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装乖 风月


    人在酒精的摄入下, 有些东西反而会更敏锐些。


    就像宋铭川如今起身揉了揉眉心,想到了还在现代的时候。


    演员要拍戏,要接剧本, 编剧会在剧本上标明此处动作如何, 停顿多少秒, 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去问。


    有些演员喜欢按照自己的理解走剧本, 宋铭川则恰恰相反, 他喜欢在演戏时抹掉自己, 根据原著或者剧本要求他演的来。


    这点并不容易做到,因为他毕竟没有很多演戏的经验,只靠技巧依旧会有很多东西不明白。


    但他记得一场戏。


    ——说起来好笑,在他的人生经历里, 这场戏还能算得上是一处“败笔”。因为它是某个资方花大价钱为了捧人开的三流烂俗爱情片, 里面的台词不是“你爱我我不爱你”就是“你只是他的替身!”,各方被强捧的后台在荧幕上矫揉造作,而他在里面演了个苦情男二。


    作为苦情男二,那爱恨纠葛自然是轮不到他的,但莫名其妙拉出来掏心掏肺总有他的一员。


    其中就有一幕是女主和男主大吵一架, 女主在雨幕之中痛哭失声, 他作为男二就要负责把女主带回自己家,然后女主不出意料地半夜发烧,他就负责在一旁给女主擦脸冰敷加静静守候。


    导演在一旁不断喊:“小宋,手劲轻点!千万别把她妆擦了!哎呦,毛巾怎么还在滴水,不能这么拿!角度挡脸了!”


    在这场戏里,宋铭川差点败北在不会隔空借位擦脸上,最后女演员直起身道, “宋哥,你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如果不能像对待你对象那样温柔,那劳烦把我想象成一张娇贵的百元大钞OK?”


    ——宋铭川与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奇迹般地悟了。


    然后在接下来的拍戏中,他真像擦张一碰就要皱,一用力就要湿透一挡就露不出防伪标的百元大钞一样仔细擦脸,咔地一条过了。


    这事也成了他们剧组一个笑话,但宋铭川很无辜,他又没照顾过人,但他知道钱比较重要。


    然而方才裴晏给他擦拭,几乎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了教科书级别的照顾,动作温柔到让宋铭川以为自己的脸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样轻柔的举动很容易催生暧昧,而在裴晏的手指触碰过时,宋铭川心头莫名重重一跳,一些以往忽视的东西又卷土重来,不断在旁敲侧击什么结果。


    但又被莫名其妙刹住了。


    因为裴晏擦完脸后什么也没做,宋铭川能感受到他就在自己身边,但却突然轻笑一声,将原本还在难以言说的氛围转变进了宋铭川不知道的剧场。


    裴晏为什么要笑?他是知道自己醒着么?方才做的那些都是故意的?为了逗自己玩?还是……


    宋铭川脑海里刷过了无数个问题,这些问题排着队在他面前招手,每个问题上都顶着“裴晏”两个字,鲜明地刷了他一脸。


    然而他知道自己方才是装醉,这种问题又不能主动揭穿自己去问,于是又无可奈何地咽了下去,方才心提到嗓子眼又重重落下的滋味像是什么东西挠了他一下,不轻不重的。


    ——得和这小子保持点距离。


    宋铭川面无表情地做了决定。


    不过多时,王总督派来的小厮敲门请安,是很喜庆活泼的长相,自称叫小林子,说听大人吩咐,要带宋铭川在陵州游玩。


    ——普通游玩是游玩,风月场上游玩也是游玩,要撬开他们这一行人的缺口,宋铭川自然是被瞩目的那个“点。”


    小林子疑惑:“公子?”


    “……无事。”宋铭川压下方才翻涌的情绪,一挥袖袍,“带路。”


    监牢。


    与阳光明媚的陵州不同,监牢内潮湿、阴冷,铁锈的气息与跳动的烛火照出绰绰人影。


    王总督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落脚。


    他每回来监牢总是不习惯,这里冷到人的骨子里,墙壁上还有不知道哪位囚犯留下的干涸的血迹,纵然他们这些人不太把人命当命,也免不了骂一句“晦气”。


    但旁边的四皇子却看上去随意得多,他周围的监牢都驻足停留片刻,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捻了捻那道血迹。


    “殿,殿下!”王总督差点一跳三尺远,“这,血迹脏污……您……”


    “不妨事,”裴晏轻笑一声,示意下人拿来帕子净手,“从未来过监牢,一时有些新鲜,总督见笑了。”


    “殿下真是……闲情逸致。”王总督看着这毫无忌讳的皇子殿下,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打了个哈哈,“前面就是张巡抚的牢房了,可要我留人手给您?”


    “不必。”裴晏摇头。


    在一边看守的狱卒连忙拉开那道沉重的铁门,一道被无数锁链捆着的人影展露眼前,几乎分不出死活,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


    裴晏轻轻挑眉,看向王总督。


    “是这样,殿下,”王总督故作无奈,“这张巡抚被抓后,一开始怎么也不肯说出实情,所以底下人就用了些手段才招的,不过您放心,人还活着。”


    ——倘若把这些翻译成人话,就是这张巡抚已经被他们屈打成招,如今人半死不活,再要审什么,也很难了。


    “是么。”裴晏与王总督对视,看见了对方看似恭敬表情中的一丝得意,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无妨,总督可以暂避了。”


    王总督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是。”


    监牢内一时只剩下裴晏与旁边跟着的,如影子般不起眼的下人。


    昔日暗卫所培养暗卫,自幼以杀止杀,若要擒住什么人抱住性命吐露关节,当有另一种办法。


    一声低喘,这方才还像死人般不动弹的巡抚竟挣了挣。


    “张奉?”有一道冷淡的声音穿进他的耳朵。


    “……是。”


    张巡抚艰难地答,企图睁开眼睛看清来人,但怎么努力也看不清脸,只感受到对方幽蓝色的眸子,像鬼魅。


    “我问,你答。”


    这场审讯持续了不短的时间,等裴晏出来时,天色已然黑了。


    然而客栈里一个人也没有。


    裴晏面无表情地听福来低头禀报,“殿下,龚尚书说查账,只怕今日不回来了,汪太监说……”


    谁要听那些。裴晏打断他,“老师呢?”


