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答案,在我们见面的第一眼就写清楚了。]-
夕阳渐落,暮色通红。
绿皮在轨道上飞驰。两边都是大片的水田和鱼塘,远处山丘起伏。
这趟车得坐到第二天十点。
春好是先买的票,她有座儿。许驰和诗吟临时购票,只剩无座了。
春好没去自己的车厢,三人坐在火车的餐车里。
他俩上火车后,没像上次一样故意关机,毕竟是出省,还是给家里发了消息。
春好则主动给班主任打了电话。
她低声:“您别生气,您就当我请假了,不会影响班级评先进的。”
“这是评先进的事吗?”李老师愤怒地挂断了电话。
但没一会儿又打回来,问她要火车信息,问她身上有没有钱住宾馆,许驰和诗吟是不是在身边,在的话赶紧拍个照发过来。
李主任:“我跟秦教授打电话没打通。他还不知道这件事,算你运气好。我不管你是去做什么,一天之内必须给我回来,听到没?!”
“……一天,够用了。”她喃喃说。
等她去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就回来。
李老师挂断了。
春好抬头,对面许驰和黄诗吟也在挨骂。
许驰妈妈倒还好,只有诗吟听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听完她妈妈所有的辱骂。她轻“嗯”一声,安静地挂断。
三人一时沉默。
窗外,夕阳将尽了,变成苍老的红,树影在余光里一帧一帧跳过。
春好低下头:“我不该让你们跟来的。明明是我一个人的事,却连累你们一起挨吵。”
许驰“嗐”一声:“没那么严重。你俩有我混?我逃的课多多了。”
诗吟平复了一会儿,也笑:“我也没关系的。不用管我妈,她骂我也不差这一顿了。”
说完,三人再次安静。
最后一抹余晖里,春好重提精神,她调动笑容:“我们一起照张相吧,还得给班主任发过去呢。证明我们仨在一块儿。”
“行。”
春好起身绕过餐桌坐到他们那边,调出前置摄像头拍照。
三人挤了挤坐一排,许驰坐在最里面,苦中作乐地比了“耶”。
“你俩笑一个呀。”他推搡她们。
诗吟慢慢抿唇露出笑容。
春好看着屏幕里的朋友们,飞快摁了下眼角,抬头回以热烈一笑。
入夜,外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窗户化为黑色的色块,玻璃上三人的影子东倒西歪。
他们没坐过这么长的火车。
一开始还能趴在餐车里睡觉,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有旅客来买饭宵夜,他们又没消费,便给要吃饭的人让了位置。
三人转移到车厢尾巴的空地上。
春好靠着列车门,许驰倚着墙,诗吟坐在某个旅客的行李箱上面,行李箱的主人看见了,来赶她,她只好又站起来。
三人疲惫不堪,睡也睡不着,站也站不好,列车顶灯的灯光太亮,不知谁在看视频,音量刺耳。小孩时不时哭闹,中年人鼾声沉闷。甚至还有已经睡醒,开始外放戏曲的老人。
列车里其实有空位,但零零散散,要么靠窗,要么夹在两人中间,想坐进去还得让靠走廊的人站起来让位置。而现在这个点,大部分旅客都在休息。
他们没打扰人,只是挤在一块儿。
春好额头抵着车门玻璃,第二次去北京,没有秦在水开路,她的旅途竟这样折磨漫长。
旁边,诗吟站不住了:“好好,我靠一会儿。”
“嗯。”春好把身体往她那边挪一挪。
诗吟抱住她的胳膊,阖眼站着睡觉。
春好看着头顶的照明灯。
原来秦在水就是这样,舟车劳顿,几年如一日地在山区里穿行的吗。
他要是看见自己出现在婚礼上,会是什么表情?
诧异,失望,可笑?她再一次逃了课,再一次违背了对他的承诺。
“听歌吗?”
许驰见她睁着眼,递过来一只耳机。
“听。”
春好回神,接了过来。
“想听什么?”
“《青花瓷》。”
许驰一愣,眼睛低落下去,“好。”
他调出她最喜欢的歌。
春好听见熟悉的旋律,内心竟觉得痛苦。
外面,黑色的原野一扫而过,城镇、农村都在黑夜里分不出形状,只有天空在天地相接的那一线上散发出茫茫的暗光。
春好看着外面。
她快十八岁了,马上成年,却依旧没有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也没成为他希望的模样。
慢慢,许驰也站不住,他脊柱微弯,头轻靠到她肩上。春好没有避开。
耳机里音乐潺潺滚落,回扣那个秦在水正式踏入她生命的下午。
她鼻翼翕动,抹掉眼泪-
秦在水下午落地北京。
婚礼定在京郊,明清时是皇家园林,如今改成酒店,秦家包了场。
他到的时候,辜小玥的车刚好熄在他旁边。
看来除了他们,亲友都到了。
两人并不交流,一前一后入场。
大哥秦问东
站在秦震清身后,秦震清正和辜家老爷子说话。辜老爷子军人出身,部队沉浮多年的老首长,他拉着秦在水的手轻拍:“玥玥脾气不好,望你多包涵呐。”
秦在水躬身答应。
秦震清看着自己的孙儿,心知他是不愿意的,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婚姻的好处他尝到了,股价飞涨,他也成为明坤绝无异议的接班人。他既选了这条路,选了手握实权,以此来让西达县的搬迁试点更快进行。那婚姻的代价就得自己担着了,再不高兴,面上也得装出高兴的样子。
好在,他做得很好。
他从未让家族失望过。
秦震清满意地点了点头,即便心头掠过一丝心疼,但喜悦也盖过一切。
他叮嘱:“以后明坤要管好,西南那边要做好,但家里也不能疏忽了。好好待妻子,好好待自己。”
秦在水垂声:“是。”
宴厅里,婚姻像一个巨大的人脉场。老一辈的退休干部几乎都来了,圈里排得上号的人物,明坤各个合作方也全部到场,警卫、保镖、媒体,门口豪车云集。
地毯深红,上面大片描金花卉和祥云。
两人站一块儿,各自和各自的圈子说话,貌合神离。
明坤的几个股东叔伯前来敬酒,赔笑投诚。
钟栎调侃他:“秦总今儿春风得意马蹄疾啊。”
秦在水嘴角闲闲一扯。
春风得意马蹄疾么。还真没有。
夕阳渐落,窗外暮色幽蓝。
宾客大多已经入场。
只有朱煊姗姗来迟,他走到秦在水身前:“秦二,猜我今儿遇着谁了?”
秦在水不作回应。
朱煊被他无视惯了,也不恼。
好不容易能给尊贵的太子爷使使绊子,他怎会放过:“真不见见?万一是很要紧的人呢。”
身后,蒋一鸣跑来喊:“秦总!”
他见朱煊在,顿了下,压低声音靠近:“李主任说,春好来北京了。”
秦在水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
“昨儿晚上的火车。”蒋一鸣说,“李主任昨天给您打过电话,您在飞机上没接到。他上午又给明坤基金会打了个电话,基金会说,是朱总派人去火车站接的……”
秦在水眼眸微凛,他一霎扫向朱煊。朱煊则嬉皮笑脸。
他伸手,蒋一鸣立刻递上手机。他往外走几步,给春好拨了一个电话。那边关机。
秦在水下颌绷着,抬手松了松领带,他在廊下静站两秒,提步走到朱煊面前。
“朱煊,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查不到你那些糟烂的债务?”
朱煊脸色骤变。
“我要是铁了心想让你蹲进去,多的是法子。”秦在水眼帘掀起,声音很轻很定,“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打其他人的主意。也不要想在西南扶贫金里再多捞一笔。”
“秦二,你……”他骇然。
“——她人呢?”秦在水冷声打断。
朱煊僵硬几秒。
他这一年被他查封了不少公司,几乎没睡过好觉。
他只是今天碰巧遇上春好,准备敲打试探他一下,不料他反应竟这样大。
他额头渗出冷汗,“嗐”地笑了道,打圆场地指向门口:“在外边儿呢。我今早去集团开会,就听说有个武汉的老师把电话打到基金会来了。我一问,这不你宝贝得紧的那个小姑娘么。倒是你,我给你把人带到跟前了,都听不见你一句好话。”
“嗯,她在外边就好。”秦在水不带情绪地拍了拍朱煊的手臂,“以后别干绑人这种事儿。”
话落,他扣好西装外套,转身出去了-
春好抱着校服外套,蹲在酒店建筑前的草坪边。
京郊的傍晚,辽阔肃穆,天空由西往东,深红缓慢过渡到幽蓝。
“好好。”旁边诗吟推了推她。
春好抬头,廊下门口的迎客松边出现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停住脚步,他一眼就从傍晚里捕捉到她那头柔软的短发。
春好深吸口气,即便仍没做好心里准备,她也丢掉手里的银杏叶,攥着一半小花站起身来。
两人毫无阻隔地对上视线。
他们半年没见了。
秦在水脸上并无表情,见她突然出现,即便内心有那么丝冲击,但也很快归于沉寂。
她不该来的。
更不应该跟着这个小男生来。
他视线扫过她的同学,在许驰身上停留了下,而后重新看向春好,似乎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完好无损。
确认完,第一句却是:“一鸣,带他们走。”
秦在水:“订个酒店,明早你亲自送他们回学校。”
春好心情垂落。
她就知道他会生气。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能被她连着招惹两次,她能不能说自己也是独一无二的?
朱煊:“秦二,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大老远过来,又刚好是你婚礼,你怎么也得让人吃个喜糖再走吧。”
秦在水不回答,也不松口,目光直直看着春好。
蒋一鸣候在一旁,没轻举妄动。
朱煊自讨没趣,转身回大厅了。
他走到没人的角落,反正撕破脸了,他喊了边上一个侍应生,给了点小费:“去和里面的媒体说,秦总资助的山区女孩来参加婚礼了。让大家好好宣传报道。”
说完,他伸手抹一道脖子后的冷汗,阴恻恻看眼秦在水。
门口依旧安安静静。
秦在水见蒋一鸣不动:“没听见我说话?”
“是。”
蒋一鸣快速走到他们三个旁边:“走吧小朋友们,我送你们回武汉。”
许驰心里冒火:“喂!你什么态度?好好为了来见你坐了一夜的火车,我们三个站了整整一晚,你就是这样一副嘴脸吗?”
秦在水声音冷肃,他看向他:“所以是你带她来的,对吗?”
许驰:“我……”
“她的事我自己会判断,我和她的事还轮不到其他人多嘴。”
许驰瞪大眼:“你威胁我?你以为我怕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春好转身:“许驰!你少说两句。”
许驰嗤一声,抱着胳膊转向另一边。
诗吟也怕吵起来,她赶紧拖着许驰往外走,还不忘看眼春好:“好好,我们去外面等你。”
许驰面色难看,他知道,即便今天这个男人结婚了,也无法抹掉他在她心里的位置。秦在水这三个字只会在她心里越刻越深。
他不屑,却又嫉妒,最后只能赌气离开。
蒋一鸣见这俩人走去酒店大门口,赶紧跟上,毕竟是学生,他还是看着比较好。
至于春好,他回头,就见她细细瘦瘦地站在秦在水面前,像一把节节生长的小草。蒋一鸣想,既然她能不远千里前来,那这份独处对她来说应该很重要,他还是不要打扰了。
周遭安静。
天色彻底幽蓝,草坪上的虫鸣都止息。
不断有侍应生进出,高奢酒店的服务就是周到,即便他是众所周知的新郎,工作人员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京郊的凉风吹在她身上,白色短袖泛起短浪。
秦在水觉得她好像又长大了一些,但校服宽松,总显得她孤零零的。
和上次在雪夜里抹眼泪一样。
可为什么每次看她流泪,他也会跟着心痛?
春好低着头,风一吹,她发丝便像海草一样荡漾。
最终,秦在水拔腿走向她,把她往避风的地方带了带。
“校服穿上。”他看她手里拿着的外套,“还没到夏天,晚上气温有点凉。”
春好顿一下,闷声照做。
他看她穿上外套:“你穿着校服就来了?”
“嗯。”
春好点头,目光却躲闪。
秦在水哑然:“春好,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真来参加婚礼的。”
“我和你说过,我的婚礼没有意义。”
他看着她,眼里却杂糅了许多东西。
“没有,我……路过,看看你。”春好笑了一下,看见他胸前精致的胸花,这花好精致,很衬他,不像自己,只会用银杏叶卷花,“今天是你的婚礼么,我都不知道,我被那个朱总带过来才知道。”
她扯着两人都不相信的谎。
她喃喃:“我是来听音乐会的,明天北京有周杰伦的演唱会呢,我就和许驰他们一起来。我又逃课了,你估计又要说我了吧。”
“好好。”
秦在水轻唤她,“我没有想说你。”
“但你不该来。”他面色动容,却也失望,“上次在
江滩,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你说你不会再乱跑,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才半年你的保证就不做数了?”他蹙眉,偏过去咳嗽一声,重新转过来,“我要你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的呢,嗯?”
他说的很轻缓,却又字字戳心。
“我……”春好喉咙麻木又发哽,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没有,我只是……”
她张张口,却没有声音。
她要怎么说呢。
她不是分不清孰轻孰重,也不是想搞砸他的婚礼。她只是想看他一眼。
可惜他的婚礼是不需要自己的。她的到来只会让一切显得怪异。
秦在水看着她,漫长而低沉地吐出口气。
“好好,你不是小孩子了。”
春好垂头,颤抖地“嗯”一声。
他目光如水:“你那么聪明,很多事,你应该想得明白的。”
“秦在水,我来北京真不为什么。”春好抹把脸,破涕为笑。
她仰头看看北京夜幕的星子,很久没看见了,上次还是一年前,两人在秦爷爷家拉钩说悄悄话呢。
“我就是一时冲动。因为我在……和他谈恋爱。不见到他,我睡不着觉,吃不了饭。”
“谈恋爱?”
秦在水蹙眉,完全跟不上她的脑回路,“那个小男生?你看得上他?”
他更加逼近一步,身影完整笼罩住她。
他气息沉沉:“可我上次问你,你那时还在否认。”
春好不说话。
“所以你喜欢他?为了他愿意跑这么远?”他语气坚硬了,脸庞也峻峭明亮。
秦在水摇头,很不认可:“我不管你是因为谁,你跑到北京来,这都是不合适的。”
春好眼睛一下模糊了。
因为他语气里那一丝焦心,不是假的,从来都不是假的。
是啊,她这样做是不合适的。
他都成家了。有漂亮的妻子,以后也会有可爱的孩子。
他这样好的一个人,难道不值得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吗。
辜小玥也是实至名归的影后,背后有门当户对的家族,她是能帮上他的。
不像自己,从来都是被给予、被资助的存在。
他为自己安排那么多,为西村的扶贫奔波那么久,他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她为什么还要恩将仇报,偏偏做一个最龌龊、最拿不上台面的角色?
春好空空茫茫:“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话落,两人身后灯光一闪。
婚礼上的媒体竟都一股脑出来了,长枪短炮对着他们。
春好没反应过来,她那双失焦的、朦胧的眼睛就这么被照亮。
秦在水微愣,反应极快地挡在她身前。
他抬手拦了下,怕吓到她,不允许拍摄。但那四面八方的闪光灯,还是一下围绕住他们。
他有感应般回头,看见从大厅慢慢走出来的朱煊,秦在水眸子敛起。
朱煊扬长而去。
这一瞬的空隙,已有人将话筒递到她面前。
“春好同学,你对你的资助人结婚,你有什么想祝愿他的吗?”
“你作为被秦家资助的学生,可以介绍一下自身的情况吗?”
秦在水脸色冷了,实打实拒绝,“抱歉,今天没有采访环节。”
他瞧眼边上的保镖,保镖立刻过来疏散。
春好看不清任何人,她只看见汹涌的黑影变成群山,看见闪光灯变成火把,唯一不变的,只有秦在水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最初的那一年,他也是这样保护她,在村民山呼海啸的威胁里,将她带出了西村。
远处,辜小玥也闻声出来了,站在不远处的大厅门口看戏。
春好想起自己见她的第一面,她也是这样踏着红毯,优雅站在高处。
你看,所有人的第一面都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此刻。
命运早已给你答案了。
春好忽而伸手,拉住秦在水的衣摆。
媒体被保镖拦着,却还在拍摄。
“秦在水,没关系的,我不怕这些采访。”她说。
春好往人群里多走一步,面对大大小小的镜头,机械而熟稔地开口:“我是被秦教授资助的学生,我会加油,考上大学,不让我的资助人失望。”
这种话,每次市里有大会,领导慰问,这都是必须要说的。
这次却尤难开口。
春好涩着嗓子:“我看见我的资助人结婚……我很开心。”
秦在水眉梢微拧,想把她牵走。她却不动。
春好调动一个笑,在银色的月光下,清滢、倔强,却比哭还难看。
她背着的那只手拿出来,递给他一朵揉皱的银杏小花。
“我没有别的,只有这个,给你的新婚礼物。”
她还是不要拖累他了。
她做一个被资助的普通小孩儿,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结局里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是他再也不会站在她的未来里了。
“祝你新婚快乐。”春好看着他,“也祝你……一辈子都好好的。”
说完,她最后冲他一笑,转身跑出了人群。
第42章 春落你们连生肖都不是一轮的……
[你们连生肖都不是一轮的,还想什么呢。]-
从那以后,春好开始疯狂学习。
好在武汉和北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踏在操场上、坐在教室里,一切熟悉而真实。
仿佛“秦在水”这个名字已经完整地退出了她的生命。
或许是戒断反应的缘故,她每天跟没了魂儿一样。
三人一起去食堂,她也不太说话,总是默默出神。
有时许驰说到学校里搞笑的事,他和诗吟都笑完了,春好才抬头:“啊?”
诗吟只好又复述一遍。
春好听完,这才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有一点酒窝,可那笑容没有力气。完全不像她以前直莽莽又劲劲儿的样子。
许驰看她这样,心里发堵。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
许驰终于忍无可忍。
当春好又蹲在花坛边揪小雏菊的花瓣时,他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他冲她大喊,摇晃她的身体:“春好,你醒一醒!他不喜欢你!懂吗?懂吗!”
“他结婚了!有家庭了!你和他不可能的!”许驰急躁地叫,“你难道要一辈子搭在他身上吗?”
春好懵然看看他。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什么反应。
许驰松开她的肩膀,他很颓废:“你以为我没有偷偷搜索过他吗?”
