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相望而无言的夜晚,都是我们彼此的墓志铭。]-
洗手间在宴会厅外的一个厢房里。
春好在里面囫囵打湿了下手。
她复盘地想,她是不是不该溜,搞得自己做贼一样。反正他们又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谁。
她汲取着经验,下次再这样,不能溜。
回到宴会厅,秦在水竟还站她椅背后。
估计是因为他在,周围陆续有人来敬酒;他也拿了酒杯,手臂微搭在她椅背上,闲散随意。
另一头,朱煊见这边热闹,也过来了,带着两个女伴招摇过市;还有几个颇有眼力见的明星小生,挤不进里圈,便去搭讪边上的钟楹。钟楹喜欢帅哥美女,她举起手机自拍合照。
春好头皮微麻,人太多了,她放低存在感地走近。
“这几年票房都不错,连年在涨,秦总不如也下场试试?明坤这么雄厚的资本,只做联合投资,太屈尊了。”
“连朱总都弄了个模特公司试水呢。”有人说。
“哦,是么?”秦在水眼锋扫向朱煊。
朱煊一怔,他虚虚笑着,摆了摆手。
另一人也说:“秦总您要入场,现在是最好的时候,还能给明坤打打广告呢。”
“明坤自己的地盘都没玩明白呢,你们文化人的地儿我就不争了。”秦在水一句话揭了过去。
“是,是。”周围笑声一片。
只有秦在水没有笑,他余光看见春好,搭在她椅背上的手拿开了,还顺带给她拉了下座位。
春好短发齐脖,整个肩颈都露出来,没有任何遮挡。她走过去,见他站着,也不好意思自己坐。
秦
在水瞧眼她纤瘦的肩头,上面有骨峰轻轻凸起。
“不冷?”他低声。
“不冷。”她抓抓手臂,刚出去一会儿就被蚊子咬了。
反倒是他,衬衫马甲领带西服,谁大夏天穿这么多?
“你不热?”她好奇。
秦在水被问住,隔一会儿才说:“不热。”
“今儿这裙子很好看。”他淡笑,不吝夸奖。
“真的?”春好抬头,眼睛都是亮的,她踮踮脚,短发微扬。
秦在水指了座位,“坐吧。”
“噢!”她被夸了后就很乖,立马坐下了,脊背挺得直直的。
“好好,看镜头!”钟楹见她回来,立刻将她一揽,举起手机合照,冲边上那些混脸熟的小明星们,“一起一起?”
大家应邀围过来,放低身体露出头,挤在她俩后面。
秦在水往外挪了点,给他们腾地儿。
春好被勾住脖子,余光里男人的衣角消失了,她下意识寻找。
“哎呀,好好你别乱晃!”钟楹叫。
春好应一声,转回去,但还是没忍住,侧头飞快看了眼秦在水;她眼睛盈了光,对上人群外他清黑的视线。
秦在水觉得,此刻的她,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和青春亮丽。
于是,他嘴角微牵,冲她点了点头。
春好心尖倏地泛软,又有股难以言说的酸胀和感动。
可惜这对视一瞬而过,钟栎走到秦在水身边:“哟,看人拍照呢。”
“嗯。”他收回目光,两人一块往边上走了走。
他问:“朱煊什么时候弄了个模特公司?”
“就他那两个两个一换的速度,自给自足才够吧?”钟栎不以为意,“模特公司而已,成不了气候。”
秦在水:“回头查查他这个模特公司的资金走向。”
钟栎:“行。”
之前西南产业园还在立项的时候,秦在水就怀疑朱煊贪没明坤内部的项目资金,甚至挪用财政部的扶贫拨款;可他做得很隐蔽,他查了他名下好几个公司,都只是普通的财务问题,和贪污挂不上边儿。
他追不到那些钱去哪了,或者说,被洗去哪了。
“会不会我们弄错了?”钟栎忽然说,“一直这样僵着不是办法,大家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大了朱姨不高兴,你爸和你大哥估计也有意见。”
秦在水却说:“我不会在这种事上看走眼。”
钟栎笑了,捧哏似的比了个大拇指:“那是!秦教授嘛!”
“……”
秦在水懒得搭理,他目光再次转向春好。
姑娘们还在拍照聊天,叽叽喳喳的。她被围在中间,笑容青涩。
有人惊讶:“好好你胳膊还有肌肉啊,你怎么练的?”
春好举起来握拳展示了下,纤细有力:“多干活,自然就有了。”
“哇塞,厉害!”
好像不论熟不熟悉,在她身边的人都会自动喊她“好好”。
钟楹也摸摸她纤细的胳膊,“好好,你去当模特吧,肯定能上头版。”
她随手指了指不远处,“她们俩都是模特。”
春好看向那边,却看见是朱煊的两个女朋友。
她吓得立刻摇头,一板一眼:“不行,我还要念书的。”
旁边刚好有做模特行业的人,上去给她递名片:“不耽误读书,先来面试看看。”
春好摆手:“真不行。”
周围却起哄:“先试试嘛!”
秦在水听见,不高不低喊她一声:“春好。”
“噢!”她飞快应答,从人群里脱离出来,“来了。”
小腿擦过椅边,她差点绊了道,踉跄一下站稳,小跑向他。
大家看见秦在水,都知道这号人物,不再硬劝了。
春好到他面前站定,跟汇报作业似的:“那个,我刚刚拒绝她们了。”
“拒绝什么?”秦在水逗她。
“模特啊。”她歪歪脑袋,以为他是听见这个才给自己解围的,“她们要我去当模特。我不想。”
“嗯。”他随手从一旁的点心架子上挑了个杏仁布丁给她,“甭听别人瞎侃。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我知道。”她顺其自然接过,里面奶白色的布丁跟果冻一样,杏仁点缀其上,嫩生生的。
好一会儿,春好反应过来:“……给我的?”
秦在水又拿了勺子递给她,跟给小孩儿撒糖似的:“这儿厨师甜点做得都不错。”
“你吃过?”她好奇,感觉他不像是会经常吃零食的人。
“小时候吃过。”他说,“从前家里长辈爱吃,请过这里的老师傅上门做客。”
春好极少听见他说起他自己的事,耳朵都竖起来了,但他没再透露其他。
“我小时候吃过最好吃的就是豆腐,我妈妈自己磨的。”她低头瞧手里的小碟子,忽而觉得这布丁的颜色也挺像豆腐的,“不是那种普通的卤水豆腐。你应该没吃过,只有西达县那一块儿才有。”
秦在水却说:“吃过一次。”
他说,“很久以前了。”
“是吗?”
春好抬头,却见他目光停在某处,眼底安静而虚无。这神情只停留了一秒,快到她以为他是在出神。
秦在水回头,淡笑:“不相信?”
“我当然信你。”春好脱口而出,说完才发觉自己话里的急切,“我是说……”
她想找补,可说什么都越描越黑,她只好舀一勺手里的杏仁布丁,心跳咚咚,生怕暴露。
还好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秦总。”
秦在水转身去看。
春好缓口气,换只手拿碟子,擦了擦手心的汗。
她伸出头,没想到是辜小玥的助理。刚刚带她和钟楹去挑裙子的那个。
助理恭恭敬敬朝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秦在水神色微收。
那助理又往前几步,走到春好面前:“春小姐,一会儿请把礼服换下再走。我们需要回收确认。”
春好不知道自己脸色有没有垮一下,“……好。”
助理走后,秦在水才又抄兜回到她跟前交代,“你跟着钟楹再玩会儿,别乱跑,一会儿就回去了。”
“嗯……”她后知后觉点点头。
秦在水没再多言,转身走了-
春好回到自己餐位上,但位子上已经坐了其他人,看打扮,应该是也是某位家世显赫的二代。
钟楹正和她唠八卦,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见她回来,钟楹微愣,随手指了另一边的位子:“好好你先坐那边。等我们讲完。”话落,又扎回人堆里,“我跟你们说……”
春好顿了几秒,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立场,她捧着布丁走去最边上坐下。
刚刚围在她身边建议她去当模特的人也不见了,消失在一个个人脉围城里。
宴会厅的音乐还在继续。
大人物各自寒暄,小人物四处混脸熟,剩余年轻一辈的二代们聚在这条长桌上。
春好安静吃着面前的杏仁布丁。明明味道很好,她却食不知味。
餐桌上爆发出笑声,有人在笑话辜小裕:“裕总,到底行不行啊,上次开业没几天就被秦在水一锅端,怎么,派出所的工作餐吃想着了?”
“你大爷!”辜小裕把对方一脚踹开。
“你那场子都开到明坤地产边上了,太岁头上动土,秦在水不端你端谁?”
一片大笑。
辜小裕气得哼一声,开了香槟恶劣摇晃,往周围激洒。
大家笑着躲避,却没一人反感拒绝。水晶灯下泡沫纷飞,男男女女没有烦恼、醉生梦死,身上昂贵的布料沾损了也毫不介意。
辜小裕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余光看见最边上的春好,“哟,还漏了一个。”
“怎么能把二哥的人给忘了呢。”
春好反应过来的时候,发梢胸口已经湿凉掉
了。
她完全无法适应这种浮浪的消遣,下意识就想把跟前的酒杯给掷过去。
她身体也是这么反应的,蹭一下站起,椅子猛烈擦过地面。但手握上高脚杯的那一瞬,人又陡然清醒。
她是准备砸场子吗?
砸完场子然后呢?让秦在水收拾残局么?
辜小裕见状,微放下手里的香槟,“怎么着了这是?”他冷笑半声,料定她不敢砸。大家衣服都湿了点儿,就你玩不起?
这一桌人也陆续看向她,钟楹也在其中,她探出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时剑拔弩张。
春好站在餐桌最后沿,手里还捏着将掷未掷的酒杯,她脸色紧绷,心里却只有屈辱和无力。
她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深刻知道,这里的人她都惹不起。
春好终究没把杯子掷出去,而是深吸口气,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光。
她咽得飞快,白葡萄酒滚入喉中,没有醇香,只有发绞一样的酸苦。
“呯”的一声,她把杯子轻轻搁回餐桌,目光从辜小裕前面滑走了。
辜小裕微愣,忽而觉得她这眼神很熟悉。
是了,之前秦在水带人来清他场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凛冽、坚硬。
春好起身出去了。
身后有人问:“这不是小玥姐的裙子吗?”
“衣服都不是自己的摆什么脸色。”
“好了好了,继续玩继续玩。”
小插曲就这样消停了。
春好阖上宴会厅的侧门。
外面暑气消退不少,喧嚣都隔绝在耳后。
园子里黑绿一片,地灯不算亮,隔一截有一个,只恰到好处照亮一隅,倒是廊上的红灯笼喜庆低调,不动声色彰显着这里的尊贵。
春好靠在廊下的灰色墙壁上,手还在微微颤抖。
她差点又惹麻烦了。
春好摸一下自己胸口,湿哒哒的,头发也湿了一块,黏在一起;她脸开始发热,估计是酒精上脸的缘故。
她内心想走,却又不知走去哪,秦在水交代她在这里等他的。
她其实很想进入他的圈子,想常常见到他、听到他。这是她仅存的一点私心。
可……
可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她想起从前,有人惹她她拼了命也要还回去;可越长大,越来到更大的城市,她却越无法再这样“拼命”。
正如前几天开会的秦在水,他都没走出会议室,股东们就已经开始滔滔不绝抨击他。而他也只能当没听见,隐忍离开。
春好茫然而心痛,她站直身往换衣服的地方走,准备把自己原本的衣服换回来。
可刚绕过宴会厅来到后面,就看见一些领导模样的人正走出来。
游廊也就一米宽,她连续避开好几人。因为胸口湿的,她不得不伸手遮挡。
辜小玥也在其中,她扫了眼春好,目光在她胸口停了停,跟打量一个物件,两人擦肩而过。
助理:“玥总,礼裙要追究赔偿吗?”
辜小玥:“她赔得起?回头找秦在水要。”
“是。”
春好攥着拳头,脸时红时白,她加快步伐逆着人流往前走。
走了一段,没人了,再抬头,却瞧见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秦在水从茶室出来,正和钟栎说话,两人身影被灯光拉得直直的。
“她愿意合作,我拒绝做什么?”他说,“到时候一切照旧,也不损伤两家交情。”
钟栎点头:“对了,今天的表决会,明坤扶贫搬迁试点的地方定了?”
“嗯。”
“定的哪里?”
秦在水:“西达县,西村。”
钟栎脸色顷刻变了:“西村?你疯了?”
“你忘了你两年前被举报的事了,还往刀口上撞?”
春好正想过去,但听见这一句,她脚步一僵。
“你之前为了把春好带出来,硬是资助了一整个村的小孩出去念书。这些钱花出去,股东会那些人怎么说你的你忘了?这都不讲了。就说春好她爸,人家感激过你吗?”钟栎冷笑,“人家精明得很,拉着所有村民上县政府举报,说你违规操作,说你让家庭异地分离,说你把村里年轻劳动力全部拐走。还有基金会补贴,永远有嫌钱拿得少的人信-访举报你。”
钟栎头疼至极,“你有个范凤飞吸血还不够?现在又多一个春好。”
秦在水安静片刻,凉淡开口:“钟栎,今天这话我就当你是最后一次发牢骚。明白吗?”
“……”钟栎心头一惊,暗道自己话说过分了,“我……”
“明白吗?”秦在水只是打断他。
“明白明白。”钟栎冷汗都下来了。
他充分理解秦在水话里的“最后一次发牢骚”是什么意思,他要是再嘴上不把门,估计以后就不用跟着他做事了。
他赶紧缓和气氛:“这不一时激动了。呸呸呸,下次再不提了。”
秦在水这才转回头,看回庭院里的夜景。
钟栎叹气:“可是在水,西村太落后了。民风还那么刁,你在他们那留的印象本就不好,现在又要他们搬迁,他们怎么可能配合?你不如选个简单的地方。以后接手集团也好,进中央也好,你试点哪里不是履历?你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秦在水却摇头:“选个简单的地方,那还叫什么试点?能试出个什么名堂来?”
钟栎:“那你后几年有得忙。”
秦在水看着庭院里的银杏树。
“忙几年是死不了人的。”他安静地说。
钟栎语塞,说不出话了。
他和秦在水二十几年的交情了,深知他这人的格局和魄力,认定的事向来坚定不移。
但他一直不懂他走这条路到底图什么;或者说,他之前刚开始下基层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那是秦在水的逆鳞,秦老爷子亲自出面封的消息,圈里从上到下没人敢提。
两人没再交谈,离开茶室往前面宴会厅去了。
宴会厅喧嚣依旧。
一些社会人士已经离场了,这头只剩辜小裕这拨人东倒西歪,还嚷着要换地盘通宵。
秦在水目光梭巡一圈,没瞧见春好。
倒是瞧见餐桌末尾吃剩的杏仁布丁。
钟栎把人堆里的钟楹扒拉出来:“钟楹,春好呢?”
“好好?不知道啊,散心去了吧?”钟楹酒气熏天,看见她哥和秦在水,“哎呀,你告诉二哥,这园子安全得很,还能给他把人弄丢了不成?”
钟栎脸都是黑的,骂骂咧咧拽起她往外走:“你给我起来回家!我是管不住你了,回头让你爸妈自己管吧!”
秦在水看眼混乱的餐桌,起泡酒的酒瓶空了十几个,酒香四溢,香槟泡沫的痕迹分外明显。
他眯道眼,下意识拿出手机,却又想起这姑娘还没电话呢。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吩咐了几个侍应生去园子里找人,他自己也折返出去,重新绕着走一圈。
园子里树多假山多,为了营造氛围,灯光并不明亮。
秦在水走上游廊,月光洒在青黛色的地砖上,保洁人员刚刚清理过,上面水渍都未蒸发。
夜晚的中式院落,清宵人更静,四周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走回方才的茶室,一程走完,还是没瞧见人。
秦在水蹙眉,准备去门口问问保安有没有看见人出去。
刚转身,他听见后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园子里的保洁阿姨:“小姑娘哟,你吓死我了,怎么在工具间坐着啊——诶,我放个拖把。”
“别在这坐着了,又没有灯,一会儿当心磕了碰了。”
秦在水停住步子,回头望一眼,看见茶室边上有一个很窄的隔间,黑乎乎的,只有月光洒上一隅。
保洁阿姨放好拖把出来,看见他,有些意外,喊了声:“秦先生好。”
秦在水点了下头,等保洁走远,他才往工具间走去。
起初看不清,等走近,他才瞧清里头的人。
春好还穿着裙子,她脸蛋泛着酒醉般的绯红,眼神却失焦,纤细的胳膊就这么抱
着腿坐在工具间角落里。
“春好?”
秦在水不理解她怎么窝在这儿。
他提步进来,“坐这儿干什么。”
春好脑袋动了下,抬头看向他。
男人背对着月光,语气也并不温和,甚至有些冷硬,估计是担心她四处乱跑。
春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她想起刚刚偷听到的对话,想起他毁约的拉钩上吊……想起那些久违的愧对、胆怯,所有的心动和心痛都在这一刻翻涌而上。
她眼睛一酸,忽而就闪起碎光,和春天的一汪水一样;明明还是那个浑身有劲儿的女孩子,可此刻凝结在黑暗里,她有一种近乎破碎的柔美。
她吸吸鼻子。
秦在水声音一下止息,他怔愣半刻:“怎么哭了?”
第32章 春落唯有心跳震耳欲聋
[我吹灭灯笼,愿和你常相见。不用舟车劳顿,也不用风雨无阻,我是,你也是。]-
“怎么哭了?”
月色粼粼,照在他脚下,像撒了层盐粒。
这盐粒眨在她眼底。
“……我没哭。”
春好抬手抹掉眼泪鼻涕。
她后脑勺靠上墙壁,就这么仰头看着他,光线落在她半张脸上,眼睛水洗过似的。她鼻尖通红,脸颊也醉红。
秦在水身形安静,似乎在想对策。
他没处理过这种事,走近一步,发现自己影子完全罩住她时,又觉得不太妥当。
他隔几秒,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可春好只是摇头,她瞧着他在黑暗里的样子,痴痴一笑:“没什么事呀。我真没哭……我怎么会哭呢,你看错了。”
秦在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春好挠挠脸,一副喝了不少的样子,她手从膝盖上落下来,摸索着嘟囔:“我衣服呢?我衣服里还有我写的东西呢。”
秦在水四处瞧一眼,哪有她衣服。
他没再干站着,手从兜里拿出来,上前扶人:“先起来。别在这儿坐着了。”
她“唔”一声,点点头,“好。”
对他的命令十分顺从。
秦在水攥住她胳膊,想把人拉起来,却发现她纸片似的完全使不上劲;他没办法,只得一边一个咯吱窝,跟抱小孩儿一样两手把人架了起来。
“不行,好痒,你别咯我痒……”她挣扎,手推他胸膛。
秦在水下颌绷着:“你先站稳。”
她脚站住了,身体直起来的时候又被裙子一扯,她拍打他:“你怎么踩我裙子。”
秦在水:“我没踩你裙子。”
“你踩了。”
“我没踩。”他头疼至极,低头看一眼,她光脚踩在自己裙边上,“你把你右脚抬起来。”
“噢……”
好在她是听指令的。
她脚拿开,秦在水腾出手把她裙子拢了拢,她这才站直。
但只站了两秒就又开始摇摇晃晃,她往后靠上墙壁,甩甩脑袋,好似清醒了些。
“还有鞋子。”她说。
秦在水顺着她视线去看,角落两只蹬开的尖头鞋,他走过去挨个捡起。
再次走近,他闻见她身上的酒味:“一身酒气。”
“……有吗?”春好看他蹙眉,估计他不喜自己沾染酒味,便抬手闻闻胳膊,又低头嗅嗅胸口,“没有,是衣服。衣服是湿的,被酒打湿了。”
秦在水目光下移,却看见她胸前大片肌肤,打湿的布料缩水了,服帖地黏在她胸乳上,勾勒出少女还未长成的细白浅丘,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
秦在水身体蓦地僵了下,嘴唇抿起。
“能走吗?”他往上看回她小脸。
“能。”她小声点头。
“把鞋子穿上。”他弯腰把手里拎着的鞋子放到她脚边。
春好睫毛微动。
这话她太熟悉了,十三岁的夏天,烈日炎炎,他看见衣衫褴褛的自己,也是这样弯腰把鞋子递到她面前。
春好眼睛再次一酸。
“鞋子穿好去换衣服,我送你回……”
秦在水直起身,话还未说完,她头已失重地往前一磕。
额头正好砸上他胸膛。
秦在水话语止住。
他身形晃了下,站稳低头。
春好眼睛半阖,短发脸蛋都挤在他胸前。他张张口,手下意识抬起,却又不知该去搀她哪儿。
空气如月光一样朦胧。
她手还住他腰,就这么轻轻倚抱住他。
女孩的鼻息扑在他胸口,很软。
春好睫毛颤动,声音也在抖:“秦在水……”
“嗯?”
她喃喃:“……对不起。”
秦在水眸子敛了敛。
他碰了碰她肩头,不知该不该推开她,但看她几分凌乱的小脑袋瓜,还是迁就着没有动,任她依靠。
“惹祸了?”他轻问。
春好点点头。
“学校里的?还是这边的?”
她不说话。
秦在水知道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是有时候性子直,带点匪气,但也不算什么坏毛病。
他声音沉缓,难得说了一大段话:“以前你和人扳手腕的时候我就说过,不要逞强,也不要斗狠,事情解决方法有很多。你不挺机灵么,脑子拿来干嘛了?”
春好带着鼻音,“我早不和人逞强了。”
她吸吸鼻子,想起刚刚被辜小裕喷了一身香槟,跺一下脚:“我要真逞强我早打他了!”
她憋屈、滞闷,赌气地拍打他胸膛,脸蛋也在他胸口来回钻蹭。
秦在水拧眉,身体僵直。
昏暗的工具间,他抬头望眼外面幽深的夜空,竟有丝口干舌燥。
他沉沉吐出口气。
他是彻底没脾气了,听不明白她在叽叽咕咕说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要打谁,今天不是她生日么?怎么忽然搞成这个样子?
他只能伸手固定一下她乱蹭的脑袋:“你别动,先告诉我你惹什么事儿了?我好给你解决。”
春好话语混乱无序:“不是……不是这个。”
秦在水无言。
她又说:“我连累你了。”
“连累我?”秦在水哭笑不得,“春好,这世上能连累我的人还真没有。”
他觉得她应该是听说了什么,或者被什么刺激到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和她讲,
“好好,我是你资助人,但你不要把这事儿看得很重。一辈子是很长的,知道吗?”
他头一次和其他人一样喊她好好,却是在这种时刻。
春好内心酸楚,不知点头摇头。
她其实没有醉到意识不清的程度,但只能在这个时刻,说出那句没头没尾的对不起。
——很多事,都对不起。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更好的-
春好不知在他身上靠了多久。
她昏昏沉沉,终于在他声音里平复下去;她听见他胸膛下的心跳,在心里描摹他的骨骼,告诉自己再过两秒就起身,再过两秒就起身。
可两秒又两秒,她贪恋这份温情,舍不得离开。
秦在水也不催,只是时不时扶她一下,不让她跌倒。
最后脖子累了,春好抬起头。
秦在水面色如常,只喉结细微滚动了下,他看她睫毛还是湿的,一簇簇沾在一起:“好些了?”
春好跟孩子一样点点头,又
抹一下脸。
“鞋子穿好。”他下巴指指她脚下。
春好蹲下去穿鞋,他挪开步子给她腾空间,也没走远,怕她又栽下去了。
“我好了。”春好扶一下墙,站起身了。
“原来的衣服放哪儿在?”他问。
“休息室。”春好声音轻细,有种情绪发泄后的放空。
秦在水带她回休息室换衣服。
灯打开,她抱起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进了里间。
秦在水准备出去等,余光扫见茶几角落了个折叠的信纸,不像是屋子自带的。
他记得刚在工具间,她醉得不行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嘴。
秦在水捡起,准备一会儿问问她。
人终于站去廊上。
灯笼下,夏夜风吹来,秦在水被折腾得不轻,再次呼了口气。
他望着庭院,却又想起她破碎的目光,白皙的胸脯,以及低喃的“对不起”,仿佛她脑袋还抵在胸口,身体纤瘦,眼泪吧嗒吧嗒掉。
秦在水下颌绷住,他扯掉领带,缓解心中燥郁。
不远处,钟栎折返回来给妹妹拿衣服,正巧碰见他在出神:“还不走?前边儿客都散完了。”
他四处看看,“小春好人呢?”
“里头换衣服。”秦在水闻见酒气,“怎么你也一身酒味。”
“也?”钟栎说,“钟楹身上的。辜小裕那小子在场内开香槟,泡沫喷得到处都是。”
秦在水想起春好胸前大块湿淋淋的酒香,他微眯了下眼。
钟栎:“就他那德行,早晚出事。”
说完,他又道:“也不一定,万一后边儿你真和辜小玥结婚,他又多一免死金牌。”
秦在水幽幽瞥他一眼。
钟栎认错飞快,笑:“好好好,我闭嘴。”
休息室里,春好双颊还是热的,上脸的酒精一时消退不了,但思绪已清醒不少。
她都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抱着他又钻又蹭,估计真是情绪上头。
她太难受、太揪心了。即便两人从没有嫌隙,但他是秦在水啊,怎么样都不会把这种事说给她听的。可他越温和,她就越觉得自己不值得他这样爱护。
今天借着酒醉混乱地说出来,她终于轻松几分。
春好回想他低缓的嗓音,以及温热的胸膛。
要是能一直抱下去就好了,她耳朵发烫地想。
可惜不行。
她咬着唇换好衣服,手摸去兜里,她信纸没了。
她一激灵,浑身从上到下都翻了一遍,又拎起礼服抖落,还是没有。
她把尖头鞋放好,趿上自己的球鞋出去,推门,秦在水正站在门外。
一旁钟栎看见她,笑眯眯问:“小春好,可以帮我拿一下钟楹的衣服吗?”
