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沉溺 独身


    出事了。


    方宁带人先行前往苍州, 已将那打着“聘礼”旗号的武器成功劫下,然而另一队暗卫领命接应刘尚书,却不巧与王总督带来的人正面相撞, 当即战到了一处。


    更糟糕的是, 在厮杀之中, 王总督的人里有一位认出了平日常跟着宋铭川的暗卫, 虽然还未来得及将消息传回便被暗卫一剑杀了, 但消息已泄露, 传到王总督耳中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同样,“聘礼”被劫的消息最多瞒不到半天,也会传遍苍、陵二州……乃至东南军。


    “……”


    裴晏的手还扣着宋铭川的手腕,能感受到那人温凉的皮肉下鼓噪的脉搏跳动, 他死死地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不肯松开,目光也未再与宋铭川对视,但语气却还平稳。


    “……知道了。御林军早在陵州外,如今调去与刘尚书接应即可,东南军处有汪太监在, 暂时无妨, 我稍后赶去。你如今前去接应方宁,把我话带到,他明白要怎么做。”


    暗卫领命要走,然而宋铭川喊住他,“等等。”


    他没有白费力气挣脱裴晏的手,如今呼吸与心跳正逐渐平复,裴晏能感受到他那鼓噪的脉搏正慢慢稳定下来,“我与你同去。”


    暗卫一愣, 目光游离在裴晏与宋铭川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不敢吱声。


    裴晏低头看向宋铭川,宋铭川的表情看不出喜怒,是平静的。


    ——就像他的脉搏一样稳定,好像什么大喜大怒都只是片刻,随后就被风一吹,轻轻散掉。


    宋铭川没有看他,但淡然地开口,动了动自己被握得有些发麻的手腕,“松手。”


    裴晏没有松开,轻声道,“老师,你是要走么?”


    宋铭川语气平静,“陵州府兵三百,苍州亦同,倘若王总督带人而出,陛下给你留的御林军不一定守得住,我去。”


    “……”


    似乎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裴晏一愣,手上的劲道缓缓松开,退后半步。


    宋铭川的容貌一直是极锋利又冷淡的,即使方才被那样纠葛一场,那表情也没有半分变化,只有嘴唇被染上一抹红,好像很快就能淡下去。


    “殿下不必恐慌什么,东南军如今正需整顿,还请速往,”在裴晏默不作声地注视下,宋铭川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平稳地迈步往前,与裴晏擦肩而过,一字一句,“臣说过,要陪殿下走到那个位置。在此之前,你我之间……”


    他在殿门天光一线处回头,露出如玉般冷清的侧脸。


    “……因果难了。”


    殿门已空空荡荡,片刻间,行色匆匆的暗卫已带着宋铭川离开,香客在台阶下虔诚下拜,丝毫不知此处发生什么,又将要发生什么。


    裴晏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他的拇指还有方才顶住宋铭川嘴唇时留下的齿痕,另外一只手还因为用力抓住宋铭川的手腕,指尖竟然有些僵硬,而最重要的是他的心跳,到如今还在咚咚不休,沸反盈天地告诉他方才那个吻。


    因果难了?


    ……可是自始至终沉溺的好像只有一个人。


    裴帝派来南下的御林军足有三百,此时正往苍州西郊前往,宋铭川骑着马,风从身边卷过,吹起袖袍猎猎作响。


    “宋大人,前方便是刘尚书被围堵的宁山!”身边暗卫刚想开口提醒,宁山前的府兵已然发现他们,当即喝道,“来者何人!止步,否则……”


    这话中止在一记穿心箭中。


    府兵大哗!


    “来人,来人!此处有敌!”


    无数府兵抄起武器冲上前,御林军护着宋铭川,“宋大人还请退后!”


    这场厮杀似乎唤醒了山林,宁山中的暗卫也察觉到了有援靠近,里应外合,将王总督的府兵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宋铭川见到刘尚书时,他还算精神,正死死攥着一个布包。


    “刘尚书?”宋铭川喊道。


    他在别院时也曾见过对方。


    “宋,宋大人!”刘尚书还能记住他的模样,瞪大眼,“您,您……怎么来了!”


    “其他的话日后再叙!”宋铭川拦住他的叙旧,“账册可在身上!”


    “在的!”刘尚书指了指被抱住的包袱道,“这就是!宋大人还请即刻遣人送信京城,江南三皇子殿下与宁家已勾结东南军林家与海寇,企图造i反,还运送了大批武器出城,不可不防啊!”


    “小心!”一支冷箭窜出,宋铭川赶紧将人往后推,“我们人手并不足,如今只能先与您接应,四皇子殿下已赶往东南军,只要来得及……”


    他的话咽了下去。


    此时夕阳正好,他能看见,原本已经被击败溃散的府兵们逃去,而在视线的尽头还仿佛有兵马而来,以宋铭川的眼力,甚至能看清最前方的那个人。


    ——那是王总督。


    “队伍收拢,不可上山。”注视着王总督那道身影,宋铭川沉声道,“护好刘尚书。”


    东南军也已乱做一团。


    “将军!”有个小兵得到通传后飞快地跑进帐中跪下,“出事了!”


    面容威严、身形魁梧的林忠看向身边几道身影,犹豫片刻,汪太监闻言知趣,“看起来将军有事,那咱家先告退。”


    其余几位副将也都逐渐告退,林忠身边只留下了林副将与陈校尉。


    人一退,小兵便赶快开了口,“将军,陵州送来的‘聘礼’被劫了!”


    “什么?!”林忠当即面色大变,一脚踹在那小兵身上,“怎么回事?!”


    “不知道!”小兵被他一脚踹飞也不敢喊疼,赶忙爬起来,哐哐磕头,“今儿本是按照您计划的将聘礼送来,但路上不知为何杀出一队人马,对方实力实在太强,我们根本防不住,宁家请来的那些海上的兄弟被杀了好些,不肯再帮忙,都各自逃了,聘礼就被劫走了!”


    林忠瞠目欲裂。


    “等等,大哥,”在旁边听完全程的林副将云里雾里,他自然知道林家与宁家结亲,但此事关他们军中什么事,还需要报备到军中来,“什么聘礼?是云丫头与宁家的婚事么?为何还有匪徒敢劫我们林家?”


    他不解,然而身边的陈校尉却洞若观火,此时轻轻摇了摇头,“副将,方才那人所言并非如此。”


    随着陈校尉的话,林忠缓缓转头,盯着陈校尉,面带警告。


    陈校尉表情平静,回看向他,并不相让。


    “大哥,陈毅?”都是十几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林副将察觉到了不安的气氛,下意识地挡在了自家大哥与陈校尉中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皱着眉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校尉低声道,“副将,您想想,我们何时有‘海上的兄弟’了?”


    林副将一愣,随后诸多事宜窜入脑海,他当即打了个激灵,“海上……海寇!大哥,你要做什么!这可是我们东南军厮杀了十几年的敌人!什么破朋友!你有什么要和他们联手的!”


    “皇帝老儿疑心不死,身却力不从心,三皇子殿下已被疑心,宁家与我林家本家交好,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江南世家依附皇室,就该为此搏个前程!”林忠见瞒不过,索性挑明转头看向林副将,“这些事你应当晓得!”


    林副将大惊,“你这是要造i反!”


    “是又如何?小弟,你上次去冬猎,那老儿差点叫箭射你对穿也毫不顾惜,你难道忘了?而这些年来我们东南军受得猜疑还少吗?”林忠站起身,“连郊州平叛京城都拿不出像样的兵,又岂是我们东南军的对手!此事军中不少人心照不宣,唯独你一直不明!”


    林副将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将军,”陈校尉突然出列,单膝下跪看着林忠,“我有一事要问。”


    “问吧,”林忠看向他,“你一向心思最多,我知你早就看出来了,能藏到现在才对我开口,是做好决定了?”


    “是做好决定了,只不过与将军想的可能不一样。”陈校尉不卑不亢地开口,“将军是决定要扶三皇子上位么?哪怕您知道宁家绝不可能坐视林家当大?”


    “宁林二家既有姻亲……”林忠与他对视,未尽之言咽下。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赘述。


    宁家既然能先找来海寇,以海寇勾结再与他们“合作”,自然是有着要卸磨杀驴的狠。


    “但我们已没有别的选择了。”林忠最后开口。


    三皇子已被猜疑,他们东南军从开始就被绑在宁家船上,若三皇子被查,他们根本无法脱身——裴帝派来的汪仁便是警告!


    “恰恰相反。”陈校尉静静地注视着他,“聘礼既然被劫,反倒说明一件事,有些人所藏的或许比我们想得还深——您不想知道聘礼会是谁劫走的吗?”


    林忠脑内已在飞快转动。


    确实,他想过很多,是海寇自导自演还是宁家突然反水,但此时就亮出獠牙太不明智,还是还有其他人……


    帐外突然传来通报,已经离去的汪仁竟然去而复返,笑眯眯地站在帐口。


    “军中之事,咱家本不欲多言,但如今有位贵客登门,还请诸位同咱家一同迎接吧?”


    第52章 消散 一箭


    苍州, 西郊。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宋铭川身边只剩下零星几个暗卫与御林军,时不时还能听见周围府兵大声喊搜人的声音。


    一开始时御林军还能抗衡, 但随着府兵数量越增越多, 宋铭川当机立断让大部分兵马护送刘尚书先走, 他们断后, 在西郊拖住了王总督一行已至深夜。


    夜间对他们有利, 人数少的情况下藏匿于山林, 又是深夜,一时半会间也无从下手,待到更深的夜色袭上来时,宋铭川听见有搜查的官兵从他们身边经过, 口中还有窃窃私语。


    “……东南军竟然无人赶来援助, 总督大发脾气!”


    “据说宁老已要赶去看看何事了,我们先搜,待会还有人来——这群人怎么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宋铭川侧头看向身边。


    他现在藏的位置是一株巨大的灌木丛,身边跟着的暗卫,就是赶来循山寺报信的暗卫。


    那暗卫十分警惕地观察着, 直到搜查的人都过去了, 才松口气。


    “宋大人,”他压低了声音,“他们人多,待到官兵疲乏后,属下想办法把您送出去。”


    “你以为自己精神到哪里去?身上这么多伤。”宋铭川看的很清楚,这名暗卫其实已经有些体力不支,“有药吗?先休息。”


    这群暗卫各个都不怕死似的,如今身上还有血口子看着都吓人, 还想着怎么把他送出去。


    暗卫摇头。


    “伤药,没有了。您不能受伤,我要送您出去。”


    “……”宋铭川看他,“你们主子下令的?要你们护着我?”


    那暗卫眼神游移一瞬,摇头,“这个不能说。”


    这不就是裴晏下过令了!


    宋铭川无语凝噎。


    那暗卫继续开口,“我有法子的,我们暗卫有秘法,能封住四肢躯壳痛感,时间不长,但很有效,等到时间……”


    他的话没说完,宋铭川拍了他一记狠的,差点把本来就有些精神萎靡的暗卫拍出树丛,“少废话!”


    暗卫挨了这一记,不敢吭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属下失言,还请宋大人恕罪。”


    “行了,别指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犯不着你这么拼命,”宋铭川道,往后一靠,见暗卫还是贼心不死,于是道,“你看,远处林中全是火把,这群人必然已经将外面团团围住,你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能藏片刻是片刻,东南军如今依旧未来,必然是四殿下拖住了他们,只要继续等,我们能赢。”


    他转头看向面前这个暗卫,“你叫什么名字?”


    “十二。”十二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除了头儿有名字,其余都是这样称呼。”


    好像有些耳熟。宋铭川感觉这号暗卫原著中出现过似的,但精神紧绷一天了,他也无暇去顾及原著,“好,十二,如今官兵还没搜查到这,你说些话吧。”


    十二:“您要问什么?”


    “和四殿下相关的。”宋铭川看着这名眼神都有些散的暗卫,“不许睡,如今精神不济也不许睡,你知道睡了就醒不过来吧?”


