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你的目光最先落在谁身上,即便他是无意中出现,可只要这个人出现,你的来意都会变成——想见他。]-
秦在水拿下电话。
他合上电脑,推门站到廊下。
晚
风寂寂,庭院里黑色树梢就这么含着月亮,屋檐柱子间灯笼红红。
隔壁房门吱呀一响,钟栎拎着西装出来,看见他站在廊下:“你还没走?”
钟栎意外。
他今天北大的论坛没去,但晚上的饭局可没缺席,基本圈内排得上号的政商人物都到了。
他喝得有点多,在后院睡一觉起来,没想到他还在这儿。
秦在水:“海外那边临时要开线上会,干脆留下来开了。”
钟栎伸个懒腰,他走到秦在水身边,“怎么国外那帮孙子也这么眼瞎,看不见时间吗?国外是下午,国内可是凌晨一点半。”
秦在水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没有说话。
钟栎从兜里敲出摸出烟盒,自己含了一支,又敲出一支递给他。
秦在水这次接了。
钟栎想起几年前,他还一头扎在西南的时候,从不抽烟。那时候他各个县级市都要亲自跑,经常面对小孩子,也经常面对村民,烟酒几乎不沾。
钟栎笑:“看来回到北京,你还是继续开始抽烟了。”
秦在水仰头,漫长呼出口气,烟雾在灯光里散开。
“后面几年,西南那边都好说,反正你试点已经做出来了,实权有,话语权也最高。”钟栎往边上的红柱子上一靠,“只是朱煊那头,你准备怎么办?”
“慢慢来。”
秦在水指尖掸一下烟灰。
他手里从不缺朱煊那点儿黑料和证据。
之前没来得及掐死他,一是朱煊那些罪名总和明坤挂钩,他不好下手;二是正好碰上西达试点迫在眉睫,他分身乏术。
但现在不一样。
秦在水抬手松松领带,眼底藏刀:“我现在多的是时间陪他耗。” :
钟栎一笑:“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提。”
“多谢。”
指尖猩红渐退,秦在水懒得抽了,他不嗜这些,灭掉烟,回头见钟栎还不走:“还有事?”
钟栎暗道他精明,任何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问:“听说你今天遇见那个乞……”
“乞丐”两个字还没说完,秦在水目光已重新扫了过来。
他曾经严肃警告过他,不允许再出现这样的称呼。
钟栎没挑战他的底线,改嘴道:“——春好。我是问小春好,你遇见她了?”
“嗯。”
钟栎见他这坦然的模样,嗤了声,“你不会还愿意帮她吧?”
“你忘了你是怎么受的伤了?你把她从村子里救出来送到考场上,已经仁至义尽。”
秦在水蹙起眉。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话。
“我和她的事你别管了。”他拨开烟雾,“我心里有数。”
钟栎:“你要真有数一开始就会保持距离,而不是资助范凤飞,后面又亲自资助春好。现在范凤飞彻底跟着朱煊混,春好要是以后也这样……”
秦在水语气冷了:“还有事没事?”
“行行,我不说了,免得又挨你骂。”钟栎灭掉烟,闭嘴了。
他只是担忧他,不是想让他烦心。毕竟除了老爷子,没人知道他从前那些事,隐晦的传闻也不知真假。
“对了,国贸那边我新盘了个场子,有时间去玩?我随时恭候。”
“没那功夫。”秦在水摇头,“后面和万合的合作要开始了。”
钟栎:“就和你说一声。走了。”
廊下脚步渐远,秦在水独站了会儿。
不知想起哪一段往事,他下颌微绷,良久没有动作。
后海这边没有高楼,仰头总能望见四四方方的夜幕,不带任何杂质,只有纯粹的幽蓝、纯粹的月色,像最开始那一年的山里。
他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外走。
门口,司机和警卫在等他。
回国后,老爷子给他钦点了警卫人员,不允许再有西村那样的事发生。
秦在水坐进车里,无意识划亮手机。
微信有个“1”的红点。
他点开,才发现春好通过的时候,还回复了他的验证消息。
秦在水:【我是秦在水。】
她也郑重发了一句:【好的。我是春好。】
秦在水微哂,不知为何,他看她一板一眼的回复,心底莞尔。
她其实不用回复的。
他想起从前,她还没有手机的时候,常常给自己写信。每封信开头,她会学着他的字样写一个“秦在水,展信佳”,然后就是一句“我是春好”,写完自己姓名,才会写要说的话。就这样信封上写一个名字,开头写一个,结尾再写一个,唯恐他忘记她的名字。
秦在水想起下午两人散步,她走在自己身边,两只手还是喜欢绞在一起;睫毛虽垂着,但眼睛依旧清滢。
像小时候,有时又不像。
不过,确实长大了。
那个以前连他胸口都够不到的小姑娘,终于长得比他肩膀还高那么一截了-
六月,学校进入期末时间。
春好去环科的天数减少一半,她精力都放在备考和结课作业上面。
两篇大论文,两篇小报告,六门闭卷考试。春好觉得自己脑子要转不过来了。
还好她记性好,知识点看两遍就能记住,复习速度很快。
不知是不是知道秦在水回来了,春好内心也比以前安定不少;想到他,也都是欣喜居多,不再像从前,她想起他只有愧疚。他在北京,总是好的。
春好一边复习考试,一边又忙着看房租房。
暑假诗吟要来和她同住。她实习已经敲定,在亮马桥那边的一个明星妆造工作室,两人工作地离得不算远。
月底,最后一天考完试,春好去付钱签了租房合同。
晚上回宿舍时,才发现宿舍竟然空了。
她点开微信的室友群,没人在里面说话,这个群在自己进入环科后就没人再说话了。
她询问一位曾经走得比较近的室友,才知道她们考完试就出去吃饭了,但都默契地没有叫她。
春好看着空掉的宿舍。
她脑袋微微垂下,还是回了一句:【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室友没有回复。
她和室友的关系其实不差的。一开始大一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上课,一起打比赛。那时还很亲密,后来她去了环科,没有时间再参与任何活动,有时应酬晚归还会打扰人家休息。她和室友的关系便也逐渐淡掉。
春好些微怅然,但没有办法。
她不得不选择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她至少要有工作,她要留在北京。
第二日,诗吟到了。
两人一起搬家。
时隔三年,她们又同住在了一起。
两厅室其实也没有多宽敞,也没电梯,地板老旧,但好在干净整洁。房子在居民区里,周边吃的也多。
一下午,两人搬完东西,累得不想下楼吃饭。
她们瘫到晚上,点了烧烤外卖。
刚搬进来,沙发上堆了不少东西,坐不了人,两人蹲在茶几边拆外卖盒子。
“你喝啤酒吗?”春好看店家送了两听雪花。
黄诗吟登时摇头:“我都没喝过酒呢。”
“那我喝。”
黄诗吟看她就这么拉开易拉罐,跟喝可乐一样抿了一口。
她咋舌:“好好,你是真变了……”
“啤酒还好啦。少喝一点不要紧。”春好笑,“我连白的都喝过。”
“白酒是不是很辣?”她问。
“辣倒……还好。”春好回忆了一下那个味道,脸皱起,“怎么说呢,味道很冲,和芥末一样。总之很难喝。”
春好说着,拿了土豆片,细细
啃着。
黄诗吟也抽出一串,两人就这样蹲在烧烤面前,有点狼狈,但又实在像某种闪闪发光的开始。
灯下,房子昏黄,烧烤的孜然味烹香。
不知是不是昨天被室友落下的缘故,春好心里难受。
黄诗吟吃着,也觉得空落。
她看面前的烧烤,忽问:“好好,你说许驰现在在哪呢?”
“他不是在当兵么,估计在军营?”春好不知道当兵的事,猜测,“可能退伍会回来的吧。”
春好又问:“你还喜欢许驰吗?”
诗吟再度面对这个问题,她已不像高中那样排斥,她甚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要说不喜欢肯定不是,我还蛮想他的。但现在要说喜欢又有点够不上。”她试图剖析自己的内心,“我们三个,再喜欢也有朋友的层面在里面。”
诗吟托腮,“而且到了大学才知道,许驰这样的男生真的很稀有。”
大方、搞笑、开得起玩笑,也不歧视人,虽然有时脾气不好,但已经超过大多数同龄异性。
“像我们班班长,他追女生,一起出去吃饭,他和人家女生说,我们今天能在一起这顿就我请,不能在一起就AA。”
春好:“……”
她扯扯嘴角:“还有这种人?”
“多了去了。”
诗吟喝一口自己的饮料,她问她:“好好你呢?你还喜欢你的那个资助人么?”
春好安静地吃完土豆片,目光落在虚空里,有些惘然。
她蹲得腿麻,干脆盘腿坐在地板上。
“诗吟,其实我上个月见到他了。”春好低声。
“真的?”诗吟一惊,立刻看向她,“那个秦什么什么的,他回来了?”
“嗯。”春好把手里吃完的竹签放回茶几上,双腿曲起并拢,双手也抱住膝盖。
诗吟放下手里的串:“既然他回国了,你应该高兴呀。这是你最期盼的事了。”
“高兴的。”春好下巴搁在膝盖上说,“但……”
“诗吟,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去做销售?”春好抬头看她,轻轻询问。
黄诗吟才没有这种想法:“销售怎么了,你凭自己能力吃饭。我学法律还偷偷出来学造型呢。”
“也不是这个意思……”春好嘀咕。
但她现在选的路,已经不值得秦在水付出的那些代价了。可即便这样,这个普通的销售职位,还是她放弃了大学生活,放弃了志同道合的室友,找厉甄再三求证争取来的。
明明每一步选择她都用尽了全力,可回头看,仍旧一团浆糊。
“哎呀算了。”春好打住这些无用的心情,“可能……我最近想得有点多。”
黄诗吟大概明白她的感受。
“好好,我倒觉得他不会在意这些。”诗吟回想初中高中,寥寥几次看见秦在水的时刻,“我感觉他不是功利的人。”
春好低低的:“是么。”
黄诗吟点头,“但好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结婚了呀。我们三个还一起去过他的婚礼。”
她说:“你再怎么喜欢,这辈子都只能放心里。”
春好胸腔茫然。
她鼻子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酸了下。
春好眨掉一点水雾,拿起啤酒仰头喝了一口:“嗯,我知道。我不会破坏别人婚姻的。”-
七月,北京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春好正式在环科转正。
按理说她还没毕业,不应该转正,但有厉甄为她安排,她也顺利成为正式员工。只是第一年不用给她买保险,工资全额发给她。
这日,她报了外勤,准备线下再去万合拜访一次。宋赟和她一块儿去。
万合在海淀那边,到了楼层,两人在前台报了来意和预约时间。
前台小姐姐让他们稍坐。
春好给新采购经理打了电话,新经理姓孙,听说前经理向明坤高层行贿被抓后,一整个部门至今都在清查。
孙经理在电话里笑呵呵的,要他们在休息区稍坐,他还在处理工作。
宋赟蹙眉:“怎么听着这么搪塞,你不担心人家已经和新设备商签约了?”
春好拿下电话,“不会,我跟了半年才快签合同,他们换新设备商,流程得重新走。就算他们新接触的设备商是关系户,走流程最快也得三个月。”
“而且我预约的时候可没说我要谈生意。”她说。
“那你说的什么?”
“我说合同终止需要他签字,我们这边才能结束流程。”春好喝口前台小姐姐倒的茶水,“没想到他信了,一口就答应。”
宋赟乐了:“这借口不错,下次我也这么用。”
“都是组长带得好。”春好笑,话语谦逊。
她入职一年,厉甄点了宋赟带她。客户部下面有两个销售组,春好在的一组算风平浪静,二组那边则乌烟瘴气,几次二组想从她手里把万合的项目抢走,宋赟给帮着拦了下来。
宋赟:“应该的。都是同事,项目留你手里,我们组都有好处。”
两人聊着,春好低头敲电脑,完善一下一会儿给孙经理看的参数比对表格。
等了一个多小时,春好掐着点,重新给孙经理拨了电话去。
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企业文化墙前,边看边等接通。
没人接。她拿下来,又拨了第二个。
夏日阳光刺眼,巨大的金色铺洒在脚底。
春好望眼窗外的蓝天,疑惑自己是不是真被耍了时,电话接通。
余光里也传来动静。
她下意识抬头。
前面会议室出来十多个人,乌泱泱的,往自己这头的公共沙龙区过来。
秦在水就这么出现在明亮的罅隙里,他走在最中间,很醒目。
不知是窗外光线晕染,还是他在聊工作的缘故,他脸庞更峻峭,看人看事,目光恰到好处。
春好呼吸凝固几秒。
举起的手机还和孙经理通着电话。
“喂?怎么没声音啊?”
春好来不及反应,手里挂断电话,恐慌地四处看看,但这一块儿都是公司开放区,压根没有躲的位置。
还好秦在水并没发现她。
他的随行人员紧紧跟着,徐总也在和他谈后续在西南开工厂的事。
“怎么还给我挂了?”孙经理站在人群里,摸不着头脑。
秦在水听见这声,没在意,但无意识抬眼,往前划过公共区,正好捕捉到那抹匆匆逃窜的身影。
他眼光微停。
春好小跑到沙发:“组长帮我看着电脑,我去趟卫生间。”
“嗯。”
话刚落,春好往另一边溜之大吉。
秦在水看她消失在拐角,她慌里慌张地,发丝就这么随着动作飘荡,像水母的触手。
他盯着那处,眯道眼。
“秦总,秦总?”徐总出声。
秦在水回到交谈里:“没事,您继续说。”
春好进了洗手间。
她拧开水龙头搓手,没想到在这里都能遇见他。
其实这一个月来,秦在水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喊她一块儿吃饭,但她都以复习为由推掉了。
她怕他看出自己不是在万合上班,而是在做销售。她只要和他面对面,很容易就会被看出破绽。
她不是不想见他,但……至少别在这里,别狠狠撕下她的面具。
而且秦在水由来都是看着好说话,从小到大,她哪次犯事儿没被他逮住过?
春好又后悔一开始就给他撒谎。可不撒谎,她……
春好抓抓自己的头发,只觉得头疼。
在洗手间待了差不多一刻钟。
她给外面的宋赟发了个消息:【外面那群人走了吗?】
宋赟:【外面没人啊?】
春好松口气。
那他应该走了。
他们一群人从会议室出来,一看就是开完会准备离开的。
她又洗了把脸,准备出去谈工作。
可从洗手间出来返回,走着走着,春好发现好像走错方向了。
她原路退回,准备从另一边回去,可走到岔路口,又误入另一个办公部门。
春好道着歉退出来。
她很少迷路的。
不过海淀这边的办公楼是万合的新楼,她以前
确实没来过。
她四处瞅瞅,思索要不要返回刚刚的办公区找人问问路。
正想着,她肩膀被人一拍。
春好一激灵,顷刻回头,她视野一暗。
秦在水站在她身后,他外套敞开着,马甲领带倒十分端正。这儿没有太阳光,是阴凉的,他的阴影也就扑在她身上,衬得眉眼更加清黑如水。
“在这看什么呢?”
他看定她,并确定她刚刚是看见了自己的。
“你你……”春好睁大眼,“秦在水,你居然还没走?”
秦在水出声:“什么叫我居然还没走?”
“……”
春好后背一麻。
怎么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手指又开始绞着。
秦在水瞧她那搅来搅去的十根手指,眼光自然挪回她脸上,她脸上除了有些慌,倒还镇定。
水母触角总能搅在一起,不算稀奇,他想。
秦在水盯着她,有丝不解:“听你这话,好像很期待我走?”
第52章 春水“你像来做贼的。”
[我望见她,却不知想起从前的哪一瞬。]-
秦在水看着她。
他视线其实很清淡,也不锐利,他很少用锐利的目光看她。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她看见他要跑呢。她念高中时从不会这样。
“听你这话,好像很期待我走?”
“我没有!”
春好不知被牵动哪块伤口。
她和他有过那样的离别,怎么会想他走呢。
她抬起头,像只小鹿一样焦急;秦在水轻愣,却看见她滢亮的眼底。
春好徒劳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你走的……”
秦在水却说:“我知道。”
春好抬眸,秦在水也这么看着她,眼里有熟悉的安抚。
她心脏像被什么焐热,柔软过后,却又辛酸下去。
“我在尽头接电话,”他语气轻轻,“大老远就见你扒这儿左看右看。”
春好:“……”
“我走错路了。”她有些窘,手搓一搓,下意识想和高中一样插进校服外套口袋里,可惜现在她已经工作了。她只好垂下手,在背后揪住。
“走吧,带你回大厅。”
他瞧出她不认得路,提步领她往回走。
春好见他转身,乌黑的后脑勺就这样走进阳光里。
他走出两步,发觉她没跟上来,在光影里回了半个头,“嗯?”
“……来了。”
春好心缓缓跳着,脚步跟上。
“大厅是回字形,这块儿的办公区不是,得走出这条过道再顺指示牌走。”秦在水边走边和她说。
“嗯……”
春好看着余光里他的侧影,有些恍惚。
前面有安全门,秦在水伸手拉开一侧门板,他往一旁让了让,要她先过。
半扇门不算宽敞,她过的时候,得靠近他胸膛。
春好尽量缩小自己,余光看见他一截脖颈,清峻、硬朗,绀蓝色的领带,衬衫却皓白如雪。
春好想起两人分别的那一晚,她也不管不顾地紧抱过他的脖颈。
现在,她却怕触碰到他。
春好垂眸,匆匆走过。
安全门在两人身后合上,秦在水往前继续同她并排。
这段过道走廊两边都是办公区,只有玻璃和一些装饰的绿植隔开。
秦在水看眼周围,随口评价:“你不太像这儿的员工。”
“啊?”
春好惊讶抬头,他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她还什么都没暴露呢,这都能瞧出来她撒谎了?
“你像来做贼的。”他说。
“……”
春好差点被呛住。
她松口气,却又一下蹙眉,嘴巴从不吃亏:“你才像做贼的。我是真走错了。你看,你都知道该怎么走出去,你比起我才像做贼的。”
她叽里哇啦一大串,秦在水悠悠听着,眉梢微挑,也不和她争:“嗯。有道理。”
他轻飘飘一句,春好嘴巴堵上了。
但听来听去,她怎么觉得他这句“有道理”不太像赞同的语气呢。
秦在水瞧她不服气的样子,心里好笑,嘴上问她:“你不是在这儿实习挺久了?自家公司也能迷路?”
“我……我才从老楼调过来。”她躲闪一瞬,继续圆谎,“之前没来过海淀这边的办公楼。”
春好边说边观察他的眉眼,秦在水没说话,应当是相信了自己这个说辞。
他是明坤的董事,每天行程那么忙,应该不会关注到万合这边细节的部门安排。
再往前,走廊眼熟起来,前面休息区出现宋赟的身影,他提着她的电脑,正给人打电话。
这边,春好手机铃响,她拿出来看,果然是宋赟,估计是问她怎么还没回来。
她心生惭愧,但秦在水在旁边,她摁了静音,没敢接。
手机放回口袋,她停住脚步。
秦在水发觉她停在原地,便也站定。
春好乖乖和他道谢:“那个,我看见我同事,就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秦在水却问:“学校期末结束了?”
“早结束了。”
春好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
秦在水点点头:“既然早结束了,现阶段总有时间出来吃个饭?”
他说着,转头看向她。
不知是不是前两次邀请都被她拒绝的缘故,他这次的询问带了点审视,有丝无动于衷的意味。
春好咽咽口水:“……也不一定,万一,我经常加班呢?”
“那就挑你不加班的时候。”秦在水声音不疾不徐,“反正这顿饭是要吃的。”
“……”
秦在水脸色淡淡,他一开始其实没那么执着,他也忙,只想单纯和她吃个饭而已,毕竟他出国三年,她究竟过得怎么样,他总得亲口问一问。他看她一切顺利,总是高兴的。
她却连着两次拒绝。
秦在水瞧她那躲来躲去的样儿,不用猜都知道她有事瞒自己。
“那、那……”
春好眼睛看来看去,“那”后面还没说完,远处有声音找过来:“秦总,原来您在这儿。”
熟悉的声线,春好回头,惊讶:“一鸣哥!”
蒋一鸣过来找秦在水,他看见人,也睁大眼:“春好小朋友?”
“对,是我!”
春好看见以前的熟人,有些激动。
蒋一鸣笑:“时间好快,你竟然都上班了。也在万合?”