“秦在水,明坤资本现任总裁。他这次联姻,再等明年西村的扶贫搬迁弄完,他就会直升董事长。”许驰把这些事实摆在她面前,“那可是秦家啊,早年给国家捐过飞机的。他以后不论经商还是从政,都有大把的履历够他平步青云。”
许驰咬牙:“先不说这些差距了,就说年龄,你们连生肖都不是一轮的。”
春好在听见这一句时,眼睛一下失焦。
她再次认识到,秦在水不会同自己一块儿的事实。他不会再给自己写信,不会再给她吹蜡烛,也不会再和她在池塘边喂鱼了。
这些美好都已过去,以后也不会再有。
只剩她一个人留在岁月的长河里。
他大她十三岁,可生肖都只有十二年。他们之间的差距比生肖走一轮都还大。
春好:“我知道。”
她微颤地呼出口气,“……我知道。”
“我没有想他了。”她低声说。
“真的,没有再想了。”
那次后,春好精神好了些。
慢慢也变成了原来的样子,说说笑笑,嘴皮子利索,怼人不眨眼。
学习上依旧用功,毕竟这是最简单的,付出就有回报的东西。
天气渐热。
上一届高三在蝉鸣声里离开了校园。
暑假没有了,年级里开始大一轮补课,所有人都开始面对繁重的试卷和竞争。
她高三了,很少再去白沙洲。只偶尔换换心情,她才会去帮忙。
但每次去,陶姐都赶她:“都高三了,还是别来了。总干体力活没前途。你看上次来的那个厉总请我们吃饭,我才晓得那一顿饭要三万块。我半年还挣不到人家一餐饭钱。”
春好点点头。
“你嘴甜一点,缺钱的话就和你那个资助人说说难处,他看起来蛮关心你的。”陶姐说,“上次他知道你不见了,可着急了。”
春好想起来是她和许驰诗吟翘课跑去江滩那回事。
她没说话,心
里却跟起了雾似的。
他能关心她、爱护她、寻找她,他却不可能喜欢她,也绝不可能接受她的喜欢。
她也永远追不上上一轮的生肖。
春好垂眼,“嗯”了一声-
一直到高三的冬天。
自秦在水结婚后,春好第一次见到他。
那是很公事公办的一面。
县里来了消息,西村的贫困户要开始签搬迁同意书了,签完字就可以从西村搬走,住到二十里开外的安置点。那安置点就在西南产业园边。
搬迁补助按人头算,一人两万。
春好被政府喊回来签字。
寒假学校补课,只放一周。
春好准备快去快回,她抢到了除夕最早的那班火车。凌晨四点,天都没亮,她拥挤在春运的人潮里,看人们搬箱子、卷铺盖,大包小包。
她明明在看自己的单词本,心里却忽而感伤,她觉得这些人可能要拥挤一辈子、奔波一辈子,大概率晚年也享不了什么福。她也是底层人,以后也要一个人在社会飘荡。
宜城到了,她转坐汽车去西达。
山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七拐八绕,永远走不到头。
冬天呵气成冰。
坐到四肢都麻木时,车到了。
春好下来,山风猛地吹了满头,也不知是要钻进她怀里,还是想把她推回城市。
春好裹上秦在水送的那条围巾,闷头往前。
县政府门口的空地摆了台子,里三层外三层围着。
年末了,基层人员都没休息,一直在接待需要签字的村民。
春好挤进去的时候,吴书记一眼瞧见了她。
——“浩!”
“村伯伯!”春好睁大眼,跑过去。
吴书记脸上爬满笑纹,他老了,不再和从前一样能提溜她扛到肩上。
他想摸摸她头,又怕自己手脏,便收回去,只跟小时候一样竖大拇指夸她:“我们浩长得越来越漂亮了,比上次初中来的时候还漂亮。是村伯伯心里最厉害最漂亮的。”
春好听见熟悉的夸赞,心里的情愫喷涌而出。
吴书记眼眶微红:“你妈妈要是能看见,得多高兴啊。”
“她以前说,想浩儿读书,想她去外面。现在她愿望实现了。”
春好鼻子猛地发酸。
“对了,今天是来签字的吧?”他问起正事。
“嗯。”春好点头。
村伯伯笑:“正好,秦教授今天也在。一会儿一起吃个饭。”
春好正拿手抹眼角,闻言浑身一抖。
一瞬间,好似回到春末的京郊,甚至,回到更遥远的、飘雪的江滩。
可不论是京郊还是江滩,他们见面都不太愉快。
她视野模糊又清晰,和不远处的秦在水对上视线。
而秦在水一身黑大衣,正立在檐下,他领口也有围巾,和自己一样的款式,她是浅绿,他则是深灰。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看见的自己。他明明在和人说话,眼睛却又望着她。
他望着她做什么呢。
她来西村总能来吧,她又没有做错。
午后金色的阳光罩着,在两人中间铺上灿灿一层光,他在大山里也总是气质翩翩,面容却没有波澜,完全看不出是刚结婚半年的人。
他不陪新娘子过年么。
想到这里,春好心里的勇气泄完了。
她颤抖地别开视线。
秦在水见她目光移走,他也就转回目光,继续和政府的人说事。
“不去和秦教授打声招呼?”
村伯伯提醒,“他是你资助人,可不能没礼貌。”
春好不想和秦在水说话,即便她很想念他。但真正见上面,她心底只有伤痛,仿佛那些撕裂就在昨天。
她抿唇:“我一会儿再去打招呼,行么?”
吴书记便不再坚持,带她去台子那签字。
春好:“我爸现在……在做什么?他能同意搬迁?”
她不指望她爸突然变得踏实肯干。西村的人都这样,好吃懒做一辈子,靠各式各样的救助过活,破天荒遇到搬迁,怎么可能不捞一把?
吴书记却只笑:“你爸的事你莫要管了。你把自己照顾好,以后在外面念大学,找工作,再遇见一个喜欢你、保护你的人,这样最好了。”
春好垂眸。
喜欢她、保护她的人么。
她想回头看眼秦在水,却又止住。
她在末尾签下名字。
刚签完,边上围着的村民竟有人认出了她:“哎哎!这是不是春强家的,被带走的那个!我记得,就是要拆我们房子的那个人把她拐跑的……”
春好头脑一嗡,她抬头寻找声源,却看不出是哪张嘴在说话。
她离开西村太久,她都快忘记这里的人,却不想他们还记得她。还记得哪家哪户有个女儿。她牙齿打颤。
吴书记呵斥回去。
那人立马跳起来,脸上有条刀疤:“你个狗屁当官的,和外头人一起拆我们屋!”
现场随着这句混乱起来。
上访的、签字的、不满的、想再多要点补偿的,乌泱泱一拥而上。
吴书记:“不是拆,是搬到安置点去。这几年那么多山体滑坡泥石流,住村里也不安心啊。”
“你管老子!”
刀疤脸吼着,控诉明坤要拆他的房子,拆他的祖坟,一点小补贴就想他搬走,想得美,“要么跟我换三套房,要么不搬!”
他说完,又看见春好,伸手抓她:“你给老子过来,春强可欠我一屁股……”
春好惊恐后退,不料手臂被人一捉,秦在水把她使劲往后扯了下,扯离混乱的人群。
春好以为自己被抓住,奋力挣扎,人却撞进熟悉的怀里。
“是我。”
秦在水下颌绷着,清沉气息一下拢住她。
他将她塞到身后。
秦在水脸色十分难看:“一鸣,喊县派出所的人来。”
“是!”
刀疤忌惮他,却又嚣张:“乡亲们,就是这个人要拆我们屋!”
他指着秦在水:“就是他把村里头女娃娃全部拐走,成心叫你们打光棍!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秦在水目光冷定,似乎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
春好心脏都紧了。
她双手扑过去,拽住秦在水的大衣。她死死拽着,害怕他也被抓走。
警察来得很快,闹事的人听见警笛,立马走了,刀疤脸见状也快速溜走,高声抗议的人登时没了声响。
春好心有余悸。
秦在水提步往前,她扑着再次拽住他手臂。
“你去哪里?!”她生怕他离开。
秦在水回头,对上她用力的眼睛。
他看她跟小豹子一样紧张:“没事。我就过去问村民一些事。”
秦在水以为吓到她了,其实他也心惊了道,怕某天一语成谶,他的好好真被人带走。
他安抚说:“你要害怕,就去大楼里等我?”
“我不要。我就在这里。我要看着你。”
春好脱口而出,直勾勾看着他,都不顾上这话合不合适了。
她只怕他再次被举报,被抗议。
秦在水目光微动。
他想同她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他转身走向群众-
秦在水和真正来签字上访的人说了会儿话。
投机倒把的固然有,但淳朴的村民还是占多数。大部分还是愿意搬去安置点,搬去有学校、有工厂、有工作的地方。
和村民聊完,一
行人去外面吃饭。
除了他们,还有扶贫办的几位领导。
蒋一鸣说:“也不知道是哪些人在唱反调。”
这种混乱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但次次都是秦在水在县里的时候,必定有人来堵门示威,跟约定好似的。
蒋一鸣很担忧,万一真起冲突,秦家那么高的地位,就这一个太子爷,他担待不起的。
他低问:“要不和老爷子请示一声,给您配个警卫吧。能保证安全。”
秦在水却摇了摇头:“不方便。也用不着。”
他看眼周边街道,摄像头都没几个:“回头和派出所沟通一下,明坤出钱,多装点摄像头。”
蒋一鸣应声。
一旁,春好和吴书记走在一起。
吴书记不知从哪给她变了个旺旺仙贝,她惊喜,一点一点啃着,山风拂过她的短发,像一朵摇摇晃晃的小花。
秦在水默默看着她。
他见她开心,心里总是高兴的。这一年来,他叫她伤心太多了。他希望她一直开心下去,不要经历那些挫折与磨难。
吃饭的地方还是农家院,门口有养鱼的水池。
春好看见里面的大黑鱼,她站着瞅了两眼。
“想吃就捞一条。”秦在水走到她身边说。
他示意边上的服务员拿个鱼网兜来。
“上次在北京,不是想吃锦鲤?”他淡笑,拿下巴指指鱼,“锦鲤吃不了,拿这替代一下还是可以的。”
春好犹豫,秦在水却已把网兜递到她手边。
冬天,铁网兜很凉。
春好正接过,却看见他左手的戒指。
简约的铂金色,光泽莹润,就这么箍住他细长的无名指。
他一向低调,连戒指也是。可再低调,也昭彰着他已有家室的事实。
春好眼睛一刺。
这么冷的天,她像梗了冰块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只能生生咽下去,冻得她胃里发疼。
“好好?”
秦在水唤她。
春好:“我不吃了。”
她强忍着声音:“我不喜欢吃鱼。”
说完她匆匆走开。
包厢里,大家都已落座。
刚好村伯伯身边有空位,她埋头过去坐下。
秦在水落后她几步,进来时,大家起身,喊一句“秦总”。
秦在水看眼春好,她低着头,瞧不清表情。
那条鱼还是上了,煲的鱼汤,里面加了嫩豆腐。
秦在水坐在吴书记的另一边,饭桌上聊的话题依旧是西达的搬迁工作,试点得六月前完成,时间并不宽裕。
聊完工作,有人问起婚姻:“秦总,我可是您太太的粉丝,要有签名,您可得赏脸留两张。”
秦在水笑:“您过奖了。”
春好听着,沉默不语。
吃完饭,从二楼下去。
楼梯是木制的,有些陡峭,秦在水跟她后面:“踩实点儿,别摔了。”
春好从鼻子里“嗯”一声,却蹬蹬下去,和他拉开距离。
秦在水瞧着她背影,没说什么,自己拾级而下。
回到县政府。
春好签完字,又去填了些相关材料。
她买了最晚一趟的火车回武昌,还得提前坐城际公交去宜城。
村伯伯留她再吃个晚饭,要她别自己坐公交,秦教授的司机送她走。
春好低声:“我不要。”
村伯伯:“怎么这么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耍脾气。”
“秦教授可不是你小时候那些同伴,可以叫你呼来喝去。”
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她是怎么和资助人相处的,招呼不愿打,吃饭不抬头,人家提醒她下楼注意脚下,她拍拍屁股就走。
秦教授真是心肠好啊。吴书记都不知该说什么。
他叹完气,却又疼爱地看着她:“我们浩儿长大了,还是村里头第一个大学生,村伯伯好高兴。”
“走吧。早点回去休息,这里待久了也不安全。”吴书记说。
春好心里一酸,她点点头。
城际公交来了,在县政府门口停二十分钟。
春好回头看眼秦在水。
下午依旧有不少村民造访。
秦在水就这么站在人群里,他背影深沉,一个个收下材料,一批批听村民的情况和诉求。
抱着小孩的老人在和他说话,他很耐心,甚至还给小孩拉了拉帽子。
春好想起见他的第一面,他在西村村委会的国旗下,也是这么被小孩儿围着,他笑着给大家发糖果。
他总是有魄力,实打实地在做一些事。
春好忽而觉得,他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肯定会对自己的小孩儿很好的。
他会是个温和有威严的好父亲。
春好心里悲凉。他已经结婚了,她还在执拗什么呢。
他只是在做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春好转身上车了-
车还有五分钟发动。
春好靠着玻璃发呆,她特地选了另一侧看不到政府大门的座位,怕自己忍不住偷看他。
余光里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上了车,随意一望,看见她的座位。
春好也正巧抬头,和他对上视线。
春好顿了顿,第一反应就是揉揉眼睛,自言自语:“怎么还出现幻觉了。”
重新睁开,秦在水已到她跟前。
他眼睛幽幽盯着她,这目光和从前都不一样。不像在北京,是低笑着的,也不像在江滩,是隐隐薄怒的,更不像在京郊,是失望透顶的。
哪种都不是,他只是看着她,而后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
“你……”
春好脊背登时弹开靠垫,语无伦次,“你干嘛上车。”
秦在水:“我和你说两句话就走。”
春好被这话弄安静了。
她身体绷着,手指不断搅动。
“冻疮好了?”秦在水看眼她的手和耳朵,“这次来,没见你手上和耳朵上有伤口。”
“嗯。”
蒋一鸣一个月来一次,每次都送很多东西,也送药膏,她想长冻疮也长不起来。
“谢谢……”春好小声,“你让一鸣哥给我的东西,我都收到了。”
秦在水瞧她一眼,不说别的,她认真道谢的时候看上去还是挺乖的。
他问:“学校那边都还好?李主任和我说,你有时候凌晨半夜还在走廊上背书。”
春好:“我睡不着,不背书难道玩手机吗?”
秦在水无言。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意识到这话有些冲,她不该这么冲的,她冲他做什么呢。
她低低地:“我就是失眠。不想干躺着浪费时间。”
她总不能说,自己失眠,是因为想到了他。
秦在水身影动了动,他说:“该休息还是要休息。好好,我一直资助你,就是希望你能和正常小孩儿一样吃饭睡觉,不要过得这么辛苦。”
他不明白两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是个直莽莽的性子,为什么眉间总有挥之不去的忧愁。他好像明白缘由,但她上次又说,她在和那个小男生谈恋爱。秦在水想到这就觉得心烦。
只一点他是确定的,他不想她难受,他想她开开心心,一直笑下去。
春好没有说话。
她平复一会儿,忽问:“秦在水,你为什么要做扶贫。”
空气安静。
她抬头看他,他却看着另一侧的窗外,政府大楼红旗飘扬,天光却显得他脸庞沉默峻峭。
“等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讲我从前的事,好不好?”他说。
春好便没说话了,只当是空头支票,她和他都是见一面少一面
的。
她收回目光,又看见他左手的戒指。
她觉得刺眼,“……你结婚,又一直在西达,辜小玥不说你吗?”
她看向窗外,冬天了,山光秃秃的:“这边环境不好,又冷又远,很累很辛苦的。”
“辛苦又死不了人。”他说。
春好一惊,他语气太轻,轻到她咯噔一下,甚至还有些熟悉,像北京那晚他站在水边喂鱼,索然而晦暗的样子。
但她太累,这种情绪很快无处可寻。
要发车了,前面司机喊了句,要没买票的人下车。
春好知道是在说他。
秦在水面色归于寻常,他看向她,目光和从前一样柔和:“爷爷要你考北师大,但你也不用太有负担。考不上我也是你的资助人,等你毕业、结婚,都是。这点不会变。”
春好手指攥起来,心脏都在抖,“我知道。”
他站起身:“下次再见,应该就是高考了。”
秦在水眼睛清黑,他淡淡一笑:“等下次,给我分享好消息吧。”
说完,他下车了。
车门关闭,车往宜城的方向开去。
春好再控制不住,她站起身,趴到另一边的车窗上。
她看他身影走远,最后融入人群,消失在灰扑扑的大山里。
她内心泪如雨下。
第43章 春落“好好不见了。”
[很多路,到了最后的时刻,总是要自己走的。]-
二月底,学校高三二调。
春好破天荒考砸。
她分数一向名列前茅,虽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但写卷子是出了名的又快又稳。班主任说,只要她保持,考个985没有任何问题。
这次退步,科任老师们如临大敌,依次找她谈话。
可谈话也谈不出结果,她每天睁眼就是学习,白沙洲都大半年没去了。
学校宿舍管得严,只要晚上挑灯夜战的,宿管阿姨都会挨个敲门强制睡觉;春好便等清晨的时候早起,毕竟宿管阿姨四五点是起不来的。
那时已经春天了,天亮得越来越早,春好总在破晓的时候醒来,万籁俱寂,仿佛她醒在整个世界的前面。
她一个人望着清寒的夜空,总会想到村伯伯,想到妈妈,想到秦在水。
所有人都坚信,考上大学就好了,毕业就好了,走上社会就好了,春好以前也这样希冀,现在却不这么觉得。
人生太长,又太短了,重重的关卡,都是分离与死别。
诗吟每次醒的时候,春好正从走廊背完书回来。
她担心她的状态,“好好,你真的不多睡会儿吗?”
“没关系,我小时候就这个点下地干活的。”春好笑,“现在我都不用干活儿,只是念念书、写写字,轻松多了。”
班上,有科任老师会收集一些鸡汤,在训话时,问学生笔轻还是锄头轻,书轻还是砖头轻?
春好厌恶这样的话,这几样她都拿过,笔不好拿,锄头也不好拿。为什么要从锄头和砖头里找优越感?
笔拿不好的人,大概率也不愿去碰锄头和砖头;嫌弃锄头和砖头的人,往往也不配拿笔。
但她没有反驳,她性格已比从前收敛太多。
四月,学校弄了个高三活动,便腾出一个下午带学生去长江边捡垃圾,说是公益,实则更像缓解压力。
春好和诗吟走在一起。
两人拎着垃圾袋沿江边散步。
许驰不太来学校,他为了艺考漏掉太多文化课,学校的复习已经跟不上了,他妈妈给他请了辅导,在家备战。
也有闲话传来,说许驰家生意不行了,也有说他父亲出轨被发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总之现在宜城首富早不姓许。
诗吟压力也大,她妈妈要她考高分,又想她学师范,毕业回宜城当老师,她不想这样。她喜欢穿搭,喜欢妆造,很多明星工作室出图,她都能拆解得头头是道。她妈妈却觉得她不安分。
两人沿着江水一路往前。
四月已经是春光明媚的季节,她们只觉得一片灰暗。
春好盯着江水,武汉有长江,宜城也有,西达也有。西达在巫峡旁边,峡湾急转直下,水势浑浊锋利,而武汉的长江,平缓悠长,总有苦尽甘来的味道。
她想,秦在水在西达看过的江水,会流到她面前吗?