    “宋,宋大人午后同王总督带来的那个小厮出门了,说是要看看陵州风景,如今还未归呢。”


    王总督确实说过,要叫人带宋铭川游陵州。


    但裴晏看了眼天色。


    逛什么能逛到这么晚?


    他皱着眉吩咐了一名暗卫,不过多时就有人来禀,“……宋大人如今是,呃,是在风月楼。”


    “风月楼?”裴晏不理解,“这什么地方?”


    他不懂,然而底下的暗卫们都是知道的,回话的那名暗卫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了一下用词,“风月楼就是……呃,青楼?”


    非常直白的词,谁都能听得明白。


    裴晏的脸“唰”一下沉下来,手中的筷子“啪”地折断,沉声道,“你说什么?!”


    “对,对啊,那个风月楼就是青楼,”暗卫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尖锐的杀气,飞快补充,“不,不过宋大人只是听曲,没做别的!”


    什么案子还要去青楼查!那地方是什么正经地方吗!


    哦对他差点都忘了,接风宴上宋铭川身边还坐了个美人,他还冲那美人笑。


    ——都不用猜裴晏也能知道如今宋铭川在风月楼里会是个什么场景。


    裴晏面沉如水,深吸一口气,直接起身,“带路!”


    结果那暗卫又磕磕巴巴开口,“哦对,外边守着的兄弟们还说了,宋大人特地吩咐过他们,他在查案,绝对,绝对不能打扰!”


    “……”


    裴晏脚步停住,深吸的那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他僵持了多久,底下那个没眼力见的暗卫就杵了多久。


    裴晏最终还是没能迈出客栈。


    然而这顿饭也是真吃不了。


    他将折断的筷子往桌上一丢,索性进了门,摊开了一卷《清静经》。


    但在落笔之前,他看向方宁。


    “你去跟着老师,看着他,有什么事回来禀报。”


    方宁看了一眼那本应该没什么作用的经,面无表情垂头称是。


    裴晏看着他身影消失,才落下第一笔。


    他在别院中一直等到月高悬。


    方宁已经来报过两回,言明宋大人还没回来,人在风月楼很受欢迎,周围聚集了许多江南公子小姐,听曲儿谈笑风生,根本舍不得让他走。


    核心思想只有一个——宋大人好得很。


    “……”


    裴晏拧眉把笔“啪”丢在了桌子上,方宁瞅了一眼,那卷《清静经》果然只写了个开头。


    写不进一点。


    方宁小心翼翼:“属下还要去吗?”


    “不必了。”裴晏让他退下,把房间的灯熄了,靠在床沿。


    时间突然拉得很漫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门开合的声音,他耳朵微微一动,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像是活了过来,起身出门。


    宋铭川才下马。他回来得晚了些,但对于在现代日常熬夜的明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作息。


    这个时间段,古代人基本上都睡了,宋铭也放轻动作进客栈的院中,结果推开自己院门就看见裴晏站在中间,那衣着整齐的模样,明显是没睡。


    “你……”宋铭川本想问他怎么晚了怎么还不歇下,便见裴晏轻快地靠近他,用惯常的语气撒起娇。


    “中午分明醉了酒,晚上怎么还闹到这么晚,老师,你这是从哪里回来?”


    裴晏鼻尖捕捉到那繁华风流地里的酒香,眼神深了许多,在门口皱着眉便熟门熟路地弯下腰要凑过来。


    他这般凑过来,夜色中瞧不清神态,宋铭川却已猜到他如今会是个什么神情。


    是撒娇的,带点小性子的,又急切地想靠近他的。


    这时候又与午后遮遮掩掩试试探探不同了,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又装乖。


    宋铭川轻轻一挑眉,伸手摁住裴晏的肩往后推了些,“凑这么近做什么?太晚了,歇息吧。”


    第42章 所求 幻梦


    裴晏感觉到他的手被推开了。


    他原本平静下来的眉宇骤然闪过一丝隐忍着的焦躁, 又被强行压下去。


    “老师,很累吗?”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宋铭川身后,看着人进屋, 烛火亮起, 投射出那修长玉立的轮廓, “要不我让方宁接手……”


    “不必, ”宋铭川摇摇头笑了声, “我今日去的是三皇子母族宁家产业, 我进去已是很招摇了,白白叫别人接手,岂不是惹人怀疑?”


    “老师,风月楼那种地方乱得很, 下次要不多叫些人跟着吧。”裴晏靠在门边提议道。


    宋铭川骤然回头, 看到裴晏表情很是随意,似乎是脱口而出。


    逮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哪?我身边的暗卫今是和我同去同回的……你叫方宁跟着我了?”宋铭川凉凉开口。


    糟糕。


    裴晏猛然住了嘴。


    宋铭川看着他抿嘴不言,默默伸手摁住额头。


    “被裴晏发现自己去青楼”和“这小子竟然派人跟踪他”这两件事一时间不知道哪个更叫他觉得尴尬,他拧眉“嘶”了一声,决定先质问。


    “什么时候叫方宁跟着的?”


    裴晏此刻就变成了锯嘴葫芦, 抬头瞥他一眼, 然后伸手过来要抓他袖子。


    宋铭川躲开了他的手。


    “多大了还使这一招?想瞒混过关不管用,说话。”


    “没有多久,”裴晏方才的游刃有余化成了烟,转变成低眉顺眼很听话的样子,“只是看老师一直没回来有点担心才叫方宁去的……那个,老师你早点休息吧,很晚了,我也回去了。”


    他看上去很想跑路。


    宋铭川盯着他片刻, 觉得把方才去青楼被逮的尴尬散得差不多了,终于大尾巴狼似的一伸手,“唔,去吧。”


    裴晏二话不说转头就溜了。


    然而他关好门出门时叮嘱旁边的太监烧好热水倒好茶,宋铭川还在窗边,门外裴晏极力压低的声音还是随着晚风送进门扉,一件一件给他安排妥当,还叮嘱这些太监动作轻些莫要扰了他。


    等到声音最后落了下去,小太监们也悄悄送来热水供他洗漱,衣物、发簪、配饰一应俱全。


    ——在马车上时,这些大小事务也一律是他叮嘱的。


    再往窗外望去,裴晏屋子里也终于亮起了灯。


    宋铭川一直站着没动,看着窗外,直到福来带着人进来喊他洗漱,他叫住福来。


    “你主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福来比了个数,宋铭川默然。


    他知道裴晏的脾气,必然不会老实说话,裴晏什么时候回来的,估计就让方宁跟了他多久。


    而他多晚回来,裴晏就等他到多晚。


    ——那么长的时间,他就这么等着么?