“哦。”她心不在焉,进去把钟楹的衣服拿出来递给他。
钟栎拿到东西,回头冲秦在水示意,也离开了。
春好眼睛四处梭巡,她又进去仔细找了下休息室的犄角旮旯,再次出来,从东到西望一眼游廊。
秦在水:“找什么呢?”
“……我随便看看。”她手又伸进兜里摸摸,还是空空如也。
秦在水不作声,颇有看她能找出个花儿来的架势。
“酒醒了?”他忽而问。
春好抬头,眼神是酒醉后的懵懂,“应该醒了。”
“脸还是红的。”
“我知道,我喝酒容易上脸。”春好摸摸自己的脸颊。
秦在水听她这话,感觉她像是酒场常客一样:“你以前经常喝?”
“小时候偷喝过村伯伯的二锅头……”
但真的不好喝,她只是太饿了。
“……”
秦在水觉得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
“你的村伯伯不说你?”
春好一笑,脑袋瓜得意:“村伯伯才不说我呢。他只以为是自己喝没的。”
秦在水牵牵嘴角。
他说:“以后一个人在外边玩儿得注意了,酒精过敏,少喝酒。”
“我不过敏呀?就是上脸。”
“上脸不就是过敏?”他看过来。
“哦……”她这才点头。
秦在水交代完喝酒的事,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指尖捏着她的信纸。
他颇感兴趣:“这你的?”
春好睁大眼,一下扑过去想夺过来:“你怎么偷看我东西?”
秦在水眼疾手快收手,她扑了个空。
两人对视,他好笑:“怎么,里面东西见不得人?”
“当然不是!”春好紧张。
秦在水瞧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没逗她了,把信纸递还:“放心,没乱看你东西。”
春好低头观察折痕,确实没被人打开过。
她抬头,半信半疑看向他;而他目光也转过来,眼底清黑。
“现在可以说了?”秦在水弯腰往后坐到连廊的栏杆长椅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春好心一跳,把信纸重新塞回兜里。
秦在水下巴指指身侧,示意她:“坐。”
夏风吹过,她发梢轻轻摇晃。
春好犹豫片刻,坐去他旁边。
两人身体隔了十公分的距离。
庭院昏暗,灯笼红红。
她往后看一眼景色,北京的夏夜静谧、空旷,风声干燥,捎带白天的余热。
她想起两年前,她掰断了许驰的手,他也是这样坐在身边和自己讲话。而那也是初中三年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她视线下垂,瞧见自己还趿着球鞋。
春好弯腰去系鞋带。
“我知道我的合唱比赛你为什么没有来了。”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西村的人举报了你,对吗?”
秦在水眼睛看向她。
她仍在系鞋带,留给他一个纤细的、折叠的侧影。
他问:“你听谁说的?”
春好闷声:“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
她直起身来,即便脸上潮红未褪,她也强迫自己看着他。
“有这回事。”他说。
秦在水视线移开,估计是谈到工作,他面色安静了些。
“但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现在不好好的,说明举报并不成立。”
春好眉头拧着,不信这么轻松。
她忍不住:“可我两年都没有你的消息。”
“停职调查的时候,和职务有关的通讯我就收不到了。”
他的话合情合理,春好却怔忪。多么简单的理由啊,她却还在为他那晚的拉钩和合唱比赛的失约耿耿于怀。她明明没资格要求更多。
“是我爸领的头,对吗?”她低问。
秦在水没作声。
春好捱不住他的沉默,她着急,轻轻喊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只是觉得,现在不适合和你讲这些。”
“适合的。”
她坐直,清滢的眼睛巴巴望着他。
秦在水瞥她一眼,视线移开了。
不知是她刚刚抵在他胸口磨蹭的缘故,他竟也有些无法直视她的眼底。
但他没敷衍,抬头望望连廊上的灯笼:“其实山区很多地方都会排斥外来的扶贫团队,也不愿自家小孩儿出去念书,怕小孩儿出去后不肯回来。这是必然。每家每户按照年收入给的补贴也不一样,不满意的人举报闹事,这也是必然。没有这个领头,也会有另一个。”
春好身体里像有只蚂蚁在啃噬。
她记得他带自己出西村的时候,那么多人举着火把山呼海啸要他还人,那些村民有多刁,一旦起冲突,会有多危险。她知道,他更知道。
可他说:“但有时候,也怪不了村民。”
因为不是人性导致的贫困,而是贫困改变了人性。
春好从没听他说过这些,心狠狠一揪,两边都感同身受。
她把腿拿上来,手臂抱住膝盖。
晚风吹起她的短发,像一只蜷缩的、忧伤的小水母:“西村的人才不管这些呢。我看电视上好多都这么演的,好人没有好下场。”
秦在水:“我这儿又不是央视八点黄金档。”
他视线转过来,似笑非笑:“这么不盼我好?”
春好一激,抬起头,连拳头都在用力:“我当然盼你好!”
她最希望的,就是他好啊。
可她说得太快太坚定,甚至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执拗。
秦在水眼光微动。
他抱着胳膊笑了一下,“那借你吉言了。”
他不知是没把她的话放心上,还是真无所谓,明明在开玩笑,眼底却趋近于虚无。
他轻声:“可好好,很多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人。”
春好诧异,惊讶看向他。
秦在水侧脸静悄悄的,月光、树影、灯笼光……一股脑地落在他峻峭的脸上。
他却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在评价自己。
就像刚刚在宴会厅,他给她递上杏仁布丁,也是这样“出神”了一瞬。
很快,他恢复寻常。
秦在水将话题转回来,他挑挑下巴:“所以你今儿生日,就为这事流眼泪?”
春好微噎,嘴硬:“我没流眼泪。”
“是么。”秦在水往后,手臂搭在靠背上,是一个略微放松的姿势。
他望着连廊的檐顶,想起她泪汪汪,眼泪鼻涕一把抹掉的样子:“难不成流的是口水?”
“……”春好一炸,抱着的腿都放下去了,“你才流口水!”
她都快跳起来:“我三岁起就不流口水了!”
他保持怀疑:“三岁的事还记着呢。”
“……”
春好心梗,她一直觉得自己嘴皮子算利索的了,但她好像在斗嘴上说不过他,他短短几句能把她噎死。
她“嘁”一声,别过头装大度:“我不和你说话。”
秦在水眉梢微抬,瞧眼她气哼哼挠蚊子包的背影,弯弯唇角。
夏夜干燥,即便树多风凉,但在外待久了还是闷热。庭院总有蚊子,他衬衫长裤还好,她穿的短袖,估计没少被咬。
秦在水看眼腕表:“十点半了,送你回去?”
春好点点头,她转过来:“对了,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你身份证。”
他说着,站起身,拿起之前扯下扔在一旁的领带,也懒得重新系,缠了两圈拎在手里。
“噢。”春好抿唇,也跟着站起来,“其实我不知道我生日具体是哪天。”
两人往前面出口走。游廊上,两人刚好并排。
他插兜走在外侧,红漆柱子间都有灯笼,古典而厚重。
秦在水:“那你身份证上登记的这天是?”
“蒙的啊。”她说。
“……”秦在水顿住。
他蹙起眉,“这种事也能蒙?”
“不是不是。”春好解释,“我知道生日确实在这几天。”
秦在水没懂她的意思。
她“哎呀”一声,怪难为情的,“就是……我小时候每年过生,妈妈还在的时候,都会给我做辣椒拌豆腐,一吃能吃五六天呢!我一直以为有豆腐吃的那几天都是我生日。”
秦在水一时无声。
他瞧向她,见她提起妈妈时,手乖巧背着,语气却骄傲,整个人都泛着柔软的光泽。
春好:“这真不能怪我。我以前真以为所有人生日都有好几天的。”
她嘀咕,“要不是你后来带我去县政府登记,我哪知道只能选一天。”
秦在水听出她的埋怨,轻轻“哦”一下:“那还是我让你生日变短了?”
春好:“……”
她哪敢。
但这次却头脑一热唱反调,低喊:“是啊。都是你。”
两人脚步停住,大眼瞪小眼的。
“行。那怪我。”秦在水说。
春好噗嗤一笑。
“不过,还是能出来念书更重要一些。生日只剩一天也不要紧。”春好望着前方的路,认真地说。
两人继续往前。
游廊曲折,秦在水看了看身侧经过的灯笼:“又没真让你只剩一天。以后过生日周,一样的。”
春好来劲:“还有生日月,生日年。”
“得。一年365天全你生日。”
“我是不是有点贪心了?”她摸摸鼻子。
秦在水目光转回来,乐了:“你这是‘有点’?”
“……”
春好脸红,埋着头继续往前。
秦在水却停住步子:“既然身份证蒙了今天,还是要过得不一样一点。”
“诶?”春好走出两三步回头。
秦在水站在原地,“吹过蜡烛吗?”
春好不知他什么意思,懵懵摇头:“从没有。”
“那今天一定要吹一次。”
他说着,一旁的茶室正巧有侍应生出来,他叫住人,抬头看眼灯笼,低声说了句什么。
侍应生立刻点头,走到栏杆边,把就近挂着的一个灯笼取下来了。
春好好奇去看。
朱红色的流苏摆动,灯火煌煌。侍应生将里面的红色蜡烛取出来,递给秦在水,安静退远了。
秦在水捏着那半截红烛走过来。
他说:“北京以前挺多地儿都挂真灯笼的,这几年陆续换插电的了,只有这儿一直没变。”
春好眼光微动。
他将火光递到她跟前,“凑合一下?”
春好怔住,她看看他,又看向那扑朔摇曳的火苗。
夜风拂过,红烛闪烁。
秦在水往她身边站了站,拿身体遮挡,留给她一个没有风浪的角落。
橘红色火焰重新燃起,细细长长,美好安静。
春好脸被照亮,眼睛也闪闪的:“秦在水,这是我的生日蜡烛吗?”
她鼻子却发酸:“可在西村,吹蜡烛不是好预兆。”
秦在水:“那就吹掉那些不好的预兆。”
他声音轻落在她头顶:“吹掉了,愿望才能实现。”
“愿望?”
“嗯。”他淡淡勾唇,下巴指向火苗,“许一个。”
烛光蜉蝣似的描摹他的眉骨,他轮廓这样深,几近淡漠的一张脸,眼底却温和如水。
春好目光潋滟,好像又水光模糊起来。
她怜惜地看着火苗,茫然而心动:“我该许什么愿呢?”
“这得问你自个儿了。”秦在水说,“最想要什么?”
春好睫毛微颤:“我想……一切都好好的。”
“那就一切都好好的。”
秦在水:“吹吧。”
春好吸口气,“呼。”
红烛灭了。
两人脸庞同时晦暗。
唯有心跳震耳欲聋。
“走了。”秦在水没再多言,转过身,那侍应生还候在边上,见他们结束,连忙过来接过蜡烛。
春好依旧跟着他往前走。
身后,那支蜡烛再次点燃,放回灯笼里了。
她胸腔仍在沸腾。她再次看一眼男人峻峭的侧颜,又看一眼前方快走到头的游廊。
头一次希望,这种崎岖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希望一切都好,希望好人有好报。
还有最重要的,常常遇见你。
第33章 春落只愿他出入平安
[她不愿他风雨无阻,只愿他出入平安;可惜他偏偏是刀光剑影,万水千山。]-
秦在水把春好送回北大。
车开进校园,他车低调,永远是黑色行政车,这样的车型在北京一抓一大把,只有车牌彰显着显赫,低调地隐没在人流里。
秦在水送到她院楼附近,在一个人少的建筑前把她放下。
春好推门时想起来:“对了,我换下来的那条裙子……”
秦在水:“我回头让人还回去。”
“可那裙子脏了。”
她感觉这裙子挺贵的,估计数额远超她的认知;所以辜小玥都不屑于问她,而是熟稔至极地吩咐助理“找秦在水要”。
秦在水记得那酒渍,明显不是她自己泼上去的。
他只问:“裙子是你自己弄脏的?”
春好微愣:“不是,但……”
“那你担心什么?”他视线转过来,颇为认真。
秦在水:“不是你的问题,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他看眼幽暗的校园,交代道:“研学不剩几天了,抓紧时间多看多学,多跟着队伍出去玩儿。结束的时候我让一鸣送你回武汉。”
春好一怔:“噢,好……”
她听见回武汉三个字,本还亮闪的眼睛空落下去。
是啊,又要结束了。她和他又要分开了。
春好不无怅然地下了车。
秦在水
没想到她这就走了,降下车窗叫住她孤零零的背影:“我还没说完呢。”
她“啊”一声,懵懵绕回来,停在他车窗边:“还有什么吗?”
“手伸出来。”
春好眨眨眼,以为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屏住呼吸,手在T恤上搓了搓,伸进车窗里递给他。
秦在水竟把一颗话梅糖放到她手上。
月光正巧从云里出来,照亮她的手心。
“生日快乐。”
他对她说。
……
晚风里,春好独自走回宿舍楼。
她双手捂着那颗糖,恍恍惚惚,身体一边轻盈又一边失重。
月光潋滟扑了一路,鉴照她兵荒马乱的十七岁,鉴照她迷茫却执着的青春。
宿舍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夏令营的同学经过。
她在这样的高级学府里并不惹眼,不过是个过客而已,谁会在意过客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呢。
春好停在一颗银杏树下,身形隐没在一群停放的单车和告示牌后。
她拨开糖纸将话梅糖放入嘴里。
肩膀一抖,牙齿毫无防备被酸了个激灵,她靠着树,仰头独自品尝这份生日糖果。
她望着北京深蓝的、寥落的夜空,不知为何想起妈妈,想起村伯伯,最后又想起秦在水送到自己面前的生日蜡烛。
春好想着他眼底温暖的火光,回味那一刻的惊喜,但现在吃着糖,她又不争气地鼻尖泛酸。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可一想到后面就要分别,她竟觉得悲凉。
春好回头看看远处黑沉的建筑,秦在水的车应该已经返回了。
而她过不了几天也要回到学校,继续回到白沙洲搬货,或者回到宿舍温习功课,总之是回到自己本该在的人生轨道里。
话梅糖的酸味终于被吃掉,余下则是清新的回甘。
春好吐出口气,想起钟楹说的话——“你和他弄一个小约定,两人定时见一面,看他会不会风雨无阻来找你……”
春好心里划过这个念头。
风雨无阻来找她么。
春好抬头。
可她不愿他风雨无阻,只愿他出入平安-
钟楹那天被钟栎带走后,没再来过学校,任何活动也没参加。
春好一个人行动,独自吃饭,独自走出教学楼,独自跟着队伍游览北京。
北京总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人来,人往。窗上藤蔓疯长。快餐车从人影后钻出来。公交轻巧进站。长街,抱鼓石,糖炒栗子。日落后,竹影黯然,时不时和几位叨念着研究进度的人擦肩而过。
细碎里,春好不禁思索自己日后。
晚上没有自习和分享课,她会去湖边散步。未名湖一圈四五公里,走完只需一个多钟头。
她在城市念了这么多年的书,远离了那片大山,依旧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喜欢北京、喜欢秦在水,却还是对前路感到迷茫。
可这样一晚又一晚,一圈又一圈,她无数次走回原点,找不到答案。
直到研学最后一天,课题展示和结业大会一块儿举行。
这天钟楹也来了,等着领结业证书交差。
下午,研学的学生到齐,清一色文化衫。
报告厅外展廊长长的,展示着学生的课题成果,有机器人、建筑模型、山村风情小镇设计图……
大家一团团围着,几个学院的教授过来和学生做简短交流;明坤基金会作为主办方,也有领导过来看成果。
夏日阳光闪烁,透过玻璃幕墙洒进来,整个世界都灿烂发光。
春好隐没在人群里,她看着一个个精美的作品,有些艳羡。
这些人和她都同龄,却已然有了目标,也在某一学科展现了天赋。
春好抬头,看见人影之外大厅石壁上的山水画。八达岭长城,蜿蜒起伏,像一只翠绿里盘亘而出的青龙。
她没关心其他人的作品,走过去看画。
“这画好漂亮。”她说。
钟楹说:“我家也有一副,也是这个老先生画的。从佳士得拍过来的。”
“是吗?”春好知道她不是在炫耀,只是在陈述事实。
钟楹告诉她:“你去秦爷爷家看,也有,画的是三峡,那副最大最好看。”
“秦爷爷?”春好脑子没转过来,“秦爷爷是哪个?我们研学班还有老年团吗?”
“……”钟楹宕机几秒,重新看向她,打游戏的手都停下来了,有些肃然起敬。
“还是谁的外号叫爷爷?”春好没懂她意思。
“笨啦!”钟楹摇她肩膀,“是秦在水的爷爷!”
春好被她晃得眼冒金星:“知道了知道了。”
——“你俩吵什么呢?”
春好晕晕乎乎回头,竟是钟栎。
身后几步还有秦在水,正站在一组作品展示前,和一个高马尾的女生说话。
他听见钟栎的声音,无意间投过来一眼,刚好瞧见春好,两人在人影绰绰的大厅里悄然相对。
春好呼吸一滞。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边的女生又兴奋地讲了什么,秦在水再次回到交谈里。
春好还没扬起的笑容只好收住。
她看见那个女生面对秦在水时紧张激动的表情,在说自己的课题成果;秦在水听得也认真,时不时沟通一两句。
最后,那个女生递给他小本子,秦在水依言写下寄语。
身边,钟栎掏出手机对准钟楹:“哟,今儿个我们楹楹连夏令营文化衫都穿上了,不错不错,很有进步。来来来,哥哥给你照张相,发家庭群里我好交差。”
钟楹叫:“拍你妹!”
钟栎:“我就是在拍我妹啊。嘿,你丫还敢在我面前爆粗口。”
春好目光看着不远处的秦在水。
秦在水写完寄语,女生抱着本子开心地离开了;他刚迈出步伐,又有几人涌向他,男生、女生,都有。
研学队伍里贫困生多,春好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他。但似乎不是,至少是有那么一小撮见过他本人。
也对,他走过西南那么多地方,怎么可能只救助过她一个。
春好心头微酸。
她应该高兴才对,说明他的事业有人支持、有人受益、有人喜欢,不是他说的那样“我并不是一个多好的人”。不是的。
等这波人离开,秦在水走向她。
春好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里,眼睛落在前方,茫茫没有焦点。
忽地,她眼前微暗,秦在水的裤管和皮鞋出现在她视野中。
春好抬头,却见男人的手掌在她面前挥了挥,玻璃墙外的日光滚轮一样从他张开的手指里溢出。
他的手好大,指节硬朗而有力量,一只就能罩住她的脸。
“想什么呢?”秦在水说,“看你杵这儿发半天呆了。”
春好被他手弄脸热了,嗡嗡反驳:“哪有半天。你来这儿有半小时吗?”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不太客气。
秦在水却接茬:“还真有半小时。我两点进的报告厅。”
他甚至指了下腕表给她看,深蓝色的表盘,银色指针正好两点半。
春好:“……”
怎么还较起真了。
她这才抬眸去看他。他今天竟没打领带,很简单的衬衫西裤,衬衫解开颗纽扣,下摆扎进裤子里。
春好头一次看他穿偏休闲款的衣服,衬得人眉深目净,散漫放松。
嘈杂的展廊,阳光在玻璃上摇晃。
两人对视,竟一时都不说话。
“你是来看结业大会的?”她心跳加速,转移话题。
“对。”他说,“来看看成果。”
秦在水:“你们组的展位在哪?我去看看。”
“在那边。”春好指了个方向,“但我们不是展台,我们马上要进报告厅做课题汇报的,他们在准备,一会儿要上台讲。”
秦在水瞧她:“你不上台?”
“……”
春好没敢说自己在组内不受待见。
她揪住手指,斟酌说:“我们组其他人都是出钱来弄自主招生加分的。我又不需要这个发言机会,还是让给其他人吧……反正我也不太重要。”
“你也不太重要?”秦在水蹙眉,重复出这句话,眼睛却注视向她。
春好微噎,他一正经起来她就容易心里发毛。
“那你想发言吗?”
秦在水觉得自己还算和气,没有在训人,只是换了种问法。
这时又有人过来找他。
人群乌泱泱,有受基金会资助的,有校内拿明坤奖学金的,有父母残疾人的,差不多都是家里条件欠佳的学生。
秦在水还盯着她。
“我……”她张张嘴,思绪混乱,不知该说什么。
身后有人喊“秦教授”。
秦在水等了她半分钟,见她是真不愿开口,转身离开了。
眼前阴影移走,春好一下被玻璃幕墙的日光晃到眼睛。
他身量高,走过去便被团团围住,只留给她一个乌黑的后脑勺。春好心瞬间空荡。
旁边,钟楹还在和钟栎斗嘴:“你看看二哥,比你有人气多了!”
“我要是他我得累死!”钟栎指责回去,“你怎么不看看人春好,人有像你这么娇贵吗?”
“怎么,有意见是吧?”
春好内心一刺,她仍看着秦在水。
莫名觉得,自己那番话,好像让他失望了-
三点,展台告一段落,领导和教授们进报告厅了。
主持人上台,介绍第一排与会嘉宾。
春好听着一个个响当当的名头,她没想到排场这么大,或许是贴上了明坤基金会的标签,现场还来了几家媒体。
等到最后,秦在水从员工通道入场,场内-射灯已经很暗了,光影垂落在他肩上,轻雾似的。
他很低调,没发出任何响动,也没有唬人的排场,独自在第一排靠边的空位上坐下了,像一片雪花隐没进黑夜里。有几位眼尖的领导看见他,躬身前去打招呼。
春好和他所在的方位离得很远,他一落座,她很快看不见他了。
倒是身后传来两个女生的声音。
“诶,他是不是就是刚给你签名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他真的好帅。要是我也是他亲自资助就好了。”
“没啥区别吧?基金会的助学金都是固定的。”
“体感不一样嘛。”
春好心一惊,借着调整坐姿,往后看了眼,是刚刚找秦在水写寄语的高马尾女生。
“他好像有个亲自资助的女生,不过估计成绩很一般,我都没听说过。”
“成绩一般都能被他亲自资助,要不你去问问,说不定也有机会。”
“我这怎么好开口。”
“有钱人又不是傻子,谁会投资一个没有成绩的人?”
……
春好在前面听得脖颈发凉。
又枯坐了会儿,到她们这组上台了。
候场的地方正好是秦在水的位置前边。
春好和钟楹经过的时候,他正拧开矿泉水瓶喝水,目光看着身边的人,应该是在聊工作。
钟栎冲她俩挥手,大大一笑,一副给自家小孩打气的模样。
钟楹却冲钟栎做鬼脸。
钟栎冷笑,举起手机拍下她的鬼脸,比嘴型:“发你爸妈了。”
钟楹丝毫不怵,浑身都是众星捧月有恃无恐的造作。
春好站在她身后,悄悄把目光放到秦在水身上。
他侧脸利落,或许在说什么重要的事,神色有些凝重。
钟栎拿胳膊撞撞他,往春好的方向努努嘴。
秦在水这才抬头,眼底还带着工作里的冷肃。
春好一吓,赶忙错开视线。
还好主持人报幕,她埋头跟着小组上去了。
钟栎依旧在拍照,他看着屏幕里的钟楹和春好,乐了:“你是不是欺负人家了,人小春好都不敢往这边看。”
秦在水没作声,安静瞧着台上。
她站在组员后面,脑袋望向前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明明是最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像只轻柔而忧伤的小水母。
秦在水看了会儿,想起她刚刚那句“反正我也不重要”,他收回目光,继续谈事了。
五点,大会结束。
春好收到了研学的结业证书,丝绒封皮、烫金字体,她些微恍惚。
看来是真结束了,她明天就要离开了。
穿着文化衫的学生涌出报告厅,各自占据一隅合影留念。
春好没什么要纪念的,她没手机,也没有拍了照片后要发给的人。
大家谈论着暑假、升学、父母……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人生大致该怎么走。
春好仰头望望蓝天,热风吹着她的短发,北京的夕阳仍旧耀眼。
她眼睛被阳光刺激得酸痛。她想象中的结束不是这样的。她以为还能和生日那天一样,两人单独说说话。
可惜那注定是个无法复制的夜晚。
春好扭头转向大路,准备去吃晚饭了。
报告厅前,秦在水和研究院的几位专家一块出来:“后面主要是西村的扶贫搬迁工作,明坤已经在招标了……”
他说着,余光瞥见春好,话语慢下来。
春好抱着证书,脸庞放空,连路过秦在水都没发现,直直从他肩头经过。
秦在水开口了。
“春好。”
“啊?”春好一骇,以为自己听错,可站稳回头,秦在水和专家们几双眼睛都瞧着她。
她头皮一麻:“……”
秦在水转向身侧:“那就先这样,后续开会我们再聊。”
“是,是。”
三两句结束,几位专家离开了。
秦在水走向她。
“往哪儿去?”