春好笑容顿了下,有些难看,“……对,我、我在这儿实习呢。”
秦在水掀掀眼帘,安静瞧她一眼。
春好见蒋一鸣来了,趁势溜掉:“那一鸣哥,我还有工作,就先走了。”
蒋一鸣自然接话:“诶,好,有时间再聊。”
春好挥挥手,落荒而逃。
看人跑远,蒋一鸣欣慰回头:“真想不到春好小朋友都长这么大了。以前还是短发呢,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头发还是留长更好看。”
他说:“秦总,您做的很多事,都是值得的。”
秦在水望着空荡的走廊,面色却无言。
“秦总,我们也该走了。”蒋一鸣说,“一会儿集团里还有会呢。”
秦在水抄兜站着,一时没动作。
“秦总?”
蒋一鸣轻声。
“没事。”
秦在水提步,重新往前走去。
半途,他又出声:“你回头和万合这边知会一声,如果项目缺人手,可以让实习生参与进来。要市场部那边的实习生。”
蒋一鸣点头,约莫猜到春好应该在市场部。
他应下:“我明白。”-
春好一路跑回休息区。
宋赟还在等她。
春好一脸歉意接过自己的电脑:“抱歉,我出来的时候走错地方,组长耽误你时间了。”
宋赟摇头:“没事,我刚还给你打电话呢,前台喊我们进去了。”
“嗯!”
春好赶忙集中注意力,收拾心情准备打仗。
两人跟着前台往办公区走。
经过电梯口时,却见徐总和一众高管送秦在水出来。
秦在水走在中间,脸色很淡,有人给他拦着电梯门,他就这么站进明亮的领导电梯里。
中年人挥手告别的声音依次响起,春好埋头匆匆走过。
最后一刻,她却不知受什么驱使,回头看了一眼。
电梯门正要关闭,她正巧对上他清黑的视线。
两人隔了距离,他目光依旧明亮,一击命中。
下一秒,铅灰色的门合上了。
春好回过头看自己面前的地板,心乱糟糟的。
她不明白这样满嘴谎言,到底是在干什么。
她一想到秦在水刚刚面无表情地听着自己和蒋一鸣说话,她心里就喘不过气 。她不是故意避而不答。
明明他已经离开了,却又像还在面前。
春好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新上任的孙经理在办公室等他们。
春好深吸几口气,扬起笑容,和宋赟一块儿进去。
孙经理比上任经理年纪稍大,看着和和气气,但面容里透露着精明。采购部一向是油水最多的,能换上来的都不是一般人。
两人说明来意。
孙经理本来还挺喜欢春好过来,她年轻,长得又赏心悦目,不像集团里那些结过婚身材走样的女员工。
但得知她是来争取合同的。
孙经理面色愣了下,不太待见了:“原来不是来我这儿终止合同的,是来讲道理的。”
孙经理:“春好顾问,我之前在电话里就告诉过你,我们万合已经确定要换新设备商了。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春好笑:“是,您是说过。但我们环科这不是想给万合争取更大的利益吗?”
她说着,把自己电脑的参数表格转向他。
“您看,这是您现在接触的新设备商,亮洁,以及和我们环科在各个环节上的参数差距。”春好打开荧光笔,在触摸板上圈出两个数据。
她在这份数据比对上下过苦功夫,甚至去环科的研发部门跑了好几趟问细节。
“净水器首先要干净,但同时也要节能,亮洁的水节约和电节约做得没有环科好。”春好说,“环科可以让您每方出水省下1.2元的水电费。”
“万合是做食品的,水电消耗都是大头。每方水省1.2元,每条生产线、每间厂房。万合在全国那么多工厂,一年下来可以节省的金额——”春好看眼宋赟。
宋赟拿他的电脑做建模计算,最后将结果呈现给孙经理。
孙经理迟疑几秒,他重新看一眼春好,稍微坐近了,看模型和表格数据。
他腿碰到春好这边的膝盖,春好稍微避了下,怕是自己坐得太靠前,往后挪了挪。
孙经理一时没有说好与不好,他只是细细沉思,眉眼也垂着。
“行,那等我们内部再商议一下。”他说。
春好眼睛微亮,终于松了口气。
看来还有挽回的机会。
又聊了几分钟,两人起身告辞。
孙经理问:“春好顾问手机号没变吧?”
“没有变。”春好说,“您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真的可以随时?”孙经理笑着追问。
春好愣了下,她点头:“当然。我们做销售的,随时恭候。”
孙经理朝她伸手,笑:“那好。”
春好也礼貌性同他握了握,“应该的。”-
回到单位。
有同事问他们战况如何。
宋赟毫不吝啬:“春好顾问力挽狂澜,万合还有戏。”
“哇哦。”同事们说,“这就是转正的威力吗?”
也有人喊:“别半场开香槟啊。不然到时候得被二组那边笑死了。”
春好笑:“我尽力,不给大家拖后腿。”
倪忱听大家说话,插了一句:“不想拖后腿简单,反正转正了请大家吃个饭呗。”
春好微愣,她都没想到这一点,但现在顺着倪忱的话往下讲似乎又不太好。
宋赟替她解围:“她都没毕业,请什么请。”
春好抿唇想了想,也不推脱:“那要不就等万合的合同结束,不论成与不成,我都请大家吃饭。正好谢谢大家一年的关照。”
大家没有意见。
倪忱托着腮,没再说话,继续工作了。
办公区安静下来,春好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有些疲惫,但又不知疲惫从何而来。
她点开手机,发现蒋一鸣发过来了一个微信好友申请。他以前的号码也换了,这个是新的。
春好赶忙加上。
她发了打招呼的消息过去,蒋一鸣没有回复。
她划拉着通讯录。
往下,在“Q”那一栏,她手机里只有一个Q开头的人,秦在水占了完整的一格。
他头像没有变,依旧是山里的夜晚、星空、流水。
点开对话框,两人的对话还停留在上个月,他问她何时考试结束,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她当时拒绝了。
可自己最该感谢的人是他才对。
不是什么同事,也不是什么合同,是他。
她却连和他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周末,春好生日到了。
7月9日,她出西村那天,在县政府给自己挑的生日,这天一过,她就二十二了。
本来准备和诗吟两人去外面吃烤鱼,但还没出门,春好接到孙经理的电话。
说要和她继续聊聊合同的事,问她有没有时间。
春好跟着厉甄跑过很多饭局,倒不怵自己单独上阵,她知道销售这行吃人脉、吃能力,更重要的,吃勤奋。
但她和诗吟都约好了。
诗吟笑:“没关系,你去工作吧。鱼又不会跑,我们下周再吃。”
春好回房间换下休闲的短袖,重新穿上偏职业风的衬衫半身裙,“对了,要是我十点还没给你发消息报平安,你就给我打电话。”
“放心,我懂。”-
孙经理给她的定位有些眼熟。
到了地方,春好反应过来,是后海边上的那个会所。
她有五年没来过了,仍旧雕栏玉砌,时间像从没在这里流逝过。
远处,红灯笼还在,天色还没暗,灯笼也就没点起来。
春好盯着连廊上的灯笼看了好一会儿,想起几年前生日,秦在水把那灯笼里的蜡烛递到她面前。
她记得当时的一豆烛光,跟雪夜灯火似的,映在他眼底。
春好在安保的地方报了包间名,侍应生低头登记,登记完再引她进去。
忽地,她包里手机响了。
春好拿出来看,竟然是秦在水。
她呼吸一滞,不知为何,这次她更加心虚。
但总是要接的,她舍不得挂他电话。
电话通了,那边很安静。
“……秦在水?”春好还以为他打错了。
秦在水应了一声,问她:“在工作?”
“嗯。”
春好抿唇,声音很低。
“周末还在加班?”他说,“我怎么记得万合没有双休日加班的规矩?”
“我工作没做完,所以……”春好继续撒谎,她说得如鲠在喉,连心都微微发抖,身体也开始隐隐作痛。
秦在水问得很详细:“在哪加班?万合总部还是海淀的新楼?”
“新楼。”
春好深吸口气,答。
那边很冷静,“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春好捧着手机,她胸腔疼地弯了腰。
她甚至想立刻打回去,告诉他,自己不在万合工作,她辜负了他的期待,她也浪费了他的资助。
但手指停在回拨键上,她又摁不下去。
“您好,您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一旁的侍应生赶紧询问。
“没有。”
春好眼前茫茫。
她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等下周,下周她就主动去和他说。
侍应生伸手扶了她一下:“我带您去包间。”
春好点头。
会所门口。
秦在水坐在车后座,看着里面跟着侍应生往里走的春好。
他也没生气,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看着那一处。
车内太安静了。
打完电话后更安静。司机大气不敢出。
视野里,春好的身影看不见了。
秦在水回忆起上午蒋一鸣给他的汇报:“我去查过了,万合市场部没有叫春好的。甚至整个万合集团,姓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39岁的工程师,一个是52的外包保安。”
“我又去查了春好的工作单位。”蒋一鸣说,“她在环科工作,一年前入职客户部的销售一组,实习了一年,最近刚刚转正。”
蒋一鸣说完,也觉得匪夷所思,“销售组鱼龙混杂,又没有什么学历门槛,她从小到大成绩那么好,居然在那工作?”
秦在水听完,没有说话。
自上次遇见,他察觉她的抗拒,一连几天都没再联系她,直到今天。
今天是她的生日。
秦在水眸子敛了敛,想起她,却不知想起从前的哪一瞬。
他没再思考,捞起西装外套,推门下车。
第53章 春水只要你愿意,够你讹一辈子……
[如果保护是从心魔里产生的执念,那爱也在其中,只是当时他们谁也不知道。]-
包厢门口挂着一块精致木牌,上书观澜。
里面空间大,棋牌桌和娱乐桌都有,再往前则是用餐的圆桌,两个区域被屏风隔开。脚下地毯深红,另一头落地窗明亮,映照外面清碧的水塘。
一切幽静、隐蔽,檀香淡淡。
春好进去环视一圈,约莫十个人,其中也有男士带了女伴。
孙经理见她到了,很高兴,亲自过来给她介绍。
今天来的一半是万合的副总,剩余是其他公司的老总,都是分管采购板块的。
还有两个也是销售,一男一女,不知是哪个公司的,看起来比她年纪大,装扮都很隆重。
北京净水器的业务池子就这么大,不签给你,就会签给你的竞争对手。
春好觉出不对劲,既然是聊合同,应该是越私密越好,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呢?难道还要她当场和对手竞争吗?
她心里琢磨着,面上又礼貌同人握手问好。
有其他的老总认出她:“我记得你,上次还跟在厉总身后,这么快都独当一面了。”
春好诚恳:“您过奖了。上次跟厉总赴宴,您提点的话我现在还记得呢。”
她没有很高的情商,但她够钻研,这种回答她记事本里记了好几页纸,背得多了,张口也能接上话。
对方微愣,而后一笑,冲孙经理点了头,似乎对她很满意。
六点开餐,侍应生陆续上菜。
今晚男士多,全喝的白酒,春好不太想喝,她主要是来谈事的,但这么多人在,她想讲合同也不好开口。
有人喊她敬酒,她躲不过,公事公办敬一圈,只是白酒太难喝,她都不敢让那液体待在自己的味蕾上。
她记得小时候偷喝村伯伯的二锅头都没这么难喝。
“小好,来,再喝一杯。”孙经理又把她面前的分酒器满上。
春好知道自己的酒量,她快喝到临界点了,再喝会醉,也就谈不了工作了。
她干脆举杯,借着敬酒开始讲工作:“孙总,那万合和环科的合作,您这边有想法吗?”
“有,有。”孙经理看一眼副总,“我们后来讨论了一下,觉得环科的价格不太合适。”
春好笑:“可报价是早就定了的。环科已经是最低价,再压低,万合用起来也不安心呀。”
“不可能,”孙经理抬抬下巴,故意道,“你看人家亮洁,都能再降两个点。”
春好看眼亮洁那边的销售。
那个销售都快坐到旁边人怀里了。
她僵硬转回视线。
“不怪我说的难听,上一任经理既然是因为行贿进去的,那和他有关的所有企业都有嫌疑,你和前经理相处了那么久,我不信你们环科就干干净净。”
孙经理无中生有,故意施压,“现在,是我们不追究你们的责任,还愿意继续推进合同,春好顾问不得拿出点诚意来?”
春好装听不懂:“那这样,我再给您申请三年滤芯保修替换,这诚意您看呢?”
“保修算什么诚意?这不是应该的吗?”孙经理说,“你敬一下我们副总,喝了这杯酒,我们一切好商量。”
他说着,拿了瓶茅台,把春好面前的分酒器斟满:“好酒要配美女。”
餐桌上,另外一拨人在聊生意。
有人沉了声:“现在秦家那位回国了,大家光景都不好,油水是一点捞不到。还不如朱总的时候呢。”
另一个也说:“徐总也是,怎么劝都不听,硬要和秦在水合作。”
“徐总想进市工商联,才和明坤合作的。”
“这要在去年,给朱总送送钱就能解决。”那人摆摆手,“今年怕是难,有秦在水在,不可能。”
“难怪在西南被人打开瓢。”
话一抛出来,大家哈哈大笑,拍手:“这话说得好!”
孙经理和副总也跟着笑,笑完,继续劝她酒。
春好眼前失焦。
餐桌上的笑声还在继续,仿佛这里所有人都对秦在水受伤的事感到痛快。
春好肩膀开始发抖,她被灯光罩着,被餐桌上氤氲的热气笼着,她在这里很渺小,也格格不入,像一截已经死去的木头。
她眼睛有些模糊。
“怎么忽然不说话啦?也没喝多呀。”孙经理说,“不喝,就是不想跟我们合作了。”
万合的副总也道:“而且,环科和万合,是记一笔情意,还是记一笔账,就看春好顾问愿不愿意拿出本事了。”
“就算不为环科,春好顾问也要继续工作的吧?这年头工作可不好找。”这一句已隐含威胁。
春好眨一下眼,眼前恢复清晰。
她不知是想到秦在水,还是想到自己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
她想起很多瞬间,可那些温存和美好已经过去,她只有悲凉。
残存的意志就这样被层层摧垮,春好看见晶莹的杯盏,在灯光下照出月牙一样的光晕。
她像是提前醉了,又像没有。
但她连酒杯都没要,拿了那斟满的分酒器一口灌下去。
孙经理愣了道,还没反应过来,包间门被人从外打开。
一个穿着马甲衬衫的陌生男性把门推开,笔直站在门口。
外面天已经黑了。
秦在水就从这片昏暗里走进来。
餐桌上瞬间寂静。
大家的脸色也从惊讶变为惧怕。
秦在水谁也没看,他脸颊绷着上前,拽住春好的胳膊,把她仰头灌酒的瓶子给拿开。
酒液混乱地从她嘴里流出来。
春好呜咽一下,她被他捉着手,不知是他动作太突然还是怎么,她喉咙呛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她手还被秦在水拽着。
秦在水担心她难受,松了手,又想扶她,她却低着头不动。
秦在水沉声喊她:“春好。”
春好眼皮轻颤。
她像是被这声唤回来,这一声和从前的很多次交叠,她都有些分不清。
春好晃晃悠悠起身,却不敢抬头看秦在水。
她喃喃:“我、我出去一下,去洗手间,可以吗?”
秦在水没说话。
春好已经从他身前挤出去,踉踉跄跄又快速走远。
秦在水眸子紧跟了她一段,回头再度扫了眼包间。
没人敢吱声,也没人敢起身打招呼。
边上亮洁的销售和某位老总,还在狼狈地整理衣服。
秦在水嘴角轻扯,没有丝毫笑意。
他几乎一锤定音:“都给我在这儿待着。”
他走出包间。
那个穿着衬衫马甲的人便守站在门口,不许人进出。
只有万合的副总看见这人耳朵上的对讲机,是线圈的样式。
他腿一软。
秦家的警卫-
春好走出包间,她拐过游廊。
随便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
她往后靠住墙壁,泛凉的石砖透过衬衫穿到她的后背上。
春好咳嗽两声,白酒刺喉的味道让她有些反胃。
但她又抬头,望着夜色。
月圆的日子早过了,月亮是残缺的,深蓝夜幕上只有极细的一弯小牙,都不像月亮了,反倒像天空的一点裂隙。
春好看了一会儿,拖着身体去卫生间洗脸。
凉水扑上脸蛋,她清醒少许,酒精又让她脑袋变得更沉重。
她在水池上撑着缓了会儿,甩甩脑袋,一脚轻一脚重地往外走去。
卫生间外依旧是连廊、庭院。
地灯照亮树影,灯笼煌煌。
北京的夏夜很热,这间会所却总是清爽,风儿从后海上吹来,夹杂入夜后的沉凉。
春好扶墙慢慢往回走。
迎头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抱歉……”
春好没抬头,她头太重了,完全抬不起来,“麻烦让一让。”
前面人却不动。
春好蹙眉,这人怎么这样 。
她索性离开墙的那一边,想从他手臂边绕过去。
秦在水拽住她,出声:
“春好。”
春好脊背一僵。
她咽咽口水,缓慢抬头。
秦在水站在长廊里,视线沉默而冰凉。
他就这么蹙眉看着她,距离很近,近得眼底只有她的轮廓,以及旁边那点灯笼,他鼻息也砸在她睫毛上。
春好更乱了,她想后退,却又被他看得不能动弹。
秦在水怕她直接晕过去。
他忽问:“我是谁?”
春好歪歪脑袋,不懂他意思,她被他抓得难受,手臂扭来扭去:“秦、秦在水。”
秦在水见她还认得自己,没到不省人事的地步,他才放开手。
一放开,她便摇摇晃晃歪到了墙上。
秦在水伸手去扶,她又歪歪扭扭站稳了。
春好靠着墙,脸是白的,在光线不足的地方显得没有气色,她睫毛也湿了,不知是洗了脸,还是哭了。
秦在水下颌绷着,心像无端被东西扯了一下。
他正想开口,空气里又传来手机响。是她身上的。
春好扭动一下,开始两个口袋翻手机。
她拿出来,上面跳动着“诗吟”两个字。
她拿大拇指划接听,酒精麻痹后,她动作不太连贯,总是划拉不开那抹绿色的键。
她着急,吸吸鼻子:“怎么接不了呀。”
秦在水替她拿过来接通,点了免提,递到她面前。
“好好,十点了哦,你没给我发消息诶。”黄诗吟问,“怎么样,顺利吗?合同签了没有?”
春好低声:“……顺利的。不用担心。”
秦在水抬眼,他眼底也被屏幕照亮。
他安静地听她述说自己一切顺利。
“好,等你回来。”诗吟放了心,挂掉电话。
春好站不住,像用光力气,她离开墙壁,歪坐在游廊的栏杆座椅上,在灯笼下,头靠着柱子。
她有些痛苦,想吐又吐不出来,只有脑袋失重地往下一跌一跌。
秦在水往前随便推开一间无人的包厢,拿了瓶矿泉水出来。
他拧开瓶盖递到她手里。
春好抱着水浅浅喝了几口,他垂眸看着她,却又无言。
她慢慢缓过来一点。
春好抱着矿泉水,头发也松乱。她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的衣角,他和从前比,似乎变了,却也没变。春好内心一阵酸楚。
秦在水:“好些了?”
她懵懵点头,抓住他袖子:“你能不能别怪我。”
秦在水目光微动。
他手顿了顿,没接话,只道:“你先坐这儿等我。”
话落,他抽回手,走回包厢。
包间里仍旧鸦雀无声,没人动弹。
警卫见他来,转身一侧,让他进来。
秦在水提步渐近,他拉开春好坐过的椅子坐下。
圆桌上其他人怔一道,这才起身喊人。
“秦总”此起彼伏。
秦在水环视一圈,忽而凉笑:“看来北京采购这块,大家对我的怨气一如既往。”
“这些年我不在国内,大家犯了哪些事儿,自己心里头有数。”
他淡淡说着,也不指名道姓,只做敲打。
包间里大家不敢落坐,也不敢面面相觑,都低着头。
“没有下次。”
秦在水说。
他声音不高,却又能让人充分理解话里的含义。
他没把话说死,他的好好既然在做销售,那她就还得在这个行业里混,得积攒人脉,以后还要晋升,还要靠这吃饭。
他要是下手一重,她遭人记恨,后面这条路不会好走。
“就这样。”
秦在水说完话,起身拎上春好挂在椅背上的小包,出了包间。
他身后的警卫也跟着离开。
空留众人一身冷汗-
车停在会所门口。
春好被秦在水扶着,她走得跌跌撞撞。
她一只手臂微垂,另一只手臂在他怀里,秦在水撑着她,他气息裹挟着晚风,永远这样硬朗有力。
春好脸开始泛红,红得像个小暖炉,酒精正在消化,她这回是真醉了。
她嘴巴咕哝咕哝的,抬头,看见后海边上的柳树,柳梢间,这月亮小得和没有一样,一片云飘过来就遮住了。
像西村那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秦在水带她走出会所,他拉开车门的间隙,她却挣脱他,独自往前走去。
“春好?”