    “我知道。”十二低低开口,“您想知道什么?有些我们所中的事不能说。”


    宋铭川坐直了身子。


    “谁要听你们暗卫那些事,你就讲讲……”他顿了顿,“讲讲我没入宫的时候,殿下平日都在做什么吧。”


    十二想了一想,开始讲述。


    他的声音并不动听,暗卫不需要特殊的音色,讲述也很平平无奇,许多都是宋铭川早就知道的事情。


    宋铭川看着十二似乎还有些精神,一边注意着周围,一边不可自抑地把思绪放空了些许。


    裴晏。


    循山寺中骤然挑破的问题盘桓在他们之间,叫宋铭川有些猝不及防,他一时间有种掩埋了许久的石头被翻开,底下的虫溃散而逃却藏无可藏的羞耻感。


    那个吻更像是最后一层被扯掉的面纱,到现在他的嘴唇都好像在隐隐发烫。


    宋铭川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摸嘴唇,靠在树干上整理自己的思绪。


    既然知道能回去,那就绝没有待在此处的道理,他一向是个清醒的人,现实永远比虚假重要,此处不过是一本谁人撰写的小说,不过是一个虚妄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梦。


    留下,也没有任何意义。


    宋铭川条分缕析地将来去分好明晰,片刻间已做好了抉择。


    ——等到此间事毕他就走,今晚度过就走也行,辅佐裴晏上位的方法有很多,没必要非得在他身边。


    他回头看,十二说的话已开始断断续续了,目光很是溃散,眼中的光像火星般跳动,或许下一秒就要熄灭。


    “铛!”


    然而铁器飞旋的声音骤然撞上暗卫的剑!


    原本垂死的十二不知为何突然瞪大眼立刻抬手,剑尖堪堪撞上飞来的弯刀,因为力道不足差点剑脱手,同时他反手揪住宋铭川往后一推!


    暴露了!


    “他们在那!”有嘈杂的声音呼喊着靠近,一个体型瘦削弓腰的男人手中握着弯刀,狞笑着走来。


    ——竟然是海寇!


    “宋大人,逃!”十二咬着牙站起来,旁边几个丛林中藏匿的暗卫见状也扑了上来,将宋铭川挡在身后。


    “逃不掉的!”海寇猖狂地笑道,“你们逃不过我们的耳朵,也逃不过我们的腿!”


    像是如他所言,远处又落下无数漆黑的影子,而王总督的身影也由此而近。


    “哟,宋大人。”


    他手上拿着一支漆黑的袖箭,阴阳怪气地开口,“还真是叫人意外,没想到您藏得倒是挺深。”


    这些暗卫喘着气挡住他,然而逃跑已没有任何作用,宋铭川索性大大方方站出来,“您来得也挺快——我以为您至少要被殿下的文书再困个几日呢。”


    “真当我是傻的不成?”王总督呵了一声,“就算我之前不知道,看见你与四殿下一同去苍州便也该猜到了,我已派了多少人搜寻刘尚书,至今都没有结果,若不是有人在从中作梗,又怎么可能!”


    “您猜到了,但好像也没什么用——您抓到刘尚书了吗?”宋铭川看着他阴沉的脸色,微笑起来。


    “你!”王总督瞬间狰狞起来,将袖箭直接对准宋铭川,“他在哪?账册在哪?!”


    “早就走了,就在你来之前,”宋铭川道,又好像嫌气死人不偿命似的开口,“还有,东南军来了么?应该也没有吧,若是来了,今日围剿我们的可就不会是海寇了。”


    “好,好得很,”王总督怒极反笑,“宋大人既然什么都明白,那我看宋大人这个人质,比起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拿你谈判,想必效果也不会差。”


    他一挥手,“都给我拿下!”


    府兵雪白的刀光正要举起,厮杀声突然从丛林外侧穿入,接着是刀兵相接之声,来的似乎是极大批的军i队,整齐的马蹄声在林中宛如闷雷。


    “怎么回事!”王总督猛然回头,一道银白色的身影如闪电般疾驰而过,没有任何人看清动作,王总督身边的一名海寇便惨叫一声,身首分离。


    幽蓝色的瞳孔如鬼火在林中闪烁,云踏火转眼已至眼前,裴晏没有开口,剑光一挑,便又是一声惨叫。


    “四殿下!”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府兵与海寇都慌张起来,王总督瞪大眼睛,“你带的是……”


    裴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轻轻一招手。


    “东南军,听令前来剿匪!”


    身后军士听令上前一步,刀光已对准前方,王总督才发现,周围密密麻麻已被全部包围,这么短的时间里,外围的府兵竟然都已经断气,只剩下内里他们挣扎。


    “我不信……我不信!”队伍四下溃散,王总督尖声道,“宁老分明已赶往东南军……”


    “你若现在自裁,还来得及与他黄泉路上作伴。”裴晏轻描淡写。


    “什……若无国令,你怎能杀皇室宗族!陛下必然饶不了你!”王总督一步一步退后,“我也是朝廷命官,你杀不了我,按照章程,得先报至朝廷,我有话——”


    他看清了裴晏的眼神。


    那全然不在乎的眼神。


    身后听令的东南军、再没有消息传来的宁家……全都指向一个线索。


    “好,好……”王总督终于明白,原来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他脸上骤然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抬起手中袖箭。


    裴晏嗤笑一声,毫不畏惧地看着那袖箭。


    然而王总督却猛然一转手腕,那箭如闪电般射出,目标不是裴晏,而正指……扶住十二的宋铭川!


    “老师!”


    宋铭川还未做任何反应,一道大力便将他推开,他被推得倒仰摔出去,转头就看见裴晏惊慌失措的脸和……血?


    一支箭正正穿透裴晏胸膛,鲜血四溢。


    所有场景都仿佛成了慢镜头,宋铭川随着被推开的力道狠狠撞上树干,看着裴晏被那支箭贯穿,跟着力道往前踉跄几步,倒在他面前。


    “殿下!!”


    周围声音瞬间沸腾起来,淹没整座丛林,宋铭川抬手,手上竟然全是血。


    “殿下!”他愣怔一秒,扑了上去,抱住那个身影,声嘶力竭,“殿下!!”


    血涌得太快了,位置太深不能拔……宋铭川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伸手去摁住,吼道,“快,带殿下回去!!”


    王总督放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自作孽!!真是报应不休!!你就算有这样狼子野心又如何,还不是……!”


    他的话终结在穿心的一刀中,陈校尉收回刀,皱着眉看向林中。


    血……根本止不住。


    不但止不住,还不断外涌,沾得宋铭川满手都是,他从不晕血,此刻竟然有些眩晕,他死死地捂住裴晏的胸口,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老师。”裴晏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明亮如晴空的眸子正随着体力的流逝黯淡下来,就像方才的十二,仿佛烛火,一瞬就将熄,“别难过,高兴一点,或许我死了……才好。”


    “说什么胡话!”宋铭川喝道,“别动!”


    但裴晏自顾自说下去,手指挣扎着想要握紧,身体却力气消散。


    “活着,我不会放开老师……”他的语调越来越艰难,却一直在笑,“但若我死了……这算不算……算不算……”


    力气终于无以为继,想要握住的手腕也握不住了。


    “……因果尽消?”


    第53章 错乱 现代


    周围的一切像沸腾的水壶般, 杂乱,无序。


    又像是个万花筒,折射出无数人的呐喊。


    宋铭川仿佛落进一张网中, 陷入黑暗。


    “滴滴滴!”


    清晨八点, 床边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宋铭川皱着眉反手把手机拍下床要继续睡, 突然觉得不对, 猛地睁开眼。


    欧式复古大吊灯、原木、落地窗……


    他猛然一下坐起来, 因为久躺还差点眼前有点晕,但宋铭川已顾不上两眼发黑,先摇摇晃晃起身捞起手机低头一看,未接电话来自经纪人李伟。


    一回拨, 对面咆哮声就来了, “祖宗!几点了都!!还不快醒醒!我在你家外头摁了快半小时铃都没听见啊!今天还有拍摄!拍摄!拍摄!”


    宋铭川面无表情地听着对面的声音,竟然觉得有些陌生,他懒得说话,“啪”地一声挂掉手机。打开门,李伟果然在外面急急忙忙冲进来, 把饭盒一丢, 摁着他坐到椅子上,身后小助理赶忙把大包小包放地上。


    这是他睁眼以来最熟悉的场景,以往每天都是这样度过。


    “今天的拍摄任务是killer杂志的新刊,上午我们先去和琳达对接,拿出你最好的状态来,早餐做的水煮蔬菜和肉,你最近只能吃这个,不许挑, 还有……”李伟如往常般絮絮叨叨开口,突然发觉面前宋铭川一声也没吭,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祖宗,起床气还没散呐?”李伟声音瞬间小了八度。


    “没散,”宋铭川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脸上笼着一层暗色,“我记得……之前我不是在拍一场……”


    他之前在拍什么戏来着?


    好像拍摄的时间太过久远,竟然已经记不清。


    他努力思索许久也不知道当初赶往的是哪个片场,对上李伟疑惑不解的目光,当即改口,“之前不是我上过一次热搜……”


    “哪次?你上热搜可太多次了啊?”李伟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宋铭川:“……”


    他再次纠正措辞,“我与……不知道哪个公司总裁上热搜的那次,你还记得吗?”


    李伟的目光更是古怪,“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但现在圈里的CP风向霸总x艺人已经不吃香了,热搜早下去了,人流行的是小狼狗和高岭之花,哦对说到这个,下一场综艺里有个很有资源的小生问能不能和你炒CP,就带一下,是公司后辈,打算艹一个小狼狗的人设……”


    “不要,”宋铭川听到“小狼狗”二字,想也没想条件反射当即打断他,“有一个小狼狗就够我受了。”


    “什么?!”李伟顿时一跳三尺高,“你哪来的小狼狗?你养狼了?但这动物不是禁养吗?不对你谈恋爱了?!”


    “我没有,方才是口误。”宋铭川回神道,无语地瞪他一眼,“话说你每次都问这么多问题累不累?”


    “我一点也不累,但我很害怕啊!你知道你刚刚突然说自己养什么小狼狗的时候我心跳直上一百八还已经在想做热搜预案了!”李伟目光炯炯,“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出现的,说,你最近一个人和谁联系过了?为什么会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是不是谈恋爱了?等会你性取向是男的?”


    宋铭川:“……”


    李伟的重点好像有点错乱!


    他迟钝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分明日程都和平时一样,但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旁边的一切都叫他很不习惯,总是觉得少了个什么人。


    李伟大呼小叫摁着他吃了早餐,又抓着他拍摄了杂志,那是新中式的造型,拍出来瞬间收获了摄影棚里所有人的惊叹,他下楼遇到无数粉丝,有不少少女在尖叫,还有一位大胆的丢了一张卡片到他怀中,是温柔的栀子花香。


    宋铭川嗅闻着这一张名片,只觉得这样温柔的气息好像差了点意思。


    他似乎该更喜欢清苦一些的……更淡一些的味道,就像……


    就像什么?


    他茫然起来,但却很焦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些慌乱,只能机械地低着头刷手机,周围没有人看出他不在工作状态,而他手机翻过无聊的八卦新闻、天天在变的热搜,不知道划到哪个界面,弹出一张照片。


    一双深蓝色的瞳孔透过屏幕与他对望,像是一片温柔的海洋。


    熟悉得叫人刻骨铭心。


    宋铭川握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反应,手指已经有些颤抖地去寻找照片主人的名字。


    这个人叫——


    ……裴晏?


    裴晏!