    还以为学会了装模作样,本质上还是个实心的傻小子。


    宋铭川揉了揉眉心,方才尴尬的、玩闹的心思已经全然无影无踪。


    “好了,我这边不用你,”他轻轻叹气,“回去吧,叫他早点睡。”


    福来称是退下。


    或许是想的事情太多,他在恍惚中跌入梦境,不知道怎么地,竟然梦到了一些陈年旧事。


    那是裴晏刚搬到折羽宫的时候。


    那时的裴晏对外总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对什么东西都好像没有什么喜好,底下仆从问什么,他只会略点头或者摇头,不会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而当他来的时候,裴晏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极其强烈地向他表示要什么不要什么。


    那一日,就是裴晏在御花园听到底下太监窃窃私语,说六皇子殿下生日,宫里大操大办,可见陛下对其疼爱,有无数稀世珍宝,还有用玉做的巴掌大的小机关,只需要拉开一道玉扣,就会有金币从上方一点一点冒出来,六皇子喜欢极了。


    裴晏是没有生日的,他生下来被誉为不祥,没人告诉过他什么时候生,他母妃也不会给他过,自然他自己也不知道。


    裴晏歪着头听了许久,没说什么,回来以后正好赶上宋铭川来授课,就开始缠着他。


    “老师,你会做机关吗?”他抿着嘴靠近宋铭川。


    “嗯?什么机关?”宋铭川被他这个奇怪问题弄得云里雾里,“……是九连环那种吗?”


    “不是,是这样的,”裴晏把方才小太监说的话学了一遍,“这种机关。”


    “这种我不会做,”宋铭川听完就笑了,“但是类似的机关京城里的工匠应该能做,唔,小殿下,你想要那个?”


    “我不想。”裴晏摇头,“但是我要老师给我做。”


    “?”宋铭川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晏就抓着他的袖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好吧,我想要那个小机关。”


    他又强调,“一定要是你做的,小机关。”


    这个时候的裴晏还不会隐藏情绪,那点委曲求全的模样都被宋铭川看在眼里,宋铭川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又加上之前因为被小狼咬一口,对他的情绪很是注重,教完课之后就去找福来打听,又听了一圈太监们的闲言碎语,从“六皇子收到了个奇巧机关”开始,连蒙带猜想出裴晏要的是什么。


    第二日他耽搁了一些时间进宫,带来了一张图纸和很多零零碎碎的木板、零件,哗啦啦倒在折羽宫的桌子上。


    “小殿下,”他招呼着远远看着的裴晏过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裴晏摇头。


    “这是你要的机关,只不过它现在都还是零件,”宋铭川开口,“我想了许久你要的机关款式,不知道对不对,索性多画了几个,你挑一挑——都想要也可以。”


    裴晏迟疑着走上来,打开图纸,宋铭川真的画了满满当当的图纸,从拆分步骤到哪个木块是做什么的,都写得清清楚楚,龙飞凤舞的字迹也没别人能再写出了。


    千真万确是宋铭川自己写的。


    “我喜欢那个小狼的图案,你呢?”宋铭川指着最中间那个,“它很像你,很可爱。”


    裴晏脸一下红了,别过头去,“都,都可以。”


    “不能说‘都可以’哦,告诉我哪一个,不然老师可是要全部做完的。”宋铭川伸手把他的脸掰回来。


    “那就要狼。”裴晏脸红到了脖子根,往后躲开,几乎要炸毛,“不要随便摸我!”


    “好好好,”宋铭川笑眯眯地点头,“那小殿下看好。”


    他真的很认真地坐在坐榻上拼,这种小机关不好做,好几次手一抖就稀里哗啦掉下来,他又一个一个重新拼上去,裴晏一开始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后面默默地加入了,两个人没说话,就一起把那个小机关拼好。


    最后宋铭川拉着裴晏的手,扯了扯那只机关小狼的爪子。


    哗啦啦,小狼吐出了很多钱币。


    这当然不能和六皇子的比,这只小狼是木头做的,里面的钱币也是小小的木头,但裴晏看着那只小狼又看了看他,表情一点一点明亮起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当天腻歪得紧,黏着宋铭川走哪去哪,像一条小尾巴。


    福来很不明白,就低声问他,“宋大人,您又何必花这个时间亲自做,在宫外找了匠人拼好再带进来又如何,殿下看不出来的。”


    “他不是要那个机关。”宋铭川道,“他只是要我那份心,若是匠人做的,包管他不会要,他只要我做给他看就行,其实那个机关做不出来也没关系的。”


    裴晏就是这样,他说的“要”和他想的“要”从来都不是一个东西。


    果不其然,那只小狼裴晏并没有玩——他对机关根本不感兴趣,除了宋铭川拉着他的手玩的那一下之后,他没有再拉过生怕碰坏,然而却十分珍而重之地放到了床边,一睁眼就要看它,不许任何人碰,自己每天认认真真地擦拭它。


    这一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后面的裴晏倒没再要求过类似的东西。


    年龄渐长,裴晏其实更多都是带着要他哄的意味撒娇,实际上他反而做得更多,从宋铭川进折羽宫开始的座椅、喜欢的闲书、想吃的点心、想要的花种……裴晏都一点一点布置好,分明是皇子宫殿,都快折腾成了宋铭川的第二个宋府,然而裴晏真正索要的东西好像悄然不见了。


    他的房间没有花里胡哨,装饰还都是宋铭川给他找的,宋铭川一度以为裴晏好像成长为了一个没有物欲的成年人。


    但他跑来宋府要房间、在马车上索要“疼爱”、在午后醉酒时他极轻的动作还有今晚的等待……又像是告诉宋铭川,裴晏其实一直没有变,他嘴上说的“想要”和他心里所想的“想要”依旧是口是心非,深深藏起来的。


    ——那裴晏如今又是想要什么呢?