秦在水蹙眉喊她,她不应,他将她包扔进车里,提步跟上。
春好脚步打着圈儿,她在一颗柳树下扶站了会儿,又继续往前。
秦在水这回没放任她,将她手臂一捉,她肩膀撞到他胸膛,柔顺的发顶也就这么蹭过他下颌。
他紧盯她:“走成这样还往前跑?”
春好却安静,她脑袋搁在他肩上倚靠了会儿,很短的几秒,秦在水闻见她发间的气息。
她在那样乌糟的环境里滚一道,头发却还是阳光的味道,春天的味道。
“我走得稳,我没事,”春好又回过神来,她脑袋抬起,脱离他的怀抱,大着舌头往前走,“我……我没醉!”
“这种无理取闹的客户我见多了,我应付得来。”春好说,“我都干一年了,去了好多好多饭局,这些人,我能应付的!”
她说着,甚至伸手拍了拍自己胸脯。
秦在水见她硬要往前,也不拦了,只是走在她身边,目光替她看着前方,怕她被东西绊倒。
春好有些歪,她伸手找支点,秦在水也递出手臂。
她没扶,自己踉踉跄跄的,又走稳了。
秦在水却拽住她,盯着她的脸:“你不是酒精过敏吗?”
“对啊,是过敏啊……”春好踩着鞋子,她抬起手臂挠挠脸,又一下垂落,她说,“可哪个销售不喝酒啊,过敏又怎么样,吃点药,喝着喝着不就脱敏了。怕什么,我又喝不死,我厉害着呢!”
她朝他喊了这么一句。
秦在水愣一道。
春好挥手打开他的搀扶,不想被他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她独自往前走:“你回去吧,秦在水,我不要你送我,我没事儿……”
她往前一步一踱地走。
路灯光照在两人中间,黄澄澄的。
“好好。”
秦在水声音微动,喊住她。
春好一停。
风安静了。夜晚的街道有一种荒芜的沉默,周边灰色的院落,也变成这荒芜的一种。
只有夜色如水。
所有的谎言、伪装、盔甲,都在这一声“好好”里化为尘烟。
“对不起。”秦在水在她身后低低地说。
“怎、怎么了?”她被这一声弄清醒了,调动一个笑,却不敢回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说我会一直帮你的,我食言了。”
秦在水说着,不知为何,他竟也分外痛苦。他想起蒋一鸣汇报的关于她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在国外养伤工作的这三年她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又在这里被人灌酒。
他又想起她从前,她这样好的一个姑娘,他自以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其实没有。他没能帮到她。
秦在水喉结细微动了下。
“我们拉过勾的,我辜负了你。”
春好眼前水光模糊,眼泪一下涌了上来。
她脚步顿着,不敢回头,怕他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
这些年,她流了太多眼泪了,她知道自己哭起来是极难看的。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忘记了。”她声音故意扬起来,手却捏成拳摁在自己胸口,仿佛在克制自己的音量。
她飞速抹掉眼泪,转回看向他,甚至还朝他笑了一下,鼻尖却发酸:“再说,秦在水,人在社会上,又不是只有找到好工作才有出路。我现在也有工作的,至少也是一个大公司呀。我……我不在意的,我有手有脚,我可以努力养活自己的。而且,我以后也有机会升职。人生……那么长,总会有机会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亦或
是在述说谎言下那一颗轻颤的灵魂。
春好摇摇头:“秦在水,我那点事,不算什么的,只是顶多,没有其他人那么顺罢了。”
她这些事,和他被打伤,出国养病比起来,微不足道。
她也能活得很好的。她只是,没能走上,社会主流评判的那条路而已。
秦在水看她泪光闪烁,他往前几步靠近。
春好眼睛清滢:“我也不讨厌这个职业的,我只是觉得,觉得……”
她看着他,说不出口,“我不想骗你的,你不要怪我。”
“我没有怪你。”
秦在水没有纸巾,就这么伸手,拿手指替她拭去泪珠。
可她眼泪太烫,仿佛在他身上也烫了水泡。
他安静少许,等她平复了,他领她往回走。
秦在水:“其实我在国外的时候,联系过一次你的高中班主任,李主任说你在北师大;吴书记那边不清楚你的情况,只说你争气,小小年纪在北京发展。”
春好惊愣抬头,他这些年,竟也打听过自己吗。
她抿唇一笑,哭过后她笑得有些难看,却又是开心的。
秦在水又抬头望望天空:“我回国后想过找你,但现在我已不在北大任职,不好让社会车辆进学校,更不好跨校调师大那边的师生资料。也怕你要是生活很平静充实,我再出现会打扰到你。”
毕竟一般小孩儿长大,他作为资助人,势必是要退场的。
“不会的!”
春好一下激动,她几乎要跳到他面前。
怎么会,他怎么会打扰她呢。
秦在水脚步也停下,他这次也笑了,比前几次都松泛。
他说:“但我们可以常联系,我的电话微信你都有。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但不要对我撒谎。”
春好却揉揉眼睛,“可我早成年了,还来找你干什么。那得成拖油瓶了。”
她笑:“你不怕我讹上你啊。”
秦在水却不以为意:“还真别说。我别的不多,就钱有的是。”
他声音清沉,好似也回到从前。回到白沙洲,回到华师一,回到西达县。
可北京的酒、北京的风又重回体内,春好恍然如梦,终于觉得,好像分开的这三年,也不算什么。
秦在水唇角微牵,他扭头看回她,背对着后海的水面和柳树看着她。
“只要你愿意,够你讹一辈子。”
第54章 春水“看来还是熟人。”……
[门簌簌打开,不论多狼狈,都是命定的一面。]-
夜色柔和,湖水细微地闪着光。
“只要你愿意,够你讹一辈子。”
秦在水的声音还在耳边。
春好还恍惚着,但他笑容已经划走,男人转回头,继续走在她身边。
风吹过他浓墨的头发,吹过他衣摆,他发丝轻晃。
春好低头,内心激荡,却又鼻酸。
他怎么还是这样呢。
他不该这样好的。她带给他的只有伤痛,他却还愿意说这样的话么?
春好脸热,心也是热的,她很混乱,不敢看他。
可重新抬头望望夜色,回味这句承诺,她总是高兴的。和五年前一样高兴。
两人走回车边。
秦在水给她拉开车门,春好坐上去。
车还是她熟悉的那一辆。
后座还有自己的包,她摁摁眼睛,拿好包,免得一会儿又忘了。
秦在水从另一侧坐进车里:“送你回学校?”
她摇头:“我不住学校了,在外面租了房子。”
“一个人租的?”他问。
“有室友。”春好说,“就刚刚打电话的那个,是我初中高中的朋友。”
秦在水略微思考,他记得她有两个很要好的朋友。
“姓黄,对吗?”他从脑海翻出姓氏。
“对。”
“我有印象。”
秦在水说。
他还记得有个姓许的。
他对女生倒没什么意见,女孩子总要有贴心的朋友;但那个男生他记忆很深,不愉快的场景里都有他。
那年夏天,春好从武汉坐火车来北京,给他的理由之一就是和那个男生在谈恋爱。总之他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事情都过去,他也犯不着再问一嘴。
夜晚不堵车,地方很快到了。
春好的房子在老住宅区,小区边有商圈,地铁站也近,马路上灯光明亮,看起来烟火十足。
快十一点,小区过道上停满私家车,司机开进不去。路边还有工人在抢修管道。
“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春好忙说。
她拿好包包下车,转身想给他告别,没想到秦在水也从另一侧下来了。
“我送你进去。”他阖上车门。
秦在水看眼她绯红的脸蛋。她脖子也是红的,看上去有点憨。
她喝了那么多酒,又在会所门口闹了一阵,现下虽清醒,但他不放心她走夜路,还是送到楼底下好。
“我顺便看一眼你住的具体位置。”秦在水说。
“噢……那好。”
春好不太好意思,她那小屋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多麻烦,但转念一想他连西村都去过,这算什么。她又乖乖点头答应。
两人走进小区。
路灯镶嵌在建筑楼墙上,灯光像描了层毛边,照得人影昏黄,有晚归的人摁着喇叭骑电动车擦肩经过。
走到没路灯的地方,春好拿出小手电:“这是老小区了,灯光不太好。”
“现在怕黑了?”他问。
“怕倒不怕。”她摇头,“但手里有光,总安定一些。不然太黑容易走丢。”
秦在水听着,不知想起什么,一时安静;春好说完,也不言语了。
幽微的沉默里,两人似是都想起同一个夜晚。
春好赶忙岔开思绪,她说:“也不完全是这个缘故。我以前在白沙洲的时候也打手电筒呀。而且去年在学校里走夜路,我穿小路回寝室,那路我都走好久了,闭着眼都认得,然后就在树林里踩到猫了……”
“后来我给那猫喂牛奶它都不理我。好记仇。”
秦在水瞧她一眼,她自洽地说着话,声音故意抑扬顿挫,缓和着气氛。
他淡淡莞尔,手插在兜里陪她慢慢走。
“你不是还没毕业?不住学校?”他看眼周围,小区的建筑在夜色里不太清晰,“北师大在二环,去哪应该都很方便。”
“我知道。但我现在工作了,早起晚归容易打扰人睡觉。”春好说,“而且室友都在准备托福雅思呢,我要是还吵人家休息,那多不好。”
再往里绕两栋,走过一片居民活动的健身器材,到了地方。
“就这里。”春好指着中间的一个单元门,“我住五楼。”
秦在水看眼楼房,很普通的小区家属楼,门口修了防盗铁门,应该是每一户都配有钥匙。
他记住了门牌:“你们两个女孩子一起住,得注意安全。”
春好点头,但又嘟囔一句,“可要是北京都不安全,全国也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秦在水微顿,松泛下肩:“也是。”
她现在在北京,怎么都比在其他地方安全。
秦在水:“还有,以后工作的酒局,要自己注意分辨。”
他说,“就算是销售,也不是喝酒就能喝出来的。也不要一时上头和人斗酒。”
春好久违听见他说这些话,应一声,但也没憋住,“我没和人斗酒。”
“我就说一声。”他说。
春好抿抿唇,却又心热,她知道他是关心自己。
这些关心,他从来说的少做得多,因而她从小到大都很珍视。
“那……我上去了?”
她把包包带子往肩上拉了道,楼道感应灯亮起来。
她眼睛微闪,最后腼腆地笑一下,走进单元门,又回头挥手,灯光罩住她,也扑亮他眼底。
春好小声:“再见。”
秦在水微一点头,目送她上楼。
春好转身,她踏着鞋,后跟哒哒轻快。
她爬楼像一阵风,两阶两阶往上跑,发丝轻微飘浮。
走到二楼,她从楼道的窗户往下看,他竟还在。
春好深吸口气,心跳振振,又爬上三楼、四楼,每一层都往下瞅一眼。他在一层又一层的窗口里变小,变成一个深沉、俊美的手办。
秦在水仍没走,一楼的感应灯灭了,他身影在楼下,寂寥却安定。
春好屏息,仿佛又回到高中,回到一切变故都没发生的时候。她那时都没什么偷瞧他的机会,却总揣着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
春好快速掏出钥匙开门。
黄诗吟在敷面膜,她听见动静:“诶,好好你回来啦!”
“嗯!”
春好应声,她蹬掉鞋,包也往沙发上一扔,赤脚飞奔到厨房的窗户前。
“你咋了?”黄诗吟不明所以,“跑着看什么呢?”
春好却不说话,心跳咚咚往下看。
秦在水终于转身离开。
夜色如水,他走在幽暗的夜幕里,肩背成熟、宽阔,却又满身清辉。
她心也是-
周一,七点。
春好醒在闹钟的前面,她先去厨房烧水,又去卫生间洗漱,五分钟搞定,水也开了,她下两把挂面。
北京早餐不好吃,不像武汉能吃一个月不重样。春好爱吃面,起得早就自己下,起晚就啃吐司。
吃完过早,她换上衬衫裙子。诗吟上班时间比她晚,春好轻手轻脚,阖上门出发。
地铁等了两拨,春好挤进去,靠着角落站好,刷刷新闻,或者塞耳机听英语。
九点,她随着早高峰的人群出站。
大望路十字路口,往西看,能瞧见大裤衩和明坤大厦,夏天,阳光很早就出来了,崭新辉煌地洒在城市的玻璃顶上。
春好眯眼看了看蓝天,心情飞扬。
她先在公司楼下给组内的同事买了咖啡。
她转正还没请大家吃饭,先买咖啡意思一下,态度总要做到。
办公区她来得最早。
她挨个把咖啡放在大家桌上,回到自己工位,在本子上写工作安排。
她有种小时候,秦在水带她剪了头发,她顶着短发去学校焕然一新的感觉,很轻松、很神气。
春好咬着咖啡吸管,不太确定,小心翼翼看眼桌角的小镜子,不是短发,她早已成年,唇上也简单涂了唇彩,很显气色,有种介于学生和职场之间的过渡,很柔韧,也很干练。
某一刻,她看着自己,却想,要是他没出国,自己也一切顺利,那这三年他们会不会过得不一样?
春好怅然片刻,又极快收起情绪。
今天是开心的一天,不要为过去感伤了。
她深吸口气,冲镜子里的自己灿烂一笑。
过了半小时,同事们陆续到了。
看见桌上的咖啡,询问是谁买的,有人指了春好的方向,大家抬抬下巴,冲她举一下咖啡说谢谢。
倪忱也到了,她工位离自己不远。
她看见桌上的咖啡,有些难办,
春好出声:“倪忱姐,这是给你的。”
倪忱平常不太待见春好,觉得她一个新人,但厉总和宋赟又总爱给她机会。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还是说:“谢了。”
“不谢,应该的。”
早上开完组内晨会。
春好也给宋赟送了一杯,最后一杯,她到副总办公室递给厉甄。
她进去的时候,厉甄正在打电话。
春好在门外稍等了会儿。
约莫五分钟,厉甄挂断,她才重新进去。
“厉总,给您买的。”她把袋子提到茶几上。
“放着吧。”厉甄从落地窗前走过来,“刚刚万合的徐总给我打了电话,说万合和环科后面可以签字了。”
“真的?”春好眼睛一亮。
厉甄点头,红唇勾着:“并且他们的采购经理会继续换人,这次新换上来的是位女领导,应该会比前两个吃回扣的靠谱。到时候你做好沟通工作。”
春好:“嗯!”
“挺厉害啊。”厉甄坐到皮沙发上,她问,“听说,你去和孙经理吃饭的那天,秦在水也去了?”
“对呀。”春好点头,毫无防备。
“你是第一个能请得动秦在水的。”厉甄笑:“看,我以前就和你说过,要利用好这层关系。他一出现,效果立竿见影。”
春好却没答话。
她好像明白厉甄的意思,但又不太明白。
厉甄点到为止,也不多说,多说就说破了。
她看眼茶几上的咖啡:“咖啡谢谢了。恭喜转正。回去工作吧。”
春好点点头,转身走了。
后面的半个月,春好尤其忙碌。
万合的新经理主动联系了她,新上任的经理姓吕,是位年纪稍大的女高管。
双方合同很快签约。
签约仪式那日,春好也出席了,她的提成也在月底发工资的那天到账。
春好看着卡里多出来的钱,她反复看了好几遍,心里乐得转圈。
她请组内同事吃了饭,回去后,又请诗吟吃饭,弥补她生日那天的失约。
身边所有人都请过了,只剩一个。
春好从微信列表里找到秦在水。
上次他送她回家后,两人没再联系。她这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正式签约后才闲下来。
她不知他那边的情况,但料想他是极忙的,春好听吕经理说,万合的采购部又在换人。不仅万合,包括明坤在内整个北京的采购圈都很动荡。
春好在输入框里敲敲打打,发了一串话过去,说自己发工资了,问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但一整天,秦在水都没有回。
直到晚上,她都躺床上了,他才回:【我最近在上海。】
春好一愣:【在上海那边出差吗?】
秦在水:【对。】
她只好回:【那我可以等你回北京再请你吗?】
那边却安静。
春好反复看了几遍自己的回复,些微紧绷,不确定是不是她说错话了。但这餐饭早该她请的。
正犹豫要不要撤回,但撤回好像也不太好。她删删减减地打字,想找补,却又不知该发什么。
忽地,她屏幕一暗,秦在水电话拨了过来。
春好心一惊,连忙掀开毯子坐起来。
她原地呆愣了会儿,胸腔轻颤,她划开接通键。
“……秦在水?”她喊他。
那边有些嘈杂,他低声:“稍等。”
秦在水走到相对僻静的地方,声音像从迷雾里走出来,终于清晰:“好了。”
他说,“你用不着请我吃饭,工资发了自个儿拿着花。”
春好手指攥住:“可我其他人都请了,只剩你。”
“那就和好朋友出去玩儿。或者你带你朋友去后海那边吃饭,账划我名下。”秦在水回头看眼宴会大厅,“我大概下个月才回京。”
春好本来想说,她等到下个月也可以,但他都这样说了,大概率是不成的,再追问只会没有分寸。
“……好。”她心慢悠悠下沉。
秦在水点头:“嗯。早点休息。”
电话很快挂断了。
屏幕重新亮起来,照亮她空落的脸颊。
春好吐出口气,手臂垂下去。
这么忙么。
还是她有点自作多情了-
八月,环科和万合的合作正式开始。
春好也迎来第一次出差。
据说万合的高层以及他们的资方最近都在上海,正好环科的总部也在那儿,厉甄也要带项目组一起过去。
项目组的人选定了,除了必要的市场部和研发部的工程师,他们客户部也要出人。
厉甄点了宋赟和倪忱,春好作为直接和对方采购部对接的,不用说,也在里面。一组之外,二组也有一个男同事加入进来。
中午落地上海虹桥,春好去转盘拿行李。
她现在早不会迷失在大机场里。
厉甄有专车来接,先走了,其余人打车去总部。
四人一个车,项目组正好17人,最后剩下春好。春好无所谓这个,她自己坐车过去。
也不知是自己最后一个上车,还是什么缘故,好几个路口到她这儿就得等红灯。
外面东方电视塔的光景已经能看见了。
春好无心观赏,她看着时间,有点焦急。
群里厉甄在问到没有。
大家都说到了。
春好尴尬,打字:【我还在路上。】
厉甄在群里发了个会议室的门牌号,没人再说话。
堵了一路,终于到地方。
上海不是北京,楼高得有些不近情理,云层遮蔽了建筑的腰身,只瞧得见顶端和底座,像天上的海市蜃楼。
春好从车上下来,扫码付了钱拖着行李箱一路飞奔。
夏日炎炎,她跑得全身是汗。
宋赟给她发消息:【会议已经开始了,怎么还没来?】
春好:【就在楼下,我没有闸机卡。你们怎么上去的?】
宋赟:【刚刚总部的人在下面接。】
春好两眼一黑。
她想问能不能让一个同事下来接她,但宋赟说会议已经开始了,大概率也没有同事愿意下来。
春好干脆去保安那填表,她握着笔头奋笔疾书填资料,而后保安给他开了闸机,也给她摁了电梯。
只是这电梯得中途转乘另一部,而转乘的电梯在另一侧。
春好在25楼下了电梯,她寻找着换乘的地方,却无果。
一旁,最边上一个电梯开了,下来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春好不管不顾,赶紧拖着行李箱进去。
这个电梯似乎更大更明亮,连地板都铺了毛毯,楼层按键也是齐全的。
她想摁45楼,却摁不动。
果然还是要刷卡。
春好叹气,没办法,还是下去找人问问吧。
反正都迟到了,多耽误一会儿也……不要紧吧。她破罐破摔地想。
春好伸手摁开门键。
刚摁完,电梯却开始自动往下。
“……”
春好懵懵张开嘴。
她盯着楼层数字一点一点缩小。
完蛋。
她从小到大没这么倒霉过。
春好贴着墙壁站,她有点恐慌,祈祷电梯停在一楼让她下去。
可那数字只在1楼晃了一秒,电梯继续下降,到了B2层。
“叮咚——”
春好咽咽口水,不知道进来的会是谁。
她只求千万别是这趟出差需要接触到的领导,其他人都无所谓。
金色的电梯门安静拉开,门外的讲话声也一霎清晰。
钟栎:“要我说那帮人就是油水捞惯了,不捞钱不会好好工作……”
他拿京腔调侃。
秦在水则挽着外套抄兜站等,并不搭理,只有眉头蹙着瞧向前方,不知是在出神,还是在想工作的事。
电梯门打开,余光里有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眼帘微掀。
钟栎:“诶?怎么里面还有人,不是专梯吗?”