两人走不动了,坐在江滩的巨石上。
头顶长江大桥往对岸延伸,桥上有火车轰隆隆飞驰而过。
诗吟给她拿了罐可乐,春好道谢接过。
两人累得都不说话,就这么靠坐在一起,安静地喝饮料。
春好手里把玩着易拉罐拉环。
她垂眸看银色的圆环,在阳光下光芒闪耀。
她怔愣少许,竟把圆环轻轻推进自己的无名指里。
等她回神,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春好脸颊爆红,一把拿下拉环往江水的方向扔去。
但江风一吹,又给她刮回身上,她气急,捡起来继续扔,但还是扔不出去。这风一阵一阵,像专门和她作对一样。
春好气得脸都红了,她一把揣起,重重塞进捡垃圾的垃圾袋里。
诗吟笑话她:“好好,这个易拉环和你有仇嘛?”
“这易拉环不好看。”春好闷闷出声。
她责怪着拉环,却又像在责怪自己,“一点都不好看!”
诗吟瞅她,总觉得她这语气里有丝委屈。
其实这一年,她低落的时间并不多,学习太忙,很多事来不及感知就已跟着考试进度匆匆往前。除了去年从婚礼上回来浑浑噩噩了一阵,后来一直都很好。她自愈能力一直都很强。
诗吟忽地跳起来,一把揽住春好的脖子。江风吹拂她们的发丝,江上有大船经过,短浪扑打脚底的乱石。
诗吟看眼周围,没什么人,她们走得太远了,已经离开老师允许的活动区域。
她对江水大喊:“好好,以后我买戒指送给你!我要开一个造型工作室,我要买鸽子蛋大的钻戒给你!把你男朋友都比下去!”
春好心里一热。
“那我要做你的vvvip顾客!”她也踮脚笑喊。
黄诗吟:“好!”
两人闹了会儿,春好心情明朗了些。
一切都会好的,即便生活有太多不幸和意外,但谁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
她会好,秦在水会好,一切都会好的。
又坐了半小时,老师通知回学校了。
学校包了车,送学生到校门口。
春好下车,进校门的那一瞬,她看见铁门边有两个中年男人盯着进校的学生。
他们一个一个地看面孔,不一会儿被保安给请走了。
春好只以为是学校边上的工人来看孩子的。学校附近有些十字路口会有乡下人聚集,竖一个“水泥、粉刷”等字样。
诗吟:“怎么了?”
春好摇头,“没事,我们进去吧。”-
西村的夜永远这样黑、这样空旷,即便早已通电,夜幕仍深得能把人一口吞掉。
还有两个月,西达的试点就要结束。届时上面会来验收成果,如果顺利,中央会在十二月开启全面易地扶贫搬迁。
可整个西达,深度贫困人口近八千,西村是最难啃的。
这里的人尤其团结,所有人都坚信,闹比不闹好,闹十次比闹一次好。闹了才会得到更多的胜利。
“不搬,我说了,你把我屋给扯了,要么给我分三套,要么给我三套的钱!”说话的仍是那个刀疤脸。
“还有我伢,把人还回来。”春强含着牙签,“这么大人了还读书,读书有屁用,早点回来嫁人得了。”
“不可能。”
秦在水说。
春强却得意,他就知道这姓秦的肯定喜欢他姑娘,这种男的看起来正经,实则背地里玩起女人来都一套一套的,估计都尻过他女儿爽过好几次了,不然怎么可能一直霸占着不放手?
“实在不行,你付钱把她买了也行。”
春强跟他讲价:“我以前不懂行情,跟你喊八百块你不要,还硬把人给我拐走,现在不行了,现在我要八十万。”
“一分都没有。”
秦在水面色铁青,他语气已隐带薄怒,“她又不是牲口。”
可只一瞬,他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私人情绪,这是谈判大忌。于是他很快平静,恢复寻常模样,只额角青筋依旧绷着。
秦在水喝口茶,重新开口:“你们愿意签字,现在就拿钱走人,按照标准,一人两万,一家四五口就有八万十
万,不会多但一分不少,安置点的房子也只会大不会小。西村位置本来就不好,滑坡泥石流这么多,所有人是一定要搬的。”
双方不欢而散。
谈判也没谈出结果,秦在水等村民骂咧地散完,他才沿着道路走出来,在西村门口的招牌下静站了会儿。
偏僻的村落,他再怎么干预,似乎都撼动不了贫瘠的思想。
秦在水抬头,沉沉吐出口气。
入春有些日子了,山花都快谢掉,夜晚的山谷却还是这么冷。
风吹动他的衣摆,秦在水就站在月下,看前路幽暗。
他忽而想到好好,想到她年年冻疮的手和耳朵。她小时候在这里生存,这么冷的天,她是怎么过来的?
司机把车开到他身边。
秦在水吹了会儿风,上车回县里。
车上,蒋一鸣汇报完工作,他从后视镜里看眼秦在水,有些不敢开口。
秦在水:“有事就说。”
蒋一鸣将下午春好学校的事报告给他。
秦在水很早就和学校那边通过消息,若校门口有鬼鬼祟祟的人,一定通知他。
蒋一鸣:“派出所的干警去问过话了,只是进城务工的人。门口逗留会儿就走了,您不用担心。”
秦在水看着窗外,并不说话。
试点快结束了,西村却迟迟没有进展,这里恨他的人太多,这夜晚看着太平,可临门一脚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他再怎么样,背后都有家族、有明坤,可她身后除了自己,空无一人。
蒋一鸣没听秦在水出声,便开始往下说明天的行程。
秦在水打断:“你给她打个电话。”
“好的,我明天给她……”
“现在打。”他抬眼,“开免提。”
现在十点二十,还没熄灯。
秦在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不想惊扰她,她快高考了,压力这样大,可他又担心,想听听她的声音。
以她那心大的性格,估计都不知道危险是什么,往她脑袋前吊跟胡萝卜她就跟人走了。
蒋一鸣依言拨动电话。
响了几声,很快接通。
“一鸣哥。有事吗?”那边水声汩汩,还有咕噜咕噜的漱口声。
女孩儿熟悉的语气响在车厢里。
蒋一鸣以为她在忙,他看眼秦在水,边问:“春好小朋友方便吗?我想问你一点事。”
“方便啊。”春好觉得他好奇怪,怎么又喊上小朋友了,她想着,又咕噜咕噜漱了下口。
那边传来她同学的笑声:“好好,你怎么又一边站着泡脚一边刷牙?坐着泡舒服些。”
“没事,节省时间。”春好刷完牙又开始洗脸,她手机开了免提,放到台子边上,“一鸣哥,你问吧,问快一点,我还得去背书。”
“哎,好,”蒋一鸣赶紧说,“最近都在学校?没遇见什么人吧?”
“没呀。”
春好早把下午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晚自习刷数学刷得天昏地暗,脑子里根本没空装其他事。
“那就好。”
蒋一鸣看眼秦在水,秦在水孤身坐在后座,昏暗的山影树影扑在身上,唯有眼底被通话屏幕照亮。
蒋一鸣说:“复习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嗯。”
“那我先挂了,早点休息。”
春好无所察觉:“一鸣哥拜拜。”
电话挂断了。
屏幕熄灭,秦在水眼底的光也随之消失。
蒋一鸣试探着问:“秦老师您要担心,我明天联系学校,要保安加强巡逻。”
“行。”
秦在水往后靠进座椅里,脑海里却回忆刚刚她同学的话,一边泡脚一边洗漱?
他有些难以想象,但又觉得是她会做出的事儿。
秦在水稍感宽慰。
她有在认真生活就好-
六月四日,学校最后一天上课。
也没上课了,大部分时间都在告别。
很多同学就在本校考,春好不一样,她户籍在西达,得返回户籍地高考。
她下午就得走,明天还得去县里的中学看考场。
班上,李主任在挨个归还电子产品。
没一会儿,教室里念到她的名字。李主任将一部MP3还给她。
春好看见熟悉的金属,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写着“春好”两个字。
她些微恍惚。
“老师没骗你吧?就说会还给你的。”李老师看着她,分外感慨。
“谢谢老师。”春好怔愣接过。
她手里摩挲老旧的MP3,这还是12年买的。那时她才十六岁,第一次来武汉,第一次去白沙洲搬货,第一次踏进华师一的校园。那天夏日炎炎,就是李主任值班接待的她,给她倒水,还帮她报上了志愿。
“李老师,这三年谢谢您。”春好轻声说,“您一辈子都会是好老师的,也会有很多同学喜欢您。”
“越来越会夸老师了啊。”李老师瞅她。
春好忙说:“这是真心话。”
“老师知道。”李主任看要毕业了,也为她高兴。
说完,他没再逗留,继续念其他人的名字归还电子产品了。
春好握着MP3坐回座位。
她怔忪少许,明明没毕业的时候,天天都痛苦煎熬,可真到要离开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这样难受?
夏日浓烈,窗外绿树成荫,春好低头摁摁眼角。
黑板上依次写满同学的名字和寄语。
到春好写了。
“春好,快来!到你了!”班长叫她。
她回神,慢慢走上台。
本来准备随便写写的,她看见黑板上的阳光,眼前却蓦地飘过最初那一年的大山白云、村委会和国旗,最后凝固成一个清朗成熟的背影。
不知不觉又到和秦在水初见的时间了。
春好接过粉笔,她深吸口气,却写——
“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回忆着秦在水写的那副字,她私下模仿过好几遍,写起来尤为流畅。
有同学惊叹:“春好,原来你书法这么厉害!”
春好抿唇,并不说话,她看着自己写的字,眼底水光摇晃。
中午放学,高中课程彻底结束。
蒋一鸣已提前联系她,说秦在水把专车挪给了她用,用他的牌照通行,能节省很多时间。
春好回宿舍收东西,她没什么太珍贵的物件,只有久远的信,以及这些年攒的一些钱。
楼下,诗吟和许驰来送她。诗吟抱着她哭了一场。
“好好,你一定能考上北师大的。”她泪眼汪汪,“你以后一定会成功的。”
春好面上笑,心里却不知自己是否有那一天。
成功,什么是成功?事业还是感情,或是更宽泛的人生?她不知道。她太渺小,也不知自己的将来在哪里。
两句话的功夫,司机到了。
黑色行政车停在校门口,低调而扎眼,京AG的连号车牌频频引人注目。司机已下来等待。
许驰也看向她。他现在话不多,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也不知他家里的事如何了。但时间太紧,春好也不好再问。
司机给她拉开后座车门,护住门顶,等她坐进去。
春好却转身,再次抱了抱诗吟和许驰。
……
小时候在她的印象里,西达很大,比西村大多了。
可从武汉回来,西达又太小,小到周围群山环绕,这逼仄的土地上只有两个高中。
看考场这日,村伯伯来送她。
两人到校门口,乌泱泱的人,自行车、三轮车就这么横七竖八穿梭在人群里,远处送学生看考场的大巴在道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这里的人都那样瘦,衣着仿佛是
二十年前的武汉。
原来西达有这样多的人,深山里有这样多的村落。
交警是从外地调配的,在学校附近设了站点,实施道路管控。但人太多,管控也难以为继。
阳光很刺眼,抬眼看去,远处的青山都灰扑扑的。校门口的路应该也是新修,上面施工灰尘都没来得及被雨水冲刷掉。
“你看完考场不要乱跑,司机会来接你。”村伯伯说,“秦教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不用操心。”
春好看着地砖,轻轻点头。
“明天考试,村伯伯就不来了。”吴书记说,“县里出了点事,村伯伯要去跟着处理一下。”
六月是最后攻坚期限,整个西达都拧成一股绳,跟着秦在水处理扶贫搬迁的事;前段时间有村民和扶贫干部吵架,一拳把人打住院,他还得赶去县卫生院。
吴书记看她短发低垂的样子,心疼而高兴:“我们浩儿这次是真长大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这个时候也一定没问题的。”
“嗯!”春好不知为何,她鼻尖一酸,用力点头答应。
看完考场出来时,村伯伯已经不见了。
校门口警戒线撤掉。看考场的学生都跟着父母陆续离开,似乎这种重要时刻,生命中重要的人都会到场。
她其实挺想问,秦在水会来看她吗?
可这话含在嘴里,一直到村伯伯离开,她都没有问出口。
一路上,春好没看见司机和车,估计是人太多,车进不来。
她便跟着人群往前走,边走边去找车牌号。
忽地,她余光微闪,春好以为是自己错看。
“秦在水?”
她喊了声,眨眨眼,避开人群奔过去。
是他吗?
这学校是近年新修的,路才通不久,除主路外,其余地方都格外僻静。
山风微凉,短发搔着她的脸颊,春好眯眼看远处的阳光落到山头上。
什么都没有。她看错了。
春好怅然地低下脑袋。
不过,就算他来似乎也没什么用,他们除了给彼此增添负担,没有任何意义。很多路,她还是要一个人走。
兜里手机在响,司机问她具体位置。
说话声掩盖了后面的脚步。
春好回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猛地一黑-
天黑了,秦在水还在东村的村委会。
被打伤的那位干部已经转去县卫生院了,他过来了解情况。
越到后面,他越得亲自下场,免得哪个环节脱离掌控,他来不及补救。
秦在水看眼窗外,今晚的夜空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安。
春好那儿,他将跟自己最久的司机配给了她,应当不会有事。
秦在水和东村的几位领导聊了聊,起身离开。
刚走出村口,他手机铃声响起。
秦在水见是司机,以为是来交差的,他接起:“人送回宾馆了?”
蒋一鸣往前走着走着,发觉秦在水定在后面不动了。
他奇怪地看回去。
“秦老师?”他试探地喊了声。
秦在水抄兜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任由灰色树影扑在身上,山风拂动发丝,他举着手机安静听着。
“人在哪儿没的?”他说。
蒋一鸣闻言,顿觉不妙。
秦在水听了很长一段话:“我知道了。”
他沉沉吩咐,“无论如何,先报警。”
电话挂断,他身影仍没动,缓了两秒才重新往前。
他从树影里走出来,冷定开口:“一鸣,你给最近的宜城市局打电话,借调警力给西达这边的派出所找人。”
他下颌绷住,目光淬了什么似的盯向前方:“好好不见了。”
第44章 春落“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那天的夜很冷、很黑,他的手却这样柔软,眼睛也这样明亮,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他。那些承诺、拉钩,都不会做数了,因为他要送她去远方。]-
西达县派出所灯火通明。
警察在屏幕前调监控,秦在水也在看,吴书记也站在后面焦急观望。
——“调出来了。”
边上一个女警指着电脑上一个小屏幕说。
秦在水走过去,画面上出现熟悉的人影。
春好站在两个楼房之间,她正接电话,身后出现两个男人,身高不算魁梧,甚至有些佝偻,典型的山村人背影。他们将她口鼻一捂,弯腰一扛,整个过程三秒都用不到,她转身就被塞进了面包车里。
镜头背对着,看不清绑人的脸。
秦在水看见她被扛在肩上时,奋力扑腾的手和脚,他几乎盯着那处,神色难明,一言不发。
他将可能的人在脑海里转了一圈。高考这样关键的时刻,到底谁要害她?
秦在水眼泛寒光。
“查查这车。”他说。
女警搜索车牌号:“这车牌没在运管局备案。牌照是假的。”
“看来背后有人指点啊。”另一男警说,“还好一路有探头。秦总您别担心,您冬天给县里新装了摄像头,现在也算派上用场了。”
秦在水并不说话。
他就该亲自去接她的。这些事就不会发生。
女警:“这车七拐八拐往北边去了,县里的摄像头只装到这里。”
男警:“那我们先派车往北边找,争取天亮前找到,不让学生耽误考试。”
话虽这样说,但这种类似绑架的案件,哪里是十二小时内能找到人的?
大家看眼绷着脸的秦在水,都不敢说这种丧气话。
派出所门口的警车挨个出发。
余下的老干警坐镇指挥,一位宜城借调来的副局长和秦在水说:“秦总,这事看着简单,但背后的作案人肯定不止两个。”
他声音压低,“您和受害人熟悉,她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吴书记:“怎么会?她十三岁起就出村子了,一直在外地念书。一个小姑娘,能得罪谁?”
副局长摇头:“不一定是她得罪了人,这是个很笼统的范畴,也可能……”
他看向秦在水,不再多说。
秦在水神色微变。
“秦教授,得快一点啊,明天就高考了!”吴书记没懂他们打哑谜,他简直着急上火,“她要是缺考,复读一年,又得吃多少苦啊。”
秦在水沉默。
是啊,再复读一年,她又得吃多少苦。
他资助她六七年,她小时候多爱闹啊,再匪气都是好的。可他和她最正常的一次聊天还是她高一来北京研学的时候。从那之后,两人便没再好好说过话。而研学,也是两年前的事了。
他看眼窗外,黑漆漆的夜,已经十二点了。
桌上还有现场捡到的春好的手机和准考证。手机有电,只是屏幕摔裂了。秦在水摁亮她手机,壁纸是她和朋友们的三人合照,冬夜里一起吃东西,她围着他送的围巾,估计是吃丸子被烫到了,仰头一直在呼气,像只吐泡泡的水母。
秦在水看了会儿应用软件间她红扑晶亮的小脸,眼底划过浅光自己都没发觉。
屏幕无人操作,很快熄灭。
秦在水再坐不住,拿起她的东西往派出所门口走。
他回头吩咐:“一鸣,你留这儿,有任何消息打电话给我。我去找她。”
蒋一鸣吓坏了,赶紧拦住:“秦总,您不能去!”
秦在水抬起眼帘。
“这么危险的事,还是交给警察吧。”蒋一鸣说。
他不能让秦在水去,他身边又没带警卫,万一出意外,他怎么向老爷子交代?怎么向秦家交代?
秦在水第一次下基层的事还历历在目呢。最近又有扶贫干部被打,蒋一鸣实在不敢让他去找人:“您之前教我,要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秦在水却厉声打断:“一鸣,你跟我这么久,这种指令都听不懂吗?”
蒋一鸣不敢反驳:“……是。”
吴书记跑过来:“秦教授,我和您一块儿去。”
秦在水没有拒绝。
他冷着脸坐进驾驶座,摔上车门绝尘而去-
秦在水开车在道路上飞驰。
他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前方。
天这样黑,一丁点月色和星光都没有,车驶出县城,连道路两边的路灯都没有了,只有车灯照亮一切。
他往前开了一段,又觉得不对劲。
秦在水停住车,他重新划开手机,放大那张春好被带走时的截图。两个山区男人,是灰蓝色的外套。很像去年他
给西村分发的一批物资。
西村的人?