或许是背着夕阳,他面色看不出多少表情。
“吃、吃饭啊。”春好心一抖,默默后退半步。
秦在水不慌不忙扫眼她身后:“再退得摔下去了。”
春好往后望一眼,一个下行台阶,就在她脚后跟边上。
她赶紧往一旁站了站。
“……是有什么事吗?”她揪住手指问。
“证书拿到了?”
春好点头,“刚拿到。”
“准备去哪吃饭?”
“食堂啊。”
秦在水瞧着她。
春好受不住他这样的目光,但还是认真说:“那个,秦在水,谢谢你。”
秦在水却笑了下,这声笑并不悦耳,还十分犀利。
“那先说说看,你谢我哪方面?”
“……”
春好愣住,仿佛又回到下午展台那,他似乎是想要她想清楚些什么,或者,点醒她什么。
她一激灵,隐约捕捉到方向。
“谢你……带我来北京?”她绞尽脑汁,努力回答。
秦在水知道一些事不是那么快能琢磨明白的。
他也不为难,正要开口说正事,边上又插进来声音。
“秦教授。”
秦在水回头。
春好也跟着看过去,是报告厅里坐她身后的高马尾女生。
“我是刚刚在展台那找您写寄语的学生。”高马尾矜持一笑,“我有一些学习上的问题,可以问问您的建议,汲取经验吗?”
春好下意识去看秦在水的反应。
秦在水没拒绝。
他又看向春好,简短道:“等我一会儿,别乱跑。我还有事儿和你说。”
春好眼皮一跳,以为是什么很重大的事。
可他已经转过身去了。
好一会儿,春好才应声。
“……噢。”
她一步
三回头地往边上走。钟楹不知从哪蹿出来,把她一拉:“好好,照相照相!我们俩还没拍呢。”
春好被挽住胳膊,她四肢僵硬,配合着拍了两张。
“你怎么不笑啊,笑一下呀。”她说,“再来再来。”
春好看着前置镜头,调动一个笑,却笑不出来。
她注意力都在身后的秦在水身上,却只能看见那个高马尾跃跃欲试的背影。
春好内心煎熬。
“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啊。”钟楹把刚刚那张照片递给她看。
屏幕里的她眉心微拧,嘴角也抿着,完全看不出笑颜。
“算了算了,先这样吧。”她说,“你要是有手机就好了,我可以发给你。”
“就不能删掉吗?”春好头疼,接受不了自己的丑照。
钟楹压根没听她说话,自言自语编辑消息:“我发给二哥了,让他替你保存。你有手机了找他要。”
春好大惊:“不行!”
她赶紧伸手去抢她手机,想拿过来删掉。
“发好了。”钟楹咧嘴笑。
“……”
远处秦在水还在和那个女生讲话,只拿出手机看了眼,并未受任何影响。
春好心里挣扎,不知他究竟要和自己说什么事?
难道是要通知她,他以后要资助别人了吗?
春好一片茫然。
她心想,如果这个女生真让秦在水亲自资助她,他肯定会答应的。她知道他对扶贫事业有多尽心尽力,对小孩子有多耐心宽容。
可他要是资助了别人,那自己呢?
钟楹和她合完影,不知又蹿去哪继续拍照了。
春好依旧被留在原地,前边秦在水还在讲话。
话这么多吗?春好跺一下脚,怎么和别人话就这么多,到自己这儿就板脸吓唬人?
她踢一下身旁的大树,烦闷地蹲去花坛边,心里又急又气。可她无能为力,只能捡落下的银杏树叶自娱自乐。
终于,秦在水结束完谈话,走向她,瞧她正把一片片银杏树叶拼凑在一起卷成一朵花的样子。
“走了。”他说。
春好攥着“花儿”起身,没用完的落叶则洒回花坛泥土里。
回头一望,高马尾已经离开了。
秦在水一句话没说,带着她往停车的地方走。
春好落后他半个身位,内心折磨。
“秦在水,我有话和你说。”她先发制人,加快几步走去他面前。
秦在水停住脚步,眉梢微挑,以为她是想通那些深奥的人生问题了。
“哦?说来听听。”
他挺好奇她能说个什么名堂出来。
春好深吸口气,“你能不能别同时……”
她本想说别同时资助两个人,但脱口那一瞬间又觉得太明显,便换了一句。
“能不能别同时脚踏两条船?”
秦在水顿住。
“好像也不对,”春好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能不能……”
“脚踏两条船?”秦在水眯道眼,觉得荒唐,重新确认,“我?”
他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污蔑过。
“不不,我是说——”春好脸瞬间红了。
她几分抓狂,完全不知怎么解释。
秦在水抄兜站在她面前,他高她一整个头,林荫道间,单车骑行而过,只有他们两个驻足对望。
春好彻底放弃了,甚至觉得自己自私又卑劣,凭什么他不能资助比她更优秀的人呢?
她肩膀耷拉下去:“要不你先说吧,你刚刚要和我说的事是什么?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秦在水张了张口,夕阳下,他目光似乎闪了下,却有一会儿没出声。
他看她那垂头丧气的脑袋瓜,莫名感觉她好像是真的很难受。
“好好,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他安静少许,轻声说。
春好抬头:“诶?”
秦在水看她那缓缓聚焦的,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他虽不知她误解了什么,可……
秦在水沉吟几秒:“我本来想和你说的是,晚上一起吃饭。”
说完,他重新看向她。
“仅此而已。”他幽幽补充。
春好:“……”
第34章 春落多少个春好,都无济于事……
[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间能停在今天就好了,这样那些离别与伤痛也不会那么壮烈。]-
树影在车窗上飞驰。
春好坐在后座。
她揪着手指看窗外,想起几分钟前他那句幽幽的“仅此而已”,生无可恋闭了闭眼——人怎么能出洋相出到这种地步。
车内安安静静。
秦在水没有说话,也不告诉她去哪儿,只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也不知他有没有生气。
他被她这样冒犯,竟然都不追究,也不追问吗?
春好胡思乱想,手指没忍住在丝绒壳子上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差点把证书的烫金字给挖下来。
秦在水:“弄坏了可没有第二本。”
春好一吓,回头,身侧的男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瞧着窗外。
“……”
他后脑勺是长了眼睛吗?
她正尴尬着,秦在水扭过头,清黑的眼睛对上她的视线。
“……我是在看这封皮结不结实。”她借口找得飞快,“喏,你看,怎么掰扯都好好的,看来是真的很结实。”
秦在水:“我还以为你要拆了回去自己组装。”
春好:“……”
他这反讽的功底。
春好说不过他,可看眼被自己蹂躏的结业证书,确实有些心疼,她伸手轻抚那块地方,吹吹又摸摸。
秦在水瞧她这一连串动作,跟小动物舔舐伤口似的。
他心底莞尔,不说她了,可随意一瞥,眼光又无声停在她胸口。
夏日,短发,文化衫。
她身板很薄,衣服在她身上像个宽大的风筝,她攥着那朵银杏花,证书也紧抱在胸前,挤出极浅的少女的弧度。
像极了生日那晚,洒满月光的工具间,她无声无息靠在墙角,胸乳随呼吸浅浅起伏;她那样脆弱,可满脸泪痕靠在他胸口,竟又有一种凄美而坚韧的生命感。
秦在水也不知自己为何对那一晚挥之不去。
他轻微蹙眉,转向窗外,从一旁拿了瓶矿泉水递给她。
“喝水。”他命令。
“啊?噢。”
春好莫名其妙,她其实不渴,但还是接了过来。
手里的东西也就顺其自然放去中间的扶手上,她双手拧开瓶盖,胸前没了挤压,一切恢复原状。
喝着水,她才意识到领口又低了,把衣服往上拉。
秦在水也跟着拿起一瓶,喝掉一小半。
两人依旧不说话,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春好瞧向外面错落的平房,夕阳更深了,变成一种庄重绚烂的红。傍晚总能轻而易举让人感伤,仿佛这是两人一起赶赴的,最后一场黄昏。
春好触碰玻璃,不知下次再来又是几时了-
路程不远,地方到了。
轿车停在一条分外僻静的道路上。
春好下车。
她四处瞅瞅,瞧不出任何名堂。一整条路全是灰色院墙,不再有其他建筑物,倒是抬头能瞧见不远处的两山和塔影。
她抬头去看太阳落山的方位。
“我们在城市的西边吗?”她比划了一下,“颐和园的西边?”
秦在水从另一侧下来,意外,“怎么分辨的?”
秦家的司机都是部队出来的,开车很谨慎,何况从北大过来的路弯弯绕绕,就算刻意去记也会绕晕。
“看太阳。山里的土法子,能看到太阳就不会迷路。”
秦在水瞧眼天空,太阳快下山了,只在西边留有最后的霞光。他没她这么厉害,他在山里主要还是靠当地村民领路。
“你住在这里?”
春好伸着脑袋看来看去,还能听见院墙里的鸟叫声。
“好安静。”她说,“这是五环边?你公司不是在大裤衩那里么?这样每天上班不会很辛苦?”
秦在水思绪被她拉回。她因为好奇,声音话赶话起来。
但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还好。我平常不住这儿。只是隔一段时间会过来。”
春好明白了:“这里住的是你的亲戚?”
“我
爷爷。”
秦在水说着,提步进去。
春好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样重要长辈。
前面,朱红色大门打开一半,阿姨提前收到消息,前来迎接:“秦先生来了。”
春好从他身后探出脑袋,与一位面容慈和的妇人对上视线。
秦在水:“荣姨。”
荣姨笑着应答,还不忘冲春好微笑:“春好小姑娘,是吧?”
“嗯,”春好赶紧点头,乖乖的,“阿姨好。”
“太客气了。”荣姨侧身引他们进去,抬脚过了门槛,在身后又将门关好,“老爷子在书房等您呢。”
秦在水问:“我父亲和朱姨最近来过?”
“来过的。您父亲前几日单独来的,和老爷子说了会儿话;今早朱太太和您大哥一块儿来的,陪老爷子用了早餐。”
秦在水又问了其他日常,荣姨一一作答。
春好跟在他身后,安静听了一些,在脑海里拼凑他的家庭成员。
她抬头,意外这高高的院墙里竟依山傍水;可惜夕阳将晚,树影下,视野朦胧。
空气里还有潺潺水流声,不远处的溪湖碧波荡漾,点点浮金照残阳。
春好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脚步放慢,觉得哪哪都好看。
秦在水也不催,只拐弯的时候停一停,确保她在身后。
再度回头,她停在了一个岗亭前。
春好眨眨眼,觉得这个亭子好奇怪,难道是电话亭?可里面也没有电话呀。
她琢磨几秒,想伸手戳一戳,又意识到这是别人家,她乱摸不礼貌,便甩甩脑袋打消念头;一抬眼,秦在水和荣姨正站在石桥边等自己。
她不再磨蹭,赶紧上前。
荣姨笑眯眯地:“那你们慢慢过来,我先去看茶。”
秦在水:“行。”
话落,人走开了。
春好小跑到他跟前。
树影深沉,他的面容随着自己的靠近逐渐清晰。
“瞧什么呢?”秦在水问。
“我在看那个亭子,那是电话亭吗?”春好指指身后,不明白,“难道是家里太大,怕人迷路,所以弄了个电话亭打电话?”
秦在水愣了道,说,“那是警卫站岗的。”
“……”春好卡壳,瞬间改口,“是吧,我就说是站岗的,谁在家里修电话亭啊。”
秦在水看她那一秒变卦的模样。
或许是到了家,他兴致不错,抄兜带她过了石桥,忽而说:“其实这亭子以前能自动打电话。”
“真的?”春好秒上钩。
“亭子上边儿有根天线。”他半真半假。
“天线?”春好迷糊,“是做什么的?”
“这亭子天线一开,电话自动一打,我这儿就知道了。免得家里太大,你迷路了我找不到你。”秦在水重复着她刚刚的话,一边绕她,一边没忍住地扬了道眉。
“……”
春好终于意识到他在逗自己,不太高兴:“你怎么还学我说话?”
“不能学?”
秦在水侧过头,浅笑看她。因为走路,他峻峭的身影细微摇晃,在镀金的傍晚里,有一种温柔的寂寥。
“……”
春好心跳一揪,半天才憋出一句,“当然不能。”
秦在水瞧她;她却埋头看路。
“行吧。”他稍感惋惜,不逗她了。
过了石桥,宅子里的屋舍清晰起来。
前面花厅传来说话的声音,灯火明亮温馨。
春好一下拉住他衣角。
秦在水看过来。
她不好意思:“我一会儿……也喊爷爷吗?”
“嗯。喊爷爷。”他说。
两人一起跨过门槛。
书房门没关,秦震清站书桌后执笔画画,房间采光也好,最后一抹余晖罩在屏风上,窗下,倒流香缓缓流淌。
秦在水:“您今个怎么画起画儿来了。”
“上午收拾旧东西,瞧见几叠颜料。拿出来使使。”老爷子说着,放下手里的笔,“从哪儿来的?”
“学校。”秦在水走过去,“去和研究院的几位专家聊了下,顺便看一眼研学的结业典礼。”
秦震清退位前做了几十年的一号首长,气场沉厚,他点点头,认可他的进展:“既然试点都定了,配套的工作也该跟上。后几年扶贫是国家重头戏,你既选了这条路,就得多上心了,整个集团的声誉都在你肩上。”
秦在水:“是。”
春好还站在门口,听他们爷孙一见面就聊工作,家风严肃可见一斑。
秦在水察觉她还站在原地,回头:“怎么不进来?”
“噢。”
春好应声,最后顺一下自己的短发,捏把汗地走进去:“来了。”
秦震清瞧见人,眼风打量:“小姑娘也来了。”
他往后坐进藤椅里,招了下手:“来,到跟前来我看看,我好认认人。”
春好被点到名,上前一步,绕过黄花梨书桌,跟小萝卜头一样深鞠一躬:“爷爷好!”
秦震清看她那瞬间垂下去的脑袋瓜,意外一笑,摆手:“我这儿没那么大礼数。让你走近是我眼睛不好,你离远了我看不清。”
春好这才站起,急忙道:“那我挪进一点给您看。或者您拿放大镜看。”
她眼睛干净得似两颗玻璃珠子,脸蛋红扑扑,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傍晚暑气的缘故。
秦震清一噎:“这姑娘挺逗趣儿的……名字是?”
“春好。春天的春,好好的好。”
老爷子看看她,又看看秦在水,说,“名字好听,寓意也好。发型还挺像你奶奶年轻在辅仁*念书的时候。我们那个年代都兴这种头发。”
秦在水亦看回她,她背着手乖乖站着,齐脖短发在古朴的夕阳里柔顺黑亮。
“还真是。”他眼底闪过笑意。
春好和他对视。
她竟和他奶奶很像吗?她可不敢攀这个亲,可瞧见他微勾的嘴角,她又心跳雀跃。
秦震清看见她身上宽大的文化衫,开口了:“怎么领这么大的衣服?穿着合身吗?”
“合身的。”春好点头,“我习惯买大一号的衣服。”
“买大一号做什么?还指望洗洗补补穿几十年呐?”秦震清瞅她。
春好弱弱伸出五根手指,“爷爷,几十年真有点难度,但四五年还是可以的,不然我得皱成抹布了。”
秦在水被她可怜巴巴的语气逗乐,他瞧她那小手指头,就知她又没听懂反话。
“爷爷是说,以后别总拿大码的衣服穿。”
“对,”老爷子接过话,“人靠衣服马靠鞍。以前小时候长身体买大的衣服还过得去,现在念高中了,衣服还是要合身才好。”
春好:“诶!我记着了。”
秦爷爷看起来严肃,但说起衣食住行,又有长辈般的和蔼,春好心脏柔软,话语也不知不觉变多。
中途,荣姨进来上茶点,说再过一会儿便能吃饭了。
秦在水往后坐到茶几边,一边倒茶一边听他们说话。
他将茶盏递给她一杯,下巴指指边上另一把太师椅,“坐。站着不累?”
“不累。”春好接过茶水咕噜喝掉,眼睛还胶在书桌上,“爷爷这都是您画的啊?”
她看见几张简单的乡村写意。
“对。画的从前,那时候还在打仗。”老人家回忆着,又问,“你们那的村子是什么样?”
“山差不多,但我们没有牛,只有猪。”春好说,“爷爷您别不信,我还会给猪接生呢。”
“嗬,这么厉害。”老人家刮目相看。
“没有没有,小意思。”春好经不住夸,她脸又热了。
秦在水听她轻松俏皮的声音。
他却知道,她在西村的日子是极艰难的。他忘不了那天,自己把得了疟疾的她从猪棚里抱出来是什么样子。那天如果他没有来村访,她一定熬不过那晚的。
她却说,小意思。
秦震清铺了张新宣纸,拿毛笔沾墨:“好好,写个毛笔字看看?”
春好忙摆手:“我不行,我完全不会。”
“你想画
画儿也行,随便试两道。来。”
“那我要画画,爷爷您别笑我。”她搓搓手走过去。
学校里,班上好多同学都会写书法弹乐器,一到社团活动的时候,大家各显神通,好像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凭空变出了一个她听都没听说过的本领。
春好接过毛笔,她思考良久,在白纸上画了两条平行的“S”线。
“这是?”老爷子努力辨认。
“长江?”秦在水也在看。
春好惊讶,瞳孔清喜:“你怎么知道?”
“……”秦在水又瞧了那两个“S”一眼,他随口蒙的,没想到这都能猜中。
秦震清沉思少许,捧场:“白描,白描!大俗即大雅,不错不错。”
春好兴奋:“真的?”
“真的。”
她抿唇笑了,笑的时候,不自觉去看茶几前的秦在水。
秦在水就知道她爱听夸奖,一被夸夸就冒泡泡。
他正将白瓷的小茶杯递到嘴边,极少见的闲适清贵模样;他对上她视线,亦弯唇一笑。
秦震清:“可有心仪的大学了?”
提到大学,春好惭愧:“还没有。”
“想考北大?”秦震清又问。
“我倒想考,只是……我成绩够不上。”春好不想骗老人家,又怕让资助自己的人失望,“但我会尽力,争取高考念一个好学校。”
秦在水听出她声音里的焦灼,就和刚刚在学校,她堵住自己,最后却低下头,说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
她本来是想问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又能猜出一点。
“不急。”秦震清说,“学习是终身的事情。越是艰难,越要沉住气。很多时候,不是看现在站多高,是看以后能走多远。”
春好心头拨动,像是猛然被这话往前推了一把。
老爷子重新执笔蘸墨:“你若还没有目标,那爷爷给你指个学校?”
春好抬头。
“北师大。”
他在她那两个“S”边写了“辅仁”两个字,“前身是辅仁大学,北平四大名校之一。”
老爷子看向秦在水:“你奶奶年轻就念的辅仁,后来才去协和学医。”
话落,他看回春好,“北师大分数应当没有北大那么高,爷爷建议你,大胆一试。”
“北师大……辅仁……”
春好在唇齿间来回轻念这两个词,空气安安静静。最后一抹阳光照进她眼底,她视野虚白,几秒后,世界重新清晰。
夕阳划过她的脸,彻底消散了。
外面,饭菜做好,荣姨进来扶老爷子去花厅用餐。
秦在水放下茶盏起身。
秦震清:“给好好添座儿了吗?”
荣姨轻声:“已经添啦,秦先生一回来就知会过了。”
荣姨看向春好,见她还原地怔愣着,温柔唤:“姑娘,咱们洗手用饭了。”
“……诶,好。”春好心神震颤,她还在消化刚刚秦爷爷的那番话。
荣姨:“洗手间在走廊右手边。先把手上的墨水洗一洗。”
“嗯。”春好低头,看见自己手上蹭到的墨痕,往洗手间去了。
秦在水跟着秦震清走出书房。
走廊上,只剩祖孙两人。
他说:“您见过了,觉得如何?”
老爷子:“只要不和姓范那小子一样就好。”
“她不会。”
秦震清抬眸:“你对她倒很自信。”
秦在水没说话。
“我觉得如何不重要。”老爷子杵着拐杖,“你事业上我不担心……但在水,你资助的是一个女孩儿,不论怎样,家里都需要有个女主人了。”
他失笑:“您这是又劝上了?”
“我看辜家就很好,门当户对。”秦震清面色沉缓,细细叮嘱,“这些年,你又管集团又管扶贫,一些项目若有若无往西南倾斜,虽说营收连年在涨,但股东们估计不会乐意。如果有辜家助力,你在集团话语权会更高,想办的事也会更轻松。”
秦在水没说好与不好。
“是不是嫌爷爷话多啊?”秦震清觑着他,知道这孙儿表面乖顺,但在大方向上,从来都是自己拿主意。
“爷爷还是那句话,很多事,你要自己走出来。”
老人家腿脚不便,可心明眼亮,他往春好跑远的方向抬抬下巴,“否则,多少个春好,都无济于事。”
秦在水眼皮掀了掀,也跟着回头看了眼,短发女孩儿早已消失。
西边,太阳已彻底没入地平线,灰紫和橘红壮烈地纠缠在一起,庭院安静、深沉,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春好洗完手出来。
绚烂的彩霞铺满天空,她在庭院里静站了会儿,深吸口气,原路返回。
她脑海里回荡着爷爷的话,想起这几天自己总在未名湖打转。
但此刻,她好像想通了什么。
是啊,学习是终身的事情。她现在站不高没关系,人这一生这么长,以后总能走更远的。
春好兴奋着,她进花厅的时候,秦在水正扶老爷子落座。
她两三步跑过去,“爷爷我扶您!”
秦在水正欲婉拒,没想到她直接上手馋住另一侧,和他一块儿扶爷爷坐下。
春好直起腰,短发微扬,她冲他明媚一笑。
“坐吧。”他没说什么。
“嗯!”她坐去自己的位置上。
吃饭的红木桌椅有些年头了,看起来深沉质朴。桌上菜色清淡,春好爱吃辣,以为不会合自己胃口,但夹上一筷子,竟出乎意料的鲜甜好吃。
花厅另一侧能看见溪塘,在深蓝的傍晚里清凉沁人。
春好正看景色呢,秦在水电话响了,他瞧眼来电人,略微蹙眉,离席接通。
春好目光跟着他走了一段,他身影隐没进庭院。
再回来的时候面色不大舒缓。
老爷子:“工作上的电话?”
“辜家的。”
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春好没有听清,但她只需要捕捉到一个“辜”字,就有预感,他大概率吃不了这顿饭了。
秦震清沉吟发话:“既然辜家姑娘要你去一趟,你就去。早晚的事。”
秦在水没作声,他垂眸拿毛巾擦手。
“您先吃,我一会儿再回。”他说着,放下毛巾,看向春好,“你在这等我?”
春好还琢磨着秦爷爷那句“早晚的事”是什么意思,她抬头,没太反应过来。
秦震清:“好好要不就在这里过一夜?研学不是已经结束了?”
“是结束了,但……”
秦在水见她犹豫:“那就等我回来再说。”
“……噢。”春好以为能和他一起走,可他似乎无意捎上自己,屁股只得又落回凳子上。
秦在水放下毛巾起身,这次是真走远了。
春好看他穿过庭院,接过阿姨递上的外套,彻底消失在红漆飞檐里。
她抿抿唇,伸直的身体终于弯曲下去。
他明明下午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吃晚饭,结果刚开饭就拍拍屁股走人。
哪有这样的。
春好郁闷。
饭后,秦爷爷回房休息,荣姨给她收拾了一间客房落脚。
天色深蓝下来,周围没有高建筑,也没有城市的霓虹,远处山顶塔影黑漆漆的,有点像原始的、山里的颜色。
春好待在房间,百无聊赖,她推开木窗,晚风清凉,完全没有盛夏的暑气。
即便她没去过多少好地方,也瞧得出来这个宅子是块宝地。
她还在想那句“早晚的事”。
什么是早晚的事?
她不知道,也有点害怕知道。
荣姨在她身后铺床:“若是秦先生不回来,好好姑娘就在这儿将就一晚。”
春好回头:“他不回来了吗?”
“秦先生去辜家啦,不一定回来。”
春好试探一句:“辜家离这边远吗?”
“不远,秦家辜家以前一个大院的。”
“噢……”春好抠着手指,不死心,“可他不是说一会儿再回来的么?”
荣姨正在隔间给她找被褥,出来才问:“好好姑娘您刚刚说什么?我在里面没
听清。”
“没什么,”春好囫囵揭过,她随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幅字,“我是问,这幅字也是秦爷爷写的吗?”
“不是,这是秦先生写的。”
“哦……嗯?这是他写的?”