他奇怪,可仔细一看,反应过来转向秦在水:“看来还是熟人。”
春好就这么拖着行李箱,呆呆杵在原地。
她看见钟栎,以及他身后,挽着烟灰色西装,眉目凛冽的秦在水。
秦在水亦瞧着她。
第55章 春水“[亲亲][亲亲]”
[当开始偏心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在悄悄靠近了。]-
春好瞪着圆眼睛,没反应过来。
她发丝披在肩后,很蓬松,也很凌乱,头顶一撮呆毛翘着。
秦在水视线在她脸上停了道。
她像在热浪里滚了一圈最后砸到他跟前似的,脸蛋红润,浑身还腾腾冒着热气。
秦在水和钟栎身后跟着秘书助理,看起来乌泱泱的。
边上,一个来迎接的副总看见秦在水盯着电梯里凭空冒出的人,他拦住电梯门:“你哪个部门的?”
春好额头还有刚刚连走带跑的热汗:“……我是北京分公司的。”
那人赶她下去:“我们这电梯领导要用,你不看清楚就随便上吗?下来去旁边坐员工电梯。”
春好有丝尴尬,忙点头,“抱歉,我没注意。”
她拉起行李箱拉杆,准备下电梯。
秦在水却提步进来,他身量高,腿正好迈在她前面。
春好差点一脚踩到他皮鞋:“……”
“不碍事。”他看眼春好,又看眼电梯外,“任总,我们人不多,多一个超不了载。”
秦在水说着,站到她旁边,连带着他衬衫积蓄的冷气也扑在她鼻梁上,很凉爽。
任总见状,立刻换脸:“是是。”
他又拦着不让春好下去了:“你跟我们一块儿上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别这样了。”
“嗯,谢谢您。”
春好道谢,她再次后退,靠在电梯墙壁上。她手里拉着行李箱,还是没忍住,别过脑袋撇撇嘴。
秦在水眼帘微掀,正好从镜子里看见她吐槽的表情。那个角度只有他看得见,她没发现他目光,表情正肆意着。
秦在水看完全程,也不惊动她,内心好笑地收回视线。
钟栎和几个随行的助理也站上来。电梯上行。
钟栎看见她,即便心里不太待见这些贫困生,但秦在水宝贝得不行,他也没办法。
“怎么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的。在上海都能碰见。”钟栎说,“小春好还记得我吧?”
“记得的,钟总好。”
春好赶紧回头,这回认真许多。
又看见旁边的蒋一鸣,她也出声:“一鸣哥。”
蒋一鸣冲他一笑。
喊完人,春好不自觉去看秦在水,他站在灯下,额头的碎发梳了上去,目光却微垂在前面,不知是灯光还是他穿着的缘故,他清朗的气质褪去,有些捉摸不透。
不太像在后海边温柔地给自己擦眼泪的人,但又是他。
正想着,秦在水转过视线,和她对上。
春好微微屏息,觉得自己应该也喊他一声。可从小到大她都是叫他名字,这么多年,也没觉得冒犯他,但这里好像不太能这样叫。
倒是秦在水主动开口:“去几楼?”
春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楼层还没摁呢。
她踮脚往前:“我去四十五楼。”
前面的任总看眼春好,没想到她竟认识秦在水,接话:“给您摁了。”
钟栎:“真巧,我们也去四十五。”
“真的?”春好惊讶,秦在水也看着她。
她鼻尖上有汗,额头也有,看起来热烘烘的。
“来总部出差?”他问。
“嗯。”春好点头,为自己和他去同一个地方感到开心,“我刚从机场过来。”
“没同事下来接你?”
她摸摸鼻子,拭去了那颗汗珠:“是我迟到了,接我的同事已经上去了。”
秦在水颔首,没再说话。
电梯到了。
任总拦着电梯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口也有人迎接。秦在水视线聚拢,他身影淹没进寒暄声里。
春好落在最后,她掏出手机看群里发的会议室号,又去抬头看指示牌。
不远处,宋赟找过来了:“春好,这儿!”
春好赶紧过去:“组长。”
“我还以为你还在下面。”宋赟说,“行李给我吧,我给你和同事的箱子放一块儿去。”
“诶,好。”春好应着,目光却往回望。
宋赟很自然地推着她的箱子往前走,春好有些挪不动步子。
另一头,秦在水正站在人群里,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侧脸。
宋赟:“会议都开始了,你赶紧的。”
“嗯,来了。”
春好收回眼,她电梯里都没和他打招呼呢,也没来得及问他来环科是做什么。
但时间紧急,她转身跟上宋赟,匆匆消失在角落。
秦在水这边握完手,他瞧了会儿不远处,她已经和同事走掉了-
宋赟推着她的箱子:“你怎么和甲方的资方一起上来的?”
“甲方的资方?”
这话有些绕,春好在大脑里捋了一下这个关系。
“秦总。”宋赟说,“明坤现在是万合最大的股东。”
春好:“我怎么没听见股权变更的消息?”
“厉总私下说的,消息还没公布,外界不知道。”
两人说着话,会议室到了。
宋赟把她的行李箱和同事的放在一起,春好则从后门猫着腰进了会议室,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
一体机上在放视频短片。
说是会议,倒更像项目组第一天的培训,还有上海总部这边的工程师来交流产品。
这趟出差有五天。
万合参与了明坤西南产业园的项目,会将工厂建到西南那边去,而环科则是万合工厂的净水器供应商。
春好看着前面的PPT,工程师在给他们讲材料和滤芯,她边听边在本子上记笔记。
没想到绕了一个大圈,竟然能在工作上和明坤有合作。
刚刚在电梯见到他,她还以为只是偶然。
培训中途有休息,倪忱从外面进来。
她说:“今天总部好像有客人来,走廊上人黑压压的。听说来的是明坤的董事长?”
另一个同事:“不是董事长吧?不信你搜企查查,我记得他姓秦。秦家的内斗还没出结果,董事长的位置一直空着在。”
大家闻到八卦的味道,慢慢凑过来。
春好本来在看自己的笔记,听见这话,她眼皮微跳。
宋赟揉揉眉心:“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秦家这个级别不是能随便议论的。”
倪忱:“说两句怎么了。”
宋赟却警告:“这秦总不是什么好人。”
同事们笑:“赟哥你这话说的。能坐上这位子的,有几个好人?”
春好却脱口而出:“为什么?”
“啊?”
春好看眼同事们,改口说:“我是问……从哪里看出他不是好人的?”
她抿唇:“我感觉,他看起来挺好的。”
宋赟看眼四周:“我来上海前,听一个客户老板说,上个月在后海那的一个私人会所里,秦在水让警卫把北京采购圈的老总给堵了,一句话不说,就这么把一桌子人软禁了半小时。万合的采购老总也在里面,他和万合可是合作关系,都敢这么直接下人面子。”
大家低呼:“我去。”
宋赟摇头:“你们听了就当没听。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软禁人确实不好。而且他回头把这些人都端了。”
倪忱惊讶:“他想端就能端掉?”
“你傻,采购圈油水最黑,一查一个准。跟摇钱树似的。”说话的是销售二组的男同事,叫王勉。
宋赟:“所以这次出差,明坤的人也在,大家得打起精神了。”
春好听着,她目光落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喉咙像被棉花堵住。
等同事们感叹完,她还是出声:“但我听说,他是好人,而且,前几年都在山里做扶贫。”
王勉嗤一声:“现在国家下政策,不都开始兴扶贫了么?人家镀个金而已。你别太有滤镜。”
春好翻过一页纸:“我是有滤镜,但你也挺阴阳怪气的。”
王勉没想到她会回嘴,他长着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了好了。”宋赟打圆场,“刚刚讲的所有关于秦家的事,你们都忘掉。”
王勉看眼春好,冷呵一声,转过身去。
下午日光更热了。
继续有工程师来给他们交流产品。
阳光西垂,落到她座位这边。夏日太阳很晒,周围有同事调换座位,离开了光线。
只有春好沉默地留在原地。
前面工程师讲到核心技术的地方,边上宋赟戳她胳膊:“你上次问的滤网技术问题,前面在讲。”
春好回神,她“嗯”一声,拿起笔继续听。
外面走廊,秦在水这边会议结束,环科的老总送他出来,后面随行的人跟了一二十个。
“秦总留下一块儿吃个晚饭吧?”老总说,“您少来上海,我们这边本帮菜也不错的。”
秦在水婉拒:“不了,等后面一起看完工厂再吃也不迟。”
老总:“那行。我们就不耽误秦总时间了。”
一行人经过多媒体会议室,秦在水余光轻扫,他停住脚步。
多媒体室后门没关,春好独自坐在阳光里。
她垂着眼,侧脸被头发遮住了,只有睫毛微微动着。
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一不开心,脑袋就会耷拉下去,像只营养不良的小水母。
她边上的人戳了戳她,是那个替她拎行李箱的男同事。春好回神,她头抬了抬,秦在水看见她瓷白的侧脸。
她冲同事一笑,点点头开始做笔记。
老总试探问:“这是我们参与万合项目的团队,也是从北京过来的,正在培训呢。”
他问:“您要不进去见见?”
秦在水目光很淡:“既然在培训,我就不打扰了。”
“是,是,还是秦总周到。”
大家簇拥着他往电梯间走去-
六点,培训会议结束。
大家听困了,毕竟不是搞技术的,听着枯燥又无聊。同事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去哪吃饭。
春好看一圈:“厉总呢?不和我们一起?”
“厉总干爹在上海吧?”王勉低俗一笑,“厉总酒店都没和我们订一起。”
倪忱嘁声:“说不定厉总上海有房呢?”
王勉:“她没干爹我倒立吃屎,不然怎么可能升这么快?”
倪忱白他一眼,不说话。
他们拿好行李箱准备走的时候。
总部有个工程师喊住他们:“对了,你们刚刚要的产品参数还在导出,得等会儿了。”
春好回头:“得等多久呀?”
“半小时就行。”
春好点头:“那我留下来等。”
她不留下的话,晚上大概要和同事一起吃饭,她不想吃,也没有什么胃口。
大家见她主动留下,松口气,友好地和她说再见。
春好点点头,主动拖着箱子向休息区走去。
宋赟看眼她的背影,想说什么,但其他同事已经把他拉走了:“走了走了……”
六点,休息区的人来往频繁。
春好静坐片刻,还是点开秦在水的聊天框。
她想问上次他在后海那儿,闯进包厢来把自己带走,她是不是又给他添麻烦了?
她打完字,心乱如麻,胡乱摁了几下键盘,深吸口气倒扣住手机。
那天其实很美好的,风儿轻柔,也不炎热,像还在春天一样。他走在她身边,听她说那些醉话,最后还温柔地给自己擦眼泪。
他这样清风霁月的人,怎么落在别人嘴里就不是好人了呢。明明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好。
春好又想到一切痛苦的根源。
要是没有西村那件事,他没有停滞的这三年,他大概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口碑和境况。
可惜,她没有拉住他。
……
秦在水和明坤上海分公司的高层吃完饭,和人握手告别。
环球中心出来,晚风吹拂楼底的竹林,四处流光溢彩。
钟栎站在他身边。
两人晚上都喝了酒,并不多,钟栎有些醉意,他助理扶着他。
秦在水则瞧不出端倪,眉宇间仍旧清爽。蒋一鸣问他脑袋疼不疼,是否需要服药。
自从西村受伤后,他便有了后遗症,过度疲惫或者饮酒后,后脑手术的地方会疼。医生叮嘱他按时复查,颅内的情况千变万化,怕仍有淤血没处理干净,或者产生其他并发症。
“等出差结束回北京,得去医院复查了。您来上海前就没来得及去,这次不能再推迟。”蒋一鸣严肃,“否则老爷子问起来得怪罪了。”
秦在水:“行。”
他递出手,“手机给我一下。”
“是。”蒋一鸣将手机递给他。
秦在水点开微信。
他本来只是有些预感,没想到眼睛一扫,春好的头像在第一个。
他定睛看了眼那条消息。两个半小时之前的。
春好:【上次后海那里你把我%#@¥&#@!![亲亲][亲亲]】
“……”
秦在水眸子敛了敛,他面无表情上划软件,后台将微信清除,再次点进去。
她发过来的东西并没有变。
秦在水看了一下文字后面的那一串乱码,猜测她应该是有话要说,可能微信故障了?
他再次清后台,继续点进去。
第三次看见蓝色地球时,她那句话还没变好。
秦在水:“……”
所以他在后海把她怎么了?
那天晚上除了看见她被灌酒,他有些生气,也没其他什么。她眼泪那样滚烫,他也只是替她擦掉,并没有凶她。
秦在水不懂。
他退出微信,给她拨了电话去。那头没人接。
钟栎见他听着手机:“给谁打电话呢?小春好?”
他醉着声音:“秦在水,你要是对感情婚姻有这一半上心,你孩子都能跑了。”
秦在水懒得理他 ,站远了些,又打第二道,还是没人。
钟栎:“你看,人家在电梯里喊了我,喊了蒋一鸣,就是不和你打招呼。”
秦在水拿下手机,回头训一声:“你没完了是吧。”
钟栎挨了批:“说个实话怎么还生气了。人家小姑娘就是没和你打招呼啊。”
秦在水对他助理说:“把他扶好。别让他乱说话。”
“是是。”
钟栎:“……”
两人的车终于从停车场开过来。
助理赶紧把钟栎塞上车,绝尘而去。
后面,秦在水的车驶到他跟前。
他坐进后座。
他尝试着又拨了个电话去,依旧没人响应。
前面司机问他去处。
秦在水没答,他往前吩咐:“一鸣,你先给环科的人打个电话,问北京来的项目组回酒店没有。”
蒋一鸣应声,三分钟后,“还有一个没回去,在等工程部的参数资料。应该是春好小朋友?”
秦在水颔首。
前面司机也会意,调转方向去环科。
夜晚十点,写字楼大堂的灯已经灭了,只有电梯间的灯开着。
秦在水上到四十五楼,办公区黑一块亮一块,一片安静。
大多数部门早已熄灯下班,只偶尔有赶进度的员工在工作。
秦在水脚下生风,他步子迈得很大,就这样走着往前找她。
他四处看着,仿佛又回到西村的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大步往山上走,举着手电筒乱晃,希望她识别出自己。
还好这是城市,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出现。
秦在水去多媒体室看了一眼,黑的。
他蹙眉,顺着走廊抄兜往前走。
最后脚步一顿,转头,他在休息区的沙发上看见了春好。
秦在水走近,面无表情看了她一会儿。
春好歪在沙发扶手上,左手支着头,就这么窝在沙发角落,她长发垂着,发尾微卷,一半披在肩上,一半垂落在手肘边。
她睡得毫无防备,看起来睡眠质量也不错。
至少他这么一个人站在她面前盯着她看,她也没有被吵醒。
春好在他的阴影里挠挠脸,挠完,手又垂下去了。
秦在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环科工程部那边的员工,抱着一沓文件过来的,见到他有些意外:“秦……”
秦在水回头,眼神微微禁止。
那人会意,只把文件放到茶几,又指一指春好,说工程部的系统晚上出了故障,都在加班修复,本来半小时就能给她的文件,硬生生拖了许久。
秦在水点头。
那人赶紧离开了。
秦在水看她睡着,也不打扰她。
他在她侧前面的单人沙发里坐下。
他伸手翻了翻工程部送过来的文件,都是净水器的实验数据和最后参数。茶几上,还有她的记事本。
秦在水瞧她一眼,也拿过来看了看。
她记事本是活页的,黑色的皮面,只有巴掌大,里面装的很满,尾巴里还坠了颗钻石一样的吊坠。
本子里内容也很杂,工作居多,字迹忽大忽小,还有专门的话术语录,她记录的全是被客户刁难后该怎么礼貌回复,每一种都写了好几版。最后大概是日记一样的东西。
他随意一扫,看见一句:
【今天同事问了我一个问题,要是有人说喝一瓶酒就订一台机器,你到底喝不喝?我想,虽然有被耍的风险,但我应该会试一试的。】
秦在水立刻合上本子,出于礼貌,他没往下看。
余光里,人影动了动,他转了视线去看她。
春好被他纸张翻动的声音吵醒,她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左脸被手掌压着,脸蛋都是红的,整整齐齐一个巴掌印。
“醒了?”秦在水阖上她的本子,放回原位。
“怎么在这儿睡?”他说,“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有点困。”
春好脸色朦胧的,醒来后又放空了一会儿,都没意识到他是凭空冒出来的。
“诶,我的文件好了。”
她看见茶几上多出的一沓纸张,拿到腿上开始翻阅。
秦在水也不催,就这么幽幽坐她边上。
翻到一半,脑子清醒了,春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登时抬头,继续和秦在水对上视线。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不对,你你你……”
春好眼睛睁得圆溜,懵懵咋舌:“不是,秦在水,你怎么在这儿?”
“我是资方,我不能在这儿?”
春好嘴巴一堵。
她看眼休息区的挂钟,十点了,哪个好资方十点来公司啊。
秦在水声音平静,眼睛也更加深黑,坐在灯下时,总有些深不可测。春好不禁有些发虚。
“手机坏了?”他问。
“没有呀。”春好不懂他意思。
“还有电吗?”
“有。”
“打开看看。”
春好觉得他莫名其妙,她又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下午想给他发消息最后也没发出去,怎么大晚上搞得像她骚扰他了来讨债一样。
她解锁手机,屏幕一亮,先弹出来三个未接电话,而后是熄屏前停留的微信页面。已经是三个小时前的消息了。
春好:【上次后海那里你把我%#@¥&#@!![亲亲][亲亲]】
“……”
第56章 春水“以后多的是机会。”
[预订她,还是预订自己的心。]-
“这个……”
春好凝固片刻,看眼发送的时间,六点半的时候。
那时候她正捏着手机想给他发消息,又捱不住一阵心烦意乱。
她胡乱一通乱点,没想真发的,可能不小心蹭到发送键,还是发了过去。
“看来手机确实出故障了。我本想点删除,结果发送了。”春好拿着手机演示给他看,“喏,你看。”
秦在水身子凑过去,垂眸看她屏幕。
春好随便打一串字,然后当着他面猛点删除,中途拇指飞快蹭一下绿色发送键。
她的信息再次发送出去。秦在水的手机一亮。
“看到了吧,就是手机的问题。等我回北京了再修。”春好为自己正名,边说边看他神色,甚至还用力点一下头。
“……”
秦在水眼睑微抬,目光从她手机上移到她脸上。
她笑容有点虚,但嘴巴又出奇地硬,怎么都能找到千八百种理由。
他看着她,忽而一笑。
春好怂下去,但又不想他笑话自己:“你干嘛笑我?”
“你这嘴巴,做销售可惜了,去砌墙最好。”他说。
“……”
春好喉咙一堵。
秦在水想了想,补充一句:“最好是承重墙。不能大材小用。”
他眉梢微挑,唇角也不经意牵起。
甚至扭头转向她:“你说呢?”
一瞬的靠近,春好视野微暗。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儿清淡的笑。
春好:“你……”
她身板绷得笔直,像一粒炸开的爆米花,脸皮顷刻热了。
她腮帮憋着,心里很不服气,甚至想上手推他一下。
这人怎么这样,她完全说不过他。
春好手指攥住,想反驳回去,可看见他掀起的眼帘,轻薄的眼皮上一条褶,双眼皮还是这样好看。他清黑的眼也没有变,看一眼,总是容易陷进去。
秦在水见她不说话,心情不错地拱火:“难道我说得不对?”
春好太阳穴一跳,她深吸
口气。
“对你个大头鬼!”
春好站起身,抓起茶几上一沓数据文件,从茶几另一侧绕出去了。
秦在水眉梢微扬,见她走一半又回来,继续拿上自己的记事本,气势汹汹往工程部那边去了-
春好敲了敲工程部那边办公区的玻璃。
晚十点,工程部还在加班加点,灯光比其他区域都明亮。
她问:“你好,这个点还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可以的可以的。”
说话的是刚刚给她拿数据资料的小工程师,也是个女孩子。
春好轻手轻脚进来,环视一周,小声:“你们还不下班啊?”