    他满头大汗地惊醒坐起,眼前有些颠倒,身边传来谁“哎呦哎呦”的声音。


    “宋大人,您千万小心,先别动闭着眼,跟着咱往后靠,对……”


    他闭着眼往后靠上柔软的枕头,再睁开,目光逐渐聚焦,面前是一张熟悉的太监的脸。


    仆人走动的声音、窗外鸟鸣、江南温柔的风吹进,身体的每一处感官逐渐觉醒。


    “汪公公?”宋铭川低声道。


    “正是咱家,”汪仁轻柔地笑着,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水,“您且宽心,都结束了,四殿下虽然伤得有些重,但好在未到肺腑,随行的太医已看过了,人还未醒。”


    宋铭川将茶水灌下,缓缓平复着呼吸,“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裴晏还昏迷着。


    西郊离苍州到底有段距离,好在林家豪富有一座别庄,紧急将裴晏安顿了下来,又带了军医,军医见多识广,将箭簇取了下来止住血,但箭尖有毒,还是从南洋带来的罕见毒物,一时间兵荒马乱。


    好在方宁头脑灵活,想起当初画舫上那位号称第一花魁的南洋美人采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人连太医一同抓来了,结果还真就误打误撞,采盈认出了这毒。


    太医紧急施救,一日一夜中人仰马翻,直到今日才消停。


    屋中极其安静,只能听见呼吸声。


    宋铭川在门口定定地看了裴晏许久,才迈步走过去,坐在床边。


    睡着的裴晏很是乖巧,失去了醒着时的咄咄逼人,漆黑又卷翘的睫毛宁静地落下,嘴唇失去了些血色,像能被摔碎的玉人。


    直到触碰到裴晏温热的肌肤,宋铭川才骤然收回发颤的指尖,闭了闭眼。


    他现在还能回想得起裴晏那目光逐渐黯淡下去的场景,还有最后那句艰难的“因果尽消”,那时候裴晏已经没有力气了,手却还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直到落在地上,沾满尘土。


    一想到这个场景和当时裴晏降下去的体温他就心里堵得慌。


    这算什么消散?


    宋铭川盯着裴晏那张脸,心下发狠想着若是裴晏如今醒来坐在他面前,他必然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崽子,明明什么都给这小子教了,到头来却全当耳旁风,该打!


    但当那张苍白的脸没有血色地靠在此处,宋铭川发觉自己的手在抖,给裴晏拉上被子时几乎有些握不住。


    他在裴晏床边守了一日,第二日,裴晏醒了。


    那双漂亮的眸子终于睁开时,烛火跳动都收拢在那片蓝色里,宋铭川靠在床沿才来得及一动,就与裴晏对上视线。


    裴晏看着他,像是不认识般看着。


    宋铭川回望。


    ……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终于睁开,静静地这样望着他,奇异般的,宋铭川原本有些燥乱的心跳声慢慢地平复下来。


    片刻后,裴晏道,“老师还在,那说明我还活着。”


    他不说不打紧,一说宋铭川本来平静的心跳猛然一颤,“没死成,你不满意?”


    “没有,”裴晏似乎想动,又扯到伤口轻微地吸了一口气,“老师……恰恰相反,我很高兴。”


    “高兴什么?”宋铭川皱眉伸出手摁住他,“伤口没愈合就想起来,作死么?”


    “自然是高兴老师在我面前,”裴晏认真地看着他,“你没有走,你走不了,因为我还活着。而只要我还活着,老师你就别想走,我们之间就别想扯清。”


    想不到是这样的回答,宋铭川一时失语。


    “老师为什么没有趁机杀了我?杀了我老师就能回去了,可见老师舍不得,老师也没有逃走,还留在了这里,说明老师还想着我。”


    裴晏自顾自地说。


    烦乱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宋铭川闭了闭眼把这些全都摁下,语气已经冷了下去,“……滚。”


    “我受着伤呢老师,滚不了,”裴晏低声道,眼神越来越亮,死死地盯着宋铭川,“其实之前都是在骗老师的,我昏过去的时候就在想若我死了也要变成鬼跟着老师,若我活着便要把老师关起来哪里也不许去,只要我能见着老师一天,老师你就别想……”


    “啪!”


    他的话中断在一巴掌里。


    宋铭川狠狠往他脑门上拍了一记,皮肉接触发出响亮的脆响,他忍无可忍终于骂出声,“混账东西!”


    这声骂出口后,宋铭川像被火燎了般当即起身,被裴晏这段话搅得心烦意乱,想有火无处发,打又舍不得打,掉头就走,“一醒来就胡言乱语,还是躺着吧你!”


    “老师,我胸口疼!”裴晏见他要走,连忙急急地喊。


    宋铭川脚步一停,旋即加快步伐,“你再怎么疼都不关我事!”


    “啪”地一声,门重重关上。


    屋内一下安静下去。


    裴晏靠在床上,想着宋铭川气得耳朵尖都红了的模样,自顾自笑了半天,再缓缓收起表情。


    敲了敲床沿,方宁接到指令翻身而下。


    “传令,盯着老师,”他慢慢开口,“别让他逃了。”


    第54章 讨嫌 索吻


    裴晏只要醒过来, 身体就一天一天好转,前几日被太医叮嘱过不能起身,再看时已经能坐起来了, 再过几日, 就已经重新在处理事务, 从来往房中的人来看, 他这几日可谓相当忙。


    而宋铭川也从方宁处听到了过去的只言片语, 宁家那块据说御赐的丹书铁券和皇室身份没有给这老头带来任何好处, 只带去了身首分离,裴晏快刀斩乱麻,震慑住了所有人。


    ——可是他本不必杀的。


    宋铭川不知道裴晏为何会这么做,或许是为了让林家认清现实让东南军尽快赶来, 又或许是为了掰倒三皇子……但不管缘由如何, 这举动无疑会让裴帝警惕,大皇子六皇子一派也会借机生事,宋铭川可以预见裴晏回京后的腥风血雨。


    裴晏必然也料到了,可是他却这么做了,为什么?


    宋铭川这时正靠在回廊处, 林家给的别院够大, 处处清幽,是个极养生的好地方,石桥过去便是裴晏住的地方,此处能看见裴晏房中出去的又一批人,他看了眼天色,皱眉转头向福来,“都这个点了,不去叫你主子歇会?”


    福来摇头, “叫过了,殿下不听。”


    这主子任性起来的时候折羽宫没人能管得着。


    一旁的方宁看了眼宋铭川,跟着开口道,“宋大人若担心,不如去看看。”


    “不必,我没有担心。”宋铭川听着他们一唱一和,不想管半点,眼睫一垂,“走了。”


    他走得很坚决,身后方宁欲言又止半天,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宋大人。”


    “还有什么事么?”宋铭川没回头。


    “也没别的……十二醒了,说想谢谢您。”方宁道,“他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能活下来,是好事。您要看看他么?”


    那天夜里十二身上全是刀口,他还以为这暗卫活不成了,没想到竟然扛住了。


    “不必谢我,也不必见我。”宋铭川并未转头,只淡淡开口,“我没做什么。”


    ——况且,他就要走了,再见有什么必要么?


    他回到房中,信纸摊开一半,笔也丢在桌面,有些话想说,要落笔时却不好开口,想了很久最终只能落一句“珍重”。


    其实宋铭川已经收拾好了要走时需带的东西,并不多,走的时间也早已计划好了,不过时间还有一些,可以容许他想很多事情。


    身后门突然响起,宋铭川心下一跳,立刻把信藏好,转过头就对上裴晏的脸。


    裴晏靠在门口,看着他。


    他们其实已经有几日未见,如今再见面,宋铭川觉得他似乎瘦了,又好像更高了些。


    宋铭川垂下眼帘不想再看,裴晏一步一步往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手指温热。


    “老师瘦了。”裴晏手指收紧抓牢他的手腕,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听说老师今日还未用饭。”


    “放手,”宋铭川挣了挣手腕,没有挣脱,“你不是一样?”


    “嗯,今天很忙,”裴晏低头看着他,“所以老师陪陪我,好不好?”


    他问的是“好不好”,但话音刚落,身边已经进来了低眉顺眼的福来和一干伺候的人,转眼间饭菜已经上桌,像极了他本人装得乖巧听话,实际半点不和人商量的模样。


    “我若说不好,殿下会撤回这些东西么?”宋铭川看着这些蓄谋已久的东西,语气冷淡。


    “不会。”裴晏丝毫不在乎他的冷淡,理所应当地开口,强硬地拉着人坐下,“因为我若不陪着老师,老师就不会好好吃饭,就像我若不盯着老师,或许哪天老师就会走——对吧?”


    裴晏像是无心之言,宋铭川却心口一跳,他掩饰般地转移了话题,“你杀了宁老。”


    裴晏:“是。”


    “为什么?”宋铭川问,“你杀了宁家人,三皇子一派便是撕破了脸,陛下素来猜忌,等你回京……”


    “老师是在关心我么?”裴晏听了一半眨眨眼,像是听到叫他极开心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铭川叹了口气,把碗筷放下,正色道,“殿下,别说了。”


    现在裴晏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光明正大地调情,叫宋铭川实在难以招架。


    “我都吻过你了,老师,”裴晏不解他的抗拒,“为什么不能这么说?难道老师想看我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么?”


    “……”


    宋铭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裴晏接着道,“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过了,老师,如今你又该如何?”


    宋铭川沉默片刻,起身到窗台边看着外面的景色,“殿下,我如今也看不懂你了,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裴晏走到他旁边,“老师觉得呢?”


    宋铭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老师原本什么都不用做就好……其实我本来从未想过让老师知道的,这样老师就不必像如今这样抗拒……”裴晏迎着宋铭川的目光,“谁叫老师太聪明,竟然猜到了。”


    宋铭川张了张口,裴晏又轻笑一声,“既然泄露了情思叫老师知道了,我自然就不免又生出更多的妄念,想要更多……如此一错再错,就到了如今的局面,老师问我怎样才满意,若非得有个答案的话:你永远不离开我,我就会很满意。”


    “——老师,喜欢这个答案么?”


    “……”宋铭川僵硬地别过脸,没有回答。


    “说起来我还有一事想问老师,”裴晏不在乎他有没有回答,继续开口,“老师,你知道二姐与王婉亦是如此情形……是么?”


    宋铭川一愣,想不通话题为何跳到宫中,但事已至此倒也没有什么隐瞒,“是。”


    “何时知道的?”


    “宫中第一次见便明白了。”宋铭川坦然道,“情之一字是藏不住的,纵然再怎么掩饰,也总会被发觉,只不过时间早晚……当局者迷。”


    裴晏深深地看着他。


    “我那时便有怀疑,但却不敢确定,既然老师早便发现她二人情愫,却对我刻意隐瞒,之后又刻意拉开你我距离……所以老师从那时就在逃避,或者说那时就在担心我会重蹈覆辙,是不是?”


    “……”宋铭川没有再回答。


    但沉默亦是答案。


    裴晏幽幽地开口,“老师,你很怕我罢?怕到如此未雨绸缪,出宫几日对我避而不见,如今又想着了却因果早早离开,你怕我对你做什么?嗯?”


    “殿下,”宋铭川轻声道,“我那日在循山寺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倘若我真要走,你会怎么做?关住我?囚禁我?”


    裴晏与宋铭川对视,看见了他眼中平静下的暗潮涌动。


    “……原来老师害怕这些,”裴晏注视着他眼神闪烁,缓缓露出一个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老师在担心我会做出这些事,对么?”


    宋铭川的手在袖中收紧,“所以你会么?”


    “若我说会,老师该如何?”裴晏往前几步,宋铭川下意识后退,却被逼到窗台,裴晏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让宋铭川跌坐在窗台边,被囚禁在他的臂弯,“会想杀了我么?会恨我么?”


    双臂间的空间只有不过呼吸的距离,宋铭川觉得那话刺耳得厉害,皱眉道,“殿下,放开。”


    “不放,”裴晏低声道,温热的气息吹拂过宋铭川的耳边,“老师,那日我中箭,你为什么不杀我?只要杀了我你就能回去,而不是被我困在这里,不是么?大好的机会就在你面前,为什么不杀我?嗯?”


