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在水坐进车里,春好望着轿车尾灯,返回校门口。
她心还在缓缓跳动。
许驰看她走回来,几步一回头的,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他抱着胳膊,冷哼一声:“好啊,有人去接你也不提前和我们说是吧?”
春好把手里的包挂上肩膀,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今天确实是意外。”
许驰呵一声:“意外地遇到了你的资助人是吗?”
黄诗吟赶紧拽了下他衣服。
春好睁大眼:“你少阴阳怪气。”
许驰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更气,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或者是气那个从一开始,出现一次他就输掉一次的秦在水。
他拉过黄诗吟:“诗吟两三个小时前给我打电话说你没回来,大晚上的,你知不知道我……”他说到一半,停住,改口,“我们真的很担心!”
黄诗吟被许驰拽着,她夹在他们两个之间,完全说不了话。
春好知道自己让他们担心了,她没反驳,只说:“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我没想到会弄那么迟。我保证没下次。”
黄诗吟立刻打圆场:“没事没事,平安回来就好。”
许驰:“谁信你保证!”
他总是嘴巴比脑子还快,话出口才觉不妥。
春好一炸:“你吃炮仗了?好好说话。”
许驰被她这声弄得清醒了些,但又瞪大眼,不可置信:“你才吃炮仗!拜托,春好,你脾气可比我臭多了,我连晚饭都没吃就赶过来找你诶!结果呢?”
“我刚不道歉了?”春好蹙眉,不明白他到底在撒什么气。
许驰气得发晕:“你,我……”
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又觉得丢脸,一下咬住唇。
他知道他气的不是联系不上她,也不是她回来太晚,而是自己一通着急,最后却看见她从秦在水车上下来。
黄诗吟看他俩又要吵起来,她赶忙牵上春好的手:“好好我们回宿舍吧,外面好冷,我要冻死了。”她下面穿的毛呢百褶裙和长靴,除了时髦显腿长,没有多少保暖功效。
许驰被打断,后面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索性转身:“算了,你和诗吟回宿舍吧。我走了。”
春好冲他背影喊:“你去哪啊?”
许驰回头一字一句:“你少管!小、短、发。”
春好一激,指着他的方向:“诗吟,你看他——”
她仿佛告状:“他还说我脾气臭,到底谁脾气臭啊。”
“好啦好啦,我们回宿舍回宿舍。”
黄诗吟一边把她往校门里拽,一边又去看路边走远的许驰,少年身高高挑,在路灯树影下很快看不见了。
春好和黄诗吟两人进了学校。
今天学校正式放假,除了高三的学生,学校已基本上空了。
路灯孤独地给树木打上光,操场还是亮的,有人在迎风夜跑。
冬夜的校园安静而清寒。
春好捏捏黄诗吟的手:“诗吟,对不起啊,你是不是很着急,等了我很久。”
“还好啦。”黄诗吟一把挽住她胳膊,两人贴着在风里行走,“主要是你平常六点就回来了,这次九点还没回,我怕你遇到危险,就先给许驰打了电话。他本来在和他们班同学唱K,听见你没回来马上就过来了,还准备喊上家里司机,要去白沙洲找你呢。”
春好听完这话,她有些内疚,却也苦恼:“我没想和他吵,可我道一句歉他怼一句。”
她皱起眉头,“他今天到底怎么了?明明平常都很好的,但每次过段时间就要这么发通脾气,像个定时炸弹一样。”
黄诗吟没接话,心口却几分麻木。
她当然知道许驰为什么生气。毕竟他和自己一样,默默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说罢了。
而且还是这种,年深日久的三角关系。
“诗吟?”春好挥挥手,“你想什么呢?”
“没有。”黄诗吟对她一笑。
她只是忽然有些羡慕她,羡慕她一直都是许驰心里的第一位。
而自己唯一的私心,仅仅是保持沉默,不戳破、不助攻,沉默地希望这样朦胧而稳固的夜晚再长一点而已。
于是,她避重就轻:“许驰不一直是大少爷脾气?过几天又自己好了。这些年不都这样嘛。”
春好没多想,点点头:“也对。”
两人走回宿舍。
宿舍已经空掉了,室友们各自回家,只剩她们两个。
春好摁亮台灯,她先把今天打工的钱拿出来放进抽屉里。
她抽屉用把小锁锁着在,里面是秦在水所有的回信,她都放在一个铁皮盒子里。
除了回信,还有一个放钱的黄色信封,她打工的钱,还有上次秦在水压到她书里的钞票都在里面,一共有两千多。
春好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存这笔钱。
可能是安全感,亦或是别的。
本来她想拿这钱去补课的。但现在好像也用不上了。
出神间,她无意识从一旁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纸。
自从初中那次失联后,她渐渐不再寄信了,可几年保持下来写信的习惯还在。
“你们又开始互相写情书了?”黄诗吟好奇地凑过来。
春好差点噎住:“什么情书?是信。不对,也不是信。现在都打电话的。”
“那你倒是打呀。”她拿肩撞撞她,笑说,“一个月前是谁抱着我喊‘诗吟我终于有他电话了’的?”
“……”春好摸摸鼻子,有些羞涩,“我、我明天就打。”
黄诗吟不信:“你哪次打过?”
“真的。”她看着桌面上洁白的信纸,轻声,“他交代的,要我明天早上给他打电话,他来接我。应该是带我去补习班报名的吧?”
黄诗吟眼睛大亮:“是嘛!所以你们是有新进展了?”
春好被她夸张的语气弄得心尖儿一颤,她手指微握,回想起昨天在白沙洲。光圈照亮脚下,他们安静地走在深蓝荒凉的夜色里;他抓着她手移开手电筒,黑暗下,他的眼底却清漾如昔。
那一幕深深印在她脑海。
“诗吟,”春好忽然指了指自己,“我人不人鬼不鬼吗?”
“啊?谁说你的?我去骂他!”黄诗吟一哼,抱住她,“我们好好那么可爱,鬼也是可爱鬼。”
春好抿唇直笑,觉得她对自己的滤镜有十个啤酒瓶底那么厚。
正打闹着,黄诗吟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
她面色一白:“我去接电话。”
她跑去了洗手间,深吸口气接起来。
“怎么又这么迟才接电话?你在搞什么?是不是又跑出去瞎玩了?”
“没有,我在宿舍里头写卷子。”她说。
“写卷子你接那么迟。”
黄诗吟没出声。
“不要以为你离我几百公里远我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可是跟你几个科任老师都通了电话的,你这次期末还是有几道大题做不出来,你自己多找找原因,不要每次都要我来说。”
黄诗吟安静等母亲说完,忽而问:“妈,我过年不回家了么?我想回家几天……”
“回什么回,一来一回不要时间?”她妈妈打断说,“你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就是要趁别人放假的时候多学一点,超过别人,不要总想着化妆穿衣服,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搞什么?我是会时不时给你打电话监督你的。”
春好坐在自己座位上,看着卫生间的方向,似乎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担忧地走过去,却又不好敲门。她知道黄诗吟每次接她妈妈的电话都要难过好一阵。
旁边阳台的窗户是开的,冷风吹进来,她过去关上。
一回头,黄诗吟走了出来,捏着手机,整个人都失去了光泽。
“诗吟……”春好出声喊她。
她却挤了个笑:“好好,你明天不是去报名嘛。记得说是我推荐的,老师会给你优惠的。等他们把推荐费给我了,我再都给你。”
春好摇头:“没事的,这个不要紧。”她走过去摸摸她后背,“你有没有好一些啊?”
她说:“我去走廊透透气。你继续写你的东西吧。”
春好看着她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春好起床洗漱。
她对着镜子认认真真梳头,把头发梳得一点打结都没有。
冬天的晨曦从楼道窗户斜射进来,不由分说洒下一大把,一方方阳光金灿如水,连玻璃也晴朗辉煌。
她走到外面的走廊公用电话边给秦在水打电话。
春好有些紧张,她把手里的虚汗在衣服上摩擦了好几遍,才挨个摁下那串号码。
嘟嘟声后,接电话的是蒋一鸣。
春好一愣。
蒋一鸣说秦老师还在开早会,私人电话在他这里。
他说:“车已经去学校接你了,二十分钟后在校门口上车就行。”
春好“噢”一声,“好。”
电话挂断了。
春好把话筒挂回去。她还以为会是秦在水接电话呢,难为她刚刚对着空气排练了好几遍的“秦在水,早上好呀”。
春好想起方才刷牙时对着镜子说话微笑的自己,脸上发热,觉自己简直有够自作多情的。
她抖一下鸡皮疙瘩,受不了地回宿舍了。
宿舍里,黄诗吟还没起,她昨晚辗转反侧到很晚,也不知是不是失眠了。
春好从自己屉子里拿出两个旺旺仙贝放到她桌上,收拾好背包,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放假后的校园空旷安静,空气里有股冰凉的泥土草木香。
她深吸口空气,踮踮脚,心中隐隐雀跃。
校门口的流动小摊贩还在,她过去买了两块钱的糯米包油条。
还没来得及吃,黑色轿车停在了她前面,是昨天坐过的那一辆。
春好只好把糯米包油条往兜里一揣,上车了。
司机载着她开回酒店。
春好觉得这路有些眼熟,到地方才反应过来,是昨天她来搬货的那个酒店。
地上慈善晚宴的红毯还没来得及收,车轮直直压过那条光鲜亮丽的毯子,停在了酒店门口。
春好兜里还揣着糯米包油条呢,又不好意思在车里吃,她和司机说了声,推门下去站在花坛喷泉边吃早餐。
白日的酒店竹影簌簌,喷泉水声潺潺,没了夜里五颜六色的打光,倒显得幽静雅致起来。
她躲着冷风,边搓着手上冻伤的地方,边一口一口吃着东西。
不一会儿,酒店里传来动静,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陆续出来。
锃亮的皮鞋里,她意外看见一双鲜红的长靴高跟,鞋跟细细长长,被西裤皮鞋围着,像圆规一样。
春好下意识抬头,却只看见那人的墨镜和口罩,海藻一样的黑发迎风飞舞,临上车前,她忽然停住,往中间秦在水的车上扫了一眼,而后目光又有预感似的,往春好的方向落了下。
辜小玥视线划过,上车了。
春好却捧着在风里啃了一半的糯米包油条,短发飘扬,有些怔神。
她目送着她的保姆车开走。
春好不确定这个是不是昨晚自己看见的那个很漂亮的明星,捂得太严实,她没法分辨。
春好心里猜测着,又咬下一口糯米,头发搔到鼻子:“阿嚏!”
她打着喷嚏,整个人都往前倾了一下。
忽地,肩膀被人轻拍。
她微愣,回头,看见一身清正的秦在水,他也是西装领带,外搭的大衣却平添了几分寻常与温和。
他手落进口袋,莞尔:“怎么站这儿吹风?”
天空云层散开,阳光落下来了,竹影浮动、喷泉汩汩,世界都闪亮几分。
春好刚好看见他的喉结和薄唇,那唇形是弯着的,往上,则是他含笑的眼睛。
春好莫名被这个笑容击中,她瞬间看去四周,就这么晃了一圈后又转回来。
秦在水则瞅着她,不明白她在那自顾晃悠什么。
“……”春好指指手里,掩饰说,“我在吃东西,怕车里吃有味道,不太好。”
她说完,却见秦在水视线还定在自己脸上,她怕暴露什么,抿住唇。
秦在水却说:“有纸巾吗?”
“有啊。”春好答,她以为他要,便从兜里拿出一叠卷筒纸,选了最平整的两张递给他。
“不是我,”他淡笑,上前一步,手从兜里拿出来虚虚一指,“是你嘴角。”
阴影逼近,是他身上幽微的香气,伴随着阳光。
春好开始缺氧,她匆忙擦嘴。
“另一边。”秦在水说。
她又慌忙且听指令地去擦另一侧,拿下来一看,是糯米包油条里的肉松馅:“抱歉……”
他身影这才退开了,“走吧,带你去报名。你看上的那个补习机构知道地址吗?”
“知道。”春好攥着纸巾点头。
秦在水拉开后座车门,抬抬下巴示意她坐进去:“行,你给司机指路。”-
黄诗吟给的地址在武大边,一个写字楼广场,下面是购物商圈,高层则是办公楼和各式各样的补课机构。
十点,电梯里人流如织,初高中生居多,背着各种机构发的细绳小布包,红橙黄绿的,奥数英语、名师升学……一部电梯仿佛囊括了一个人十八岁前所有的路。
春好和秦在水上了十六楼,一个很有名的补习机构。
“确定是这个?”秦在水问。
“诗吟说是。”春好点头
有人微笑着过来,将他们带到窗边的沙发上,又给他们端来茶水和零食。
春好坐去里面,秦在水坐到她身侧。他拿起纸杯喝了一口,才将余下一杯递给她。
春好接过,两人指尖相触:“……谢谢”。
秦在水瞥她一眼,移开目光,去听对面的老师介绍课程。
那老师也很会看人下菜碟,见秦在水气质谈吐皆非寻常,便使劲介绍最贵最有噱头的那一档,全科费用是6899。
秦在水也不讲价,准备刷卡付钱。
春好还小口喝着水,回味刚刚指尖的温暖,一转头听见这话,她嘴巴吓成一个“o”,瞬间扑过去,死死揪住秦在水递卡的手臂。
“不行不行!”她着急,怕他被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卡,“不是6899,我不报全科,就报3500那一档。”
老师不想到嘴的业绩飞了:“小孩子还是听大人的吧?”
春好却拽着他袖子:“不行,你听我的。”
秦在水微讶,低头,对上她急切而晶莹的眼光。
她说:“我真不报全科。”
秦在水便重新看向老师,礼貌一笑:“我听她的。她说什么是什么。”
春好松口气,手上也放开他的衣袖。
她看见他那袖子都被自己拽出一个小山丘,心下微窘,赶忙给他捋平整。
秦在水:“我自己来。”
说着,他抻了抻袖口,随意抚一道,布料平坦下去了。
老师见推销不成,热情消退:“那就三千五,您这边来付钱吧。”
春好仍觉不对:“可你们不是说有优惠吗?外面立牌还写着三千减三百呢。我是我朋友推荐过来的,朋友推荐也有优惠的。”
老师有些尴尬,给她看宣传单子:“同学,三百付钱的时候会自动扣除。朋友推荐的优惠属于回扣,不算在学费里,您付学费后,回扣会返给您朋友的。”
春好抓着那张宣传单来回仔细看了一遍,五百的回扣,三百的优惠,算下来也就两千七。
她再度确认一遍,觉得没问题才把宣传单双手递还给老师。
刚刚那股匪气褪去,她人又回到一开始乖巧安静的模样。
秦在水一直瞧着她,嘴角弯着:“现在可以付钱了?”
春好点头:“现在可以了。”
老师起身带路,秦在水过去了。
可走到一半,他又折回来。
他走得很快,来到她跟前时,甚至有风落在她睫毛上。
秦在水微俯身,低低道:“我卡呢?”
他说着,那股幽微的檀木香也伴随鼻息钻进她脖颈。
春好眼皮一抖:“对、对不起!”
她慌忙把兜里的卡掏出来还给她,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
“没事。”
秦在水打断她,接过卡,继续去付钱了。
春好看他的背影,张张嘴,心不由一空。
交完钱开完发票,老师拿来表格让她填。
沙发前的茶几太矮,春好把单子放在腿上写。写字的途中,她几次想抬头看秦在水的脸色,但目光瞥到他硬挺的裤腿,又没勇气继续往上瞄。
秦在水却一直低头看她。
他本是想瞅瞅她写的内容,却无意间瞧见她的手,因为人瘦,她关节清晰而通红,有的地方破皮了,她时不时抓挠一下。
他收回视线,走去一旁给楼下车里的蒋一鸣打了电话。
春好填完表格,她忍不住走去秦在水那边。
秦在水收了手机:“弄完了?走吧。”
“嗯。”她还是不敢抬头,目光只落在自己前方的地板上,“老师让我下周一来上课。”
“好。时间什么的你自己把控。”
他说着,转身往电梯间走。
春好跟在他身后。
走廊流水似的安静,阳光就这么照在他后背上,像洒了层金箔。
春好跟着他,心里七上八下,毕竟抢他银行卡又忘记还,这确实……
她咬唇,头一次觉得自己性子是有点野。
“春好。”
秦在水出声。
“……啊?”她抬头,见他已走进电梯,正从里面摁着开门键。
她赶紧进去。
电梯门关,数字下降。
不知是不是过了高峰期的缘故,下楼的电梯竟一路只有他们两个。
春好呼吸困难,她悄悄看了道他的侧脸,男人站在顶灯下,面色成熟而俊朗。
秦在水注意到她的目光,转过来:“嗯?”
她磕巴了一会儿,终于小声说:“我不是故意拿你银行卡的。”
秦在水眉梢微挑。
她解释:“我是怕你被她坑了。哪有你这样的,人家推销两句你就付钱?很容易被骗的。”
“我很容易被骗?”秦在水第一次被人这么说。
春好点点头,“对啊。”
说着,她声音又低下去:“我只是忘记还给你,不是想偷你的东西……”
“我知道。”秦在水清淡一笑。
同时,他目光也看过来,深黑的眸子里有熟悉的安抚。
“叮”一声,电梯到一楼了。
秦在水提步出去。春好仍跟在他身后。
忽地,他放慢丝脚步,走到她身边:“以后要上补习班,就别天天去白沙洲了,偶尔去一两次还行,别本末倒置,嗯?”
春好明白。
她虽然热衷于赚钱,但也清楚,只有学习才能离他更近一点,离北京更近一点。
他依旧周到,甚至说:“你这么怕我被坑,那就好好学着,看这里值不值当。”
“嗯!”春好目光一亮,用力点头。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身边有发传单的人上前递给秦在水一份传单。
秦在水接过,拿在手里随意折了两折。
春好想起来:“对了,推荐不是有回扣嘛。等回扣下来了,我想给你。”
“自个儿留着吧。”秦在水牵牵嘴角,拿手里那折成一条的传单虚点了下她额头,“没地儿用就和好朋友去吃饭。这钱给我可就浪费了。”
春好却跟被他点了穴似的,说不出话。
给你怎么会浪费呢,她在心里想。
空气一时静默,两人走到玻璃旋转门前。
外面,车已经停在路口,蒋一鸣正从副驾驶上下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似的东西。
他走进来,把袋子递给秦在水。
秦在水却递给了她。
春好一时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冻疮药。”他瞥眼她的手,“女孩子,还是少留疤好些。”
蒋一
鸣也接腔:“是呀,秦老师特地给我打电话要我去买的。”
春好闻言微怔,接了过来,后知后觉:“谢谢。”
秦在水无言一笑,他看着她,却是问:“能自己回学校吗?”
春好:“能,我方向感好着呢。不会迷路。”
“那就好。”蒋一鸣说,“我们真得走了,秦老师下午还要去隔壁市县,是专门抽了一上午来陪你的。”
春好心脏一揪,她懵懵抬头:“你后面不回来了吗?”
秦在水:“回来。年后回。”
说着,他提步边往外走。
春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她跟着绕过玻璃门,一直送他到马路车边。
蒋一鸣去给他拉后车门。
春好攥着他给的冻疮药,风吹过,她不知什么驱使,突然上前对他的背影说:“那秦在水我们年后见!”
秦在水听见这声,回头,“行。年后见。”
他目光越过车门,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走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车门阖上,他的轮廓被隐在黑色的玻璃后,只能照出她失神的脸庞。
车很快开走了。
春好跟着往前踱了几步。
她明明只有手冻伤,可为什么胸腔也在隐隐作痛发痒?
寒风里,她整个人摇晃而恍惚。
或许是她的灵魂也跟着飘走了吧。春好想。
第22章 春落“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你寄托于谁也就依赖于谁。这和外界无关,只关乎你的心。]-
周一,春好正式去补习班上课。
她和陶姐讲了自己要去补习的事,说白沙洲后面只能一周去一次了。
她很不好意思,先前还要人家多给她派点活,自己却转眼就食言。陶姐倒没放心上,说只要她来,还是有活干。
这日早,春好和黄诗吟一块儿出发。
两人原不在一个班,黄诗吟是下午尖子班的,不知为何突然转来春好在的基础班。
春好怕她是想陪自己,“你不用管我,你成绩那么好,和我补一个班浪费了。”
黄诗吟笑:“少自恋。我是觉得跟不上,所以才转来的。”
春好惊叹:“哇,连你都跟不上啊,那里面的人得多厉害啊。”
黄诗吟:“都是大佬,卷C9名校的。”
“噢——诶,”春好奇怪,“那你更应该待那儿呀。阿姨不一直想你上清北复交吗?”
黄诗吟脸不红心不跳:“我妈没自知之明,我有。”
“……”春好被她逗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
八点五十,两人一起踏进教室。
正是学生上座的高峰期。春好在找座位,靠窗的倒数第二排有连着的两座,她和黄诗吟坐去那。
可走着走着,她愈发觉得这个倒数第一排,拿课本盖头睡觉的男生怎么这么眼熟。
她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把掀开数学书。
许驰被光刺激到,眯着眼爬起来,没好气:“谁啊。”
春好瞪大眼:“你怎么在这儿?”
自上次校门口的吵架后,两人三天没见了。
许驰也意外一瞬,他坐直身,甩头“哼”一声,却又不忘和黄诗吟打招呼:“嗨,诗吟早啊。”
黄诗吟看他因为睡觉而显得乱蓬蓬的头发:“早。”
许驰这才看向春好,往后翘椅子:“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不好意思啊,这就是我的至尊宝座。”
春好面不改色:“成绩差的一般都坐最后一排。”
许驰急眼:“那你坐倒数第二排也好不到哪去!”