    阳光投射进屋子,宋铭川清醒过来,窗外鸟语花香,他正在江南。


    他走出屋子,果然,一应早膳都备好了,全是他喜欢的口味,裴晏正在等他。


    眼巴巴的。


    宋铭川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今天的裴晏又好像无事发生了,很自然地将早膳递给他,还很自然地重新抱怨起昨天的事情。


    “老师,江南这边情况不明,我不放心,所以叫方宁跟着了,老师若是不喜欢,那我便不叫他跟着了,但老师以后莫要如此晚归。”


    又是这样。


    宋铭川看着他,沉思片刻,“好。”


    想了想,他又抛出话题,“殿下,你想知道我昨日的故事么?”


    第43章 察觉 对视。


    想知道裴晏在藏着什么, 最好的办法是先放出一个钩子。


    这个问题叫裴晏犹豫片刻便点了头,很自然地问道,“老师昨日是有查到什么吗?”


    “两件事, ”宋铭川开口, “一、刘尚书也曾来过风月楼, 二、三皇子的母族宁家在刘尚书失踪后就宣布了一桩婚事, 家中嫡子要与苍州林家结亲, 过几日就要下聘。”


    “说苍州林家你或许不清楚, 但林家有人在东南军,你也见过的。”宋铭川道。


    “林副将。”裴晏神情微动,“冬猎时我帮过的那个?”


    “对。”宋铭川点头,“风月楼人多眼杂, 为了不打草惊蛇, 我没有主动询问,只略听到一些。苍州林家也是江南豪族,与东南军往来密切,这事办的仓促,从定婚期到下聘时间很短, 我怀疑有些问题。”


    裴晏:“过几日就要下聘的话, 岂不是宁家就要出陵州?”


    宋铭川:“宁家真正掌事的宁老不会去,但家主是会去的,因为是族中嫡子结亲,据说聘礼十分丰厚。”


    朝廷命官失踪蹊跷,三皇子本家却不但不收敛,反倒大张旗鼓地要操办婚事,这本身就不合理,还恰好赶在他们刚到陵州万事不熟的份上。


    “看来得想个法子去观一观礼。”裴晏道。


    “唔, 不错。”宋铭川懒洋洋往后靠了靠,“我倒是可以去顺路一观,但只怕看不出什么名堂,殿下若是有法子,可以去瞧一瞧详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裴晏一顿,面无异色轻笑起来,“我能有什么想知道的,老师已然都做得很好。”


    ——鱼儿没咬钩,果然年纪渐长。


    宋铭川也没指望一句话能钓出什么来,就着倚靠在椅子上的姿势瞥他一眼,“那我先走了?今日天气不错,王总督只怕还安排了新鲜玩意呢。”


    他的新鲜玩意儿,自然还是那些风月场才有的东西。


    裴晏原本的笑容停了停。


    宋铭川起身要走,转头就听到后面一声。


    “老师!”


    这一声有些急促,裴晏直接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旁边的碗,那只碗摇摇晃晃,但谁也没有管它。


    “什么事?”宋铭川回头看他。


    那双湖蓝色的眼睛好像荡漾起涟漪,很淡,不过是蜻蜓点水一下,随着碗自己平衡住停在桌面又恢复到平静。


    裴晏就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说着截然相反的话。


    “老师要早一点回来,好不好?”


    ——这样的语句其实不像撒娇了,宋铭川所熟悉的、这小子藏在骨子里的强势又隐隐约约冒出头。


    宋铭川正面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笑了声,“那可不好说,我是过来游玩的,自然要玩够本才行。”


    反正都被发现逛青楼了,破罐子破摔也就这样了。


    “哦对了殿下,”宋铭川走到门口,转头看着还在撑着里子的人,挑了挑眉,重新撒下鱼饵,“过几日王总督只怕要来探听我的风声,殿下记得表现得好些。”


    他说完打量了一眼裴晏。


    ——好了,完全不用“表演”了,裴晏看上去已经要掀早餐桌了。


    宋铭川“啪”地无情关了门。


    风月楼别的不多,世家里的纨绔最多,宋铭川在风月楼泡了三天,认识了一大帮纨绔子弟,这群人成天招鸡斗狗,听说“京城有官差”来不但不避,反而非得过来瞧瞧,宋铭川生得好极了,往风月楼一站,也不知道是谁占谁的便宜。


    江南好男风的竟然甚广,一群纨绔子弟虽然没胆子招惹宋铭川,但眼睛不眨跟在旁边献殷勤一个没落下,问什么答什么,抖搂家里长短比裴晏这边审人还快,风月楼热闹得活像集市。


    ——这边是艳阳高照,另外一边则是战战兢兢。


    裴晏这几日可以说是面色急转直下,初来江南时的春风拂面已然消失,面无表情地审完张巡抚,片刻未停,又叫来了与张巡抚曾共事的同僚。


    四皇子殿下的心情不好是人人可见的,王总督瞅了半天,在一边小心翼翼开口:“殿下您看上去心情不好?”


    他话音才落,就看到裴晏表情非常不善地看向他。


    那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王总督拖出去满门抄斩。


    “……是,是下官说得哪里不对吗?”王总督被他这双眼睛盯着有点发毛,低下头不敢直视。


    “你手下的人,好得很。”裴晏将一本账册重重丢在桌上,不咸不淡地开口,“这几日将老师带到何处了,嗯?”


    他语调冷硬,显然是极其不满。


    王总督听完心下一咯噔,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因着这件事!


    他当然知道自家小厮把宋铭川带去哪了,说实在的他就是故意把人往风月楼里带的,风月楼是宁家产业,出不了事,据说那宋大人这几日流连忘返,还交上许多纨绔朋友,日日都是深夜才归。


    ——这才是他乐意看到的。


    但四皇子如今明显是表示不满了,王总督赶忙上眼药,“……殿下冤枉,下官确实派了个小厮跟着宋大人,但可万万不敢引着宋大人去哪种地方啊!”


    言下之意是宋铭川自己要去的。


    他边说边偷偷抬头,果然如他所料,裴晏面色一沉。


    当晚,宋铭川照例待到夜深,才进院中,又瞧见了裴晏。


    其实这几日裴晏是日日在等他的,宋铭川每回都会问裴晏还要问什么。


    裴晏每回都说:没有。


    于是每次宋铭川便说好,再与他擦肩而过关上门。


    如今宋铭川也是站在院中,再一次问他。


    “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以后老师勿要再去这等地方了,”时隔多日裴晏终于开了口,但语调却是不容置喙,面色亦是冷淡,“虽说老师并非皇差,但我等一行并非是来此享乐,还请老师多注意些身份。”


    上来就是毫不留情的指责,似乎是忍耐许久后的发作。


    “哦?”宋铭川听完挑了挑眉,表情便很不好看,“殿下这是在指责为师么?”


