蹲在他胸膛边。
“我在呢。”她说。
“哭什么?”秦在水说,“不疼的。”
“我没哭。”春好抹一把眼角,依旧嘴硬得不行。
她眼巴巴冲他一笑,眼睛清滢极了:“我真没哭。”
可惜笑得比哭还难看。
秦在水被她逗乐,似乎想抬手,但后脑仍疼痛不已。
春好立刻握住他手,把他手心贴着自己的脸蛋,他手心冰凉干燥。
他一路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朦胧里,他只觉得手心又烫又湿,像被什么东西烙出水泡一样。
秦在水却想起很久远的一个瞬间。
他把得了疟疾的她从西村抱出来,一路去县医院的路上,黑夜、远山、灯光,他也是这么陪着她,安抚她。
秦在水没想到这样的场景,会重现在今日。
他喉结动一动,轻轻拉拉她,春好立刻贴得更近。两人脸都凑一块儿,像平常亲热的时候。
秦在水缓了缓,说话太费力气。
他低声:“范凤飞说,朱煊让他录了视频,说我用基金会敛财。”
他眉头蹙着,说得很缓慢,“我之前让一鸣整理过,我国内外的私人资产和纳税证明。以防万一,要是朱煊留了这一手,一定会引起舆论关注。到时候就公开我的私人财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基金会中断。”
秦在水喘口气,说:“还有很多人依靠明坤基金会念书、治病,都是山区里的老人和小孩,基金会不能停摆。”
他意识有些涣散,似乎又要再次睡过去,“要有人说要冻结基金会,就通过公开我的财产,转移注意力。等我出院了,我再来处理。”
“好。”春好抓着他手,用力说,“你放心,我记着了。”
秦在水眼皮合住:“嗯……”
春好心疼得不行,她亲一下他手心。他平常总爱吻她的手心,她都没吻过他的。
秦在水嘴角似乎动了动,眼睛又睁开:“好好,没事……”
春好鼻子猛地一酸,她却仍一笑,轻嗯一声。
秦在水呼吸缓和了,也不知是睡着,还是再度陷入昏迷,后面也没再醒来。
两小时后,到了机场。
救护车直接开进停机坪,护士推着移动病床,先把秦在水运上去,春好跟着上了直升机。
她看着脚底下的宜城越来越小,慢慢连远处的西达也能看见了。
西达灯光微弱,隐没在大片山林里。
慢慢,西达和宜城都看不见。她只能看见地球上空微亮的光线。
凌晨,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秦在水被送往了军医院。
很快被推进急诊手术室。
急诊门口,秦家很多人都到了,春好没见过几个,好在荣姨在这里,给她一个一个介绍长辈。
春好嘴上跟着喊人,脑子还失魂落魄的,她频频望向紧闭的手术门。
最后来到剩下的三个人面前:“这是秦先生的父亲和继母,这是秦先生的大哥。”
“伯父伯母好。”春好挨个喊,“大哥好。”
秦父威严,上下扫她一眼,冷嗯一声;朱姨冲她笑了一下。
秦问东也看她一眼,略点点头。他似乎有些焦躁,一直在打电话,像在做什么很重要的抉择一样。
凌晨两点,秦在水从急诊手术室出来,颅内环境控制住,也做了微创引流手术。
医生叮嘱,这次术后一定要认真照顾,好好修养,不能再疲劳和剧烈用力,一鼓作气痊愈好,后面才不会再复发。其余倒没什么问题。
春好仔细记下。
凌晨三点,人散了。
荣姨进了病房,把后面住院要用的衣物都整理了过来。
荣姨整理完,见春好还守在病床边。
她说:“好好姑娘,进房间睡会儿吧,这儿有护工呢。”
春好摇头,“我不困,我想陪他。”
荣姨没再说什么。
收拾完东西,荣姨也离开。
春好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她看着秦在水,急诊手术出来后,他体温回归正常,嘴唇没那么白了,只是仍气血不足。
他微创手术的那一小块的头发剃掉了,贴上了方块纱布,严丝合缝的。医生知道他的身份,剃发区域和创口都尽量压缩到最小。
春好看着他,忽而有些好奇,等他伤口长好,是不是要戴一下假发片?不然头皮就露出来了。
秦在水沉沉睡着,估计是后脑里的出血都清除,麻药也还在,他眉眼安静,不再剧痛,仿佛只是累着了,而不是旧伤复发。
春好就这么陪着他,时不时摸摸他手,是温热的,她才放心。
她就这么一直看到天亮,实在撑不住,趴在他胳膊边睡着-
第二日早晨,老爷子来了,荣姨跟在后面。
春好听见开门的动静才揉揉眼醒来,她趴着睡了三小时,浑身肌肉酸痛。
看见秦震清,她起身
喊人:“爷爷。”
秦震清见她在这儿,惊讶:“你在这守了他一晚上?”