春好:“我这就换。”
她回头,可快上课了,其他座位基本被坐满,只剩零星几个空着,没有连着的两个座位了。
黄诗吟也解下书包坐下。
春好:“……”
“你换啊,”许驰来劲了,冲她挤眉弄眼嘚瑟,“你换啊你换啊,嗯?怎么不换了小短发?”
春好忍无可忍,把刚刚掀开的数学书一把摁他脸上。
许驰:“……”
春好转身坐下了。
书掉到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吹掉灰尘,边吹边说:“怎么又生气了,我都没生气呢。”
春好一听,回头说:“明明从头至尾是你在生气。”
“那我不生气了。”许驰冲她咧嘴一笑,“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他那天回去后,其实也有些后悔,但他依然无法释然。他服软只是想继续和她说说笑笑,而不是认可她喜欢秦在水。
春好翻着课本,把他那天的话报复回去:“谁信你的不生气。”
“不是吧,你这也太记仇了。”许驰吐槽,却又无端窃喜她竟记得自己的话。
他拿笔戳她肩,乐呵:“诶,小短发,终于知道自己成绩不行,不去白沙洲,来安心补课了?”
春好肩膀躲开,懒得理他。
他又看向旁边的黄诗吟:“诗吟你不是在尖子班吗?怎么来基础班了?”
他指指春好:“你不会是为了陪她来的基础班吧?”
黄诗吟忙解释:“不是……”
他却又瞬间转向春好:“春好你看看人家,为了陪你从尖子班来基础班诶!”
春好叹气:“你好吵啊。”
许驰一噎,又被她嫌弃了,缩回去自顾揉着脸望窗外。
黄诗吟看他因为春好一句话就百无聊赖,她一时没说话,许久才低声:“真不是别的原因。”
她维持着借口:“是我自己跟不上。”
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想更光明正大地离他近一点,所以稍微利用了一下好朋友来补习的节点而已。
明明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可每被问一句,她都会觉得羞耻-
快要过年的时候,回扣金下来了。
黄诗吟把钱给她,春好却说:“我们一人一半吧?”
黄诗吟摇头:“我不要。我又不缺钱。”
她家虽不像许驰那样是宜城富豪,但母亲在财政局工作,虽然管得严,但给予她的生活质量并不差。
春好:“那我请你吃饭,我们吃高档一点的。”
“好呀!”她眼睛一亮,长时间的学习太压抑了,“要不干脆等年后?等许驰过完年回来,我们一起去。”
“行。”春好答应。
除夕那晚,春好和她一起窝在宿舍跨年。
黄诗吟手机放着春晚直播,两人椅子靠在一起,边吃零食边看。
她已经接受被母亲扔在武汉的事实,反正有春好一起。她赌气地不主动和家里人打电话。
一直快到零点。
虽然城市禁鞭,但新年钟声敲响,外面爆竹声还是噼里啪啦炸开。
黄诗吟手机跳出来电,是她妈妈打来的,她动摇一瞬,还是退出视频到走廊上接电话。
春好还在啃手里的旺旺仙贝。
咸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阳台远处有烟花的声音,她趿上拖鞋跑去阳台上看。
可惜她们这栋楼的视野不对,根本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有黑黢黢的天空,以及黑黢黢的校园。
春好手肘撑在窗台上。
除夕,团圆的时刻呢。
春好才发现自己离开西村、离开村伯伯,竟有四年多了。她也不再是剃着寸头在田埂里摸爬滚打的春巴子。
可异地求学,西村好像不是她的故乡,可又没地方是她的故乡。
寒风吹来,吹散她哈出的白雾。
她对这种花好月圆的夜晚其实没有多少概念,只是偶尔静处,会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迷茫,她看不清未来的路,也不知自己要往何方去。
她目光涣散几分,回过神,思绪落地,她觉得自己应该也是想打个电话。
可给谁打?
村伯伯?
但她不知道西村村委会的电话,她离开那里的时候村里还没
通电话线呢。
那给秦在水打?
春好心慢慢跳起来。
她回头,诗吟在走廊左边接电话,公共电话在右边。
她有些蠢蠢欲动。
或许是怕被黄诗吟调笑,或许是不想被打扰,她轻手轻脚摸了出去。
春好拿下话筒,忽略自己胸腔的紧张,她挨个摁下号码。
她手心有汗,握着听筒都滑溜溜的。
“抱歉,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sorry,thenumberyoudailedis……”
春好怔了怔,打不通么?
她失神一瞬,只好把听筒又挂上电话机,回到宿舍。
黄诗吟还在和她妈妈通电话,听声音应该是和母亲和好了。
春好坐回位置上,她抠着手上已经快结痂的伤口,听着外面热闹不已的鞭炮声,又抽出一小袋旺旺仙贝,慢慢吃起来-
除夕这晚,秦在水落地北京,司机来接,他直接回了老宅。
北京刚下过雪,地面的雪被几经倾轧,车辙遍布,露出地面原本的颜色。
夜色渐深,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红的黄的灯笼悄悄亮在绿化树上,远处,万家灯火齐明。
宅子在颐和园附近。
老爷子秦震清从集团里退位后就住在这里。
刚踏进门,庭院里倒干净,雪已经扫去角落,堆成亮白的山丘,在夜色里散发着细碎的莹光。
花厅里没人,只剩阿姨在打扫整理。
他父亲继母和大哥应该已吃完年夜饭,各自散场回家了。
有阿姨注意到他,惊讶:“秦先生回来了。”
阿姨上前接过他的大衣和围巾,正要进书房告知老爷子,秦在水拦下:“不必,我自己进去。”
阿姨便拿着他的衣物挂去一旁。
秦在水绕过连廊,庭院竹影绰绰,他立在书房前,敲了两道红木门,而后进去。
老爷子正坐太师椅和自己对弈呢,见是他,哼了一声:“怎的今天愿意回来了?前几年可是好几个电话都请不动你。”
秦在水阖上门进来,“几年不在家过年了,确实不像样儿。”
“你来,”秦震清敲了敲桌子,把白子推过去,“陪我下一局。”
秦在水瞧了眼棋盘,顺着残局继续下。
中途,有阿姨进来上了茶水和宵夜的银耳羹,房门一开一阖,除了落子的轻响,再无其他动静。
灯窗下,倒流香袅袅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秦在水脊柱松泛少许,把手里的一捧白子放回去:“输了。还是比不上您。”
“不是你输,”老爷子眼神微抬,“你有很多次机会,却不下手。”
他盯着他:“为什么不下手?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
“不敢。”秦在水说,“闲局而已,没必要坏您兴致。”
秦震清拿了拐杖站起来:“我还以为你是这几年事业不顺,被削了锐气。”
秦在水扶他一道:“不会。”
老爷子走到书桌前,道:“也是,你刚承接学校里扶贫研究院项目的时候就遇上那事儿,前年又被扶贫的村民举报。”
他从一旁拿了宣纸铺平:“可有对自己失去信心啊?”
秦在水淡笑:“没那么严重。您未免太担心我。”
他拿小勺子舀了清水到砚台里,又拿了墨条研磨。
秦震清瞅他:“那怎么搞得几次过年连家也不愿回?”
秦在水:“怕扰您清净,又怕一些事情没着落,给您跌份儿。”
秦震清看着他:“只怕不是吧。”
秦在水不语,只专心研磨。
“你这点随你奶奶,强硬、死板;有时候又随我,温和、理想主义……”
秦在水极细微地挑了道眉:“反了吧,应该是奶奶更温和,您才死板。”
秦震清一瞪:“温和?你奶奶还在的时候,可是天天吵我。”
“那是担心您身体。”秦在水牵牵嘴角,“奶奶走后,您烟酒不都好好戒了?”
“所以啊,心里头还是要有个爱人。就算是联姻,也有个人陪你不是?即便一开始没感情,慢慢处着不就有感情了?”
秦在水将毛笔蘸好墨递给他。
老爷子瞅他那不反驳的模样,便知他不乐意了,接过笔转了话题:“我听钟栎说,你又亲自资助了一个女孩?”
“是。”
“这些年,你带出山区的小孩不都统一交给集团的基金会关照么,你亲自资助,有什么说法?”
秦在水没有接话。
秦震清停顿片刻,语重心长:“在水,爷爷让你去基层,是去锻炼,是为了更好回集团接班,不是让你折磨自己的。你很有能力,爷爷知道,但一些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秦在水说:“我明白。”
秦震清微叹,这孩子从五岁开始就养在他跟前,品格心性都是一等一,但正因为太出色,导致他自我要求极为严苛,遇上一点误判与意外,容易走不出来。
秦在水看老爷子愁容满面的,淡笑道:“真和那事儿无关。就考察时碰见了,也没多想。那姑娘伶俐,学习也上进,寒假都不休息,想着去补课。”
秦震清意外:“评价这么高?那我得见见。”
“有机会我带她来见您。”
“罢了,等什么时候有本事考个好大学,我再见一见吧。”秦震清摇头,继续写字,“不过既然都资助了,新年什么的,还是关照一下。”
秦在水:“嗯。年后我去找她。”
后面又陪老爷子聊了会儿。老人家撑不住,很快歇下了。
临近十二点,秦在水准备回自己住处,走出庭院,掏出手机来看。
手机还维持着飞机上的飞行模式,难怪那么安静。
连上信号,未接电话和新年短信一窝蜂涌上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长号码、短号码,密密麻麻翻不到头。
屏幕一暗,钟栎的电话进来:“嘛呢?见过老爷子了?”
“刚见完。”
“来玩儿啊,今天大伙儿都在,就差你大驾光临了。”钟栎偷偷说,“辜小玥也在呢——哦对,老爷子有没有和你讲联姻的事?”
“喂?喂?奇怪,信号不好吗?”钟栎没听见他声音。
秦在水挂了电话。
宅子里大部分灯已经灭了,天空有薄雪飘下来,安静地落在他指尖,抬头,北京的雪夜厚重、沉静,却又能瞧见不远处更深的两山和塔影。
秦在水在廊下站了会儿,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他微微仰头,吐出萦绕在心底的那口气。
一旁,阿姨来递上大衣和围巾,他道谢接过,踏着雪出了宅子。
第23章 春落“秦在水你别跟来!”
[人生总有那么几个丢脸时刻,还好,只丢给了他,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春好这个年过得很顺畅。或许有黄诗吟在的缘故,两人总比一个人过热闹些。
初四,许驰从宜城回来,春好按照约定,拉上他俩去高档餐厅吃饭。她请客。
下午三人在东湖划船,诗吟带了相机,她悄悄拍了许驰,又拍了春好。冬风朦胧,湖面低垂,她还是没忍住,举起镜头一起拍下三人合照。
那是2013年的冬春,百废待兴的十六岁。
初五,补习班复课。
春好满心扑在学习上。除夕那晚短暂的孤独与迷茫也化为一个小点,隐没在稳固而忙碌的轨道里。
只偶尔想起秦在水。
想到他,就想到白沙洲那晚的手电筒,以及那句温和的“年后见”。
春好托着腮看窗外,高楼大厦、蓝天白云,安稳宁静。
快春天了呢。
她心里泛起涟漪。
冻疮药都要擦完了,也不知他这话还作不作数。
不过,最近补习班的人更多了。
新来的人里,春好还瞧见几个同校的。尤其坐第一排的那个,高马尾、卷发短裙长靴,有些眼熟。
黄诗吟说:“顾璇,我们年级的级花。许驰那个国际班的。”
春好点点头,没有在意。
但后面好几次,上课的时候,春好发现坐第一排的顾璇会回头看他们的方向,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或者她和诗吟从外面接水,顾璇会坐在她位置上和
许驰说话,可一见她俩回来,又会立刻起身离开,甩她们一个高傲的背影。
好在假期告急。奇怪的氛围很快结束-
一直到四月,春好才又见到秦在水。
那天正巧是许驰生日。
冷空气南下,暴雨侵袭,竟有黑云压城之势。
许驰在江边一个私人俱乐部办生日会。黄诗吟很期待,甚至旷掉了白天的补习班,早早过去。
春好则去了白沙洲。她现在学习任务重,不常打工了,只陶姐缺人的时候去搭把手。
五点,她点完货出来,雨幕瓢泼,道路淹得七零八落。
公交等不到,她怕去太迟了不好,套上雨衣,冲进雨里跑去两公里外的地方搭地铁。
到的时候刚好六点半。
那地方在购物中心里,下面是商场,楼上则是大大小小的场子。里头灯光昏昧,白色光圈像太空舱,音乐动感而闪烁;大堂处还有游戏机,再往里则是VIP包厢。
她进去的时候像只水鬼,好在里面衣服是干的,只有鞋子湿透了,一踩一泡水。
许驰在大圆形长沙发那,还没走近,春好已经看见了眼熟的面孔。
国际班一半人都来了,光鲜靓丽的,沙发卡座满满当当,另一头礼物堆成山丘。
即便不同班,春好也知道他在学校人气是极高的。
许驰脖子上挂着耳机,在和同学玩牌,边上坐着顾璇,观战的人很多,都在呐喊助威。黄诗吟则坐在沙发边沿,有些没精打采,和早上出发时兴致勃勃的模样全然不同。
许驰瞧见春好,牌都不要了,起身挥手:“好好,这边!”
周边大部分人跟着看过来,见是她,大家安静一秒,继而看了眼顾璇。
顾璇翻个白眼:“瞄我干什么?”
“是是是,我们哪敢瞄璇姐。”同学嘻嘻哈哈,目光散开。
春好终于想起在哪见过她。上学期期末出成绩,三人去吃麦当劳,许驰在教学楼等她们的时候边上站了个女生,就是顾璇。
侍应生给春好拿来塑料袋让她放雨衣。
一些人目光诧异,仿佛雨衣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春好道谢,雨衣淋漓,她利落一折,放进袋子里。
许驰把她拉到沙发边:“外面还在下雨?大不大?”
他摸摸后颈,有些内疚,他下午玩嗨了,早知道让司机去接她了。
一旁有人插嘴:“驰哥你安的什么心,问女生大不大。”
许驰拎了桌上的骰子就砸过去:“你有病吧。”
春好没听懂这句,她把包里准备的礼物给他:“给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个看谱的小夹子,金色的,很精致,包装在透明盒子里。
许驰眼睛都亮了:“哇,小短发你今天这么上心?”
春好点头。她朋友不多,就他和诗吟一直陪自己,她没机会送他们什么,但若要送,一定送好的。
许驰问,“你想坐哪?”
“我和诗吟坐一块就行。”春好把塑料袋塞进书包里,她打过招呼,往黄诗吟边上去了。
侍应生来上了饮料和果盘。
饮料是冰沙,春好没喝,她有点冷,鞋和袜子湿透了,脚像泡在黏腻的冰水里,很不舒服。
她往黄诗吟那挪挪屁股:“诗吟你送的什么礼物?”
黄诗吟没说话。
不远处的许驰正在拆春好送的谱夹,拿出手机拍了照片,一副很宝贝的样子。而自己送的东西,则和其他礼物一起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春好没听见她声音:“嗯?”
“……随便送的。”她眼神一躲,低声说。
沙发上笑声此起彼伏,同班还是更熟悉些,即便许驰有意关照,但两人还是会被冷落在外。
春好倒不在意,她只是冻得不行了,准备去卫生间把袜子脱掉。
可刚进小隔间处理完,外面洗手台传来脚步,有人洗手说话,音色耳熟,好像是国际班的女生——
“那两个外班的什么来头?短头发那个是贫困生吧,我好像在学校贫困名单里见过她。”
顾璇嘲讽:“她贫困生?她寒假还和我在一个机构补课,大几千的学费,贫困生出得起?之前被级部主任没收MP3的也是她吧?我倒看不出她哪贫困了。”
春好一愣。
外面又转了话题——
“还有那个姓黄的,她是不是喜欢许驰?太明显了,下午唱k的时候她一个劲往驰哥那凑,脸上的粉都蹭我身上了,恶心死了。”
“你看许驰理她吗?”顾璇补着口红,“许驰喜欢那个短发的还差不多。黄自己心里估计也明白。”
春好怔住,推门的手也停下。
顾璇拨拨头发,无所谓道:“我妈总说许驰对我们家生意有用,要我多追追他。但黄诗吟是真的烦,不是一个班的还天天拉着许驰吃饭,搞得我天天被人看笑话。”
“哎呀没事,反正许驰又看不上她……”
两个女生离开了。
春好出去洗手。
她脑子还算清醒,只是脑门嗡嗡的,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袜子,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从卫生间回去,许驰在切蛋糕了。
他抬头找了两下,没找到人,问了黄诗吟一句,诗吟也抬头环视,摇头;许驰失落地撇撇嘴,把第一块给了黄诗吟。
而后他又低头说了什么,黄诗吟惊喜,笑着点了点头。
春好消化着刚刚的信息。
她站定脚步,决定还是等他俩说完话再过去吧-
江景在雨幕里幻化成一个个小光圈,迷离梦幻。
秦在水送走几位合作方,重新走回包间。
钟栎站在落地窗前,丝绒窗帘拉开一侧,他抬抬下巴:“诶,这地儿怎么样?谈事儿方便吧?”
秦在水还在想工作的事,没搭理他。
最近西南的产业园项目开始动工,启动资金4.3亿,他手里的明坤资本出钱,北大扶贫研究院坐镇指导。若能成,可以辐射周边的贫困县,带来近千个工作岗位,以及配套的厂房、物流、学校。
钟栎:“就是今天天气不好,尽下雨了。还是北京好。”
秦在水合上笔记本电脑,抬眸瞧眼窗外,天已经黑了,长江黑洞洞的,大桥被灯光照成金色,横跨在江面上。
高层听不见雨声,世界像被水汽抹匀了一样。
“反正你后面还会时不时来武汉待段时间,没事的时候就来玩儿。”
“您算了。我可没那么多闲功夫。”他摇头。
“对了,怎么朱煊的公司也在西南的项目里?”钟栎走过来,不太放心,“他来求过你了?”
“嗯。”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钟栎感慨,“他就是吃准你顾及秦家,在你面前怎么都能讨二两肉。他和你大哥是亲表兄弟,和你又不是。”
秦在水翻着桌上剩下的文件,波澜不动:“审计那边在查了。后续我会派人盯。”
“行。那我放心了。”
他捞起沙发上的风衣和手机,一副要走的架势。
“你走的?”钟栎说,“不再坐会儿?”
“不了。回去睡觉。”
秦在水眉眼很淡,却有明显的倦色。
这两个月事情多,北京武汉西南三边跑,昨夜刚从山区里出来,只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
门外,蒋一鸣过来,低声说了句:“秦老师,范凤飞要见您。”
钟栎听见这名字“嗬”了一下:“看来睡不了了,乞丐又来要钱了。”
秦在水:“现在?”
“对,他在楼下商场一楼。”
钟栎冷笑:“还挺会找,能找到我这儿来。”
蒋一鸣:“他带妹妹来武汉治病,估计是想找您通通医院的关系。但他账户上还有钱,您不见也不碍事。”
秦在水静默片刻:“带他上来吧。我在大堂见他。”
……
春好绕去前面大堂里晃荡。
这大堂是开放式的,不同里面太空舱一样的设计,灯光明亮,靠墙的地方摆了不少游戏机,可惜顾客寥寥,只有音乐安静流淌。
春好手插在兜里,在一排排娃娃机里穿行。粉粉嫩嫩的娃娃封存在玻璃里,金灿灿的,像等待发掘的宝藏。
她感觉自己可以返回了,可回去后她该说些什么呢。
春好有些丧气,明明融入城市那么久了,但她还是不会解决这样的问题。
她把头砸在娃娃机上,心里抓狂,这都什么事儿啊。
忽地,有人拉她衣服。
春好低头,一个半人高、皮肤黝黑的小女孩扯她衣角,看起来也就五六岁。
她口齿不清地指指娃娃机:“姐姐,我也要玩嘞个。”
春好微讶,但她意外的是她的口音,有点像西南山区混杂的方言。
她给她让了位子:“你玩吧。”
她却又拉住她,朝她摊开小手:“姐姐把钱*。”
春好目瞪口呆,生怕自己会错了意。
这是在找她要钱吗?
她弯腰手撑着膝盖:“那你有钱吗?有钱就可以玩,没钱就不能玩。”
“我没有。你把钱我玩。”
“……”
春好转身就走。
“你没把钱不能走。”她死死拉住她。
春好没多少耐心,但又怕她摔倒:“你大人呢?”
“我哥在和财神爷要钱。”她指了一个方向。
财神爷?
春好扯扯嘴角。这大人怎么教的,随机在路边讹人是吗?
她心里吐槽,目光却顺着看过去。
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春好呼吸一停。
她揉揉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秦在水站在不远处,挺拔的身形刚好嵌在娃娃机的玻璃里。他被玻璃里的灯光笼罩,面上看不清表情,但能看出他在认真听对方说话。
春好往外挪步,看他对面的人。
那是个衣衫洗得发白的青年男生,看起来比她大几岁,春好一眼就明白,这估计也是受他资助的人。
男生说完一长段,秦在水无言片刻,只回了一句话,男生便立刻感恩戴德双手合十拜了拜,转头招呼小女孩;小女孩也放开春好的衣角,跟着离开了。
秦在水眉心微敛,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折返,视线也跟着扫过。
春好脑子一抽,猛地转头想躲,“哐!”
她直直撞上方才的娃娃机,连里面的爪子都被她震得晃了几下。她吃痛地捂住鼻子。
——“春好?”