    他靠得太近,压迫感油然而生,宋铭川当即抬手要狠狠推开他,裴晏却不闪不避,宋铭川的手抓到裴晏衣领露出内里雪白的纱布,他瞳孔一缩,下意识松了劲道,片刻间便错失先机,被裴晏反手扣住,重新摁在了窗台。


    “放开!”宋铭川怒道,“想死么!”


    “老师刚刚犹豫了,是下不了手么?还是舍不得我?”裴晏凑近了他,呼吸都在交错,近乎痴迷地看着眼前那张脸,“你分明在回避我,但是连我今天没用饭都知道,你想挣开我,但连伤我都下不了手……你连这些都做不到,你怎么可能舍得离开我呢?”


    宋铭川简直要被他折腾得窝火,“我对你根本就——”


    “那些不重要,老师,”裴晏低低地笑起来,“你喜欢我也好讨厌我恨我也罢,这不重要,你舍不得我就行……老师聪明得很,猜得没错,我早就想把老师藏起来了,我会把老师关在只有我能看到的地方,哪里都好——老师喜欢江南么?”


    宋铭川神色冷了下来。


    他手骤然使力,强行挣开了裴晏的束缚,手臂撞上裴晏的伤口,裴晏闷哼一声,退开一步,宋铭川揪住了他的衣领,用了最大的力气将人推到窗台上,裴晏似乎是完全没料到宋铭川会动手,有些错愕地停住,但片刻后反应过来的裴晏当即伸手,双手环抱住他,反手狠狠又把他压了回去,这回宋铭川被狼狈推倒在窗台榻前,裴晏压了上来。


    “松开……唔!”


    这回的吻长驱直入,裴晏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另外一只手扣住他的腰,几乎疯狂地索取,宋铭川被他压得喘不上气,亲得也喘不上气,怒火中烧踢他一脚,裴晏吃痛,但却不依不饶地与他纠缠,直到宋铭川气喘不上来才勉强分开,宋铭川闻到了血腥味。


    裴晏的伤口崩裂了,一点血红从胸口蔓延,但他神情餮足,甚至舔了舔嘴角,那双狼一般的眼睛盯住了他。


    “老师,我要你……离不开我。”


    第55章 凝固 欲望


    这场闹剧最终以太医前来包扎匆匆收尾。


    裴晏的伤口裂开了, 但却不肯从宋铭川房间出去,抓着宋铭川的手腕不让他走,宋铭川只能靠在一边, 就着这个被抓着的姿势, 低头看。


    纱布还没解开时, 血渗出来已经有些触目惊心, 待到要拆开重新包扎时, 宋铭川不可避免地皱起眉。


    “老师, 别看。”裴晏好像感觉不到痛,语调轻松,伸手捏了捏宋铭川的手腕,“不好看。”


    “松开。”宋铭川低声说, 甩开他的手, 走到一边。


    裴晏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不好,于是扭头看向太医。太医一边上药,一边被他盯得战战兢兢擦汗,“这伤口不能再裂开了, 最近一定要静养, 多休息,少操劳。”


    “知道了。”裴晏道,“你下去吧。”


    太医刚走,福来就敲了敲门,在门外禀报,“殿下,林将军来了,说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让他稍待, 我这就来。”裴晏皱了皱眉,转头看向宋铭川,“真不想从老师身边离开。”


    “看来太医的话你也是全然不听的。”宋铭川面无表情。


    多休息少操劳的医嘱还在耳边,显然有人当了耳旁风,这边包扎完那边谈事。


    “若是老师说,那便不同了。”裴晏很认真地说,“老师若想要我留下,我就哪里也不去。”


    宋铭川伸手指了指门,意思很明显——快滚。


    裴晏径直上前两步,将宋铭川堵在墙角,在宋铭川脸上出现薄怒神情之前,轻轻啄吻了一下他的头发。


    蜻蜓点水的触觉一闪而过,宋铭川的怒意还没来得及升起,门就已经关上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


    “殿下。”林忠在屋内已经已经等了片刻,见到他便上前,“伤好些了么?”


    “无妨,有事直说。”裴晏看到他脸上的忧虑。


    “京城出事了。”林忠低声道,“江南的事瞒不住,传进了京城,三皇子眼看要糟,便胆大包天想给陛下投毒。”


    此言一出,裴晏皱起眉,“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林忠道,“陛下的确中了毒,但好在药量浅,救回来了,然而留下了后遗症,如今陛下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大皇子一派趁机擒拿了三皇子,陛下龙体不好,时常罢朝,六皇子年岁尚小,朝中偏向急转,只怕暴雨将至啊。”


    “还有呢?”裴晏面色平静,“这件事你应当有些预料,不应当如此焦急,此事我也已经有了安排,还有什么变故。”


    “还有就是……”


    林忠犹豫片刻,看向裴晏。


    拥有伽兰血统的皇子,出生便不可避免拥有伽兰的样貌,蓝色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稍薄的嘴唇……纵然不像一些彻头彻尾的异族人般金发碧眼,但也确实与常人不同。


    这事……就有些不好提了。


    裴晏注意到了林忠的眼神,皱了皱眉,“说。”


    林忠到底是军人作风,犹豫只有片刻,便径直开口。


    “西北开战了。”


    ——三日前,裴帝中毒消息传开,西北边关骤变,边境十三国撕破条约,突袭边关,西北军悍然出战,与对方厮杀两日,十三国暂退,但依旧虎视眈眈。


    裴帝一倒,大皇子暂代国事,马上打起了将二公主许配李长德之子笼络西北军的打算,二公主宁死不从,差点被软禁,直到裴帝醒来,六皇子一派伺机而动闹到御前。


    江南叛乱未起而平,西北又掀起战火,裴帝中毒身体衰老,无疑在加速推动一切,而京城已经扯出无数风言风语,恶意满满,甚至波及到裴晏。


    ——伽兰也参战了。


    “当然,我等自然知晓,殿下自幼不曾与伽兰有任何勾结,所谓风言风语,本就不该波及到殿下。”林忠找补道,“都是那等人谣传,不必放在心上。”


    裴晏听到伽兰时,表情并没有波动,仿佛那个并不是他母族所在之国,而是什么陌生的国家。


    林忠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殿下,东南军既然跟了你,就是你的后盾,你大可以在江南留着,京城六皇子与大皇子一派恶斗迟早要见分晓,等到一方势败,我等再回去,到时候西北军也无力……”


    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六皇子,都没有能驱使西北军的能耐,只要他们静候……


    “林将军。”裴晏打断了他的思绪,“你是要造i反么?”


    林忠一顿,看向裴晏。


    就在这样的场景下,裴晏的表情也没有狂热,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泼冷水,浇了林忠一头,把他发热的头脑泼凉了。


    林忠片刻间便意识到裴晏的立场,迅速收敛了表面上的神情,“不敢!”


    “争权夺利……他们眼中只有这个,我还从不放在眼里,”裴晏嗤笑一声,迈步桌案,“地图拿来——西北战况如何?”


    原本平静的院落掀起波澜,前前后后进出无数人,直到夜色深远时,灯才逐一熄灭,林忠等人行色匆匆离开。


    裴晏起身,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


    他今日从晨起开始处理各种事务——宁家人的处置、张巡抚一事彻查、扣押的财物送还、海寇的追缴,桩桩件件分布下去。


    汪仁在他醒来第一日便被他派去了京城,如今应当已经到了,陈校尉与林副将剿匪,江南应当能安宁片刻,两位尚书正带着证据在回京路上,应当能争取些许时间。


    还有西北……伽兰。


    裴晏对伽兰的印象趋近于无,只知道那里是如宝石般的国度,有美丽的草原,他的母妃终其一生都想回家,为此郁郁而终,连狼也不愿留在京城,慢慢的全部死了。


    而这样的国度也掀起了战火,他这个两头不讨好的混血,或许就是被所有人排在外面的水珠。


    还有宋铭川……他的老师,也不属于此世,更像是如云雾般要散去的梦。


    一想到宋铭川,原本就不怎么好受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起来,裴晏突然挣扎着往外走,他很想见一见宋铭川,哪怕明知宋铭川应当已经睡下了,但他依旧想见。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宋铭川院落,竟然发现灯光还亮着,他失了礼数没有敲门,骤然撞开门扉,看见宋铭川脸上惊讶和慌乱的表情一闪而过。


    不仅是慌乱,他还下意识地将什么东西往后藏——裴晏眼尖,瞧见似乎是一封信。


    是了,他心里如明镜,他知道这是什么,宋铭川全然不知自己如今周围有多少暗卫,一举一动早就被传达。


    方才的焦急被骤然泼了一盆冰水,裴晏像是凝固在原地。


    “殿下,你怎么来了。”宋铭川皱着眉,要装作若无其事地将信放好,又要走到他面前,表情有些不太好看,“为什么不敲门。”


    宋铭川在嗔怪,也在给他抛问题,想引开方才他看到的那一幕,若不是他早就知道,只怕又会和往日一般被宋铭川这样的若无其事骗过去,或许哪天宋铭川就会一去不复返,留下这封藏好的信。


    ……每次,都这样。


    裴晏凝视宋铭川片刻,心中无数阴暗的念头在此刻再也阻拦不住,骤然发了力。


    他伸手重重将人扣在怀里,跌跌撞撞往房中走,宋铭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推在床榻之上。


    “你做什么!”宋铭川不知他又哪里惹到这人,伸手支撑起自己,“无缘无故的又来发什么疯!”


    但裴晏好像比白日时看到的更为不同,他急切地压上来,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如雨点般的吻落在宋铭川的脸颊、嘴唇。


    “老师……老师……”裴晏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自顾自开口,“……你是我的。”


    “殿下是为了说这个来的?”宋铭川狼狈地避开这灼热的吻,被他这一出弄得火大,冷脸道,“还要再听听我的回答么?我可以再和你说一遍。”


    裴晏充耳不闻,将头埋在宋铭川颈间,深深呼吸,宋铭川被他吐息的气息扰得当即一脚踹过去,裴晏硬生生受了这下,不闪不避,他的手往前一扯,宋铭川的衣领竟然随之滑落,露出柔软的内衬。


    “你!放开!”察觉到裴晏在做什么,宋铭川瞪大眼睛,血液仿佛要流向大脑,浑身颤抖起来,也不管裴晏身上到底有没有伤,挣扎起来。


    “不放。”


    裴晏低声喃喃道,面色骤然凶狠起来,抓住宋铭川的手,重重地一口咬了下去!


    “嘶!”


    宋铭川吃痛,“哐”地一声,重重推开裴晏!


    裴晏的背撞到了床柱,宋铭川的手砸到了床板,痛得他几乎要飙泪,他咬着牙坐起来拢好自己的衣服。


    一步之遥,裴晏的身影陌生到几乎认不出来的地步。


    屋中有片刻的凝固。


    “现在,立刻,从我房中滚出去!”宋铭川手疼得有些颤抖,拢了好几次才将衣领拢上,他强行忍耐着这份痛,收回手神色冰冷,“滚!”


    裴晏没有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有什么东西只悬一线。


    “不滚是么?”宋铭川被他气笑了,索性往前,“你方才是在做什么?想要我?这就是你的打算?你若想要的只是这……”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停住了。


    他对上裴晏的表情。


    那双眼睛里仿佛凝聚着很多东西,雾沉沉的,这样的裴晏眼神骤然黯淡下来,甚至有些痛苦,被偏执和疯狂交缠,唯独……


    ——没有欲望。


    第56章 回京 捉弄


    月色下, 裴晏像是个寂寥的影子,灯火照不透他身上浓重的夜色。


    有那么一瞬间,宋铭川像看到了客栈时冷淡的裴晏, 与周围格格不入, 与宋铭川不同, 他分明是这个世界的人, 但此时却好像无处可去。


    宋铭川注视着这道身影沉默很久, 最终叹口气, 往后重重一靠。


    “……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是他疏忽了,裴晏方才情绪就不太稳定,他看到裴晏院子里的灯一直亮着, 议事到这个时辰, 必然出了很大的事情。


    “……老师,”裴晏垂着头,看着地面,“你讨厌我么?讨厌我如今做的这些事么?”