吴书记不明白他怎么停下了:“秦教授?”
秦在水脸色隐在阴影里,他想起那个副局长的话:她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不是她得罪了人。是他。
这些年,扶贫搬迁、修路、补助不均、送小孩出去念书,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对他有怨气的人也太多了。
秦在水下颌绷起,几秒内下了决定。
他打转方向往西村开去。
……
六月的夏夜,静谧、清凉。
有露水滴在她脸颊上,春好想翻身,手却一扯,她发现自己手被绑在身后,顷刻吓醒。
她从草堆上坐起来,脸上痒痒的,应该是沾了泥土,她拿肩膀蹭了蹭,没蹭掉,但也勉强睁开眼。
山里的夜,这样熟悉,这样清凉,泥土混着草木香,阴沉的夜晚,云层也厚,抬头看不到星光。
她只记得自己看见了秦在水,走过去又什么都没有。而后有人把她一掳,就这么塞上了车。
车上像有迷药,她看见了刀疤脸。是那个冬天在县政府门口闹过事的,他是西村的人,还和她爸认识。
后面也没什么记忆了,醒来就在这里。
春好往后靠着木桩,她身心俱疲,浑身都疼,四肢像被车轮碾过,脑袋也像被人砸过一样。
她抬眼打量周围,忽而觉得这个视角有些熟悉。
是她家的猪圈。
但已经没有猪了,只有篱笆和尘土。
秦在水把自己从这里抱出去,现在她又回到了这里。
春好痛苦地呼出口气。
是她爸抓的她?
西村的人把她抓来做什么,她离开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春好挣动背后的麻绳,却只勒得手臂生疼。
她痛得“嘶”一声,绳子太紧了。
春好气得浑身发抖,不明白人为什么能坏到这种地步。
要是考试缺席,她难道要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带着秦在水这些年的付出也要一场空吗?
春好牙齿打颤,眼泪也慢慢下滑。
她不服气。
春好咬紧嘴唇,不知是恨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她其实并不讨厌这片大山,她在这里长大,她热爱这里的山风、草木,她爱妈妈,喜欢村伯伯,喜欢朴实勤劳的人们,她只是恨那些永远刁蛮懒惰,永远恬不知耻的村民。
春好握紧拳头,继续挣扎,想抽出一只手来。
麻绳粗糙,就这么紧紧箍着手腕,摩擦她的皮肤。她深深呼吸,往后用树桩抵着,浑身用力把最外层的一圈绳子往手背和手指上推。
推下去,松开一圈,她就能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圈麻绳终于推了下去。
春好飞快松开后面几圈,爬起来翻出篱笆往山下走去。
天那样黑,但她眼睛适应了,也能看见路。
西村安静地矗立在山腰上,比她记忆里破败了,虽然新盖了楼房,但都是骗补偿临时乱建的。部分人已搬去了安置点,只余剩下不愿搬迁的人团结在一起。
春好想往山下跑,却看见远处有聚在一起的村民。
他们拿着火把和手电,火光冲天,也有的拿着镰刀和锄头,一个个虎视眈眈。
春好深吸口气,不会是……
“春强,你伢儿跑了!”有人看见她。
春好转头就跑,另一边也有下山的路。
但她跑到岔路,又临时改变主意,往下跑太容易被看见了。
春好往村里那些乱建的泥土房里跑去。
这里紧靠山岩,她躲在泥土房和山体之间,这里荒草丛生,紧密得一丝光亮都没有,她背靠泥土墙,努力把自己缩小,大气不敢出。
村民的脚步越来越近,火光和手电光蔓延过墙角,照射在她腿边。
春好捂着自己口鼻,她连疼都忘记了,内心悲哀如泉涌,却又心跳如鼓,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人呢?”
春强:“妈的,还想考试去城里逍遥,把老子们就留在山沟沟里头。”
刀疤脸:“那个姓秦的真不是好东西,男伢拐走就算了,山里头女伢儿也全拐走,老子们连个娘们都要不到。搬迁就给两万块,打发叫花子呢。”
“一会儿他要是来找我伢儿,一定不能让他走了,狠狠教训一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在这里乱搞事。”
“去山下找找。”
身侧火光渐淡,手电筒的光也收回去,村民往山下去了。
春好心弦一松,她阖上眼,抹掉脸上的泪水-
秦在水车停在西村山下。
他抬头一瞧,村庄半山腰的地方火光尤其集中。
他给警察打了电话,要他们往西村来。随后拿了电棍,绕到后面上山。吴书记年纪大了,他走不快,只能落在后面远远跟着秦在水。
春好一路狂奔。
下山的路就那么几条,车是开不上来的。她不下到大路边,就算秦在水来找她也没用。
山太大、太黑了,杂草树木也太多了,她只有两条腿,真的跑得出去吗?
她不敢从村里修好的路走,只敢自己沿小路往下。
这路她小时候还常走,后来修了水泥路,这里就荒废了。
她拨开杂草,衣服划破,头发也凌乱;六月的夏夜,她跑得热汗涔涔,山风一吹,又冷得直哆嗦。
远处隐隐有光。
春好一惊,以为是村民找到她了。
可仔细一瞧又不像,那光源虽在靠近,但手电筒又一个劲地乱晃着。
有点眼熟。
是了,她就喜欢这样拿着手电筒摆来摆去,之前还被秦在水说过一次。
“别拿光乱晃,照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春好眼睛微微睁大,她反应过来。
是他。
——“秦在水,是你吗?”
春好着急,轻轻叫出声。
那光源顿了下,快速定位到她的方向。
秦在水盯着四周的黑暗,仿佛这声是幻觉。他认真分辨,生怕是错听,或者漏掉某个黑影。
“好好?”他蹙眉,对着黑夜喊了声。
清沉的声线,混合着晚风,就这么拂过她脸颊。
“秦在水,是我!”
春好声音激动,却又不敢太大声,怕被那一头的村民听见。
“好好!”
秦在水终于在视野里看见瘦小的身影。
他拨开灌木,大步过去。
男人的面孔越来越清晰,似乎还带着肃杀之气,可一靠近她,又是深沉温和的。
“秦在水……”
春好如蒙大赦,几乎是哭着笑了下,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奔向他。
她再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差距,顾不上一切,她就这么一股脑地扑进他怀里。
秦在水被她撞得往后挪了半步,他稳稳接住她。
电棍跌落在脚边,照亮两人相对的鞋尖。
她脑袋压在他胸口,春好抱着他,浑身都在发抖。
秦在水看见她凌乱的发丝,也缓缓伸手,回搂住她。
浓稠的山风、夜色,都在这一刻尽数消散。
他语气里也有不易察觉的抖:“没事了,好好,没事了。”
春好眼睛发酸,她抱他更紧。他也纵容,只是抚摸她的后脑勺。
春好听见他的声音就想流泪:“我没事,就是好疼,太疼了……”
“身体受伤了?”秦在水仔细去看她。
她很少喊疼,这样说出来,一定是难以忍受了。
他捉住她的手,仔细查看,又检查其他地方,还好都只是小伤,就手腕伤得厉害,血渍一块一块凝固着,看起来血肉模糊。
秦在水看着,只觉得心都被搅碎了,他没用手去碰,怕细菌感染。
“冷吗?”他重新抬头,看回她脸上。
夜色里,她脸上泥土斑驳,眼睛却水洗过似的,晶莹剔透。
春好:“冷……”
秦在水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来,裹到她身上。
他手掌温热,就这么捉住她两只手在手心里,给她焐热。
春好内心发疼,她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些了?”他问。
春好没忍住,再次往前抱住他。
她知道这不合适,她不应该抱他的。他结婚了,她不能做这种事。
可脸蛋贴在他胸口,她太贪恋这一刻的温暖,贪恋他身上心安而熨帖的气息。
秦在水身体动了下,他知道她吓坏了,努力安抚。
他想起她在监控里扑腾的手和脚,她当时该有多害怕?
他就不该心软,对故意滋事的村民一再忍让。
他太大意了,才造成这种局面。
两人又抱了会儿,心跳久久难以平息。
终于,秦在水推开她。
他拨开她额发,露出她白皙的,沾着泥土的小脸。
这是他第一次用手捧她的脸,他拿拇指给她擦去脸蛋和眼皮上的泥渍,“快走吧,我让吴书记带你走。”
“去县上考试。”他说,“你不是一直想去北京吗,考完,就能去了。”
“现在才四点,足够回县上。”
“那你呢!”
春好发觉他要离开,她心神俱惊,不顾一切地摁住他的手。
秦在水微愣。
她却不放,就这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掌心上。
他的手,也不是养尊处优的手,他有那么高的出身,那么高的职位,可几年历练下来,他掌心也有厚厚一层茧。和她一样。
春好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突然踮脚,伸出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和肩背。
她拿自己额头碰了碰他的,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都看见他瞳孔里自己的样子。
秦在水身体动了道,似乎是想躲开。
春好却近乎请求:“秦在水,你和我一起走吧。这里的事,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不想一个人走,我们一起走吧。”
“你别待在这里了。”春好说,“西村的人不会配合你搬迁的。你还记得你把我带出西村的那一天吗?那么多人围着你,你会出事的。”
她把脸埋在他颈窝:“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秦在水被她抱着,却仰头看了看黑夜。
“不行的。”
他听出她的担忧,沉沉摇头:“这已经是最后的期限了,本来扶贫试点五月底就得结束,又拖到六月。不能再拖了,再拖会耽误国家其他层面的进度。”
他揉着她发丝,给她讲道理:“好好,这是我的工作。我代表明坤接了上面这个事儿,我得担责的。”
“这是法治社会,就算我真出事,比起试点的成败大局,都是小事。”他呼吸沉浊,眼底却有淡淡浮光。
秦在水轻哄:“孰轻孰重,我分得清,你也要分清,明白吗?”
春好泪眼模糊,他的话一点点往心里钻,她点头又摇头,混乱地不知所措。
“可你说过要我去北京的,你说会给我讲你以前的事情,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不会的。”秦在水动容,“你看,你以前说,能不能每个夏天都和我见一面,我现在不是来见你了?”
春好心脏都颤动。
她要的不是这样的见面。
秦在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瞧着这个他亲自看顾了六七年的人。
为什么她每一次流泪,他内心也会跟着隐隐作痛。
“好好,你那么厉害,以后的路没有我,你也可以走得很好的。”
秦在水拿手给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声音极尽温柔沉哑,仿佛安慰一个即将分别的恋人。
“别哭了。”他目光渐深,语气也强硬起来,“快走吧。”
春好却像一只呜咽的小兽,说什么都不肯放手。
远处又有两道光照过来。
吴书记跟过来了,村民也找过来了。
乌泱泱的火光、手电,就这么照亮树丛。
——“他在这!”
春强举着火把,西村老年壮年的男性都举着锄头镰刀乌泱泱围过来。
“老子就知道,他要来找我伢儿的。”
“大伙儿这次别让他跑了!”
“吴书记!”秦在水神色一凛,冲不远处喊了声。
“诶!”吴书记喘着气爬上来。
“快走。”他把春好交给吴书记,快速吩咐,“警察后面就来,不会出事的,你们先回县上。”
他身后火光越来越近,已层层叠叠围住他。
秦在水转身,扫过熟悉的村民,脸色却平静无言。
他在山里奔走六七年,似曾相识的却只有反抗的锄头和镰刀,他想起几年前他们叫嚣要他归还春好,又想起那些更久远的心结与意外。
西村对搬迁、对补偿、对大龄未婚的不满,似乎也在最后达到了一个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无意起冲突,却也不想放弃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春好被吴书记拽着一路下山。
她惊跳着往后看,想挣开村伯伯,去找秦在水。
村伯伯死死拴着她:“你是不是脑子坏了?你不用管秦教授,他再怎么样都有秦家撑腰,他混再差都比你过得好。你先顾好你自己的事!”
春好脑子一阵空茫,只剩荒芜。
她往后望,半山腰的地方火光冲天,村民呼声如海啸,秦在水被围站在猎猎山风里,破晓的天光快亮了。
“秦在水!”她忽而大喊。
“秦在水!你答应过我的!”春好被拽着往下走,回头,却只看见鬼魅一样人影和亮光。
“我们拉过勾的!”
秦在水似乎回了下头,他身体溶进薄夜,再看不见了。
第45章 春落“你愿意等他那就等吧。”……
[这场春光再怎么烂漫,我也必须重新启程。]-
春好是最后一个从考场里出来的。
所有人脸上都或开心或忧愁,只有她,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她身上还套着秦在水的风衣外套,在阳光刺眼的夏天,在青春闪耀的群体里显得不伦不类。
校门在她身后关上。
门口采访的记者都走光了,记者总喜欢采访第一个跑出考场的学生。
村伯伯在等她,后面还跟着两位警察。
没有秦在水。
没有他。
春好肩膀下塌,原地眩晕了一道,她往前踉跄两步才站稳,村伯伯赶紧过来扶她。
她第一天考试从西村下来后几乎没睡觉,直接进考场了,整个人精神十分差劲,晚上倒睡了会儿,但大概率也是睡不好的。现在终于考完,她一定累坏了。
可警察还要带她去派出所做笔录。
非法拘禁、聚众闹事的村民已被拘留,其中不少人还牵出了近几年其他的暴力案件,后面会全部依法起诉,大概要判三到五年。她父亲自然也在里面。
春好点头,轻声:“嗯,我知道了。”
做完笔录,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女警又喊醒她去县卫生院换药。
她的手腕就开考前简单地消了毒,怕影响她写字,没有包扎得很紧实。
手腕裹上新的纱布。
她独自在走廊尽头坐了会儿,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她头往后靠着墙壁,静默地看窗外。
晚霞刚刚消失,还处在天黑前最后的浅白里。夕阳里的青山是温润的,不像夜晚那样狰狞。
春好思索不了任何事。
分别那一晚已经用掉她所有的情绪,考试也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未来会飘向哪里,够不够去北师大,她也不再豪言壮语。
就这样吧。
她太累了。
村伯伯付完换药的钱出来,看她疲惫地倚靠在长椅上,眼睛阖着,像是睡着了。这三日折腾下来,她嘴唇已经毫无血色。
高考发挥得如何他也绝口不问,有学上就行,总比缺考复读一年好。
吴书记轻轻坐到她身边。
春好却浑身一震,警觉地睁开眼,见是村伯伯,她脑袋才又垂下去。
走廊上消毒水味刺鼻,人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鞋子从她面前匆匆经过。
“村伯伯。”她出声。
“嗯?”
春好开口 :“他呢?”
村伯伯知道她是问秦在水。
他笑一下,说:“秦教授回北京了。”
春好抬抬眼皮,不怎么相信。
但能回北京,能走路上飞机,说明人没事,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那晚警察应该来得很快,他没有出事,他只是突然有工作回去了。他以前也这样西南、北京来回跑。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小插曲。
等过几天,她就能见到他了。
但因为要配合调查的缘故,春好在西达留了一周。
村伯伯偶尔来看她,他最近在忙安置点的收尾工作。西村闹事的人被抓后,剩余还在观望的村民全部同意签字,搬去了安置点。
那个安置点春好也去了,她跟着县政府一块儿去的。
这天是安置点圆满收官,全体入住的剪彩日。
下了大巴,春好眯眼看天。
天空湛蓝而巨大,她看得有些眩晕。
青山层层叠叠,仍像一把把巨大的锁链。热风阵阵,夏天来临,春天是真的结束了。
这一周,她没见到秦在水,没见到蒋一鸣。和他们相关的所有事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仿佛她从未踏出过这里,也从未和他们相遇过。
春好也不敢追问,怕得到自己害怕的答案。
搬迁的安置点坐落在坪地上,看起来很安全,应该不会再有山体滑坡。
西南项目园的厂房就在旁边,建筑上有“明坤集团”等字样。
市里的领导、媒体,各路投资人全来了。
村民搬了新家,没了故意煽动情绪的人,气氛一片喜气洋洋。
明坤集团来的代表却是朱煊。
春好坐在台下的塑料椅上,听见主持人念出“明坤集团代理董事”的字样时,她大脑懵然。
朱煊神清气爽,一副接了泼天富贵的表情。
春好就这样鼓着掌,听完了全程。
剪彩活动结束,她不知受什么驱使,春好下意识上前,想问朱煊,秦在水去哪了。
可刚走出两步,她就被他的保镖拦住。
朱煊看见了她,但视线划过,只当没看见。他甚至朝她怪异笑了笑,而后继续和政府领导握手交谈。
春好嘴唇微抖,离开了人群。
她心里的恐慌和担忧越来越浓烈。
为什么没有秦在水的消息。他去哪里了,为什么连明坤派出的代理董事,还是一个他曾经不对付的人?
她心跳砰砰,又被太阳晒得虚脱,她走去水龙头那边洗把脸。
水龙头在楼房建筑的侧面,后面有人在闲聊抽烟,看制服是县派出所的干警,跟过来维持秩序的。
“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咱们执行任务受伤了,给你送医院就不错了。人家受伤了,一路警车加爆闪,直升机送回北京。”那人说,“咱们哪有那待遇。”
“你也不看看人家姓什么。西达的试点圆满结束,人家才三十出头就有这种成绩,你怎么比。”另一人说,“我要是有这履历,脑壳开瓢的是我我都愿意。”
“真是有命挣没命享啊。”
“算了算了,少说两句。秦总在西达是实打实做了事的。咱们背后蛐蛐他不太好。”
两人抽完烟,走开了。
水龙头哗啦流淌。
春好怔忪,眼前一下模糊,她眨掉,清晰一瞬又再次模糊。
她舔一下干枯的嘴唇,笑了下,自顾摇头,假的,假的。
她不停地洗脸、洗手,最后再也坚持不住,撑在水池上大哭起来。
她就这么佝偻着身体,一边流泪一边咳嗽一边恸哭。
她就知道他要出事。
春好狠狠砸了下水池,她就知道。
不然他不会不来看自己的。不会不给她报平安。
露天场子里人散完了,领导都上了车,吴书记找不到春好,绕了一圈才在水池这边找到她。
春好还扶着水池站着。
她短发长了些,垂落下来的时候连下巴也看不见了,严严实实挡着她的脸。
吴书记以为她不舒服,走过去喊她。
她却不动。
“浩儿?没得事吧?”他碰碰她肩。
春好摇摇头,她擦了一下脸,站稳抬头看向他。
吴书记见她双眼通红,还以为她被谁欺负了。
春好:“村伯伯,秦在水是受伤了,才回北京的,是吗?”