“还得一会儿呢。今天系统临时故障了,很多数据都得重新整理。”她说,“你等挺久了吧,我看你在沙发上都睡着了。你有什么要问的,我给你讲。”
春好连忙点头,她拿出笔,在文件上圈了几个数值,“我想问这几个……”
工程部这边大家都还在加班,两人也不打扰其他人,走出来到走廊上说话。
工程师小姐姐听完她的问题:“你听得挺细致啊,我下午讲产品的时候,看你们大部分人都没听。”
春好立刻为同事找补:“他们也在听的,只是在手机和电脑上做笔记。”
小姐姐:“你还为他们说话。”
“没有。是真的。”
两人聊着,余光出现一抹黯淡的身影。
走廊灯没全开,秦在水从休息区走过来。
工程师最先看见他:“秦总。”
春好也停住,回头。
“你们聊,不用管我。”
秦在水将手里的纸递给她,也是资料里面的,她拿起东西就走,没注意漏了一部分。
秦在水:“资料拿走的时候都不确认一下?我要是随手给你抽走几张怎么办?”
“……”
春好接过,小声咕哝,“知道了。”
她刚刚脑子都是懵的,又被他那逗弄的声音弄得接不上话。
秦在水没再言语,东西递给她后,转身回到休息区。
但也没走,就这么站在窗边,手插着口袋看夜景。似乎在等她。
春好望了望他的背影。
她摩挲手里他送过来的纸张,不知为何,心里微热。像高中时面对他的感觉,却又不完全像。
“你和秦总……是朋友?”工程师小姐姐问得很隐晦,“我刚刚去给你送文件,你正睡觉呢,他就坐你旁边看你。”
她当时起先没看清晰,走进,才发现秦在水确实望着人,就这么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什么。
她说:“秦总来上海有段时间了,每周都来开会。没见他工作之外正眼看过谁。”
毕竟是明坤的董事,乍一看挺严肃的,没想到也会有那样温情的时候。
“其实不是朋友。”
春好抿唇,说完又觉得不对,这话听着像他们还没有到朋友那一阶段,可明明不是。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很多年岁,期盼的、伤心的,也有渺无音讯的。
春好说:“我和他认识挺久了。”
工程师小姐姐一笑:“怎么说得像青梅竹马一样。”
“……也不是。”
春好想了想,抛却资助身份后,她也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述这个关系。
朋友?老师?
都不是。他们只是单纯认识了很久,却又深刻地分开了很久。
也可能只是她所以为的深刻,毕竟他们生肖都不是一轮的。
春好赶忙打住这种情绪,努力回到工作上,她指着文件继续,“对了,我还想问这个……”
所有问题解决,春好抱着资料道谢,离开了工程部-
休息区,秦在水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黄浦江在夜色里变成黑色的镜面。远处,密密麻麻的灯光就这么堆叠。
不知是今天行程满还是喝了酒的缘故,现在后脑倒有些短暂的轻疼,但揉揉眉心,疼痛便又缓解。
他脑子里依旧在想明坤的事,集团内斗久了,力量都使不到一处去,他的决策也无法准确传达。
最近北京风声也紧。他在上海才待了一个月,北京那边关于他的舆论竟已有控制不住的趋势。
他上个月在后海软禁采购圈老总的事,私下传得沸沸扬扬,钟栎帮他线上线下封了不少口。
秦在水仰头,对着镜子伸手松了松领带。
忽地,他兜里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境外号码,有些眼熟。他接起来。
辜小玥:“秦在水,”
她喊一声,又改口,“秦总。”
“辜总。”
秦在水说着,举着手机往角落走了走,“有事?”
“我准备回国了,和你说一声。免得在我爸妈那口供对不上。”
“行。”
空气安静少许,秦在水:“没事我就挂了。”
辜小玥:“我想把萌萌带回来,我需要你帮她安排一个身份进国际学校。我记得你小时候上学,用的名字就不是真实姓名。我想要这样的。”
秦在水应允:“可以。”
“还有,”辜小玥声音顿了下,问他,“你能暂时充当萌萌的父亲吗?”
秦在水:“合同里没这一条。”
“我知道。”辜小玥笑,“可结婚这么多年,没孩子也不现实吧。秦总,您像是不孕不育的人吗?”
“但我也不是乱生小孩的人。”
秦在水淡淡回应。
“你!”辜小玥气急。
秦在水:“你说的国际学校,可以;其余的,没有商量。”他声音很轻,却说一不二,“入学办妥后秘书会联系你。”
辜小玥声音冷下来:“不帮就不帮。”
她挂断了电话。
秦在水收起手机,他看着玻璃上暗沉沉的影子,下颌轻微绷起。
独自安静片刻,回头,春好已经回到休息区。但她又站在半路,靠着一个顶灯,还在那翻手里的数据。
“晚上吃过东西了吗?”
秦在水走过去问。
她摇摇头,眉头蹙着,视线也胶在手中。她像学校里那种坚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的学生,手攥着笔在记事本上吭哧吭哧写着注意要点。
半道,她忽而抬头,放空看向他。
秦在水轻瞥她一眼,她眼珠又转走了。
春好盯着天花板看了看,而后茅塞顿开地继续哗哗写下东西。
“我好了!”她满足地阖上笔盖,小跑到沙发边收东西。
春好想起他刚刚好像说了句什么话,重新抬头看他,“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秦在水一句话揭过,带她往电梯间的方向走。
他兴致不高,步子也就迈得大。
余光见她一边背单肩包,一边拉行李箱,还一路小跑紧跟自己。
她那细胳膊细腿,跑起来却像轻盈的风,很有劲儿,只是一路紧跟,她脸红扑了一些,又或许是解决了工作难题的缘故,她有些开心。
秦在水伸手:“箱子给我。”
“没事,不重……”
还没说完,他已伸手拿过。
男人的手掌宽韧,甚至还有些强硬,他手背上青筋绷着,挤占掉拉杆上的位置。
春好心尖儿一跳,被烫到般收了手。
“那好吧。”
她揣着手,嘀咕说-
走出写字楼,夜晚的风儿灌进胸膛。
四处灯光跟瀑布似的,从高高的大楼倾斜而下。
北京威严、肃穆,上海却通透,像一个个会发光的玻璃房子。
司机替她把行李放进尾箱。
春好坐上车,她看着斑斓的窗外,整个人几乎都要趴在玻璃上。
秦在水看见她那身影,觉得有些眼熟。
她小时候就爱贴着玻璃瞧外面,只不过现在人长大了,习惯倒没有变。
“看什么呢?”他声音莞尔。
“地标。”春好转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还没来过上海呢。”
秦在水:“地标挡着了,绕过去能看见。”
“噢。”
春好便又贴过去等着,车绕上大路,巨大的建筑也出现在眼前 ,她举起手机拍了好几张才消停。
秦在水也不打扰她,他静坐在后面,听她窸窸窣窣捣鼓的声音,竟也分外放空和安稳。
他们早已不是走在大山里,也没有奔波在颠簸的盘山公路上了。那些日子已经远去。
而她脸蛋也被霓虹罩着,像给她抹了脂粉,却并没有扭曲,反而让她看起来更晶莹夺目。
春好拍完照从玻璃边挪开了,乖乖坐在座椅里:“诗吟在上海念大学,她说上海的熏鱼可好吃了。是炸了的,还是甜的。”
她说着,转向他,没想到他正瞧着自己。
春好一愣,她目光立刻散了,有些无处安放自己的视线。
“想去吃吗?”秦在水忽问。
“想呀。”春好爱吃鱼,“武汉那边要么直接烘,要么做阳干鱼,都是咸辣味的,我还没吃过甜的呢。”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秦在水的意思是问,现在要不要去。
春好:“现、现在?现在还有餐厅营业吗?”
“有是有。”秦在水瞧她,“你不饿?”
“饿还好。”春好感受了一下,她已经有点饿过头了,“主要有点晚了,我还是去酒店门口的便利店吃。回去我还得做做功课呢,得整、汇总……”
秦在水听她认真说工作。
不知为何,他嘴角慢慢牵起。
他点头,也不过度邀请:“嗯。我知道。”
车内安静。
潋滟的灯光从两人身上一并晃过:“不一定要现在,以后也行。”
“以后多的是机会。”他轻声说。
“嗯……”
春好深吸口气,胸腔像有一支轻盈的气球。
她轻微震颤,也不知是为他话里的“以后”还是“机会”,或许两者皆有。
不一会儿,酒店到了。
楼下就有便利店,春好本想自己进去,没想到秦在水也跟了进来。
“左右没事,陪你吃完东西再走。”他说。
“……噢,好呀。”她答。
春好点了一份关东煮,和服务员小哥哥说要辣汤,她眼睛伸着盒子里面,“再多要一点汤,多要一点。”
秦在水坐在玻璃窗边的椅子上等她,看起来和便利店的风格不太搭。
她端着盒子和酸奶过来,看他什么都没有,她摸摸鼻子,习惯性问:“你要吃吗?”
秦在水摇头。
春好:“你的表情好嫌弃。”
秦在水无言一笑。
春好吃着鱼丸,她吃着,又开始想工作,便从包里拿出那一沓参数资料,边吃边看。
秦在水莫名觉得她可以多长几个胳膊,水母触手多,一边工作一边吃饭,也很合理。
他想着,却又为自己无厘头的比喻感到好笑。
他见她看得认真,也拿了一点过来翻看,上面零零碎碎写着她的笔记。
秦在水看东西很快,他问:“有笔吗?”
春好一愣,反应过来他似乎是要和她聊工作上的内容。
“有。”春好立刻递上笔。
“坐过来一点。”秦在水扫眼她的位置,两人座位是面对面的。
春好脸微热,但也赶紧挪过来,“来了。”
靠近他,她睫毛微闪,不敢离太近,却又不想离太远。好不容易摆弄好,秦在水已经开始给她讲要点了。
春好第一次听他讲工作。
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凛冽起来,但也不尖锐,他总面对自己时总是柔和。
“这些地方,都是你的甲方和资方会重点关注的。后面可以做一份详细的PPT报告。”他拿笔圈了几个地方,“把需要对比的东西单独拉出来。不用好看,简洁直观就行。”
“你大学学的什么?”秦在水问。
“……经济。”春好心虚一秒,她和他选的一个专业。
秦在水瞧她一眼,目光清黑,但又没说什么,只颔首:“挺好,我也学的这个。”
春好心跳咚咚。
“那就简单,”秦在水说,“回去算一下成本费用。这个型号的净水器技术虽然是刚出的,但不能只停留在技术层面,最好换成具体的盈利数字。大多数客户只会看这个。”
春好恍惚一瞬,她抿唇:“有道理。我回去做。”
说着,她又拿出记事本。
她在“待办事项”里大大写了几个字“报告”“对比”“直观”。
她写得可用力了,右手手肘就这么细微地擦过他手臂衬衫,发丝垂落几根,她也顾不上。便利店的白炽灯落下,在她的睫毛上,会有一道弧形的莹光。
秦在水看着她,不知为何,一时没说话。
她写完字,抬头,再次和他对上视线,他在便利店这样的环境里也俊朗翩翩。
春好冲他一笑,有些感激,却又羞涩,她掰着手指汇报,“那现在我的任务是,带你们参观工厂、给你们资方演示产品,现在又加了一个,还要做PPT……”
她声音轻快,眼睛细闪闪的,秦在水嘴角微勾。
他又问:“参观工厂,也是你们北京的团队带队?”
“当然是我们带队。合同可是我签的。”
她说着,靠近桌面,拿了关东煮继续吃。
秦在水则看一眼她脑袋瓜,脑海却想起很多从前的场景。
“那我可以预订你当介绍么?”他忽问,“你们客户部干这活儿算工资吗?”
“当然算呀。”春好惊喜回头,对上他视线。
秦在水松泛下肩,目光却清黑如水:“那行,春好老师,给你多挣钱。”
第57章 春水一头撞进他颈窝里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只有我知道。]-
晚上,春好回到酒店。
公司给订的标间,她和倪忱一起住。
春好踩着走廊的地毯,软而厚实,她还想着刚刚便利店里秦在水那句“春好老师”。
她一想起,便止不住地扬起嘴角,见走廊上无人,她轻快地转个圈。
走到房门口,她揉揉脸吐出口气,努力让自己正常起来。
刷卡开门,里面传来倪忱给男友打视频的声音:“我可烦她了,不过我也不确定她今晚回不回来,说不定她也讨厌我,自己开单间去了……”
说着,发觉不对,她回头一看,春好正推着箱子进来。
“……”
倪忱声音僵硬了,赶紧和男友换了话题。
春好见她飞速转走,两人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她抿一下唇,在门口的洗手台洗了手。
洗完,她走过去,把便利店买的那瓶酸奶递给她。
倪忱微顿,更不自然了:“给我的?”
“嗯。”春好也不硬举着,她放在她手边,“楼下便利店买的,我记得你爱喝这个牌子。”
空气更加安静。
倪忱最后还是说:“谢了。”
“没关系。”春好说,“我不打扰你们打视频了。”
话落,她回去收拾箱子,拿上洗漱用品去卫生间了。
倪忱电话里传来男友的笑声:“看你还背后说不说人家坏话……”
可能人都会慢慢改变。
春好在浴室里想了想,或许放在高中,听见有人说自己坏话,她大概会立刻冲上去和人掐架。但也不知怎么的,刚刚那一瞬,她想到的解决方法是示好。
春好想起从前秦在水给她立的规矩:不要打架,不要斗狠,也不要和人扳手腕。
她撇撇嘴,她哪有那么暴力,现在不就解决得很好嘛。
洗完澡
出来,房间灯灭掉,倪忱已经睡了。
十一点半,的确是休息的时间。
但春好还得加班。
她轻手轻脚拿上电脑和资料,去卫生间的马桶上坐着。
卫生间干湿分离,她放下马桶盖开始做PPT。
不知什么时候,她快做完的时候,卫生间的磨砂门被人拉开。
倪忱一惊:“好家伙,这都一点了。”她不理解,“你怎么待卫生间啊?你不用睡觉的吗?”
“睡的。”春好忙把资料电脑抱起来,给她腾出马桶,“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倪忱简直震惊,她没见过这么拼的人,“不至于吧?搞得像不工作就要回家种田一样。”
“习惯了。”
春好说,她从小到大,已经习惯这样拼尽全力。
倪忱还是难以置信,但又不好再说什么。
但她又喊:“诶,你可以去桌子那边工作,我睡觉会戴眼罩,你影响不了我的。”
春好:“行,我下次用,我今天快弄完了。”
倪忱点头,等春好从外面关上卫生间的门,她吐槽声响起:“还下次。我的天,这么爱加班给我的那份也加了算了。”
春好在外面听见:“……”
“想得真美。”她也小声说一句。
坐上床,春好简单收尾,保存了PPT。
倪忱从卫生间出来,她戴上眼罩,上床继续睡了。
春好关掉电脑,整个人窝进被子里。
看眼时间,凌晨一点,她不知道秦在水有没有睡,但还是想给他发:【PPT我做完了。】
她又打字:【那个,今天谢谢你。】
等了会儿,没有动静,春好想,他可能已经休息了。
可刚要上划退出,聊天框弹出消息。
秦在水:【没事。】
他说:【早点休息。】
春好等到回复,她无端惊喜:【那你也早点休息!!】
可打完字,犹豫几秒,觉得这话是不是太激动了?
她又慢吞吞改成:【好的。我马上就睡。】
秦在水:【嗯。】
春好嘴角一笑,痴乐地埋进床铺里打一个滚,她捂住手机在胸口,像也捂住自己的心-
后面三天,春好行程排得很紧。
万合的团队在她们后面第二天到达环科总部。
每天开会、研讨、报告,还要提前跑跑工厂。
厉甄说,后面徐总和秦总也要来工厂参观,客户部势必要陪同,她要他们四个人做好准备。
“宋赟,你是组长,徐总毕竟是正规甲方,你陪好。”厉甄说。
“是。”
倪忱见状,主动请缨:“厉总,那明坤的秦总我来做介绍吧,我大学学播音的,我口条您是知道的。”
厉甄却笑:“我知道。到时候再说。”说着,她目光扫了眼春好。
倪忱也不急:“好。”
最后一日,参观的那天,行程是秘书安排的,先在总部开会,会后吃完简餐再一同去上海郊区的工厂。
上午十点,大家在电梯门口迎接。
春好心里期待而紧张,她盯着电梯显示屏,一点一点看上面的数字变成45楼。
最后“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春好踮脚去看,先出来的是徐总,以及万合的几个副总和秘书。
她看着,眼睛都要伸进去,可电梯却空了。
再无旁人。
春好笑容空落下去。
他……不来吗?
双方领导会晤,大家和和气气握手,中年人的寒暄声糊在耳膜上,每个人都笑得礼貌而体面。
环科的老总开始往后介绍团队。
春好维持着表情,不能表现出难过,会让甲方误会的。可她努力一笑,又笑得有些难看。
介绍完,众人开始往大会议室走。
春好落在最后面。
她往后望一望,惦念地再看一眼电梯,幻想着那里下一秒会出现自己想见的人。
可惜没有。
前面宋赟喊她一声,春好答应,小跑跟上队伍。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们不是约定好了的吗。既然来不了,那又为什么要预订自己呢。
春好黯然地想。
进了会议室,领导落座。
春好赶紧转换心情,她深吸口气,目光聚焦起来。她还得做汇报呢。
总部的秘书做会议主持,板块一个接一个,最后是客户部。
厉甄回头看了她一眼。
春好会意,拿过翻页笔上去。
PPT是她按照秦在水的建议弄的,所有的盈亏数据她都用表格单独列了出来。
每一种型号的成本,换算成金额,更加一目了然。
“这里的用水回收率可以达到……”
春好点开激光笔,在幻灯片上圈着数字。
后门有轻微的开门声,熟悉的身影划过余光,完整地进入视野。
春好眸光闪动。
她下意识抬眼,秦在水就这么垂眸抄兜走近。
他从靠窗那一侧过来,灿烂的阳光落在他肩上、发上,他没拿外套,日头照着,在他脖颈处铺下一截笔直硬朗的高光。
他走到阴影里,眉眼才逐渐清晰。
他瞧她一眼,神色很轻,也不意外,有种审视工作的沉静。
一旁有领导让位子,请他落座中间。
秦在水婉拒,他随意拉开一个空椅,在第一排的侧边坐下了。
是离她更近的那一边。
春好节奏登时乱掉。
她眼睛不知该看哪,手里捏着激光笔,在白板上轻晃了一道。
宋赟在底下听着,奇怪:“刚刚都讲得挺好呀,怎么忽然卡壳了。”
王勉一笑:“也可能是故意的。容易引起人注意。”
倪忱无语至极:“你能不能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
秦在水听见这些小声的聊天,回头扫了一眼。
台上,春好强迫自己别开目光,她很快调整好,跳到下一个对比图表上去。
秦在水收回视线,瞧见她另一只手死死揪着,因为角度的缘故,只有他能看见。
他都不用猜,就知道她是紧张的。
她还会紧张?
秦在水想起她从前不少前科,就连上次在他面前,手机故障的话也能编出来,不仅能编,还能给你演示,黑的都给你说成白的。
那时倒没见她紧张。
秦在水淡淡一笑。
可不知为何,瞧她那不得不强装镇定的样子,他有些莞尔。
台上,春好开始收尾了。
临近讲完,她更自信一些,声音也扬了起来,很清脆。
最后,秦在水轻轻领掌,周围人一愣,也跟着鼓掌起来。
春好脸微红,胸膛缓缓起伏着。
她瞅了眼秦在水,他依旧看着自己,目光幽深而明亮。一如从前的每一次-
中午吃完简餐,一行人往郊区去。
环科的工厂在浦东那边,紧邻海岸线。一路过去,划过蓝色、白色的宽大厂房,绿色的农田树木交错掠过。
远处云朵飘在海面上,仿佛天上的浪花。
工厂门口,春好下车。
她到的时候,秦在水和徐总已经到了,正站在阴凉的地方和环科的老总说话。
秦在水:“环科在技术上……”
他声音偏低沉,是听完汇报之后的点评。
他今日其实没什么唬人的行头,甚至领带都没系,按理来说应该会显得人更亲切,就像他从前在山里一样,可身处城市,他总是醒目而淡薄。
余光见春好走近,秦在水声音微停,视线转过来。
宋赟则上前去和徐总握手,他后面得带着徐总参观。
徐总点点头,却看向春好:“你汇报讲得很好。上次,是我们的采购经理冒犯了。”
他向春好伸出手,春好微愣,也赶忙握一握。
“孙经理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徐总说,“你还是我学妹,应该多关照你的。毕竟是校友。”
春好受宠若惊,忙道:“徐总您言重了。”
老总惊讶:“春好和徐总是一个学校的?那春好也是北师大的?”