春好点头,看着秦在水。护士说他中午之前会醒来,也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
秦震清见她眼巴巴的,没说什么。
床上,秦在水还合眼躺着。
老爷子也有些心疼,他杵着拐杖,过去捏了捏秦在水的手。
荣姨给她带了早餐,递给护工:“好好姑娘,我带了早点。您什么时候想吃就让护工热一热。”
春好思绪怔怔的,没什么心思吃。
她虚浮笑笑:“谢谢荣姨。”
“应该的。”
西达那边的工作,春好还没请假。
她走去外面走廊,给倪忱和宋赟打了电话,希望他们帮忙替她领队一段时间。
倪忱宋赟都答应了。
拿下手机,春好余光看见另一头电梯间走下来七八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是明坤的股东,很着急的样子,都往秦在水的病房走来。
春好没多想,以为他们是来看望秦在水的。
正要熄灭屏幕,她扫见手机弹窗跳出来的媒体消息——
【刚刚!明坤基金会负责人秦在水被爆出巨额敛财,慈善机构的公信力何去何从。】
【明坤集团再陷风波,基金会应当冻结审查。】
【……】
一连跳出了好几个媒体。
春好头顶血液一凉。
她忙点进去,就看见了范凤飞的那个视频。转发量一直飙升。这次几乎所有媒体都下场了。
秦在水猜中了。
朱煊真留了后手。
这次的阵仗比上次爆出东村611的时候还大。
东村只是自然灾害,影响的人不多;但基金会不一样,明坤基金会的盘子太大,明坤营业利润有一定比例都用来扶持基金会,政府财政和社会捐款也每年都在给明坤基金会输血。
这种消息一爆出来,势必引起公愤。
难怪朱煊会将这个作为最后一搏的机会。
春好看着新闻,浑身发寒。
走廊上那七八个股东也走进病房里。
他们似乎是想找秦在水讨说法,但一过来,人还没醒,他们也没办法。
又见老爷子在这里,大家收敛些,问秦震清对新闻“有什么指示”,看似恭恭敬敬实则人心各异。
春好牙齿打颤,没见过这种闹到病房来切割利益的。
她又想起之前厉甄说:明坤这样的大财团,高层人员的利益瓜分是很凶险的。
春好努力冷静,按照秦在水的嘱咐,继续留在走廊上给蒋一鸣打电话。
蒋一鸣还在西达,和钟栎一块儿处理范凤飞和朱煊后面的事。
蒋一鸣也看见了新闻,反应很快:“是要秦总的资产公证和缴税证明吗?”
春好:“对!”
“稍等,马上发过来。”
不过三分钟,文件压缩包发进了春好手机。
春好看着文件,忽而鼻酸,想起秦在水在救护车上虚弱的话:基金会不能停摆,还有很多人要依靠基金会读书、治病。
她走回病房,股东们还在七嘴八舌。
秦震清则肃穆看着众人,他杵着拐杖,眼神严厉:“你们是要在在水病床前就吵得不可开交?有事等他醒来再说。”
一位股东说:“老爷子,墙倒众人推啊。明坤前段时间因为秦总东村的事,股价就一路在跌。市值一天就能蒸发好几个亿,这种新闻,足够让明坤一天之内成为活靶子。”
春好听着,先进去,把秦在水卧房门带上。
她回到客厅说:“在水昨天跟我说了解决方法,他会公布他的私人财产状况和缴税证明。”
股东却对这个方法不屑一顾:“这法子属于自毁,要是账务有哪对不上号儿,他出了医院就得进检察院。”
“而且秦总还昏迷着,我们这儿谁能有他的财产证明?”