    此话一出,空气僵持住片刻。


    “……不敢。”裴晏沉默下来。


    “那就好,臣虽不才,但好歹是殿下老师,还请殿下好生忙差事,莫要总想着指手画脚。”宋铭川打量了一眼裴晏,径直擦肩而过,重重关上了门。


    这声关门声似乎是泄愤,裴晏的表情闪过一丝隐忍,旁边客栈的伙计闻声过来,大气也不敢出。


    当晚,据说四皇子房内砸了一个杯子。


    这些小道消息是瞒不住的,第二日就从客栈与风月楼中流传开,再进入了王总督的耳朵里。


    随后是他冷眼旁观着,这师徒二人跟形同陌路似的,他在客栈看见二人连招呼都吝啬打,每次见到彼此都是面无表情而过,偏偏细看下来,宋大人还像是占据上方的那个,四皇子殿下虽面无表情,但却反倒更委曲求全。


    别的不说,王总督某日来到客栈时,就看到宋大人早早离开,而四皇子殿下目光却一直投在宋大人身上,直到他来了才掩饰般地收回。


    ——京城之中传言,四皇子殿下极其重视他老师,看来还真没有说错。


    后来就连客栈里的掌柜的都知道他们闹了矛盾,平日里也不敢单独提,甚至还有意地“提点”宋铭川,告诉他裴晏往日何时出行,王总督又是何时会来客栈,叫他避开些。


    宋铭川听完以后,就掐着某个裴晏要出门而王总督尚未来到的节点下了楼。


    果然在楼梯口碰到了裴晏。


    裴晏没看见他,正从房门中出来,面色冷淡,外面的阳光好像照不进分毫,他手指轻轻整理了一下袖口,迈步往前,旁边福来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敢说,像个隐形人一样弓着腰跟在裴晏身后。


    不仅仅是福来,周围的气氛一整个都是压抑的,洒扫的小厮、平常笑模笑样对着宋铭川的掌柜的都不由自主地恭敬起来,不敢露出一丝神色。


    在这样的环境下,裴晏的眼睛里是波澜不惊的,那双澄澈的蓝眼睛此刻像玻璃珠般,剔透,但空茫茫什么都没有。


    宋铭川其实一直觉得裴晏很有“活人气”,在他面前撒娇得厉害,闹起别扭来不看他的时候也是鲜活的。


    而不是现在这样。


    突然,裴晏神情一动,若有所觉地转头看来。


    四目相接。


    宋铭川清晰地看见,那原本冷淡而空无一物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若冰山消融,万物复苏,那点鲜活的气息好像瞬间被点燃,顺着目光蔓延到了裴晏身上。


    裴晏眼中波光盈盈。


    只一瞬,宋铭川心猛然一跳,他不可遏制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全身血液鼓噪着往心脏流动。


    “四皇子殿下,”王总督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咱们走吧!”


    马车声、人行走的声音、门扉转动声嘈杂远去。


    宋铭川过了许久才活动身体,此刻他发觉自己的掌心已经出了汗。


    他看着掌心中的汗水,苦笑一声。


    ——有些问题,答案看来已是昭然若揭。


    第44章 演戏 拉扯


    宋铭川收到了一封意料之中的请函。


    “来, 宋大人,这边请!”


    画舫上,王总督笑得志得意满, 引着宋铭川往最大的包间处走, “这艘画舫叫珠翠舫, 正是招待像您这般贵客用的, 宋大人难得应一回邀, 王某自然要招待好!”


    “多谢王总督美意。”宋铭川折扇轻摇, 跟着王总督穿过长廊,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天色。


    这几日他在外流连红尘场,又顺坡下驴来了画舫,磨了也快小半个月, 终于勾得王总督下了手, 这王总督的心思如果他没猜错,这画舫上想必就是——


    丝弦之声凌凌,人还未到门口,一股香气便不由分说缠绕着人要进入温柔乡,几名极俏丽的女子婷婷立在中央, 为首那位带着面纱看不清模样, 眉心点痣,眼波流转。


    “宋大人,”王总督眼神极有深意,“这些可都是红钿坊的佳人,您瞧瞧眉心点痣的那位,乃是江南第一花魁采盈,平日极少现身,是宁老特地请来的。”


    果然。


    宋铭川垂眸, 敷衍地笑了笑。


    逢场作戏一事本无所谓,他在现代并非没有营业过,但……


    宋铭川已有几日未再见到裴晏。


    从那日午后惊鸿一瞥窥见裴晏所想,宋铭川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之后就刻意地避开了与裴晏见面,他真按照之前掌柜说的时间调整了出行,效果还颇丰。


    然而或许是几日没有见到人,如今对上面前这个据说是江南第一的花魁千娇百媚的模样,来不及去欣赏半点,第一反应竟然是裴晏那双眼睛。


    ……也不知道这几日躲着他,会不会又惹得裴晏生气。


    一想到“裴晏”二字,宋铭川的心口便是狠狠一跳,他当机立断把思绪从脑海中极快地清理干净,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总督,“原来王总督说的招待,是指这个招待。”


    “可不止呢!宋大人您且听几支曲解解闷,后头还有,”王总督没看出他的不耐,只见宋铭川没有出言拒绝,便觉得有戏,心下暗喜便让采盈上前,“采盈,还不快给大人倒酒!”


    采盈上前两步,如水般的眼眸与身子便靠来想给他倒酒,宋铭川不动声色地往后避开她的投怀送抱,轻笑一声,“多谢,我自己来。”


    “宋大人果然怜香惜玉,不若再来听听陵州曲?”王总督笑呵呵地拍拍手,一行舞姬款款而入,脂粉气息带着酒香涌入,乐师得了令开始弹奏,江南绵软的小调随着琵琶拨弄,荡人心弦。


    那名叫采盈的花魁就这么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坐到宋铭川身边,瞧着他慢慢揭下面纱,对他翩然一笑。


    宋铭川一时惊异。


    因为面纱下花魁的年纪显然不大,还是名少女,而更惊讶的是这少女的鼻梁高挺,颧骨也很高,眼睛虽然是汉人的棕黑,但面纱之下的脸竟然是异国的相貌,就如同裴晏般。


    这姑娘竟然也是混血儿!