荣姨回想:“二十出头写的吧,刚去西南下基层的那会儿。”
春好惊讶,不由又多看了两眼。
荣姨安抚她:“好好姑娘别担心,秦先生回不回来说不定的。我只是先打理着。一会儿秦先生回来带您走的话,您跟他走就行。”
“嗯……”她仍看着字,恍惚点了点头。
门轻轻阖上,荣姨离开了。
春好好奇地走到那副字下,仰头念出声:“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不懂书法,却莫名能看懂浓墨勾折下的挣扎,仿佛有无尽的痛苦。
她记得秦在水的字迹,每次写信的时候都是标准的小楷,连一个连笔都极少见到,就和他整个人一样硬朗端正,没想到他从前竟能写这样飘逸而矛盾的行草吗。
“喜相逢……”春好再次低低念一句,轻微失落,尤其还在即将分别的当口。
她还有好多话想对他说,不知以后回到武汉,又有多少机会能再见到他了。
钟楹的建议又在她心底划过,跟一根针一样扎着她的心。
春好牙齿打颤,不知为何,她竟有种站在命运交叉口的惊惶。
第35章 春落“来北京,我会一直帮你的。”……
[或许她不该奢求什么的,也不该和他有任何约定,这样他们就都会有最安稳的结局。]-
秦在水到了辜小玥电话里说的地址。
不是辜家,是上次晚宴的四合院会所。辜小玥和影视圈的几个资方朋友在这喝酒。
秦在水走去后边茶室。
辜小玥的助理敲门进来:“秦总,辜总请您下去聊。”
秦在水却已落座:“让她上来,我在这儿等着。”
助理犹豫几秒,权衡了一下得罪自己老板和得罪秦在水哪个严重,阖上门下去喊人了。
中途,侍应生进来上茶,芽色茶叶飘浮,热气氤氲。
秦在水给自己倒了杯,喝到一半,辜小玥上来了,依旧是那副美得可以忽略灵魂的皮囊。
她面上不太好看,都说辜小玥是怪诞美人,性格比辜小裕那个混世祖还要难相处。
她似有若无笑了下:“秦总好像从不去地底下玩儿,生怕被我们玷污似的。”
“没那兴致。”秦在水直奔主题,“谈正事儿吧。”
辜小玥看眼助理,助理把包里的一份文件夹递给他。
“我查过了,朱煊那个模特公司是有几个不明渠道。具体都在里面。”她说,“明坤毕竟不是做这个的,你对影视圈不了解也正常,但后面怎么追踪还是你自己的事。”
“行。多谢。”
秦在水接过翻开。上次晚宴后他调转方向,在查朱煊那个模特公司的底细,若朱家用模特公司洗-钱他一定不会手软。现在不干预,日后秦家必受牵连。
辜小玥托腮看笑话:“我倒挺好奇,朱煊要真犯事儿,你准备怎么办?拿掉他?朱家现在恐怕不好拿吧?”
秦在水不咸不淡:“辜家想效仿?”
“呵。”辜小玥被冒犯到,也故意戳他肺管子,“朱姨在你妈死后就带着秦问东进门了,朱家势力可不小。”
可秦在水完全不恼:“所以辜家有危机感了?上赶着来联姻?”
辜小玥蹙眉:“谁想和你联姻。”
“倒是你,我以为你会进中央,你却接手了明坤;我以为你会把重心放在明坤上,可你又在西南做扶贫。”她耸耸肩,“你这路子,真够不寻常的。”
秦在水:“所以和我结婚,大概率守活寡。”
辜小玥嗤笑:“我会守活寡?”
“有所耳闻。”秦在水点了点头,看眼窗外,“所以婚姻一旦生效,你的男友们需要清理掉。”
“你吃醋?”
他摇头:“会影响明坤的声誉。”
辜小玥盯着他,他亦抬眸,眉眼深黑平静。
可辜小玥却“噗嗤”一下笑出声:“影响明坤声誉?”
她笑得止不住,“不好意思,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秦在水,你把你的那些丑闻封得再严实,也有漏出来的。不然,你为什么这些年一直躲在西南?”她说到秘闻,眼底竟有丝兴奋。
——“好像是你前几年在基层的时候,弄死过人命?”
室内一下安静。
辜小玥得意自己将局势翻转。
秦在水面容微收,他坐在窗边,右手摩挲着白瓷茶盏,庭院里的树叶声都悚然起来。
他笑了一下,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辜小姐,造谣是要蹲局子的,你的影视公司是彻底不想开了?”
辜小玥脸色一变。
“上次交给你的合同别忘了签。”
秦在水冲她微点道头,拿起桌上的文件离开了-
走出会所,红墙边,零星地灯照亮影壁。
他在那光下静处了会儿。
不远处司机下来开门。
秦在水上车,也不说去哪儿,轿车就这么开着双闪停在四合院门口。
道路另一边是后海的某块水域,湖面暗沉,波澜粼粼,黑色柳树飘荡,夏夜行人时不时经过。
他看了会儿,重新下车,走到栏杆边。
湖水腥味漫上,他瞧眼深黑夜空,却想起山区里的点点寒星,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等回了神,他回到车上,摁亮阅读灯。
前边司机轻声询问:“秦先生,您回老宅还是回公寓?”
秦在水本想回公寓,但余光一晃,他看见中间扶手上还放着一本红色证书,丝绒封皮上,一朵用银杏叶编成的绿色小花儿安静躺着,在夜光下,郁郁葱葱。
他拿起那花瞧了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最自然的,夏日的气息,让他想起下午春好蹲在花坛边捡树叶的模样,短发挡住脸,只留出一截下巴。
“秦先生?”
秦在水将花放回证书上:“回老宅。”
……
春好被走廊上的声音吵醒。
她胳膊下还压了张草稿纸。
一晚上百无聊赖,她趴在客房的书桌前写写画画,默默英语单词,或者仿照墙上的书法依葫芦画瓢,字迹的缝隙里还夹杂着好几个她无意识写下的“秦在水”。
她看见自己留下的痕迹,根本不敢揉成团扔进垃圾篓,只得把纸折好,揣进兜里,销毁罪证一样。
宅子有些年头,虽现代化地翻修过,但隔音并不好。
外面传来脚步声。
“老爷子睡了。我以为您今晚不回来了。”是荣姨的声音。
“好好姑娘安置在客房,您放心。”
春好闻言一下清醒,好像是秦在水回来了。
她揉揉眼睛,从桌子上坐起来。
客房的窗户还是上世纪的老样式,红色雕花,玻璃上还挂着白色的薄窗帘。
窗帘拉着,被月色照亮,勾勒外面的人影。
她不好拉开窗帘看,只能伸着眼睛去分辨那道身影。
荣姨问:“您是要带她回学校吗?我去叫她。”
却没有声音。
脚步走远了。
春好心急,自言自语:“怎么又走了。”
周遭安静下来。窗外一暗,荣姨关掉了走廊上的灯。
要出去看看吗?
春好迟疑,又坐回椅子上。她看眼挂钟,十一点了,是一个她该睡觉的时间。
北京的最后一晚,估计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后一次和他相处了。
春好抬眼,瞧见墙上那副字。
喜相逢……
她捏一捏拳,被某种不甘驱使着,起身出去。
夜色如水。
庭院寂寂,灯笼灭了一半,隔一段路才有一点澄黄灯光。
春好倒不怕黑,她走惯了山路,但从未有过此刻的怦然和惴惴,不知自己这样怪异地散步,能不能合理地遇上他。
游廊曲折、深长,与白天的好景色全然不同。
池塘的
水被引到后院来了,在前后屋舍间化作碧幽幽的小溪。
春好看着周边的枝丛,脚步放轻,竟有种做贼的错觉。
最后,转过一根红漆柱,她在一块荒草丛生的空地上发现了秦在水。
他站在水边,抄兜望着水面,像是在想事情,却又像在出神,只有月光落在他孑然的后背上。
春好微愣,她瞧得出,这一刻属于他自己;可看他这样灰黯,她竟觉得揪心,不知该不该擅自打扰。
踌躇间,秦在水察觉,略微回了头,瞧见半躲在柱子后的她。
他意外:“还没睡?”
“……我出来上厕所。”
春好慢慢走出来。
她瞧他一眼,不知他有没有相信自己这个蹩脚的理由。
但他很索然,眼底滑过月光,依旧看回水面,没有说话。
春好这才瞧见他手里还拿了个小盒子。
秦在水拈了一把,洒进水里。
红白鱼儿四面八方扑腾过来,在青绿的水面起伏争食。
喂鱼……
春好:“……”
他还有这爱好?这不都上了年纪的人玩的吗?学校里总爱训她的级部主任周末就爱去长江钓鱼,一坐坐一下午。
“你经常半夜喂鱼?”她好奇地走到他身边。
“临时想起来了,过来喂喂。”
春好弯腰撑着膝盖去看鱼,夜色下,鱼儿的轮廓若隐若现,一捧鱼食吃完,还有几只来回盘旋在周围。
秦在水又拈一小把撒进去。
红白鱼儿再次钻动,水花四溅。
春好后退一步,站起身来。
“你好像去了很久。”她低声说。
“嗯,”秦在水看她一眼,“刚回来,以为你休息了,就没有叫你。”
“我没休息,就趴在桌子上睡了会儿。”
春好说完,又一下安静:“不是你说要我等你的吗?”
秦在水默然,她却忽而转头和他对上视线;她下巴尖尖,脸蛋在夜里显得柔白,眼睛也晶莹地闪着细光。
他挪开眼,良久,轻答:“我的错,让你等久了。”
“没关系。我不在意。”她立刻说,声音竟还有丝自得,“我早猜到你会去很久。”
秦在水眉梢微动,不知是被她这番清脆而自洽的话感染还是什么,一时有些无言。
但他又扭过头,似乎在笑:“我让你平白等一晚上,你还给我找理由?”
春好歪歪头:“不然呢?我还能把你绑回来?”
他讶异,眼睛弯了弯,但那笑里只有三分被逗乐,剩下的都是他此刻自带的消沉,是以他短暂笑完后又安静了。
“确实不能。”他说。
这一刻,春好感知到他身上沉寂的气质,独属于北京的气质。
他在这里和在山区里是不一样的,他在北京时身上会堆砌很多东西,可在山里,他只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站在阳光下,纯粹、清朗。
“这鱼……好肥啊。”春好注意力又回到水里,她伸出手,“比我胳膊还粗,这鱼养了能吃吗?”
“你想吃?”
秦在水瞅她那纤细的手臂,她太瘦了。
“这是你家,我吃干什么?多没礼貌。”春好说着,眼睛却盯着水面,一副在挑哪个最肥的架势。
秦在水:“你喜欢吃鱼?”
她被说中,嘀咕:“……其实也还好,小时候经常吃。”
他将手里的饵盒递给她,“喂喂看?”
“好呀。”
春好来了兴致,抓一把蹲下去洒进水里,看鱼儿扑腾,她乐得直笑。
秦在水也跟着蹲下来。
身边阴影微沉,她心尖一颤。
男人半蹲也高她一大截,手臂撑在膝盖上,夜色里,两人凑近了,他曲起的长腿就在她胳膊边,那丝独属于他的淡雅檀香也萦绕鼻尖。
春好身子发麻,差点歪下去,她赶紧稳住自身。
“西村还有卖鱼的?”他问。
“……哪啊。是我自己在山脚的水里捉的,削根竹竿直接叉。”她右手握拳,在空中比了个叉鱼的动作。
秦在水扬眉,但又道:“可惜这鱼吃不了。”
“啊?”
“观赏鱼,不会好吃的,还可能有毒。”他松泛下肩。
“好吧,那只能等快死的时候再来吃了。”
“……”
秦在水被她噎住,一时不知该说她脑子灵光还是傻。
他看向她,短促笑了声,没蹲着了,顺带没收她手里的饵盒。
“怎么拿走了?”她也跟着站起来。
“免得你一天到晚惦记。”
“……”春好撇撇嘴,“我哪有。”
秦在水只当没听见,往庭院中间走去,把饵盒放在石桌上。
春好跟着他,地砖缝隙间生着蒿草,这一块相较于前院,确实是荒凉一些。
她走着,没注意到前边秦在水停住了,一头撞进他脊背。
男人衬衫柔凉,脸蛋压上去又触碰到他身体的热度。
春好脸上一臊,赶紧退后,抬眼,却瞧见面前石桌上放着她的结业证书,以及那朵银杏小花。
秦在水坐到石头凳子上,把证书递给她:“证书都忘拿?就这么扔我车上。”
“当时顾着下车,搞忘了。”她接过来抱在怀里。
硬质壳子抵上胸脯,春好庆幸这样的天色,他不会看出自己的脸红失态。
秦在水瞧眼她身后:“有凳子,不坐?”
“噢。”她乖乖坐下。
膝盖磕碰,没想到竟有这样对坐的时刻。
秦在水看她只拿走了证书,下巴指指那花儿:“花不要了?”
“要的。”春好伸手拿过,也攥在手里。
月色照亮花蕊,每片银杏都是花瓣,秋天还没来,因而颜色也未变黄,绿盈盈的,满含生机。
她忽而说:“这花是跟我妈妈学的。”
秦在水看她脸上划过忧伤,而后又有一丝浅浅的骄傲。
他不吝夸赞:“很漂亮。”
也很像她。
春好盯着手里的花儿,下了决定:“你喜欢的话我送给你吧?”
秦在水没当真:“这么大方?”
“……”春好反驳,“我本来也不小气的好不好。”
她吐出这句,视线却只敢落在他大腿上,西裤褶皱映出男性成熟有力的肌肉线条。
春好不好重提下午她说他脚踏两条船的事,但又捱不住,怕他看出什么,或者厌烦自己口无遮拦。她确实话说错了,所以即便他不计较,她也想借着花儿道歉。
“反正……我就是送给你了。”
春好固执,又将花递到他面前。
秦在水觑着她。
她手举在半空中,轻微发抖,连带那朵花也颤巍巍的。
头一次体会给男人送花的窘迫。
春好当然知道他在看自己。他目光永远这样深静,落在她睫毛上,如有实质。
“真送你。”她着急,“我不反悔,你别不信我!”
她将花一把塞到他手里,脑袋扭走,不许他退还。
秦在水:“……”
他微张下嘴,而她似乎打定主意,不接他视线。
秦在水看眼手里的花,指尖微敛,花儿便跟着旋转。
“你自个儿辛辛苦苦弄的,真不留着?”
“我还能再做一个呀,”春好煞有介事,“这样,我们不就一人一个了?”
说完,她又瞬间闭嘴,这话对朋友说可以,但对他说,好像有些暧昧了。
“好好。”
秦在水忽而出声,喊她名字。
“……啊?”她心一抖,回避他的视线。
“你转过来。”他说。
“噢。”
她慢吞吞转过身。
“下午在学校的时候,你本来想问我什么?”
他注视她的眼睛。
春好装不知:“没、没啊,我都忘了。”
“你说我脚踏两条船。”秦在水也不废话,直接点明,“你那个时候,本来想说的,是什么?”
她忙道:“我……我真
没想说你脚踏两条船。我说错了。”
秦在水瞧她那眼珠四处乱转,就是不敢看他。
“怕我去资助别人了?”他缓缓一笑。
“……”
春好身体顿住。
“担心成绩不好,我不要你了?”
春好内心再中一箭,脸热道,“我没有……”
“还嘴硬?”他瞅她,带着点轻嘲。
“……”
春好揪着手指,有些汗颜。
晚风轻拂她的发梢,她肩膀塌下去,低声:“可秦在水,我确实……我在武汉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知道要学习、要有志气。我知道要这么做,但好像又少了些什么。”
秦在水听着,并不打断。
“现在又来了北京,大家都好厉害,又有目标又有天赋。”春好说着,流露出一丝羡慕的神色,“虽然学校里很多人笑我说我是北大学子,但我知道我不太能考上。”
“很多人笑你?”
秦在水蹙眉,他从没听她提起过。
“没关系,他们没笑多久,我会一个个骂回去。他们吵不过我。”说到这儿,春好一笑,颇为飒气地甩了下短发。
她对上他目光,明媚起来,甚至没忍住地挪挪了屁股,“不过,爷爷不是建议我考北师大嘛。这样我也有目标了。北大我考不上,稍微低一点的,还是可以试试的。”
秦在水瞧她按捺不住的样子,嘴角微勾,他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不用自己再说什么。
只是,“这么听爷爷的话?”
“对呀。”
秦在水好笑:“我说的话倒很少见你听。”
“哪有!我也听的。”
她赶紧解释,却对上他眼底的淡笑,他只是在开玩笑。
春好摸摸鼻子,也跟着笑了;他眼睛太深黑,双眼皮恰到好处,月光摇晃里,他有一种几近淡漠的温柔。
春好看着,仿佛整个人都醉在他眼睛里。
她想,要是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永远拥有此刻的美好,永远不用面对以后的寒霜。
可惜,她终归要启程-
没过多久,秦在水带她往回。
“在这儿睡一晚?”他走在她身侧,看眼黑黢黢的宅子,“住不惯想回学校也行,我送你。”
春好好奇:“这个点,车还能开进学校吗?”
“能,就看你想不想回。”
“算了,都好晚了。”
她说着,分外哀伤,明天她就要离开了。
经过走廊的卫生间,秦在水想起她最开始的那句出来上厕所,好心给她指了指:“客房的厕所在这儿,你别迷路。”
春好:“……”
她才不迷路,她方向感好着呢。
但她不能这么说,不然借口要穿帮了。
到房间门口,他出声:“你住这间?”
“嗯。”春好问,“怎么了?”
秦在水:“我几年前住过这儿。”
春好正推门,她一愣:“这是你的房间?”
他摇头:“客房。”
他说:“前几年刚去基层,状态不好,回老宅住了段时间,就住的这里。”
春好点头,也没多想,只为自己能和他住同一个房间而开心。
“所以墙上那字真是你写的?”
“不然?”
秦在水看向她,笑了道,但那笑容含义匮乏,像极了他刚刚独自站在庭院里寂寥的样子。
她走进去,把证书放到书桌上,又一下回神,“对了,花!”
春好蹬蹬回到门口,还好他没走,她再次将花递给他。
秦在水目光认真了:“真给我?”
“嗯。”
春好这次手没抖,她轻声:“你不是经常要去很多地方嘛,你把这花带着。有了这花,你就能……一辈子都好好的。”
秦在水还没来得及出声,她又道:“我妈妈以前就这么跟我说的。”
她抿抿唇,脸上毫无修饰,只有灯光给她上了一层莹白的光边。
这样一番话说完,周遭安静,月色徜徉。她把认知里最好的祝愿都给了他。
秦在水微张了嘴,却说不出话。
良久,他接过。
“那我以后随身带着,行么?”他笑。
“行!”
他看眼手里的绿色花蕊,重新看向她。
“还有,明天一鸣带你回武汉。我就不陪你了。”
说回正事,春好笑容垮了下:“……好。”
“到学校了,记得给我打电话。”
“知道。”
两人站在门口,目光时而相对,时而散开,夜色朦胧,他们竟也有丝分别的滋味。
春好难以割舍,她刚想说什么,却又觉得鼻酸。
秦在水瞧出来:“还有话说?”
“嗯……”春好深吸口气,脸蛋发抖。
她伸手抓一下门框,好似汲取力量:“那个,秦在水,以后,我可以每个夏天,都见你一次吗?”
廊下静悄悄,他们的身影却投射在地板上。
她还是采纳了钟楹的建议。
秦在水觑着她:“春好。”
春好瞬间无地自容,提出的要求也瞬间推翻:“你要是没时间,那就算……”
他却失笑,问:“要不我们再拉个勾?”
春好懵懵抬头,眼底波光潋滟。
“你真能来看我?”她惊喜。
“我还没说完,”秦在水哼笑,“有条件的。”
“那你说条件吧。”春好心动,破涕为笑。
秦在水伸出手,略抬下巴,她会意,赶忙递出小拇指。
他没让她念那首歌谣,只主动勾住她的手指。她的柔软,他的坚硬。
春好屏息,视野里,只剩下他盛满月光的眼睛。
“好好,来北京念大学吧。”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声音清晰而笃定,就这么刻进她心底——
“来北京,我会一直帮你的。”
第36章 春落只要他不知道
[很多年后再回头看当下,那个时候,她的爱人还站在她金色的前途里。]-
暑假的白沙洲,炎热、虚白。
货车轰隆隆开过,工人赤膊在棚子下抽烟,批发老板坐在轿车里吹空调,仓库里酒瓶碰撞得叮当响。
春好回武汉一个月了。
这个月,她白天搬货、送货,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晚上则在宿舍写作业,预习下学期的功课。
人一旦有了锚点,飘荡的心就会沉静下来。
有时,她会幻想以后考上大学的时光。
她想到秦在水,还好,他一如既往站在自己的未来里。
春好甜丝丝地笑。
偶尔得闲,她会教陶姐的小孩认认数字。
陶姐的儿子八岁,却只有三岁的智力。春好知道陶姐总明里暗里照顾自己,有活儿总给她留;她知恩图报。
暑假最后一周,春好结算工资,买了第一部手机。
办电话卡的时候,她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数字,认真挑选了电话号码。
一切办完,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宿舍给秦在水打电话。
嘟嘟声想起,她才察觉到时间,下午五点,他是不是还在工作,或者马上要去吃饭了?
春好暗道自己选了个不恰当的时间,正想挂断,那头却接通了。
她才知道他不在北京,而是在加拿大,温哥华。
春好听见这个地名时愣了下:“……你现在那边是凌晨吗?”
“凌晨两点。”
她被吓到,他不会是被自己吵醒的吧。
“那我不打电话了。你快睡觉吧?”
秦在水走到窗边,拿遥控开了窗帘,窗外夜景漆黑,只有他黑洞洞的身影。他来温哥华半个月了,一直失眠,因而夜晚会继续工作。
他却说:“我刚来,在调时差。你先说你的。”
“我没什么特别的事,”春好小声,“就是想告诉你我买手机了,以后我用这个号码联系你……没想到你那儿都半夜了。”
她说完,还是没忍住:“怎么突然去这么远的地方?”
“集团海外出了点事儿。”
“噢……”
她无从多问,只能另找话题:“那个,我听说温哥华的枫叶很好看。”
秦在水弯腰坐到沙发上,莞尔:“你听谁说的?”
“……地理课本说的。”
秦在水微噎,淡淡笑了。
春好并不知道他在笑,她往后靠住阳台墙壁,光影笼罩她上半身 ,瓷砖的凉意透过短袖传到身体里来。
她感受着这份冰凉,他不挂断,她便小心翼翼和他分享自己的夏天。
“一个暑假都在搬货?”他问。
“也不算,一周休一天,还是比较轻松的。”
秦在水不语,觉得她对轻松的定义太低了。
可她语气轻快,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艰辛;她叽叽咕咕,和他说在白沙洲的一些事——自己搬货的酒水公司换了老板;哪几个店家看人下菜碟;以及仓库里的白酒她都跟着尝了一口,难喝得不行。
“我喂路边的小猫小狗都不喝,秦在水,你说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爱喝酒哦!”
秦在水往后靠在靠背里,他望着外面的黑天,听她抑扬顿挫的声音,竟莫名放空。
他有些疲惫,却依旧回应:“我也觉得不好喝。”
春好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还好。”
她松口气。
“你不一直这样?”他说。
“……”
春好喉咙微堵,没想到他在电话里也拆她台。
“女孩子吵一点也不是坏事。”
秦在水声音模糊,好似笑了道:“话多朋友多,不会孤单。”
春好却倏尔心揪,不知答什么。
正安静着,秦在水喊她。
“春好。”
“啊?什么事。”她因为刚被嫌弃话多,不太高兴。
“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安全。”他说。
春好没懂他的意思:“是要我在学校里注意安全吗?”
“在哪都是。别掉以轻心,嗯?”
“噢。”
秦在水下颌微绷。
他来加拿大前去过一趟西村,情况并不好,大部分村民反对搬迁。吴书记说,那些和春好同批送走念书的小孩,初中毕业后一大半的人都没考上高中。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能在并不高的起跑线上杀出重围。辍学后,男孩回来种田,女孩掳回来嫁人,生命回归原本的轨道,好似他这几年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一旦脱离校园,脱离教育扶贫的范畴,秦在水能介入的地方,也就少之又少了。
还好,他的好好一直在武汉,最好的高中,对她来说是安全的。
“遇到麻烦要给我打电话。”秦在水沉吟道。
春好无所察觉,甚至坐地起价:“好呀,那你得添加我的手机号。”
“我一会儿挂断就保存。”
春好声音登时就亮了:“真的?那好!”
“真的。”男人笑笑,“挂了?”
“嗯!”
春好心满意足地挂断电话,她看着阳台对面的绿树,她踮踮脚,在阳光里一蹦一跳跑进房间。
她翻出那张从北京带回来的信纸。
1.买一个手机
2.考上北京……大学
她重新拿笔,在“买一个手机”后面打了个勾,又在第二行的省略号上重新写下“师范”两个字,补成“考上北京师范大学”。
春好傻笑地看着自己的目标。
她会的。她在心里说-
九月,学校开学。
春好刚踏进教室,就瞧见两个眼熟得不行的身影。
一个是讲台上,别着钥匙扣等待学生的级部主任,好像是她的新班主任。
一个坐在最后一排,好像是许驰。
春好:“……”
许驰翘着椅子,和边上的男同学一边嬉笑一边抄答案。
无意间抬眸,他看见了春好。
他脸色微顿。
她还是那头短发,巴掌大的脸,眼睛干净得好似春水。她明明那么瘦,骨子里却又那么地有劲儿。
看来她已经从北京回来了。
即便早在分班名单上看见了她的名字,可亲眼相见,他还是做不到淡然自若。
许驰想起放假前两人的争吵,过了两个月,他依旧没顺过气来。
他冷哼,等她主动给自己打招呼。
春好却径直路过了他去找座位。
许驰张张嘴:“……”
他青筋直跳,冲她喊:“喂,你都不和我打声招呼的?我们可是同班同学诶!”