清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秦在水正站在她身后两三米远的地方。
“……”
春好回头,脸刷地热了,不知是为自己蠢得要死的反应,还是为仅仅看见他便过速的心跳。
偌大的大堂安静无声。
灯光在他们中间铺出一条金色的短路。
秦在水看着她,目光微讶。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春好捱不住这样的对视,她干巴巴伸手挥了下:“那个,秦在水,好巧啊,你也在这儿。”
秦在水眉梢一挑,莫名觉得她这招呼打得不情不愿的。
而她揉着鼻子,眼睛圆润,瘦瘦高高的,短发蓬松凌乱,细看还有点儿可怜。
秦在水觑着她,不知为何,被她这模样逗得短促一笑。
春好不明白他笑什么,但他笑总是好的。他模样好看,笑起来整个人都疏朗,她看着也开心。
只是……她怎么觉得他在嘲笑自己?
秦在水清咳一声,主动走近了,面色缓和:“你怎么在这儿?和同学来玩儿?”
他依旧带着少量的儿化音。
春好点头:“嗯……”
她忘记了疼痛,胸腔咚咚的,手重复地揉着鼻子。
“今天外头雨可不小。”
“是不小。”她顺着答,手继续揉着。
“一会儿怎么回去?”他问。
“和同学一起回。”
秦在水点点头,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
他目光收回,瞥过她脚下时又停住。她穿的白色网面鞋,没穿袜子,女孩脚踝清细,刚刚她踩过的地方却有湿漉漉的鞋印,像鞋子打湿了一样。
“来的时候淋雨了?”秦在水看回她眼睛。
“没啊。”她说,“我穿了雨衣的,淋雨的是雨衣,又不是我……”
“春好。”秦在水微怔,而后一大步上前拉开她的手。
同时漫上的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檀木气息。
她晕晕乎乎的,也意识到哪不对劲,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左鼻腔一痒,有什么流了下来。
“你流鼻血了。”他说。
“啊?”
春好拿手背碰了碰鼻下,手背顷刻一条红色。
她一吓,更怕弄到他身上,她连连退后;下意识抬起头,希望能少流一点。
秦在水见状,跟着上前阻止,蹙眉:“别仰头,当心呛到。”
她后脑勺撞上他宽韧的手心,他手挡在她脑后,截住她退后的脚步,也不让她再往后仰。
“带纸巾了?”他问。
“没,在包里呢。”春好只好死死捂住口鼻,她耳根早已血红,头摇得像拨浪鼓。
秦在水拿出手机打电话。
春好明白他是要让人送纸过来,她窘涨着脸阻止:“不用不用!我去厕所洗一下就行!”
说完,她转身就跑。
“诶——”
秦在水一愣,抬手想把她抓回来,但她已一边往里跑一边还不忘扔下一句,“秦在水你别跟来!也别给别人打电话!”
秦在水就这么看着她消失在五光十色的娃娃机里。
手里的电话很快被接通,蒋一鸣:“秦老师,范凤飞送走了,还有其他吩咐吗?”
他张了张口,到底没说流鼻血的事:“没事了。”
正要挂断,秦在水视线又落在前方,她跑开的方向有鞋底踩出的水渍。一串脚印就这么延伸下去。
“一鸣,”秦在水又道,“你去楼下商场买双球鞋,要白色。”
“好的秦老师。”蒋一鸣问,“多少码呀?男款还是女款?”
“女款。”他说,“35码就行。”
“我这就去买。”
“还有,车里有个纸袋,你一起拿上来。”
“是。”
秦在水挂断了电话。
他手落进兜里,想起她刚刚大喊的那句“秦在水你别跟来!”。
他无视掉这句,提步跟了过去。
第24章 春落她要是也能去北京就好了
[那幽蓝的光影像鬼魅一样刻在他身上,深不见底。]-
春好在卫生间狠狠洗了把脸。
她脸颊绯红。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之前她从没流过鼻血的。
洗手台上有纸巾,她搓成长条塞进鼻子。
春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脸算是丢够了。
她吐气口气,抹掉脸上的水珠,蔫蔫出去。
踏下台阶,抬头,就见秦在水插兜立在走廊的灯带旁等她。
那灯带幽蓝与亮白交叠,白光扑上他面容,幽蓝则爬上他后背,藤蔓似的攀着他。他周围经过的人都被这光照得几分扭曲,他却仍旧清贵翩翩。
春好想到自己竟当着他的面喷鼻血……她觉得自己形象简直碎一地。当然,她以前形象也没好到哪去。
秦在水见她出来,鼻子已经塞了纸团,小脸也洗过,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他问:“好了?”
问的是她鼻血处理好没有。
春好点点头,内心一团浆糊。
“那个,”她开口,指指自己鼻子,“你身上没沾到我的……吧?”
男人摇头。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长舒口气。
秦在水瞧她如释重负的,心想小姑娘总爱惜形象:“春天干燥,正常的。”
春好点头如捣蒜,小嘴叭叭抢答:“对的对的,今天虽然在下雨,但上周天气可热了。太阳也大。一定是天气的原因,一定是!”
秦在水瞅她:“也许是刚那下撞的?”
“撞的声儿还挺大。我隔挺远都听见了。”他松泛下肩。
“……”
春好汗颜,不作声了。
秦在水没再笑话她,牵牵嘴角:“走吧。”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去。
那道鬼魅一
样的蓝色光线也终于从他后背离开。他身上干净了-
两人绕过走廊,又回到太空舱一样的主场。
现下正是上客的时候,场子里人影涌动。半圆沙发那庆生的热度不减,许驰和诗吟应该也还在。
眼看就要走过去,春好情急,伸手拽住前面的男人。
“能不去那边吗?”
秦在水:“嗯?”
她紧张地往那头瞧:“我同学在那边。”
“怕同学看见我?”他问。
“当然不是!”
春好震惊回头,不知他为何这么想。
她声音用力,目光更急:“我怎么会?”
秦在水看见她一秒抬头的、清滢的眼睛,一时竟被她这视线弄得忘了要说什么。
他颔首:“那我们坐别处。”
说着他重新提步,却又被牵绊住。
低头,她竟还抓着他衣服在。
春好回过神,顷刻撤手,脸颊烧红:“对、对不起!”
秦在水没在意,只嘴角微动,调转方向走去吧台。
吧台边没人,与半圆沙发那隔了个唱台,侍应生来来去去。
“坐这儿?”秦在水拉开高脚凳,回头看她。
春好落后他四五步,听见这声,小跑跟上来。
她踩着横杆坐好,手心还发着热,仿佛指尖抓握的他衣物的触感还没消失。
秦在水确认她坐稳了,自己才坐去她身边。
手机里,蒋一鸣给他发来图片,问这一双行不行。
秦在水再度瞥眼她的鞋子,确认版型样式都差不多,他回了可以。
吧台里酒保过来了,询问他们要喝点什么。
秦在水收起手机,转向春好,她头发长了些,刘海盖住眉毛,眼睛却望着虚空。玲珑剔透的光线里,她有种难以判断的怅然。
不一会儿,她又回头,偷瞧一眼半圆沙发那同学们的动静。
秦在水也跟着看去一眼,那头人多,吵吵闹闹的,都是和她一般大的少男少女。
他瞧她眼巴巴的,也没打扰,只向酒保要了一杯热牛奶。
一支玻璃杯很快被放在眼前。杯沿嵌了一快柠檬片,奶泡很满,上面巧克力粉撒出小熊的模样。
“给我的?”春好抬头。
秦在水:“和朋友闹矛盾了?”
“……没啊。”她摇头,有些没精打采。
“那是?”
春好张了张嘴,她是想说些什么的。
可她说不出来,也不能说。因为这个三角关系的源头似乎是自己。
可她……
可她不也日日夜夜、疼痛难言地喜欢着一个人吗?
“我能不说吗?”春好捏住拳,声音很低。
秦在水便不再问。
他本来也不怎么干涉小孩儿的私生活。他只是挺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么为难,都躲着不愿见人了。
秦在水看了会儿她毛茸茸的脑袋。
“在学校里过得不开心?”他还是出声。
“不呀。”春好轻哼,“我每天都是要过得很开心的。”
她说的颇为认真,甚至有些故作轻松,只是她这表情看起来不像开心的样子。
秦在水笑了:“那你倒是说说,是怎么过得开心的?”
春好卡壳,她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这么没眼力见,还刨根问底了。
“你其他事儿我不问,问一下校园生活总可以?”他散漫提醒,“我可是你资助人。”
春好:“……”
他亮出身份,她也没法忤逆了。
“就上课啊,做操、吃饭、写作业;很枯燥,也很无聊……”
她说着说着,抬起头,澄黄的射灯落在她瓷白的小脸上,像上了一层柔软的釉。
她没声了。
秦在水瞧向她。
空气安静片刻,春好忽而低声:“秦在水,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觉得无聊?”
“怎么。”
“因为这样显得我很差劲。”她莫名颓然,“而且听起来也像在浪费你资助的钱。”
秦在水深深瞧她一眼。看来她今儿是真心情不好,一股脑地自我怀疑了。
“浪费资助的钱。”秦在水安静地重复这句话,“你好像很在意这个?”
春好微愣,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自己也弄不明白:“我记得新闻里那些被资助的学生都没有我这样的,他们都好用功、好会解决问题。可我……”
春好说着,再次摇了摇头。
其实刚刚在卫生间听到顾璇说的那些话后,她就不太安定。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意,但还是为三个人的友谊感到担忧;她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学习,可惜她能力不够,只能在中上游徘徊;她也知道自己受他资助,应该活泼开朗、改变命运,可她每天都很想他,也每天都很沉默。
她总做不到自己应该成为的形象。
“我做得不好,所以感觉……这个钱在我身上浪费了。”
秦在水看见女孩儿的睫毛,是微翘的,光影落在上面,会有极细微的弧光。
他有一会儿没作声。
“可春好,我资助你的初衷不是这个。”
他说着,扫一眼周围闹哄哄的场子。
其实城市的很多地方也像极了山区,比如这夜场,密集的人影面孔似山背,封闭的穹顶灯光似星空。
“初衷?”春好眨眨眼,她是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词。
秦在水轻声:“你一路从西村到宜城,又到武汉,你成长得这样好、变化这样大。为什么会觉得是浪费?”
春好怔住,她抬起头;而他也转过来,两人目光相对。
但他很平静,甚至平静里还有少许冷静:“我不认可你这种想法。很多事不是唯结果论的。若硬要我说一个标准,那你自己就是资助意义的本身。而不是其他。”
春好瞳孔微动,她微张着口,眼里闪过光芒。
她内心杂乱散了,却还有疑问:“可我能从西村出来,去宜城,甚至来武汉,不都是你安排的嘛?我自己哪有能力……”
“宜城是我选的。但武汉……”他沉吟几分,“难道不是因为你中考分数高?”
男人动动嘴角,也觉得有些好笑了,“能去更好的学校,为什么要留在本地?”
“……”春好脸一热。
她有点被自己蠢到,可嘴角却弯起来,心跳轻快。
秦在水低声:“怎么书还越读越傻了。”
他转过来,灯光下,他五官很深,眼睛却清如潭水;因为说话,他身体往她这边压低,微暗的视野,那抹熟悉的檀香也萦绕鼻尖。
场内主灯光一下变换,音乐响起,打断他们这边的氛围。
光线集中到中央的唱台上。
七点半,驻唱活动开始了。
春好身体发软,她掐着手强迫自己去看台上,怕露出什么破绽。
秦在水见她转去前方,以为她是要看节目,目光也顺着看去。
前面,主持人上了唱台,开篇祝贺某位公子生日快乐:“今天开场曲目由我们这位寿星公子为大家亲自弹唱!”
台下欢呼一片。
追光灯照到半圆沙发那,照亮一张张年轻的脸庞。
这边的许驰寻找无果,挤到黄诗吟身边:“好好呢?”
黄诗吟摇头:“我没看见她,她去卫生间了,但好像一直没回来。”
“……”许驰脸色微沉,终于有些挂不住了。
有男生起哄,给他把吉他抱过来:“驰哥,还唱不唱啊,我们都等着呢!”
他接过吉他,挂到身前。
可过两秒,他又脱下,决定:“我不唱了。”
黄诗吟劝他:“唱吧,你班上同学都在呢……而且主持人都报完幕了。”
国际班的同学也聚过来,有人说:“璇姐,你劝劝驰哥,大家都盼着听寿星唱歌呢。”
顾璇还没开口,许驰冷声打断:“场子都是我包的,我临时不唱了能怎样?”
班上同学安静了,顾璇脸色也僵硬。
“我去找人。”他转身就走。
走出两步,他又回来,一把
拽过黄诗吟的胳膊:“你跟我一起去!”
黄诗吟心脏惊跳,没反应过来:“哎?”
身后同学又炸开了锅。
“哟哟哟!”
“驰哥你到底喜欢谁啊!能不能给个准话?”
——台上有人上场了,不是许驰。
春好心跳平息。她收回目光。
秦在水抬抬下巴:“过生的是你同学?”
“嗯。”前面的话题终于揭过,春好松口气,点头,“他和我一起从初中升上来的。”
“宜城的?”
“对呀,你忘啦,去年你还请我们吃过饭呢。”
秦在水在脑海里搜寻一秒,却无端想起上次去她学校,那个在班门口一胳膊勾住她脖子的男生,看起来确实亲密。
“那个小男生?”
“嗯。”春好说,“之前初中扳手腕,我还把他手掰折了。”
秦在水无声“哦”了一下:“原来是他。”
说到这,春好却像触碰到什么,又紧张起来:“那次请家长你还来了的,你记得吗?我们拉过钩,你要我答应以后都别和人扳手腕。”
秦在水淡笑,“我记性没那么差。”
“那你记不记得……”
她几乎脱口而出。
话没说完,“嗡嗡——”他手机震动两下,是扶贫办的工作电话。
估计是来询问范凤飞的事情的,秦在水把牛奶往她那推了推,语气难得带了指令:“牛奶喝完。我一会儿回来。”
“……嗯。”她话卡住,艰难应声。
男人看她一眼,又站去灯带边了,幽蓝和浅白的光线也再度攀缠上他。
春好脊背渗出一层薄汗,她喘口气,差点就脱口而出,问他记不记合唱比赛。
他没有来,是不是真的被西村的村民举报了?是不是和她爸有关?她是不是牵累了他。
可这些东西又和棉花一样塞在她喉咙里,她发不出声音。
她只有无尽沉默与惭愧。
……
黄诗吟看着前面走远的秦在水,以及一个人坐在吧台的春好。
她喊了下身边的许驰:“你要现在过去吗?他资助人好像走了。”
许驰脸色微沉,只有手垂在裤腿边,紧紧捏着一个东西:“她不是来给我过生的吗?为什么她资助人也在?”
黄诗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盯着自己前面的地板,“你想过去就去吧,不是想把发卡送给她吗?”
“我不送了。”许驰心里又堵又气,转身把兜里的发卡扔进垃圾篓。
黄诗吟都来不及阻止,就见一个亮闪闪的小礼盒坠进了垃圾袋:“你舍得?这个好贵的。”
她来得早,知道这是下午唱k的时候,许驰悄悄离席去楼下商场买的,仅仅因为最近春好刘海长了挡眼睛。
“诗吟。”许驰出声。
“嗯?”
他自嘲:“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胜算?”
黄诗吟心里发绞,不知该怎么答。
她很想把他喊醒,告诉他春好不会喜欢他的。因为秦在水早在他之前就出现了,甚至是因为秦在水,春好才会来到宜城,才会和他们遇见,你再怎么追赶,也比不上的。
“算了。连你都不愿回答我。”许驰转身走远几步,他手插进兜里,似乎摸到什么,又返回来拿出另一个小礼盒,“下午买发卡的时候,顺路给你买的,给你。”
他把东西塞到她手里,再次转身走了。
黄诗吟心一酸,忽然就有点想哭,但她只能喊住他:“那好好呢,你不送了?真准备就这么丢掉?”
许驰高瘦的背影佝偻一下,他是想狠心丢掉,可身体却快步返回垃圾篓,把扔进去的东西翻出来。
还好礼盒是干净的,里面发卡也没摔坏。
“……还是送吧。”他低声。
等去学校了,等她暂时淡忘秦在水的时候,他再送吧-
秦在水挂断电话的时候,蒋一鸣买完东西上来了。
“秦老师,”他把两个纸袋依次递给他,“这个是鞋子,这个是车里那个纸袋。”
蒋一鸣挺好奇那纸袋里是什么,他年后复工的时候这纸袋就在车上,包装精致,随车携带。他以为是秦老师的感情生活有苗头了,不想两个月过去,这纸袋还没送走。
秦在水接过,单手拎着:“范凤飞后面要去协和做手术,你去联系一下这边的医生,给他安排好。”
“是。”
秦在水看他一眼。
蒋一鸣明白是要支开自己,他立刻转身:“我这就去联系。”
不远处,春好还坐在原位。
她微低着头,脚踩在横杆上,估计是鞋打湿的缘故,脚踝慢慢摩擦保暖;手指也攥在一起,不知在想什么。
秦在水走过去:“手上冻疮好了?”
他走路没有声音,春好被他吓了一道,后知后觉:“对,天气暖和了。”
她又说,“还有你的药,真的很管用。”
“就药店里的常见药,冬天再长冻疮可以自己买来涂。”
“嗯。”她心不在焉。
他没有追问自己刚刚的半截话,但她也没有勇气再面对他。
春好有些想走了。
她跳下高脚凳,“那个,我回我同学那边去了。”
“行。”秦在水也起身,送她返回。
春好手插在口袋里,一副自我封闭的姿势。
她走出几步,路过某块暗色玻璃,瞧见他的倒影,才发现他居然还落后半步跟着。
春好心一揪,瞬间回头:“你不回去吗?”
“回的。”他把手里东西递给她,“这个你拿上。”
春好眼睛睁大,完全不知道他是从哪变出来这么大两个纸袋。她接过来,先打开一个,居然是鞋盒。
“鞋子?给我的?”她没反应过来。
“嗯。”
春好张了张口:“可,你给我鞋子干什么?”
她说着,发现漏洞,惊讶抬头,“不对,你怎么知道我鞋码的?”
“……”秦在水被短暂问住,他简短略过,“猜的。”
他在一线做了几年的山区扶贫工作,给小孩分物资的时候,目测衣物鞋码大小就是第一堂必修课。
“你鞋子都是湿的,你不难受?”秦在水说。
春好心脏像突然被人捂了一下。她当然有感觉,她一直都很冷很难受,但慢慢,好像也习惯了。
她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某一瞬,竟有些没来由的鼻酸,因为没有人能细致到他这种程度。
“那这个是?”她打开第二个。
里面是围巾,浅绿和奶白的配色。
“你的新年礼物。”他说,“本来准备年后给你。但工作缘故,一直在山区里考察,没时间来武汉。”
春好眨眨眼,她伸手进去戳了戳柔软的围巾。
好温暖。
她忍下眼里的水雾:“可现在已经春天了。”
“那就等今年冬天再用。”他莞尔,“应该不会过期。”
“……”春好破涕为笑,她咬着唇,眼睛闪闪的。
“谢谢。”她说。
秦在水下巴指指卫生间的方向,“把鞋子换了再走。”
他说:“外面雨没停,你穿湿鞋子回去,容易感冒的。”
“其实也还好。”春好伸出另一只胳膊,秀肌肉一样,“我身体好,几乎不生病。”
她终于笑起来,眼睛也弯弯的,像草木复苏,恢复从前轻快率真的小模样。
“看你自己。”秦在水也不多劝。
他只牵牵嘴角:“和同学好好玩儿,别落单。嗯?”
远处,蒋一鸣的身影出现在内场门口,他正在那儿候着。
秦在水最后看她一眼:“走了。”
春好却鬼使神差追上去:“秦在水。”
他回头。
“那你……后面还在武汉吗?”
她其实想问她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但实际上很多时候,她只是得知和他在一个城市,她就已心满意足。
“我是说,过几月就暑假了,我……”她盯着他脚下的地板,脑袋混沌地寻找借口,组织语言。
秦在水却听懂了,可惜:“后面我应该不在这边了,集团里有事,得回北京。”
“北京?哦……”
她失落 ,抱着两个纸袋,脸衬得小小的。
秦在水:“你要补课的话,给我打电话,我让一鸣来给你报名。”
春好不是这个意思,但也只能应下:“好。”
秦在水无言一笑,他转身又走进那道幽蓝光线里,消失在内场门口。
春好望着他。
北京。
她想,要是她也有机会去北京就好了。
第25章 春落搭在扶手上的,微微放松的一只手……
[怎么每次见她,她都是开心又忧伤呢,如果可以,他希望她不要经受任何磨难,这样最好了。]-
秦在水走出俱乐部,蒋一鸣跟在他后面。
下了电梯,司机已经把车开上来了,拿了伞立在门口,见他出现,便撑开伞护他上车。
蒋一鸣依旧坐去副驾,好奇:“没想到春好小朋友也在这儿。”
他这才知晓,那纸袋和鞋子都是送给她的。
秦在水:“她和朋友来玩儿。”
“难道是男朋友?”蒋一鸣八卦,“春好小朋友模样可不差,现在好多男生都喜欢这种劲劲儿的女孩子。”
秦在水没答。
玻璃上的雨水纵横交错,他有些凝神。
他没问她这些,也不在意她是否早恋。
只是这几年两人虽不算常常碰面,但一年到头总能见上一次,离开最久的时间也就他回北京调查述职那两年。
现在她念高中,模样一比一长大,他却觉得,她有时并不开心。
可惜这个问题太无解,对于她这种山区出来、漂泊无依的小孩子,值得开心的事,终究是少之又少的。
前面,蒋一鸣又加了一句,“哦对,春好还不喜欢我叫她小朋友。”
秦在水闻言回神,笑了:“她不喜欢你叫她小朋友?”