    “宋大人,采盈来头可不一般,是南洋某个小国的贵族姑娘,家道中落后随出海的船流落到江南,如今可是有名的红人儿,”王总督见他惊讶,极有眼力见地插话,“宋大人若是感兴趣,不妨和采盈多聊聊!”


    “好。”


    宋铭川恍然回神,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臂,“既然采盈姑娘如此来头,宋某先敬姑娘一杯。”


    采盈目光婉转,颇有深意地落在他收回的手上,喝了酒。


    这席间自然是热闹非凡,在热闹的间隙间,采盈突然凑近来,几乎要贴到宋铭川耳朵。


    他轻轻一侧头避开,就听到采盈的笑声与呼吸的热气。


    “大人可是已经成了亲?”


    宋铭川轻笑一声,回头看她,“没有。采盈姑娘为何这么问?”


    “因为大人连手臂也不让我挽,好生小气,若不是天生爱洁,那必然是家中有老虎咯!”采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老虎倒没有,但狼崽有一只。


    若叫裴晏瞧见如今这景象……


    他想到那场景,顿时有些头疼,采盈瞧见他神情便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眨眨眼,“那我明白了,大人必然是有心上人了。”


    她年岁不大,分明还只是个少女,但却像个风月老手般开人玩笑,宋铭川原本郁闷不堪的情绪被她扯回来几分,“何以见得?”


    “因为大人的注意力一点也没有分给我呀,”采盈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圈圈,“您瞧,这艘画舫中的男子,除了您以外,还有谁这么光明正大地无视我呢?”


    宋铭川环顾一周:果然,周围只要是个男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朝采盈看上两眼。


    宋铭川还想张嘴解释什么,然而采盈已柔柔打断了他,“您方才出神了很多次,倘若不是在想事,就只能是在想人了……这样的夜晚,您在这样寻欢作乐的场子里想人,不是心上人还能是冤家不成?”


    ……还真是冤家。


    宋铭川百口莫辩,只能由着她打趣,摇摇头饮了一杯酒。


    “哐!”


    场面正一片其乐融融,门却突然被人暴力推开,哐当一声惊得满屋的丝弦之声断掉,也惊断了宋铭川的思绪,他若有所感抬头。


    一道玄色身影慢慢地踏进花团锦簇的大堂,似披着外面浓重的阴影,俊美无俦的脸上表情如冰,目光穿透花容失色的舞姬们,直直落在宋铭川身上。


    裴晏。


    瞧清楚来人后,宋铭川握着酒杯的手一紧。


    一旁的采盈不知所以,但见宋铭川愣神,就想借机倚靠到宋铭川身上再说几句话,“大人,您……”


    她话还没说完,就顺着宋铭川的眼神对上四皇子殿下,那双冰冷的眼睛分了一寸余光给她,竟是看她如看死人般的杀意,吓得采盈手一抖,当场噤了声。


    “四,四皇子殿下!”王总督大吃一惊,脸上却立刻挂上招牌式笑容,“哎呀!殿下来得正巧,我们这一桌宴席才刚开,本便要邀请殿下前来,又担心您实在太忙,不敢叨扰,殿下若是想,不若一同来坐坐,柳玉,给四皇子殿下奉酒……”


    裴晏置若罔闻,踩着一地的丝弦乐声入门,面不改色径直走到宋铭川面前,弯下腰,“啪”地一声狠狠抓住宋铭川的手。


    宋铭川一挣,没挣脱,反而被对方攥得更紧,裴晏动作又强硬几分,将宋铭川从桌边拉起。


    “哎,四皇子殿下,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王总督赶忙儿靠近,周围几个世家子弟也纷纷开口,吵闹声不绝于耳,裴晏冷冷转头,“聒噪。”


    周围一下静了音。


    宋铭川被他连拖带拽地扯出来,裴晏拉着他往外走,王总督跟在后面还想说什么,就见裴晏顺手开了画舫上空房间,将宋铭川往里一推,再狠狠合上门板。


    “哎呦!”王总督猝不及防,狼狈地捂住鼻子。


    “四皇子殿下?!殿下!您千万冷静啊!快,快去叫人!”王总督扯着嗓子喊道,只换回来四皇子殿下一句不耐烦的“滚开”,他挨了这句骂,表情却轻松下来,与拄着拐杖在尽头的宁老对视。


    宋铭川几乎是一路被裴晏拖进里间的。


    在外面还不好发作,一进屋子宋铭川就要撂脸子,但裴晏表情比他难看得多,带着山雨欲来的阴沉,不待他说话便将宋铭川拉到床边。


    “你干什么……唔!”


    宋铭川猝不及防伸手便要挣开,被裴晏单手轻轻松松桎梏住双手,将他摁倒在柔软的床褥之上,裴晏一条腿挤进宋铭川腿间压住,那双幽蓝色的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殿下,放开!”宋铭川心脏一阵收缩,且惊且怒,屈膝伸腿便要踹,被裴晏另外一只手牢牢握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裴晏沉声说道,“那老师呢?几日不曾回来,每天都在外面厮混,若是我不来寻你,你是不是就要住在外面不回来了?”


    他越说声音越激动,重重甩手,“砰!”的一声,旁边的花瓶砸了出去发出刺耳的破裂声,外面有人“哎呦”一声,就再没了动静。


    屋内也沉寂下来。


    宋铭川脉搏狂跳,被裴晏牢牢掌握在手中,而裴晏盯着他很久,突然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好了,都走了。”


    他慢慢直起身坐在一边,不再压在宋铭川身上,但就这么攥着宋铭川的手腕没松开,硬邦邦地侧过头,“老师,我演得好不好?”


    ——好,简直太好了。宋铭川心脏都差点骤停,方才裴晏二话不说欺身而上时,那眼神简直要吃人。


    “你真是在演戏?”宋铭川挣了挣自己的手腕,“殿下,松开。”


    “不松。”裴晏握得越发紧了,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神,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老师你有多久没回客栈了?还是每日在避开我?倘若不是这群人终于相邀,你打算避我避到什么时候?”