“是的。”厉甄冲老总温柔一笑。
老总:“现在北京那边,销售门槛都这么高了?”
秦在水闻言,眼帘微掀。
春好语塞,不知该不该答,还好这一茬很快揭过。大家往工厂内走。
边上倪忱出声:“厉总……”
厉甄却轻抚她肩:“你跟着大部队吧,去和万合那边的团队沟通一下。”
倪忱蹙眉。
厉甄看她:“怎么?”
“没有。”她闭上嘴巴,跟上大部队走了。
厉甄这才看向春好,又看眼秦在水,有些意味深长,好似是要她争气,但又不是工作上的“争气”。
春好脑子没转过来,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厉甄的暗示似
懂非懂。
正站着,秦在水再次走近。
“发什么呆呢。”
他站到她身前,手却悠悠在她面前晃了晃,就差拿食指弹她脑门了。
熟悉的动作,他手掌依旧很大,指节也干净有力。
春好不知为何,脸颊热了:“没发呆。”
她说着,转身往前;走出几步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不专业,把客户落身后,这可是行业大忌。
春好便回头,秦在水正跟她后边儿。
他往前抬抬下巴,淡笑说:“走吧,我在你后头跟着。”-
工厂背靠随塘河,玻璃外草木茂盛,碧蓝的河流安静流淌。
春好其实来过几次了,但每次来,还是会被巨大的厂房惊叹到。
工厂进门,便有一排公司历史文化这样的展台。
秦在水瞧上一眼,而后瞧向她,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春好:“……”
她张张嘴巴,不知为何,现在倒有些尴尬了。
难道要给他讲环科历史吗?
春好难以想象这样的场景。
她干巴巴讲了两段,见秦在水揉了揉眉心。
春好弱弱问:“你想听这些吗?”
“嗯?”他回头看她。
春好满怀希望看着他:“你不想听我们就往后走吧?我们跳过这一环节。”
秦在水幽幽道:“你这工资拿得跟说相声似的。”
“……”
春好嘴巴一堵,她四处看一看,见同事都走远了,只有他们俩落在最后。
她放了心,心安理得转回来:“你才说相声。”
秦在水听她这有仇必报的声音,眉梢微扬。
春好回完嘴,胸腔里气顺了。
顺了后又去偷瞧他,估计是怕他生气。秦在水却好笑,他度量没那么小:“行了,往前走吧。”
“企业文化确实没什么意思。”他说。
“可明坤的企业文化更多呀。”春好看他,“你们集团历史那么长。”
两人说起话,脚步便不知不觉并排走到一块儿。
“长也不是什么好事儿。”秦在水松泛下肩,“展览墙能有将近五十米。”
他有丝嫌弃,“我想给撤了,但长辈们不乐意。”
“为什么?”
春好靠近他,跟听八卦似的。
“因为都想把露脸的老照片贴上去。”
秦在水嘴角轻扯,并不认可,“一半面子工程的精力放实事上,内部都不是现在这样儿。”
春好难得听他说起自己的事,她嘴角弯了些。
她又问:“那明坤有工厂吗?”
秦在水摇头:“明坤主要支柱是金融和地产。”
春好点头,这个她知道。
明坤的银行、证券、信托,几乎遍布全国,所以他做扶贫基金会,这么多年都得心应手,即便他不在国内,基金会也能照常运转,所有受资助的小孩子都能正常上学。
以前她不懂这些,后来学到,才知道明坤是一个多庞大的体系,或许桩桩件件,背后都有他深思熟虑的痕迹。
春好思绪忽而沉重。
她还是会心疼,他不该是这样的口碑,可他好像也认为自己口碑差是应得的,因为他曾说过:好好,我不是一个多好的人。
春好心中一酸。
“怎么不走?”前面秦在水停住脚,略回头看她。
“来了。”
前面就是工程区,春好收拾心情,加快脚步。
这边空间更宽阔了,一半是研发,一半是实验车间。
研发区那边有人围着,大概是万合和环科的人在那交流项目。
春好便带他去看实验车间。
车间是透明的,落地窗玻璃隔绝走廊和内部,要进去的话,需要从侧边的小门进。
“这个型号的净水器就是我上午汇报讲的……”
说到她做足功课的领域,春好话匣子打开,她伸手指一下,便说边示意。
透过玻璃,可以看见废水进去,排出来后会变成清亮的颜色,在白炽灯下闪闪发光。
春好的眼睛也是。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都忍不住趴在玻璃边看:“我记得我小时候只能喝井水,或者小溪里的水,但喝了容易闹肚子。”
她问:“秦在水你喝过井水吗?”
“喝过。”
春好反应过来,她“啊”一声,“我差点忘了,你也在山里待过很久的。”
“这也能忘?”秦在水语气微沉,低低一嗓,“得,以前在山里对西达的扶贫工作是白做了。”
“没有!”春好立刻看向他,着急了,“真不是。你工作没有白做。”
秦在水看她清滢用力的眼睛,他嘴角微弯,眼底笑意浅浅。
春好这才反应过来,他故意招自己的。
她“嘁”一声,嗔怨看他一道,不理他了,继续趴玻璃上看生产车间。
“……”秦在水心里好笑,也不知道这一趟参观下来,到底是谁在陪谁。
但见她这样认真,他不忍心打扰,上前一步,站到她身影侧后方。
两人一高一矮,看车间和在海洋馆里看鱼一样。
秦在水没她那么眼巴巴,他原本也在看机器,但慢慢也看向某一处虚空,目光些微出神。
“还有!”春好不知又想到什么兴奋的话题,她登时转头。
秦在水没料到她转身幅度这么大,她一头撞进他颈窝里。
春好也没想到他站得离自己这样近,连带着脸蛋也毫无保留地擦过他脖颈。男人的身体,温热、坚硬,脖颈上的血管微微跳动。她对这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毕竟拥抱的年月,很久远了,也只那一次。
但他身上还有极淡的檀香味,估计是在上海这边待久了,北京的味道都被洗刷掉。
春好心脏怦怦跳,她立刻往旁边站远,手也不知道该指哪:“那个,我以为你站后面在……”
秦在水却没说话,他也退后一步,重新看回她的脸:“进去看看吧。”
“诶。”春好喏喏点头。
车间里也有人,研发人员在观察可溶物含量。
春好小心翼翼走到出清水的机器面前,她问车间人员:“可以碰吗?”
“碰吧,都是过滤过的,很干净。直饮都没问题。”
春好伸手舀一瓢水,她手心清凉清凉,正好给她悸动的心降温。
她只碰了一下那水,怕打扰人家工作,没再碰了。
她忽然感伤,却又艳羡。
春好目光动容:“秦在水,你说,要是西达也有这样的工厂就好了。”
她不恨那片偏僻的大山,也不恨峡湾处的长江,那里还有很多朴实的人们,有一年一年新出生的小孩,也有一年一年逝去的老人。
秦在水闻言,看向她的脸。
她脸还是红的,眼睛却仿佛有一汪春水。
“会的。”他说,“就这一两年的事儿了。”
“真的?”春好惊讶。
“不相信我?”秦在水淡笑问。
春好:“我当然信你。”
她说的很快,明明陈述事实,可这话说出来又像带了其他的意味。
“那就行。”
男人嘴角微勾,后面的话也不多说了。
“走吧,去其他地方看看。”
“嗯!”
春好胸腔震颤,就这么和他一起走出车间门,往更光亮的地方走去。
第58章 春水我没和她结婚
[他似乎没有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他不会属于自己。]-
往后走,净水器的板块结束了。
环科除了净水器,还有一些城镇污水处理和水循环的设备。
模拟沙盘那,环科
的老总正陪着徐总参观,有工程师跟着讲解原理。
他们见秦在水走近,将最中央的位置让给他。
春好也就顺其自然站到他身后。
“我应该把本子也带来的,这样就能记下来了。”她稍感惋惜,小声嘀咕,“感觉环科除了净水器,其他领域也好专业。”
秦在水听她夸奖公司,些微好笑:“不专业的话,万合不会选择环科,我也不会点头。”
春好轻愣,原来这个项目需要他点头吗?
那是不是也说明,环科这个企业还不错,她选择的这条路也没有那么让人失望?
她还是有为他争气的,她没有辜负他在她身上付出的那些代价。
秦在水见她抿唇不说话,以为她还苦恼没有纸笔的问题。
他微微侧身,向边上一个员工低声询问:“你们工程部有多余的纸笔吗?”
“有的有的。我去给您拿。”
不过半分钟,一小叠崭新的文稿纸和钢笔被送了过来,甚至贴心的加上了垫板。
“多谢。”
秦在水接过,递给春好。
春好眼前一晃,看见他手里的纸笔垫板,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想记笔记?”他迁就着她的身高低问。
一瞬间的扭头,男人的气息轻雾一样落在睫毛上,丝丝挠挠的。
春好呼吸微滞,这才恍惚接过。
“谢谢……”她说。
秦在水极淡一笑,没多说什么,目光继续跟着工程师的讲解去看沙盘了,留给她一个峻峭无言的侧脸。
春好却像猛地被人焐住心口,温热、柔软。
她抱着纸笔,明亮的灯光里,只有她为他深深动容。
四点的时候,参观结束。
最后一环节,来工厂参观的客户需要在一块大海报上签名。
那海报的背景是长江流域图,从东到西有五六米长,很有创意,客户可以签在任何一个节点上。
老总殷勤道:“秦总,您可以来这儿签个名,这是环科的习俗之一,也好给我们留个纪念。”
“行。”秦在水看眼签名的地方,点头同意。
“笔给您。”有助理递上记号笔。
春好见是助理递的笔,她又正巧站在他前面一点,下意识伸手,准备替他接过,再转身递给他。但没想秦在水也径直伸手。
两人手刚好碰上同一根笔。
她也正好捏住他手指。
他的手指温凉,很长,很硬,指节处有恰到好处的凸起。他的手和他这个人一样,宽韧有力,以及一点难以言说的柔软。
春好脸一烫,飞快收手:“抱歉……”
她手立马背到身后,死死搅着,胳膊都麻了。
秦在水也愣了下,没想到会被人牵住手。
他瞥她一眼,拿过笔,往海报墙走去;春好脸冒热气,但又尽职尽责跟着他。
秦在水见她抬不起头,没忍住轻声逗她:“怎么,你也想写上去?”
“你要想的话,我替你写一个。”他嘴角微牵,看起来极好说话。
“真的?”
春好心跳,被这话蛊惑住,但理智回归,她还是摆手,“算了算了,我不敢。”
她一个小销售,又是员工,哪里能写上去,这可是嘉宾墙,上面的名字不是行业大牛就是学者教授。
她一写上去,环科的老总不得气得牙都咬碎掉?
“没关系,一个名字而已。”
他说着,拔开笔盖。
海报墙走近,显得更宽大了,长江从西到东,主干弯绕曲折。
春好见他手臂在空中顿了顿,以为他会把名字签在“上海”。
可他没有。
他往左边走了几步,站到“长江”的峡湾处,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次不是楷书了,而是更飘然迅疾的行草,他目光聚焦,拿笔的姿势冷静游刃。
他签完自己的,停顿数秒,略微回头。
春好还乖乖站在原地,整个人瘦瘦高高,她看见他目光,下意识站直,发丝也配合地动了动,等候指令似的。
秦在水收回视线,继续落笔写了两个字,就写在自己旁边。
但他的草书功底太深,春好一时没认出来,大概也没其他人认得出来。
“走吧。”他转身回来,递回笔,春好立马接过。
笔身还有他的余温。
两人走出几步,春好脑海里有光闪过,她想起一个可能,瞬间回头。
“长江”的峡湾处,“秦在水”和“春好”的名字就这样竖着并排写在一起,煜煜生辉。
只有春好知道,那是西达的位置-
返回市区的车上。
春好和自己的同事一辆车,她看着上海郊区的工厂、稻田,夕阳分外灿烂,照得景色一片橘红。
春好嘴角浅浅弯着,她捏着手指,翻来覆去感受那一秒的触碰,又回味之前,她一头撞进他颈窝的心跳。
他们认识很久了,又一同经历过最狼狈、最痛心的时刻,但现在生活平静,也再没有分离,按理说这样的接触应该不会惊涛骇浪才对。
可她还是会为他心动千千万万次。
晚上吃饭的地方在北外滩。
环科做东请客,甚至连钟栎都给请了过来。
餐厅紧靠江边,边上一幢小红楼,位置很隐蔽,也不对外。
进去时还以为是茶室,越往里走,格局越清晰,小桥流水,有些烟雨江南的味道,只是没有红灯笼。
侍应生引他们去包厢。
前面领导边走边聊,春好则隐在同事之间,目光落在前面,可以瞧见他笔直修长的裤管。
老总:“秦总这次来,正好可以尝尝我们这边的本帮菜,这餐厅的老师傅是家传手艺,从清末就是膳房管事。”
“听说上海这边的鱼不错?”他想了想,“甜口的那种。”
“您说的是熏鱼吧。”老总会意,“巧了,这里的老师傅最拿手了。我一直以为您口味清淡,没想到您爱吃甜食。”
秦在水却牵牵嘴角,回头看眼春好,目光从她小巧的脸上划过,没有说话。
春好却像是被什么击中,她心鼓动着,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他也记得。
她呼吸轻颤,不知是一下午的参观让她产生了错觉,还是此刻的欣喜让她昏了头脑。
进入包厢,该落座了,她还心怦怦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以为是在十六岁的北京,还是一个她紧跟着他去哪,都不会出错的年纪。可现在不是。
秦在水的位置是上位,他左右应该坐其他领导,这是饭局心照不宣的规矩。
春好以前从未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等她反应过来,她已跟着秦在水走到最里面的主位。
连徐总都落在她后面。
——“春好!”宋赟用气音喊她,着急,“快过来!”
春好瞬间醒神,她飞速看眼餐桌,就她一人站在一群领导中间,很扎眼。每个人都看着她,讶异的、看戏的,钟栎心里更是一嗤。
空气凝固少许。
她硬着头皮抬眼,秦在水也看着她,眼里倒没有不悦,但也没有许可。
厉甄开口:“春好,去和同事们坐一起。”
春好脸皮一刺,瞬间发麻:“抱歉……”
秦在水目光清黑如水,似乎是默认了厉甄的安排。
春好如芒在背,她僵直着身子后退,涨红着脸绕过一排排椅子走回同事那边,走回自己该在的地方。
“你是不是疯了?”倪忱很不客气,低声呵斥,“你是想把我们全部连累掉吗?”
“入职培训像白培训了一样。”王勉也骂她,“以为和万合成功签约,你就万事大吉了?”
春好手紧紧攥住,她脸色血红,只能低低道歉:“对不起。我刚刚没注意。”
“对不起有屁用。你连这都注意不到,还能注意到什么?”倪忱翻个白眼。
她这几天和她同一个房间,本来对她印象稍有好转。但今天,厉甄说好明坤的秦总让她来当介绍,结果到地方就变成春好了。现
在还弄这么一出,一个销售还想坐主位,得罪这餐桌上的任何一个,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倪忱越想越气:“真不懂你怎么考上北师大的,就这水准?难怪其他工作找不到,只能来当销售。”
春好死死咬唇。
宋赟蹙眉,觉得这话过分了,他打圆场:“好了好了,少说两句,人家领导也没说什么。”
春好心如刀绞,悔恨难当。
即便后面大家话题早已转走,菜也陆续上齐,她都没有抬头的勇气。
她手轻抖着,无法释怀自己在这种问题上犯错。
饭局上依旧要敬酒。
厉甄点她,春好拿了红酒过去。
这次酒局没有孙经理那样的人,象征性喝一点就行,主要是礼数要到。
春好还是失魂落魄,她强撑着,想到自己刚刚犯的错,她难堪又尴尬。
其他领导都还好,到了秦在水这里,她眼睛都不敢抬,脸颊也有些抽搐,她匆匆说一句祝词,和他碰杯后就走向下一个。
秦在水则回头深深看她一眼,但她背对着他,他只看见她轻颤的睫毛。
快敬完的时候,又有人过来敬酒,是万合团队那边的女生。
那女生敬到秦在水,和他对上目光,脸蛋也浮起红晕,似有若无地打探:“秦总平常工作这么忙,您在外面喝酒,还有时间陪女朋友吗?”
此话一出,边上几位老总都笑了。
“秦总还是魅力十足。”钟栎扬眉,“小姑娘,我们秦总是一早就结婚了的,你可没机会了。”
那女生明显被吓到,僵硬圆话:“秦总是您太年轻的缘故,完全看不出是结过婚的。”
“我记得结婚有三四年了吧?”钟栎继续问,也不知是在点谁。
“四年。”
秦在水淡淡接一句,懒得搭理他。
他喝口水,目光瞧向春好。她还在和最后一个没敬完的人敬酒,身体有些佝偻,一动不动的。
他知道她听得见。
徐总也加入进来:“婚礼我还去了的,见了您老爷子一面,老爷子现在身体还好?”
“身体还好。”他说。
春好敬完酒,目光涣散地回到座位。
那些对秦在水的遐思也荡然无存了。
半天的相处又能证明什么呢?
他手上并没有结婚戒指,但她好像又看见了戒指。
是啊,她见过的,那次在西村,他无名指上的淡金色戒指,还有结婚时,他黑色西服上的胸花。
她在幻想什么?
她在欣喜什么?
那些无望的岁月又浮现在眼前,那些虚脱的时光、手中编织的银杏叶、武汉到北京的绿皮火车……
春好眨掉眼角的水雾。
她明明,都亲眼见证过的啊-
吃完饭,众人没立刻离开。
餐厅就在黄浦江边,这一段没什么游客,一出去,耀眼的三件套进入眼帘。
江水黑沉,大家沿着北外滩散散步。
秦在水也没走,他落在最后。
万合和环科的老总在前面谈项目细节,这不是他这个级别需要插手的,他只用等他们拿出方案,批准签字即可。
钟栎走在他边上,看眼江对面的琉璃般的电视塔,饭局上一顿阴阳怪气,他很是得意。
夏夜的风有些热,但刚从包间出来,又还好。
“吃得开心?”
秦在水伸手理一理袖口,问钟栎。
他饭局上提起自己结婚的事,究竟是说给谁听,他心中自然有数。
“当然开心。上海这边菜真不错。就是不能常吃,常吃得腻了。”
钟栎没听懂话外音,他问:“对了,辜小玥什么时候回国?”
秦在水:“下个月,她带小孩儿一起回来。”
“哦,带小孩儿……”钟栎一愣,“等等——”
他愕然:“小孩儿?你的?还是谁的?”
“她男朋友的。”秦在水扫他一眼,“一个华裔钻石商。”
钟栎凝固了,他安静了好几秒:“传言竟然是真的?”
“嗯。”
他指指他:“那你……你被,被那啥了?”
秦在水脸色微变,也是被他弄烦了:“我没和她结婚。”
他说:“只是办了个酒席。”
钟栎扯扯唇:“老爷子知道吗?”
“不知道。”
“辜家……知道吗?”
秦在水声音冷淡:“辜家又不归我管。”
钟栎语塞:“那你们要这样一直合作下去?”
“合同快到期了。”秦在水说,“大概率不会再续约。我也不想再续。辜小玥明年也要在加拿大领结婚证。”
“……”
钟栎气笑了,“你们真行。”
“那你图什么啊?”这么多年,钟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值得吗?我有时候真不懂你图什么。”
秦在水凉道:“不懂可以闭嘴。”
“……”钟栎闭嘴了。
秦在水抄兜继续走着,他看眼上海这边的天空。
这边的夜景太过绚烂,和北京的不太一样,和西达的也不一样。
他没想和任何人结婚。他只是,提前收割了一波圈内站队的那些人的利益。
那时西达还在试点,集团内部的支持率并不高,股东也不乐意。他需要明坤股价大涨,需要获得更多的实权,保证西达的搬迁试点如期完成。后来他也确实完成,但也养了很久的伤。
好在他办成了,给现在全面扶贫提供了很好的试点经验,几乎可以涵盖西南地区90%的村落,都是极度珍贵的案例和解决方法。
秦在水看眼前面的春好,她走在在队伍间,也落在最后。
有同事停下来拍照,她无动于衷,只是跟随地、呆呆愣愣地停下步子。
他看见她来到北京,念大学,变得那样漂亮,工作又认真,符合他从前对她长大的幻想。她活得开心、顺利,有喜欢的人和事,这比什么都重要。
值得吗?