“我有。”春好胸膛隐隐起伏,“一鸣已经发给我了。”
秦震清开口:“既然在水都有安排,你们急什么?照做就是了。”
“可老爷子……”
“在水已经有安排,你们照做即可。”秦震清重复一道,他抬着拐杖往地面笃了一下,气度威严,“他既然都敢自己公布财务状况,说明他没有任何资产违规的地方。”
老爷子眸子锐利,一眼看穿:“我到觉得,是你们几个怕公开,怕在水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也要你们公开吧?”
几位股东被说中,心虚不已。
有人问:“既然秦总有了指示,我们自然照做,但……谁去镜头前公关?”
公关人选是很重要的。明坤有公关部,但都是责任人亲自出席发布会澄清。可秦在水还躺着呢。
还有谁能替代秦总,达到一样的公关效果?
春好一直在一旁听他们说话。
她抿唇:“我去吧。”
一位股东回头,觉得荒唐:“你是秦总家属,又不是明坤的高管。”
春好却摇头:“我的确不是明坤的员工。但朱煊那条视频是让范凤飞拍的。”
她抬眼,眸色清滢:“范凤飞是证人,我也是证人呀。我以前也是基金会资助的小孩子。”
她说完,看向秦震清:“爷爷,其他人都没有我和在水这样的关系。”
秦震清也看着她。
忽而觉得,某一瞬,这姑娘也挺像在水的。
他对股东们说:“你们先出去。”
股东只好出去候着。
客厅安静下来。
秦震清思索半刻:“好好,你要想清楚了,这是正式公关,一不留神就会落下口实。”
“不会的。”春好担忧而着急,“我本来也是做的销售,我在工作里也不能说错话。”
春好低声:“而且,就算我落下口实,只要他没事,也不要紧。”
她昨晚见他那样痛苦,这些病痛的起源都是她。
秦震清却摇头,知道她是太自责了:“怎么可能呢,好好,你说这话就看低自个儿了。”
老爷子说:“以后你和在水结婚,这种面对记者的场景只会多,不会少。在水现在还只在明坤工作,万一他以后走仕途、进中央,你要面对的媒体、舆论,只怕更多。”
春好一愣,她心震颤跳着。
秦震清也慈蔼地看着她:“在水很爱你,你也万不能有‘只要对方好,自己怎么样都行’这种想法。一定得是两人同进同退。既然都决定要一块儿走下去了,就更要有共患难的决心。”
他笑:“但看你今天说的话,爷爷很放心。”
秦震清杵着拐杖站起来,荣姨立马来扶他。
“去替在水澄清吧。基金会是他这些年的心血之一,东村出事后,他过得太沉重了。”老爷子看着她,“一直到有你,他才稍微明朗了些。”
春好呼吸放轻,她用力点头:“嗯!”-
司机先送春好回了趟家。
明明才去西达一周,却像许久没回来了。
春好在衣帽间里挑了件偏正式的衣服,白衬衫、黑西装,黑色包臀裙,显得人更成熟飒气。
她把手腕上的蓝色手串取下来。
秦在水去西达,他的朱砂串也没戴去,她把两人的手串放在一块儿。
司机还在楼下等,春好抿唇,回头看眼卧室。
北京的春光已经铺满床铺,是浅亮的,春天的阳光总是清澈。
春好看了一会儿,她下定决心,阖门离开。
明坤大厦前一片拥堵,记者在大堂围得水泄不通。
上次来,还是东村的事,只有一些不起眼的小媒体在这里蹲守,但这次是基金会的大事,很多主流媒体也来了。
春好看见很多眼熟的媒体logo,腿有些发抖。
近两年的销售生涯,她应该不会腿软才对。
春好站在墙角,努力催眠自己,就当成见客户,只是一次见很多客户,回答很多问题。一样的,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她脑海里组织着语言。
安保为她带路,她踩上发布会的红色台子。
台子上一条长桌,已经陪同坐了基金会的三位副总,春好深呼吸几口气,坐去中间的一个空位上。
她一落座,台下的摄影灯立刻闪烁起来。
春好眼前一花,她手下意识放到桌下,紧紧搅着手指。
底下有人议论:“好年轻,这也是明坤基金会的高管吗?”