吴书记一噎:“你听谁说……”
“先告诉我是不是。”她浑身都在用力。
“是。他回北京治疗了。”
春好得到肯定的答案。
她眼神一下失焦,“是真的……”
村伯伯看她这样难过,连忙拍她背安慰:“浩儿啊,没得事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不,”春好却摇头,“村伯伯,是我害了他。”
她似乎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她泪水也不擦,任由泪珠一颗一颗砸到衣服上。
她蹲下身,什么都顾不上,低喊:“是我害了他,要是没有我,他一定好好的!我就应该看完考场等司机过来,这样我就不会被带走。”
她喃喃:“我不该,我不该的。”
“都是我的错……”
春好痛苦难当,她不明白自己和他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她甚至觉得,他离开自己结婚生子都好,怎么样都比现在这个结局好。
他躺在哪,都比躺在医院里好啊。
他为山区做了那么多,却被这里的人辜负,却被自己辜负。
春好痴呆地盯着水泥地,恨完西村又恨自己:“我就不该喜欢他……我要是不喜欢他,我就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他,就不会从一开始干扰他的生活,干扰他的工作,他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是这样的结局……”春好掩面抹泪。
吴书记看她缩成小小一个,听她叽里咕噜地说话,他听不清,也不知该如何安抚。
他只能把她拽起来。
他上次见她这样哭,还是她妈妈去世的时候。
“浩儿啊,不要想太多了。”村伯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做的事。基层工作就是这样,是很难的,一搞不好就和人命挂钩,这是无法避免的。他既然做这个,肯定也有这方面的准备。”
“他废那么大的劲把你带出来。可不是让你哭的。”村伯伯揉了揉她的头,“我们都是普通人,顾全自己就是给他帮忙了。”
春好呼吸轻颤,好一会儿才缓和些。
“他伤得严重吗?”她心如刀割。
“我不知道。”吴书记往周围看了眼,没什么人,“好像说是……”
他指了指脑袋。
“他这里受伤了。要回去观察一段时间。咱们这边医疗条件肯定没法和北京的比。”
春好喃喃:“只是观察?”
“人家肯定有自己的治疗方法。”吴书记说,“你还担心医生出错呀。”
春好怔忪着,朦胧破碎,她说不出话。
“还有这个,”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密封袋,里面是她的手机。
春好眼睛睁大,她以为手机早丢了。
“你的手机,秦教授让人送去宜城修了一下,早上才送回来。”村伯伯递给她,“屏幕已经换好了。”
春好接过。
屏幕完好无损。开机,一切正常。
“还有这张卡,也是秦教授给你的。”村伯伯拿出一张银行卡。
“他说别人毕业了都会去旅游,你当然也得有。”
春好接过,是明坤银行的卡片,花纹竟然是银杏叶。
她破涕为笑,心却早已血肉模糊。
卡片背后有便利贴,是他的字迹:
【有任何事情,给基金会的人打电话。】
春好眼泪又啪嗒滴在便利贴上,她一惊,赶紧伸手抹去,又抬手抹去自己的眼泪。
吴书记:“眼泪擦干,后面还有好多路要走呢。”
“嗯……”春好吸吸鼻子,点头答应-
春好再次回到武汉。
她搬出学校宿舍,在白沙洲边租了房。
高考分数下来,她在省里排到三百名,如愿报上北师大的志愿。
诗吟成绩更好一些,报了复旦;至于许驰,两人没联系上他,他似乎没报任何志愿。
春好也没去玩儿,继续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这两个月,她很少发出声音,也不太吃东西,吃东西也只是维持体能消耗。她每天准时到白沙洲,上货、下货,从货车车厢上跳下,又爬上副驾驶,和纠缠不清的店家吵架,又跟着陶姐去见新客户,学着谈生意,讲价钱。
她聪慧、通透、利落,有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男孩子都具有的优点,也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耐性和韧劲。
朋友圈里,大家出国的出国,潇洒的潇洒,做近视手术、割双眼皮,好像所有人都开启了新生活。
2015年的夏天,和前几年没任何区别,永远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春好没再剪头发,她头发长到肩膀后了,稍微打理一下,学生气就完全褪去。她美得很复杂,有一种被安静包裹的生命力,看着不太好惹,笑起来却又带着点憨傻,很纯净,很倔强,却又美得毫不自知。
八月的某天。
忽然有人来白沙洲找她。
她那天刚好在店里教陶姐的儿子算算数。
来的人竟然是范凤飞。
春好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从记忆里翻出这个人。
两年前她在北京研学,他穿的还是清华的文化衫套劣质西服,现在已经打上领带,踩上皮鞋,整个人光鲜亮丽。
春好知道,他也是秦在水资助的学生。
范凤飞也辨认了许久,不敢相信面前给小孩讲题的人是以前怼人不眨眼的春好。
他眯道眼:“春好,谈谈?”
两人就站在外面的蓝色塑料棚下说话。
范凤飞递给她一份文件。
文件里有一串数字,春好数了数,六个零。
范凤飞:“只要你证明秦在水在西南项目里有挪用公款的行为,这钱就是你的。”
春好心被撕开一条口子,血淋淋的。
他现在处境竟这样危险吗,已经有人来落井下石了。
“不可能。”她一口咬定。
范凤飞嗤笑一声:“秦在水都废了,还念着他呢?”
春好却不答,她手指翻着合同问:“所以一百万你就把自己卖给朱煊了?”
范凤飞脸色一变。
“你要我和你合作,可以呀。”春好轻轻一笑,指向长江的方向,“你去长江大桥,你什么时候跳下去,我就和你合作,行不行?”
“……”
范凤飞吵不过她,气急败坏地夺过合同,“随你。”
他冷冷道:“你不愿要这个钱,多的是人愿意要。”
说完,他往前走几步上车。
拉开后座,他又玩味地回头,“对了,你还不知道秦在水的近况吧。”
春好心一紧,立刻抬头。
范凤飞:“秦老爷子安排他出国了,去新西兰休养,估计这几年都不会回来了。明坤也暂时交由他大哥和朱总了。”
“那他……”
春好身体一僵,大热的夏天,她却像被人插了一刀,定在砧板上,她从头疼到脚,也从头悲伤到脚。
“你愿意等他那就等吧。”范凤飞耸耸肩,走了。
春好魂不守舍地回到门店里。
她坐回椅子上,原地消化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是快递。
绿色的邮政车开过来,她签收了一封邮件。
春好没有心情去看,邮件就这么随手放在一边。
下午去送货,她精神不好,有些强撑。
晚上和陶姐一块吃饭,她也慢吞吞的。
饭后,陶姐老公来把孩子接回家,陶姐则继续留在门店,打扫、扎帐。
白炽灯关掉一半,卷帘门也落下一截。
夏夜燥意未退,热风阵阵,春好抱着腿,沉默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陶姐看她寂寥的背影,过去坐到她身边。
三年打工,她在某些时候,也将她看作了女儿。
她没有女儿,只有一个智力不足的儿子。
但她是过来人,她看得见春好这段时间的状态。像受了打击,却又不像,像受了情伤,但她根本就没和人谈恋爱。
陶姐给她递上纸巾。
春好接过,却笑:“陶姐,我没哭。”
陶姐也笑,“还不是怕你又伤心了。”
“伤心太久了,也伤身体的。”她说。
“嗯。”春好眼睛微垂,“我一会儿就好了。”
“小好,你还年轻,凡事真不要看太重。”
陶姐说,“你看我,早年家里穷,因为卖血,老头老娘都得艾滋死了。后来我做生意,赚了些钱,孩子又生病,一直吃药,脑子也吃瓜了。零几年的时候生意破产,就一直在这头搬货。”
春好茫茫然,第一次听陶姐讲起自己的事。
她转头去看她,她脸上却没有丝毫怨怼丧气。
“生活是很难的,但很多事,过了这个坎你就会觉得,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陶姐摆一摆手,说,“你就这样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些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那么年轻,外面这么大的世界,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的。”
春好心里绵绵如针扎,她被这话震撼到,有些温暖,却又有些鼻酸。
“嗯。”她揉揉眼睛,重新一笑,“我知道。谢谢陶姐。”
陶姐站起身,继续进去关门了:“走的时候别忘了你的快递。”
“哎!”
春好回到出租屋。
单租的筒子楼,很破旧,卧室不算大,但书桌和床都有,桌子在窗下,也挨着床头。
洗漱完,春好上床看书。
又想起快递没拆,她便拿了小刀去拆邮件。
拆到一半,看见校徽,她意识到是录取通知书。
——北师大的录取通知书。
春好胸腔鼓动起来,她怔然打开,月光穿过玻璃,照在“恭喜”的字样上。
春好来回看了好几遍,喜极而泣,她笑一笑,却又摁摁眼角,她下意识拿起手机,又想起秦在水的电话早打不通了。
她手臂垂落,情绪翻涌。
但还是高兴的。
她考上了。她没让他白忙活,没让自己白忙活。
春好翻身下床,躁动又欣喜地走来走去,忽的,她飞奔回桌边,拉开抽屉找出那张信纸。
1.买一个手机√
2.考上北京师范大学
3.
她郑重地在第二条后面打了个勾。
春好看着自己的杰作,终于又有了美滋滋的心情。
她看见第三条,是从前无意识写下的“秦”字,也已被自己划上了墨坨坨。
那些隐瞒秘密的年岁,很久远了,可仔细回想,又还在眼前。
她知道以后要很长时间才能见到秦在水了,那些他们拉过勾的约定,都要失约了。
春好心底酸胀,她重新拿笔,替从前的自己补上了最后一条。
也是永远不会变的一条——
3.希望秦在水一辈子都好好的
春好抱着信纸,努力一笑,人却潸然泪下。
……
2016,春,北京。
“2016年,国家已开启全面易地扶贫搬迁工作,扶贫开发领导小组表示,根据试点工作经验,全国7000多万贫困人口要做到如期脱贫……”
春好带着耳机听新闻,她习惯走在校园里的时候听前一天的新闻联播。
三月了,北京的春天风很大,却不影响花开。
京师学堂前的玉兰都开了,春好经过,驻足观望了会儿。
春好仰头,风儿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很柔软。
玉兰洁白如雪,就这么细微摇动着,闪闪发光。
春好不知为何想起从前的一幕,北大研学时,秦在水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摆一摆,阳光就滚轮一样在他指尖游走,晶亮晶亮的。
像阳光里的玉兰一样。
春好想到秦在水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眯眼适应了光线,重新提步往前走,却被一旁的学姐拦住。
“学妹,我刚刚正巧拍到了你,你太好看了!”学姐把成品给她看,是张即时打印的照片,“你看。”
春好看向照片。
她些微失神。
“学妹学妹?”学姐叫她。
“嗯?”
“我不是想偷拍你,我们这边在做个调研,你填个问卷。这张照片就送给你了。”
春好忙点头:
“好呀好呀。”
学姐给她递了纸和笔,她认真填写。
“好了。”春好写完,学姐将照片给了她。
“谢谢学姐。”她笑,“拍得太好了。”
“是你本来就很好看。”
说完,春好拿着照片往前走了一段距离。
她停在树下,重新去看照片。
画面中的自己高瘦削薄,穿着简单的外搭毛衣,头发长到背心,站在阳光下,发丝柔顺飘扬。
她看着自己,却无端看见过去。
看见那个在山里奔跑的春浩、在宜城每天盼信的春好、在白沙洲擦汗干活的春好、在江滩迎风流泪的春好……
春好深吸口气,抬头看看蓝天。
已经快一年了呢。
她来北京上学也大半年了。
他还在新西兰吗,身体有没有恢复?
那些欢笑、眼泪、爱慕,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春好吸吸鼻子,她收拾好心情,也收好照片,继续赶赴下一堂课。
她走进北京的春光里。
《春落完》
第46章 春水她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那是一片命定的火光,她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大一暑假,春好回了趟武汉。
给在学校的高三生做学校宣讲,加实践分。
夏日的阳光依旧刺眼,窗外一片荫绿,做完宣讲,大家就在空教室里闲聊。
黄诗吟也回来了,她看见春好,尖叫一声,过来抱住她。
“好好,你越来越漂亮了!我就说过,你连那种锅盖头都能驾驭,肯定是美女。”
春好不太好意思,但也只笑一笑。
那天,很多人都回了学校。
春好见到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们,大家热切地吐槽大学生活。还有人想回到高中,说大学比高三还累。
春好坐在一边,安静地听大家说话。
有人问:“你呢,春好,你想不想回到高中?”
春好被点到名。
她想吗?
当然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她就不会和秦在水分开了。
那些分离和痛苦,都不会发生。
有同学替她答:“肯定想。以前许驰可喜欢她了。每天给她带过早来学校。”
春好闻言四周看看,才发觉这次宣讲,许驰没有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地淡出了高中圈子。
“许驰没来吗?”春好意外。
她这话一问,大家却安静了:“你不知道他家破产了吗?”
春好眼睛睁大。
一旁的黄诗吟也愣了:“破产?”
春好立刻看向说话的那个男生:“什么时候的事?”
“他文化课没考好,本来准备出国的,但家里破产,钱都亏完了,哪有钱再出国。”
“他好像没上本科,入伍当兵了。”那男生看见春好怔然的模样,意外极了,“你居然不知道?他家是宜城首富,你们不一块儿从宜城十中升上来的吗?”
春好摇头。
她去年高考结束后,一切都太混乱了,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心思管其他人。
“……难怪我一直联系不上他。”黄诗吟喃喃,又立马询问,“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没有,他破产后估计有挺多人给他打电话,电话早换了。”
春好心里发紧,眼里失落下去。
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
“不说了不说了。”有人打圆场,说要一起合照。
大家也都配合地站起来,整理一下衣物,然后站拢在一起。
窗外阳光照着七零八落的书桌。
果然七年是一个轮回。七年一过,她就会离开旧人,离开旧地。
她最重要的人已离她而去,最重要的朋友也各自南北西东,杳无音信。
拍完照,其余同学要去吃饭唱k,只有春好婉拒,她要坐晚上的火车回北京,明天她还有各式各样的兼职要做。
同学们没强求,结伴离开。
黄诗吟陪她到校门口。
两人也没聊许驰的事,她们不清楚具体情况,许驰也没有联系她们,大概是不想她俩知道。
黄诗吟抿唇,她之前喜欢许驰,也羡慕他有个宽和的妈妈。
但此刻,她只余怔然。
黄诗吟看向身边的春好,总觉得隔一年再见,她不一样了。
走到门口华师一的招牌下,两人站定。
黄诗吟担忧:“好好,怎么我感觉你变了。”
以前她多活泼多有劲儿啊,现在却安静,长发让她的匪气减弱不少,竟显得人柔美。被阳光照着,也没什么精神,像生了场大病一样。
她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知她毕业那年夏天是近乎失联的状态。可每次给她打电话,她总说自己很好。
这哪像很好的样子呀。
春好笑:“没变的。我还和从前一样。”
黄诗吟心疼得要命,往前抱了她一下:“好好,你不要这样,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好好。”
“嗯。”
春好心间微热,只可惜她再回不到从前,也成为不了最棒的好好。
“我走啦。”春好轻捏她手,“你们玩得开心。”-
生活仍要继续。
其实这些年,她也不是全无他的消息。
大二上学期,市里打商赛。
春好加入了一个学姐的队伍,进入了总决赛。
那次,她们拿了二等奖,惜败北大。
颁奖的时候,她才知道赞助方是钟家的集团,钟栎是董事长。
钟栎看见了她,可眼神一划,只当不认识。
他本就不支持秦在水资助这些乞丐,前有范凤飞,后有春好,一个要钱,一个要命。
要钱就算了,坐上这个位置的,钱谁没有?
可命就一条,要不是春好,秦在水就不会受伤,也不会出国。
他西村的试点成绩都做出来了,从商从政都是一片坦途,却在最重要的上升期,被她生生拽下来。
他冷笑,没再看春好一眼。
比赛结束,退场的时候,春好发现自己的校园卡忘拿了,她返回去。
还没走近,就听钟栎在和朋友说话。
“辜小玥会管他?”钟栎说,“辜小玥在加拿大玩得比谁都疯,秦在水在欧洲,秦老爷子把海外业务交给他了。不然明坤股票一直在涨,你以为是朱煊的功劳?”
“那秦总到底还回不回来?”
春好站在巨大的落地陶瓷摆件后,她右手握拳摁在胸膛,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屏息等待答案。
“回的吧?”钟栎说,“肯定要回。不回明坤谁接班?朱煊吗?他也配。”
话落,不知是谁手机响了,两人不再说话,离开了走廊。
那晚回去后,学姐弄了庆功宴,庆祝比赛大捷。
大家在学校附近吃烧烤,要了一扎啤酒。
春好那天很开心,是上大学来最开心的一天。
她撬开瓶盖,和大家干杯,“嚓”的一声,她眼底水光摇晃,却又笑得无比灿烂。
他还会回来的。
真好-
大二下,课程更紧了。
春好学习比赛两手抓,现在实习又要排上日程。
她不敢懈怠,开春后,一直在找实习。
但不知为何,投了市面上几家公司,全部杳无音讯。
她都没投那些顶级集团,只是一些中等规模的公司,她一个985学历,应该完全够用才对。
彼时刚进入2017,春好也没有特别着急,以为是hr觉得自己才大二,课程多所以筛掉了她。
没关系,找不到实习就继续做家教,或者去大集市打打零工,她终归要维持自己的生活。
一直到暑假,大二结束,春好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绩点从没低过3.8,虽不能年年排第一,但前五前十肯定有的,一些基本的校内奖学金她也都有,可为什么会找不到实习?
她现在二十一,开学大三,翻过年来又大三下,再找不到实习,将会是一个很危险的状态。
而同宿舍的舍友们,已频繁出入国贸和望京,有过好几段亮眼的工作履历。
有学姐帮她内推过一次,hr小姐姐惊叹她优异的成绩,简历很快通过,要她去面试。
公司在西北旺,一家正在准备B轮的互联网公司。
那天北京暴雨,道路一片瓢泼,春好硬是去了。
可刚一到,部门经理看见她,脸色顷刻变了。
hr被叫出去,不一会儿便通知面试取消,甚至愿意帮她报销回学校的路费。
春好不解。
她再三追问,经理给了一个很荒谬的答案:“我们公司系统故障,才接收了你的简历。”
春好怔然,僵硬道了谢,她走出自动门,在那一层的公共休息区歇脚。
一股无由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坐着,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要么不通过,要么给你一个蹩脚的理由。
春好消沉地坐着。
落地窗外天空微微发黄,大雨倾盆,却又看不清雨滴,室内的冷气给玻璃上了一层雾。
要是大学四年找不到工作,也意味着毕业她会很难留在北京。
可不留北京,她能去哪儿呢。
春好又想到秦在水。
她已经两年没见到他了,除了上次偷听,她完全不知道他的近况。
她在网上搜索过他的词条,甚至去翻辜小玥的微博,都没有相关的消息。
这些年,两人聚少离多,以前从不觉得时间漫长。那时候未来还是光明的,他也站在她金色的前途里。
春好呼出口气,准备回学校。
刚起身,余光却看见,刚刚拒绝自己的经理恭恭敬敬送了个人出来。
一个很有气质的女人,十分眼熟。
春好在记忆里搜索出她的名字。
厉甄。武汉白沙洲酒水公司聚餐,她是上海过来的领导。
既然是领导,认识的人一定很多,知道的事情也多。
春好攥住拳头,心浮起来。
她得弄明白,为什么每家公司都排除了她。
这是唯一的机会。
春好拎上包,紧张又惴惴地跟上她。
厉甄等专梯,她不好上同一部,当机立断,跑消防通道快速下楼。
可厉甄是去一楼还是去地库?