    “你是指哪些?”宋铭川闭上眼睛靠在床沿,轻声问, “是你在循山寺时做的事, 还是方才?”


    “都有。”裴晏道,“会讨厌我么?”


    “说起来,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么对我,你倒是第一个。”宋铭川哂笑一声,“你不是说我讨厌也好恨你也罢,都无所谓么?”


    “因为与其让老师就这么好好安排我再离开,不如让老师恨我……至少这样我还能看见老师。”裴晏注视着他,“恨就恨吧。”


    宋铭川闻言沉默片刻, 睁开眼。


    裴晏说完这段话就好像要躲进房间阴影里变成影子,静悄悄的。


    是很讨打的模样。


    宋铭川语调很轻,“所以这就是你今晚又是发疯又是扯人衣服的原因?”


    他话音刚落,裴晏同时开了口,“老师,西北开战了。”


    灯光下,宋铭川神情一肃,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何时发生的?”


    ——时间错乱了,原本江南该有的叛乱没有掀起,倒是西北爆发了战争?


    “三日前。”裴晏转头看向他,“三皇子给陛下下了毒,大皇子与六皇子将其拿下,如今局势不明,圣旨传我回京。”


    短短几句话,宋铭川竟然觉得有些惊心动魄。


    难怪裴晏议事到这么晚……


    下毒一事也是原著中并不曾出现的剧情,但怎么想也知道现如今京城该乱成什么样子,裴晏如果回京又会面对什么。


    “陛下他……”


    “没死,不过据说身体大不如从前,只怕已无力朝事。”裴晏低声道,“另外,伽兰也参了西北之战。”


    宋铭川骤然明白了为何裴晏今晚闹上这么一出,皱了皱眉,不自觉放轻了声音。


    “殿下,你……对伽兰知道多少?”


    “我对我父皇了解有多少,对伽兰应当就了解多少。”裴晏平静道,就像谈论什么陌生的事物,“林忠说,伽兰发生了一场战乱,原先的皇帝去世了,新帝上位,新帝主战,听说裴帝中毒便伺机发动,选的时机倒是不错……论血缘关系,他或许还能同我称上一句表兄弟。”


    他说到此处,竟然忍不住笑了笑,“很是讨厌。”


    兄弟、父子、母子……这世间最亲密亲缘关系在他面前似乎都像是上天开的玩笑,而唯一想留下的人,甚至与他隔着一个世界,或许随时都能离开。


    ——这可真是命运最捉弄人的剧本。


    宋铭川目光沉了下来。


    两国开战,裴晏首当其冲,而他江南一行错开了朝中争权夺利,却逃不开回去受人桎梏的结果,好像所有事情都在把裴晏往前推,只需要他放纵自身一回,就会被顺水推舟走上暴君的位置。


    “老师,我想把他们都杀了,”裴晏就用这样含笑的语气开口,“我想用他们的血来做我来时路的扮相,想看他们被折磨得只能跪在地上求我,但老师,我若真这么做这么杀了他们,你不会同意,还会生气,对吗?”


    裴晏在笑,从眼神到嘴角都是笑意盎然,但他骤然与当初那个暴君裴晏的身影面容重合了,像是走上同样道路的影子,这分明只是书中一句“剧情设定”,是虚妄之影,宋铭川注视着,却莫名而生了千重怒火。


    ……为什么?凭什么?


    裴晏什么都没有做错,什么都没有做,凭什么合该受到千万重枷锁走上这条路?


    他在这阵愤怒的浪潮中沉默许久,终于轻声开口,“我确实不会同意你的做法,但不是因为生气。”


    要想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或许就像剖开心扉,这话说出后宋铭川又停住话头,就在裴晏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才轻轻接上下一句。


    语调很轻,裴晏都没听清。


    “老师?”裴晏脸上如面具般的笑容骤然收敛了,“你方才说了……什么?”


    宋铭川叹了口气,终于起身走到裴晏面前,示意裴晏坐到榻上,“没什么……坐下,解开衣服。”


    “……啊?”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裴晏反应不过来,呆愣愣抬头。


    “啊什么啊?看看你方才闹这一场伤口崩没崩裂,这个点叫太医,你是想让太医骂你么?”宋铭川有些疲惫地靠在窗台,轻声道,“自己脱。”


    裴晏顿了顿,听话地伸手开始解衣服。


    他默不作声地解,动作倒快,在最后一层纱布时却犹豫着停了手。


    “老师……不用再看了吧,”裴晏低声说,“没有渗血,没开裂。”


    他的表情还是冷静的,骤然一看察觉不出端倪,但耳朵尖却已经红了,手捏着纱布的边缘,倒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男,下一刻就要把纱布再缠回去。


    然而纱布要解开容易,再要单手缠回去就难,裴晏尝试着缠上去,却不得其法,最后有些狼狈地看向宋铭川。


    “老师……”


    “坐好。”宋铭川无奈地伸手接过他的纱布坐下。


    他背对着裴晏,将纱布缠绕一圈递给裴晏,再由裴晏缠好传给他。


    背对着彼此,看不见表情,似乎话才能出口。


    “殿下,有很多事情,靠杀戮并不能完全解决。你恨的那些人你想杀了他们,很正常,我不会因此生气,他们算什么,能值得我去费心?”


    又一圈纱布缠过,宋铭川手指动作不停,“只是恨是会扭曲人的心智,你若从小抱着恨长大,只想将他们都杀死,而当某日你达成了这个目标,它带给你的并不会是报仇雪恨的解脱,而是新一重的地狱,我不想看见你在这样的痛苦中挣扎。”


    裴晏接过纱布的手指顿了顿。


    “再者,世人大多不知因果而只能看到关系,那群人害你时无人为你出头,而当你要报仇时反倒会千夫所指,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还是会被指责,被唾骂,这样的事情有太多太多,我不想你经历。”宋铭川给他打好一个结,轻轻松开手。


    “殿下,说句不合时宜的话,我是为你而来的,旁人如何在我眼中无所谓,我只希望,不管我在或者不在,你都能好好的,这便是我的愿望。”


    这些话一股脑说完,好像掏空了宋铭川所有的想法,他有些不堪重负地站起身,“好了,夜色也迟了,回去休……”


    裴晏骤然回头,狠狠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越收越紧,宋铭川几乎能感觉到疼,但裴晏别的什么也没做,只是将头埋在宋铭川颈窝,深深呼吸。


    片刻后,他松开了宋铭川,好像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


    一整晚如面具般严丝合缝的表情终于裂开了缝隙,裴晏好像骤然活了过来,不再是一道阴影。


    宋铭川也终于“啪”地一下,拍上了他的脑门,“行了,看你方才扒我衣服的劲儿,还以为你脸皮很厚,原来只是个纸老虎,叫你脱个衣服就破功,抱一下就闪躲,方才上哪学的流氓?”


    裴晏默不作声把衣服拢了起来,看着宋铭川散乱的衣襟,喉结上下滚动,止言又欲欲言又止,最后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快滚。”


    “……好的,老师。”


    三日后,江南一行毕,出行的四皇子返京。


    返京第一日上朝,四皇子便迎面而来满朝文武痛斥,伽兰掀起战火,流着伽兰血液的皇子自然就是“叛徒”,在江南擅杀宁老,便是“不尊皇室”,不上报京城却杀地方官,就是目中无人、无法无天。


    江南账查清,然而转眼间,功臣便成了“罪人”。


    大皇子与六皇子一派难得保持了联手,枪口直指四皇子,哪怕朝堂所有人都见到四皇子受伤,哪怕刘尚书吹胡子瞪眼报是王总督一行人勾结海寇痛下杀手太医呈上病案说四皇子差些伤及肺腑,竟无一人敢言。


    龚子庚在后面听着死死勒令自己闭上嘴,脑海里却都愤怒到几次想把这朝廷掀了算了。


    裴帝已经显然力不从心,他掌控不了朝堂,坐在龙椅上竟然有一种孤家寡人的感觉,大皇子一派铿锵有力在他面前跪下,意气风发,“还请父皇决断!”


    裴帝冷冷地瞧着他这个喜色难掩的大儿子,“大皇子,你有什么意见?”


    “自然是有的,”大皇子不怀好意地抬头,与裴晏四目相对,裴晏看见了他眼中的恶意,“四弟虽才归来又身受重伤,但其践踏国法滥杀皇室一事不容轻饶,伽兰国掀起战火,也未知是否与四弟母妃相关,因此儿臣恳请父皇下旨,将四弟与三弟一同,关押审理!”


    他的意思,竟然是叫重伤未愈的四皇子下天牢。


    “胡闹!”裴帝喝道,气得浑身发抖,“你竟毫无手足相亲!”


    柳尚书却站起来,附和了大皇子,“臣附议!国法不容践踏!”


    转眼间朝堂竟有不少臣子下跪,叩首请令,隐隐有逼迫之势。


    裴帝僵在皇位上,看着朝堂中过半数下跪的人群,对上站直的裴晏。


    那双眼睛如明镜,照出他如今的不堪和狼狈,和他明显底气不足将要屈服。


    “陛下,可莫要忘了边关战起……”旁边的汪仁低声提醒。


    是了,还有西北。


    裴帝清醒了片刻,狼狈地错开眼神,坐直了身体。


    朝堂之上,九五之尊终于颁布旨意。


    “传朕旨意……四皇子裴晏,滥杀皇室,践踏国法,本当下狱,但念其江南平叛有功,今西北战事吃紧,特派其前往西北……出战!”


    第57章 难解 愁绪


    圣意一出, 已是如冷水入油锅,朝堂吵了个天翻地覆。


    而另一边,宋铭川回到府上时, 竟然有种难得的轻松。


    这里一切都很熟悉, 元宝大呼小叫的样子也很值得一看, 他院中的桃树过了花期, 叶子沙沙作响, 可能再等就要结果子了。


    那封信——别离信, 从江南时已经写好,被他妥善收起,本想在到京城第一日就放到折羽宫,结果那日夜晚看见裴晏, 最终还是没能忍心, 又一拖再拖。


    出宫的时候他看了眼后院,折羽宫的莲花也谢了,他们没能赶上花期,有点遗憾。


    “我说你这一趟回来怎么多了点忧郁,”宋铭川还在感慨, 结果龚子庚不知何时窜了出来, “想什么呢?”


    “你不是上朝?”宋铭川差点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一大跳,回头一看,龚子庚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头,“怎么跑到我府上来了,也没人通报一声!”


    而且看此人的模样,明显走的不是正门!


    “我这不是过来沟通一下嘛,为了避嫌,我还是从后院进来的呢, 就你家那个叫元宝的小厮知道,没别人,你当然看不见了!”龚子庚没出来,反而是左右很做作地看了一圈,发现没人才觉得安稳,大大咧咧一拍他的肩膀,“走走走,找个能说话的地方,这几日不安生……”


    能让他这么偷偷摸摸溜进来,想也知道没出什么好事,连带着宋铭川也疑神疑鬼起来,小心翼翼带着他在自家府上躲了半天坐下,“行了说吧,是四殿下的事?”


    “对喽,”龚子庚打了个响指,“江南之行里第一个回京的是汪太监,回来正好赶上陛下醒,先面见了陛下报了江南之事,三皇子一个谋逆铁板钉钉,如今在天牢只怕也不成人样了,不过大皇子和柳家不知道怎么最近走得倒是近,三皇子下毒一事刚出脚还没出宫门呢,就被他们抓到了,我都怀疑三皇子是不是被他们暗算进去的……毕竟三皇子本来就不聪明。”


    “三皇子被抓进去后,我就猜到事情不好,本想着四殿下若是能在江南多待一段时间,兴许陛下身体更好转一些再回京会更好,却不料圣旨当即就下了,要四殿下回来。”


    宋铭川陷入沉吟。


    龚子庚继续道,“嗨,你是不知道,四殿下一进京,正赶上朝会,我的天呐,那群人往死里参他,说他滥杀皇室该当下狱,又说他目中无人斩杀朝官,合着下一场江南回来把自己给栽进去了,我悄悄问我家老头呢,他给我说是江南差点反了那总督都打到面前了才斩的,这情况危急,有什么不能从急处理的,非得扯起章程了。”


    “这点我也很疑惑。”宋铭川打断了话头。


    王总督之死合情合理,若只杀了王总督,裴晏回京也面对不了这些风暴,杀一个本来就有罪还对皇子动手的朝官,最多得一顿斥责走个章程便是了。


    但杀宁老可不一样,宁家本身就是皇室宗族,而且并非是生了皇子才抬的位阶,裴晏赶去东南军时发生了什么叫他对宁家动手?