“是的。”
秦在水牵牵嘴角:“她从小就这样。”
莽撞,偶尔霸道,大多数时候又挺可爱。
车上了高架。
雨夜里,城市被风雨吞没。
秦在水忽而道:“一鸣,北大假期一般有什么对接中学的活动?”
他对学校里的事务并不熟悉。他是副教授,但工作重心都在扶贫研究院和集团里,早年还有精力带带学生团队去山区做调研,但这几年也不再带人了,偶尔学院以他的名义开选修课,也会由其他老师代上。
“就北大的话,一般是寒暑夏令营,或者一些研学团队,有其他大学过来的,也有各地高中过来的,这得看具体怎么谈,或者看赞助商。”蒋一鸣说。
空气安静少许,蒋一鸣反应过来:“您是想……”
秦在水看着窗外,良久才道:“你明天派人去院里谈谈。”
“是。”-
春好回到半圆沙发那的时候,人明显地少了一半。
许驰坐在中间,看她一眼便低下头拨吉他,诗吟也还在原位。而环视一周,顾璇和她的朋友却都走掉了。
剩余的人看见她,相互递了个眼神,安静数秒才恢复交谈。
春好感知到氛围的变化,但又不知哪变了。
她依旧坐去黄诗吟边上,手里还拎着两个大纸袋。若在平时,诗吟一定刨根问底,可此刻她没问。
两人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九点不到,生日会草草结束。
外面雨停了,夜色水洗过似的。霓虹里,一楼奢侈品的广告灯仍旧雪亮。
几人站在商场街沿的树下,晚风吹过,树叶上的积水滴答掉落。
春好仍拎着两个纸袋,她依旧没换上干净的新鞋子。
她舍不得。还是穿湿的吧,穿着穿着就干了。
许驰挥手送走同学,只剩春好和黄诗吟。
最后一辆白色保时捷停在路口。
他回头看她俩一眼:“上车吧,家里司机去送同学了,我妈接我们回去。”
许驰拉开后门,春好和黄诗吟挪上车。她手里的纸袋太大,不好放,许驰径直拿过。
春好忙避开:“不用……”
许驰冷着脸强硬地拎过,塞进后备箱,他才坐去副驾驶。
门“哐”地一声带上。
春好蹙眉,他却一言不发。
前面,一位优雅漂亮的女人从驾驶座转过来,是许驰妈妈。
她看了眼许驰,才往后看她们,亲切招呼:“诗吟,好好。”
春好和黄诗吟忙答:“许阿姨好。”
许驰则面无表情看着窗外。
许驰妈妈察觉到儿子的情绪,往后笑:“玩得还开心吗?有不周到的地方多担待。难得有从宜城一起升上来的,又是好朋友,你们三个一定要多联系多说话。”
“妈。”许驰不悦,“还回不回去啊,再唠天都亮了。”
“嘿你小子。”她伸手去拧许驰耳朵。
许驰吃痛,身体都跟着提起来:“妈妈妈,再捏耳朵掉了!”
春好被逗笑,她简短抿了下唇,可目光滑过,却看见身边的黄诗吟望着许驰。
她眼里闪着微光,满是憧憬,也不知是憧憬这样轻松的家庭关系,还是憧憬她喜欢的少年。
春好心一扯,立刻收回视线,当做没有撞见朋友的秘密。
前面许驰妈妈收手了,车驶入车流。
许驰揉着耳朵,抱怨:“您能不能揪轻点,耳朵都发烫了。”
许驰妈妈只当没听见,边开车边问:“马上升高二得分文理了吧?你们准备怎么选呀?”
许驰正想阻止,春好已经开口:“我应该会选文,我数学不好,背书倒还行。”
许驰妈妈微妙地看儿子一眼,许驰闭上嘴。
“背书行啊,那确实得学文。许驰就是不爱背书——诗吟呢?”她继续问。
黄诗吟被点到名,慌忙低下头:“我……我不知道,我应该会听我妈妈的。”
许驰妈妈点点头,没往下问了。
晚上车流不多,半小时就到学校。
春好和黄诗吟道谢后下车。
许驰也下来,从后备箱拿出那两个纸袋还给春好。
春好去接:“多谢。”
许驰没应,他手下用力,春好拿不过去。
“你……”她抬头。
许驰这才松手,甚至故意笑了下:“他送的东西就这么重要?”
春好狠狠一怔,她眼睛瞪大。
倒是他身后的车窗降下,许驰妈妈俯身喊:“诗吟,好好,下次来我们家玩啊。不用客气,正好给我督促许驰学习。”
“好的阿姨。”春好立刻和他错开视线,往车里应声。
黄诗吟也说好,挥手:“谢谢阿姨,阿姨再见。”
“诶,再见。”许驰妈妈温柔微笑。
许驰上车了。
车窗升起,借着防窥膜的暗度,他又忍不住看向外面。
春好和黄诗吟一前一后走进学校,她落在后面,身板瘦削直挺,短发在夜色里飘扬。
可他又看见她抱在手里的纸袋,以及刚刚自己失控的那句话。他心里没滋没味。
许驰妈妈打转方向盘,车驶上大路,笑话他:“怎么,没巴结到喜欢的女生,不开心了?”
“妈!”许驰差点跳起来,他另一只没被捏的耳朵也红了。
“人家喜不喜欢你哦?”许驰妈妈说,“人家要没那个意思,你就别打扰人家了。多好的两个朋友啊,别搞得大家都难做,最后朋友也当不成。”
许驰面色难看,像被这话锤了一拳,他不说话了。
……
春好和黄诗吟回到宿舍。
今天周日,明天又上课了,宿舍里大家都在。
春好收拾着纸袋里的鞋子和围巾,有舍友认识:“哇,这谁送你的?这个牌子国内还没有的。”
春好笑一下当做回应,但没说。
“不会是许驰送你的吧?”有人问。
“当然不是!”春好说着,看了眼黄诗吟。黄诗吟也看着她。
其余室友则问生日会好不好玩,国际班有钱人多不多,以及级花顾璇是不是真的在追许驰。
大家七嘴八舌,只有她们俩一言不发。
最后,黄诗吟她妈妈打来电话,她拿起手机出去了,留春好一人面对室友。
“听说许驰想艺考当歌星?真的假的?”有人问她。
春好无法回答:“我不知道。”
“哎呀你们和许驰真的是一个初中的吗,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室友们打听不到八卦,散开了。
春好则继续起身收拾东西,她又摸一摸秦在水送给她的围巾,上面像还残留着熟悉的香味。
她把脸在里面埋了埋,汲取力量 。
一直到快熄灯的时候,黄诗吟才进来。
春好正趴在桌上写东西,她看见她,直起身想喊她。
但她很快地走进卫生间,洗漱完,爬上床了。
春好哑口,也只好收起信纸,上床睡觉。
灯熄灭。
宿舍陷入墨蓝色的黑暗,只剩阳台的窗子散发着幽幽的亮光。
舍友们都有手机,各自钻在被子里,享受最后的熬夜和放松。慢慢,手机屏幕的荧光也看不见了,只有呼吸声起起伏伏。
春好仍盯着天花板。
她回想今天各种细节,发现好像真的和顾璇说的一样。
诗吟是喜欢许驰的,而许驰,应该是喜欢她的。
她翻来覆去,最后从被子里支起身。
“……诗吟,你睡了吗?”
她隔着蚊帐,小声朝她的方向喊。
“诗吟?”她用气音又喊了一声。
空气很安静。
春好只好作罢。
黄诗吟埋在枕头里,只露出一只眼睛。
她听见她声音了。她没睡,但也没有作声-
后面,天放晴了。
一切又正常起来。
春好本来想找诗吟聊聊的,但不知怎么开口,或者每次想好开场白,总被千奇百怪冒出的许驰打断。
春好:“……”
她真的很想打他,但伸手的那一刻,她又会犹豫,怕戳破什么;因为她记得那天车上,诗吟流露的,羡慕的眼神。
只有许驰奇怪:“居然这都不揍我。变温柔了?”
“……”
等再回神的时候,班级座位调换,她和诗吟的前后桌分开了。
而那些没说出的话,也没机会再提起。
春好依旧埋头学习,空闲时,抽出信纸写写日记。
这学期她名次上升不少,运气好能摸一摸班级前十的门槛,也不知是自己开窍,还是秦在水让她去补课的功劳。
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春好抿唇一笑。
时光匆匆,阳光下,草长莺飞。
转眼间,夏天到了。
这个年纪的夏天,总是很美的。
五月,许驰仍看不出异常,只是来找她的次数更频繁了,喜欢在班门口让人喊她出来,再塞给她一些零食和小玩意儿。美名其曰她和诗吟“两人都有”。
春好想回避,许驰却较劲似的,更频繁地出现在她班门口,甚至有几次被级部主任撞见。
年级里一直有人在猜测许驰和她们两人的事。
这种留言传不到许驰耳朵里,他家是宜城首富,放省里都很有分量;但春好这边,整个走廊八卦纷飞。学习压力那么大,三人行的事多新鲜。
而生日会后,顾璇的从中退出,火速交往了另外的男朋友,更加佐证了许驰和她们俩不一般的关系。
何况顾璇家境也很厉害。她姑姑在北京发展,是知名经纪人,去过好几次戛纳,现在合作的明星是一线大花辜小玥。
春好从前桌那听说这个的时候,并没有多在意。
她正在水房接水,不解:“可我又不认识什么经纪人、辜小玥。”
“你连辜小玥都不认识?”前桌是一个自来熟的圆眼镜女同学,她惊讶,连忙掏出手机给她翻微博照片,一脸不可置信,“我不信你不认识,她的电视剧你肯定看过。”
她把手机举到她面前,最新的是昨天的红毯照,黑色抹胸裙,发丝飘扬鲜艳,定位法国戛纳。
春好一顿:“是她。”那个慈善晚宴,艳压全场的人。
“我就说你知道她吧?全国不可能不知道她。”
前桌手指往上滑,屏幕上是一些品牌代言,夹杂一些零碎生活分享,有沙滩上画的爱心,定位加拿大;有墨镜口罩的自拍,定位北京国际机场;再往下翻,则是冬天除夕的时候——
春好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很暗的照片,南法地下酒窖的装修风格,少许灯带的室内松弛雅致;几个人影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因为太暗,人脸并不清晰,只有一句配文:【给钟少捧个场儿。】
但春好却看见照片右角,搭在扶手上的,微微放松的一只手。
她莫名感觉,这是秦在水的手。
“好了好了别看了,再看被老师发现了。我可不想和你的MP3一样被没收。”
前桌拿过手机,给这个话题做了总结:“所以,顾璇的姑姑能和辜小玥合作,顾家也是很厉害的。你还是小心点,别得罪顾璇了。”
春好喝口水,没有应声。
走回班门口,却看见许驰走远的身影,以及站在走廊上,小心翼翼目送他背影的黄诗吟。
忽地一个男生甩着外套经过,是隔壁班的体育生,开玩笑地怪叫:“哟哟,黄诗吟,望眼欲穿啊?这么喜欢许驰?”
“我没……”黄诗吟面上一臊。
“你们的共享男朋友又来送东西?这是给你的还是给那个贫困生的?犒劳你俩昨晚……”
春好听见这一句,她面无表情提起步子,抬手就把手里的水杯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她的水杯还是在宜城念书的时候,秦在水给她寄的物资里的,她用得很认真,几乎不磕不碰,这次却毫不犹豫摔了出去。
“呯——”
硬质塑料重重砸到那男生的肩胛骨,他疼得往前踉跄好几步,“我操!”
他回头看见轱辘滚到一边的水杯,一脚踢飞:“操你妈哪个傻逼打的老子!”
杯子撞到墙根,水花炸裂,杯盖和杯身飞出好几米,各自在地面打着旋儿。
走廊路过的同学都躲开了,隔壁的几个班都闻风出来看。
春好无视过他,走出来把杯子捡起拧好。
那男生看她不紧不慢跟没他这个人似的,气急败坏:“个八妈,春好你有病吧!”
春好站到黄诗吟面前:“你嘴巴要是不会说话就撕下来捐给别人。”
“呵,你来劲了是吧?”那男生见是她,还是收敛了些,仅仅因为之前校运会,春好是女子组一千五百米长跑拿奖人里唯一一个不是体育生的。
他指着自己的后背,“哎哎,你看见没,都青了。我搞体育的,你把我搞伤了怎么说?”
春好:“哪伤了?要不你把衣服脱了让大家看看受伤没?”
她加一句,“不脱就是没受伤!”
话落,她甚至言出必行地边卷袖子边往前走:“你没手的话要不要我帮你?”
那男生停顿一秒,连连往后退了两步。他砸了下舌,似没找到应对的话。
反倒是走廊看热闹的同学沸腾了:“哇喔!脱衣服!脱衣服!”
“有女生要脱你衣服诶!乐死你吧!”
“要看体育生的肌肉!”
“脱!脱!脱!”
“……”那男生接不上话,回头吼一道起哄的人,“脱个屁啊!”
“妈的,老子开个玩笑都不行?”他看回春好和黄诗吟,指着逼近的春好骂骂咧咧,“滚滚滚,都什么人呐。神经病。”
“咦——”有女同学怪叫着,“玩不起哦!”
那男生脸微红了,推搡一下身后同班的几个弟兄:“打铃了,听到没!回教室回教室!”话落,自己溜得比谁都快。
有人笑:“哪打铃了,明明还有五分钟才上课。”
“是脑子被砸坏了吧?”
“耳朵估计也坏了。”
走廊里大家捧腹大笑。笑过后,慢慢散开了。
春好这才回头,看向黄诗吟:“别理这种人,都是纸老虎,神经戳戳的。”
黄诗吟却微低着头,不知为何,她眼里闪了水光。
春好一愣,但她已飞快眨掉,弯唇笑:“谢谢好好。每次都是你帮我。”
“哦对,刚刚许驰来,说他晚上有事,不和我们吃饭了。”
她说着,两人一起走进教室。
现在两人座位分开,她坐在靠门的墙边,而春好坐在靠里面的窗边,
横跨一整个教室,除了吃饭,都很难在一块说话。
春好走到她座位前的空座坐下,“许驰最近好像经常离校?”
“他要走音乐方向,离校应该是去学音乐了。”
春好点点头,也不觉意外,寒假一起上补习班的时候他就在自己写歌,虽然她不会欣赏,但她知道他是喜欢的。
“那你呢?诗吟你还没说你选文选理呢。”
“我……”黄诗吟低声,“我应该是要选理的。我妈说文科能选的专业不多。”
春好心下怔忪,好一会儿才点头:“哦,这样啊。”
她望向教室的玻璃,外面风摇树动,绿幕一样的苍天枝叶,光影穿透枝桠缝隙,灼灼而晴朗。
文理分科,也意味着两人以后不会再同班。
春好看着闹哄哄的教室、打闹的少男少女。
估计这些以为还能见很多面的人,这一辈子也只会见这一次了。
而每个人又有多少缘分,能再次遇见另外一个人呢。
春好张张口,还想争取什么:“可你不是文综成绩比理综好吗?”
“我妈不管这个。你知道的,她只要结果。她宁愿给我报无数个补习班,只要有她想要的结果。”她有些麻木地翻开课本,开始温习功课。
春好哑然。
她说:“可哪有不看过程,只问结果的?”
“我妈就是这样。”黄诗吟抬眸笑了笑,“好好,还好你的资助人很好。你很幸运。我前几天刷手机,还看见一个被资助人逼抑郁的新闻。”
春好眼光微动。
是啊,秦在水是很好的,甚至告诉她你自己就是资助意义的本身。
明明她这些小情绪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微末心事罢了。
可惜他这样好,却还是被西村、被他坚守的事业、甚至被她拖累。
春好手里捏着杯子。经过刚刚那一砸,杯身磨出了不少刮痕。
她忽而出声:“诗吟,你有手机,你平常刷到过,资助人反被敲诈讹钱的新闻吗?”
“当然有啊,也挺多的。”黄诗吟说,“这个社会好人多,坏人也多。至于白眼狼那就更多了。”
春好五味杂陈。
她想起找她要钱的小女孩,以及衣衫发白的男生,想起秦在水沉默的背影。明明那个娃娃机那样明亮,可他人嵌在玻璃里,她只觉得压抑与悚然。
“叮咚——”
打铃了。
春好呼出口气,起身准备回座位。
她目光划过黄诗吟桌面,忽地瞧见她书页里,有一个金灿灿的金属薄片。
“这是什么?”春好好奇地指了指,“书签?”
黄诗吟一惊:“啊……嗯,对。”
她慌张合上书收起来,一副害怕她看出什么的模样。
春好:“许驰送你的?”
黄诗吟没答,目光依旧躲避。
前面,科任老师走上讲台。
春好没再问,离开了。
第26章 春落“告别好了就走吧。”
[用力过猛,容易大梦方醒;脱口而出,容易一语成谶。]-
经过那次春好在走廊上暴击隔壁体育生并勒令其脱衣服后,流言暂时消停了。
体育生被人笑话了一阵,躲风头似的一周都没在学校出现。
反倒春好人气一路上升。
这一层很多女生都被这个体育生开过玩笑,可惜他拿奖太多,告诉老师也无可奈何。
这次他出了洋相,大家都觉得大快人心。
那段时间,每天都会有外班的女同学来给她送糖果和旺旺仙贝,也有人围在她课桌边说话,摸摸她可爱的短发;甚至有时碰上许驰来,他仗着人多,也这么大大咧咧进班坐在她前桌的空位上。少年托着腮看着春好,阳光灿烂里,一起说说笑笑。
等许驰一走,大家更兴奋了,七嘴八舌:“你和许驰在谈恋爱?还是你……和黄诗吟一起?这是真的吗?”
“可看刚刚许驰的样子,不像顾璇那边传的那么……糟糕呀。”
“许驰真的喜欢你?”
“肯定喜欢!许驰天天给春好端过早来学校。”
“那你喜欢他吗?”
春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她不知怎么解释,也无法告诉她们,她有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喜欢到愿意用一切去交换的人。但现在,好似说出什么都会让这个误会陷得更深。
她回头去看黄诗吟,下课时间她也在座位上写题。
“好啦好啦,我们不问这个——春好你发质好硬喔!我那里有护发素小样,我下次带给你。”
“我也有很多护肤品的小样,也给你!”
春好没被这么多城市里的女孩子关注过,大家都好热情,她受宠若惊。
但她没有要大家的东西,礼貌拒绝了。
黄诗吟听着那边叽叽喳喳的聊天声,现在的春好被团团围住,她只能在缝隙里看见她瘦削的身影。
黄诗吟有些心酸,可她也是为她高兴的。
她知道她从初中开始,其实都不太能融入同学。她不懂明星、动漫、彩妆色号,也不了解权志龙和泰勒斯威夫特。
她看着是到了城市,实则还困在那座脱节的山村里。她是孤独的,像疾风中的劲草,或许刚烈,但绝不高冷,甚至还有点憨憨的。她能被其他同学喜欢,这个机会来之不易。
而她也值得被更多人爱护,也值得……被许驰喜欢。
黄诗吟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看着书页上许驰送给自己的金色书签,准备就这样把自己的心思烂在泥土里-
六月,盛夏如水。
到底还是省内最好的学校,临近期末分班,谣言彻底散了,大家都收了心,紧锣密鼓备考。许驰也很少再来她们班。
这天,学校传来好消息,和北大的研学夏令营项目正式落地,想要去的学生可以找班主任报名。
海报每个班都贴了一份。下课的时候,大家聚过去看。
“哎,去吗去吗?”
“好像还能参加自主招生。”
“得了吧,自主招生有屁用?”
“就去六天,交三千块。这个钱,我疯啦。”
……
也有想去的,偷偷记下,去找班主任报名。
春好站在人群里。
她有点蠢蠢欲动。
三千,这个钱她出倒是出得起,只是出完也就没有多少余钱了。
春好走回座位。
窗外,盛夏的气息越来越浓,教室像处在一个透明的绿色玻璃罩里。
准备继续写题,门口突然有学生会的人敲黑板。
“贫困生去礼堂。发贫困奖学金了!”
春好知道是在喊自己,她揣上本单词书,出去了。
有同学感慨:“真好啊,我也想当贫困生。每个月都有钱拿。还这么轻松。”
黄诗吟坐在这位同学附近,她听不下去:“想当贫困生你家里先揭不开锅好不好?”
那同学忌讳:“我随便一说,就你当真。”
黄诗吟说不过,脸红了。
春好顶着太阳走到礼堂门口。
看见外面横幅上“北大”两个字,才知道今天不仅是发奖学金的日子,还是和北大的签约仪式。
她心脏一跳。
那秦在水也来学校了?
她眨眨眼,蹬蹬跑进礼堂,可环视一圈,贵宾席里除了领导,没有秦在水的身影。
她意料之中地失落少许。
也对,他说过他要回北京的。
他常常在外地奔走,这次回家,一定会轻松一些吧。
春好抿抿嘴,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去排队,等会儿就上台了。
不想刚站到队伍里,她就看见与她隔两个身位的顾璇,似乎也是来领奖学金的。
她扎了高马尾,站在人群里低头摁手机,是那时候最新款的iPhone5。
春好默默看眼礼堂LED屏上“贫困生”三个大字。
顾璇也看见了她。她毫不避讳,甚至朝她讥诮一笑。
春好莫名其妙,不懂她笑
什么,吃空额有什么好骄傲的。国际班的人都这么傻缺吗?
她腹诽着,挪开了视线。
可领完奖学金奖状下台的时候,顾璇挡住了她。
那次生日会她被许驰下面子的气还没消呢。
她笑:“听说你想考北大?”