春好心呯呯直跳,她去一楼会赶不上地库,去地库则会错过一楼。时间这样紧迫,她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她咬牙,跑到一楼,飞快看眼写字楼门口,没车在等,她转身奔去地库。
推开消防门,厉甄正踏出电梯走向轿车,不远处,司机已拉开后座。
春好再顾不上,赶紧跑过去。
——“厉总,抱歉耽误您两分钟。”
她隐忍着喘息,叫住厉甄。
厉甄回头,看见跑得头发都松散的女孩儿。
她微讶,仔细一瞧,又觉得她分外熟悉。
“我记得你。”厉甄想了想,“白沙洲酒水供应仓库的,对吗?”
“对!是我。”春好眼睛炯炯,没想到她竟记得自己,“我叫春好。”
厉甄眯眼:“我知道。”
她在秦在水的婚礼上见过她。她站在秦在水的对面,低着头,脆弱得像随时要散架一样。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那次武汉聚餐,出来时偶遇秦在水,秦在水特意往这边瞟了一眼。她还在想他到底在看谁,原来是在看她。
厉甄:“你有什么事?”
春好快速说了自己的请求。
“可能听起来像是我的问题,但……”她脸如针扎,第一次求人办事,却又难以表述,“我就想请您帮我问一问,为什么这家公司不愿意要我。”
“行。”厉甄同意,“我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您!”
春好感激地深鞠一躬。
厉甄红艳的嘴唇笑了下,上车了。
三天后,厉甄约她见面。
在国贸附近的一个酒店下午茶餐厅。
窗外大楼高低错落,车流行人全都在她脚下。从前来研学时看见外面的写字楼还在施工,现在已然建好。
侍应生给她上了茶,又端过来一个三层点心架。
厉甄问:“现在大二?”
“嗯。”春好点头。
“哪个学校?”
“北师大,”她说,“经管院,学经济。”
“高材生啊。”厉甄笑,“还和秦在水学一样的专业。”
春好浑身一震。
她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厉甄说回正事:“你的事我去问了。你是不是得罪过朱家的人?”
“朱家?”春好茫然。
“朱煊给北京圈子里所有能联系到的公司通过气,一律不准聘用你。”厉甄说,“别说实习了,以后正式求职都是问题。”
春好如遭雷击。
厉甄:“朱煊现在炙手可热,几乎和秦问东二分天下。”
春好两只手焦躁地揉搓:“那……那他能联系到的公司多吗?我可以避开。”
“你怎么避得开?”厉甄说,“明坤旗下多少公司、多少板块、多少投资领域?就算不在圈子里,上下游也有业务合作,你觉得他们会因为你得罪朱煊吗?”
“就算你找到了不在圈子里的公司,那大概率是空壳,要么就是夕阳产业,走下坡路根本没法儿上桌吃饭的那种。”
“那……”
春好慌了,惘然地塌下肩。她不知该怎么办。
“你换个城市发展不就好了?”厉甄说,“上海杭州,长三角那边也很好的,朱家手伸不了那么长。”
“不行。”春好垂下头,喃喃自语,“我不能换城市的。”
厉甄:“为什么?”
春好睫毛微动,却不答。
“为了等秦在水?”
春好被说中,她嗓子涩着,手也握成拳,两个拳头就这么并拢撑在膝头。她很瘦,小腿只比拳头宽那么一圈。
“我这么和你说吧。”厉甄开口,“我建议你和秦在水划清界限。秦在水虽说接手了明坤海外的生意,但在外界看就约等于倒台。你是秦在水的人,朱煊怎么可能放过?”
“而且明坤这样大的财团,高层人员的利益瓜分是很凶险的,任职也向来捉摸不定。又是秦家这样的权贵家族。万一秦在水永远定居国外,你准备怎么办?”
春好脸庞空洞,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却摇摇欲坠。
“……他不会的。”春好苍白地说。
“怎么不会?你很了解他吗?”厉甄轻嘲一笑,“都这时候了,还在这儿做梦呢。”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春好没再听了,她只觉得这些话已经从她脑子里生钻过去,戳了一个大大的、血淋淋的窟窿。
最后,厉甄递给她一张名片,“或者,你考虑一下,来我这里。”
春好不解:“您愿意用我?您不担心朱煊……”
厉甄却说:“如果一定要站队,我选站秦总。”
她话又一转:“但你来只有销售。毕竟朱煊的眼线都盯着,我给不了你很好的职位。”
春好捏着名片,不说话。
厉甄:“你想一下吧。”
那晚,春好没再投简历。
她很早地躺上床,其余舍友在图书馆没回来,还剩一个在外放平板追剧。
春好盯着天花板,不知怎的,她眼泪就这么流到耳朵里,毫无预兆。
她抬手擦掉,又流下。
明明这两年,她很少流泪了。
她不怕漂泊,也不怕孤独,可为什么连最后一点心愿也无法实现。
她爱的人离开了,她却无法留在这里等他。
难怪那年暑假,范凤飞来找她,要她签合同,指认秦在水挪用公款。
她拒绝,朱煊便也摁死了她。
人走茶凉,就是这样的吗?
那他付出的心血、奔走四方做出的成果,也全部被取而代之,付之一炬了吗?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离开后,也没人再提他的名字。
春好牙齿打颤。
她又想起和秦在水的初见、分别,他那样轻哄,揉她后脑勺,他怀里这样温暖。
她多希望,在那片火光里,她拉住了他。
她要是拉住他就好了。
第47章 春水“没有,看错人了。”……
[在那片灯笼下,我看到夜色,却又想起你。]-
第二日一早,春好给厉甄回了电话。
她愿意入职。
不论如何,入行再说,她怎么样都是要留在北京的。
“行。”厉甄说,“我给你发地址,你来办入职吧。”
地址在大望路,靠近四环。
春好去的时候,是秘书接待的她。
她才知道,自己搬了三年货的酒水公司,上面也是个控股集团,叫环科。环科总部在上海,主营做水处理设备,旗下有自来水生产、城镇水循环、净水器等板块,酒水供应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正巧今年,净水器板块要在北京开分公司。厉甄调过来做副总经理。
她从酒水供应链的小分公司调任到这里,也算升职。
秘书给她介绍完集团板块,又说了下员工福利。
春好看见电脑PPT上的“员工家属医疗补助”板块,她问:“武汉白沙洲那边有个仓库管理员姓陶,她儿子有智力障碍,这个福利可以包含吗?”
“可以的。但要在电脑上申请。”
春好眼睛微亮,“您可以教我怎么申请吗。”
陶姐肯定不知道这个怎么弄。
秘书看她一眼,没拒绝,大致告诉她流程。
春好拿笔记好,准备回去拍照发给陶姐。
最后,到签人事合同。
春好笔尖顿了下,写下自己名字。
等她签好,秘书合上文件出去了。
春好一动不动坐着,阳光扑在会议桌上,她怔忪望着窗外。
这一片写字楼都不高,有些矮胖,却显得天空格外宽阔。
厉甄从外面进来,见春好在发呆:“刚签完字,后悔了?”
春好回神,她站起来,摇头:“没有。”
“心里有落差?”厉甄提醒,“销售也不好做的。大多数行业尽头,其实就是销售。”
春好抿唇:“嗯。”
她倒不是觉得有落差,只是在想,她今天选的这条路,到底对不对得起秦在水离开的这个结局,对不对得起他付出的那些代价。
她也明白,厉甄愿意拉她一把,也不是看中自己能力,只是投资站队而已。
她连找份工作,都需要秦在水为她预支信用。
但没有办法。
她需要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她不能放弃。
厉甄看她站在阳光里,盘靓条顺,眉眼却有难以察觉的坚硬。
她不知道她和秦在水有怎样的故事,但她猜测,秦在水出国,多半是因为她。
“既然没问题,下周开始实习吧。”厉甄向她伸出手,“欢迎入职环科。”-
再开学的时候,春好没继续打比赛,校外的补习兼职也辞掉了。
生活重心回到学习和工作上。
有人继续喊她打商赛,春好婉拒。
大家很不解,为少一个得力队友而惋惜,但心里又庆幸,不再打商赛,也意味着后面和保研无缘。他们会少一个绩点前十的竞争对手。
环科那边,厉甄亲自点了人带她。
她才知道,销售要学的东西这样庞杂。
公司的产品她得了解,客户的画像她得清楚,交涉的话术她也得熟练。
她甚至买了一个记事本,专门记录工作日程,以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
她不是内向的人,但销售总要大量地和人讲话,大量地应对复杂的情况,有时,她还是会觉得难堪而心虚。
春好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但她有一个优点,就是够扎实。
她下决心做一件事,就不会再瞻前顾后。
有客户刁难她,她不生气,也不吵架,只回头把刁难自己的那句话写在小本本上,再琢磨该怎么回应。等下次遇见类似的,她好派上用场。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半年下来,她即使被迎面拒绝,也能快速收拾心情,微笑地维护客情,说下次再见。
厉甄很满意她的成长速度。她才调任不久,需要有自己的人手。
而春好也就在这样的上下班里,和其他同学所走的那条道路,拉开了距离。
大三寒假,春好回了趟西达县。
县政府弄了个“人才回乡”的交流活动,而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受明坤资助的人。
春好对活动提不起兴趣,只是正巧过年,她觉得应该回来看看村伯伯。
西达依旧青山环绕,冬天的冷气让这些山显得青面獠牙。
县政府门口,依旧有不少上访的人群,但支着棚子等村民来签字搬迁的人没有了。
2016年起,国家开启全面扶贫,根据前些年各地的试点的经验,都在争取脱贫摘帽。
西达这边也引进了不少经济产业,文旅也陆续发展起来。
村伯伯从办公楼里出来,两人说了会儿话。
春好站在国旗下,听村伯伯絮絮叨叨这些年的发展。
她却想起十三岁,秦在水牵着自己在这里照了相;又想起高三的冬天,他在这里一批一批接收村民的材料,耐心地听村民的诉求,那已经是试点的最后几个月;她要坐客车走,他却毫无预兆地上车,到她座位旁说“我和你说几句话就走”。
她那时和他生闷气,他问她吃不吃鱼她都不说话。其实她不气他,她只是气自己而已。
现在想起来,她又后悔那时没太搭理他。
竟然快三年了。
等开春,春末夏初的时候,她就和秦在水分开整整三年了。
和村伯伯说完话,春好去参加交流活动。
她看一圈来人,意外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了范凤飞。他还是一身西装领带。
春好才知道,原来范凤飞也是西达县的。只是他老家在东村,和自己不是一个村子。
范凤飞是公认混得最好的那个,大家七嘴八舌,说他在北京工作,手下管好些人,还是一个什么什么金融公司。
春好没仔细听,她眼神很漠然。
又有人问起春好,毕竟她是学校最好的那一个。
春好却笑:“我没什么成绩,在做销售。”
范凤飞看她一眼。
大家点点头,像掠过一粒灰尘,掠过了她。
话题又回到范凤飞身上:“看来最有出息的还是范总。”
春好拧开矿泉水喝一口,不说话,也不拆穿。
这里的人能读书,多少都归功于秦在水,可没人记得这个名字。而她也成为他资助的小孩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春好坐在其中,忽而茫然,甚至怀疑这些年虚掷的光阴,她等的人是否存在过。
可她又是真切地拥抱过他。
在无数次午夜梦回里。
……
2018,大三下开学。
春好计划在这半年将学分全部修完。
等大四她就准备转正工作了,没毕业买不了社保,工资会全额达到她卡里,等毕业了再扣社保。
四月清明,诗吟来北京玩,春好接待她。
两人一起爬长城,逛完故宫又去南锣鼓巷。
黄诗吟看见一家店卖白白的杏仁布丁,她递给春好一个。
春好拿塑料勺子舀了一口,立刻摇头:“这不正宗。”
黄诗吟瞪眼:“这你都吃得出来?”
春好点头:“我吃过更好吃的。这一看就是兑水了。”
黄诗吟了然:“他带你吃的吧?”
她笑:“看把你口味养刁的。”
春好噎住,她垂眸,想起秦在水递给她的杏仁布丁,确实是好吃的,和她妈妈做的豆腐一样好吃。
到晚上,两人去长安街骑车。
边骑边聊天,诗吟问:“好好,大学真没人追你吗?我不信。”
春好踏着共享单车:“有人追啊。但追我的人好像都不太见得到我。”
“啊,什么意思?”
“他们想追我,但没我起得早,我一般六点就起床了,晚上也很迟才回寝室。”春好说,“所以过那么个几天,他们也不追了。”
黄诗吟吐槽:“怎么这样。一点都不坚持。”
“坚持一件事很难的。”春好说。
“也是。”
骑过天-安-门,不知哪一个路口,有人拦住骑车的大部队,“例行检查,请出示身份证。”
春好从包里拿出身份证。
警察看到她这里,接过她的身份证往读取器上一靠,蹙眉:“姑娘,咱们这身份证该换了啊。快到期了,照片都看不出是你了。”
春好伸头一瞧,证件上还是自己十六七岁的样子,水母一样的短发,飒气可爱,还是高一从北京研学回来换的。
警察将身份证还给她:“赶紧换一个,也是新的开始不是?”
春好应下:“哎,后面就换。”
队伍还没放行。
春好就这么仰头看北京的长夜。
四月晚风柔凉而肃穆。
视野垂落,不知为何,她无意识地看向一旁早已禁严的路口。
那里夜深无人,也不许通行。道路两旁高高挂着红灯笼,照亮灰色院墙,就这么安静延伸至道路尽头。
忽地,白光微闪,一辆黑色行政车从里面缓缓开出来。
灯笼光、路灯光,流水一样倒映在车漆上。
春好眼睛微微睁大。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蹬着踏板,往前凑了凑。
“姑娘,不能往前。”警察立刻制止她。
春好心一缩,没往前了,只眼睛紧紧盯着那辆车。
她看着那辆车右拐,往西边驶去。
只留下一串黯淡的尾灯,像她从前哭红的眼。
春好心缺失一块,那一瞬的肯定,也随着车开远而逐渐消散。
路口放行了,骑行的人陆续往前。
春好也吐出口气,她重新骑上车,隐没在泱泱行人里-
车驶上长安街,往老宅的方向去。
钟栎坐在副驾驶,往后问:“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秦在水收回目光,他重新靠进靠背里,没说话。
“这次回来还出去吗?”钟栎问。
“不出去了。回集团做事。”
钟栎见他仍望着窗外,不由调侃:“秦总,也就三年没回来,路都不认识了?”
秦在水动动嘴角。
他说:“没有,看错人了。”
第48章 春水他们眼睛却依旧明亮
[我终于又有机会,迎着人群奔向你。]-
车一路开到老宅。
北五环附近,人影寂寥,没了明亮的夜景,只有深蓝夜幕凝聚,远处山影、塔影,也都还在原来的位置。
他中午落地北京,先去中央见了扶贫办和发改委的领导,谈完事、吃完饭,他车才从南长街开出来。
车依旧停在红色木门前,荣姨在等他:“秦先生,钟先生。”
“荣姨。”秦在水下车,副驾驶上钟栎也跟着出来。
荣姨笑:“快进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回来了。老爷子还没歇息,一直等您呢。”
秦在水抬眸看眼熟悉的院墙,“嗯。”
钟栎跟在后面,调侃:“荣姨怎么又年轻了。”
荣姨头疼:“一会儿见到老爷子,钟先生可不能贫嘴了。”
钟栎笑:“知道知道,荣姨您甭担心。”
说着话,三人踏进园子。
溪塘碧波万顷,风里传来槐花的香气,灯火清亮,远处楼阁掩映在木丛里。
秦在水安静地走着,他算着时间,从和辜小玥办了场联姻酒席后,他一直在西南。受伤回京也只在医院,没两个月又赴新西兰休养。
竟也四个年头没回来了。
书房里,老爷子拿着放大镜在灯下翻书,比上次见面时,老态更浓。
秦在水推门进去。
秦震清听见动静,拿起一旁的眼镜戴上,“在水,回来了。”
秦在水轻声:“爷爷。”
秦震清看了他数秒,点头:“回来就好,来。”
秦在水过去。
秦震清却也只合上他的手拍了拍:“身体好些了?没什么异样吧。”
“医生说定期复查就行。”
“好,好。”秦震清紧紧捏着他的手,“康复了就好。”
后面又问了他在海外的工作,以及下午和扶贫办开会的事。
扶贫办的意思是,现在中央大力脱贫,希望明坤继续大力支持。
秦震清颔首:“后面正式接班,集团里该除哪些人,该留哪些人,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要自己衡量好。中央那边尽力配合,这几年你在扶贫上做出这么多成绩,不能前功尽弃。”
“是。”秦在水说。
“在水啊,爷爷年纪大了,护你一次,很难再护第二次。”
秦震清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痛心。
他满意于他这些年的成绩,却也自责在他二十出头的时候就派他去西南,让他在最好的年纪如此奔波凶险。
秦在水低声:“让您担心了。”
又聊了一会儿,老爷子才起身。
荣姨进来扶人,秦在水便出来。
爷爷年纪大了,一向早睡,今日他回国,才撑着没去休息。
钟栎在外面等他。
两人绕着宅子散步。月色寂寂,游廊曲折,后院小溪清幽。
“你今晚留这儿?”钟栎问。
“嗯。”秦在水说,“这几天陪陪老爷子。”
钟栎:“你的集团任职还没公布?”
“快了。”
秦在水看着前方。
钟栎瞧他一道。
上个月圈子里就隐隐有风声传出,说秦家太子爷即将回国,官复原职,继续出任明坤执行董事的席位。
以为是谣言,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这三年明坤海外的营收水涨船高,连带着圈子里其他公司的海外股票都在上浮。他一直有这样的本事,做事永远有气度和魄力。
钟栎笑问:“对了,你这一回来,辜小玥还待温哥华?你俩这婚结了和没结似的。”
秦在水不说话。
后院有鱼食,他拿了盒子去喂鱼。
这是他从小的习惯,心里揣着事儿就爱来喂一喂。
钟栎:“以前催婚,这回老爷子得催生了吧。”
秦在水瞧着水底那些红白斑斓的锦鲤。
“这几年辜小玥在加拿大的花边新闻就没断过。我还听国外小道消息说她已经生小孩了呢。”钟栎伸个懒腰,“你俩不会要离了吧?”