当然是值得的-
春好站在同事身边,看她们挨个拍照。
宋赟喊她:“春好,和我们一起合照吧?”
春好摇头,心里一片空茫。
“春好?”宋赟再度邀请。
“哎呀赟哥,她都摇头,还喊她干什么?”倪忱说。
宋赟尴尬。
春好一笑:“你们拍吧,我看着就行。”
倪忱看她虚弱的模样,“装什么装,自己做错事还一副无辜的表情。”
春好眼皮垂着,没说话。
另一边,有同事在八卦厉甄,说厉甄背后的干爹就是环科的老总。
“可我们老总不是已婚吗?厉总今年35,老总……”那人看眼周围,厉甄已经陪着老总走很远了,“老总今年47。他老婆在国外带小孩上学。”
“总部的这个老总姓什么?”另一个同事问。
“姓文。”那人说。
“大一轮啊。”大家啧啧。
王勉笑:“我就说她有干爹吧。”
又有人说:“你们知道秦总的老婆是谁吗?”
“我知道,是前几年那个影后,以前蛮有名的,这几年都不演戏了。”
“辜小玥吧?我老早就看到有狗仔爆料说她在加拿大生小孩。”
大家眼睛一亮:“真的假的,那秦总不是都有孩子了?”
春好在一旁听着,心里血肉模糊。
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喜欢这样龌龊自私,她竟然喜欢一个有妻子有孩子的人。
而这个人又是秦在水,是资助、庇护了自己近十年的人。而她就要失去这个人了,或者已经失去。
有同事喊她:“春好!来帮我们拍照吧?”
春好勉强一笑,她过去给大家拍照。
她看着背景里的黑夜,里面高楼璀璨,她却看不见任何光亮。
匆匆拍完,同事们不满意,说把人照歪了。
她又继续拍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同事检查完才放过她。
其他人还在八卦,他们往前走,笑声纷纷。
春好落在最后面。
她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她忽然觉得好疼,也好累,她都不知该从哪伤心起。
往事沉痛难言,这都是她的错。
是她知道他结婚了还要贴上去,也是她造成了他受伤出国。
她是这一切伤痛的根源。
忽地,身后有身影出现。
春好警惕回头,秦在水眼神微讶。
他收回还没来得及拍拍她肩的手。
“要不要我给你拍张照?”
他淡笑着问。
他看她给同事拍了这么多照片,却没有人给她拍。他以为她落在后面,是想自己拍照的。
春好却说不出话。
她眼睛清
滢、茫然,却又没有眼泪,安静下来的夜色,噪点也模糊掉她脸上本来的情绪。
“要不你站那?”秦在水往她身后指一指。
春好想拒绝,可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
“用你的手机?”他问。
春好也不知怎么想的,她已经没有知觉,只有纯粹的听从指令,她把手机开锁递给他。
她往后站一点,站到江水沿岸的栏杆上。
秦在水也往后站,他举起她的手机。
夜晚里,他身姿挺拔,清贵翩翩。
或许,她早该庆幸他淡忘了自己的那些喜欢,淡忘了写了他名字的草稿纸,淡忘江滩的初雪,也淡忘婚礼上她不合时宜的出现。
以后,他最好也淡忘西村的离别,淡忘那些伤痛,或者也淡忘掉她。
因为只有淡忘了,她的名字才能永远光明正大留在他旁边。
就像下午,他们的名字一起留在“长江”的峡湾处。
春好眼泪忽而流下来,她一把抹掉,“我不要拍了!”
秦在水好似听见哭腔,而后他看见她靠近的泫然的小脸。
他一霎怔住。
春好一把夺过他手里自己的手机,头也不回,匆匆离开。
以一个极度狼狈的姿态。
第59章 春水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
[暗恋一个人就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第二日,环科的团队结束出差,回到北京。
下午简单在公司开了个总结会。
后面万合的项目走上正轨,也到了双方产品部和工程部撕扯的时候,客户部能暂时轻松一些,他们只需要在群里做好跟进工作,其余时间可以放到新客户身上了。
总结会不长,大家上午刚坐飞机回来,一身疲惫,厉甄言简意赅交代几句便早早下班。
最后还有一件事,厉甄:“北大九月份有个营销培训班,客户部有同事想去的可以在系统里申请。环科争取到的名额不多,大家踊跃报名。就这些,各位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谢谢厉总。”
大家道谢起身,从会议室返回工位。
春好收完东西,开始填写申请。
倪忱从她身后经过,看见她的电脑页面,轻嘲:“你还需要申请啊?直接去求厉总不就行了。”
春好不说话,机械地打字填表。
她没力气斗嘴,也没有心情;她知道倪忱大概率还在气昨晚她走错座位的事。
她把徐总都挤到身后了,这种职场大忌,足够连累一整个部门丢掉项目。还好徐总没计较,而徐总不计较的原因大概也是因为秦在水。
倪忱见她沉默,嗤一声,也填表去了。
早早下班,春好背着包走出写字楼。
一时不知去哪,诗吟工作的地方倒离自己不远,但才四点,她大概率没有下班。
而且诗吟实习的妆造工作室压力也大,天天接见明星,节奏又快,无时无刻不挨骂,但她为了热爱,还是忍了下来。
春好在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大望桥下车流如织,天上的阳光还是灿烂的,又晒又热,也没变成苍老的红。远处,明坤大厦和大裤衩站在一起,玻璃墙刺眼明亮。
红灯变绿,四周行人匆匆。春好低下头,走去地铁站回家。
三环坐到五环,地铁从地下走到地面,一个多小时的通勤,太阳逐渐西沉。
晚上没心思吃饭,春好也没什么精神。
一直到晚上八点,诗吟才回来。
她也疲惫不堪,听见房间有动静,推门进来,房间一片漆黑。
她咽下口水:“好好?”
片刻后,床上传来声音:“嗯?”
黄诗吟松口气:“你出差回来啦?怎么不开灯啊。我还以为你屋里进贼了。”
“没有。”春好头又落下去,她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黄诗吟把包放下,再过来给她把灯打开。
春好一霎眯眼,灯光让她眼眶发酸,差点分泌出泪来。
“怎么啦?”黄诗吟扑过来,也横着躺到她边上,像两人还在高中时那样,“上海不开心吗?熏鱼好不好吃?”
“好吃……”
春好喃喃。
其实还没吃到,饭局一开始她就走错座位,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哪里还有胃口;后面又听他们聊起秦在水的婚姻,她更是味同嚼蜡,吃什么东西都全靠本能咽进肚子里。
“是不是太累了?”黄诗吟觉得她心情好像很差,她翻身,托腮趴在她肩膀边,“我也累死了。一天天伺候明星,我算是看清了,一些人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真没几个正常人。作品是没有的,脸色是要甩的。”
春好弯弯嘴角,想配合地笑一下,又笑不出来。
“哦对,我还知道了一个大瓜。”黄诗吟紧张看着她,“听说,辜小玥在国外生小孩了,好好你……”
黄诗吟知道她喜欢秦在水,喜欢很多年了。在两人成为朋友前,她就已经每天风雨无阻去收发室看有没有秦在水的信件。
她甚至都觉得这不是喜欢,而是年深月久的爱。
如果对方没有结婚,一切还有可能。
黄诗吟也见过秦在水几面,见过他和好好对望的样子。怎么说呢,他们对视的时候,两个人像进入了一个单独的世界。
那些目光并不纯粹,也夹杂太多感情,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
但她能肯定,好好在那个资助人心里,是个极其重要的存在,且无人可比。
但她不能把自己这些分析告诉她,毕竟人家结婚了。
房间安静下来,周围的声音也就清晰可闻,楼下散步的大爷,楼上跑来跑去的小孩,窗外的鸟叫、树叶沙沙响……
诗吟和她躺在一起,不知怎的,她想到许驰,想到那个清爽仗义又有点嘴贱的少年。
可惜很多时光,都已留在了岁月的长河里,人与人之间,分别容易,见一面可真难。相处过几年又怎样,一辈子还不是说分开,就分开了。
她是,春好也是。
诗吟深吸口气:“好好,要不你就别喜欢他了吧。他现在是真有家室、有小孩的人。你们已经不可能了。”
春好鼻子一酸:“嗯,我知道……”
她嘴唇颤抖,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春好第二天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决定改变这种状态。
她再喜欢,也不能喜欢上一个有婚姻的人。
他资助自己这么久,先不说感恩这些,仅仅是礼义廉耻,她要懂。
但她喜欢他太久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无法立刻停止喜欢秦在水,但可以一点一点来。
可刚收拾完毕,边啃吐司边去地铁站,好不容易挤上车厢,被人群压到墙壁上时。
她收到了秦在水的消息。
秦在水:【回北京了?】
春好睫毛动了动,上划退出微信,她塞上耳机开始听英语。
一直到晚上下班,她再次挤上地铁。
秦在水的消息再次进来:【出差结束了?】
春好看见这类似的问句,不知为何,觉得难堪又难受,难受后她又生气。
可他什么都没做错,她气他干什么呢?又不是他强迫自己喜欢的他。她只能气自己。
她还是没有回。
第二天,秦在水给她打了电话,也是一早一晚各一个,定时定点一样。
春好很庆幸自己这两次都在忙工作错过了。
一直到第三
天。
秦在水:【春好。】
很简单的两个字。
任何一句话都比不上喊一句全名。
春好眼皮微抖,知道他是真生气了。
她心都在颤,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不该一句话不回,他一直是对她最好的人,她不该和他甩脸色。
春好:【回来几天了。】
她打字:【抱歉,刚回来工作有点忙,没看见消息。】
秦在水过了一会儿,回:【嗯。】
他名字变成正在输入中,但又迟迟没有消息过来,最后,正在输入中重新变成名字,两人的对话就此沉寂。
一直到九月。
北京暑气未消。
公司里去北大营销班的名单下来了,一共三个人,没有春好。
倪忱看见名单里没春好,她眉梢一扬,愉悦地挑眉离开。
春好心一空,不知为什么自己不在名单里。
晚上,厉甄有个局,春好陪她一块儿去。
这次的客户是水务局的人。
从上海回来后,厉甄也在接触西南那边的项目,力求借着万合再进一步,她也好在北京这边稳固人脉。
吃饭的地方在一间日式庭院,只有榻榻米包间,极度私密,也适合谈事儿。
包间里还有KTV,有位女领导爱唱歌,春好陪着唱了几句。
领导惊讶:“你看着年纪小,还会唱我们八九十年代的歌,挺难得啊。”
春好:“是您音准好,和您一块儿唱,我发挥都更好了。”
她笑,手里下意识往黑色酒杯里扔一个圣女果。
陪了几首,女领导很开心,还录了一段王菲的老歌。
中途,女领导临时要接一个重要的工作电话,春好便出去了,厉甄也跟在她身后出来。
两人站到庭院走廊上。
九月的京郊,夜晚已经开始泛凉,庭院很宽敞,是不规则的回字形,中间一条小溪蜿蜒而过,在地灯下,一片碧幽幽的亮。
对面,正巧钟栎和秦在水在包间外讲事,他们站在小溪对面的走廊上,暗沉沉的角落,这儿没灯,很隐蔽,不走近完全不知道有人。
钟栎“哟”一声,眉梢一挑,看戏似的往前抬抬下巴:“看那儿。”
秦在水手里还夹着烟,他在想明坤内部的事,面色并不愉悦,闻言投去一眼,他动作一顿。
厉甄正在和春好讲话。
她对她今晚的表现很满意:“在哪学的?”
“嗯?”
春好穿着一身短袖浮雕旗袍裙子,很中式大方。
她今晚其实没喝什么酒,多是在唱歌和听大家聊工作,但也可能是酿造工艺的缘故,她有点上脸。
“酒杯装圣女果。”厉甄问,“哪儿学的?”
“以前在白沙洲搬货,去给商K送酒,见人这么弄过。”春好实话实说。
黑色的酒杯,往里扔一个圣女果,人家喝一整杯,你就能比别人少喝一点。后来做销售了,这一招偶尔也会用。
但其实慢慢见的客户多了,无理取闹的人总是少数,正经做生意的才是大部分。
厉甄还是提醒一句:“小把戏还是少用。被发现不好。”
春好忙点头:“我刚习惯性的,后面没放了,那一颗也拿出来吃了。”
厉甄一笑,不再说话,她转身准备进去。
春好却叫住她。
“厉总,那个北大营销班……”她手指揪住,第一次出声请求,“能再加我一个吗?我业绩前三肯定排得到。”
“没有名额了。”厉甄转身看回她,“你上次在上海,都跟着秦在水走到最里面了,那么严重的失误,我怎么好再当着其他员工的面把名额给你?”
“而且你也需要警醒一点。”厉甄严肃,“否则,再遇到这种事,我也很难办。”
春好低下头:“……嗯。”
“就当是个教训。”说完,厉甄拉开门进去了。
春好看日式门一开一关,她肩膀塌了塌。
但没有办法,她自己犯的错,只能自己承担。
她深吸口气,心情沉重,还得扬起微笑。她开门进去了。
风儿安静。
钟栎听完她们的对话,有些诧异:“不是我说,你在她身上少说也砸了有几千万了吧?”
“你这又是怎么算的。”秦在水面无表情掸掸烟灰。
“你当时为了把她从西村带出来,硬生生资助了一整个村的小孩。”钟栎数起这桩桩件件,“后来她上高中,你想她来北京玩儿,又弄了个贫困生研学的项目。”
“加一起没个四五千万,你做得下来?”钟栎不懂,“你砸那么多,她怎么还只是个销售?不是说她成绩还行的吗?”
秦在水灭了烟:“环科的客户部门槛也不低的。”
钟栎扯唇:“还有上海那晚,你还想给人家拍照,你看人家搭理你吗?”
“……”
秦在水眯道眼,脸色微沉,他转身拉开房门进去了。
钟栎在他后面嚷:“嘿,说到钱不生气,说到照相就生气了是吧。”-
秦在水结束完他这边的饭局,出来时,对面的包间灯还亮着,有轻柔的粤语歌飘出来。
他和股东握完手,钟栎和股东们一块儿走了。
秦在水留了下来。
他站在庭院里,地灯微亮,照亮他清黑的眼底。
蒋一鸣顺着他目光看一眼,低声:“您放心,对面是水务局的,您见过,女领导。就是正常的应酬饭局,不会再出现上次孙经理那样灌酒的事。”
“嗯。”
蒋一鸣给他递上药和水,秦在水接过。
他拧开矿泉水喝一口,轻声说:“一鸣,你回头给北大那边负责营销班的学院打个电话,扩大人数,要师大那边经管院的学生也能自愿报名。”
“是。”
“再弄个推荐信,双重保险。”他说,“但也不要让人知道。”
“我明白。”蒋一鸣点头。
庭院月光幽静。
秦在水不说走,蒋一鸣便也恭敬候着。
对面包间,终于有侍应生进出,门短暂推开几秒。
春好还在和女领导合唱,她似乎唱开心了,也可能是装的开心,但她脸确实亮晶晶的,声音也清脆。
一首很经典的粤语老歌:
“长夜有你醉也真。”
门再次关闭。
秦在水身上的柔光也消失,他转身走了-
九月,北师大开学注册。
春好回了趟学校,意外听见学校要和北大合作的事。北大的营销班他们学校竟然也能报名。
她乐坏了,开学班会结束,她赶紧冲到班长那边报名。
开班仪式在下周,好像整体的营销班时间都推迟了一些。她记得一开始在公司看见的不是这个时间。
但无所谓啦,能去就行。
课程有三个月,一周两次,都在周末的晚上,结课还会有闭卷考试。
因为班级里人多,又有社会人士,老师也大有来头,讲的内容也是以案例为主。
包括产品卖点、客户沟通,甚至还有情景模拟,都是很有用的干货。
就这样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没有课的时候,她得开始着手准备毕业论文。每天忙碌、充实,跑东跑西,像能忘掉很多东西。
一直到九月底。
这是第三周的课程了,春好每次都会带着问题来,并且每节课坐第一排记笔记,教授都认得她。
这晚课程结束。
她刚拿上笔记本走到前面,门口有人进来,礼貌指指外面。
“曹教授,请您出来一下,明坤和扶贫研究院的人来了,找您问个事儿。”
春好听见“明坤”两个字,眼皮一跳,心里又觉得不可能。他那么忙,说不定还在上海,怎么可能晚上九点还来学校。
她眼睛跟着往外一望,竟真见到走廊上的秦在水。
他这回穿了西装外套,领带也系着,背对着夜景站在走廊灯下;他身后还有人,乌泱泱的像一团黑雾。
他面容也没什么情绪,显得人有些冷峻。
春好心抽,立刻收回视线,甚至转过身,拿脊背背对着门外。
曹教授慈祥一笑:“春好同学你稍等啊。”
“诶。”春好僵硬着脖子点头。
话落,曹教授出去了。
背后响起寒暄声,以及曹教授的“秦总”。
秦在水这才嘴角一勾:“深夜来访,冒昧了。”
春好脊背发麻,她抱着笔记本一动不动,怕他发现自己,也怕自己一不小心看见他,再次控制不住地陷进去。
这段时间都很平和,她不想打破这种宁静,也不想再重拾那一晚的痛苦。
一楼还有学生在自习,安安静静的,他们似乎去了隔壁讲话,春好摁着自己的心跳,重新坐回第一排。
班级里其他学生都走完了,只剩她一个。
她不知自己该不该离开,可她问题还没问呢。等下次的话,又要
等五天工作日。
春好翻翻笔记,又整理一下自己的问题。
等了半小时,她纠结几秒,还是走向隔壁。
她对所有秦在水可能存在的地方感到胆怯,她咽一下口水,警惕地伸出脑袋瓜进去查看。
结果空无一人。
春好愣了下,她直起身,怎么会没人。曹教授不会放她鸽子的,而且他水杯还没拿呢。
春好奇怪,准备回自己教室再看看。
一回头,她眼前微暗。
她差点撞上人,猛地退开;她看见熟悉的领带,熟悉的胸膛,以及熟悉的脖颈,视线往上,大概率也能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春好呼吸停住。
她睫毛闪了下,不知该去看哪,她低声:“我、我去找曹教授问问题。”
她生硬地从秦在水身边挤走。
秦在水看眼她背影:“曹教授被叫走了。”
春好脚步一顿。
他插兜走到她边上:“扶贫研究院那边有个文件数据出了问题,他得临时过去解决。”
秦在水看她脸蛋绷着,以为是什么很重要的问题。
他说:“你要问什么,课程相关的?”
春好不说话。
秦在水忽而开口:“课程上的问题,你也可以问我。”
春好胸膛起伏,她盯着自己前面的地板,憋出一句:“你又不会销售这门课,我干嘛要问你。”
话落,她又觉得自己这话很不客气,但她又做不到心平气和跟他说话。
她干脆闷头往前。
“春好。”秦在水声音微淡,再次叫住她。
也不知叫住的是此刻的春好,还是上次北外滩佝偻着身体、落荒而逃的春好。
“效果一样的,我也是副教授。”他搬出自己的职称。
“你就是不会!”春好被他逼急,跺一下脚,立刻就想走。
秦在水终于没再任她由她,他步子更大更快,长腿堵到她面前。
春好差点被他绊倒。
“你你……”她想骂人,但面对他,又实在站立难安。
秦在水很是不解,更有丝心烦和无奈。
他目光深了,就这么看向她。
“可好好,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
第60章 春水冲他背影略略略
[爱最好的样子是希望对方好,或许,一开始他们就站在彼此这份爱里。]-
“可你都没问,怎么知道我不会?”