春好抬眼:“怎么。”
上周外教鼓励大家在黑板上写下心仪的大学,所有人支支吾吾不愿暴露,要么写暗语,要么打哑谜,只有春好一笔一划写了个北京大学。在稀奇古怪的答案里纯粹得格格不入。
即便有人拿她当了好一阵乐子,看见她就喊北大学子,她也不为所动。慢慢,那些人觉得没意思,也不开玩笑了。
“挺敢做梦啊。忙着谈恋爱也不忘上北大。”
春好只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歪歪脑袋:“你不也一样?忙着上学,还不忘替家里讨好许驰?”
她说:“好像是许驰对你们家的生意有用,我没记错吧?”
顾璇睁大眼:“你……”不明白她怎么知道这些的。
春好:“以后别在厕所说话这么大声。”
“……”
她又加一句:“我没想听你墙角,是你说话声太大了。”
说完,她甚至点头示意了下,因为秦在水教过她对人要礼貌:“没别的事走了。”
然后错开她往前走去,留下目瞪口呆的顾璇。
春好坐到观众席上,一会儿结束还得和领导拍照。
坐她后面的是外班的几个人,过来充当观众凑人头的。
一个男生看见她,往前趴到她靠背上:“喂,北大学子,你准备去北京研学吗?不是要考北大?”
春好没搭理。
另一个男生插进来问这个男生:“我记得你不也准备考北京的学校吗?北航还是北理?”
“我?嗐!”他摆手,故作姿态,“我梦想确定了,就隔壁职校,我相中那了。”
他又去嘲笑春好:“诶北大学子,你到底去不去北大啊?”
春好这时回头了:“我会去的。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去的。”
她说:“也祝你去想去的地方,别真考上隔壁职校了。”
那男生一噎,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憋不出话。
春好背了几页单词,抬头,签约仪式结束了。
领导们在合照,慢慢,领了奖学金的学生也陆续上台,继续合照。
一切流程终于结束。
因为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春好没精打采。
再次走下台子,却意外看见另一个人。
蒋一鸣和级部主任李老师站在靠边的地方,两人正在握手讲话。
——“春好,快来快来。”李老师看见她,连连挥手。
春好走过去,喊人:“李老师,蒋、蒋……”
她目光看向蒋一鸣那,两人见过好几次了,但每次她都是蒙混过去,也不知到底该喊他什么。
蒋一鸣笑:“你喊我一鸣哥就行。”
春好依言点头:“一鸣哥。”
李老师看他俩熟络的样子,并不意外,毕竟春好是拿着秦在水的亲笔推荐信进入的校园的。
“对了,春好,把这个报名表拿去填一下。”李主任把手里的一沓表格递给她一张,“北大暑假的研学夏令营,蒋秘书说你暑假不回家,不如借这个机会去北京看看。”
春好呼吸微滞:“北、北京?我?”
她慢半拍地接过表格,“……可这不是交钱才能去吗?”
蒋一鸣:“在档的贫困生报名,都由明坤集团出钱。”
他凑过来,低声,“就是秦老师的公司,很有名的那个金融财团。”
春好张了张口,她看着手里亮晶晶的白色表格,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主任转向蒋一鸣,再次递出手:“这次多亏秦教授帮忙,签约才这么顺利,蒋秘书也辛苦了,您专程跑这一趟来看签约仪式。”
蒋一鸣:“应该的应该的。”
李主任说完话,转去另一边见其他领导了。
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她:“回去表填好交给过来。”
春好晕晕乎乎点了头。
前面,蒋一鸣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秦老师。”
春好登时抬头。
蒋一鸣简短地汇报了工作:“您放心,话都带到了。”
话落,他看向春好,笑说:“还有,我在这儿遇到春好小朋友了。”
春好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她怎么又变成小朋友了?
蒋一鸣冲她眨眨眼,“好。”
他拿下手机递给她,“秦老师要和你说说话。”
春好身体一痒,看见手机屏幕上正在通话的“秦在水”三个字,她手心发热,几分期待却又几分情怯地接过。
她耳朵贴上听筒,明明没出声,他却能确定她已经在听了。
“春好。”他喊她。
听筒里,他那头有轻微的嘈杂声,也不知他是在哪。
春好放轻呼吸,也喊了他:“秦、秦在水。”
“要放假了?”他笑声抽开。
“……嗯。还有一周期末考。”
“别有压力。正常发挥。”
春好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便又用力“嗯”了一声。
“鞋子呢?还合脚?”他又问。
“合脚的。”
她其实只试过一次,怕弄脏,没舍得再穿了。
他似乎在参加什么大场面的活动,没一会儿就有几个声音传进来,都喊的“秦总”;秦在水应该是拿开手机说了句什么,而后走到了更为僻静的角落。
这次,背景音没有了,只有他成熟的嗓音。
秦在水:“你要来北京么?”
这次,他声线更沉了些,竟像在她耳畔轻哄,窸窸窣窣的。
春好心都要溢出来,她手指攥起校服,脸忽然就红了,咕哝:“我、我还没确定呢……”
秦在水:“不是强制的。你自己的假期自己做主。”
春好心一动,她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担心他占用自己的假期。
“我是说,如果你想来的话,我让一鸣捎上你。”他语气认真,“我会更放心。”
他这是实话。武汉到北京可不近,火车坐一夜,研学又不包来回路费。若她要来,路上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秦总,朱煊朱总来了。”他那头又有人喊他。
朱煊仍带着两个女伴,他是被叫来问话的,他知道秦在水在查他公司的公账私账,想把他踢出西南项目。
但他只能装不知,讨好迎合:“秦二,你……”
秦在水回头凉淡扫了眼来人,挪开视线,把人晾着继续听电话。
他对春好说:“你决定好了就跟一鸣说。嗯?”
“嗯……好、好呀。”春好听他磁沉的嗓音,被迷得七荤八素,语气也乖乖的。
秦在水看着窗外蓬勃葱郁的树叶,不知为何,想起她那句“我每天都是要过得开心的”,他稍稍莞尔,听她声音,也没上次那样低沉,应该是回归了正常的学习生活。
“挂了。”他说。
春好知道他是要去忙工作了,赶忙应声:“噢……”
电话挂断了。
春好还有些晃神,她微抚心口,那里仍在怦然跳动。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的。
“怎么样?”蒋一鸣问她。
春好耳根还有些热,她别扭:“一鸣哥,其实你不用和他说的。”
“啊?”蒋一鸣摸不着头脑,“说什么?”
“……不用和秦在水说你在学校看见我了。”
“那怎么行,秦老师特意交代的,要是见到你就给他打电话汇报。”
蒋一鸣看着她,意有所指:“这研学项目秦老师可是上次和你见面后就开始谈了。你不去可亏大发。”
春好抿唇,心尖儿颤动。
他这夸张的语气,会让她误解秦在水大费周章,是为了她。
但怎么会呢。
春好垂眸,她没这个自信。
她只是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感到心疼而已。
所以,她只一瞬就掰正了自
己的想法,以为这项目是秦在水花了不少精力弄的,她不去就让他精力白花了。
春好小鸡啄米点头:“那我马上回去填表。”-
第二日,春好把报名表给级部主任拿了过去。
他桌上已经堆了不少报名表,应该都是学校里贫困生交过来的。
李主任检查了下她的表格,确认无误才将她放去了最上面。
“还有,你和许驰最近是怎么回事?”他不满,“这学期我都看到好几次了。心思放在学习上,再这样是要请家长的。”
春好不说话。
李主任看她那无所谓的样:“哦,没得家长是吧,那我就和你资助人说。你是不是最怕他?”
春好心里咯噔:“……”
他说:“马上期末分班考了,不是想考北大吗?”
春好抬起头,她有些蔫,难道级部主任也要和那些男生一样笑话自己吗?
李主任却目光炯炯:“老师不觉得你在说大话,老师认为你很有志气!就该这样!敢说出来已经比其他人成功一半了。春好,你的起跑线并不高,你一定要非常努力,才有可能达到目标啊。”
春好眼光微动,她攥住拳,用力点头:“嗯!”
夏日绵长。
六月底。紧张压抑的期末结束了。
春好卷着草稿纸出考场,她估算着自己的分数。
她已尽力,人文重点班肯定是考不上的,但希望能分去一个好点的平行班。
夕阳将落,校园罩上一层橘红的光影,周边都是轻松的笑脸,大家影子交错,讨论着各自的假期。
春好眯眼看着天空,马上,她的研学也要开始。夏令营7月5日报到,蒋一鸣说会在4号来学校接她。
她望着天边,发梢扫过脸颊。
这次总能见到他了吧。她想。
最后一天,学校家长会。
也是蒋一鸣来接她的日子。
春好和班主任打了招呼,说在宿舍收拾行李,不去家长会了,反正她也没家长。
东西收完,她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问蒋一鸣什么时候来,她好把行李袋拖到校门口。
蒋一鸣笑说:“我们已经在学校了,还在见校领导呢。”
他看了眼前面还在和级部主任说话的秦在水,想告诉她秦老师也来了,“还有,今天秦……”
可话没说完,走廊上忽然有室友跑回来:“春好!不好了!黄诗吟她妈妈……”
春好被这声打断。
室友上气不接下气,“她妈妈怀疑她早恋……她妈妈好凶啊,家长会一结束当着那么多人面拽着她就去找班主任,连许驰都被叫去了,一直在闹……”
春好一怔。
她手里的电话都顾不上,直奔教学区。
蒋一鸣拿下手机。
秦在水:“怎么?”
蒋一鸣挠挠头:“春好小朋友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还没说完,她就挂断了。”
秦在水颔了颔首,没多问。
一旁级部主任还在和他说这一年学校的教育扶贫工作成果,以及校内贫困生情况。
华师一里,除了春好,也有不少是他基金会资助的孩子,但大多是本地人,有的是残疾人父母,也有重大疾病等待配型的,最差,双亲也都在世,只有春好来自山村,有父无母,无依无靠。
级部主任:“春好的具体情况,我带您下去找她班主任。现在应该开完家长会了。”
“行。”秦在水说。
临近中午,春好跑得满头大汗,她刚到教室,就看见不少看热闹的学生以及还想请教问题的家长还堵在门口。
黄诗吟的妈妈声音尖锐:“她这次退步这么大,都早恋了,你们老师怎么管学生的?”
她又推一把黄诗吟:“你也真是有脸,敢为这个男生翘补习班,你做得出来?前途不要了是吧?”
黄诗吟往后踉跄了一下,站稳,头低埋着;而许驰没好气地扭头看另一边。
班主任拦住黄妈妈:“您冷静一下,我们是来讨论孩子成绩的,黄诗吟在学校一直表现很好,一次成绩下跌不用着急,至于早恋……”
这时,黄诗吟开口,有些颤抖:“妈妈,我和他真的只是朋友,我不喜欢他。”
“来来来,朋友朋友朋友,”她妈妈把那只金色的书签举到她面前,“——这就是你的朋友?”
许驰看见书签,想起来这是那天生日会,他送给诗吟的。
他不可置信:“阿姨,一只书签有必要上纲上线吗?”
“你要真和她没关系,你乱送什么东西?”她妈妈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尽耽误别人。”
“我怎么耽误人了?阿姨,我真没和她谈恋爱,她刚说了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许驰被逼得没耐心了,语气激烈,“我要说几遍您才信?”
黄诗吟赶紧拽住妈妈的衣角,深吸口气:“妈,妈……他说的是对的,他不喜欢我。”
“我和您女儿没任何关系,”他转过来,一字一句地和所有人说,“我有喜欢的人,我绝对不会喜欢她。我发誓,行了吗?”
说着,他厌烦地举起手:“我发誓我以后……”
——“许驰!”
春好打断了他的赌咒。
许驰一回头,春好正扶在教室门框上喘气,她喊:“你想好再说话!”
他被她吼住,嘴巴张了张,却更生气地别开眼,闭上嘴不再吭声。
黄诗吟妈妈看见春好,更加来气,她初中就不喜欢这个穷乡僻壤出来的,没想到来武汉念高中还阴魂不散:“还有,你们学校怎么分班的?一个山沟沟里的,也能和城市里的一个班?”
“妈!您别闹了!”黄诗吟浑身发抖,她把春好往外推,不太顺畅地说,“她是我朋友……您别说她,我以后都听您的。”
“诗吟……”
春好被她挤出了班级,她担忧地喊她,而她只是摇头。
后面,许驰也跟着出来了。班主任继续协调,连级部主任也从楼上赶来,一起安抚家长情绪。
教室外阳光灼灼,风息燥热。
许驰手插在裤衩兜里,他今天没穿校服,T恤前印着“BALENCIAGA”。
春好转向他:“你刚刚怎么能发这种誓?”
“不然呢?”许驰冷冷抬眼盯着她。
这一瞬,仿佛又回到生日会的那晚,两人隐隐对峙的时候。
许驰:“好好,你想过我吗?”
春好不知道他怎么又绕到这上面来了:“我怎么没想过你?”
“如果你想过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北京了?”
他脸色铁青。他刚刚兴冲冲来找她们讨论假期安排,结果从黄诗吟那得知她马上就要去北京的消息。他还没消化完呢,就又被黄诗吟妈妈揪住,硬说他早恋。
他本来今天心情不错的,结果闹成这样。
春好及时打断:“可我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笑了下,“好好,其实很多时候,你说话也挺伤人的。”
“你去北京是不是要去见秦在水?”他径直问。
春好眼睛睁大。
“看来还真是。”他自嘲一笑,“也对,他什么都好。比我这种天天出现招人烦的,还要好。”
春好一炸:“你好好说话!”
她甩甩脑袋,把话题掰回来:“你知不知道,诗吟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干嘛发这种誓伤她的心?”
许驰愣了下,他面色有些白,“那你呢?”
他浑身都泄了气,控制不住地说,“你知不知道……我也很喜欢你?”
春好睁大眼。亲耳听见和在卫生间听人复述,总是不一样的。
“你不知道。”许驰目光有些悲伤,“你也根本不在意。”
他一口气说完,甚至有些心寒。
他知道自己脾气臭,但她更像一只喂不熟的小兽,只会跟随第一眼认定的那个人。这让他觉得遥遥无期。
许驰转身走了。
春好下意识往前一步,没追过去 。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就发展成了这样。
是她的问题吗?因为她不擅长解决人际问题,所以造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春好有些举目无亲,和最初刚来武汉,站在地铁站里不会买票一样茫然。
她站了会儿,想起蒋一鸣的电话,自己这样耽误一遭,他估计等了许久。
她回过神,转身,余光里却出现一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春好惊恐抬头。
秦在水就站在绿化带边。离她五六米远。
太阳那样刺眼,他又穿上最开始的那件白色衬衫,只不过今天打了领带,看着更疏远深沉。
他不知在那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秦在水见她杵在原地,主动提步过去。
“和朋友告别好了?”他说。
告别……
春好手揪着,脸皮发麻。
秦在水将她的沉默当做默认,他目光寻常地看了她一眼。
“告别好了就走吧。”
第27章 春落“今晚我要一个人睡吗?”……
[这样大的城市里,漂泊早已是你的必修课。]-
春好拖着自己的行李袋下了宿舍。
她没有行李箱,只有红蓝白三色的编织袋,看着有点像十几二年前卷铺盖进城打工的厂妹。
这会儿人多,周围都是学生和家长。
天气很热,晒得人睁不开眼。
春好以为秦在水会在车里等自己,没想到他站在楼门口的树下。
男人似乎在瞧什么东西,身体背对着她。他后背是大片的白光,白衬衫溶在细碎的光影里,挺拔有力。
距上次见面,他头发短了一些,应该是入夏时修剪过,显得人清淡利落。
春好在他身后停顿少许,心里打鼓,猜测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在教学楼前到底听见了多少。
毕竟刚刚许驰和她吵架的时候,是提到了他的。
而且提起时,还那样尖锐。
她怕他听出些什么。
但……应该不会?
她深吸口气,腾出手扒拉下自己蓬乱的短发,小心翼翼走过去。
可靠近,才发现他在看楼下的光荣榜和卫生榜……以及,记过榜。
“……”她心碎了一下。
完蛋。
她可榜上有名呢。
上次她教训隔壁班体育生,终归是扰乱学校秩序,被记了一笔。不过他应该看不出来吧,记过榜没有名字的,只有学号。
前面,秦在水扭头过来了,目光悠然和她对上。
春好:“……”
她一秒心虚,迫切想把他拖走,伸手拉拉他衣袖:“那个,你要不去车上吧,外面太热了。”
“还好。”他看眼编织袋,“东西收好了?”
“嗯。”
“袋子给我。”他伸出手。
“不不!我自己来。”春好忙把编织袋拎开,示意自己完全提得动。
她一边拎着,一边飞快瞥眼那记过榜上自己的位置。
秦在水:“你们学校光荣榜挺精彩的。”
“……”
他食指敲了敲泡沫板,准确无误找见她:“‘用水杯砸同学并恐吓其撕掉嘴巴脱掉衣服’——”
他抬眸,眼睛略深,“这你?”
“啊?”春好装不知,“不是我啊。这不是我的学号。”
秦在水朝她看一眼;春好有些怕他这样的气场,揪着袋子大气不敢出。
“行。”他短促一笑,也不拆穿,“那是我记错了。”
他又加一句,“你别学她。”
春好汗颜:“……”
“走吧。”
他放过了这茬,转身往车边走去。
春好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小跑哒哒跟了上去。
车驶离学校。她依旧和秦在水坐在后座。
转眼间,车上了高架。
而回头看,华师一的招牌已远远落在后头看不见了。只有绿化树的树顶在夏日里接连闪过,周边的建筑也逐渐陌生。
和许驰诗吟的事,也只能等从北京回来再说了。
春好脖子后还有汗,身上凉津津的,手无意识摩擦着小臂。
秦在水说:“一鸣,温度调高点。”
“是。”
风变小了。
春好这才顺理成章看向他。
男人依旧在望窗外的街景,指节抵着下颌,即便在想事情,他眼神也是聚焦的。
春好仍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见。
她盯着他的侧颜,外面日光给他镀上一层白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的西村,摇摇晃晃的盘山路。他也是这样望窗外,而自己疟疾痊愈,荡着腿看蓝天。
春好轻微恍惚,想起这些年的午夜梦回,她甚至有伸手摸摸他的冲动。
正想着,秦在水回头了。
阳光如水,她正巧望进他眼底。
春好浑身一颤。
她不敢想,要是自己那些胆大包天的心思暴露在他面前,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他会抛弃她吗?
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来。
“怎么了?”
秦在水看她脸色不好,低问道。
他甚至放下交叠的腿,换了这边的手臂倚着两人中间的扶手。
春好被他罩在阴影里,忽而有些腿软:“……我刚刚,不是在和朋友吵架。”
他莞尔,“我知道。你放心,我没听见什么。”
春好一噎。
她觉得他在撒谎:“可我看见你的时候,你都在那听好久了……你肯定听见了什么。”
秦在水瞧她:“你确定要我说?”
“嗯。”她认真点头。
“就他和你……”秦在水组织着语言,中途,他抬眸,瞧见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两颗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
他如实道:“那个小男生说喜欢你的时候,我刚到。”
他那时刚刚走近,见他俩挺激烈的,便没打扰。
春好回忆一番,那他是之后来的。
她松口气,靠回座椅里:“那就好。”
他没听见就好。
秦在水却重新瞧她一眼。
他没明白,这姑娘究竟是怕他发现早恋,还是别的?
他看向窗外的阳光,良久,开口建议:“但春好,如果你有真心喜欢的男孩子,适当交往一下也没什么。不耽误学习生活就行。我只是你的资助人,你不用有负担……”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春好怔愣,脊背一下弹起。
她急切反驳,可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过于激烈了。
“我没有……”她直摇头,却不知如何解释。
空气安静少许。
秦在水瞧她那茫然的眼睛,配合凌乱的发丝,她看起来很是无措。
他话在嘴边凝了一下,没说出来,只结束了这个话题:“我随口一说。”
他微微点头,眼神挪开了。
春好心中一空,好一会儿,她才执着地、小声地说了一句。
“秦在水,我真没有。”
可惜,秦在水已经接过蒋一鸣递来的蓝牙耳机,他开始工作了-
车直接开去机场。
后面值机托运,蒋一鸣带着她。
春好第一次坐飞机,却提不起多少精神。她在宽阔高昂的大厅里就有些迷路,飞到高空,她也看不见脚底的江水和水田。
她甚至有些晕机,明明以前爬山爬树,从来不恐高的。可她害怕这种摇摇欲坠的失重感,唯一的对抗就是努力睡着。
落地时正是傍晚。
空姐温柔将她叫醒。
春好揉揉眼,窗外是彩霞漫天的停机坪,绚烂得好似一副油画。远处,飞机正安静地滑行。
北京已经到了。
春好最后一个出去,抬头,秦在水正在廊桥上等她。
他正插兜看远处的夕阳,余光见她出来,他转向她,等她走近。
春好赶紧过去:“一鸣哥呢?”
“他去转盘拿行李了。”
春好不知道转盘是什么,也没有问,她觉得自己现在脑袋就像转盘,晕晕乎乎的,耳膜也不舒服,总之有点难受。
她跟着他走出航站楼。
周边都是推着硕大行李的旅客,两人中间时不时有人穿过,春好再抬头,已经找不见秦在水在哪。
她看着人流如织的机场,不知为何,竟有些无所适从。
也没有最初得知可
以来北京时的喜悦。
她甚至有些恐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来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
秦在水意识到人不见了,回头,才发现她留在了原地。
她站在人群里,时而伸头看花里胡哨的指示牌,时而对着错误的方向小跑几步,四下找他。
这些年他一直负责西南地区的扶贫研究工作,去了很多地方,一些山陲小城新修了火车站,却总有从更偏僻地方过来的、对指示牌迷茫的人们。明明没有人抛下他们,可他们就是被抛下了。
不知为何,秦在水看她伶仃一个,心里竟有些不忍。
本来他带她过来,是想她开心的。
于是,他走过去,伸手拉了她的手臂:“春好,我在你后面。”
春好立刻回头,她看见熟悉的面庞,眼睛亮起来,心才落定下去。
她下意识紧紧靠近他半步,小声叽咕:“我刚一抬头,就没看见你了。这里好大……我都有点找不着北。”
她说,“我没有手机,我怕我跟丢你了。”
“不会。”秦在水说,“我带你来,你丢不了。”
春好心脏一揪,用力点头:“嗯!”