春好转过来:“哦。新学期好。”
“……”
她又看一下他旁边的同伴,一碗水端平,很有礼貌地说:“你也新学期好。”
那位同学瞄眼许驰,憋笑答:“你也是你也是。”
许驰咬牙:“……”
春好往前选了个靠窗的位置。
她拿出作业放在桌上,玻璃外,叶子还是绿的。
身后,那男生往春好的方向努努嘴:“驰哥,就为这?从国际班转普通班?你这是追求梦想还是追求妹子?”
许驰正愁一肚子火没处撒:“老子追求你爹!”
“卧槽,这么重口。”
“滚蛋!”
他骂了句,目光又看向春好。
她离自己并不远,就在斜前方,隔了条过道。他能看见她拿出卷筒纸,一节节撕开,用水打湿擦拭桌面灰尘。
前面有人喊“来几个人下去搬书”。
教室只到了一半的人,大家并不熟悉,一时没人应答。
讲台上级部主任看着花名册,想点几个男生,春好却习惯性起身。
她把校服外套脱掉,“李主任,我去搬。”
级部主任看她那细凉凉的胳膊,想起她那次搬水差点把自己砸到,还是秦教授给她扶起来的。
“你就算了。”他拒绝,春好却已经抬脚出去了。
他只好又点几个人,要他们赶紧跟着去。
许驰见状把作业一合:“李老师,我也去。”
楼前空地,几个老师在组织领书。
“人数?”
春好忘了问,刚想回去,身后已有人替她补上:“56。”
许驰高她大半个头,脸色并不好地站在她后面。
阳光热烈,不少同学和他打招呼,许驰“嗯”一声,很是高冷。
春好终于问:“你怎么来文科班了?”
“怎么,文科班只许你来,不许我来是吧?”
“……”
她懒得斗嘴,低头,见他的影子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上。她盯着看了会儿,却只想到秦在水。
许驰:“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来文科班吗?”
“你不是要学音乐,走艺术生的路子吗?”
许驰不知说什么。她明明回答了,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在北京玩得开心吗?”他佯装不在意地问。
“还行。”
他说:“见到他了?”
春好心底一惊,回头对上他目光;许驰也不躲,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春好:“见到了。”
许驰空落几秒,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那你应该挺高兴的吧?”
她转回去,眼睛垂落,“嗯。高兴的。”
许驰脸色垮掉,心情冰凉。
前面,老师把几扎课本递给她。
春好一手提一个,往楼上走去;许驰和剩下的人也拎上余下的跟她后面。
书搬上教室,放到讲台的台阶上。
班上同学已经来齐,闹哄哄的。
春好去座位拿了美工刀,熟练割开捆扎带;许驰从没接触过这些,他一路爬楼拎上来,累得要死,手心也勒得生疼。
但他见春好气都不喘一下,拿起工具刀就开始干活,他愣了道,过去扒拉她:“我来我来。”
春好蹙眉:“你会弄这个?”
“割个带子我能不会到哪去?”他烦躁挥手,“你一个女生,手割破就不好看了。”
他这声不高不低,周边同学都安静了道,看向声音来源处的许驰和春好。
级部主任也听见了。他头疼地闭了闭眼,就知道这俩有情况。
上学期走廊八卦满天飞,这俩都快成大明星了。
他轻咳两声,希望引起注意。可两人闷头,完全不理他。
“……”
级部主任面上挂不住,指挥说 :“那个春好,你去把书发一下。”
“哦。”春好听从安排地转身。
“等等。”级部主任又叫住她。
春好:“主任,还有事?”
级部主任:“我现在是你班主任,以后都喊老师,知道吗?”
他严肃的脸缓和少许,“可不能因为我没收了你的MP3,就记仇不喊老师啊。”
春好微愣,点头重新喊人:“李老师。”
李老师这才一笑,抬抬下巴:“发书去吧。”
“嗯!”-
新的班级,新的老师,新的窗户与蓝天。
在这样的崭新里,一切都平静下来。
春好适应了正常的生活节奏,学校埋头学习,白沙洲埋头搬货。
只是偶尔发呆,草稿纸上总会留下秦在水的名字。一开始她还会红着脸涂掉,可慢慢变多,她也懒得掩饰了。
反正他看不到。
只要他不知道,她和他就会在最安全、最稳固的关系里。他也就不会离自己而去。
这日晚自习结束,春好收拾背包回寝室。
开学半个月,她都是独来独往。诗吟不在她这一层,她去理科班找过她几次,她要么不在,要么躲闪。
许驰也没联系过诗吟。
自那次期末,他被黄诗吟妈妈狠狠羞辱一番后,两人没再说过话。
即便诗吟给他发过道歉短信。即便他回了句“没事”。
但也像走过场一样,淡掉了。
许驰不愿想这些烦心事。他喜欢一个人已经够累了。
春好踩着点儿回寝室,一边上楼一边想数学题。
拐弯路过其他楼层,她余光闪过一抹身影。
春好眼睛一亮:“诗吟!”
黄诗吟正和室友说话,见到她,神色显然一慌。
“我去你们班找了你好几次你都不在。”春好看见她,激动跑过去拉住她手,“你现在怎么不跟我一起吃饭了?”
黄诗吟被她拽得有些尴尬,也不敢看她真挚的眼睛:“……我以后不想和你们一起吃饭了。”
“为什么?”
“我回寝室了。”她说着,埋头往前。
春好跟着她,“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
“是因为许驰吗?”
诗吟心头一刺,脚步更快。
春好边走边掏出手机:“诗吟,我买了手机,我们加个Q——”
第二个“Q”字还没出口,黄诗吟钻进宿舍,门咔嚓关上了。
春好声音戛然而止。
她肩膀塌掉。
她好像,真的被诗吟讨厌了。
春好攥着手机回到寝室。
开门,发现有人正在翻她的柜子。
春好记得这个人,也是国际班分过来的,上学期在许驰的生日会上见过,尖下巴,是顾璇的姐妹之一。
春好走过去,抬手把柜门摁上:“你开我柜子干嘛?”
“我手链找不到了。”
“找不到就去医院看眼睛,看我柜子干什么?”
尖下巴理亏,但被她毫不留情一怼,也来了劲:“我就看一看,其他室友都让我找了。”
春好懒得理这种人,她走到自己桌前放书包准备继续复习功课。
尖下巴又问:“你那围巾挺贵的吧?”
春好知道她指的是秦在水送给她的那条围巾。
“这个牌子我只听阿璇说过,”她说,“阿璇的姑姑可是辜小玥的经纪人,想谈这个牌子的国内代言都没能谈下来。”
其他室友闻言,眼睛都瞪大:“那个明星辜小玥?”
“当然。”尖下巴说,“她姑姑这几个月都跟着辜小玥在温哥华。”
春好微顿。
秦在水也在温哥华。
“而且,辜小玥要结婚了。”
“真的假的?和谁啊?不对,她有男朋友?从没有狗仔曝过。”寝室里其他人沸腾起来。
“狗仔拍了也不敢曝。”尖下巴摊手,“男方背景很厉害的,又是大集团,早晚的事。”
春好眼皮狠狠一跳。
秦爷爷也说过,早晚的事。
当时在饭桌上听见,她还无知无觉,此刻却莫名冰凉。
“喂,”尖下巴没聊八卦了,她看向春好,“你不是贫困生吗?哪来的钱买奢侈品?”
她嘲讽,“不会是用助学金买的吧?”
春好:“你觉得呢?”
她冷笑了下,气势汹汹的。
尖下巴被她这架势唬住,想起她上学期暴揍体育生的事情,以为她又要动手打人。
春好却没起冲突。
她只是拿起政治书,扔下一句:“有病就去治。”
春好甩上门,出去背书了。
她站到走廊上,临近中秋,窗外月亮圆圆,照亮浓浓秋夜
春好背着书,心里却无法平静。
她想找秦在水求证一下,问他是否还在加拿大。但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太过魔怔。
春好摁亮手机,在通讯录里上下翻动。
终究还是没有问-
一直到国庆后,她才重新见到秦在水。
想求证的事,也有了模糊的答案。
那日周末,春好搬货的酒水公司老板新官上任,从上海总部过来视察,顺便和后方人员一起吃顿饭。
春好才知道,她打工的公司并非主营酒水,而是一个做净水器的大集团,酒水供应链只是旗下小得不能再小的分公司之一。
地点是一家临水而建的私房菜馆。
落地窗外湖面粼粼。
一眼望去,碧波万顷,对岸灯火荧荧好似星空。她差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北京,还在秦爷爷家的溪塘边吹风,和秦在水在水边喂鱼。
可惜,她早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兵荒马乱的世界里。
回过神,饭桌上大家相谈甚欢。
主位是从上海来的新老板,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叫厉甄,面容神采奕奕的。
一餐饭平安无事,没想到散场的时候,一行人从包间出去,迎面碰上了秦在水。
他从另一方向走来,在偏日式的庭院里拾级而下。
他身后跟了好几人,寒暄声没有丝毫辨识度,乌泱泱像一团黑雾。
地灯只有他膝盖那么高,照亮庭院的青草白砂石,也浅浅照亮他眼底。
秦在水象征性听着身后的人说话。
廊下晚风吹来,无意识抬眸,他竟穿过几层缝隙,看见了对面人群里的一抹短发,以及那两颗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
春好浑身一激灵。
秦在水也停住脚步。
前面,厉甄十分意外:“秦总?”
秦在水点头:“厉总。”
他不欲寒暄,目光再度瞥向春好。
厉甄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了眼,她不清楚秦在水在看谁,但一定有端倪。
她立马介绍:“秦总,这是我们集团旗下分公司,做酒水的后方团队。”
果然是能当老板的,搬货也包装得这么高大上。
春好听着,埋头往陶姐那挤了挤。
陶姐:“这不是上次陪你来白沙洲的那个?”
“嗯……”
“你的资助人还是什么人来着?”
春好赶紧拉住她,手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小声”的动作。
仓促回头,却对上秦在水的目光。
“……”
春好一秒收手,她有些泄气。
厉甄笑:“上个月我们去北京拜访,先去的明坤,都约好了,结果您不在,又去见辜总,才知道您和辜总一块儿去加拿大了。”
秦在水没作声。
但毕竟是合作方,他说:“临时去国外处理了些事。”
“难怪。”
厉甄笑容不减,“后来我又在电话里跟辜总聊了下合同的事,辜总却说,要我们直接拿给您看。”
春好抬眸。
她看见秦在水往后:“一鸣。”
“是。”
蒋一鸣递上名片:“合同的事儿您后续联系我,辜总还在国外,国内的事秦总会处理。”
春好在后面听着。
果然。
她看了看鞋尖,又看了看扑落在墙壁上的树影,意外自己竟十分平静,也不知是自己变成熟了,还是心底早已料到。
厉甄嘴巴仍没停:“听说您和辜总马上……”
秦在水转身走了,他后面那群人继续乌泱泱跟上。
春好内心空洞洞,完全没有精力细想。
“这人就这么走了?”有人看着秦在水的方向,很是诧异。
厉甄若有所思:“看来消息是真的。”
“什么消息?”大家一头雾水。
“没什么。”厉甄笑一下,不多说了,只是回头看眼武汉这边做供应的员工们。
刚刚秦在水看的,会是哪一个?
厉甄看过一张张面孔,觉得不太可能,这里的人都是底层打工的,一辈子都没出过省。她来也只是以表慰问,让她这总经理的位置坐得稳当些,好以后转去总部。
她再度说了些场面话,饭局散场了。
春好垂眸,默默往前。
大家在门口送厉甄上了车,各自离开。
陶姐:“我爱人来接我,你怎么回?”
“我搭公交回学校。”春好说。
陶姐见她脸色不太好:“我送你到车站吧?”
“不用的。”春好手插在外套兜里,夜晚秋凉,她笑笑,“这儿离车站不远,我自己过去。”
说话间,陶姐丈夫到了,骑着小电驴,陶姐把斜挎包侧一侧,跨腿上去坐稳,也走了。
春好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静站了会儿,路灯隐藏在树梢里,照亮一大片斑驳的梧桐叶。
身后传来“滴”的一声。
她以为自己挡住了路,退后两步站到路牙子上。
但车没有开过去,而是停在她的身边。
副驾驶降下车窗,蒋一鸣笑喊:“春好小朋友,又见面了。”
“……一鸣哥?”
春好下意识往后面漆黑的车窗看了眼,“你们没走?”
“秦老师让一直停后边儿等你的。”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给她开车门,“我和秦老师去周边县里,顺路送你回学校。”
离开北京,蒋一鸣的称呼也从秦总变回了秦老师。
“……好的。谢谢。”
春好抿唇,慢慢跟过去。
她看眼车内,头一次感到局促,竟需要深吸口气,才有勇气抬脚进去。
外面蒋一鸣阖上了车门。
她绷紧身躯,害怕自己陷入这种昏暗。
秦在水靠着椅背不出声,他仰头闭目养神,男性喉结细微滑动;他喝了酒,车厢里有很淡的酒精的味道。
两人像共处在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子里。
春好手抓住自己裤腿。
“跟着公司来这儿聚餐?”秦在水掀开眼帘,看过来问。
“嗯……”
“你不是临时工?”
“临时工不能聚餐吗?”她闷闷道,“就算是临时工,那我也是稳定工作了一年、从不迟到早退的临时工。”
秦在水被她说得顿了下。
“嗯。”他轻声,“你说得对。”
前面,蒋一鸣坐进来,告诉司机先去华师一,再从那边上高速。
车缓缓启动。
春好心里乱七八糟,突如其来的碰面,是她期待的,可为什么她想说的话还没有电话里聊的多。
她看着外面的车流:“你什么时候从加拿大回来的?”
秦在水:“才回来。”
“还会再去吗?”
她很少这样细问,秦在水看她一眼:“会。”
他声音很轻,春好心脏低沉。
“学校有事情?”他问。
她摇摇头。
秦在水发觉她的异样,“学校里不开心了?”
“没有。”
秦在水以为是她在学校受排挤了,他记得她上次说有同学嘲笑她。
即便她常常匪气,总嚷嚷谁欺负她她就欺负回去,但山区来的小孩,总是很难融入城市的。秦在水明白这一点。
“学校里如果有不开心的事,可以告诉我,嗯?”
春好“嗯”一声,鼻子却泛酸。
她有什么办法呢,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事,都是绝不能说出口的事。
就算她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化成眼泪、血液,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变成声音从嘴里说出来。
窗外,路灯澄黄,夜晚开车极快,学校的招牌已经能看见了。
树叶在晚风里飘零。
车停在校门口。
春好恍过神来,“都到了?”
秦在水点头,他问:“手机带了吗?”
“带了。”
“钟楹问我要你的微信。”
春好反应了下,不知她要自己微信做什么,她现在可是在武汉,可帮不了她拿外卖。
“我还没微信呢……班上同学都是聊Q-Q。”
“那你注册一个?”秦在水笑,他拿出手机,“正好我也能加你。”
春好眼睛睁大。
她看见他淡淡的笑意,是她所熟悉的,温和、善意,或许是心境不同,此刻再对上他的眼睛,她竟有些愧怍与胆怯。
她匆匆别开眼,掏出手机,“那我现在下载。”
下载完毕,春好登录进去:“好了。”
秦在水发送验证消息,两人加上。
春好攥着手机下了车。
她看见跳到列表最上面的新头像。黑色的,点开看才发现是夜晚的山谷,微弱的星空、流水。
像她小时候无数次面对的山野。
是他把她从那儿带出来的。
春好一时情绪翻涌。
她手微微握拳,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转回身。
车仍停在原地,开着双闪。
他每次都是这样,会等自己真正走进校园,看不见了才离开。
春好重新走近。
秦在水降下一截车窗,“还有事?”
“学校……下个月有家长会。分科后第一次开呢,好像还挺重要的……我升高中后,你都没来给我开过。”
她不太连贯地说完,安静了。他坐在车里,位置明明比自己低,她却不敢看他,怕他发现什么。
秦在水盯着她,瞧她被风吹乱的短发。她情绪不高的时候总是像一只忧伤的小水母。
“什么时候?”他问。
春好被问住,她其实只是想在那个“早晚的事”尘埃落定前,再任性一次。
“……反正快了。”她嘴硬。
“行。”秦在水说,“那你提前给我发消息。”
春好点头:“我回学校了。”
她依旧没有同他对视,只是乖乖地挥一挥手,转身离开。
秦在水目送她走进灯火漆黑的校园。
前面蒋一鸣出声:“春好小朋友好像长大了点?”
“是长大了。”
秦在水说。
这次偶遇比暑假给他的感觉更明显。
她更高了,细细瘦瘦的,虽还是有点倔强,但已收敛太多。
“话都比以前少了。”蒋一鸣说,“夏天在北京的时候还叽叽喳喳讲一路呢。”
秦在水无言以对。
女孩子有心事了。
今天的她忧郁而安静,像短短三个月成熟一茬的野草。
秦在水收回目光:“走吧。”
轿车重新启动,驶向高速收费站。
蒋一鸣又问:“那刚刚厉总说的,和辜总牵合同的事儿,您插手吗?应该是婚礼酒水的合同。”
“辜家那边的长辈拿主意吧,秦家出钱。”
“是。”
第37章 春落他看见了
[暗恋像一场遮天蔽日的持久战,当你想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离你远去了。]-
春好回去后加上了钟楹。
她二话不说转过来1000元。是在北大研学时,她帮她拿外卖的跑腿费。
钟楹:【说好一次一百的,差点忘记给你了。】
钟楹:【你走之前也不提醒我一下。】
春好盯着那抹黄色转账,不知为何,她心底冒出一点自尊心,可停顿数秒,还是收下了。
但又转回去一部分:【我只跑腿了六次,还你400。】
钟楹:【好。】
钟楹收了款,两人没再说过话。
春好看着账户里多出的六百块钱,没有丝毫天降横财的喜悦。
她只是有些愣神。
她悄悄点开她的朋友圈。
微信才上线两年,她的日常已经翻不到头了。
照片里,春好看见许多在北京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辜小玥的冷艳、辜小裕的狂妄,她想到那个世界里的年轻人,泡沫缤纷,醉生梦死。
她无声退出来,
又点开秦在水的。
他的朋友圈就很简单了,只转发一些财政部和扶贫办的新政策,再者便是明坤下发的红头文件,没有任何私人生活的痕迹,很模式化,也很朴素。
完全看不出他和钟楹辜小裕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太低调了。
所以才给了她一种可以靠近,可以触摸,甚至咬咬牙,还可以海誓山盟的错觉。
可惜比起那些纨绔子弟,秦在水这样的人,明明是最不可能停留在她的生命里的。
春好摁灭手机,黑色屏幕上出现自己的脸。
她也学着那天晚宴上的明星,嘟着嘴巴挤眉弄眼。
好丑。
完全不是她了。
她看见自己矫揉造作的表情,被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赶紧坐直身,甩甩脑袋清醒过来。
春好放下手机继续背书了-
十一月初,武汉下了几场雨。
她和诗吟的关系依旧僵硬。诗吟躲她,也躲许驰。
就这样在淅淅沥沥的秋凉里,期中到了。
分科后第一次大型考,文科数学简单一些,又没有理化生,春好如愿排进班级前列。
成绩下来后,学校也跟着发了贫困生奖学金。
春好去礼堂领的时候,再次看见了顾璇,她仍在贫困生的队伍里领补助。
顾璇看见了她,怪异一笑。
春好不满地看回去。
“都用上高奢围巾了,还来领贫困补助呐?”她问。
春好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那个尖下巴室友告诉她的。
她在心里嘀咕,你在国际班都领补助,好意思?
“怎么没见你和姓黄的一起玩了?因为许驰闹掰了?”顾璇轻笑。
春好懒得搭理,低头看单词书。
“许驰生日的时候你们不还如胶似漆的?看来你俩关系也不咋样啊。”
顾璇见她不说话:“让我猜猜,应该是姓黄的不愿和你玩了吧?毕竟她那么喜欢许驰。怎么忍得了。”
春好终于合上单词书,抬头对上她眼睛。
顾璇也挑了道眉,笑容精致,只是当她挑衅的时候,脸上的肉会跳。
她好像并不知道这一点。
春好诚恳:“你睫毛掉了。”
“……”
顾璇脸色一僵。
春好好心地指了指她肩头:“在这里。”
顾璇气得直发抖,她从没被人这么羞辱过。
两人领完奖学金,顾璇狠狠瞪她一眼,分道扬镳。
一直到周五,学校开期中家长会。
家长会下午第四节课开,第三节大扫除。
春好正在收拾抽屉,门口有人喊:“春好,去一下办公室,班主任找。”
她应一声,把手里的草稿纸整理好,这些是用完的,上面密密麻麻的计算公式,以及她出神时写下的秦在水的名字。
她随手把纸放在了桌面上。
春好走出教室。
这日武汉天晴,深秋阳光洒下,地面一堆枯枝败叶,楼下学生喧闹。
她独自望了会儿天,上楼走进办公室。
一进去,春好最先瞧见顾璇和翻过她柜子的尖下巴室友。
李老师不在办公桌后,而是在靠墙的沙发上,茶几上两杯热茶,他身边还坐了个卷发老师,挂着塑料工牌。
“李老师,您找我。”
她在办公桌前的阳光里站定。
“来了啊。”李老师给她介绍,“这是省教育厅的刘老师,过来核查贫困生助学金的使用情况的。”
春好点头,“老师好。”
“春好是吧。”刘老师看过来,点头,“同学你好,我今天来就是核实一下,你平常收到贫困助学金和奖学金后,都是花在哪些地方?”
“日常吃饭,买买纸笔和教辅资料。偶尔买点药。”
春好回答着,她看眼边上的顾璇和尖下巴。
“钱有剩余的吗?”
“有。”
顾璇愉悦挑眉。
春好:“我课外一直在白沙洲打工,所以有剩余。”
刘老师在本子上记录了几个字,“是这样,我们接到同学举报,说你拿学校的贫困奖学金去买奢侈品。”
春好眼睛瞪大。
她一霎转向旁边的顾璇和尖下巴,眸子发冷:“你们举报的?”
顾璇有恃无恐;尖下巴则心虚。
刘老师严厉出声:“不要起冲突,贫困助学金是国家的钱,如果你的用途和学习无关,那国家这个钱就浪费掉了。你同学举报你也是好心。”
好心?
春好哽住,只觉荒唐。
李老师看见她瘦削的身影,有丝心疼,她即便穿着厚重的冬季校服,也显得人形单影只。
他记得,她去年夏天从宜城来到武汉,还是自己值班接待的她。这一年里,她就没长胖过一点,干活儿倒越来越利索。哪个女孩子在她这样的年纪,搬起东西来一句话不吭,一口气不喘?她要是真有闲钱买奢侈品,怎么不先把饭吃好?
这样的举报他替她压下去过两回,但顾璇不依不饶,直接举报去了教育厅,仿佛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办公室门开着,马上开家长会,走廊上还在做清洁,学生们甩着扫帚来来往往。
黄诗吟从门口经过,她脚步一顿,看见办公室里的春好。
她还是一头短发,像一只小蘑菇。
黄诗吟看见她背在身后的,死死绞动的手指。
前面同学喊:“走不走啊?去清洁区了。”
“……你们先去吧。”
黄诗吟犹豫几秒,留在了门口。
里面,李老师为她争取机会:“春好,你说说情况吧。你是省里认证的贫困生,有什么缘由一定要和老师说。”
刘老师:“对,完整说一下,不要有隐瞒。不然,教育厅可能会取消你以后的助学金和贫困奖学金。”
春好大脑一白。
取消?
凭什么?
她被这句话吓唬住,急道:“我又没买奢侈品。”
顾璇:“不是你买的能是谁买的?难不成凭空变个人出来买给你?”
她转向李老师:“主任,你不能因为是春好班主任就偏袒她吧?”
顾璇又把尖下巴推出来,“你说。”
尖下巴:“她……她确实有一条很贵的围巾,国外的品牌。不清楚什么时候买的。”
春好反驳:“你都不清楚来做什么证?”
尖下巴被她一吼,瞬间噤声,她其实有些忌惮春好,怕她真什么时候悄没声儿地胖揍自己一顿,但顾璇又执意拉她做人证。她不能失去顾璇这个朋友,不然以后她再也拿不到免费的明星签名照和演唱会门票了。
刘老师问:“围巾是你的吗?”
春好不说话。
李老师比她还紧张:“不是你的就快说。”
“……是我的。”春好握成拳的手松开,她声音很低,“别人送我的。”
顾璇嗤道,“说个名字出来听听呗。”
春好张张嘴,她触及到有关秦在水的事,明明他的名字自己念过千百遍,此刻却跟喉咙里卡了针一样。
她摇头不肯说话。
“快说呀。”
李老师使眼色,希望她别意气用事。积极认错或许只停几个月的补助,总好过全部泡汤。
春好肩膀塌下去。
她明明没错,为什么要认,又为什么要牵连上他。
春好心情悲哀而冰凉。
——“老师,那条围巾是我送给她的。”
办公室门口响起一道轻柔尖细的娃娃音。
春好一怔,登时回头。
黄诗吟手抠着门框,她有些发抖。
“真的吗?”李老师立刻招手,“来来,快进来。”
黄诗吟慢慢移过来,站到春好身边。
“我妈妈……是宜城财政局的,爸爸……离婚了,在外贸公司工作,经常去国外,我有很多国外牌子的东西。”
她垂着眼:“所以许驰生日那天……我就送了一条围巾给她。”
顾璇没想到黄诗吟会突然出现,明明她都要胜利了,却被人生生搅乱。
她讥笑:“生日我也去了呀。你除了会往许驰身上蹭,原来还会送围巾啊?”