秦在水目光认真,语气却安静。
她从上海离开后,微信不回,电话不接,不喊她一声全名儿,她就跟那已读不回。
秦在水不清楚缘由,又或许他清楚,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早已无处可寻。
可他明白一点,就是她躲着自己,不是他想要的。
任何时候,都不想要。
春好听见他这句话,心忽而发酸,他总是这样,拿最朴实的话语,问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可他眼睛又是那样深亮,他只是在就事论事。不是她所想的,她真的能问他关于婚姻的问题。
她不能问。
以前问的还少吗,哪次不是惨淡收场?而且也没什么好问的,这种事早尘埃落定。
春好咬着唇,不知为何,她想着想着,又开始生气。
他不是要自己问他问题吗?
春好盯着一旁的地板,腮帮都是硬的:“问就问,反正曹教授是不回来了。”
秦在水看完她脸上所有的神情变化,做了个请的手势。
春好才不接他这个手势,绕开他往教室里走,边走边说:“而且是你把他喊走的。本来就是你的问题。”
秦在水瞧她那脑袋瓜,一时无声,却又应答:“嗯,我的问题。”
他声音很轻,羽毛似的落在心上,春好心窝一软,但又很快坚硬,她继续说:“反正答不上来丢脸的不是我。”
秦在水:“……”
春好走进教室,她拿起自己的笔记本,把纸张翻得哗啦响,一副想震慑住他的模样。
但秦在水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总之她站自己眼前,闹脾气、摆架子,怎么都好,比一句话不说躲远远的好。
“我要问这个,”
春好眼珠一转,准备不问课堂上的问题了。最近万合的项目告一段落,她得接触新客户,但努力推进也没什么效果。
她想了想,朝向他:“如果你的客户总是告诉你‘我再考虑一下’,你该怎么办?”
“就一个问题?”秦在水掀掀眼帘。
“你先回答再说。”春好撇嘴,觉得他口气真大。
秦在水转身走向讲台。
春好抱着笔记本跟过去,她靠着讲台,只不过站在台子下面。
她本就比他矮大半个脑袋,这一站下面,视线就只能到他胸膛了。
秦在水从笔筒里挑了根黑色白板笔。
面前的一块白板上有字迹,他抬手去拉上面的白板。
春好提醒:“得先摁一下边上这个才能拉动。”
秦在水照做,干净的白板落到跟前。
春好看他一副都不知道白板怎么用的模样,合理怀疑,“你是不是没给人上过课啊?”
“嗯。”
春好想,也对,他这身份,就算是副教授的职称,大概率也不会给人讲课的。
她忽而觉得他不靠谱:“你职称不会是买的吧?”
“……”
秦在水这次回头了,眼神带了丝警告。
春好一秒闭嘴,心里却莫名解气,等他再转过去,她没忍住,冲他背影略略略。
秦在水扫她一眼,她便回归正常,他扯扯唇角,也是气笑了,简直没话说她。
“好了。”
他冷淡出声,拔开白板笔的笔盖,抬手很简单地画了个大十字,把空间分成了四份。
春好也安静下来,意识到他在教她怎么做。
“一个项目有四种状态:成交、不成交。”他边说,边在“十”的左上和右下写下这两个词。
“除了这,还有中断和进展。”他又在“十”的左下和右上写下这四个字。
春好眨眨眼,站直了些。
秦在水手指捏着笔,他腕上骨结微凸,手背又青筋盘亘,看起来坚硬有力。
他讲起工作,目光也聚焦,整个人被白炽灯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游刃而凛冽。
秦在水写完字,随口问她,“你觉得客户说考虑的时候,项目是哪种状态?”
春好眼皮一跳,有种被点名的错觉。
她抬眼看他,却像被烫到,她赶紧转头看白板,不确定:“……进展?”
“不对。”秦在水说,“是中断。”
“为什么?”
春好歪歪头,她呼吸收住,那些杂念也都抛去脑后。她往前迈一步,踩上台阶。
秦在水也往边上挪一步,给她让位置。
两人并排。
“如果是进展,你的合作方会付诸行动——你当时和万合的项目怎么谈的?”
春好想了想:“我在校庆上找的徐总,徐总就直接把采购经理的名片推给我了。顺其自然就开始聊细节了。”
秦在水颔首,“聊细节。”他挑出关键词,合上白板笔,用笔盖在“推进”上划了个圈,“这才是推进。”
“所以你的合作方只说考虑,没有行动,这个项目大概率是中断的,”他说,“‘中断’后就是‘不成交’。”
春好心凝重几分,难道新接触的客户要失败了么。
秦在水看她眼光低落下去,她总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一颦一笑都写面上。
那上次在上海,她小脸泫然,最后伸手拿回手机时,是得多难过。他不想她难过的。
春好抬头:“那我该怎么让客户行动?”
她伸手指一下他写的“推进”,“我该怎么变成这个?”
男人松泛道肩:“你问我?”
春好没听懂话外音,噌一下地转身盯住他:“不是你要我问你的吗?”
“我说,”他往白板上略抬了抬下巴,“你自个儿都没想明白后面怎么做,你怎么让你的合作方信任你?无论如何,先拿方案。这比你跑多少趟都管用。”
说完,他转回看她,目光再次清黑,春好抿着唇细细思索。
“我好像知道了。”她说得很慢,还在思考,“可我先拿了方案,最后实现不了怎么办?”
秦在水不以为意:“话术多的是,你那小本本上不是记了挺多?”
春好:“……”
她一鼻子灰,真不知这话是夸她还是损她。
秦在水却倏尔一笑,也不逗她了,给她说
了自己的答案:“实现不了就慢慢对接修正。”
他说:“不要怕这个过程,没有东西是一蹴而就的。能够修正,就还有成功的可能。”
春好深吸口气,她恍然点头。
“那我讲明白了?”他扭头看她,声音微低。
“嗯……算是吧。”
春好别扭一瞬,装作勉强满意的样子,“一点点。”
“你这要求忒高。”
秦在水瞧她一道,换京腔侃了一句,伸手拿上板擦,要把字迹擦掉。
春好却赶紧拉住他袖子:“我想拍一下照……可以吗?”
“拍吧。”他说着,往边上站了点儿。
春好走下讲台,去座位上拿了手机,她走近几步,举起镜头时又心念微动。她想把他也拍进去。
画面里的秦在水,抄兜静站在白板边,挺拔、清贵,一针见血。
他以后也会这样教他的小孩儿吗?
会的吧。他一直都对小孩子十分友善,她也是这小孩子中的一员,否则她不会喜欢他这么深、这么久-
两人讲完话的时候,外面竟下雨了。
细细绵绵的秋雨,下在九月的尾巴里。风一吹,北京秋意凉凉。
春好收好包:“外面好像下雨了。”
“嗯。”
他应一声,不说别的话。
春好便也沉默,包包挂上肩膀,闷头走出教室。
秦在水落后两步安静跟着。
教学楼前的银杏黄了,七零八落掉在湿黑的地面。
春好想起自己常常编织的银杏花。
他还会留着吗?那些她送给他的“花”。
秦在水见她停下,他才慢慢走到她边上。
春好看见他黑直的裤管,他手上依旧没有戒指。
春好垂眸,嘴上又主动说起:“上海那一晚,我不是故意走的……”
“嗯,我知道。”秦在水颔首,他在淅淅沥沥的夜晚,依旧朦胧温和。
你才不知道。
春好在心里说,仍忍不住想抬头看他一眼,可目光挪到一半,触碰到他衣袖,又赶紧收回。
说好不再喜欢的,不要看了;可不看又怎么脱敏呢。
春好脖颈僵硬,她望着深夜的校园,忽而想到十七岁的自己,她捧着他随手给的话梅糖,就这么靠在树下独自品尝,那一刻,羞涩、欣喜,闪闪发光。
可现在她却这样悲凉。
“你的伤,现在还好吗?”她忽问,“像这种秋天,或者冬天很冷的时候,会痛吗?”
“还好。”秦在水不知她怎么又说起这个。
他见她眉眼垂着,她总是心事重重,长大了,也还是一只忧伤的小水母。
“好好,不要纠结这些了。在那个时候,这是我的工作。”秦在水音色清缓,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送你回去?”他问。
“不用,”春好拒绝得很干脆,“东门外就是地铁站,两步就到。”
秦在水想回话,身后却有人叫他,是扶贫研究院的教授。
他回头颔一道首,继续转向她,低声:“你去车里等我,我送你回去。”
“我还有话和你说。”
他交代完,转身走向那位教授。
春好心轻轻一跳,却又紧绷。
她排斥这种等待的感觉,也怕他要说的话,不是自己想听的。
走廊外,细雨随风飘进,穿过那些隐瞒心事的年岁,落在她发上、身上。
春好还是回头望了望他的身影。
暗沉、模糊,与北京的夜色融为一体。
她鼻子微酸,默默从包里拿了伞,轻轻撑开,走进雨夜的灯光里。
秦在水再回头的时候,走廊上已经没人了。
他心微动,往前走几步,四处确认,知道她是真走了。
四周雨打树叶,秋意寒凉,他后脑有些泛疼。
身边说话的那位教授终于结束话题,匆匆离开。
秦在水独自走回车边,司机下来给他撑伞。
上车前,他看了眼通往东门的路。
雨夜柔凉,地面湿黑,偶尔几处水坑折射路灯光。她走得安静而干脆。
秦在水弯腰上车,车上后座中央的扶手,一朵绿色的银杏小花儿斜靠在隔间里。
秦在水拿起来看了会儿,想到当年送花时她青涩娇俏的样子,又想到她晚上一开始闹脾气,最后又沉默的样子。
他看着花儿,想到很多场景。
秦在水阖上眼,把花放回去了。
回别墅的路上,他再次接到辜小玥的电话。
“秦总,我马上登机。”辜小玥说,“北京机场有记者堵人,你可以帮我清场吗?这种事儿只有你做得到。”
“行。”
秦在水看眼玻璃上的水渍:“正好,回来签字解约。”
辜小玥微愣:“这么快?你外头有人了?”
“这话你有资格问我?”他轻敲着手指看窗外,“财产按协议里的分。你名下的影视公司依旧是你的,一支股票都不会少。”
辜小玥虚假一笑:“秦总还是一如既往大方。”
“我还挺好奇是谁?别是我认识的。”她说。
秦在水懒得搭理其他:“尽快走法律流程。”
他烦得很,交代完,挂断了电话-
那夜之后,秦在水倒没联系自己。
春好第二天起床,看着没有新消息的手机,也不知是安心更多,还是空落更多。
无可否认,上次从上海回来,即便第二天看见他的消息,自己惊慌失措,但也是有那么点欣喜的。
这次却没有消息了,她昨晚溜得快,也不知道他嘴里的“有话和你说”是说什么。
春好警醒地拍拍自己脸。
她还在戒断中。
就当是个小插曲,她没在北大碰见他。曹教授也没被叫走,她是找的曹教授问的问题。对,就是这样。
可惜回到工作上,春好发现很多改进工作的法子,还是秦在水那天教的。
那晚,她又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他都答了,他的视角很全面,讲问题也犀利。
她按照他的建议改进,效果立竿见影,本来说考虑一下的客户,竟也有了起死回生的苗头。
确实是明坤集团的执行董事,又是这么多年和政府打交道,基层、中央都走过一遭的大人物。
春好这才明白这里面的含金量有多高,不同的脑子,在决策上所达到的高度也不一样。
难怪大家说秦家有两个儿子,但太子爷只有一个。这句话确实没说错。
但……太子爷怎么了,又不是财神爷。
春好撇撇嘴,努力打消滤镜。可转念一想,他确实也是财神爷。
她抓狂地挠头。
一直到十月中旬。
这日周五,快下班时,黄诗吟给她发消息:【好好我们去酒吧玩吧。】
黄诗吟:【我们这边的一个局,还有明星在呢。】
黄诗吟:【我主要想去混混脸熟,想后面进一个大剧组。】
春好对明星没什么兴趣,但最近周末晚上一直在上课,都没时间出去玩儿。
她回:【好呀。我陪你去。】
酒吧在国贸那儿,两人在地铁站口汇合。
春好素面朝天,诗吟则精致靓丽,她看她那近乎没有瑕疵的脸,手都痒了,
“好好,我带了化妆包,一会儿给你化!”
“你这皮肤,我什么时候也能有啊。”她垂涎地挽住她胳膊。
春好笑:“你和我一起早睡早起就行了。然后别喝奶茶。”
说着话,两人走到位置,边上是地库入口。
头顶,明坤大厦像一个拔地而起的高山,蓝色的玻璃幕墙,在北京秋日的夕阳里显得恢弘而肃穆。
诗吟还在撒娇:“啊!不行,我起不来!不喝奶茶更不行!”
她有时真的惊叹春好的生活习惯,高中大家大差不差,还看不出差距。后来上了大学,她依旧早起早睡。吃糖也只吃最原始的话梅糖,零食最长啃的还是旺旺仙贝。
真长情啊,难怪十年如一日喜欢那个资助人。诗吟甚至都觉得,被她爱着的人真幸福。她感叹地摸摸她顺滑的长发,手感和小时候一样好。
正巧一辆黑色行政车开出来,冲她俩摁了下喇叭,两人笑着往边上站了站。
接应的人终于出来,是诗吟妆造工作室的同事,染着蓝头发的男生。
那男生看向春好,诗吟忙问:“不能带朋友吗?”
“可以,美女都能进。”蓝头发笑。
诗吟这才松口气,拉着春好进去了。
身后,那辆行政车驶过,秦在水和钟栎坐在车里。
他看见路边蹦蹦跳跳的女生,眸子微敛。
走进去,确实是酒吧,但蓝头发却带她们走向一旁的深红色地毯长廊,而后在尽头往下走去。
春好脚步一顿。
“怎么了?”诗吟问,
“在地下吗?”春好蹙眉。
蓝头发:“别看是在地下,装潢挺好的。你不一定见过呢。”
“对了,今天小裕总也在。”他沉声,“裕总这个月生日,你和你朋友机灵点儿,别惹人不痛快。你不是想进那个古装剧的造型团队吗?可以问问裕总。”
“嗯!”黄诗吟眼睛一亮。
春好不太安定,但看诗吟期待的样子,她并没出声。
只是这往地下走的样子,太眼熟了。
后海那边的会所也是这样的,都在地下,隐蔽、奢靡。
春好跟着往里走,莫名觉得这风格也像,宽敞的大厅,一排排昂贵的烈酒红酒,长沙发、点歌台……
她下意识问:“你们说的裕总是哪个裕字?”
别是辜小裕就行。
“哎呀就是……”黄诗吟说到一半,反应过来,辜小裕是辜小玥的弟弟。她忽而有些说不出口了。
犹豫间,已经能听见前面男男女女的呼声了。
“裕总又赢了!”
“好棒!”
春好看过去,瞧见沙发中央的辜小裕正在疯狂摇骰子,他把小盅摁在玻璃茶几上飞速晃动,很是振奋:“开!”
点数是大,茶几左边贴了“小”的字样区域里的东西,全部被押了“大”这边的人瓜分。
分了还不算,输了的人还得一人罚一杯,喝不了的自己把酒从头顶淋下去,也算你过关。
男男女女围着茶几,搂着、抱着,呐喊喝彩。
春好蹙眉:“诗吟,我们回去吧。”
“不行好好,我必须要进那个大剧组。我不想打杂了,我宁愿去大剧组里挨骂。”诗吟说,“你做销售遇见不喜欢的客户,不也得陪笑脸嘛。对我来说,这是一样的。”
“可……”
“或者你不愿意,你去一楼等我,我一会儿来找你。”
春好抿唇,还是没有走,她怕自己走了诗吟受欺负。
这辜小裕什么德行她知道的。
沙发那,见有新人来,有人嚷要她们自我介绍,所谓自我介绍,就是报姓名年龄身高体重,诗吟脸有些红,还是起身报了。
报完又指指春好:“她是我朋友,圈外的,就不自我介绍啦。”
大家扫眼春好,没管她。
辜小裕却抬眸,觉得春好尤其眼熟,却又说不上在哪见过。
他耸耸肩,喝了口酒。
边上有女生软靠在他肩上,小心翼翼问头顶是哪个建筑。
“我姐夫公司呗。”辜小裕摇骰子哼笑,“明坤大厦。”
春好听见那声“姐夫”,手指抠住。
“你姐姐是不是前段时间回国了?”又有人笑,“秦在水把机场都清了。他俩真恩爱呀。”
辜小裕哼一声,“管他们恩不恩爱。姓秦的别妨碍我就行。”
春好听着,脊背慢慢弯曲。
有人给她们倒了酒,春好低声说句谢谢,仰头喝尽一杯。
倒酒的人讶异,乐了:“妹妹好酒量啊。再来再来。”
春好抬头又喝一口,眼前有些模糊。
但喝完却觉得没什么意思,借酒浇愁真可怜,她放下酒杯没喝了。
茶几上的赌桌再次开场。
黄诗吟是新人,想入圈,自然是要上桌的。
春好胸膛发麻,但还是努力深吸口气,给诗吟支招儿:“你押大。”
“押小。”
“小。”
“小。”
“哇!”黄诗吟兴奋晃她肩,“好好你太棒了!你怎么猜的?”
“有技巧的。”春好笑,也有丝开心。
她给夜场搬货送酒水可不是白送的,一些内幕消息知道的多多了。
辜小裕却盯着她。
场面沸腾起来,边上一个押错的耳钉公子哥哀嚎:“这新来的妹妹是顺风耳还是透视眼啊!我新拿的表啊。”
连着三个小,这人急了眼,甚至压上一块百达翡丽。
诗吟哪敢收,拿下来后就赶紧给人还回去了。也把辜小裕押的车钥匙还回去。
大家见她还挺懂事,终归不好意思,耳钉公子哥:“阿蓝说你想进那个大剧组去做妆造设计啊。”
诗吟忙接话:“对!我对那个古装风格有过研究……”
她后面的话被打断,耳钉说:“我不懂这个,你问下小裕。那剧组他是资方。”
话落,耳钉哥给辜小裕使眼色:“裕总开个口啊,人姑娘赢你一辆法拉利都没要呢。”
黄诗吟眼睛一亮,看向中央的男生。
灯光下,辜小裕侧脸帅气逼人,他有个那样冷艳的姐姐,样貌自然脱不了后腿的。
只是,辜小裕抬眸,却不是望向黄诗吟。
他看着春好,终于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几年前秦在水带一个乞丐来北京,他不过是喷了那人一身香槟,回头就被自家老头子关了禁闭;不仅关禁闭,秦在水后面把他另一个场子也抄了,搞得现在他过生日都只敢窝在钟栎的场子里。
“我记得你,春好是吧。”辜小裕阴恻恻地舔道后牙槽,“秦在水资助的女学生。”
春好瞧着他,不说话。
黄诗吟一时没反应过来。
辜小裕笑着,拿了一瓶新尊尼获加开始倒酒:“小乞丐,你朋友想要进组啊?”
辜小裕嘴上很好说话:“可以,没问题!”
“反正你们今晚连赢那么多把了,也不算亏待你们。我就一个要求,”辜小裕把一排酒杯推给黄诗吟,却不是要她喝。
他指着春好:“你把这些酒倒她身上。我让你进组。要么,你其他剧组也进不了。”
春好冷眼看他。
周围场子也冷了,众人大气不敢出,已经有人缓慢远离中心,怕波及自身。
诗吟吓得脸都白了,起身说:“我、我倒我自己身上可以吗?”她语无伦次,“我妈以前也经常拿水泼我的。”
辜小裕懒得听她这些废话,抄起第一杯先泼向黄诗吟。
春好反应更快,她把诗吟一拉,替她挡了,她外套一边立刻湿掉。
“辜小裕,你是不是有病!”春好想都没想,站起身也拿起面前的酒杯泼回去,她五年前就想泼他了,“有病就去治行不行。”
“我操……”
辜小裕没意识到,他居然会被一个女生一边骂一边泼满脸酒。由来都只有他泼别人的份儿。
周遭他的朋友们也吓住了,辜小裕可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出过洋相。
他眯眼甩甩额发,慢慢站起来,“春好,你真行。”
他眼角猩红,咬牙切齿,干脆拿起一旁倒空的酒瓶,握住瓶口就要挥向她。
周围有人惊呼,赶紧去拦:“裕总!裕总!”
诗吟也惊叫:“好好!”
春好抬手想挡,手臂却被人一把攥住。
她就这么撞上一个坚硬柔韧的胸膛,熟悉的,清沉的。
那抹檀香也钻入鼻尖。
酒瓶没砸下去,秦在水右手制住他胳膊,毫不留情将他膝窝一踹。
辜小裕惨叫一声,跌跪下
去。
秦在水面色铁青,甚至薄薄一笑:“辜小裕,再闹信不信我把你辜家也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