    裴晏一直没和他说过理由,但回京后这件事掀起风暴,让他变成千夫所指。


    ……但从那日之后,他和裴晏的关系其实有些不尴不尬,已经是彼此见面都会沉默片刻然后自觉回避的地步,叫他再去问,也有些难。


    “嗨,事出紧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龚子庚倒是不以为意,“不过朝堂上这么多人都叫让四殿下下狱,陛下却没肯,反倒提起叫殿下去西北,领兵。”


    宋铭川抬头,对上龚子庚的表情。


    两个人的神情都是一动。


    ……难怪龚子庚要偷偷摸摸进门了。


    “朝堂只怕要炸了吧。”宋铭川能想象到这下朝堂该如何炸开锅。


    “那可不!”龚子庚敲着桌子,“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六皇子,都不可能同意,这下吵起来了,一边倒地不肯让陛下放人,但陛下看上去好像很是强硬,这一时之间倒无人再提让殿下下狱了,反倒好好把人接回宫——听说还是要封赏,陛下本来打算给四殿下挪个宫殿,挪到前边去,但四殿下没让,最后陛下把折羽宫名儿改了,说不好听,改成‘承羽宫’了。”


    ——这个时候倒开始父慈子孝了,只是味儿就变了。


    宋铭川有些烦躁地往后一靠,“如今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戏?我看他是想把人架火上烤。”


    他都可以想象得到裴帝真这么做了,大皇子和六皇子这边会对裴晏如何。


    想想就来气。


    “干脆称病吧,”宋铭川道,“他伤还没好,谁也不见。”


    “——你和他想到一处去了,还真不愧是师徒,”龚子庚道,“殿下下朝就说还要养伤,把宫门一关就休息去了,韬光养晦呢,不过我估计外边的人不会放过他,下朝我就听见家里人讲呢。”


    龚子庚说到此处顿了顿,抬起头看了宋铭川一眼,目光微妙。


    宋铭川有些莫名其妙,“做什么这样看我。”


    “也没什么,”龚子庚道,“咳,就是后宫几位娘娘‘突然’就想起殿下如今孤身一人可怜得很,虽然在养伤不方便上朝,但却可以见见各家姑娘……那个……好生接触。”


    宋铭川一顿。


    龚子庚言语之间,含义已经很明显了。


    他想起下江南前龚子庚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和方才那微妙眼神,想必对方早就看了出来他和裴晏那些猫腻——此人真不愧是八卦能手。


    于是宋铭川叹了口气,撑住了额头,“行了,子庚兄,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直说吧。”


    “你……咳,你知道了?!”龚子庚身子一下直了起来,“就是殿下对你……”


    “我知道,他说了,在江南。”宋铭川提起这事就头大如斗,“你当时是不是暗示过我,啧,怎么不明示啊?”


    “我哪敢啊!那你听完之后……”


    “我拒绝了。”


    “……”


    拒绝来得太快,龚子庚有点不敢置信愣了愣。


    他打量一眼宋铭川的表情。


    那表情冷静得好像是喝了口茶。


    龚子庚打量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惊叹似地“哇”了一声,“……兄弟,你这,这就拒了?未免有点直接啊,我看你俩朝夕相处多少年了,还以为你会犹豫或者温和点,毕竟你这么疼他。”


    他以为宋铭川的性格,说不定就要软一些,甚至舍不得拒绝人半推半就纵容了也有可能。


    没想到竟然这么直接。


    “这和疼不疼他没有关系,我和他……就注定不可能在一起,这点你也应该很明白吧,”宋铭川皱着眉,“不管是……还是性别身份地位,人还是要头脑清醒点。”


    “等会,”龚子庚不解道,“你说的你们之间注定不能在一起这些条件什么的谁还不知道啊?那些我才没什么兴趣,我就想知道你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是对殿下一点意思都没拒绝了,还是想七想八想完以后拒绝的。”


    宋铭川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可真找重点,我……应该是对他没那个意思的,至少他在挑明心思之前我真只把他当学生,我又不是禽兽。”


    但在关系骤然挑破之后,裴晏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已经不能再用“学生”或者“孩子”的目光去看待了,宋铭川至今都还能感受到裴晏强吻他的时候唇舌间那种极其浓烈的占有欲与热度,还有他有力的手,存在感太过鲜明,到现在都抹不掉痕迹。


    “……”宋铭川晃了晃头。


    “你可真是……果决啊,”龚子庚叹了口气,“那你们现在……”


    “就,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但也没有什么别的了,殿下他……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这样也好。”宋铭川道,“时间长了,或许他那点迷惑也就消散了,你看,柳贵妃她们不是说要给裴晏说人家么?这一回说的必然是正经人家了,想必都是贵族小姐,秀丽大方的,或许……他就自己看开了呢?”


    这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总之等到龚子庚走后,宋铭川坐着半晌,突然觉得有些安静。


    在江南时,只要他在,裴晏便自动黏了上来,哪怕告白被拒后也会每日到他房中,一起用饭,再同他说话,等到彼此都没有什么话好说,就各干各的,裴晏在看江南历年来的情况,他在翻一些游记,而时间长了他会叫裴晏起来走动,喝口水,裴晏会抽走他手上的书,让他一同去院子里散步。


    骤然回到府中空下来,宋铭川回头,只看见了自己的床榻和床边放着的信。


    裴晏伸手,摸了个空。


    他回头,折羽宫——新更名的承羽宫到处被装饰得富丽堂皇,还有太监凑上来说院子里这些花草都普通,要不要拔了换成名贵的花草,被他直接呵斥回去了。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没有宋铭川。


    “宋大人之前来过一次,不过也没有说是什么事,又走了。”福来小声道。


    “他有没有留什么东西给你。”裴晏问他。


    “没有。”福来摇摇头。


    “嗯。”裴晏点头,“这几日承羽宫门关好,说我受伤还在疗养,谁也不见,后宫那几位更是——别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来我宫里。”


    他有很多事要做,也想让自己静静心。


    “谁也不见?那宋大人来了也,也不见么?”福来赶忙问。


    “……”


    裴晏看着这数年如一日不开窍的蠢东西,有些无力地扶住额头。


    他回头,折羽宫空空荡荡的,那人并不会像往日般在宫里等他,就靠在往日那个窗台。


    “他不会来了。”裴晏轻声道,过了很久才开口。


    “不过他若要来……不必通报,待他如待我便是了。”


    第58章 赏花 拆卷


    承羽宫闭门谢客之事在朝堂流传得很开, 据说几位娘娘什么皇子公主都碰了壁。


    据说六皇子还特地跑去给裴帝表达了不满:觉得这位四哥生人勿近的模样很是讨厌。


    但一向对他还挺纵容的裴帝竟然斥责他打扰四皇子养伤。


    这话传出去,朝堂就更乱了。


    其实很久以前承羽宫好像就没接待过谁,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好像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那禁闭的宫门, 盼着这位养伤的皇子能第二日就痊愈, 出现在朝堂上, 然而承羽宫门偏不开。


    与之相反的是宋铭川, 他这段时间都没有进宫, 而是进了翰林院。


    翰林院的文书工作繁琐,在他来之前,里面的人一开始都揣着点文人的清高,觉得他身上打着“皇子党”的标签, 但宋铭川进来之后没过两天, 整个院里已经打成一片——毕竟说话好听长得也很好看做事上手也很快,还能时不时给他们说点从没听过的新鲜故事,这可太有意思了。


    宋铭川也从每日逗这群书呆子中找到些难得的快乐。


    当然,上班还是有正事要做,如今就是他的上司杨大学士来找他, 说秋闱一事。


    “今年的秋闱也快开了, 以往几年你并未参过,如今既留在院中,可要领个差事?”


    “您吩咐,我做便是了,”宋铭川笑,“可是哪里缺了人手?”


    “几处都缺,”杨大学士叹气,“出卷、监考、写通告、分学子名单与考场, 考场里看守与膳食……这些都需要人手,我是有意让你到出卷处去,那边事情最多。”


    “那便去出卷好了。”宋铭川点头。


    杨大学士很是感动,给了他一块牌子,叫他去出卷处找李侍讲。


    出卷处各地都把关严格,里面有四五人都在埋头出卷,见到他也只是一愣,互相打过招呼,李侍讲将试卷试题内容范围与他说了一遍,并告诉他要往哪个方向出,宋铭川一一记下。


    “对了,还有这边这沓试卷,切莫乱动,”李侍讲最后认真道,“这沓是已经出好的样卷,题已经在上面了,我们做了封,可不能再拆。”


    “我知道。”宋铭川点头。


    如此上班,倒有一种稳定之感,他甚至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科班出身,然而在古代考公上岸了。


    若不是某次出府的时候他吩咐车夫时嘴顺说成“去宫里”,他才恍然察觉,很久没有再见到裴晏了。


    这段日子里,对承羽宫的试探依旧没有少过,还有人到四皇子殿下处“投诚”,不过也有人另辟蹊径,不走寻常路,比如大皇子。


    此时一封请函静悄悄地躺在宋铭川手中。


    近来大皇子颇有闲情雅致,在府中种满牡丹菊,府中下人伺候得很好,还在夏末初秋的季节,竟然已经开花,大皇子大喜,便打算开这么个赏花宴,据说京城半数权贵都收到了请函——宫里的皇子也不例外。


    六皇子年岁不大,不能独自出宫,这封请函自然是请养伤的四皇子。


    这封请函上洒着金粉,打开时还能闻到草木清香,显然极其贵重,还特地挑在宋铭川休沐的时候来,真是想要推辞也没有理由。


    “公子,咱们要去大皇子府上么?”元宝没见过这么奢侈的做派,瞧着精巧的请函有点咋舌,“这大皇子和咱们又没什么来往……肯定不安好心,要不咱不去吧?”


    “去。”宋铭川温声道,“别怕。”


    大皇子自然不是简单开赏花宴,但裴晏正在“养伤”只怕不便出面,如果他再不去,明日保不齐就有小道消息说四皇子目中无人了。


    马车停在大皇子府上时,果然瞧见来往人众多,门房瞧见他时还怪不以为意打量两眼,他从容迈步踏进这风雅的大皇子府,已有不少人在了,宋铭川知道这席来者不善,本想找个角落靠着,没想到大皇子刚好一眼看见他,笑了一笑,抬手与旁边人停了交流,竟是直直迈步朝他走来。


    这个动作太明显,周围不少人侧目观之。


    “大皇子殿下。”宋铭川眼见躲不掉,索性也就不躲,行了礼。


    “宋侍讲,许久不见,想不到你江南一行后姿容更甚,”大皇子笑着,把话头隐了下去,“竟将我这一园子的艳色都压下去了。”


    “大皇子殿下说笑了。”宋铭川余光瞟见底下不少贵族子弟听到“宋侍讲”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又意味深长的表情,不卑不亢道,“听闻殿下相邀,臣便叨扰了。”


    “怎么会是叨扰,来,请坐——请上座,”大皇子朝他做了个手势,又刻意加大了声音,“对了宋侍讲,怎么只有你一人来?四弟呢?”