黄诗吟脸皮火辣辣的。
她的自尊就这么被踩在脚底下摩擦。
沙发上两位老师尴尬几秒。
校园里学生相互扯头花、揪辫子的事也不算新鲜了。
“你……”春好蹙眉,却被拉住。
“你只是没看见而已。”黄诗吟拉着春好,尖尖细细的声音一口咬定,“但围巾就是我送的。”
她埋着的头抬起来,直
视顾璇:“我……跟我朋友的事,为什么要和你说?”
短短几句话,她却说分外艰难。
春好知道她是冒着被拆穿,甚至被她妈妈辱骂的压力,替她出头、为她撒谎的。
春好心猛地一酸。
李老师放了心:“既然是朋友送的,为什么一早不说?”
黄诗吟正要张嘴,顾璇打断:“还有MP3呢,主任,你高一不还没收过春好的MP3?那也是助学金买的吧?”
刘老师正记录着情况:“还有MP3吗,李主任?”
她看向李老师,李老师则尴尬喝口茶。
“MP3是我送的。”
身后一道懒懒的声线冒出来,许驰的身影站到她们俩的后面。
三人齐了。
许驰手抄着校服口袋,他看向顾璇,眼神警告。
他又转向沙发,吊儿郎当的:“老师,我觉得不能只盘问贫困生吧,也有挺多家里富得流油还拿补助的。要查就都查查。”
顾璇脸色一白:“许驰!”
刘老师点头:“是这个道理。”
她重新看向春好:“不要怪老师严厉,上个月教育厅刚取消了一个男生的补助资格,情况和你类似,他买了个两万块的球鞋,被同学举报了。”
“但我们实际走访的时候,还是会宽容些,毕竟确实是贫困生,我们只需要你证明东西和你没关系,就可以了。”
春好紧绷的心情缓和过来,吐出口气。
顾璇听言,便知自己输了。
还好她家在政府里有亲戚,就算真被调查也没事,最坏的结果顶多是她不要这个零花钱了。
“你人缘挺好的。”刘老师说,“这么多同学都肯为你作证,不容易啊。”
春好看眼身边的诗吟和许驰,些微动容。
“行,我这边就大致了解了。”
刘老师起身,她知道学校这边马上要开家长会,简短交代两句,离开了。
顾璇没再说话,她出去的时候再次看了眼许驰。
许驰站在春好身后,懒散地瞧着她的蘑菇头。
她摔门出去了。尖下巴也只能灰溜溜跟上-
“还好你同学护着你。”
顾璇走后,李老师让许驰和诗吟先离开,他单独和春好叮嘱两句。
春好垂着手站在办公桌前。
“我去年没收你MP3的时候就说了,贫困生不要搞这些,被人一举报一个准。你说你搅和一趟,划得来吗?”
春好低头不做声。
她忽而开口:“那我可以举报她吗?”
“举报谁?”
“顾璇。”春好说着,抬起头来。
李主任明白她心中所想:“可以是可以,但老师实话告诉你,你就算举报也大概率没结果。”说完,又补一句,“许驰那样的家庭去举报还有可能。但他爸妈也不会让他插手的。”
春好眼里的光消散下去。
“你这次补助没丢就算好的了。”他叹口气,“春好,老师晓得你不甘心,但你不要把这件事卡在心里。好好学习,等走上社会了,一切都会好的。”
春好低声:“真的吗?”
“真的!”李老师鼓励她,“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春好视线失焦地落前方。
以前被人排挤、嘲笑,她都没有在意过。可这次不一样,这是她打工挣的钱,是她喜欢的人送自己的东西,却被一通瞎举报。真正该被审判的却好好的。
李老师摆摆手:“快回班吧。马上开家长会,估计秦教授都来了。”
春好干巴巴接了句:“哪个秦教授?”
“你还认得几个秦教授?”李老师惊讶,“你不就一个资助人吗?换新了?”
“……”
春好这才回神。
“没有换新。”她下意识澄清,但话出口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对劲,“不是,我的意思是……”
春好手指揪住衣角:“他、他会来?”
李老师莫名其妙,往窗外抬下巴:“你自己回班等等看不就晓得了?”
春好眨眨眼,呼吸放轻:“噢,好,老师再见。”
她恍惚转过身,像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快速消失在门口。
外面,阳光灿烂。
学校的红房子像一块块红丝绒蛋糕,春好看了眼太阳,眯眼适应了下。
黄诗吟和许驰还没走,他们并排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跟罚站一样;许驰肩膀松弛,诗吟则绞着手指,他们似乎在说话,又似乎没有。
见她出来,两人直起身。
三人一时安静,也不说话。
走廊时不时有同学经过,显得他们格外怪异。
许驰抱着手臂,没好气:“又挨批了吧?小短发。”
春好久违地听见这个称呼。
“怎么我挨骂,你又开心了?”
许驰冷笑:“呵,是啊,我开心得要死,就差螺旋升天了。”
这声酸不溜秋,却又喜感太强。
黄诗吟没忍住,偷偷一笑。
春好也憋笑。
许驰急眼:“喂,你俩笑什么笑?再笑一下一人胖十斤啊。”
“你才胖十斤!”
两个女生一起吼回去。
“……”许驰被震得往后靠上墙,他掏掏耳朵,“我不管,听不见。”
三人仍这样站在原地,阳光静好,仿佛又回到初中,回到那些并不起眼的课间和午后。
春好仍劫后余生,抿唇:“今天谢谢你们。”
她肩膀塌下去:“不然,我补助肯定没了。”
许驰极少看见她示弱,他嘴唇动了动,没再嘴贫。
三人一块儿下楼。
诗吟的理科班和他们在同一层,只是班级隔着“回”字形中间的空地对望。
黄妈妈已经来了,黄诗吟眼尖,赶在妈妈看见许驰和春好之前,跑过去把人带进教室。
家长多,学生也多,又是相同的冬季校服,黄妈妈没发现他们,只是看见女儿,蹙眉训斥了些什么;黄诗吟点着头,喏喏答应。
许驰:“其实是诗吟喊我来的。我本来准备去打球,她给我发了短信。”
春好睫毛闪动:“嗯。我猜到了。”
可现在要开家长会,她不好再追上去,只能下次再去找她了。
许驰还插兜站在她旁边。
两人一时无言。
春好惦记着李老师的话,眼睛划过周围,她仔细寻找秦在水的身影。
不知他是否真会出现。
年少岁月里,明明所有人的喜欢都纯粹至极,可为什么到头,留下的只有警觉与重重心事。
春好没看见秦在水,却看见楼梯口:“你妈妈来了。”
许驰抬眸,朝自己妈妈挥手。许妈妈挽着包,温婉贵气。
春好礼貌喊人。
“好好又长漂亮了。”许妈妈夸她。
“谢谢阿姨。”
许妈妈指指许驰,笑:“他从初中开始,最常念叨的就是你和诗吟了。他再要贪玩,你俩就帮我监督他学习。”
春好牵强笑一下:“好的。”
许驰心生烦躁:“行了妈,你开家长会去吧。我座位最后一排靠门。”
“又最后一排,没见你位子变过。”
“我个高,故意坐后面的。不然只有讲台边适合我了?你想坐那?”
“你要真坐讲台边,就让你爸来给你开。”
“切,他半年都不回一趟家。”许驰敷衍应着,把自己妈妈推向班级的方向。
许阿姨进班了,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终于开口:“你呢?他今天来给你开家长会吗?”
春好知道他是指秦在水。
“……嗯。”春好低声,“李老师说他会来。运气好的话,应该快到了。”
“这还要运气?来就是来,不来就是不来。”许驰蹙眉,“不然你
要在这里等他一整节家长会吗?”
“或许吧。”
春好一笑,她又不是没等过。发发呆、看看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许驰哑然。
他气急,想转身离开,却又停住;回头,微抖地伸手,在她蘑菇头上摁了下。
“你干嘛?头发都被你搞乱了。”春好莫名其妙,重新顺顺发丝。
“运气借你用一下。”
他表情黯淡而复杂。
他不想让她一直等另外一个男人。因为越是等待,她就会爱这个人更深。就像他自身一样。
春好怔怔望着他。
余光里阳光晃动。
家长都已经进了教室,同学们也多数离开教学区。
许驰苦涩一笑,往她身后抬抬下巴:“瞧,运气一借你,他就出现了。”
春好惊愣,立刻回头。
秦在水果然出现在楼梯口。
他一身风衣,深秋薄日溶溶,斜照在他浓墨的发上、肩上。
春好眼睛睁大,她不知他从哪过来的,是某个贫困县,亦或是从加拿大赶来的。只是他站在面前,相比于明亮的走廊,他竟有些仆仆之感。
许驰自嘲一笑:“我还是挺厉害的吧?”
而后,他再也忍不住,匆匆经过秦在水,快步走开了。
秦在水眉目安静,只瞧着春好,自始至终没有看许驰一眼。
等人彻底消失,他才提步走近。
男人皮鞋在视野里清晰,他裤腿依旧笔直有力。
春好心绊了一下,她手插进外套口袋,掩盖因为紧张而攥住的拳头。
“班级座位在哪?”他问。
“……右边靠墙第三排。”
春好说完,又指指方向:“这学期分班了,我教室换到了这边。”
她想带路,走出几步却发现他并未跟上。
“你……怎么不走?”
两人中间隔开一点距离。
她对上秦在水的视线
明明暑假过去才四个月,他眼光比从前更深了,气质也淡漠,像水面上无言的风。
秦在水淡瞧着她的头顶。
她被蹭乱的发丝失去了些光泽,一绺发翘起来。他刚刚看见许驰伸手摁了摁她的脑袋。
他没说话,提步跟上她。
两人并排,袖子轻微摩挲。
一些班级家长会已经开始,走廊上飘来没有辨识度的,老师讲话的声音。
春好低声开口:“你怎么有时间来开家长会?我还是刚刚听班主任说的。”
秦在水转过来,他看见那一绺翘起来的头发,竟有点想伸手给她抚平。
但他没有。
“不是你要我来的?”他说。
春好抬头。
她什么时候说过?
“上次送你回学校。我答应过你的。”秦在水就知她已忘得一干二净,“让你提前和我说一声开会时间,你也没说。”
春好回想起来。
她埋头不说话,也不敢告诉他,那其实只是她试探的借口。
她完全没放心上,他竟能跋山涉水赶来吗?
春好小声:“学习太忙,就忘记了。”
“自己说的话也能忘?”秦在水笑话她,“这记性,可不太好考大学啊。”
“……”
春好脸红,低头,让短发挡住自己的脸颊。
“昨晚学校给家长发了统一的提醒短信,不然得食言了。”他说着,莞尔,“贫困县到这儿有一夜的山路,还好没有错过。”
春好听他散在风里的声音,心里发酸。
她没想给他增加工作量。但也不能让他发现自己的秘密,更不想他总在加拿大,不想他和辜小玥在一个地方,不想那件“迟早的事”变成现实。
可她随口一提的结果,是他两方周全,风尘仆仆。
“就这个教室。”她带他到门口,却不看他,“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她正要转身。
“好好。”秦在水叫住她。
“……嗯?”
春好脚步顿住,浑身紧绷,再次缓缓面对向他。
“你的头发。”他说。
秦在水插在风衣兜里的手终于拿出来,将翘起来的一绺发丝给她抚平了。
“好了。”
话落,他冲她颔下首,男人淡笑的嘴角一闪过,进教室了。
……
秋日凉风拂过她短发。
春好在走廊尽头的一个观景平台上吹风。
她趴着栏杆,思绪放空,却又心情沉重。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刚刚他是在替自己整理头发么?
春好无意识地痴笑了下,后知后觉回味那一刻的亲密触碰。
可慢慢,心跳着跳着,身体却发起抖来。
——她去办公室的时候,草稿纸好像没有收进抽屉里。
而那些草稿纸上,有他的名字。
春好笑容消失。
刚涌上的那点希望与甜蜜,连同这颗藏藏掖掖的心一起,打进深渊。
春好牙齿打颤,如坠冰窟。
完了。
他要看见了。
第38章 春落他知道她哭了
[可惜暗恋就是身不由己,己不由心。]-
春好吹了一节课的凉风。
她就这么眩晕地看着夕阳变红,最后化为灰蓝,消失在天边。
操场上足球划过一个弧线砸在球门上,春好跟着那个白色门框一起颤了颤。
她竟这样站了大半个小时。
“叮咚——”
教学区打铃,春好被这一声穿膛而过。
她抓住身前的栏杆,浑身紧绷地盯着自己的教室,仿佛门一开,她就会被撞飞。
隔壁的班级结束了家长会,父母前后涌出,学生也从四面八方聚拢。
人一下子多起来,她逆着人流,像水里飘荡的浮萍。
春好死咬住唇。
她甚至产生了幻觉。她想,她其实早把自己的草稿纸收起来了,她不是不爱收捡的人。对,她收好了。
春好嘴里念念有词,自我催眠着。
她手插在校服外套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门口,同班同学也都在等待家长会结束。
又等了两分钟,教室门开了。
家长涌出,春好踮起脚,再次迎着人流,在一张张中年人的面孔里寻找。
她第一个挤进教室,完顾不上秦在水在哪,以及他会不会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她只奔向自己的座位。
秦在水不在椅子上。
春好怔怔看着桌面。
她的草稿纸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右上角,用笔袋压着。
这不是她离开时的摆设。
——他甚至还贴心地帮她整理了桌面。
而笔袋压住的那一张纸,就有她写下的“秦在水”。
春好看着自己留下的“罪证”,眼睛忽然就湿了。
不知为何,她竟再次发起抖来。
怎么办,难道要她寄希望于他眼瞎,帮自己收拾桌面也注意不到上面的字吗?
她心口冰凉。
讲台边,李老师和秦在水交代她的情况:“春好一直表现很好的,高一的时候还惹惹事儿,管不住脾气,现在好多了,也不打同学了……”
秦在水听着,回头看向春好。
方才她几乎是夺门而进,那头鲜明的短发就从他肩头划过。
他看她跑到座位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春好,春好——”李主任见她进来,喊了好几声。
她失魂落魄。
李老师:“春好!”
旁边有同学戳了她一下。
“……嗯?”
春好懵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是在教室,赶紧拿手抹一下眼睛,转头,正努力挤出一个笑,却毫无预兆对上秦在水安静的眼睛。
“来呀!讲你成绩呢。”李老师招手,“杵那做什么。”
春好脊背发麻。
她走过去,站到秦在水身边。
“春好这孩子其他科目都可以,就数学不行,有点拉分。”李老师又转向她,“你数学才一百分,你要能再提个三十多分,能上个很不错的学校了。秦教授您说是不是?”
春好恍惚点头。
秦在水垂眸,或许因为从上往
下的视角,她短发挡住了脸,他只能看见她的睫毛,一簇簇,是湿润的。要他想起北京的夜晚,月光、长裙、尖头鞋,以及她砸在胸口的脑袋。
他收回目光。
李主任见秦在水没答,一瞧,他似乎也在出神:“秦教授?”
秦在水接上话:“您说得是。”
李主任清清嗓子,没在意这个小插曲。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和男生要保持距离。”
他直接点她:“现在是关键的时期,不能早恋分心。尤其是和许驰。你和他少在一起活动。”
许驰刚从外面打完球回来,他站在他妈妈边上,掏着耳朵不服气:“凭什么,我们又没谈恋爱。”
“老师抱歉。”许妈妈歉意一笑,回头拧许驰耳朵,“你再插嘴试试。”
秦在水扫了许驰一眼。
许驰正琢磨要不要冲他竖个中指,可惜秦在水已经无视掉他了。
春好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只是看着讲台上的粉笔灰,机械点头,“好”“嗯”“我知道了”。
从没这么乖顺过。
李老师说完,秦在水替她拿了一张成绩量化表。
“走吧。”他看着她。
春好轻轻点头,“嗯。”
两人一块儿出去了。
夕阳彻底消失,世界一点点进入深蓝。
她最喜欢这个时候,因为天空是妈妈织的蓝印花布的那种蓝,仿佛她妈妈还在身边。
春好以为他会停在走廊上,秦在水却没停,径直下楼了。
他略微回头:“不走?”
春好小步跟上。
两人肩并着肩,走下教学楼,走过小广场,走上石板路。校园的路灯已经亮了,灯光罩在他们身上。深秋清寒,一路无话。
春好开不了口,默默跟着他往前走。
中途,他接到电话,蒋一鸣询问他结束没有,要不要把车开过来。他说好。
春好几次张嘴,终于出声:“你……来走的吗?”
“嗯。”秦在水说,“回西达县,这几天扶贫办和指导组在那边开会。”
他说着,在一颗树下停住脚步,面对向她。
渐深的夜色让他面容峻峭而模糊,秦在水看她蓬松飘扬的短发,他还记得自己带她去剪头,焕然一新的小人儿,那还是09年的除夕。他意识到,她到现在都没有换过发型。
“这个给你。”他拿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她。
春好接过,打开纸的那一瞬,她心如死灰。
这是她的草稿纸。
“我看了你的试卷,写了一点建议,还有各科老师在家长会上讲的,我都记下来了,或许对你有用。”他说。
春好胸腔发颤:“你……你用的,我的草稿纸吗?”
“嗯。”
她倏尔抬头,强迫自己看着他。
秦在水手插在风衣兜里,眉眼成熟英俊,他穿这种深色长款衣服总是气质翩翩。
他明明不是强势的人,可为什么这样的时刻,她总是怕他。
春好心脏都绷紧了。她看不出他的任何想法。他目光这样幽微,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连微牵的嘴角也没有,只是冷静,只是安静。
春好死死掐着手心,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用我的草稿纸。”她的指责脱口而出,却又悔恨地收回,“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在水:“我随身的记事本在车上没拿下来,你们老师又在讲关键的地方,我就撕了一张你的草稿纸。”
春好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
他连发现自己秘密的原因,都是因为要帮自己记东西。
她还能怪什么呢。她只能怪自己。
她刚刚在走廊上等他的时候,还在想,或许他压根没注意,都是一些乱涂乱画的草稿,他一个大人物,不会细看的。
可他这样细心的一个人,连自己打湿了鞋子都能看出来,这种明晃晃的证据,他怎么可能意识不到。
“还有,西村建信号基站了,这是吴书记办公室的座机号。你不是一直想他吗,他亲自写给你的。”
秦在水从口袋摸出一张小纸条。
春好麻木接过,攥在手里。
远处,有车开着车灯驶过来,停在石板路边。蒋一鸣下车站在车旁。
秦在水扫一眼,再次看向春好。
“李主任说的话也要听一听。”他说,“数学成绩,还有早恋。”
春好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不是想考北师大?”秦在水笑意薄薄,“既然都有目标了,就好好学。”
他轻声:“我是你的资助人,你成绩好,我会为你开心的。”
春好看着他微弯的眼睛,他那样温柔;她与他对视,身体却抽痛。
“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其他的,不要再想了。”
春好鼻子猛然一酸,她努力把眼泪憋回去。
她不能在他面前哭,这样就真完了。
“我没想什么事呀。”
她只当自己没听懂他话里有话。
她仰起头,眼睛眨着浅浅的水光,晶莹如星点,她刻意夸张语气,但因为要压抑哭腔,她说得并不顺畅。
“我钱够用的,白沙洲那边,一个月,都只去一两次了。其他时间……都在学习。”
“那就好。”秦在水颔首,目光从她倔强的脸上划走,“再有事情联系一鸣,想去补课的话也给他打电话。我后面时间不多,大概不会再来武汉。”
春好心若刀割。
“嗯。”可她依旧要强撑着笑,“祝你工作顺利。别……别太累了。”
“前边儿就你食堂。”秦在水淡笑着往前抬抬下巴,“去吃饭吧,不必送我了。”
话落,他在晚风里转身,背对着一路的疏影、夜星,背对着她,上车离开。
春好低头,她手指僵硬地打开秦在水给她记的笔记,的确是各科老师讲的升学要点,他字体端正,除此,没有其他。
而吴书记的那张纸条,上面很大的一串短号数字,村伯伯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的人字都大。
纸条反面,也有村伯伯的字——
【浩,照顾好自己,望平安!】
春好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秦在水的车也就这么消失在她模糊的泪光里-
车拐上城市高架,司机直接从高架上高速。
车驶离武汉。
外面,耀眼的城市落在后面,灯光愈渐稀少,只剩墨蓝色的夜空以及两旁的原野与山丘。
这样奔走的时光,在他生命里占据太多。
秦在水望着窗外,一直在出神。
前面蒋一鸣敲电脑准备明天的会议资料,他往后:“秦老师,您休息一会儿吧。今天临时赶来开家长会,好多事都后挪了。咱们凌晨才到西达呢,明早还有指导会。”
“没事。”
秦在水拿出矿泉水喝一口。
他想起李主任和他说的,春好被人举报的事。
“一鸣,你明天给基金会的监事以及政府纪委打个电话,查查这边助学金和奖学金的情况。”
秦在水拧上瓶盖,面容冷硬:“顺藤摸瓜,仔细地查。必要的时候,动用秦家的关系。”
蒋一鸣讶异片刻,应下:“是。”
秦在水松松领带,神色这才缓和。
蒋一鸣小心询问:“是和春好有关吗?”
他刚刚在校园里下车等待的时候,就看见春好站在秦在水对面,她表情古怪,像是没事,又像是很痛苦。
“春好小朋友不会被人欺负了吧?”蒋一鸣猜测。
秦在水并不接腔,只是继续望着茫茫的、没有尽头的黑夜。
他其实上车前回了一次头。
他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像马上就要吹散在风里。
他知道她哭了。
……
春好魂不守舍地过了半个月。
上课几次被点起来抽查,还好她都答上来了。
其实她也没想什么,只是容易走神;平静下来,她脑海里只有长久的空白。
像患上了一种慢性病。
暗
恋本就是慢性病。
又过几天,她才慢慢开始想,秦在水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他会讨厌自己吗;她是不是再见不到他了。
他这样的人,对待感情是什么样的?
春好一无所知。
这日,几个班级一起上体育课。
春好的文科班刚好和黄诗吟的理科班一起上。
她本来准备家长会后就去找诗吟和好的,但她状态堪忧,也就再度搁置。
这次在体育课上碰见,纯属巧合。
黄诗吟在队伍里远远看她一眼,便知她心情极差;黄诗吟疑惑地看向许驰,许驰摊手,表示不是自己的锅。
春好蔫蔫的,感知不到任何异样,也不想干任何事,队伍解散后,她独自走出体育馆,蹲在花坛边揪花瓣。
花坛里有野生的小雏菊。
马上冬天了,这是最后一批小花儿。
春好揪下花瓣扔进花坛里,嘴里念念有词:“他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
很快泥土上就铺满了雪白的落英。
“知道……”
春好看着黄色花蕊上最后一瓣白色,心口撕裂般垂下脑袋。
她吸吸鼻子:“再来。”
她重新摘了一朵:“他讨厌我,不讨厌,讨厌我,不讨厌……”
“讨厌……”
春好看着最后一瓣,委屈又赌气:“不算!”
她摘下第三朵,谨慎地换了话语:“他不要我,要我,不要我,要我……”
“……要我。”
春好看着最后白白嫩嫩的花瓣,寄托希望似的,长松一口气。
可冷静下来,她看着一地狼藉,心情依旧糟糕透顶。她在干什么啊,一个劲儿地破坏植物。
她站起来,丧气地踢一下花坛。
身后传来轻嘲的声音:“小短发,辣手摧花啊?你看看边上的环保标语,当心你资助人知道了扣你补助。”
春好回头,许驰和黄诗吟站在身后。
春好被“资助人”三个字刺痛,她甚至不断上升:对啊,秦在水是她的资助人,她是不是不该喜欢他?她是不是做错了?
黄诗吟担忧:“好好,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儿。”许驰冷哼,他想都不用想,肯定和秦在水有关。
上周秦在水开完家长会,她就一直这样神情恍惚。
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笑话她的机会:“诶,小短发,你上课天天走神,怎么背书还这么快?传授下经验呗。”
春好盯着泥土里的花瓣,嘴角微动,却没力气斗嘴。
许驰没听见她声音,仔细去看,才发现她脸色如此疲惫。
他舌尖还有一句损她的话,说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打你的篮球去。”黄诗吟见状,使劲把他推开了。
许驰抱着篮球,边走边嘀咕:“真是,一和好就又搞两人小团体。”
周围有一块打篮球的男生笑:“驰哥,你们仨绯闻都传一年了,到底喜欢哪个啊?”
或许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许驰不再暴躁,他只是把手里篮球往地上一砸,又稳稳接住:“她们都是我从小的朋友,一个初中的。谁再乱开玩笑我跟谁急。”
“行行行!不说了,打球去。”
许驰也走出一段距离,却回头又望望两个女孩子,站在他青春里的两个女孩子。
黄诗吟和春好坐到花坛上。
初冬冷风清寒,还好阳光下是暖融融的。
春好想起上次自己被顾璇举报的事:“诗吟,你那天替我撒谎,你妈妈会知道吗?”