她仍不敢和他对视太久。她眼睛往下,看见他扎在裤子里、在腰腹处略显宽松的衬衫,“我、我可以抓着你的衣服吗?”
她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很奇怪,但……
春好甚至伸手,比了半个指甲盖的大小:“就抓一点点。”
她只是怕再一抬头,他又不见了。
秦在水瞥眼她那一点点的“指甲盖”,没有说话。
“那算啦。我……”春好有些尴尬,也觉得自己很无厘头。
她把书包肩带往上扶了点,准备闷头往前走。
秦在水却再次伸手。
他虚虚攥住她手腕,重新牵着她走进拥挤的人群里:“走吧。”-
蒋一鸣已经把编织袋拿上了车。
等了一会儿,秦在水和春好一高一矮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他下车来开门,司机也下来了。
到了北京,司机的派头也更专业,灰色马甲衬衫,耳朵上挂着专用的蓝牙耳机。
秦在水松开春好的手臂,看她一眼:“上车。”
春好嗡嗡:“噢。”
蒋一鸣给她拉开车门,她赶紧爬了上去。
蒋一鸣看见她鼻尖的汗珠,奇怪地阖上车门:“机场很热吗?怎么满头大汗的?”
春好听见了,耳根变红:“……”
其实最开始他牵上她的时候,她还没觉得有什么。
可慢慢,两人衣衫摩挲,她心底又鼓动出另一种喜悦与疼痛。
春好知道,这是心跳在撞击肋骨。
身边,秦在水坐进来。
她赶紧将鼻尖的汗抹掉,装作一切正常。
秦在水也没多言,他一坐上车,仿佛骤然变了一个人。
前面蒋一鸣也打开平板开始确认后几日的行程。
车辆随着车流驶出停车场。
安静的车厢里,蒋一鸣一直在汇报工作。
春好简单听了下,只听懂一些“出席”“会议”“报价”等词语。
她看眼秦在水,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全神贯注的,甚至有些严肃,时不时打断蒋一鸣,给予答复或者批准。
她望向窗外。天桥在头顶掠过,粉紫色的彩霞凝聚在西边,街灯明亮,树影清澈,一切都很崭新。
她到北京了呢。
这个她寄了三年信,又等了三年信的地方。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有他在的地方。
春好直起身趴在车窗上,她认真看外面每一幢大楼,每一个路牌。
红灯停住,短暂地安静少许。
蒋一鸣往后询问:“秦总,老宅的阿姨打来电话,老爷子让您今晚回去一趟。明日集团和扶贫办一起开试点工作会,老爷子有话要交代您。”
秦在水:“行。”
“阿姨问需要备菜吗?”
“不必。我回去坐会儿就走。”
蒋一鸣转达完毕,挂了电话。
秦在水还想着事儿,他从一旁拿出矿泉水拧开,余光微闪,察觉到身边人的安静。
这一路从机场出来,她安分得有些过头了。差点让他忘记还有这么一小孩儿在车上。
秦在水喝口水,瞧向她。
春好还满心扑在窗上,她微张着嘴,眼里光芒闪闪,看得很是痴迷。
夏日的树木高而茂密,城市的余晖就这么洒在她身上。
玻璃并没阖上,风断断续续吹起她齐脖的短发。
秦在水出声:“发什么呆呢?”
她眸子里还有夕阳,闻言回头,坐回车厢的阴影里。
“这里的树都好大啊。”
她说着,还挪了挪屁股,有些兴奋。
“北京老树多,很多都上百年了。”前面蒋一鸣说,“最晚都建国后七八十年代种的,也有几十年了。”
“哇!”春好感叹,“难怪这么好看。”
秦在水知道她今天一路都失魂落魄的,他虽不清楚具体原因,但估摸是和感情有关。
本以为她这一天都要低沉下去,可转眼看见好风景,她又恢复雀跃的模样。
秦在水牵牵嘴角,他又拿了瓶矿泉水,拧松瓶盖递到她手里。
春好立刻接过:“谢谢。”
她舔舔嘴唇,仰头咕咚咕咚喝掉一半。她飞机上睡了一路,都没补充水分。
她说:“西村山上的树就没有这么大,很多都被村里人砍了拿去烧。”
她有些遗憾地抿抿唇。
秦在水:“现在环境保护管得严,砍不了了。”
他说,“等你什么时候再回去,山头上的树也长得很好了。”
春好不信:“西村的人才不管政府那些规定呢。他们无法无天惯了。”
“乱砍乱伐得蹲局子的。”秦在水松泛下身体,“砍了就进去。没什么好说的。”
“真的?那还挺好的。”她一笑。
春好又看眼窗外大片的绿树,这时太阳已经落了,天空干净而灰蓝,另一头,一抹月亮浅白浅白的。
她其实很喜欢西村的山水树木,那时候妈妈还在,一切还有归处;即便她不喜欢那些村民,不喜欢那个暴戾懒惰的父亲。
但那里的景色确是好看的。
“以前,村伯伯教我背唐诗,我割草的时候,就会背给那些树听。”春好说,“还有其他小孩儿笑我,说我是宝气*,和树说话。”
“宝气?”秦在水记得这个方言,“说你蠢?”
“对呀。”
“那你怎么回?”
春好眼睛一瞪:“我才不回他们,我直接撕掉他们的嘴。”
车厢里响起轻笑。是前面蒋一鸣。
他立马从后视镜里澄清:“不是,我没笑你,我在看别的。”
春好:“……”
她又看向秦在水,他嘴角微动,似乎也在笑。
春好皱眉:“你也笑我。”
秦在水眉梢一扬,清清嗓子,“没。我什么时候笑过你?”
她一脸怀疑。
秦在水笑归笑,但想起白天那光荣榜上她的“事迹”,还是提了一嘴:“以后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别人面前就别说了。”
春好却道:“你不懂。这话就是要当人面说才管用。”
秦在水没接腔,只幽幽看着她,带了些训诫的意味。
她有些怵,嘀咕着“噢”一句,消停下去了。
但大概心里还不服气,腮帮鼓老高。
秦在水:“……”
他没管她了,看向自己这边的窗外,却忽而想起几年前国旗下拿锄头砸人的小姑娘。
这一年又一年,到底是有些变化的。
他食指敲着扶手,还是没忍住,无声地笑了一下-
春好在酒店大堂的窗边看见了斜对面的大裤衩。
这个她知道,学校电视上经常看见。
天已完全黑了,玻璃上映出室内的倒影,微暗的、朦胧的。窗外,夜色莹亮。
高大的建筑从东排布到西,一眼煌煌望不到头,像极了那些延绵不断的大山。只不过这里的“山”是晶莹剔透的,像银河里随手一抓撒上去的钻石。
春好看了会儿,回头,瞧见前台那,蒋一鸣还在办入住 ,秦在水应该是碰上了熟人,正在和人说话。
其中几个和他握了手,寒暄几句往餐厅去了,只剩一男的搂着女伴留下。
钟栎往春好那边递递下巴:“把你的小乞丐接过来了?”
秦在水接过房卡,扫他一眼,目光凉淡。
钟栎:“好好好,不是小乞丐。是小朋友,可以了?”
说着,他松开女伴的腰,两人往边上走了走。
“明天开扶贫试点会。老爷子那儿有没有什么指示?”他问。
“指示还没下。”秦在水说,“我一会儿回一趟。”
钟栎点点头,他也是明坤的股东之一,明天也得出席:“明坤系的人太多太杂。大家面儿上不说什么,后期执行给你唱反调的估计不会少。朱煊不就是么?账务那么大的窟窿也踢不了。你大哥和继母给撑着在呢。”
秦在水:“我大哥那边的事儿都好说。”
他和秦问东倒没什么冲突,他管他的金融,秦问东管他的地产,一直互不干扰。
他只是担心,朱煊那些事儿一旦捅破,这脏水泼过来,秦家也得遭殃,那就洗不白了。
钟栎说:“反正扶贫是后几年的重头戏,先听上头安排吧。实在不行,老爷子还站你后边儿在。”
秦在水摇头:“爷爷年纪大了。少参与这些比较好。”
说着,前台又递过来身份证和房卡。
秦在水走过去接过,是春好的身份证,还是刚出西村的时候弄的。十三岁,头发还没长长,刺刺的寸头,眼睛跟两个黑玻璃珠一样,像个假小子。
一瞧出生日期,7月9日,正好下周。
钟栎瞧见:“你大费周章搞这么一遭,让基金会给贫困生出钱,就为接这姑娘来北京玩一趟?”
他说:“你直接要人带她过来旅游不就行了?省时又省力。这研学项目出了不少钱吧,回头股东会又参你一本。”
秦在水不以为意:“那帮子人,身居高位久了,就爱支配些不属于自己的钱。”
钟栎一乐:“这话倒真没说错。”
秦在水捏着房卡,往春好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也正巧回头,两人目光对上。
他略抬下巴,示意她来。
春好便立马从窗边跑过来。
她看见钟栎,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钟栎先挥了手:“春好小朋友,你好呀。”
春好现在已经对“小朋友”这个称呼免疫了,她背着手规矩点头:“你好。”
钟栎笑嘻嘻的:“好乖的小朋友。”
春好:“……”
秦在水:“别搭理他。”
他一笑,又看眼秦在水,“走了。”
遂伸手牵过自己女伴,揽着人也往餐厅去了。
女伴还忍不住回头打量一下秦在水,这位传说中的太子爷,品格魄力都一等一的男人,可不是那些坐吃山空的纨绔子弟可比的。
她好奇:“跟在秦总边的小姑娘是哪个啊,以前都没见过。”
“他资助的姑娘。宝贝着呢。”钟栎说。
“没想到秦总还有这种爱好。”女伴好奇,“钟少,我听说他和他大哥不是一个母亲生的?真的假的?”
钟栎一笑,却是警告:“活腻了?秦家的私事少打听。”
……
秦在水把房卡和身份证递给春好,带她去房间。
他提醒:“身份证得换了。都看不出来是你。”
她“啊”一声,虽有些自卑身份证上的自己是寸头,但还是举起身份证到脸边,面对他,“你看不出来这是我吗?”
“前台工作人员看不出来。”
“哦,那我回去后换。五年一换,也快到时间了。”
电梯门开,他跟她后边儿进去。
秦在水摁了楼层,“行李已经有人帮你拿上去了。”
春好点头,这电梯宽敞安静,只有数字在动。
“我要在这儿住多久?”她问。
“就一晚。”秦在水说,“明天下午去北大报到,后面就住宿舍。”
“好的。”春好听见“北大”,有些期待。
“那你呢?”她又忍不住问,“你今晚是回家吗?”
“我也住这儿。明天集团和扶贫办有个试点会议,在酒店开。”
他说到这儿,看向她:“你也得出席。”
“噢。”春好反应过来,“等等,我?出席?”
电梯“叮”地到了。
秦在水插兜走出去:“嗯。有一些西南地区的领导过来,西达县县政府的人也会来。”
他说:“你可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春好眨眨眼,她在原地愣了许久;秦在水走出几步回头看她的时候,她才小跑出去。
她眼睛大亮:“村伯伯来吗?”
“吴书记来不了。”
“啊。”她失望下去。
秦在水觉得挺有意思,“想你的村伯伯?”
春好抿唇:“嗯。”
她蘑菇头耷拉几分。
到房间了,刷卡进门。
编织袋已经拎上来了,放在玄关处。
秦在水没进去,他只站门口大致看了一眼。
“明天八点,下来吃早餐。”他说,“就刚刚办入住的地方。别迟到了。”
“嗯。”
因为村伯伯不来,她没精打采的。
走进玄关看一圈,里面空间很大,估计有三个她宿舍那么大,有十个她西村的猪棚那么大。
春好看着那张床,回头看他:“今晚我要一个人睡吗?”
秦在水沉吟:“应该是的。”
春好更低落了:“好吧。”
秦在水眸色略深,他倏而一笑,还带着些琢磨:“春好,这我可真陪不了你。”
她点点头,还沉浸在村伯伯不能来的悲伤里。
她蹲下去拉编织袋的拉链,脑子终于反应过来:“……”
她脸色顷刻烧红,抬头解释:“我、我……我是问,我睡这里,那你的房间在哪?”
“你楼上。”秦在水看眼腕表,“我还有事,先走了。早点休息。”
春好巴不得他赶紧走:“好的,你快点走。”
秦在水嘴巴微张。
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赶过呢。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慢走。”
春好内心抓狂,索性放弃了挣扎,整个人蹲在编织袋边不敢看他。
她瘦瘦的,看起来好像还没那个编织袋厚实。
秦在水出了门,还想回头提醒一句,要是饿了就给前台打电话送餐。
可话还没出口,门“哐”地一下被她从里面阖上了。
穿堂风打在他面上,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秦在水:“……”
男人独自返回电梯,准备下去给前台说送餐的事儿。
他回想她刚那一连串应激反应,跟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
他摇摇头。
这姑娘。
楼上,春好还蹲在门口,她耳根血红地捂着脸。
她真是。
真敢问啊。
第28章 春落他还没见过会哭的水母呢……
[暗恋就是心怀希望,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下坠。]-
第二日一早,春好提前下去。
空中大堂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三五成群地形成一个个圈子,寒暄里,传来一些没有辨识度的笑。
春好经过这些人,猜测是来开会的领导们。
八点,夏日的阳光已经很耀眼了,斜斜照在一座古铜雕塑上,别有一番意味。
春好独自站去一扇窗边。外面,天空湛蓝开阔。那是2013年,还有一些在建的建筑,星火从边缘落下,散落在这个黄金时代里。
她看见对面某一幢大楼顶上挂着“明坤大厦”四个字,她看着那儿,若有所思。
之前蒋一鸣说研学的钱由秦在水的明坤集团出,她听说的时候并未在意。但现在,她忽地翻出钱包,拿出那张离开西村后就一直接收助学金的银行卡,举到对面那个最高楼前。
一样的字体,一样的logo。她眨了眨眼。
还怔愣着,身后传来声音。
蒋一鸣:“春好?你下来了呀。秦总还要我上去喊你吃早餐呢。”
春好回头,看见蒋一鸣,以及一边正从电梯出来,和人边走边讲话的秦在水 。
秦在水瞧她一眼,回头和人说了句什么,落后脚步到她面前。
男人刚好踏进阳光里。
光影潺潺,将他裁成一道剪影。
他今日打扮很正式,深色西装配领带,里头的白衬衫更是皓白耀眼;男人身量高,肩宽腿也长,这一套衬得他矜贵有力、气质翩翩。
即便和年纪稍大的人一块儿走来,气场也恰到好处。
“下来这么早?休息好了?”他眉梢一扬,身影正巧笼罩住她。
春好被他的笑容烫到,立马下移,却看见他更为性感的一截脖颈。
她飞快把银行卡塞回兜里:“……我刚下来。”
“走吧,去吃早餐。”
说着,他转身往前走,罩在身上的影子挪开了。
春好过了几秒才跟上去,伸手轻拉了下他袖口。
秦在水低头:“嗯?”
“那个,我穿这一身,可以吗?”她脸微红,退后一步转一圈让他看,“不行的话我上去换,我还有一件黑色的短袖。你们好像都穿的深色。”
秦在水将她从上到下轻扫了道,白T恤、牛仔裤、帆布鞋,很朝气的打扮,挑不出错儿。只是……
春好看他眼神停住了,顺着低头,瞧见自己T恤左胸口印了个米老鼠头像。
她一下捂住,有些囧:“是不是这个不合适?”
她知道这个米老鼠有点丑,但她其他衣服都太花了。她总不能穿校服吧。
“还好。”秦在水莞尔,“就是你平常的样子。”
春好微愣。
原来她在他眼里一直都是这种丑土丑土的形象吗?
也对,她最漂亮的那次合唱他没来呢。
她怅然点头:“哦,好。”
秦在水正欲提步,余光又瞥见另一个人。
范凤飞从电梯下来,他正跟在某位老总后面,弯腰说着什么,笑得很开心。
他走近才瞧见秦在水,脚步一顿。
倒是他身边的余总满是笑脸迎了上来:“秦总。好久不见了。”
“余总。”秦在水也微笑,同他握完手,两拨人错开,再无后话。
余总是朱煊那边的人。
余总看都没看范凤飞一眼,和身边人往餐厅去了。
范凤飞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过来喊了声:“秦老师。”
秦在水:“来参会?”
“对。昨天扶贫办打电话通知我来的。”
范凤飞答完,目光转向他身边的春好。
春好也在看他。
她知道,这是上次把秦在水当财神爷拜的那个男生。
此刻,他里头套着个白色文化衫,印着“清华大学”四个字,外头还装模作样套了件劣质西服。
春好蹙眉:“……”
这穿搭,是能考上清华的人想出来的吗?
看来有人比她更土。
范凤飞也一眼明白了春好的身份。
估计是秦在水觉得自己养废了,又重新资助了新人。
他心里冷笑。
但他面上不能表露,只说,“秦老师,我上个月在学校里参加了个项目,可以变现,想来结识些人。”
秦在水不接茬,问:“妹妹病好了?”
“手术方案定了,在等后面医院的床位。”他说着,又适时加一句,“还有我母亲想换康复机构……”
“过几天助理找好新机构会通知你。”
范凤飞千恩万谢,伸手合十拜了拜:“谢谢秦老师。”
秦在水面色寻常,他情绪很淡,转身走了。
春好跟在他身后,男人走得快,她小跑跟着,回头又看了眼范凤飞;范凤飞也盯着她,神色并不清晰-
吃完早餐,开会的地点在楼下。
春好坐在角落旁听,她看见了之前跟自己合过照的政府领导,有西达县的,还有宜城的。
钟栎坐在秦在水右手边;还有朱煊,那个有两个女朋友的人。
抬眼,另一头靠墙的地方是范凤飞,他在腿上摊了个小本子在记东西,或者模仿一边的领导要工作人员添茶。
春好觉得这人真奇怪。
她还记得上次那个拽着她裤腿说“不把钱不许走”的小女孩,应该是他妹妹?
总之,她对他没有好印象。
好在会议节奏很快。
现在,易地扶贫搬迁的工作正陆续展开,明坤集团旗下地产、金融、文旅,产业链完备,会负责部分地区。
秦在水又一直在渝鄂边境奔走,熟悉基层也熟悉高层,很多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当然,也成果斐然。
PPT上短暂地闪过了他近年的成绩。
产业园就业、儿童教育、弱势群体帮扶、地区文化传承……每个项目都有他的身影。除此还有明坤集团的基本投资业务,只要出自他手,没有不成功的。
春好看着那些照片,背景里大多是一望无际的大山。
她记得他在西村的时候,很朴素,顶着大太阳站在她身后,微笑着帮她挡太阳;也记得她爸来抢人的那晚,他是如何死死拽着她不放手,举着电棍和前来示威的村民对峙。
而此刻,PPT的荧光落在他乌黑的发上,就连工作人员上前添水,他都会点头道谢;到他发言的时候,他眼神清黑有力,气场微肃,可音色通过桌前的话筒传出来,又相当低醇悦耳。
春好望着他的方向。
不知为何,她低下头,鼻子一酸。
临近中午,会议结束了。
散场时大家拍了合照,西达县县政府的领导看见她,过来慰问了两句,也和她单独照了两张。
人陆续离场,只剩下明坤的几位高层,他们会留下,中饭后继续开个小会。
大家边走边说着话,明坤系的股东向来各怀鬼胎。
“这会开下来,后面又得出钱了。搞搬迁,住址得选、房子得建、村民得劝……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真不知道秦总怎么一心往这种事里钻。”
“要是后面明坤营收稳定不了,他这总裁也别当了。”
朱煊听见,笑着接话:“别这么说,秦二后面有老爷子呢,说不定就是老爷子的指示。只是年轻气盛了些,比不得他大哥稳重。”
“是,是。”大家看见朱煊,纷纷附和。毕竟现在朱家才是和秦家结亲的那一个。
范凤飞看见,也机敏地凑了过去。
只有春好小跑几步跟上走远的秦在水,她听见了这番话,又看眼前面背影挺拔的男人。
她心口发堵。
她能感受得到,这里大多数人,是不支持他的。
他肯定能听见,说话声那么大。
如果是在学校里,有人说自己,她早当场骂回去了。
可他视若无睹,只下颌微微绷着。
走出会议室。
中午阳光更加炙烈,照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闪闪发光。
“秦在水?”她还是没忍住,轻声喊他。
男人回头了。
他背着光线,面色晦暗,看不清晰。
秦在水见她不说话,眉心微敛:“怎么?”
春好手指攥着,她心脏有些抖,却又强迫自己看着他的脸。
她走过去,伸手拍了下他胳膊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白灰:“有灰尘。”
秦在水眼神微不可察地变了下,但终究没说什么,只轻拂开她手:“多谢。”
他继续往前,春好心情沉甸甸的,依旧跟着他。
秦在水骤然停步,回头。
她也停住,跟个成精了的小水母似的,眼巴巴却又分外倔强地望着他。
春好:“你……”
她想问你还好吗?