    “……殿下,你也说了,这是在演戏。”


    “骗人。”裴晏终于转头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眸明明是冰蓝色,却燃烧起了怒火,“演戏和逃避我还是分得清的,老师,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第45章 夜梦 惊魂。


    “我……”


    宋铭川哑然, 他低下头有些心烦意乱地用了点力,终于把自己的手抽回,“我没有, 殿下莫要胡乱猜测。”


    裴晏盯着他。


    撒谎。


    在这样的目光下, 宋铭川强行让自己保持着八风不动, 直到外面终于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刚才被砸东西声惊走的人又重新靠近了。


    裴晏听见那些动静, 表情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我该走了。”他硬邦邦开口。


    “殿下快去吧。”宋铭川暗自松了口气。


    “……”


    裴晏僵了片刻, 没等来宋铭川别的回答,重重一甩袖子,出门了。


    这场宴席开始得热闹,结束得十分仓促, 王总督在门外只听到东西碎裂之声, 四皇子殿下面色冷淡出门。


    “这画舫是谁家的?”四皇子冷冷开口。


    王总督抹汗,“这是三皇子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四皇子殿下“哼”了一声,丢下一句“日后自当拜访”便扬长而去。


    再又过了许久,宋大人才从屋内出来, 表情上平静。


    “诶宋大人, ”王总督连忙上前,“您……您可还好?”


    “无妨。”宋铭川一摇头,显然也是不想多说。


    “都怪我,”王总督瞅着他的脸色,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下,“若不是我说要开这宴席,四皇子殿下何至于误会……宋大人,不若我明日前去赔罪, 好好儿地给殿下道个歉,给您解释解释,也免得您受这无妄之灾啊!”


    宋铭川斜了王总督一眼。


    若是让王总督去“解释”,只怕在外人眼里,他和江南这一帮子人已经是扯不开的联系,不管裴晏是信还是不信,自是进退两难。


    但宋铭川如今确实不想再见到裴晏。


    “那就有劳王总督了。”


    他轻叹一声,神色带上了些忧愁,“四殿下自幼尊师重道,只是性格拧了些,惊扰了王总督的席,改日我做赔,还您一桌。”


    “好说,好说!”王总督笑一声,“那……”


    他显然还有要继续宴席的意思,或许是想叫宋铭川带那些女子回去,又觉得实在不是时机,最后只能搓着手,送人离开画舫。


    拐杖的声音一点一点靠近,王总督收敛了笑,恭恭敬敬回头,“宁老。”


    宁老的拐杖敲了敲地面,“做的不错。”


    “我曾听说,四殿下年幼无人看护,是这位宋大人一己之力将人养成,既然如此,那便是天大的恩情,一次两次吵架不至于就出现什么问题,你瞧这四皇子殿下来势汹汹,但还留了宋大人面子没有当场发作,说明他在等着宋大人服软。”


    宁老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精明,“王忠啊,你且费些心思,好生招待那位宋大人,帮他从中回转,叫四皇子殿下消气,这样宋大人想必才会记着你的好,这几日你多费点心,也过不了多久……等到那时……我们还怕什么呢?”


    王总督脸上闪过一丝狂热,低下头。


    宋铭川回到院中时,屋内灯已被人亮起,福来这些太监瞧见他来,上前替他收拾。


    他回头看了一眼裴晏的院落,灯是熄灭的。


    “宋大人,您可算回来了,”福来帮他叫了热水,又倒好茶,讷讷地站在旁边,“奴才还担心您在外头歇息不好呢。”


    “殿下告诉了你我今夜会回来?”宋铭川看着桌上的热茶与仆从抬上来的水。


    “没有,殿下方才冷着脸进门,谁也没理,直接进了屋子。但从您住这的第一日起殿下就吩咐了,您屋里不让随便叫人进去,但水和点心是日日要备齐全的,”福来老老实实答,“便是奴才在这儿盯着——殿下每日是必过问的,叫这些人备好东西,等您回来。”


    宋铭川沉默了。


    想必他几日不在,这些侍从就守了几日。


    那裴晏呢?


    他到现在还没想好到底如何对待裴晏这份情感,但已经率先明白了一点:裴晏压根不打算让他知道。


    就像一场“暗恋”,宋铭川连挑明拒绝的资格也没有。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这群人全打发出去,熄灭了灯。


    一开始一直在想东想西很难入睡,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忧思过甚还是今日确实疲惫,他在恍惚中跌入梦境,许久之后又睁眼,只是动了动腿,就听见锁链撞击的清脆声音。


    锁链……?


    他迷迷糊糊听到声音,差点以为是错觉,一下睁开眼。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脚上是银色的锁链,那条锁链上还雕刻着极精巧的花纹,宛如饰品一般牢牢铐在他的脚踝,锁链的另一头牢牢地没入墙壁中。


    冰凉的锁链叫他身体一个激灵。


    不是梦?


    怎么回事!他猛然支撑着自己要起身,身后却伸出一只手揽住他的腰身轻轻一摁,宋铭川就失了力气,重新摔回床中,看见了属于皇宫才能有的、明黄色的龙纹。


    温热的躯体从背后覆上他的身体,毫无遮挡的肢体接触叫宋铭川整个人战栗,后面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扳着他的下巴强硬地让他转过头。


    若有所感的,宋铭川瞳孔一缩。


    是裴晏。


    又或许该说是……暴君裴晏。


    完全长开的暴君裴晏整个人的面容是极俊的,成为帝王之后整个人气质都仿佛有了巨大差别,但垂首看着他时眼睛像深海,像看不穿的雾气,有一种扭曲的偏执。


    完全一样的面容,却异常陌生。


    “老师今日怎么醒的这么早?”裴晏手上稍一用力,将他整个身子都笼罩进自己怀中,将鼻尖凑到宋铭川脖颈处蹭了蹭,又轻轻咬了一口,暧昧地开口,“莫不是昨晚朕给的不够?嗯?”


    这是什么作死的台词?宋铭川被这破天荒的一句震得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搁在小狼崽头上,他一定要一巴掌糊脑门。


    他可没有惯着这家伙的习惯,冷下脸,二话不说抬起脚就踹,裴晏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轻轻“嗯?”了一声,同时伸手轻而易举握住他的脚踝,宋铭川怎么挣扎都无法从那只手中挪动分毫。


    “放开。”宋铭川冷冷开口。


    “朕不放,老师又待如何?”