“难怪被曝巨额敛财。”有记者说,“说不定这女生是某个高管的家属呢,不是女儿就是女友……看这个姓氏,明坤可没有姓春的高管,大概率是女友。”
春好听见这一句,她环视一圈下面,闪光灯太亮,看不清人脸,倒让她放松些许。
她微微一笑:“各位媒体好,我是春好。我确实不是明坤高管,我是从零八年开始,受明坤基金会资助的学生。”
说出第一句之后,她思维连贯一些。
春好调整一下桌面的话筒:“很感谢大家对基金会的关注,基金会也选择在第一时间召开发布会,做出回应——明坤基金会的每一笔项
目支出,都有详细的账目记载,绝无新闻上所说的巨额敛财的情况。”
有媒体插嘴:“为什么秦总不亲自出席发布会,而是要一个学生来替他澄清?”
春好找到声音来源,她对着闪光灯说:“因为视频里出镜的人是范凤飞,也是基金会的学生;所以由我出席,可信度才会更高。何况就在昨天,该视频的拍摄者和出镜者,也就是朱煊和范凤飞已经被逮捕,后续通报,大家可以关注西达县派出所。”
听见“逮捕”两个字,台下媒体一片哗然,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除此之外,”
春好靠近麦克风,她停顿少许——
“秦总还决定公开个人财产信息和缴税证明。”
闻言,现场安静一瞬。
还没有哪个上市公司的董事敢主动公证财产的。
春好趁着这份寂静,再度开口:“基金会从建立以来,一直在扶贫办的指导下运转,金额也都用在西南地区的建设发展里,它包括不限于资助小孩上学、帮扶困难群众、减免重大医疗费用。大家看到秦总的资产公证后,也能看到一个更为真实的秦在水,看到这些年他的成绩与心血。这比再多的言语都更有分量。这也是明坤交给公众的答卷。”
春好呼吸放松,她目光浮了层莹润的光,像一汪摇摇晃晃的春水。
记者面面相觑,这还能问什么,视频里的人被逮捕了,秦在水也主动公示财产,一切清晰透明,一丝一毫的隐瞒都没有,好像都没什么可问的。
春好也更加自信,说出最后的结语:“明坤基金会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关心,也感谢大家第一时间到场参加发布会。有更多的媒体监督,那些山区的孩子、老人,才会得到更多的社会关注。谢谢各位。”
……
说完这些,发布会也进入记者问答环节。
关于基金会运转的细节问题,另外三位副总会代替她回答。
明坤也将秦在水的资产状况发布在官网上,自会有大V博主去分析解读,不用他们再做过多的公关。
春好坐在台上,还在看记者。
这么多年,只要一看见汹涌的人群,她总会想起火把和示威的村民,想起秦在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那现在,她算不算,也替他挡了一次呢。
春好鼻尖一酸-
一直到中午一点,发布会和采访全部结束。
明坤因为秦在水主动公布财务状况,扭转了一路下跌的口碑,股票也开始回涨。
司机将春好送回医院。
春好坐电梯上去。
医生说他昨晚凌晨做的手术,中午之前就能清醒。
她心跳惴惴,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春好走到门口,踌躇片刻,悄悄推开门。
阳光铺洒,地砖晶莹发亮。
床铺上轻微隆起。
春好眨眨眼,莫名觉得这个场景也有些熟悉。
她得疟疾的康复的那一天,秦在水就是这么踩着阳光,正式踏足了她的生命。
那天他说了什么来着。
他靠在门边,淡笑,说:“哟,醒了?”
春好恍惚走进去。
秦在水的床铺微微升起,他靠在上面,显然人已经醒来有一会儿。
他眯眼看窗外的光景,听见脚步,慢慢转回头。
秦在水看了她一会儿,缓缓一笑,朝她虚虚伸出手,整个人是病弱模糊的,却依旧俊朗。
但这次他说的是:“好好,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