可刚一开口,便被他打断。
“一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去报到。”秦在水目光薄薄,笑意也未达眼底,“先去餐厅吃中饭吧。”
随后,他看眼蒋一鸣。
蒋一鸣会意,上前来:“秦老师还有事儿呢。先吃饭吧。你不饿我可饿了。”
春好鼓起的勇气彻底泄掉了:“噢,好……”-
餐厅人还挺多。
蒋一鸣带她找位子坐下:“吃完就回客房收东西,一会儿司机在楼下等你。”
春好点头。
蒋一鸣还得回去找秦在水,点了餐便离开了。
温柔的音乐里,菜是一例一例上的。
春好没胃口,第一盘时令前菜她都扒拉了好久。
忽地,
她对面落下一道阴影。
范凤飞打量着她:“你叫春好?”
春好看他一眼,没搭理,一筷子把盘子里的前菜塞进嘴里。
服务员接着给她上了第二道。
范凤飞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范凤飞。”
春好依旧不理他,继续把第二道菜一口塞进嘴里。
范凤飞:“……”
他眯倒眼,不知秦在水怎么会看上这么傻缺的姑娘。也好,没有竞争力。
服务员又来上了第三道汤。
范凤飞笑了,一副看她怎么一口塞嘴里的模样。
春好这次没塞了,她垂眸拿了汤勺慢慢舀。
“你是山区出来的。”她喝口汤,看向面前的人。
范凤飞也瞧着她:“你是秦在水亲自资助的。”
都是陈述句,两人也都不回复。
范凤飞:“你还在念高中?”
“对。”春好却说,“你不是清华的吧?”
他微怔,不知她怎么看出来的。
春好说:“我们学校考清华的挺多的,他们回来宣讲的时候,会穿文化衫,但我没见他们穿过你身上这一件。你应该是在别处买的盗版。”
范凤飞脸色僵了下。
春好继续舀汤喝,“你西服应该也是租的吧?”
她和诗吟玩了那么久,衣服穿搭美妆什么的,她虽不懂,但也能看出一些。
“起球了都。”她歪歪脑袋,“而且真的不好看,哪有真上清华的人会这么穿的?”
“……”
范凤飞被她说中,有些气愤,却找不出话反驳。
他重新正视了下面前的短发姑娘,而后起身离开。
春好自言自语:“神经戳戳。”
“……”范凤飞被气到,转头走了。
吃完饭,春好回客房收拾行李。
她拎着编织袋下来的时候,瞧见了站在大堂窗边和钟栎说话的秦在水,还有钟栎身旁坐在行李箱上打游戏的女生。
秦在水插兜看着脚底的高楼,语气冷淡:“他们乐不乐意,这事儿也插不上手。回头朱煊那边,你多盯着……”
说着,他余光看见春好。
钟栎也跟着瞧过来:“小春好,要去研学了?”
春好提着编织袋走过去,“嗯,下午报道。”
她目光不受控制地望向秦在水。他估计现在都还没吃上东西。
她正想开口,钟栎又扒拉身边玩游戏的女生:“小楹,给你找的伴儿,等会儿你和她一起去研学报到。”
钟楹手指飞速点着屏幕,避开他堂哥的手:“拜托,为什么我也要去北大研学啊,无聊死了!还要和一群人住一起!我要真留京念大学,上哪个学校不都家里一句话的事儿?”
“钟楹,你瞅瞅你成绩烂成什么样儿了?我告诉你,你要么滚去上英语课,要么就去北大上研学。别暑假又给我混过去。”
钟栎开始训人,而秦在水拿着手机走去一旁打电话。
春好杵在原地,她目光跟着秦在水,不知自己该走该留。
这边,钟楹求饶了:“行行行,我去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小春好,你可帮我看着她,少让她胡闹。”
钟楹无奈看向春好,她静止几秒,忽地翻了个白眼,推着箱子去退房了。
“嘿!钟楹你再翻白眼试试。”钟栎跟着她离开。
春好:“……”
但好在,又只剩他们两个了。
编织袋勒得她手有点疼,春好把袋子放下,手轻轻揉着。安静的大堂音乐里,她悄悄抬眸去看他。
却不想正巧和他对上。
男人听着手机,眼睛一直瞧着她:“对,吴书记,她在我这里。”
春好听见,微微睁大眼。
“好。”秦在水走过来,把电话递到她耳边,“要说两句么?”
他低声示意:“西村的吴书记。你不是想你的村伯伯?”
春好心中一喜:“真的?”
她不敢置信,却又等不及地接过,贴上耳朵。
他手机上还有他指尖的余温。
她小心翼翼出声:“村伯伯?”
“哎。”
听筒里的人应答了她,还是熟悉的方言、沧桑的声音:“浩儿,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怎么样?高中饭菜好不好起啊?身体都还好?”
“都好。”春好有些激动,她抬眼看向秦在水,笑了一下,而他手插进兜里,也淡笑看着她。
“秦教授说你在北京啊?好不好玩?”
“我刚到一天呢。”春好说。
“好,好。”村伯伯在那头有些动容,“你妈妈在天上,看到你现在走这么远,她会为你高兴的。”
村伯伯:“她之前就想你能读书,读不读得出来都不要紧,但要去读。”
春好听见“妈妈”两个字,眼光一下模糊。
她匆忙看一下秦在水,飞快转身面向窗外;秦在水目光也从她脸上移开,给予她处理情绪的空间。
春好摁了摁眼角,可惜含泪的眼睛让世界都晶亮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你把电话给秦教授,我还有事和他讲。”
“嗯!”春好说完,才把电话还给秦在水。
她背对着他,重新又拿手抹了抹眼睛,她望着外面北京的高楼大厦,努力平复心中的震颤。
秦在水看着她小小一个的身影,重新接起电话:“吴书记。”
村支书:“秦教授,之间举报的那些事,没对你在北京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吧?”
“放心。没什么影响。”
“那就好。”村支书又说,“后面要搞扶贫搬迁了。西村这边贫困人口多,恶霸刁民也多,我尽量配合您先做好思想工作。”
“行。多谢。”
秦在水说完,看向春好。她站在窗边,阳光下,女孩儿身形纤瘦,她已恢复情绪,身体里一股纯粹的、野草般的劲儿。
电话挂断了。
春好忙问:“村伯伯还说了什么?”
秦在水收起手机,好整以暇地绕她:“他说,要你乖乖听话,别和同学起矛盾,别撕人嘴巴别脱人衣服。”
春好扯扯嘴角,没忍住地踮起脚:“秦在水,这是你的心里话吧。村伯伯才不知道我学校里这些事呢!”
只可惜她踮脚也才够得到他鼻梁,气势仍差一大截。
“对。是我心里话。”他松泛下肩。
“……”
男人清黑的眸子就这么觑着她,因为她踮着脚,这次的对视比以往都要近。
秦在水:“终于承认那光荣榜上的是你了?”
“……”春好嘴巴微张,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是别人先欺负诗吟的。我没错。”她短发利落一甩。
秦在水瞧她那霸道的小模样,配合刚刚落泪时,粘在一起的一簇簇睫毛,显得她生动而湿漉。
教训的话也懒得说了。
只是莫名觉得她哭起来也挺有趣,两只手跟那儿交叉抹脸。
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会哭的水母呢。
“走了。”男人绕过她,顺带拎走了她的编织袋。
退掉房,秦在水把她送到电梯口。
门开,他把编织袋还给她。春好赶紧拎过,走进去。
两人隔着线。
“司机在楼下等你。我就不送你下去了。”他脸色认真起来,交代她,“这几天注意安全,外出也别掉队。”
“知道的。”春好胸腔泛软,连声音也乖乖的。
他还有话,但电梯门忽然自动阖上。
春好赶紧拿手一挡,秦在水也伸手去摁外面的开门键。
门又无声拉开。
他看着春好,最后说:“来研学就好好玩。最好的年纪,应该有一场难忘的旅程。嗯?”
“嗯!”
春好用力点头,破涕一笑。
最后一刻,她看见他俊朗
的身影,看见他清黑如水的眼睛。
秦在水冲他点一下头,摁着键的手松开,金色的电梯门阖上了。
春好退到电梯墙壁边,耳边是她怦怦跳动的心脏。
她攥一下拳。
——她会有一个难忘的旅程的。她会有光明的未来的。她也会努力,走向他的。
第29章 春落直直按进他手心里
[写出来的愿望很小,只有春天一朵花那样小;没写出来的愿望却很大,有整个春天的春水那样大。]-
“虽然是综合性质的研学夏令营,没有专业区分,但还是希望同学们抓住机会多多学习,结束的时候是要小组课题展示的,还会有知名教授过来做评委。好,我们继续上课,这一节是经济通识,昨天我们讲到……”
PPT的光照在春好脸上。
她坐在第一排,前面是个面容慈祥的老讲师。
课程名虽是经济通识,但他主要在讲当前中国发展热点,房地产、互联网、芯片、三农……
这些都是她在学校里不常听见的。
华师一已是很好的学校,每间教室都有电视,平常会放新闻联播或者时政短片,每周还有外教课。但好像依旧离真正的世界很远。
这几日,她一直住在北大,上午上课,下午活动,研学团队带他们去了很多景点,天-安-门、故宫、颐和园……
她看见朱门沉寂的胡同,看见朝阳下的国旗,看见远山上的塔影,看见古旧灰瓦上矗立起的,闪着信号灯的高楼。
仿佛到了北京,乌鸦扑棱着翅膀,落日溶金,她才算真正“看”见了。
队伍里也不乏从很远地方过来的,被基金会资助的学生。
春好听过他们聊天——
“这个资助太鸡肋了,上学在别的城市,半年回不去一次村里。我可想我爸妈了。”
“你们都是全额资助吗?”
“按家庭收入算的,有的全额资助,有的还是要按比例出点钱。”
大家七嘴八舌,有发牢骚的、不满足的,也有感激能出去读书的。
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秦在水。
春好身处其中,却分外沉默。
她来到了属于她的人群里,却依旧感到陌生;而秦在水的名字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吵闹的喧嚣里。
中午十二点,下课了。
春好阖上笔记本,独自去食堂。
钟楹则回寝室。自上次钟栎逼着她来北大上研学,她已接受现实。现在研学进度过半,她乐得不行,只等结束,继续回归她花天酒地的奢靡生活。
她边刷手机边离开:“好好,记得去校门口帮我拿餐啊。”
春好:“知道。”
钟楹在这儿只认识她一个,又出手阔绰,跑一次腿给一百费用,研学结束一次付清。春好不太信,但跑个腿嘛,她损失不了什么。
吃完饭,她去校门口拿餐。
正值暑假,学校里依旧不少人。银杏树碧莹莹的,遮挡了大部分太阳。风一吹,光线从缝隙里流淌下来,像摇摇晃晃的春水。
过道两旁停满了自行车,背着书包的学生经过她,甚至还有给窨井盖画彩画的。
春好看着,心驰神往。
她轻微恍惚,仿佛穿越到了两年后,她已高考结束,来到了北京,过上了轻松的大学生活。
可那个时候,秦在水又会在哪里?
他会结婚吗?会有小孩吗?
春好想到这里,心倏地钝痛。
或许她可以问一下钟楹,一个人际圈的,总该知道些什么。但贸然开口问这个,也太明显了。
她连问这种问题的身份都没有。
她抬起头,张望北大里的每一个建筑,她没有完整逛过学校,也不知道秦在水以前在哪个楼办公。
而且,既然这里是他的单位,那为什么又在明坤集团做事呢。
他要两头兼顾吗?
春好不了解,只是觉得这样的他,太辛苦了-
下午,依旧是研学活动。
老师给每个小组分配了课题,最后一天会上台展示,从而评选颁奖。
一组十五人,除了春好,其余都是家境不错,想搏一个自主招生名额的。因此,他们分外上心。
课题和扶贫产业相关。
大家支着各自的平板和笔记本电脑围在一起。
钟楹不感兴趣,低头塞着耳机打游戏;春好没有手机,也没加小组Q群,她坐在其中,光秃秃的桌面显得有些异类。因为没有电脑,大家发言的时候都会自动无视她。
即便她是最接近这个课题的人。
春好看了看周围淹没在屏幕后的组员们,失落少许,但又觉得是人之常情。
或者,等再过几年,等大学了,等工作了,会好一点吧。
老师们都是这么说的。
春好没参与活动了,但依旧拿了本子,写下一些自己的看法。
窗外绿树晶亮,阳光在白墙上跳来跳去。
她若有所思,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买个手机了?
春好抿唇,又翻出一张信纸。她抬头看了看明亮的天花板,凝神几秒,低头写下计划。
1.买一个手机
2.考上北京……大学
3.
她不指望自己能考上北大,但考一个北京本地的大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去!”旁边钟楹一下坐起来,手指飞速打字回消息,“玥玥姐回国了!”
春好被她的叫声打断思绪,望着纸上还没想出来的第三行,微微失神。
她无意识地写了个“秦”字。
脑海里却想起那晚,秦在水送她到房门口,他看眼她的床铺,低低一句:春好,这我可真陪不了你。
春好飞速划掉他的名字,也觉得有些羞耻和不合时宜了。
“写什么呢?”钟楹忽地凑过来。
春好一激灵,红着脸挡住:“你干嘛偷看?”
钟楹眼睛都亮了,扒拉着要看:“情书吗?”
“不是情书。”春好死死捂着字。
“不是情书你拿信纸写啊?”
“我习惯了。”她假装若无其事,反问,“怎么,信纸不是纸吗,不能拿来写日记吗?”
钟楹盯住她眼睛:“我还以为你是写给男生的。”
春好不作声。
钟楹笑:“你不敢看我眼睛哦。”
春好憋不出话反驳,但又想证明什么,抬眼飞快扫一下她的眼睛,完成任务似的:“我看过了。”
钟楹扯扯嘴角:“真有你的。出来玩儿还给人写信,不会时时刻刻都在念叨吧。”
春好被戳中,转移话题般起身:“你又点外卖了?在哪里,我去拿。”
“不是。”说到这儿,钟楹又挤过来,央求地拉住她,“晚上圈儿里有个宴会,你陪我去玩吧?”
春好:“今晚?”
“对!”
她摇头:“晚上还有一节分享课呢。”
“哎呀,分享课就是给你看录像,上面是剪辑的一些教授专家的视频寄语,你以为是真人到场啊?到场的都是攒活动学分的大学生还差不多。”
春好才知道有这种操作,但她还是说:“不行,我不翘课。”
钟楹郁闷几秒,驶出杀手锏:“你不陪我去,我就告诉二哥你给男生写情书!”
春好折好信纸:“随便。我又不认识你二哥。”
钟楹:“二哥是秦在水。”
春好动作一僵。
她安静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问:“那今晚,你说的那个宴会……他会去吗?”
“谁?秦在水?”
“嗯。”
“应该会吧。今天玥玥姐回国呢。”
春好没有接话。这两句放一块儿,好似有种微妙的联系。
她微微动摇,又难免局促。
“哎呀,走吧走吧。”
钟楹迫切需要她和自己一起逃课,于是再次威胁:“你不去我一定告诉秦在水你给男生写情书。”
她心弦紧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钟楹冲她做个鬼脸,起身出了教室。
春好咬牙,把信纸往兜里一揣,拎上书包追了出去。
“钟楹,你等等我!”-
一辆奔驰保姆车停在北大东门。
钟楹拽着她上车,司机也很迅速,等春好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已经驶上大路了。
钟楹:“反正小组里大家都不和你说话,一群没去过山村的人在网上东抄西抄找资料,讨论一圈下来也只是决定最后抄哪篇报告而已。没点意思,不如去玩儿。”
春好看着窗外,北京高建筑不多,反显得天空深远。她喜欢这样清朗的感觉。
“但这个研学,秦在水是出了钱的。”她轻声说。
她知道秦在水在扶贫事业上花了不少精力。
他带她来北京、想她有个好旅程,她不愿他的心意白费。
钟楹对着镜子刷睫毛,不以为意:“他出钱的地方多了。手指缝漏的小钱而已,不用你身上,也用别人身上。”
春好短暂地失语了下。
她手揣进兜里,摸到自己那张写了心愿的信纸,沉默地掖了掖。
不一会儿,地方到了。
二环内灰瓦古朴的老建筑居多,偶尔几间融合了西洋风格,车再一转,又钻进了红墙里。
春好下车的时候都没找见路牌,只看见路对面有个寺庙,飞檐悬雕,佛光普照:“这哪儿啊?”
“找乐子的地方。”钟楹神秘一笑。
春好依旧白T牛仔裤,青涩得一看就未成年,服装也和晚宴不搭。但保安不敢拦,因为钟楹已先替她报上了“秦在水”。
她们进的不是寺庙,是寺庙边上。
没有招牌,只有影壁。
绕进去,里头开阔雅致,像四合院又像园林,银杏还是绿的,栽种在庭院里。太阳将落了,浑圆的一抹橘红停留在青绿斗拱之上。
春好没想到这是个会所。
她在白沙洲打工的时候,偶尔会去给武汉的宝丽金一条街送酒水,灯牌粉嫩,乌烟瘴气,烧烤摊小推车就这么沿街停放,连空气都甜腻。
但这里溪水游廊,干净得如一块翡翠,主厅门口铺了红地毯,陆续有人递上请帖进去。
钟楹轻车熟路带她下到负一层,一层台阶一层光,暗红色地毯尽头,好似一个全新的世界。
南法地窖的风格,有点熟悉。
是了,她在辜小玥的微博照片上看过的。
这一刻,她好似明白了玥玥姐是谁。
“玥玥姐呢?玥玥姐呢?”一进去,钟楹已开始叫。
辜小裕顶着一头白毛,在沙发上摇骰子:“我姐还没来呢,你嚷什么嚷。”
随后是桌球那边:“哟!钟大小姐来了,失敬失敬,您老北大玩得怎么样啊?”
包厢里人都笑了起来。
钟楹翻了个白眼,“甭提了,无聊死了。”
她过去拿了支球杆,正巧侍应生拿三角摆好了球,她俯身“呯”的一杆打散,“真不知我哥吃什么药了。我爸在欧洲建校费都给我交好了,就他,硬要我去研这个学。”
那人嬉笑:“栎哥要接班了,可不得拿出做派?”
钟楹回到属于自己的二代圈里,全然忘了门口还站着春好。
辜小裕点烟说:“你还有位妹妹没落座呢。”
春好仰头站在原地,她回忆着下到负一层后的路线,感觉自己头上估计就是那座佛光普照的寺庙。
听见这话,钟楹回头招呼:“哦,好好你随便坐,吃吃喝喝逛逛,都行。”
春好目光从天花板移开了,环视着这地底下,很大、很宽敞,二十多号人分散坐着,牌桌、赌-桌、球桌,角落竟还有一排无人问津的游戏机;另一边则是唱k的地方,男男女女堆在一块儿吞云吐雾,不醉不休,有人轻抚男人微敞的胸口,歌声柔美。
她猜测这个会所应该是某个人的私产,所以能在地下弄一个这么大的包厢。
“妹妹看什么呢?来陪我押宝呗。”辜小裕一张惊世骇俗的帅脸,皮肤比姑娘还白,看起来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春好还没出声,钟楹说:“你别想了,好好是二哥的人。”
辜小裕愣了下,看她的表情登时变了。
他嗤地一笑,咬着烟推掉筹码:“二哥天天忙着扶贫,没想到还有这癖好。”
另一人怪笑着接话:“谁没点个人癖好?煊哥还一次玩俩呢。”
春好深吸口气,不太相信,这是秦在水的人际圈?
她转身上去,准备打道回府。
可刚回到地面上,她迎头撞见钟栎,以及他边上的朱煊,两人正往主厅去。朱煊身后仍跟着两个女伴,早已不是上回慈善晚宴见到的面孔。
钟栎惊讶:“小春好?你怎么在这儿?”
……
秦在水接到钟栎电话的时候,刚开完内部表决会。
17票赞成,12票反对,有惊无险。后面扶贫搬迁的试点可以展开了。
如果试点顺利,2016年将开始大范围的易地搬迁工作。
秦在水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他瞧着脚下的车水马龙,侧脸晦暗不明,只伸手松了松领带。
明坤的股东并不太支持这一步的扶贫工作。是他一力压了下来。
门口,蒋一鸣敲门进来:“秦总,给范凤飞母亲的康复机构找好了。”
秦在水接过,大致翻了下康复项目和金额,还算合适:“你联系他来签字。”
“是。”
“秦老师,其实您不必……”蒋一鸣欲言又止。
他从研究生的时候就跟着秦在水做事,迄今已有六年,他几乎都怀疑秦在水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范凤飞手上。但没有,没有任何把柄。
秦在水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
还好他手机响了。
蒋一鸣赶紧合上文件离开,心道不该多问。
秦在水接通电话,钟栎笑问:“会开得顺利吗?”
他另一只手在整理桌面的纸张:“有事就说。”
钟栎听他这声音,知道这表决会应该并不轻松。
他问:“我在后海这儿,来放松放松?”
秦在水:“不了,我晚上回趟学校。”
“这么晚去学校做什么?”
“有事。”
他上次给春好办酒店入住,看了眼她的生日,7月9日,就是今天。
“大晚上的学校能有什么事?你可别忘了,辜小玥今天回国,影视圈在办庆功宴呢,你之前不也投了钱么。老爷子还没说你和她的婚事?”
秦在水不作声了。
钟栎瞧眼坐在沙发边缘上的春好:“还有,钟楹把你那个小姑娘给带来了。”
“春好?”秦在水蹙眉。
他看过夏令营的课程安排。她今天不是有晚课么?
钟栎:“你还是来吧,钟楹玩嗨了是不会管她的,今儿虽是晚宴,但到底这是会所。”-
春好打道回府没有成功。
出去的时候迎面撞上钟栎,他又把自己带了回来。
“去坐吧。等会儿秦在水来,你晚上跟他走就行。”他说。
春好:“噢。”
因为这一句,她又隐隐期待起来。
钟栎交代完,去吧台那和朱煊说话了。
春好坐去沙发边,她有点渴,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倒水。
刚喝一口就呛得咳嗽了几声。
……这是水?