秦在水:“你能不能让我清净一点儿。”
“行行行,秦总,我回去总可以了。”钟栎提步离开,还不忘损一句,“再这样喂,鱼养得都能吃了。”
秦在水微愣,他在庭院里站了会儿,不知想起谁。
他沉沉呼出口气,将鱼食随手撒进水里,提步返回。
他身后,夜色如墨-
五月,明坤高层隐隐有大动向。
四面八方的业务都罕见地停滞下来,甚至牵连了不少合作方。
春好这边都受到了波及。
她去年就在和一家大企业谈合同,一直努力推进,可惜最后合同没签,对方凭空消失了。
她找不到缘由,后来才知道,是她对接的那个经理向明坤一个高层行贿,这几天被人一锅端了。
明坤最近正在内部整顿,已经明里暗里罢免了不少人。
太戏剧化了。
她合同还没签呢,这经理第二天就被纪检带走了。
春好:“……”
能不能先签了字再进局子啊。
春好在阳台上晾衣服,开着免提和黄诗吟描绘这一场闹剧时,黄诗吟在电话那头直接笑喷了。
春好简直想撞墙:“能不能把字签了、款打了、让我把提成拿了再进局子啊。我都跟了大半年了。”
黄诗吟:“可拿了提成再进局子,你不得也一起接受调查?到时候纪委一日游。”
“有道理。”春好叹气,“算了就这样吧。”
“提成有多少呀?”黄诗吟又问。
“这合同成交额挺大的,我还没转正呢,都能拿两万多。”
“哇!”她秒改口,“那……那感觉也不是不能纪委一日游。”
春好笑:“你刚刚明明不是这样的。”
诗吟:“算了算了,违法所得要没收的。我们课上讲了。”
黄诗吟学的法律,她妈妈给她选的,想她毕业回来考公务员。
但她不喜欢这个专业,她在抖音上做美妆博主,粉丝小几万,短期内养活自己没问题。
“对了好好,我在找北京的实习呢,准备暑假过来租房,咋俩住一起吧。”黄诗吟说,“你不也准备暑假搬出去的嘛。”
春好六月期末考完,她大学的课程就修完了,只需要大四写论文答辩。
她现在重心都在工作上,有时早起晚归容易打扰室友休息。马上转正,她工资
付得起房租,就不留学校了。
春好晾完衣服,又将晒干的衣服收下。
那是一件黑色男士风衣,秦在水的。那次他来西村找她,把风衣裹她身上后,这衣服就永远留在了她这里。
她每年会拿出来洗一次,再挂进衣柜,和围巾放在一块儿。
春好抱着衣服,有些出神。
她想起上次夜骑,从禁严的道路里开出来的黑色行政车,低调、威严。
其实这种车在北京一抓一大把,可不知为何,她总是回想起那一幕。太像他常用的那一辆了。
“好好?好好?”黄诗吟在电话那头喊,“怎么没声音啊?你还在听吗?”
“我在听。”春好说,“你找到律所的实习了?”
“我骗我妈说是在律所,但其实我投了一个妆造工作室的实习。人家看我是博主,同意让我去试试。”
“那挺好呀,”春好笑,“你来我们一起租房。”
“嗯!”-
环科在大望路附近,占据写字楼的25-32层。
春好工位靠窗,这一块往下,正巧能看见大望桥横穿而过,西边夕阳漫天。
下班前,组内开了个会。
“周末,财政部有个产业扶贫和项目引进的专场论坛,很多公司都受邀了,我们也不能落后。”组长宋赟看眼他们,“厉总要带几个人跟她一块去。”
大家蠢蠢欲动,论坛高管云集,完全是刷脸的好机会。
这块蛋糕落在谁头上,只要好好发挥,后半年的业绩都不用愁。
宋赟提醒:“你们手里还有客户的就别去了。先把手上的事做好。”
春好坐在角落低头翻记事本。
她这个月工作目标忙得差不多了,月末应该能清闲一些,用来复习学校功课。
有女生毛遂自荐:“赟哥,让我去吧。我上一个客户跟完了,手里空着呢。”
“行。”宋赟同意,又点了几个空闲的人,最后出声,“春好,你有时间吗?有时间的话也跟着去。”
空气一霎安静。
春好点头:“好。”
小会议室里,同事们各自相觑一眼。
大家都知道春好手里刚刚弄砸一个合同,虽然客户进去了,但流程还在走,等对方公司换人,她总得继续跟进的。只是这人什么时候换上来,换上来后还愿不愿意和你签约,都是一个未知数。
但其他人遇见这种问题都得自己解决,要么继续谈,要么自认倒霉。哪有她这待遇的,一个客户砸手里了,立马给机会补上。
那女生就坐在春好对面,叫倪忱。
她翻个白眼,靠着靠背不说话了。
散会后,大家加班的加班,回家的回家。
茶水间有人说话:“话说她是不是哪个高管的女儿,怎么次次好事都有她。”
“不能吧,高管没有姓春的。”
倪忱:“漂亮呗,高材生呗,不然她上次凭什么能搞定徐总。”
春好听见,默然地在一旁打了水,继续回工位工作。
七点,她关上电脑出了公司。
也没去地铁站,她背着通勤包,迎风沿着街道往前散步。
前面一点就是国贸,她心情不好就会往前走一截,看一眼大裤衩边上晶莹剔透的明坤大厦。她站在路口望了一会儿灰蓝的天。
五月,春末了。
又到和秦在水初见的时候。
暖燥的风吹过她下巴。
思来想去,还是有些生气。
春好踢一道身旁的树,闷闷憋一句:“明天点奶茶都没有吸管。让你们背后说我,招你惹你了。”
骂完,心里舒服了些。
她进地铁站回学校了-
月底,论坛在北大举行。
那天阳光灿烂,湖面春水摇晃。
春好其实很早就到了,但她没去会场,独自在校园里逛了逛。
上回来,还是高中研学的身份,这次却是与会嘉宾。
春好穿着很简单的白衬衫配职业裙,脖子上挂了蓝色塑料牌,她进场的时候刚好见厉甄从车上下来。
她便候在一旁稍等了会儿,等厉甄过来,两人一块入场。
厉甄:“来这么迟?”
春好也没打算瞒她:“去校园里走了走。”
厉甄扫她一眼:“挺有闲心。准备工作都做足了?”
春好点头:“您放心。我还没在准备工作上失误过。”
厉甄一笑,不多说了。
场内,宽阔的LED大屏已经亮了起来,天蓝的底色,上面有“2018产业扶贫与项目引进专场论坛”等字样。
前两排是政府领导和企业高管,中间是普通人员席位,最后三排是媒体以及观众的位置。
铺红描金的地毯,整个室内庄严明亮。
春好陪厉甄在高管席入座,才往后去找自己的座位。
倪忱和其他同事已经到了,坐在贴有“环科”字样的座椅上。
春好过去一瞧,发现席位竟然不够。
前面,音乐响起,灯光暗下,主持人已经上台念开场白了。
倪忱:“我问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说我们人数没报对。”
宋赟起身:“你坐我这儿吧,我去后面观众席。”
可他座位靠里,要从每个人的膝盖前挤出来,很不方便。
春好婉拒,说自己一个人坐后面就行。
宋赟想让又没让成:“那你有事就在群里发消息。”
倪忱却喊住她:“春好,帮我们拿几瓶矿泉水来吧。我们都坐在中间,不好出来。”
矿泉水除了前面领导是桌子上摆好的,其余人得自己拿。
春好停顿少许,还是答应:“行。”
春好问了工作人员,绕了一下内圈才走到大厅外侧,从签到处那拿了五瓶水。
台上已经在介绍与会嘉宾,话筒声昂扬,铺红的地毯也隐没身后迟来的脚步。
她边拿水边诅咒:“你以后点外卖也没有筷子了。”
她一手拿一瓶,怀里又抱三瓶,正要返回,余光却毫无征兆地撞进一抹身影。
春好浑身一震。
大门口的玻璃一开、一合。
春末的阳光近乎刺眼,规整地扑在地砖上。
春好一下就想到他在她面前挥手,也是这样的、滚轮一样的日光。
他从光影最亮的地方款款而来,又在深红色的地毯上逐渐清晰。
男人眉眼望着前方,好似在看路,却什么也没入他的眼。
春好僵麻在原地。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明明没有做梦,怎么就见到梦里的人了。
五米长的签到桌,她站在桌尾,就这么看着秦在水一路从门口走过来。
他一身象牙黑的西服,右手拿下口罩,侧脸峻峭而无言。
他在签到簿上写下名字,递还水性笔,低声对工作人员说了声“谢谢”。
而后有人引着他往会场走。
是他。
真的是他。
只有他才会对所有人都温柔尊重,会对服务员说谢谢。
春好心里泪如雨下,她双肩微抖,生怕他又消失掉。
她转身就往场内跑,抱着矿泉水也要跑。
他应该是最后入场的嘉宾,她追着他,却有便衣拦住:“抱歉姑娘,临时禁严,请从西侧入场。”
春好着急,她踮脚看秦在水的背影。
他
明明往东,她却要往西吗。
但她没办法,她只能转头,先从西侧入场,再从场内绕一圈到东侧。
“麻烦让让。”
“借过。”
“不好意思。”
春好抱着矿泉水,就这么躬着腰,在内场后面架着长枪短炮的媒体里穿梭。
她嘴里喃喃默念“对不起”“抱歉”,也不知是在对自己挤开的人说,还是在对他说。
春好跑得满头大汗,再到东侧的时候,秦在水已经抄兜站在入口,稀薄的白光落在他鼻梁上。他那样凛冽,那样俊朗。
旁边有工作人员同他说话,他立刻低下头听着,而后配合地微微颔首。
“扑通——”
她手发软,胸前矿泉水滑落一瓶。
春好慌忙去捡。
她左支右绌,怀里的也没抱稳,几瓶水骨碌各自滚开。
有一瓶就这么滚到秦在水脚下。
秦在水眼帘微掀。
以为是工作人员掉落的,他弯腰捡起,本想递给助理,但视线一抬,他看向四五米开外的春好。
LED屏幕灯光变化,轻雾一样的光影在两人中间徐徐铺开。
春好呼吸停滞。
秦在水也怔住了。
两人一时遥遥相对。
大厅昏暗,他们眼睛却明亮。
那是在月夜下也紧紧相对过的眼睛。
——主持人:“最后,有请我们今天的特邀嘉宾,北京大学扶贫研究院前副教授,现任明坤集团执行董事,秦在水先生。”
即将上台,有人想接过他手中的水。
秦在水却不动,也不松手。
他就这样盯着一个方向,不迈步子,也不说话。
春好破涕为笑,她抱着手里仅剩的两瓶矿泉水,水光荡漾地看着他。
有人察觉到她的怪异,她无所谓,她只抬起手擦掉眼泪,继续冲他一笑。他的身影模糊又清晰。
“秦总,秦总?”身后有人轻喊,“该您上场了。”
观众也发觉不对,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秦在水顷刻回神,重新迈出步子。
他走向台上。
可顿了顿,他手里还拿着她的矿泉水。
他转身,快速走到她面前。
两人再次相对。
他眸光漆黑明亮。
春好眼睛像含了一整个春天的春水。
她就这么笑着,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秦在水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她,低声:“结束的时候等我一会儿。”
话落,他转身,长腿穿过两边起伏的人影,从容上台。
他调整了下话筒高度,颔首示意。
他露出一点笑容:“大家好,我是明坤集团秦在水。”
第49章 春水“我以为你走了。”
[暗恋只是被刻意隐藏起来的痛。这种痛不能碰,一碰就会破伤风。]-
春好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握着他递过来的矿泉水。
塑料被捏的簌簌发响,仿佛她攥住的是自己的心跳。
她笑一下,又掐掐自己。
不是梦。
真的是他。
秦在水是第一个讲话的,重要程度可见一斑。
他全程脱稿,气质翩翩,中途目光往她的方向瞥了几次。
春好平复情绪,继续挨个捡起散落的矿泉水,透明的塑料,折射台上LED屏幕的光线。
她抱着水,抬手擦擦眼角,她看向台上,秦在水的身影笼罩在灯光下,高大颀长。
她三步一回头地走向座位。
春好把矿泉水递给同事,自己拿了秦在水递过来的那一瓶,独自坐去最后的观众席。
后面是专门留给北大学生的,一些人支着电脑打字做笔记。
春好挑了个角落,她深吸口气,又不由自主地一笑,拿起手机,就这么划开,又摁灭,反反复复也不知是想给谁发消息。
她舔舔嘴唇,抬头间,秦在水的致辞已经结束。
他并不是主讲人,第一个上台只是因为明坤的领航地位,他也在所有高管和企业家里起带头作用,他在西南奔波多年,终于成为这个行业无可争议的领导人。
春好真为他高兴。
秦在水走下台子,第一排有人鼓掌起身,有人朝他伸手问好。
他简短回应,目光却绕过所有人,在场内梭巡。
他在找自己吗?
春好忙坐直身,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挥一下手。秦在水瞧一圈,没看见人,他收回视线,解开西装扣在第一排坐下了。
男人身影隐没进人群,春好看不见。
她抬起的手臂只好放下,双手在膝盖上慢慢揉搓。
他的伤应该好了吧。
现在亲眼见到,他依旧意气风发,身体看上去也有力,和从前在村委会国旗下朝她问好的人比起来,有些变了,却又没变。
春好从包里拿出电脑,漆黑的屏幕倒映她的脸,她低低一笑,揉揉脸开始工作-
五点,论坛结束,她将电脑关机放进包里。
秦在水说结束的时候等他一会儿。
春好心怦怦跳着,仿佛又回到高中,回到青葱又潮湿的从前。
她有些期待,却又担忧。
她早已成年,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按理说,资助应该早已结束,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可那些发生过的事又让她无法平静,也无法割舍。
春好收拾好东西,准备先去找同事,处理完工作再去找秦在水。
内厅开始退场。
春好逆着行人往前。
厉甄在和上周新签的客户说话,宋赟和倪忱跟在后面。
春好便也站去他们旁边。
厉甄座位靠前,视野清晰,春好没忍住,偷瞄第一排。
这次论坛来了许多企业大拿,秦在水站在红毯过道上,身影很醒目,即便边上密不透风地围了很多校领导,她也在闪过的缝隙里,不连贯地看见了他的侧脸。
还是有些不真实。
像梦里出现过的场景。
“诶,看什么呢,那边都是集团老总,你还想去和他们谈合作?那得是千万上亿的合同了。”倪忱给她指另一个方向,“你的徐总在那呢。”
倪忱嘲讽:“你不如去求求徐总,万合的项目说不定能起死回生。你去年都能谈下他,还怕这次去求他吗?”
徐总是做食品的,去年北师大校庆,春好偶然听见徐总和人说旗下连锁店要换新的净水器设备商。
春好那时刚入职环科,只踌躇一秒,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不想真争取到了机会。就这样推进大半年,直到上月签字,和她对接的采购经理被纪检带走,一切流程终止,没了下文。
春好尝试过联系新采购经理。
可惜新经理不买账,说已经换其他设备商了。
这几乎是近一个月来销售组最大的乐子。
干销售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因为对接经理被纪检带走而中断交易的。
以为能看新人飞升,结果半路坠机。
倪忱本想看她笑话,不料春好却点头:“我知道,我会去的。”
倪忱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是,你认真的?人家都找新设备商了。你去了也没用。”
春好却说:“他们找的新设备商我了解过,没有我们公司的好。我准备再争取一下。”
倪忱瞠目结舌。
春好说着,又瞧眼秦在水的方向,他依旧被人围着,时不时抬头扫眼场内,人太多了,他一时找不见她。
春好心微热。
她往前和宋赟打了声招呼,准备先去找徐总谈谈。
宋赟点头:“尽量快点。”
他看见她单肩背着电脑:“包给我把,你拿着包去谈事不方便。”
春好感谢他的好意:“没关系,我包一点都不重。”
宋赟没再坚持。
春好脱离同事,走开了-
万合的徐总也在第一排,但并不在秦在水那一侧,他单独在另一头,和自己圈子里
的人聊事情。
春好没立刻上前,她在旁边徘徊打腹稿。
这边,秦在水正和扶贫研究院的几个教授讲话:“西达的试点经验虽有参考价值,但无法全部照搬……”
他说着,眸光终于找见她的身影。
春好低着头走来走去,显得人小小的,嘴里念念有词。
她穿着白衬衫,衣服严严实实扎在黑色职业裙里,看起来高了,头发也长了,眉眼倒没怎么变,仍和小时候一样叽叽咕咕。
春好见徐总和人聊完,看准时机上前。
她扬起笑容:“徐总您好,我是环科科技的春……”
话还没说完,身后有声音响起。
正巧研究院的人引秦在水过来了:“秦总,这是万合的徐总,之前扶贫办内部会上大家见过一次。”
徐总伸手:“秦总,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
秦在水礼貌回握,侧影在她身上罩了一下。
他视线也顺其自然看向她,目光更深。
春好呼吸一颤。
有人继续介绍:“这位徐总去年在西南项目园也投了钱,产品线也扩大翻新了。”
秦在水这才收回目光,顺着声音去看说话的人,极有分寸。
春好却胸腔都绷紧了。
她微低着头,觉得自己真没出息。明明刚刚在签到厅见到他,自己还这样开心激动,甚至追了一整个内场到他跟前。可此刻他们更接近,她却情怯。
徐总笑:“应该的,明坤跟着国家,我们跟着明坤嘛。”
他关心道:“听说秦总前几年在基层的时候身体弄坏了,还在国外养了许久,现在康复了吧?”
秦在水说:“康复了,多谢关心。”
“我听说,是村民反抗太激烈才……”
秦在水却蹙眉,不容置喙:“没有的事。西达的试点是我亲自做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村民是很配合的。可别污蔑人家。”
在场的都是人精,大家立刻转移了话题。
秦在水说完,看了春好一眼。
春好微张着嘴,没和他对视,惘然站在原地。
她听见“基层”“康复”,还有秦在水一口咬定的澄清。她心登时裂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
重逢的喜悦也变成兜头泼下的冷水。
她肩膀忽然就塌下去,脑海也茫茫起了大雾。
春好已经记不清三年前两人分别的那一幕,她只记得那时的感受。她太痛苦,抱着他痛苦,被他塞给村伯伯,也是痛苦的。
但这段记忆在他那估计会更难忘,他需要养伤,需要出国,事业的上升期也进入停滞。
他现在却说:没有的事。
旁边,又有人插进来,是学生:“秦总,我们这些受您基金会资助的人想找您合照,请问您有时间吗?”