    随着他的话,底下人都转头看来,目光又齐齐集中在宋铭川身上。


    “殿下尚且在养伤,”众目睽睽之下,宋铭川从容得很,他最不怕的或许就是别人的目光,最擅长的也就是张口就来与说瞎话,“只怕还需要静养。”


    “噢——那就是我这个做大哥的也请不动了,”大皇子叹了口气,“只是这样风雅之事也不伤神,四弟又已修养了一段时间,我本以为四弟总还是念着……”


    “想来四殿下是知晓大皇子殿下手足关爱疼他,不舍得叫他如此劳动,才敢如此放肆了——有兄长这样拳拳爱护之心,做弟弟的才能更安心休养,”宋铭川笑着打断了他的话,“毕竟倘若不是一家人,哪有这么不见外的,殿下,是吧?”


    大皇子眯着眼打量他,宋铭川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大皇子一笑,“还是这么伶俐。”


    他终于肯让开,宋铭川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四处寻了寻,瞧见了几个翰林院的同僚,于是挪了过去。


    “铭川,你怎么来了?”有几个同僚与他关系都还不错,脸上有些担忧地问,“你明知道……”


    “四殿下总不好来,索性我替了他。”宋铭川笑着随口带过,“反正这大皇子府上一顿饭可不便宜,就当是开开眼了。”


    同僚便悄悄笑开,“是了,这点心都要好几两银子,待会偷摸顺些回去才是正经。”


    他们在下面嘀嘀咕咕,看着大皇子又是叫人搬花,又是叫几个门客吟诗作赋,通篇听下来都是明着赏花暗着夸他,场面热热闹闹,大皇子也好像忘记了宋铭川这号人,装风雅装得很是熟练。


    宋铭川本来以为这赏花宴就这么过去,却不料在作完诗后,大皇子却像开玩笑似的话锋一转,扯开了一个话题。


    “就在昨日,本殿在外面听得一些有趣的事情,不知诸位可愿听听这趣事?”


    他这样突然开口,底下人自然附和,大皇子便笑眯眯继续道,“最近不是秋闱正筹备着么,本殿下心血来潮,便去各处都看了看,也算是替父皇分忧,却不料刚行到出卷处时就看见有许多人行色匆匆,面色焦急,本殿怎能坐视不管呢?于是便上前问,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你们可知发生了什么?”


    宋铭川从听见翰林院时直觉就不好,如今更是眼皮一跳——他昨日才从出卷处离开,那时候翰林院还未有任何异常,今日休沐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大皇子这是……?


    大皇子已然如他所料,继续往下开口,“没想到,秋闱的样卷,竟是被人拆了!”


    宋铭川眉头皱起,几位同僚更是震惊。


    “什么?!”秋闱试卷乃是绝密,此事极大,底下顿时一片哗然,“这,谁敢做出此事!”


    “这我便不知道了,”大皇子笑眯眯道,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不怀好意地看向翰林院的位置,“不过翰林院倒是有人在出卷……诸位不妨问问?”


    他这话说出来,底下人面色各异,但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翰林院……莫非是宋侍讲?”


    “话说起来,宋侍讲似乎是近日才到的出卷处……”


    被请来的宾客不少都与大皇子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听得此言就知道了大皇子想做什么,也不管真假,便已然先带了有色眼镜看过去。


    在众人议论纷纷里,大皇子轻轻与宋铭川视线对上,“宋侍讲,我在出卷处正好瞧见了李侍讲,他与我汇报过,近日来出入较多又是新人的……好似只有你一个,对吧?”


    他露出了十拿九稳的笑容。


    承羽宫闭门不开?不妨事。


    这不是还有人走不开正在此处吗?


    “是么?”


    正在此时,另一道声音缓缓打断大皇子的发言,墨色身影由远及近,缓步而入。


    身边的小厮擦着汗进门禀报贵客来访,来人就这么视周围若无物,穿过鸦雀无声的宾客,目标直指,在众目睽睽下站在宋铭川身边,轻笑一声站定,“方才从翰林院出来,路上有些耽搁来迟一步,见谅。”


    那双湛蓝的眸子彻彻底底暴露在每个人眼中,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正是多日不见的四皇子殿下。


    他身份尊贵,自然无人敢再轻易插话,一片寂静中,裴晏旁若无人地说完,又转向宋铭川,那双眼睛深如海洋,“老师,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裴晏……


    在人群中,宋铭川回头望他,望进那双眸子里。


    第59章 方式 缠绵


    裴晏也深深地望着他。


    那样的目光一触即分, 随后裴晏的眼神落在宋铭川的脸颊,宋铭川的眼神错开到裴晏的嘴唇。


    “……尚好。”宋铭川最后如是说。


    回京之后,这竟然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四弟。”大皇子坐在首位, 双眼微微眯起, 不冷不热地开口。


    他这声开口, 才最终在本就有所怀疑的人心中下了定论。


    谁也没想到, 原本号称闭门谢客养伤的四皇子竟然出来了!


    “嗯, 大哥。”裴晏毫无感情地念出这一声, 表情平静,“我来迟一步,你不会怪我吧?”


    “那是自然……四弟受着伤也要来赴宴,我高兴还来不及, 来, 坐我旁边。”不速之客要来谁能高兴,大皇子勉强笑道。


    “不必,我随老师坐在此处便好,”裴晏道,“不过刚刚在门外听得几句, 大哥方才在说什么来着?”


    他站在宋铭川身边, 袒护之意已不言而明。


    大皇子的表情就很不好看了起来。


    说白了,他这场宴针对的就是宋铭川,从请函递出去那刻他早就做好裴晏不来的准备,没想到气氛到位了,宋铭川也站在这了,不该来的人却来了,这给他一种事情超脱控制的感觉。


    但众目睽睽之下,若是退缩也太难看了, 于是大皇子殿下思索着如何开口。


    却不料宋铭川先发制人了。


    宋铭川:“四殿下来得晚,不甚清楚,方才大皇子殿下在说秋闱样卷被拆一事,我等正在议论,何人如此大胆,竟做出此事。”


    裴晏一挑眉,看向大皇子,“秋闱样卷被拆?何时发生的?”


    “自然是昨夜……”大皇子道,“本殿偶遇李侍讲,才知道此事。”


    “原来是这样,”裴晏恍然大悟,“那殿下可曾上报了陛下,样卷被拆可是重罪,自当要先遣人锁拿,承请圣听。”


    “因事出突然,父皇龙体才安,此时闹大又不好,所以本殿便令他们自己先密查此事。”大皇子语气讥讽,“只怕如今涉事之人还尚未查出呢。”


    宋铭川笑道,“看来大皇子殿下果然是极用心的,样样都考虑周全了,只是……贼既然出在翰林院,殿下就算不上报天听,怎么样也不该叫人自查,若是闹得贼喊捉贼,又或者是互相包庇,那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说到这里,他举起杯子,“噢当然,不是说殿下好心办坏事,只是以此为例罢了,还望殿下恕罪。”


    “你……”大皇子噎了噎。


    裴晏轻笑一声。


    ——若是让宋铭川抓到先机,后手之人往往都会被阴阳得很惨,宋铭川总有这种“理不直气也要壮”的气势,哪怕他如今什么事都不知道。


    众目睽睽之下,大皇子脸色难看起来,忍不住便道,“宋侍讲倒是说得好似与自己毫无关联了?我怎么听说,身在出卷处,但唯独今日未去的人,只有你一个呢?”


    “殿下盛情相邀,我哪有不来的道理,”宋铭川轻轻一摆袖袍,神色十分惊讶,“难不成……殿下未曾给我递请函?”


    大皇子:“……”


    “关于这事,我倒有话说。”裴晏欣赏了一下大皇子的表情,终于转头看向面色各异的宾客,“出卷处样卷十二份,均收纳于藏卷匣,钥匙共三把,主管三人并大学士一人一把,除开分卷时间,只还有四人能接触到样卷,昨日夜间样卷出事,陛下令我去查明,今日已排查过一遍,将有嫌疑者扣下了,证据具全,因事从急,不曾对外公布也不曾惊扰各位,大哥有所不知也是正常。”


    说完这段,他才好似才反应过来般“解释”了一句,“噢,我今日来迟也是因着此事,方才竟忘了先提醒大哥一句,实在不该。”


    这哪里是“忘了提醒”,这分明是故意打脸!


    再想到四皇子殿下深居简出,如今一出面就来了这一手……


    底下的宾客表情已经异彩纷呈,没人敢抬头瞅一眼大皇子如今的表情。


    大皇子快被气死了。


    但他偏偏不能发作。


    这还是裴晏江南后头一回出现在所有人面前,也是他头一回如此鲜明地展现了攻击性。


    以前的裴晏连话也少说,更别说与他如此针锋相对句句阴阳怪气,他现在怀疑这对师徒是不是故意商量好一前一后专程来给他添堵,更怀疑裴晏是不是还有后手。


    裴晏说“陛下令其查明”,那裴帝在其中又做了什么?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大皇子是个多疑之人,此时已经无数情绪翻涌而上,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他顾不上面子丢失的问题,面色阴晴不定。


    这片冷凝的气氛中,还是由裴晏打破了。


    “哦对了,给大哥赔个罪,我来此只是稍待,”裴晏举起手中茶盏遥遥敬了一杯,轻描淡写地放下,“才静养完父皇便安排了差事,不能久坐,因办案需要,翰林院的人都需回去一趟,宋侍讲便由我带走了。”


    他转头看向宋铭川,“走吧,老师。”


    宋铭川本就不愿意坐在此处,眼皮也不眨顺手再捞了块点心,若无其事地起了身,这位四皇子殿下竟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嚣张地带着人走了。


    直到那一墨一白的身影消失在门房,气氛还是凝固状态。


    没人敢出大气,大皇子面色铁青地差点捏碎手中的茶杯。


    喜气洋洋的赏花宴,转眼便不欢而散,始作俑者施施然离去,只有马车在道路上前行的声音。


    车厢里。


    裴晏上车之后先对车夫道,“去宋府。”


    “殿下为何要来?”宋铭川看他坐下来,轻声问他,“不是在宫中养伤?”


    “伤早就好了。”裴晏注视着他,低低开口,“老师呢?又为何要赴这劳什子宴?”


    宋铭川哑然。


    其实原因各自心知肚明。


    “等送完老师回府,我便要去翰林院了,”裴晏道,“拆卷一事,大皇子很早就有图谋,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不过不难查,老师放心。”


    “你是从何时知道的?”宋铭川开口。


    “从老师回翰林院后。”裴晏道,“毕竟老师不进宫了,我总还是想看看老师在做什么,赶巧领了旨。”


    宋铭川:“陛下不怀好心。”


    “不过是想制衡罢了。”裴晏有些无所谓,“他从来都不会相信谁,更别说依仗谁,如今两派皇子之争已经危及到他的性命,他想把我抬起来与他们对峙,自然就要付出点东西。”


    “或许不止。”宋铭川沉吟道,“我觉得陛下或许还有其他想法。”


    一个狂妄自大、多疑无情的帝王,在经历了被下毒后还能强行忍耐不发作,选择扶持自己本就不喜的皇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么?