她知道黄妈妈一直不喜欢自己。
“我不告诉她就行了。”黄诗吟说,“我知道那围巾不是你买的,替你撒谎,我不亏心。”
春好:“谢谢你……”
她低声:“我不该在许驰面前说你喜欢他。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了。”
她现在感同身受。
春好:“我以为你怪我,以后都不想和我一起玩了。”
说到这,她又想到秦在水说的,不会再来武汉,她自责:“都怪我。”
她小心一点,就不会暴露了。是她自己葬送了一切。
黄诗吟安静片刻。
她确实是怪过她,怪她和许驰吵架,却把自己喜欢许驰的事全盘托出,让她沦为笑柄。
但……
黄诗吟眼光微动,她摸摸她可爱的短发:“但好好,我怎么会怪你呢。”
她说到这里,似乎也眨了泪花:“从初中开始,只有你对我最好。我从小声音很尖,那么多人笑我,我妈妈也不满意。只有你一直挡在我面前保护我,我怎么可能怪你呢?”
四年半的同学,十三岁到十七岁,她的好好永远坚强,永远替自己出头;从合唱排练,她让拉她内衣带的男生给她道歉,到走廊上揍那个朝她开黄腔的体育生。
黄诗吟目光闪闪:“你不知道我有多崇拜你。”
而她也知道,自己那些爱而不得的心思,她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
“你和我从小到大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大家会扭捏、会虚伪,但你不会。”黄诗吟看向她,“你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哪里,都是想要就要,想说就说。任何人找你帮忙,你从不保留。”
估计秦在水,是她唯一一件,不能要、不能说的事情了吧。
“你别夸我了……”
春好吸吸鼻子,她露出一个笑容。虽然还是很悲伤,却又被她说得开心了些。
黄诗吟:“围巾是他送的吧?”
现在,他们仨都对这个“他”心知肚明。
“嗯……”
春好:“许驰生日那天送的。”
“我就猜到了。那天你拎了两个大纸袋回来。”黄诗吟笑,“许驰其实也知道。你那次在他生日会上偷偷去见你的资助人,他嘴都气歪了。”
春好:“……”
“你那个作假证的室友还在你寝室吗?”黄诗吟问。
“没,她申请转宿舍了。”
“那就好。”
春好委婉措辞:“那你……和许驰呢?”
“他和我道过歉了。”黄诗吟怅然一笑,“可能,算是某种拒绝吧。”
她吐出口气:“反正……我们三个喜欢和被喜欢的,都对不上号。”
下课,两人一块走回教学区。
回教室前,黄诗吟问:“好好,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喜欢秦在水,但秦在水喜欢别人,你准备怎么办?”
春好茫然摇头:“我想象不出来他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那就……你喜欢他,但他要和别人结婚了。”
黄诗吟换了种问法:“你怎么办?”
春好被这话扎了一下,她心隐然作痛:“我、我不知道。”
即便她明白,这天迟早会到来-
十二月末,天很冷了。春好手又开始发痒长冻疮,她断断续续涂药,也不见好。
买了半截手套,写字却不方便,文科书写量大,她尝试戴了几天,还是摘了。
这日中午,春好没回宿舍,留在座位上写试卷。
也有一些走读生中午不回家,在教室里休息。
有女生围在讲台上,用教室的电脑上网刷微博。
“我去!辜小玥要结婚了!”一声惊叹划破安静的教室。
“工作室发了。这么突然,秘密谈了很多年吗?”
“什么什么?”
座位上的一些人也跑上去,几个脑袋围着讲台看热闹。
“好卡,点不动。服务器崩了吗?”
“点这条看看。”有人指一下屏幕,“狗仔拍的,是她老公吧?”
春好脖颈陡然生凉。
她没抬头,握笔飞快打草稿,硬逼着自己把这题写完,翻看试卷答案。
错的。
她划了个叉,想继续订正,却再也控制不住,走到讲台边。
“是这个吧?她未婚夫?”握鼠标的那个女生轻呼一道,“好帅!居然不是煤老板。”
“煤老板不找辜小玥求批文都不错
了。“另外一个辜小玥的粉丝喊,“我们玥玥家庭很好的,怎么可能嫁煤老板。”
有人念了下百度百科上的词条,“明坤资本现任总裁,明坤集团执行董事、总经理,兼北大扶贫研究院副教授,秦在水。”
“名字真好听。”
“反正我们粉丝很满意这个姐夫啦。”
春好脑子空荡。
“让我看看。”她说。
她挤进去,顾不上同学还在看百度百科,手摸上鼠标点开微博网页。
随便划拉两下,重新翻出狗仔的偷拍视频。
是他。
真的是他。
还是在后海边的那座四合院会所里。
“你看完没有,十秒的视频你要看几遍?”边上同学不满意了。
春好手从鼠标上滑下去。
她失焦地望着屏幕。
看来是真的。
秦爷爷说的“迟早的事”,果然是结婚么。
她慢慢走下讲台,门口刚好有男生进来:“春好!去南大门,有人找你。”
春好走回座位,眼都不抬:“谁找我?”
“不知道,我从外面进来,有人拦住我要我带的话。”男生说,“哦对,那人说,她姓秦。”
春好瞬间抬头,有些不敢相信。
秦在水?
她把手心的汗在校服上擦了擦。
她手轻微发抖,把自己桌上的草稿纸小心收好,原地踟蹰几秒,快步出去了。
秦在水很少从南大门进,他几次来,都是从小北门进来的。
春好迎着冷风,心脏都要跳出来,她插着兜埋头小跑。
到了门口。
她看见了秦在水的车。
是他的车,她记得,他一直都是黑色行政车。
春好攥着手指,放慢脚步过去。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不过也好,她能亲口问问他结婚的事。
或许只是绯闻。春好庆幸一笑。
后座车窗降下。
不是秦在水。
春好笑容消失,而后恐慌起来。
她一动不动。
“怎么,以为我是秦在水吗?”辜小玥讥诮一笑。
第39章 春落“你在哪里?”他冷声问
[年少的悸动,就是这样突然且无处安放,可惜那时候都太年轻,也学不会好好对待。]-
“你……”
春好张口结舌。
“没看见网上的新闻?”辜小玥欣赏自己的指甲,“你的资助人要结婚了,开心吗?”
春好喉咙粘住。
她看着她冷艳而轻蔑的脸,想到自己刚刚扬起的笑容,脸火辣辣的。
辜小玥笑:“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不认识我。我礼裙钱还没找你赔呢。”
春好艰难开口,试图弄清楚:“怎么是你?不是他……”
“我随口一说找你的人姓秦,你就真以为是他呀?”
春好深觉耻辱。
她被耍了。而她何德何能,被这样的大明星耍一道。
她咬着牙关不说话。
——“春好,是我!”
副驾驶车窗降下,蒋一鸣把脸露出来,他打断辜小玥的话。
他刚刚塞着耳机办公,一抬头,才发现她已经出来了。
辜小玥冷笑半声,升起车窗。
蒋一鸣快速下车,绕到后备箱提了个黑色塑料袋。
“西村吴书记给你的。好像是吃的,还挺沉。”他笑,“秦老师要我给你送来的。”
春好微愣,往车尾挪几步,接过那个塑料袋子。
“你们是回北京吗?”她问。
“不回,就送辜总去趟机场。我还得回去的。”
春好失神地点头。
看来辜小玥和秦在水都在一个地方,所以蒋一鸣才能既送她去机场,又能帮自己把东西送过来。
“谢谢一鸣哥,我回班了。”她挤出一个笑。
“嗯,拜拜。”
春好在冷风里转身,头也不回地逃远。
蒋一鸣重新上车,他看眼后视镜,辜小玥抱臂坐在后座。
他知道自己是秘书不该置喙,但他同时也是北大扶贫研究院出身。
蒋一鸣实在没忍住:“辜总,春好是秦总亲自资助的学生。您其实没必要对一个贫困生说这些话。”
“我说什么了?”辜小玥嘴角讥笑,“贫困生?她贫困是我造成的吗?”
她轻呵:“这种人,我以后要处理的还会少吗?你们秦总要我处理干净男朋友,他自己得先做到吧。”
蒋一鸣没再出声,既然对方自私跋扈到全无共情能力,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车从学校开往机场,送完辜小玥和她助理,司机打道返回。
蒋一鸣这才给秦在水打电话:“秦老师,东西送到了。辜总也登机回北京了。”
秦在水:“嗯。”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问:“她怎么样?”
“谁?辜总?”
“……”秦在水噎了道,蹙眉说,“我问春好。”
蒋一鸣摸摸下巴,回忆春好提着塑料袋跑远的身影,他没看出什么端倪,能跑能跳的。
“春好小朋友挺好的。吴书记给她准备了那么多吃的,她肯定高兴。”
秦在水没再说话。
正想挂断,他又提醒一句:“去找家洗车公司,车洗了再回来。”
蒋一鸣差点笑喷。
未婚妻坐过的车就要洗吗?
他憋住声音,稳重道:“是,秦老师。”-
冬日的西达县,天色是一种空灵的蓝。
秦在水挂断电话,望了会儿窗外深褐色的大山。
一旁钟栎浏览着新闻,他乐呵开口:“你和辜小玥结婚的消息上热搜了。”
“明坤股价一直在涨。”他手机调出股市页面给他看,“先说声恭喜了。”
秦在水扫眼涨红的股票。
“工作而已,没什么好恭喜的。”他眸色如常,没有多少喜悦。
“也是,工作而已。”钟栎赞同点头。
但他还是替他高兴的:“等西村这边工作结束,明坤一定是你的,到时候也就没你大哥和朱煊什么事儿了。”
钟栎虽参与了这边的投资,但只是商业股东,坐等分红就好。
但秦在水不一样,他是代表明坤,接了上头的易地扶贫搬迁的试点工作,直接和扶贫办合作。
而这所有的上下游关系,都靠他把控、疏通,以及担责。
做好了,事业更上一层,师出有名,他顺利入主董事会。
做不好,那就一败涂地,虽说有老爷子撑腰,但终究会大伤元气。
秦在水抬眸:“朱煊那个模特公司……”
钟栎:“放心,快出结果了。”
他便不再过问。
外面,吴书记过来请他们去边上的餐馆吃饭。
“钟总是第一次来吧,可以尝尝我们这边的本地菜。”
钟栎笑答:“那我客随主便。”
三人下楼。
西达县这几年新建的楼房出现在视野里,依山而建,像错落有致的积木。
这几年确实发展了很多。
秦在水微微眯眼,记得前些年,他抱着春好来县卫生院挂急诊,夜里几乎没有什么灯光,山也光秃秃的。那正是夏天,长江就这么盘亘而过,峡湾里,淡青色的江水摇摇晃晃。
秦在水想,若下次她再回家,看见这里大变了模样,她一定会开心的。
想到这,他又想起上次家长会。他其实没注意到她的东西,但正巧老师讲到升学的分数线,他觉得有必要帮她记一记。
可翻开草稿纸,他意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无意识的、认真的、歪歪扭扭的,全部出自同一个人。
——“一鸣呢,今儿没跟着你?”
钟栎回头,难得见他在出神。
“他去武汉了。给人送点东西。”秦在水说。
“送东西?”钟栎眉毛一扬,“谁啊?
还需要蒋秘书亲自出马?”
“你结婚的事儿才公布,小心点儿。”他语气玩味。
秦在水不接话。
一旁的吴书记认真答:“蒋秘书去武汉给浩儿送东西了。”
“原来是小春好。”钟栎八卦心歇下去。
“我还以为你有人了呢。”他说,“你就该找个人陪你。就算没有喜欢的,还怕没有喜欢你的吗。”
秦在水:“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闲?”
“……”
钟栎不自讨没趣了,他看看周边翻新过的店铺,话题又转过来:“所以西达这块儿是小春好的老家?”
“她家不在这儿,还得往西走,在村里。”
钟栎看眼西边,层层叠叠的山。
“这得多偏啊。”他觉得稀奇,“你自个儿感情生活不上心,人家姑娘住哪你倒清清楚楚。”
秦在水扫他一眼,钟栎这才闭嘴。
只有身后的吴书记容色担忧。
三人进了餐馆,一家小有名气的农家院,大门和楼梯都是故意做旧的木头,中间有池塘,专门养鱼。来县上做客的企业家或政府领导常来这吃饭。
上楼的时候,钟栎先进去了。
吴书记喊住秦在水,两人站在中央的池塘边说话。
这些年,他一直在配合秦在水做西村的扶贫工作,可惜进展寥寥。
西村的人极度闭塞且刁蛮,想要他们搬迁几乎不可能。
但这还不是他最担忧的事。
“前几天,浩儿的爸来村委会找我,想把浩儿要回去,不想她读书了。说给她找好了人家,彩礼婚房都准备好了。”
秦在水停下脚步。
吴书记:“主要这一年,村里没考上高中的小孩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春强看其他家收份子收彩礼,他会干坐着?”
“我不点头,她回都回不来。”秦在水面色不解,“难不成还想去武汉绑人?”
“我就怕出现这样的情况。”吴书记叹口气,“秦教授您看……”
秦在水下颌微绷,望向身边的池塘,养的淡水鱼,一些客人在另一头挑鱼捞鱼。
他莫名想到在北京的那一晚,她蹲在水边,眼睛都快伸下去,好奇地对比他家的锦鲤哪条更肥更好吃。
他说:“您放心。我会护着她的。”-
辜小玥订婚的热搜只挂了那一天。
准确来说,是只挂了那一小时。微博短暂地卡顿后,任何社交平台的热度榜便再也找不到相关消息。
仿佛又回到了极为宁静的某一天。
学校里大家讨论明星的时间不多,那些八卦也像翻书一样很快翻篇,大家又去关注另一个崛起的初代男团了。
春好有时会出现幻觉,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
他结婚的事不是真的;他发现自己喜欢他的事,这也不是真的。
等她一觉醒来,她还在秦爷爷家,溪塘碧波万顷,庄严肃穆的院墙上爬山虎还那么茂密,抬头,房间里仍有秦在水的那幅字“一壶浊酒喜相逢”。
她只是趴在桌上睡着,做了场噩梦而已。
可无数次点进辜小玥工作室的微博,无数次订正试卷,无数次抬头看见操场上发亮的寒星。
春好知道,她就在这个真实的世界。她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
而网络上,那条订婚喜讯还在,各路人马的恭贺也在,只是扒男方家世和商业版图的帖子全部消失。
有网友表达不满:【这阵仗,男方到底谁啊,这么见不得人。】
明明显示有十几条回复,但点开评论区,却只一片空白。
春好摁灭手机,她知道秦在水一向低调,不会允许被人随意讨论的。
她甚至去国际班找过几次顾璇,毕竟她的姑姑是辜小玥的经纪人。
万一网络上的是假的呢。
顾璇最怕她来,次次都躲她。
春好还是元旦放假,去一个酒吧送货的时候偶然遇见的她。
顾璇穿着短袖短裙化着烟熏妆,正在走廊上抽烟。
看见春好走近,她惊讶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下意识就要溜。
春好却一步上前拽住她。
顾璇抓狂:“我真服了你了,我在这你也能找到?”
春好:“我怎么没在上周的助学金仪式上看见你?”
“你还想怎样?”顾璇甩开她手,“都有人来查我家了,我这几年的奖学金全吐出来了还不行?”
“有人查你家?”春好懵然不知,“为什么?”
顾璇翻了个白眼,“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她嚷嚷,“我就说你不是贫困生,没想到你背景那么大。”
春好不想和她掰扯这些,她甩甩脑袋,“先别说这个,我只问你……你姑姑是不是辜小玥的经纪人?”
“是啊。”顾璇上下打量她,没什么好气。
“辜小玥要结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问完,巴巴抬头望着她。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顾璇无语至极,“官方工作室、联动品牌方、合作过的导演制片人全部都发消息了,还能有假?”
春好没说话了。
她眼里的光落下去。
她吸了吸鼻子,脱掉手上的防护手套,拿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而后,抿唇低下了头。
顾璇看见她攥在手里的、脏兮兮的白手套,那是只会在工地,在干体力活的人手上才会看见的。
“喂,你没事吧。”
她拿手指戳戳春好的肩膀,啧啧感叹,“春好,我还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玥玥姐的唯粉。她结婚你就这么伤心吗?”
“……”
春好舔下干枯的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顾璇不太懂她的心情,却也勉为其难安慰了她一下:“你放心,姐夫家庭很好的,明坤太子爷呢,这几年就要接班了。明坤你总知道吧?四大金融财团之一,这栋楼下面就有个明坤银行,你领的奖学金也挺多都是明坤赞助的。”
“所以和这种人结婚,玥玥姐以后只会好不会差,你大可放心。”她说。
春好眼神失焦。
身后有酒吧的大堂经理喊她:“送货的!你就把箱子堆过道上啊,不走人了?快来搬走。”
春好没再说话,她抬起手臂,拿袖子擦了擦汗,再默默把手套戴回手上。
“多谢。”她木然地说完,转身去搬货。
顾璇看她走远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忽地冒出一种想法,她或许真的是山区来的贫困生。
她开口喊了一句:“春好,我家里还有几张辜小玥的签名照,你要不要啊?你喜欢的话我免费送你……”
“不用了。”春好快步离开-
元旦后,高二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在即。
老师们也不上课了,每天讲讲题目,让大家自主复习。
春好依旧坐靠窗第三排,她在反复的回忆与凌迟里,得出了一个很荒诞的结论——秦在水会不会是在知道自己喜欢他后,才匆忙结婚的?
她咬唇,黑色水性笔下意识在草稿纸上写出一个“秦”。
春好反应过来,快速涂成墨坨坨。
有时候一天下来,一张草稿纸上能出现好几个墨球。
许驰锐评:“手搓黑洞呢。”
黄诗吟:“还是一天搓六七个的那种。”
“……”
春好握笔的手一顿,她现在斗嘴已经完全怼不过这两人了。
她只能哀哀看他们一眼求放过。
许驰叹口气,趴在春好书桌边:“小短发,我都滥用职权给你在广播站放了大半个月的周杰伦了,你能不能笑一笑啊?”
“你再不开心一点,我得被投诉下岗了。”许驰哀嚎出声。
黄诗吟坐在春好前面的位置,她现在大课间有时候会过来他们班,三人一起聊聊天。
“说实话,我真没听出来你放了周杰伦。”黄诗吟吐槽,“学校广播不行,跟上了潮似的,都是全损音质。”
“那我也没办法,学校他不换广播啊。”许驰把头发都快薅秃了,他蹲在她桌边,额头就这么点在她桌沿。
春好没加入他们的话题,只是在默默发怔。
再回神的时候,就见许驰在给她磕头……
她眼神古怪起来:“你是在给我磕头吗?”
许驰石化一秒,噌地抬起头,火速往后坐到一个空位上:“谁给你磕头。想得真美!”
“……”春好噎了噎,“不磕就不磕,搞得像我强迫你一样。”
“你你你你!”许驰眼睛都要喷火,一副撸袖子要和她单挑的架势。
黄诗吟赶紧打圆场:“那要不我们去看livehouse吧?”
许驰:“去看展演吗?”
春好也看过来,不懂是什么东西。
黄诗吟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江滩那边这周有个露天的音乐节演出,一个小型乐队,他们会唱自己的歌,也会翻唱其他的歌,我看见歌单目录里是有周杰伦的歌在里面的。”
“你想去吗?”许驰眼睛微亮,他转向春好。
黄诗吟将海报仔细看了一遍,惋惜道:“啊,好像不行 ,这个音乐节在这周五,我们要上课。”
许驰:“那就逃掉。”
黄诗吟:“不是……”
她简直想第一个掐死许驰,什么馊主意;第二个再掐死自己,干嘛提音乐会。
逃课,亏他想得出来。
许驰却已经做出决定,他郑重邀请她们:“诗吟,好好,我们一起逃课吧?”
春好思索片刻,问:“逃哪节课?”
黄诗吟看向春好:“……”
疯了。两个都疯了。
她试图把他们拉回来:“快期末考试了。逃课被抓到就不好了。”
许驰满不在乎:“一个晚自习而已,现在老师都不讲新课了,就是自己刷题。”
他甚至搬出了一套理论:“多刷一晚上的题会让你猛涨三十分吗?不能,对吧。但逃课会让你实打实开心三十天,是不是?”
黄诗吟咬唇。
春好也没说话。
许驰看出两人的动摇,他索性凑近,看着她们两个:“我数到十,没人反对,就一起去。”
他眼睛认真划过她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黄诗吟:“……”
春好:“你这属于作弊。”
“我不管。”许驰朗笑。
青春岁月里的一些举动,就是这样突然而又无处安放。刺激得让人牙齿打颤。
“那就这么说定了。”许驰说-
周五那天,下午下课,学生浩浩荡荡涌向食堂。
只有三人在涌动的人群里聚集在一块儿。
许驰深吸口气,他虽看起来是个二世祖,实则从小到大真没太做过违背老师家长的事情。
“走吧。”他坚定地说。
春好忽说:“我想去寝室换件衣服。”
黄诗吟看见她冬季校服里面只有一件毛衣,在开空调的教室里不冷,但要在外面长时间待着就不一定了。
她说:“我陪你去。这几天都说要下雪,你多穿点。”
许驰便和她们一道往宿舍楼那绕了一圈。
他在女生宿舍下等她俩:“诗吟,你看着她啊,别让她跑了。”
“哎呀,知道。”黄诗吟挥挥手。
春好没忍住,回头冲他:“我又不是逃犯,跑什么跑。”
“这不怕你临阵脱逃嘛。”许驰笑。
“走啦。”黄诗吟拉着她进宿舍。
两人和宿管说穿的衣服不多,怕感冒要上去换衣服,宿管放她们上去了。
黄诗吟第一次来春好的宿舍,她一眼看出她的桌面,“这是你的桌子吧?”
“嗯。”
“只有你才会用这种铁皮盒子装东西。”她指了指她桌面装文具小物件儿的生锈的盒子。
春好打开衣柜。她冬衣不多,都是一件羽绒服两件厚毛衣穿一个冬天。
她换好衣服,再套上校服:“好了。”
黄诗吟却看见她衣柜里,秦在水送给她的围巾。
那围巾整整齐齐挂在衣架上,崭新而柔软,像给整个暗沉的衣柜都镀上一层明亮的颜色。
她轻声:“要不你把你的围巾围上吧?”
春好睫毛顿了下,垂眼:“不了。”
“围着呀!他送你不就是给你保暖的吗?”黄诗吟把围巾拿出来,强硬地挂上她脖子,“你塞衣柜里,它永远发挥不了作用。”
春好被柔软的羊毛包裹。
“多好看呀!很衬你的。”黄诗吟把她拖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孩儿瘦瘦高高,她头发弯起来,更像一只小蘑菇,滴溜溜的黑眼睛;秦在水送的围巾是浅绿色的,春天刚长出来的那一茬青草的颜色,搭配格子花纹。
羊毛很快生热,温柔得不像话。
春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鼻子骤然一酸:“可我会想到他的。”
她每次看镜中的自己,都会想到从前。
她怕自己在某一个瞬间,又流出眼泪来。
黄诗吟看她情绪低沉,只好作罢:“那……那算了,我给你放回去。”
可脱下来的那一秒,春好又分外不舍。
“我、我还是围着吧。”她说。
黄诗吟欣慰:“就该这样。”
两人走出寝室楼。
许驰站在树下等她们。
春好围着围巾出来,他也一眼看出,这是秦在水送的。
他看了一眼,即便不愿承认,但这围巾确实是衬她的,有一种她在被人好好呵护、好好爱着的感觉。
他没说什么。三人和平时一样走出校园。
他们依旧在校外的洪湖人家吃了晚饭,然后去附近的车站坐公交。
一个半小时的通勤,公交转地铁再转公交。
到地方的时候,天早全黑了。
武汉最繁华的地带,长江两岸高楼林立,闪耀得犹如黑色丝绒上的霓虹瀑布。
连江水都被映照得波光粼粼。
露天livehouse的地方已经人山人海。
三人检票进去,都将手机关机。
里面有人搭起帐篷,章鱼小丸子、关东煮、饮料、手工发卡、街头素描……热闹而富有艺术气息。
年轻人很多,一些面孔背对着光线,像一座座海浪般的山脉,城市的夜空被无数光线照亮,变成一种绚烂的粉紫色。
明明是凛冽的冬夜,但热烈的气氛又能融化坚硬的寒风。
春好处在这样的喧嚣里,她有些漫无目的,也有些茫然。
黄诗吟和许驰便自在许多,他们从小在城市长大,对混乱热闹的场地有天然的应对能力。
他们带着她走过一些摊位。
春好:“好香啊。”
黄诗吟闻出来:“章鱼小丸子的味道。”
“那我们去排队。”许驰说。
排队就花了快半小时,三人在风里,一边吹冷风冻手,一边端着吃章鱼小丸子。
旁边有人蹲点照相,刚好抓拍到他们三个的某一帧。
春好怕烫,小丸子外面被风吹凉了,里面还是热的,她受不住,涨红着脸仰头呼气。
黄诗吟看她跟一只吐泡泡的水母似的,边吃边笑,许驰听见动静,也抬头,含着食物差点喷出来。
拍照片的人,把成品给他们看。
黄诗吟:“虽然吃相很难看,但确实拍得不错。”
那人伸手:“十块。”
许驰秒变脸:“你抢钱啊。”
“那你们别要啊。”那人拿走相机。
“要要要。”
三人都买了一张。
春好看着照片,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难过了,好好度过这一晚吧。
八点,音乐节的预热结束,节目正式开始。
乐队的人出场了,春好不认识,但也跟着旋律,沉醉在音乐里。
几首原创歌曲后,《青花瓷》的前奏就这么跟潺潺滚落出来。
周围响起欢呼声。
她看着明亮的夜空,听着熟悉的旋律,还是会回到最初的时候。
她还是会记得自己坐在病床上,听着别人的MP3,他就是踏着这首歌走进来。
她不想和他只有这么浅的缘分。
可她明明有目标,为什么还是漂泊无依。
黄诗吟知道她喜欢这首歌是因为秦在水,她问:“好好,你为什么会喜欢秦在水?”