学生风风火火的,春好被挤得后退半步。
气氛终于活络,有人捧场:“秦总真是好眼光,资助的孩子都成了材。”
“是呀,还都在北大,以后前途无量。”
“秦总资助的,必定得有前途,不然不白瞎这资助了?”
大家都笑。
秦在水却只瞧向春好。
春好感受到他的目光,这回抬头了,她冲他一笑,只是笑得十分难看。
“秦总?”一旁等候的学生又询问了一遍。
秦在水依言走过去,却又停住,返回到她面前。
“你要是不着急的话,我等会去找你,嗯?”
他语气很低,像怕惊扰她似的。
春好手指捏住:“……嗯。”
“你快去拍照吧。”她心脏揪着,轻声说。
秦在水这才转身。
边上有人注意到春好,但瞧眼她的穿着,以为是秘书之类,大家相继扫她一眼,无人在意。
春好看他走向那些学生们,忽而难过,为自己感到难过,也微那些无望的过去难过。
她果然,没能成为最有成就,也最让他骄傲的小孩子-
春好不知自己该在哪儿等他。
本想和徐总聊一聊工作,可惜她思绪太沉重,短时间内激动又落寞,她有些疲惫。
她绕回同事在的地方,宋赟正在找她,“春好,得走了,大家都等你呢。”
春好应一声,又回头看眼合照的学生。
宋赟:“那是北大的学生,明坤基金资助的。”
“我知道。”春好说。
“有钱人真有闲心,天天资助。”倪忱说,“还不如来资助我,我车贷还没还呢。”
另一个同事说:“其实我挺怀疑,被资助的人家里真没钱吗?”
春好不接话。
前面厉甄扫眼大家:“可以直接下班了,晚上和客户的饭局你们不用参加,春好跟我去就行。”
春好被点到名,眼睑微抬:“好的。”
其余人安静一瞬,但也没吱声,眼睛各自相互看,又无声落在春好身上。
但厉甄毕竟是公司副总,大家不敢置喙,只装作若无其事,打招呼离开。
春好站在原地。
门口夕阳还未消散,世界是金黄的。
观众退场也退得差不多,周围空旷无人。
厉甄:“见到他了?”
春好反应过来,随后垂眸:“嗯。”
“不开心?”
春好呼吸一滞,她摇头:“开心的。”
很开心。
只是开心的同时,又有些难受而已。
春好揉揉眼睛。
厉甄从不问她和秦在水之前的事,只说:“那就好好表现,只要秦在水不倒台,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过得很差。他一回来,你后面任何工作都会好做很多。”
春好明白厉甄的意思,却又不这么觉得。
一些事情再顺,他们的过去也是不顺利的。她对他造成的伤疤也无从愈合。又或许他愈合了,自己也无法痊愈。
“您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春好说。
“行。”厉甄猜到是她还要和秦在水说会儿话,“你半小时后去前面的停车场找我。”
“谢谢您。”
厉甄红唇微勾,也离开了。
春好跑回场内,合照的学生早散了。
秦在水也不见了。
春好一慌,她立马四周环顾,可内场只剩收桌子的学生和工作人员。
他走了吗?
他是回头没有看见自己,就先走了?
她不该离开的。
春好眼睛发酸,本来还算欣喜的见面,又被自己搞成了这样。
她背着单肩包默默走出场内,在外面的签到厅静站了会儿。
墙上依旧是那副八达岭长城,之前钟楹告诉她,秦爷爷家里也有一副,是三峡。
春好站在画下,情绪翻涌而上。
不明白,他们有那么多灿烂的从前,为什么偏偏又有一个无比壮烈的分别。
她觉得秦在水离开也情有可原。
他早该放弃她的。
签到厅的阳光是金色的,罩在她身上,她也是金色的了。
知道他好好的就够了呀。她还在奢望什么呢。
她深吸口气,准备收拾好情绪继续去工作。
大厅空旷。
身后忽而出现斜长的身影。
那身影刻在白皙的地砖上,清澈、闪烁,像很久远的一幕。
秦在水停在她身后,看见她孤零零的背影。
又看见她披在背后的发丝,绸缎似的,终于也不再是水母一样的可爱的短发了。
“好好。”
春好一惊,这声仿佛从天边传来。
她登
时回头。
秦在水西装敞开,他插兜站在她身后,面容也在夕阳里,料峭俊朗。
他声音轻缓,却又磁沉。
“我还以为你走了。”
秦在水目光如水,他笑着说。
第50章 春水能在北京遇见你,我很开心……
[很多故事的续集,都是从夜晚的未接电话开始。]-
“我还以为你走了。”
秦在水说着,松缓几分,目光也终于完整看向她。
春好愣愣地,看他脸庞逐渐清晰,她眼角还清滢着,被她僵硬地拿手背一把抹掉。
夕阳最后的余晖铺在他们脚底,他们站在八达岭长城的画下,古朴而金灿。
毫无阻隔的对视,他从前的清朗内敛下去,眉宇更加沉稳,没有笑容的时候,还有丝凛然和压迫。
“没有……”
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头,“我就去和同事们说了会儿话。”
秦在水点头,拔腿向她走来,“已经工作了?在实习?”
“嗯。”春好点头。
“在做什么?”他问。
春好却心空,她说不出话。
她其实对职业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她从小会锄田、会割草,后来大一点,在大市场里也愿意搬货、送货,本质都是劳动,而劳动光荣。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念了大学,同学们都在投行、券商……最不济都在事务所。
难道要她告诉他,他花费最多心思最多代价的小孩,在做销售吗?
春好自己都为他感到不值。
他要是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会诧异吗?还是失望?或许他面上不显,但心里大概也是觉得可惜的。
签到厅里保洁阿姨已经开始做卫生了。
秦在水瞧眼时间,“出去说吧,边走边聊。”
他带她出了礼堂,顺着路在校园里散步。
身边有骑车的学生路过,刮起几缕傍晚的风,这一幕有些眼熟,像从前两人也这样走过。
春好别了别发丝,怕风把头发吹到他肩膀上。
两人走过断断续续的树荫。
秦在水:“那我不问职位,只问哪家公司,这总能说?”
他这架势,仿佛一定要问出什么似的。
“在万合?”
他随口问着,毕竟刚瞧见她时,她就在和徐总说话。
“……嗯,在万合,做市场分析。”
春好微抖着,撒了谎。
怕他看出来,她盯着前面的路,也不抬头。
“万合不错的。”秦在水认可道,“记不记得15年的冬天,你回西村签字,饭桌上你左手边第三个,是徐总的父亲。他父亲是监管局的。”
提到“西村”,春好恍惚一瞬,仿佛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看眼北京的夕阳,摇头:“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天他坐在哪,以及他说话的样子,笑的样子。
秦在水看向前方:“万合规模大,你要是在那工作,出路很多,晋升机会也多。不用担心业务倒闭,无论如何,他背后有明坤。你也是。”
他声音很轻,本意是想她不要担忧未来。怎么样都有他在身后的。
可说出来,似乎又有另一番味道。
秦在水一时静默。
但她现在确实是很漂亮,脸蛋上肉变少了,学生气也褪去,头发没烫没染,是很原始的、生命的气息。
“嗯……”
春好听着,一边鼻酸,一边又忍不住心动。
两人走着,快到湖边。
塔影倒映在水面,是虚幻的。
周遭安静了,竹影窸窣,橘色的夕阳斜洒,金光粼粼。
“不过,”
秦在水停住脚步。
春好往前走出两步,意识到他站在原地,也收住步子回看向他。
“好好,你长大了。”
秦在水说。
风儿掠过,他声音是带笑的。
“有、有吗。”
春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弄害羞了。
“有。”
秦在水本想再夸一句“很漂亮”,但仔细思索觉得不妥当,她再漂亮都不该他这个资助人来夸。再者,她小时候机灵可爱,长大了漂亮本就是事实,也不用他来赘述一句。
春好却差点掉下泪来,仿佛两人不是走在北大,而是走在武汉,走在华师一,或者走在西达,是那种可以一辈子走下去的感觉。
可惜,这已经2018年了。
秦在水重新迈出步子,和她并排。
这次却是往回走。
春好终于主动开口:“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四月初。才回来。”
春好点头,低声:“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不会。”
秦在水语气轻而笃定。
春好一笑,眼前却模糊。
她手掐着单肩包的袋子,掐得死紧。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面对他的时候,总是局促。
“你呢,在北师大念书?”他看向她,又问。
“对。暑假过完就大四了。”春好说完,惊讶看回他,“你知道?”
秦在水一句话揭过:“你成绩好,考上北师又不是什么怪事。”
远处,有车开过来。
熟悉的黑色轿车,是她上次在南长街看见的那一辆。
果然是他。
春好知道他要走了,她往后退一步,不知道该说什么道别。
她要找他要电话吗?自他出国,他的电话也无人接听。他们的资助关系应该结束了才对,再要电话,反而显得不纯粹。她也怕给他带去多余的麻烦。
助理下车给他拉车门。
秦在水没动,他再次转向她。
“你去哪里,我带你过去。”他说。
春好摇头,没敢说晚上有应酬饭局,继续扯谎:“不用,我还要和我同事一起去聚餐呢。”
秦在水便没坚持,正想上车,他又想起,“我电话号码换了。”
他说,“我给你留一个?”
春好懵懵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
可他眉清目净,好似回到高中,他也是这样主动,说可以给她留电话,要她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找他。
“……好呀!”
春好反应过来,胸腔隐隐激动,她从包里翻出本子和笔,翻到新的一页递给他。
他们像一对从过去跳到现代社会的人,现在通信发达,手机通讯录添加就行,她却和从前一样递给他纸笔。
秦在水接过。
“你身体呢?”春好没忍住问,“你身体好了吗?”
可他低头写字,没有回答。
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方便说。
写完,他把本子递还给。
一串清晰饱满的数字,以及“秦在水”三字的小楷落款。
以前在基层,他怕小孩子和村民看不懂他写的行草,总是写不带连笔的字。国外待了三年,现在又回北京,习惯竟也没变。
春好认真接过,眼巴巴看上面熟悉的字迹,没忍住,晶莹一笑。
抬头,秦在水目光也是深黑的,里面含了很多东西。
他说:“好好,能在北京遇见你,我很开心。”
春好心脏都要化成水了,抱着本子:“秦在水,我……我也很开心的!”
她在北京没有认识的人,只有他了。
“你电话没换吧?”他又问。
“没换。”
秦在水点头:“我后面还有事,我们改天再联系。”
“嗯!”
春好就这样站在夕阳里看着他。
秦在水回头看她一眼,嘴唇无声勾一下,走了。
他说着,坐进车里,黑色轿车逐渐变小,在道路尽头变成黑色的小点,看不见了-
春好在原地站了会儿,西边太阳一点没有了。
她背对着深红的霞光走到北大东门,厉甄的车停在侧门停车场。
她找到厉甄的车,拉开上去。
厉甄正在打电话,声音轻柔:“哎呀,你就帮帮我,这个客户谈好了,夏天陪你……”
春好听见这一句,顿感不妙,她好像听到领导的秘密了。
她一手拉着门,不知该不该坐进去,但关上门似乎又太欲盖弥彰。
厉甄看她一眼,并不在意,“坐进来吧。”而后简短结束了电话。
春好坐上车。
其实她入职后,也听过一些传闻,说厉甄有后台,不然不会这么快从一个酒水公司调到北京做副总。
司机开车驶出北大。
一路安静,厉甄没问她和秦在水的事。春好也没说话。
半路,厉甄忽然问:“你还在跟万合的合同?”
春好:“嗯。”
“加油。”
厉甄说了这么一句,有些意味不明。
春好没听懂里面的含义:“您是有什么指示吗?”
“没有什么指示。你尽力就好。这回确实情况特殊。”厉甄说,“要是我手下有人行贿,自然和那人有关的所有业务都会换新。”
春好点点头:“是,您放心,我会尽力的。”
厉甄看着她,轻轻一笑。
这姑娘确实不一样,要是别人遇着事儿,都是抱怨“怎么办”“不知道”,她心态倒挺稳定。她就没见她抱怨过。
春好想了想,低低询问:“厉总,您以后喊我去饭局,可以悄悄和我说吗?”
厉甄:“怕同事背后说你?”
春好抿唇:“我总要和同事们继续相处的。”
其实这些饭局她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只是厉甄用她用惯了,她见的都是厉甄的客户,签再多的金额,她也分不到一丝一毫。
既然她拿不到好处,为什么还要让同事误会,搞得她像整个销售组的公敌一样。
厉甄:“行。下次微信通知你。”
她又说:“但小好,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很难走远的。”
“但这不一样。”春好分得很清楚,“和同事关系我想弄好,工作我也想搞好。”
厉甄一笑,不说话了。
饭局在门头沟京郊的一个庭院里。
客户是厉甄刚接触的,吃完饭还嚎着要唱歌,很能折腾,一直弄到很晚。
凌晨结束的时候,厉甄醉得不行,但还是笑着把人送上车。
客户车开走,春好也有些坚持不住,回卫生间洗了把脸才出来。
刚一出来,却见厉甄脸上的醉态没有了,从容地站在门口抽细烟。
司机把车开过来,厉甄先送她回学校。
春好爬上车:“厉总,您没醉?”
“没。”厉甄说,“就你实诚。装醉不会吗?”
春好倒没醉,只是今晚都喝的白酒,太难喝了。
重新坐上车,春好降下车窗。
她掏出手机查看消息,一般饭局中间,她都会将手机静音。
划开屏幕,她看见一个未接来电,八点半的时候。
陌生的数字,但又有些熟悉,好像是秦在水下午刚写给她的那个。
他说记得她的电话,没想到这么快就打了过来。
春好脑子宕机几秒,下意识回拨过去。
但嘟嘟声想起,她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凌晨十二点半了,她现在打过去,那不撒的慌都穿帮了吗。
她赶紧挂掉。
晚风吹进来,京郊没有什么灯光,只有路灯安静划过,远处楼房稀松。
厉甄瞧见她这边的动静,问:“秦在水的电话?”
春好:“嗯……”
厉甄觉得匪夷所思,她难以想象秦在水这样的人会夜晚给小姑娘打电话。
她没忍住:“你和他真没发生过关系?”
春好一激灵,明明没醉的,但莫名酒都吓醒了。
“关、关系?”她差点没控制住表情,她好像懂她所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但又不太确定。
“……资助关系,算吗?”春好吐出一句。
厉甄沉思下去。
她默了许久,“现在秦在水回来了,你其实可以把自己的求职困难告诉他。明坤现在内斗也严重,秦在水要是知道是朱煊不让你找工作,他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春好“嗯”一声,却没说话了-
司机开了近一个小时,厉甄把她送到校门口。
春好酒也消化了,不再难受,她吹着风走到宿舍楼下。
夏初的风到后半夜,竟还有点凉。
春好反复确认自己身上的酒味闻不见了,不会打扰室友,她才上楼进宿舍。
这个点,舍友都睡了。
她放轻脚步,摸黑进去开台灯,但还是有睡眠浅的室友被关门声吵醒。
春好轻声说了抱歉。
舍友不满地翻了个身。
春好关了台灯,独自走去阳台,准备等室友重新入眠再回去收拾。
她望着对面宿舍楼上的月亮。
算了算时间,还有不到一个月期末考。
她倒不担心考试,她虽然工作忙,但成绩一直不差。倒是租房得赶紧开始找了,还得看房、搬家。
春好手肘撑着台子,垂下头疲惫地吐出口气。
她不知道其他人的二十一岁是什么样的,但她现在的每一天几乎都要用光全部力气。
忽地,兜里手机震动,这个点竟然还有电话进来。
本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客户。
结果定睛一看,是秦在水的新号码。
春好血液凝固。
她要接吗,接了不就证明自己没睡觉?她的谎言也要穿帮。她都忘记下午秦在水说送她,她找的是什么借口了,是和室友去吃饭还是和同事去玩?
但她又想听他声音。
春好心怦怦跳着,还是接了。
她轻轻地:“……喂?”
秦在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毕竟她刚才十二点半都能给自己打回来。
没想到她真接了,他抬手看眼时间,这次是凌晨一点半。
秦在水眯眼:“春好?”
他声音很低,带着点抓包的意味。
“嗯?”春好只当没听见他声音里的探究,“……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想试试打不打得通。”他说,“八点半给你打的,问你回学校没有。”
春好回答了第一句:“当然打得通,我又没换电话。”
秦在水:“一点半了,还不睡觉?”
“我睡了呀。”春好脑子转得飞快,“半夜起来上厕所。”
秦在水显然不太信:“一小时里起两次?你前一个小时才给我回了电话。”
“……”春好语塞,“一个小时前是喝水,现在是上厕所。”
喝了才能上,很合理吧?
秦在水没说话,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春好赶紧反问:“你呢,你怎么也没睡?”
“刚开完会。”他说。
“加班到这么晚?”春好惊讶。她以为他扶贫工作结束了,应当不用再这样辛苦。
“嗯,跨国会,国外的事还在交接。”秦在水说完,确认似的多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学校里?”
“在呀。”
春好觉得他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她当然在学校,就是刚到而已。
秦在水这才放心。
他说:“我给你微信发了好友申请,你一直没通过,我以为你电话换了。”
春好眼睛一亮,声音欢快:“你早说呀,我没看微信呢,我现在就给你通过!”
春好拿下手机,点开微信,同意了那个小红点。
他的添加申请也尤其板正,只有五个字,我是秦在水。
“我通过啦!”春好声音重新贴上来。
“好。”
秦在水听见她熟悉的语气,她总是这样自洽。他嘴角微牵。
“没事了。早点休息。”他说。
“噢,好……”春好轻声答,“那我挂了。”
“晚安。”
春好拿下手机,通话还在计时。
他没有挂断,应该是想等她先挂。
春好有些舍不得,却还是摁了红色按键。
屏幕变亮,变成桌面的页面。
春好就这么看着手机,没触摸屏幕,页面便又暗下去,熄灭了。
黑色屏幕倒映出自己的脸,也是昏暗的。
春好收了手机,她在外面耽误了这么会儿,室友应该也重新入眠了。
厉甄那句建议又盘旋在脑海,要她和秦在水说自己的求职困境。
但春好设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自己难以开口。
而且厉甄都说了,明坤现在内斗严重,秦在水刚回国,半夜都在开会,估计忙得很。
但她又想起他傍晚那句——好好,能在北京遇见你,我很开心。
春好笑一笑,又有些心酸。
她也开心,很开心很开心。
从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开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