“好妹妹,这是装酒的。”辜小裕把一旁装威士忌的黑色瓶子拿给她,“这装水的。”
他拿新杯子给她倒了一杯。
春好闻了闻,确实是水:“你们干嘛反着装?”
辜小裕指指钟楹:“她设计的,专坑新人。”
钟楹坐在她对面,她没打桌球了,过来摇骰子:“少甩锅,上次明明是你拿来灌那个明星的。”
“角色都拿到了不能教训一下?又没灌死。”辜小裕掸掸烟灰。
春好安静喝水。
“嗨呀,好妹妹,你早说你是二哥资助的学生不就行了。”辜小裕又给她倒水,“搞得我以为你是二哥在外面养的小女友。”
春好依旧没接话。
钟楹:“你可真能想。”
他挑眉:“你们女生不懂。这年头走清纯挂的太多了。”说完,他往后努努嘴。
春好顺着去看,是朱煊身边的两个女生,都在各自拍照,嘟嘴作可爱状。
钟楹
看见桌上有烟盒,习惯性抽出一支,正找打火机,又忽然想到钟栎就在后面,便偷摸放回去。抬眸,瞧见春好的目光,她一下心虚,小声:“你不准告诉钟栎我抽烟啊。不准,听见没?”
她拉人入伙似的:“给你一根,水果味的。”
春好摇头:“我不抽。”
她不喜欢抽烟喝酒,因为会让她联想起西村的那些村民,想起那些好吃懒做的人。
但似乎城里很多人都把抽烟喝酒当做成长独立的象征。她一直无法理解。
“拿着呀。”钟楹硬塞过来。
春好没办法,接过了,但没抽,只拿在手里。
她看着面前的骰子和轮盘,轻声问:“你们为什么都喊他二哥?”
“他排老二啊。上头还有个大哥。”钟楹说,“他到底是不是你资助人,怎么感觉和陌生人一样?”
春好心扯了一下,低头继续喝水。
她看眼周围,场子里人变多了,都是纤长的身体,昂贵的礼服,就她和钟楹穿得跟逃荒似的。
钟楹:“一会儿玥玥姐来,我找她借两条裙子。”
“……我也要换?”
“当然,社交礼仪。”
春好咬一下唇,没来由有些焦躁。她想走,她不属于这里,但又实在想等到秦在水。
她在心里叹气,明明已经到了北京,为什么见他一面还是这么难。
春好目光晃过角落一排游戏机,无人光顾,她放下杯子过去。
辜小裕对她感兴趣,灭了烟跟过去:“我给你弄点币?”
春好掏出钱包,拿了张二十的放进去。
她捧着一小撮吐出的硬币从他面前飘过。
辜小裕:“……”
果然是秦在水的人,做派都一样,喜欢把人无视个彻彻底底。他讥笑一声,回沙发坐着了。
钟楹看春好在游戏机那,也凑过去:“这娃娃机好坑,我从没抓到过。”
春好:“不难,瞄准就行了。”
她盯着玻璃里柔软晶亮的娃娃,看准一个,扔币进去,调整爪爪。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染上这个爱好的。自从那次在娃娃机里看见了秦在水后,每次经过游戏机,她都忍不住看上几眼。
她想抓出点什么,最好把他也抓出来,想他再轻松一点、再清朗一点。回到在西村的时候,笑着帮她挡太阳的样子。
钟楹平常不玩这些,偶尔看见还挺感兴趣,殷勤拿过她放在一旁的一筐游戏币:“我帮你拿。”
两个女孩在娃娃机前捣鼓,时而惊叫,时而惋惜。
辜小裕嗤了声:“叫花子。没有秦在水你算个球。”
秦在水插兜进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句。
男人的目光往他身上落了下,辜小裕一愣,张了张口,瞬间没声了。
众人微讶,没人料到他会来。
圈子也分层级,熟悉的不用招呼,不熟的招呼都打不上。秦家这一辈有两个儿子,太子爷却只有一个,打小按接班人培养,从不来地底和人厮混,身后又是一整个明坤集团,从政从商都有秦老爷子开路,谁能比。
短暂的寂静。
只有角落两个女孩子在轻呼:“好好你好棒!再抓一个!”
“噢,好。”
秦在水收了目光,往角落去了。
众人长松口气。
钟栎从吧台那走出来,他朝众人挥了下手,示意该干嘛干嘛,别管。
春好刚给钟楹抓了个派大星,她还想再抓一个,给自己。这几天是她生日。
钟楹却看见身后过来的钟栎,以及神色淡淡的秦在水。
她意外:“哥?你们干嘛?”
钟栎二话不说把人拽走了:“你给我过来……”
春好还在专心致志调整方位。
“呀!”她胳膊肘碰掉硬币篮子,还剩的几个币洒了出来,噼里啪啦掉在脚边,“钟楹你帮我捡一下。我马上好了。”
身后人顿了顿,而后蹲下,在她身后挨个捡起。
“还不行。再给一个。”她伸了只手过来。
秦在水瞧眼她后脑勺,把硬币归拢在手心,轻轻抛了抛,递到她手边。
而后,他就看她继续操控摇杆,眼睛都快伸进去了,额头贴着玻璃,颇为认真地自言自语:“这次一定可以!”
掉了。
“再来!”她手又伸过来。
秦在水继续递上硬币。
又掉了。
“再来一次!”
还是不行。
“再……”她眼睛盯着里面,不甘心,手在空中凝固,往下一抓,直直按进他手心里。
还剩最后一个硬币,已被他的体温浸染。
春好一激灵,终于觉得这宽韧温热的手掌不太对劲,回头,对上男人微凉的眼梢。
她瞪大眼,币都顾不上拿了。
秦在水却波澜不动,手掌用力一握,连带她细瘦的手腕和那个硬币,都牢牢攥在手里。
“啊!”春好心惊肉跳,下意识抽手。
男人视若无睹,几秒后才如常松开。
仿佛是故意,要教训她这么一道。
春却心脏突突,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抽回手,瞠目结舌:“你你你……”
秦在水手落回兜里,似乎笑了下,语气还挺友善,春好却觉得背后发凉:“不玩儿了?”
她没吱声,仿佛一个犯错被抓的小学生,揪着手指脸色血红,一动不敢动。
“反正课已经逃了,抓不起来不亏了?”
第30章 春落“我想,我是愿意的。”……
[纸醉金迷,我不属于这里,可看见他,我又想咬咬牙。]-
“反正课已经逃了,抓不起来不亏了?”
春好:“……”
她就知道不该抱有侥幸心理,从前哪次犯事儿没被他捉个正着?
人都是会看脸色的。他对自己一向宽容,无伤大雅的错儿从不计较;但春好明白,若是遇上原则性问题,他一定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只怕会更加冷肃和强硬。
秦在水把那枚硬币夹在指尖。他手一直都很好看,指节修长硬朗,指甲也干净圆润。他看看硬币,又看看她,男人眼睫上狭长一条褶,配合包厢里靡暗的灯光,显得他脸上没有多少温度。
他问:“晚上不是有课,不去了?”
“没有,我——”她想说自己是陪钟楹来的,但一开口,又接收到不远处的视线。
钟楹被钟栎带到了吧台那儿,但还观察着她这边的动静,比嘴型威胁:写情书!
春好:“……”
她揪住手指,内心权衡,背下了这个锅:“我一会儿就回学校的……我没说不去上课。”
她声音很小,甚至有点无辜和央求的意味在里面。
秦在水扫她一眼,她却不停往吧台那偷瞄。
他回头,钟楹正挤眉弄眼,两人跟发电报似的。
他嘴角轻扯,心道前几天就不该让她俩一块去研学报到。
秦在水收回目光,春好赶紧背手乖乖站好,一副等他处置的模样。
“走了。”
他没说别的,长腿一迈,她身上的阴影挪开了。
春好愣了半秒,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赶紧跟上。
通往地面的楼梯长长的,下的时候不觉得,上的时候倒很走了会儿。周围灯光深红幽暗,像是要缠着你,再度返回那花天酒地里。
春好看着他上楼的裤腿和皮鞋,他走路姿态很正,拾级而上,淡然自若。
外头天已经黑了。头顶夜色深蓝,二环内没有高建筑遮挡,最后一抹橘红停留在西边,正缓慢地消逝。
庭院灯笼幽幽亮着,前面男女正挽着手臂从影壁那并排入场。
春好记得那是出口,她往那去。
“往哪走呢?”秦在水叫住她。
“诶?”春好回头,见他已走进主厅的连廊里,“我不是回学校上课么?”
“回去赶得上?”
春好看眼天色,嘀咕:“赶得上吧?也就
少上半堂课。还是能听半小时的。”
她小声:“你不是想我回去么……”
秦在水看她耷拉下去的脑袋,寻思自己是不是有点凶了。
他不是怪她逃课,只是不想她出现在这里。他刚进包厢的时候,唱k的那一拨人才开始套衣服;她玩的那游戏机旁边就是老虎赌-博机。
这些她不懂,他也不好掰开揉碎了说。
他只问:“钟楹要你陪她逃课,你都不问问去什么地方?”
春好小鸡啄米点头:“问了的。她说有个晚宴,要我陪她去。我就来了。”
“晚宴?”
秦在水凉笑半声,好似讽刺。
他退后半步,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道,才又走近:“你在学校不挺厉害的?她随口一句要你陪,你就愿意?”
春好安静少许,她想了想,说:“我想,我是愿意的。”
因为有可能遇见你。
即便只有极小的概率,她也想试一试。
秦在水听言,看回她的眼睛;而她也正巧抬眸,眼珠赤诚、黑白分明,像白沙洲那晚,黑夜里忽然亮起的手电筒。
春好见他不说话,忐忑起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玩这些啊?”
“我没有耽误学习的,我在学校那边也不怎么玩这个。”她甚至背着手,认真承诺,“你不喜欢我就不玩了。”
秦在水瞧着她,却有一会儿没作声。
春好也不动,就这么一板一眼等他答案。
男人移开眼了,他依旧没答,只转身去推门,灯光一瞬铺在两人脚下,黄澄澄的。
屋里的冷气、音乐、香氛也都飘散在两人中间。
“先留这儿吃饭吧。晚上我送你回学校。”他说-
秦在水带她从侧门进了宴会主厅。
从外面看还是普通的红墙大四合院,进来后却是偏西洋的布置。
分餐式的长餐桌,烛台、白餐布、高脚杯,每个座位前都摆着一支鲜花和一份菜单。
他随便给她挑了座。春好在人群里坐了过去。
今日是电影庆功宴,邀请制,不对外开放。到场的也都是行业内顶级的投资方和出品方,以及一些经纪公司高层和导演明星。
上月,辜小玥的电影票房新鲜出炉,基本预定这一年的票房冠军。可人家五月去了戛纳后就飞加拿大度假了,直到现在才回。各路人马闻风而动,弄了个像模像样的庆功晚宴,就等辜大小姐回国露脸,顺便拍拍辜家的马屁。
秦在水计划里原本没有这场应酬,要不是钟栎告诉他春好在这儿,他不会来。
圈子里每人都有自己的山头。秦家主要做地产和金融,辜家则做影视;明坤集团虽也有影视板块,但都只做联合投资,投一个你来我往的人情钱。
他不是晚宴的主角,但一出现就被眼尖的主办方看见。几位老总受宠若惊,举着酒杯前来攀谈,或者询问秦老爷子近况。
秦在水不欲深聊,三言两语一笔带过。
不一会儿,钟楹跟着钟栎上来了。
“二哥没把你怎么样吧?”她问。
“没。”春好不解,“他能把我怎么样?”
“二哥有时候挺吓人的。大家都怕他。”
春好歪歪脑袋,难以想象:“他难不成还打人吗?”
“呃……那倒不至于,怎么说呢,”钟楹想了想,干脆凑过来低声,“秦在水之前在东四十条那清过辜小裕的一个场子,直接喊的警车。那一层现在都还是停业状态。”
春好睁大眼,也挪挪屁股靠近吃瓜:“为什么?”
“还不就那两样儿。”
“哪两样?”
钟楹不愿意再说下去,毕竟今天是影视圈的晚宴,辜家的地盘,她在这儿议论人家的陈年旧事,不太好。
但她还是飞快说完:“黄和赌。”
春好呼吸一滞。
她看向不远处的秦在水。
他那处已聚了不少人,灯光下,男人眉深目净,握手时手上青筋微绷,说不出的成熟有力。就连侍应生给他递上葡萄酒,他也会分出时间,低声和人说句谢谢。
他不热衷应酬,礼节却仍旧周全。
好像一回到北京,回到他原本的工作圈和人际圈里,他便又变成了另一个秦在水。
另一个,她极少见过的,带着点游刃和消沉的秦在水。
终于,晚宴开始的前半小时,辜小玥到了。
当红大明星到场,宴会厅热闹起来。
钟楹连水果都顾不上吃,扔了叉子扑过去:“玥玥姐你终于来了!你今年住西半球了?怎么去完戛纳又回加拿大了?”
辜小玥没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只轻轻把她拨开:“你压到我衣服了。”
“哦哦,”钟楹立刻撒手,狗腿地问,“那个,我要的东西有没有给我带来呀?”
“在车里。”辜小玥绕过了她,“自己去拿。”
“好!”钟楹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对了,玥玥姐,你车上还有礼裙吗?借我两条。”
一旁辜小裕鄙视至极:“钟楹,你拿我姐当衣柜是吧?尽在这儿薅。”
钟楹得意:“玥玥姐愿意,你管得着么?”
“……”
辜小玥看眼助理:“带她去挑。”
“好嘞!”钟楹笑。
周围人就这么听着他们侃,等他们说完话,一些圈外人才举着酒杯上前庆贺。
辜小玥没理任何人,只脸上调动一个笑,那笑容没有灵魂。
钟楹回来喊:“好好,我们去换衣服。”
春好没动,她望着辜小玥的方向,些微怔神。
听说镜头会轻微扭曲人脸比例,她以前去市中心送货,总能在一楼的奢牌广告上看见她的代言海报。放大的脸庞已经冷艳到没有任何瑕疵,可眼见为实的真人更加好看。
钟楹见她不动,伸手在她眼前挥挥:“你发什么呆?走啦。”
春好犹豫,往后看了眼秦在水的方向:“可秦……”
“哎呀换个衣服他能说什么?我不想在一堆明星里穿T恤牛仔裤。”
钟楹风风火火,春好被她拽走了。
中途,两人经过辜小玥,钟楹还不忘打招呼:“玥玥姐我们去换衣服了。”
辜小玥余光看过来,却一眼瞧见她身后的春好;春好也近距离看见了她不戴墨镜口罩的样子。
确实是她。
慈善晚宴惊艳全场的人,以及第二天从秦在水酒店出来的人。
两人视线一碰即散。
春好跟着钟楹快步出去了。
辜小玥转向自家弟弟:“那短头发的是谁?钟家的私生女?”
辜小裕愕然:“怎么可能!秦在水资助的叫花子而已。”
辜小玥有了印象。
她见过她的。
“姐?姐?”辜小裕轻轻拉她礼服。
辜小玥挥开他手,心情并不好:“少来烦我。”
辜小裕无辜至极:“天地良心,我哪烦你了。”
辜小玥往里走去见主办方了-
钟楹挑好了裙子,拉着春好去vip休息室换。
休息室在后面,独立于宴会厅,和几间茶室连在一起。
也是四合院厢房的设计,但这边弄了个小桥流水,显得曲径通幽,绿水下锦鲤红白相间,连廊隔几米一个雕花灯笼,红洞洞的,在墨蓝色的夜里有一种庄严的美。
钟楹已经进里间换衣服了,只有春好坐在外面。
她摸一摸身侧钟楹递给她的裙子,浅绿色的缎面,折射出细碎的莹光。好像是国外某个品牌的春夏新款。
春好静坐着,休息室的冷气有些低,她手脚轻微发凉,心里并不安定。
她想打退堂鼓。
里面,钟楹出来,见她
还坐着:“好好,你去换呀,不然一会儿开餐了。”
“我能不换吗?”春好说,“我不是很想穿了。”
“不行!”钟楹正翻着化妆包,“我都拉你过来了,当然得一起。不然一会儿出去就我换了衣服,我哥看见不得说我欺负你啊。”
“我可以澄清。”春好说。
但钟楹再次驶出杀手锏:“写情书!”
“……”春好不吱声了。
“你果然只怕秦在水。”钟楹开始补妆,再次催促,“去换吧,你那么瘦,穿裙子肯定好看。到时候你再拍点照片给你喜欢的男生看,他肯定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咳咳……”春好被她这话刺激到,差点呛住。
“你咋了?”她看过来。
“没、没有。”
春好抓上衣服赶紧去换了。
门阖上,她抱着裙子靠在门板。
冰凉的布料搭在手臂里,她在难为情与试一试里纠结。
她知道自己和这条裙子放在一起,注定不伦不类。
可谁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漂亮一点呢?
春好深吸口气。
十分钟后,钟楹拉着她一块儿出来。
春好裙摆垂至小腿,往前踱步,她不太适应,这两年除了合唱比赛穿过礼服后,就再没碰过裙子了。
她不是个脸皮薄的人,可回到宴会厅,水晶灯一照,她那些小心思无所遁形。
临近开餐,人变多了,钟楹拉着她去原位坐下。
春好四肢僵硬,目光在人群里梭巡,不知道秦在水坐在哪。
她手心发汗,心咚咚的,一边想他看见自己好看的样子,一边又为此感到羞怯。
钟楹凑过来:“你找什么呢?看见帅哥了?”
“哪有帅哥?”她嘀咕着,却低下视线,不敢再找了。
“话说你那情书究竟是写给谁的?”钟楹好奇,“居然这么怕二哥知道。”
春好眼睛盯着餐盘:“不是情书,我随便写写的。”
“骗谁呢。不是情书你紧张成这样?”钟楹不信,自顾开始了猜测,“你们班上的同学?”
“不是同学……”
“那是网友?”
“也不是网友。我连手机都没有,哪来的网友。”
“对哦。”
“不会是……”钟楹沉思几秒,抬眸看了眼室内。
春好瞧见她这细微的动作,大脑一空,不受控制地抢答:“是同学。”
钟楹保持怀疑:“你刚刚还否认。”
春好轻噎,脑子转得飞快:“是……一个补习班的朋友。不是我班上的。”
“难怪。”钟楹相信了,她憋不住地靠近,女孩子都爱讨论感情,“我帮你参谋参谋怎么样?”
春好一时无言。
菜陆续上来了,头盘是冷碟,茶盏一样的碗里叠了薄荷叶和两颗话梅番茄,她吃了一颗,话梅的酸浸到牙根,她面上不显,只默默经受。
她其实想问一些关于秦在水的问题,但她问不出口。
于是,她只敷衍地说了几句:“……我和他很长时间才能见一面,每次见面时间不长,也不稳定。但这是客观原因,我没有办法。”
“怎么没办法。”钟楹给她分析,“这很简单啊,你和他弄一个小约定,约定某个时间他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两人定时见一面,这样不就行了?”
春好眨眨眼,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方法,她屏住呼吸。
“而且也能测试那个男生对你的重视程度。”钟楹说,“如果他对你也有意思,那肯定风雨无阻也要来见你呀。到时候……”
她拍一下手,“水到渠成。计划通。”
——“什么水到渠成?计划通?”钟栎出现在她们椅子后面。
春好手里的叉子都吓掉了,砸在话梅番茄的小碗里,回头一看,还好是钟栎。
她松口气。
钟楹嘴巴更快:“好好有喜欢的男生,我在给她出主意呢。”
春好一惊,她瞬间看向她,目光严令禁止。
钟楹反应过来,她虽一直拿情书的事儿威胁她,但真没有想到处散步她的秘密。
“sorry啊。”她摸摸鼻子,“我不是故意的。”
钟栎挑眉:“小春好还有喜欢的人啊,学校同学吗?”
“不是!”春好有些着急,顷刻否认。
“你放心,秦在水不会因为这个停止资助的。”他往后,“对吧?”
秦在水正站在他身后三四步的位置,因为刚刚遇见熟人,闲聊了两句,此刻他才提步过来。
春好对上他视线,她心猛地一抖,慌忙站起身,连椅子都往后挪了一截。
她手抓了抓餐布,又不知继续去抓哪,只能徒劳摁一下餐桌边沿。
钟栎:“小春好你放心,那男生不会不喜欢你的。不然不白瞎这张脸了?衣服一换,瞬间不一样。”
他拿手肘戳戳秦在水,“是吧?”
秦在水没答,目光却早已定在她身上。
她换了裙子,浅绿色,跟小草新长出来似的,很衬她;她骨架不大,身高却是够的,四肢细瘦有劲,甚至还有一股蓬勃的力量感。
就是脖子太干净了,该戴点什么更好看。
秦在水只看到她肩颈和锁骨,视线恰当上移,没往下瞄。
春好闷闷开口:“你们干嘛偷听我们说话?”
“真没偷听,就听见了那一句而已。”钟栎理所当然。
“……”她脸还是热的,“我去洗手了。”
话落,赶忙溜远。
秦在水视线跟着她,见她那小身板走出一段距离,忽地停住了;她犹豫几秒,竟随便蒙了个方向。
秦在水:“……”
蒙的还是个错的。
他干脆过去,叫住她,冲门外抬抬下巴:“洗手间在外边儿。”
“噢。”春好飞快瞥一眼他的眼睛,面不改色,“我知道的。我本来就是想往外走的。”
而后,调转方向往门口走。
秦在水看她那嘴硬得不行的背影,不知为何,还是轻缓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