她张张口,好似要说什么:“……其实,我不知道。”
春好痴痴一笑:“可能他救过我?”
可能,他长得很好看,性格又那么好。最重要的,他是除了妈妈和村伯伯之外,第一个对自己这
么好的人。
她就是喜欢上了。
可具体到哪个瞬间,她并不知晓。
就算回到自己十三岁,回到还替着寸头的时候。
他说出第一句“你好”的时候,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地,爱上了这个人。
而后面每一次相遇,每一次触碰,每一次绝处逢生,都是他在帮她。
明明,他不用这样完美,不用这么风尘仆仆。
可没有这些,他就不是秦在水了。
台上,LED屏幕周边有白亮的射灯。
春好眼睛被灼烧得涌出眼泪来。
黄诗吟急了:“我不问了,你别呀。”
春好笑:“没有,是这个灯太刺眼了。”
“太刺眼了……”
她喃喃说。
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为何最近总是落泪。她不想变成一个脆弱的人。
她要适应这样的痛苦,因为她知道,这种痛,将会伴随她很长一段时间。
她需要学会与痛苦和谐相处。
一直到十点,音乐节结束散场。
一开始的兴奋,也在持续的热闹和孤独里流失殆尽。
三人将手机重新开机。
他们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因而都十分沉重。
春好一开机,秦在水的未接电话如潮水一般涌进来。
她心弦一紧。
他怎么……
她预想里只会被班主任批评一两句。没想到他会给自己打电话。
春好胆怯起来。
她以为上次之后,不会再有比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更让她害怕的事。
春好怔愣着,屏幕一暗,秦在水的电话再次进来。
她肩膀瑟缩,踌躇好一会儿,她深吸口气接起。
短暂的安静,那头显然顿了下。
秦在水拿下手机看一眼。通话中。
“你在哪里?”他冷声问。
他声音低哑而磁沉,像等了她许久。
可他不是不在武汉吗?
他不是还说过,再也不会来武汉了吗。
春好心慌,试图扯谎:“我、我在学校。”
“春好。”秦在水沉沉唤她名字。
他已许久不叫她全名。
春好心口好似有凉风。
他生气了。她只听他声音都知道,他一定生气了。
春好克制着发颤的声音:“……我在江滩。”
“等着。我来接你。”
秦在水语气如寒霜,他挂断了电话。
第40章 春落去他的婚礼,再见他一面
[这世间的喜欢有很多,有些话你问不出,有些话你不该问。]-
秦在水拿下手机。
夜晚的白沙洲,黑暗、冷清,只剩几家门店还亮着灯,三轮摩托就这么盖着防尘罩横七竖八停在周围。
秦在水站在酒水公司门口,他望一眼澄黄路灯,利落折返。
“春好小朋友有消息了?”
蒋一鸣正给春好平常搬货的客户方打电话,刚挂断一个,就见秦在水大步走向车边。
“一鸣,走了。”秦在水回头喊了声。
“来了!”
蒋一鸣赶紧把客户表还给陶姐,抓起公文包跟上去。
陶姐在他们身后喊:“人找到没?”
蒋一鸣:“找到了找到了,添麻烦了。”
秦在水坐去后座,他吩咐司机:“去江滩。”
蒋一鸣刚系好安全带,抬头,看见后视镜里秦在水阴沉的脸。
他估计春好要再晚点儿回电话,秦在水真要去公安局调监控了。
司机开车出了白沙洲,在附近上高架过长江大桥。
秦在水先给李主任回拨了电话:“李主任,人找到了,我去接她。”
李主任连连道歉:“抱歉秦教授,是我们疏忽了,连学生离校都不清楚。”
秦在水:“和学校没关系。”
李主任虽也生气,但还是为春好说话:“春好一直很用功的,早恋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人找回来就好。秦教授您千万不要怪她。”
秦在水再次听见“早恋”两个字。
他心生烦躁。
可这股心烦究竟从何而来,他不知道。
李主任:“许驰和黄诗吟的家长也去江滩了,我也在路上。应该和您差不多到。”
秦在水挂断电话,车厢重新恢复安静。
黑色玻璃上,城市灯光闪过,他的倒影明明暗暗。
他往前说:“一鸣,通知明坤的股东,明早会议推迟。”
秦在水抬手扯了道领带,脸色还绷着。
蒋一鸣看眼时间:“……是。”
这个点大概率赶不上最后一趟航班了,只有明早再回。
可这样贸然推迟,股东会的人又要发难。蒋一鸣在心里叹口气。
明日,明坤有场极重要的股东会议,秦在水的父亲以及大哥秦问东都会出席。
明明定的傍晚八点的航班。
飞机都离开廊桥了,又硬生生叫停。
——秦在水接完电话,他在几秒之内下了决定:“不回北京了。去趟学校。”
“学校?”蒋一鸣诧异。他们才上飞机。
秦在水情绪难明:“李主任和我说,好好联系不上了。”
秦在水后续又打了两个电话,他在空姐的引导下,直接在停机坪下了飞机,司机则将车开进停机场。
他上车,车开出了机场。
后面,先去了学校,又去了白沙洲。
直到现在,终于找到人。
……
江滩依旧热闹。
十点后,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冻得发烫。
春好听完电话,她深吸口气,叫住身前的许驰和黄诗吟:“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春好:“他说来这边找我。我想等他。”
许驰也接完电话:“我妈也来接我了。”
“我妈也是。”黄诗吟说着,打了个抖,“这次,我们估计得全部阵亡。”
“又死不了,怕什么。顶多被训两句。”
黄诗吟:“我妈妈很可怕的。”
这种惧怕从小到大都伴随着她,好在多年锤炼,她已不会那样无助。
“好好,你的资助人会骂你吗?”黄诗吟问。
“可能会?”春好手塞在兜里,无法想象这个场景。
她看眼铅灰色的天空,不知为何,竟有种破罐破摔的期待。
她确实又能见到他了,虽然是以这样狼狈的姿态。
远处,音乐会的LED屏和射灯还亮着。
很多粉丝还在合照要签名。
许驰看眼那个方向,他现在转行学音乐,对粉丝云集的场面有些憧憬。
他看着看着,却蹙起眉头。
“我好像看见我爸了。”他奇怪,“他不是去广州了吗。”
“看错了?”黄诗吟也踮脚张望一眼,人太多,完全看不清面孔。
许驰没在意,“也许吧。反正他一年到头不回家。”
“叔叔不回来看你?”
“他只看钱,看美女。才不看我和我妈呢。”他说得分外淡然,“天下男的都一个样。”
春好和黄诗吟暗自一惊,想继续问什么,但都不愿再开启另一个沉重的话题。
她们一直以为许驰拥有最完美的人生。
三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中途,黄诗吟妈妈先到了,脸色很难看,但终究没像上次家长会一样当面骂人。
她嫌恶地看一眼许驰和春好。
“回去再收拾你。”然后拉着黄诗吟走了。
黄诗吟垂着头走远,但又在人群里回头,踮脚冲他们挥手,用嘴型比了个:拜拜。
风卷过剩下的两人。
各自的心事也就这么稀释在空旷的冬夜里。
这么冷的天,今晚会下雪吗?
春好把下巴和鼻子埋进柔软的围巾,她想,一会儿他来,她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许驰也冷得跺脚,他没有围巾,只有耳罩。
他悄悄看眼春好,她只露出眼睛和耳朵,耳尖上有伤口。
“你耳朵又冻伤了。”他摘下自己的耳罩,想给她戴上,“我的给你保暖。”
春好躲了下:“不用,我有围巾呢。”
许驰停顿片刻,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又把耳罩戴回去。
他故作轻松,“小短发,如果后面我去外地集训,你会想我吗?”
他看过来,和她对上视线。
春好看见少年期盼的眼神,她张张嘴,许驰又打断。
“……你还是别说了,我知道你不会想我。”他站立难安地说。
春好:“其实会想你的。”
许驰扬眉:“哦?”
“你不在早上就没人给我和诗吟送外面的过早了。”
“……”
许驰简直气笑,他往前走几步,但又无处可去,只
能自己再绕回来。
这次他停在她对面。
春好站在马路牙子上,身高多出那么一截,两人眼光平齐。
“算了。”他肩塌下去。
多说无益,他改变不了她的心。
春好看见他失落的眼神,移开眼,看着地砖上的花纹轻缓开口:“许驰,我知道你喜欢我,谢谢你,但我不喜欢你,我有喜欢的人,你知道的。”
她看得懂他的眼神,那样期盼的目光,她面对秦在水时也常常这样。
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样明显吗。
许驰头一次听她说这些话。
他咬牙:“但你和他没可能。”
春好睫毛微颤:“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他。”
许驰无言。
春好:“你看,即便这话说出来丢人、掉价,我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她说,“许驰,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想你难受,我也不想吊着你。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有多痛苦。”
许驰心酸摇头:“你就这么喜欢他?值得你说出这种话。”
“值得呀。”春好粲然一笑,她想起西村的黑夜,想起山呼海啸的示威,想起北京的星光,还有那支生日蜡烛。
“只要是他,怎么都是值得的。”
她眼睛闪烁得好似一汪春水。
许驰怔忪几秒。
他说:“我知道了。”
春好没再说话。
她将围巾拉上一点,耳朵在风里吹得发疼。
许驰没再犹豫,拿下耳罩强硬地戴到她耳朵上。
春好都来不及拒绝,她眼睛瞪大。
许驰却看着她:“春好,你别只说他值得,你也值得的。”
值得我喜欢。值得任何人喜欢。
如果秦在水以后也喜欢她,那就更好了,她会得偿所愿的。
——“许驰!”
两人身后爆发出一声激烈的呵斥。
春好回头,看见匆匆赶来的班主任,许驰妈妈,以及……秦在水。
李老师以为他们亲上了,吓得半死:“你们在干什么?!”
许驰看见赶来的人,知道独处时光结束了。
他揽下所有责任:“是我带她俩出来的,我们没干别的,就听了个音乐会。”
“就听了个音乐会?”李主任血压都气高了,“我的话你俩都当耳旁风是不是?什么时候了还逃课早恋?”
“没当耳旁风啊。”许驰无辜至极,“就逃了一节晚自习而已,老师课都上完了,我们卷子也写完了才出来的。”
“还顶嘴。”许驰妈妈这次也生气了,她走近,使眼色,“快给人家女生道歉。”
许驰不愿道歉,他扯了扯春好,希望她说点话。
可回头,春好却只望着不远处的秦在水。
而秦在水一身黑,就站在江滩的路灯下,身侧江水黑沉,他也一动不动瞧着春好。
他们就这样安静且旁若无人地对视。
春好没上前,但也没躲,只是一见到他,那些暴露秘密的草稿纸便会浮现在眼前。提醒着,他是她的资助人,他一定,是不希望自己喜欢他的。
许驰看见他们交织的目光,那是拥有长期关系的人才会有的微妙磁场,他神色复杂,眼底竟莫名触痛。
李主任和许驰妈妈见他突然安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边上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过的春好和秦在水。
“秦教授?秦教授?”李主任喊了声。
秦在水目光这才移开。
“人我就带走了。”他走到春好身前,“今晚添麻烦了。”
许驰妈妈忙道:“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许驰没好气,他撇撇嘴,抱着手臂转向另一边。
秦在水又扫一眼春好头上的耳罩。
她的脸在围巾和耳罩下衬得只有巴掌大,短发被风吹乱,像一把坚韧的野草。
她戴着他送的围巾,来和别的男生约会么。
秦在水:“耳罩还回去。”
春好回神,赶紧摘下耳罩塞到许驰手里。
她耳尖很红,秦在水这才瞧见她冻伤的创口,他一愣,心毫无预兆地扯了下。
她还是一到冬天就长冻疮。
“我先走了。”春好看向许驰,“谢谢你今天带我和诗吟出来,明天到学校再说。”
许驰:“……嗯。”
秦在水眼帘微掀地看他们告别。
春好又跟班主任和许驰妈妈道了歉,最后才转向秦在水。
她没敢抬头,只看见他大衣里也有围巾,好像和自己是一样的格子款式。
她低声:“我们走吗?”
秦在水没说话,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睫毛上。
他抄兜转身,没有了他的身影,春好视野明亮起来。
她深吸口气,迎风跟上他-
一路无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竟已成他们相处的常态。
春好大脑空白。她望眼身侧的男人。
秦在水身高腿长,步子也大,猎猎风声里,他大衣挺括得像一块遮天蔽日的幕布。
冰凉的空气充斥着胸腔,春好牙齿打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音乐会还在散场,周围时不时有人经过。
两人往前走了好一段,终于世界只剩他们。
秦在水停住步子:“都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的身影在路灯下显得深邃而料峭。
春好小声,“对不起,我不应该逃课。”
“没别的?”秦在水面向她。
他背对着江水,面色淡淡:“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春好心脏一缩。
那他问的是什么,是自己不合时宜的喜欢吗?是她给他造成了困扰吗?
秦在水凉笑:“今晚的事,不给我解释一下?”
“我……”
原来温柔的人发脾气是这样的。
她手揣在兜里,紧紧握着:“我和朋友出来看音乐会,只有今天有,我们就一起约好了出来。”
秦在水:“你在和他恋爱?”
“我没有!”春好立刻抬头。
“我不管你是不是在谈……”
“我没有谈恋爱!”她继续否定,声音几乎高到盖住他。
她那双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也就这么执拗地和他对视。
她完全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吵起来了。
秦在水深吸口气:“好,你没谈。”
他瞳孔收紧,“但春好,你知不知道我联系不上你,我有多担心?”
春好怔然。
她肩膀紧紧绷着,鼻子顷刻一酸。
“你一个小姑娘,万一走丢,或是被谁带走,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要是受伤,要是出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办?”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分外动容。
他没告诉她,他推迟了多么重要的会议;他也顾不上从一架飞机上下来,会不会被人录像传到网络,影响明坤声誉,成为自己动用特权的一个污点;他也没告诉她,自己有多心急如焚。
他的工作性质,注定是不太平的。
他想起上次吴书记说的话,他都不敢想,要是他的好好被人带走,随便塞进哪个村子,崇山峻岭的,他要怎么找她,他要怎么帮她?
她小小年纪在外求学,吃的那么多苦,又有什么意义?
他没法不生气,“我和你说过的,要你注意安全。”
春好眼眶红了:“我有注意安全呀。”
她看着面前俊朗的男人,都不知该为他担心自己而喜悦,还是为他即将结婚而难过。
他明明没说什么重话,可为什么自己总是想哭。
“好好,你在北京和我说要考大学的呢?”秦在水放缓语气,轻轻和她讲道理,“一回来就忘记了?”
“我没忘。”春好出声,她控制不住 ,“那你呢?”
她声音发颤地喊,“秦在水,你是不是要结婚了?”
提起结婚,秦在水面色微变。
春好问出口就后悔了。
她不该问的。她不该把这样的问题摆上台面。
这是他的人生,他的选择,能被公布出来,他一定是同意了的。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终于严肃:“春好,我结婚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需要把我的私生活给你报备吗?”
春好心脏抽疼。
她想调动一个笑,却笑不出来。
“你现在的任务是专心学习。”秦在水说。
他以前从来没在学习上鞭策过她,他希望她的生活是丰富的,不要有太多的压力和磨难,可现下,他也用这样违背初衷的话语来拉开身份。
秦在水看眼黑沉的江面,缓和了些。
他眼光触动:“你不是答应我,要来北京念大学的?我说过,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帮你。但现在呢,逃课?玩物丧志?你这样好的成绩,付出的这么多努力,你舍得就此浪费掉?”
春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眼底泪光破碎,只能摇头:“我没有!”
她有泪水流下来,秦在水心头一疼,下意识伸手,她已快速抹掉。
秦在水一时噤声。
他话说重了。
他的好好一直很用功,很辛苦,他不该说这些话让她难受。
她这样鲜活的一个女孩儿,他为什么总惹她哭呢。
春好吸着鼻子,拿两只手抹掉眼泪,她眼睛还是那么干净。
秦在水看她围巾掉下一圈,女孩纤细的脖颈就这么暴露在寒风里。
有雪花安静飘落。
晶莹的雪点沾落在两人的发梢、睫毛上,浅浅一层白。
竟然下雪了。
他们一起等来了初雪。
秦在水见她一动不动,又怕她冷,靠近一步将她围巾绕一圈,搭去肩膀后。
他身上的气息靠近,又在混沌的江风里缓缓散开。
雪点飘在两人之间。
秦在水声音和雪花一样温柔,寂寥。
他说:“好好,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上。学业、生活、甚至是打工,什么都好,就是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
春好望着他,拿袖子最后一次擦掉泪痕。
她问:“那你结婚,我能去看吗?”
秦在水目光沉沉,他摇头:“春好,我的婚礼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和你自身相比,微不足道。”他说。
春好身体抽疼。
“……嗯。”她垂眼,“我知道了。”
她舔舔嘴唇,终于一笑,艰难开口:“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乱跑了。我会好好学习的。我答应你。”
秦在水本也想回她一个笑,却笑不出来,他只点头:“是了,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
呼吸的白雾散在两人之间,他明明是安静深邃的面容,却显得他分外凛冽。
春好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我们回去吧,我不想淋雪了。”
她不想再有,能同他海誓山盟、此生白头的错觉。
一丁点都不要再有-
人确实会自动忘记一些痛苦的时刻。
后几日,春好没再想过他。
因为想到他,也只有空空洞洞的,雪花一样的一抹白。
倒是蒋一鸣来了趟学校,带她去医院看了看耳朵上的冻疮。
医生简单给她开了药,叮嘱保暖,否则伤口流脓就得溃烂了。
春好被这话吓了一道。
包扎完毕后回头,就见走廊上蒋一鸣在偷偷讲电话,话语飘来几句“秦老师”。
又过几天,蒋一鸣再次来了一趟,给她送来了包裹。
和她围巾同一牌子的耳罩、帽子、手套,还有衣服。但其他东西她没要,只拿走了真正需要的耳罩。
蒋一鸣不好交差,只好又给秦在水打电话。
“听她的。”秦在水说。
得益于这样低落的状态,春好很顺利地沉下心,埋头过完了期末考试。
还好成绩没有下滑,她很少考试发挥失常。
李主任夸她:“不错,心理素质好,能抗大事儿。高考就要和这一样,不能紧张。”
春好虚浮笑笑,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听见夸奖就喜滋滋冒泡泡。
寒假、除夕、新年。
很无聊的一个年,诗吟和许驰都回家了,新年的时候,工作也停掉,她依旧一个人过。
武汉的福利院有晚会,春好没去。
她依旧埋头做自己的事。
二月底开学。
学校的寝室有变动,他们班女生要和理科那边的混寝,刚好是诗吟他们班。
春好问李老师,能不能去和理科班的班主任说一说,既然是文理混寝,她和诗吟住一起可不可以。
李老师同意了。
许驰出去集训,学校里的课程不再参加。
春天到了,武汉樱花满城。
又是发贫困奖学的时候,下课,有学生会的同学直接进来敲黑板喊:“贫困生去礼堂!拿助学金了!”
那日,李老师还在教室里,他听见这声,就看见春好默然起身,她身影瘦削,在班上其他同学微妙的注视下走出教室。
“又拿奖学金,拿不腻啊。”有人低笑。
李老师当场就呵斥了一句。
他带的文科班,男生不够用的时候,春好都是一个顶俩。办公室老师都夸过她。但李老师知道,她干活能这样麻利,只因为她有一个困顿而乐观的童年。
于是,他回头叮嘱了学生会的那些同学,以后喊贫困生去礼堂,不要大张旗鼓地喊,不是有名单吗,把人叫出来好好说。你们不觉得,但其他同学要尊严呀。
春好依旧正常地生活。
蒋一鸣隔一段时间会给她打电话,也不问成绩,只问身体如何,校园生活怎么样,白沙洲工作顺不顺利。
春好想,或许这才是她和秦在水该有的距离。
……
五月,这种平衡再次被打破。
太阳热起来。
春夏之交,又到两人初见的季节。
高二下,学校提前开始大一轮复习。
郁郁葱葱的蓝天里,高考的号角就这样吹响。
热风吹过白色校服,吹过她柔顺的短发,春好眯眼看天。
还有一年,她就能去北京了。
这日午休,春好留在教室写卷子。
那天她精神不错,写完题又躲懒地刷了刷手机。
忽地,她手指停住。
钟楹在朋友圈发了自己试穿的一套礼裙,配文:【猜猜我是谁的伴娘。】
春好仔细看了很久,忍住询问的冲动,强迫自己划了过去。
可到晚上回寝室,熄灯后,她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还是点开手机,问钟楹是谁的婚礼。
她们近一年没讲过话。
但钟楹回得很快:“玥玥姐的啊,还能有谁。话说你这次来不来北京参加婚礼呀?二哥婚礼诶,他不是你资助人吗,没邀请你?”
春好在被子里听完语音条。
她手指在键盘上删删减减,而后盖住手机,她平复了会儿,才又继续打字。
春好:【什么时候的婚礼?】
钟楹:【五月二十三。】
春好:【你现在在北京吗?】
钟楹:【不在,我在东京这边玩呢。】
春好抿唇,她记得她是比自己大一届的:【你不是今年要高考吗?】
钟楹:【随便考一下不就行了。】
她继续发过来一个酒店定位:“你先问问二哥能不能来,你要来的话就早点来,还可以陪我一起穿裙子。”
春好听完长语音,她指尖颤抖地回了个“好”。
月光皎洁地洒下,窗户变成幽蓝色,地板泠泠一层光。
手中屏幕的亮度也自动灭了,世界陷入黑暗。
春好眼眶一酸,四肢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安静躺着,安静地呼吸。
她其实都没太幻想过能和他在一起。这离她太遥远了。
她只希望他结婚的这一天迟一点,再迟一点,最好等她能去北京的时候。
可惜,她连这个时间都赶不上
春好心脏一点一点缩紧,她无法入睡,只能睁着眼翻来覆去。
忽的,床头传来黄诗吟的声音:“好好……你别翻来翻去的,床会晃。”
“对不起。”
她这清晰至极的声音把黄诗吟也弄醒了。
她揉揉眼,裹上毯子爬到她脑袋这边:“你怎么还没睡?都三点了。”
春好:“睡不着。”
“又在想他?”黄诗吟轻声问。
“嗯。”
春好张张嘴,她说:“诗吟,
他要结婚了。”
“他不是去年就订婚了?现在结婚也正常呀。”黄诗吟把枕头搬过来,两人头对着头,“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该办婚礼了。他大你一轮呢。”
“我知道。”她看着黑暗,颤抖地呼出口气,“我知道。”
黄诗吟看见她模糊的振翅一样的睫毛,没忍住伸手,隔着蚊帐摸摸她的脑袋。
她安慰她:“好好,你看,许驰也喜欢你。你觉得他会不会为你彻夜难眠。”
“他不会。”春好摇头。
“你这么肯定?”
“我又没结婚。又没有板上钉钉。”
黄诗吟噎了下,“也是哦。”
春好:“诗吟,你快睡吧,不睡影响明天上课的。我再躺一会儿就睡了。”
黄诗吟看眼她的身影,打个哈欠,“行,明天再说。”
她撑不住,毯子一盖,入睡了。
世界又陷入一种虚幻般的安静。
春好抓起手机,点开钟楹发来的定位。
她看了许久,关上了手机。
婚礼前一天,春好照常和诗吟许驰吃了晚饭。
回到教室,她摊开课本,笔盖拿掉,做成自己只是去上厕所或接水的假象。
春好刚出教室,就被许驰和黄诗吟堵住。
“准备去哪儿?”许驰扯唇,“一个人去坐火车吗?”
春好眼睛瞪大,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这几天才外地集训回来,三人就一块儿吃了几次饭:“不是,你们也堵我?”
黄诗吟:“你今天吃饭的时候一句话没说,一直在看手机。你那火车票,瞄一眼就看见了。”
“我家收到请帖了。”许驰说。
春好一下抬头。
“但我家和秦家没什么关系,就我爸名下一个业务和那边有交集,请帖就发过来了。”
许驰蹙眉:“不然,你就算去了北京,没有请帖,你怎么进去?打电话?打电话告诉他,你来参加他的婚礼了?”
春好被他说得心脏一刺。
她根本没勇气去见他,或许一到火车站她就打退堂鼓了,又或许侥幸坐到北京,她在那边散散步就又回来了。
“我……”
“你只说你想不想去。”许驰抬手,粗暴地打断,“去他的婚礼。再见他一面。”
春好思绪凝固。
她懵懵看向他们两个。
夕阳在天边热烈地燃烧,初夏的气息壮丽而生机勃勃。
春好轻轻点头:“我想去。”
“那我们走。”许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