    从他在朝堂上将裴晏架起来说要去西北领兵开始,这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宋铭川眉头紧锁,裴晏突然伸出手,抚平了他的眉心,“别皱眉,老师。”


    宋铭川一顿。


    裴晏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额头,没有收回,垂头看着他。


    如方才在大皇子府两人对视时的目光再次相接。


    宋铭川呼吸一顿,垂落在身边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袖袍。


    下一秒,裴晏伸出手将他拥入怀中。


    “殿下,”宋铭川低声道,抬手想要将人推开,“你非要……”


    “对,我非要。”


    裴晏伸手轻松地扣住了他的双手反扭,抵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容不得逃脱,连呼吸都能掠过彼此的嘴唇,宋铭川一侧脸要避开,裴晏另一只手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


    裴晏的吻落了下来。


    宋铭川本以为又是如之前般的强吻,下意识要闭紧嘴唇,然而裴晏却不由分说含住了他的唇瓣。


    这是一个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的吻,裴晏的滚烫的嘴唇与他的嘴唇交缠,他的舌尖在描摹着宋铭川的唇线,每次触碰都让宋铭川身体下意识发颤,他没有强势地撬开宋铭川的牙关纠缠不休,而是细细地研磨着,虎牙还划过宋铭川的唇瓣,叼着他的嘴唇讨好般地磨蹭。


    这样一个吻,几乎暧昧到难以言说,宋铭川感觉到比被强吻还要难以抵御的羞耻,他尽力想往后仰避开这样温柔又残酷的纠缠,但背后是墙壁根本退无可退,只能被动地将自己整个人送进裴晏的桎梏。


    裴晏在用吻讨好他——在撒娇,在求饶,甚至在惩罚,不管哪一种都让宋铭川头皮发麻。


    等到这一场吻后裴晏松开嘴唇,低头看,宋铭川整个人都在他怀中轻颤着,眼中波光潋滟,眼尾泛红,目光似乎有些失神,好像还没缓过来,本来要推开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变成死死攥着他的衣袍,好像溺水之人下意识地向罪魁祸首求救。


    裴晏的喉结上下一动,用了极大的意志力,到底没克制住,再低头轻轻啄吻了他一下。


    宋铭川回过神,推开他。


    马车正好已到宋府,宋铭川低着头二话不说便下车,头也不回往里走,他步伐飞快,一转眼人已经不见了。


    裴晏注视着他的身影,下意识舔了舔唇瓣。


    ……他好像发现老师会喜欢哪种方式了。


    第60章 长大 意识


    “殿下。”


    马车停下, 裴晏迈入翰林院时,几位大学士都迎了上来,面色凝重。


    “情况如何。”裴晏跟着他们往里走。


    “人找出来了, 缘由也都说了, 但您所怀疑的事情目前我们并没有别的很清楚的证据, 接下来如何全看您。”


    “嗯。”裴晏颔首, “消息没有外泄吧?”


    “绝对没有, ”杨学士急急道, “昨日全然是个意外,如今人扣下的消息只有我等知晓,绝不可能再传出去。”


    裴晏环视身前的几位学士,将这几人殊异的表情收入眼中, “如今还有些情况未曾明了, 诸位可能要再辛苦几日,待到查清事实才能离开了。”


    “不妨事不妨事,只是宋侍讲那边……”几位学士欲言又止,“可需要将他一同……?”


    他们的话语终结在裴晏不带感情的一瞥中。


    “不必。”


    “……是。”


    几位学士彼此对视一眼,都有些忧虑。


    翰林院一直都是清闲之地, 年年都是循规蹈矩往前走, 却不料在样卷即将定稿时被强行拆除,样卷一旦拆开就已不再保密,就不能再用,这叫几个大学士都出奇愤怒——辛辛苦苦劳动半月的成果付之一炬的滋味谁能受得了?


    而当他们正打算查验时,大皇子殿下的出现却昭示着一切绝不简单,起码这绝不仅仅是翰林院的事情,果然没过多久,四皇子殿下便参与此事, 接手查案……


    翰林院一下子卷进两位才俊,一位是院中清流冯元冯编修,一位还是打着“四皇子老师”标签的宋铭川宋侍讲。


    身份地位暂且不论,真相如何似乎也不重要,这个来向便是有的放矢,直指朝堂。


    在离开他们视野后,一位不起眼的仆从跟上了裴晏。


    “主子,这人嘴很硬,只承认是自己拆的卷子,理由是嫉妒同僚,撬不出别的东西来,因您说不能上刑就没用其他手段,只是关着。”


    “陛下说要密查,自然不能闹大,不过他一个文弱书生,至今不肯交代倒也有些稀奇,”裴晏穿过层层守卫,懒懒开口,“他家里情况怎么样?可曾查清?”


    “查清了,冯元,京城人士,家中父母俱全,母亲身体不好,他未娶妻,无兄弟姐妹亦无子女,平日里出入也很是寻常,只是翰林院、医馆、家中、书坊,多年来均是如此。”


    “他与大皇子或者柳家可有什么交集?”


    “也没有,这人考上前后都与他们无关,平日里也与诸派并无交集,他并不是学士,论职责应当平日也见不到皇子。”


    “先把医馆与书坊暗查一遍。”裴晏道,“他常去的几家均查明,看看有无这些人安插的人手,我去见见他。”


    冯元就关在翰林院的杂物间内,他并未被当场定罪带去大理寺,只是暂扣,自然过得还好。


    只是表情和心态明显很差,起码裴晏进门时看到了他一闪而过的焦虑与恐慌。


    “冯元?”裴晏站定脚步,念出了他的名字。


    “……是。”冯元对上他的视线又低下头,小声道,“四皇子殿下。”


    他看上去十分紧张,整个人有些神经质。


    “别紧张,”裴晏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温声开口,“事你既然承认了,怎么做的如今也已查清,只需再辨明些缘由,便可结了此案。”


    “我已承认了是我做的,还需要问什么缘由?为何不报陛下,”冯元并没有因为他的温言细语就放松,反而反应很大,“这……这还需要查什么!”


    “冯编修好像比我更想了结此案啊,”裴晏无视了他的惊慌打断了他,语调轻松,“你可知道,私拆样卷是重罪,即使试题未曾泄露,你也要面临牢狱之灾,如今官职也一并不保了。”


    “我,我知道!”冯元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一句话出口后又立刻放低声音,“但我既然鬼迷心窍做了此事被查出来了,自然也能承担这样的结果,殿下若是扣我在这对我来说更是折辱,我已经没脸去见同僚,倒不如早早将我定罪便是。”


    裴晏饶有兴趣地从他游移的眼神上掠过,薄唇轻启。


    “话说起来,底下人上报,冯编修你私拆样卷的理由是嫉妒宋侍讲年纪轻轻便与你同僚,才回翰林院几日便被学士委以重任出卷,因此看不惯他、想要趁他来出卷处时栽赃于他,才做出此事的么?”


    冯编修像是想不到裴晏突然把话题扯到此事上,游移惊慌的神情茫然一瞬,“对。”


    “那正好,你讲一讲宋编修吧。”裴晏一撩衣摆,就在冯元对面坐下,旁边人奉上茶水,他抿一口润润喉,笑道。


    “啊?”冯元有些傻眼,“讲……讲他什么?”


    “自然是坏话了,”裴晏轻描淡写,“你既然嫉妒他,那必然就在关注他,他这几日做了什么想必你也清清楚楚,说吧。”


    “我……”冯元张了张嘴,对上裴晏的眼神,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十分谨慎地开了口。


    他与宋铭川实际上也没有很多交集,短短几日所说也十分有限,等他绞尽脑汁将宋铭川一举一动说完,看见这位四皇子殿下起身,像是了解够了,就要告辞,连忙喊道,“殿下!”


    “嗯?”


    “我,我这件事何时才能结案?”冯元的手捏着袖袍,几乎要把袖子揉捏得乱七八糟,“我每日都有些不得安宁,自己知道做错事,如今要是把我关在大理寺还好些,在此处,几位学士时不时还会来看我……我……”


    他的表情出现一抹惭愧,不似作伪。


    “查清事实,上报天听后自当处理。”


    裴晏关上了门。


    冯元留在屋中,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看好他,别让他自尽。”裴晏出来后神情严肃许多,“还有他的家人,一并看好。”


    他有所预料,这一趟暗卫应当也查不出什么。


    果不其然,下午暗卫前来禀报,冯元除了一些同期,几乎没有任何其他交往,出入的药房书坊里也毫无皇子相关之人,亦无人指认。


    一项项汇报到达裴晏的桌案前时已经是第二日,大皇子殿下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当即前去找裴帝上眼药,字字句句都是裴晏压案不查,恐有不实。


    翰林院的人保持了缄默,一应不出,但秋闱将近,封锁最多只有三日。


    深夜,裴晏放下最后一卷暗卫送来的汇报。


    这是暗卫整理的、冯元所认识且有交集的官员名单。


    这份名单不长,与他一年内都有交集的人数也有五六人,军营将士,有户部之人,有大理寺卿,有相府之子……各个均有家族背景,若再挨个去查,时间恐有不逮,还易引起哗然。


    裴晏沉吟片刻,目光最终落在一个名字上。


    距离封锁还有一日时,四皇子面见天颜,汇报了此案,圣上并未多说,将此案了结,冯元终于从翰林院处送入天牢,竟未再有下文。


    裴帝没有对外公布此案,亦不曾提起此事,就像拆卷一事从未发生,石沉大海。


    宋铭川也是在这几日后回到翰林院才从杨大学士口中得知,冯元在被抓后口呼因为嫉妒自己才做下此案,想必大皇子敢在赏花宴上提起之事就是想把他拉下水,他本来以为这样多多少少会牵扯到自己,但在裴晏的操作下竟然丝毫无损。


    ——更奇怪的是这案子就这么结了,连案由也不曾透露,整个院里都呈现很诡异的平静,冯元被轻飘飘一张纸解除了官职,人在大理寺,整个就消失在了大众视野。


    他直觉觉得此事未了,但一抬头,刚刚还在念叨的人此时靠在门口看着他。


    “殿下。”


    来往同僚见到来人都纷纷打招呼,宋铭川也只好站起身行礼,被裴晏一抬手止住。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是有事与老师相商,”裴晏很好说话的样子,和和气气的,“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同僚们闻言知意,纷纷表示了解走了个干净,转眼房中只剩下宋铭川与裴晏。


    说真的,宋铭川确实有很多话想问,但视线抬起就能看见裴晏,还算大的房间好像缩小成了车厢,原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却又像人就在身边。


    逆着天光,更衬托了裴晏身高腿长英姿勃发,几位同僚从他身边走过都矮了他一头。


    裴晏的视线落在了宋铭川嘴唇上,缓缓往前几步站在他面前,低下头,眼睛亮晶晶,“老师,想你。”


    语调上扬,谁都能听出他的高兴。


    “殿下,请自重。”宋铭川不自然地别开眼,“……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当然有,”裴晏话都轻快起来,“父皇明日会开一场宴会,应当会上演一出好戏,我想请老师来看,老师来不来?”


    “好戏?”宋铭川骤然想到他被莫名其妙摘出的拆卷一事,“是与冯编修有关?”


    “嗯哼。”裴晏并未正面回应,而是反问道,“我之前叫这些人都不许乱说,看起来老师还是知道了——是杨大学士同你说的吧?老师知道哪些?”


    “就大概知道冯编修拆卷想栽赃嫁祸于我,但被人抓住后承认了是自己所为。”宋铭川道,“此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大皇子必然知情,不然不会在赏花宴上用这件事来对付我,但现在……”


    冯元半点好处没捞着,却也没供出大皇子就这么下了狱,官位丢了母亲重病,父亲一下子苍老数岁,这个家顷刻便要散了。


    难不成冯元是如此坚定的大皇子派,哪怕家也不管了也要保大皇子?


    裴晏看出了宋铭川的疑惑,意味深长,“若这是他权衡之下,最有利的做法呢?”


    “什么?”


    宋铭川与裴晏对上视线,裴晏轻轻一笑,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再告诉老师,老师只怕要担忧了。”


    “殿下,不可以身涉险,”宋铭川突然想到这几天全然不知的情形,不由正色,“这案子与我有关,按理说我也该受审,是殿下阻拦了他们,没有叫事情牵扯到我身上,对么?”


    “是。”裴晏道。


    宋铭川想要说些什么,裴晏却又开口,飞快地阻拦了他的话题:“我知道老师想说什么,也听我说几句话,如何?”


    宋铭川看着他。


    “此事我心中有数,不会让它翻出多少浪花。老师担心我涉险,我很高兴。可我也不想老师为这些小事烦心。”裴晏说着,眉眼一弯,对宋铭川笑起来,“谁让我喜欢老师呢?”


    “老师,就让我为你分忧一回,好不好?”


    语气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注视着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宋铭川意识到。


    裴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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