    裴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握着宋铭川的腿放到唇边,在宋铭川难以置信的表情中笑着吻了吻他的膝盖,分开他的大腿,“倒是稀奇,素日老师连骂也不屑骂朕半句,一眼都吝啬给朕,今日倒大为不同,叫朕好生欢喜。既然老师还极有精神,如今天色尚早,朕便再陪陪老师……”


    话音刚落,裴晏便握着宋铭川的脚踝往后拖,炽热的气息铺天盖地,而宋铭川感觉这份气息太过真实到战栗,猛然从床上弹起!


    “咚!”


    清脆的响声发出,随后是手和床板撞击的一声闷哼,裴晏吃痛收回手,“老师?”


    “!”宋铭川在一片漆黑的屋中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平复呼吸,手握紧了被子,“裴……殿下?”


    黑暗中有人在行走,烛火轻轻一跳,灯亮了,屋内顿时清晰起来。


    裴晏如玉的面容就落在灯下。


    模样与暴君一般无二,只是表情温和。


    然而宋铭川已经没有心思去分神辨认他们有什么区别,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哑,“殿下,你怎么在这。”


    “我担心老师醉酒半夜难受,前来看看,没想到正遇到老师惊醒。”裴晏回身,借着灯光看清了宋铭川如今惊疑不定的模样,他立刻皱着眉,往前几步,想要触碰宋铭川额间的汗和明显不好看的脸色,“老师,你看上去很不舒服,怎么回事?”


    他一边说,一边朝床边走来。


    靠近的身影与梦中重叠,宋铭川一瞬间有些分不清梦境现实,猛然一顿,“别过来!”


    这一声很突然,甚至有些严厉,裴晏脑海尚未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停住脚步,愣愣开口,“老师?”


    ——宋铭川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站在了原地。


    “……”


    不对。


    宋铭川很快反应过来,深呼吸,闭了闭眼,用了些时间分辨出他还在江南客栈,把自己调整成了平静些的状态。


    “没事……抱歉,是我失态了。”


    “你看上去可不像没事。”裴晏皱眉,执拗地走近了他,“老师,你到底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而已,无妨,”宋铭川已经起身拢衣服,披上那一层薄薄的外套后,他仿佛借此隔绝方才梦中带来的冷意,已经恢复镇定,“殿下快回去吧,虽说如今已很晚,但出来撞见客栈的人可不好了,毕竟今夜你我好不容易才搭上王总督的线……”


    他一转眼已经在清晰地分析种种,好似方才发生的事情都是错觉,然而话戛然而止。


    因为裴晏已经伸手擦掉了他额间的汗,温热的手指碰到宋铭川,他几乎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往裴晏触碰的地方走。


    他想退开,但又硬生生忍住了。


    “老师,什么时候还在说这些,你在出冷汗。”裴晏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我叫人给你打些热水,这几日歇着,哪也别去了。”


    “不,后日宁家下聘,我要去。”


    宋铭川道。


    ——他不想错过任何片刻的剧情发展,有些迫切地想掌握什么东西。


    裴晏很少见到宋铭川对什么事展现出如此鲜明的态度,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宋铭川一眼,将满心的疑问咽了回去。


    “好。”


    第46章 聘礼 所觉


    宋铭川第二日窝在客栈, 舒舒服服休息一天。


    人休息好了,精神气也上来了,再回想到噩梦惊醒自己见了鬼似的反应, 就开始嗤之以鼻。


    宋铭川心道:至于吗?裴晏这小子又不是阎罗夜叉, 就算那是个暴君裴晏, 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怕他作甚?


    有人敲门, 是很轻的两声, 宋铭川顺手抽起桌面上的纸折东西,头也不抬开口,“进。”


    门被推开,裴晏走了进来, 风度翩翩, 眉目疏朗,修竹似的立着。


    宋铭川抬头看清楚是他,面色古怪一瞬,当机立断选择低头,手指给纸张折了一道痕。


    ——不行, 虽然不怕, 但看到这小子还是有点……烦!


    教了这么多年,诗书礼乐全学了,道理也都懂了,人是往正道上走了没错,但怎么还是看上了他!


    他折完泄愤似的一抬手,手上那架小小的纸飞机从他的指尖飞出,在屋子里盘桓了一圈以后,被裴晏的手指截住。


    “老师。”裴晏截住那只小飞机, 走上前似乎是仔细端详了他的神色,眉眼就轻松下来,“老师气色看上去好许多。”


    “来做什么?”宋铭川示意他坐下,“好好坐着说话——不许又腻上来。”


    “我总感觉有好久没坐老师旁边了。”裴晏嘀嘀咕咕地坐好,还是有些不死心地凑近了些说话,“没事不能来找老师说话吗?诶诶老师别赶我我有事的!两件事,第一件事:老师猜猜今日我去哪了?”


    宋铭川往后仰了仰避开他些,假装看不到裴晏那股不满的目光:“……总督府,还是宁家?”


    “宁家。”裴晏悻悻然坐好道,“宁家这几日忙得很,昨日恰逢其会,今日就去找了点茬,但没想到,倒收获了些意外的东西。”


    他说得轻描淡写。


    “是什么?”宋铭川追问。


    “先不告诉老师,”裴晏方想开口,突然住嘴,像是想到什么法子,有些狡黠地笑了笑,“谁叫老师躲我,不过若是老师明日愿同我一起去宁府观礼,我就告诉老师如何?”


    “……”宋铭川有些无语,“纵然一同去又如何?王总督必然是要来接人的,这一路又不说话。”


    “但我想看到你,老师,”裴晏道,“几日看不到你就心烦得很。”


    宋铭川:“……你先说第二件事。”


    裴晏:“第二件事是,方宁联系上刘尚书这边的暗卫了,人在苍州,还活着,几家追杀都暂时没能找到他,只是目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怕再赶路又会引来人。”


    “人还活着便是最好,”宋铭川开口,“他不能再独自上京了,路上只怕还有伏击,最好的办法是跟着我们。”


    “我也是这么想的,”裴晏道,“那等观礼后,我叫方宁去接应,应当能把人带回来,龚尚书查账也有了苗头,过几日应当会来同我商议。”


    宋铭川问,“汪太监呢?”


    “汪太监去了东南军,”裴晏回答也很快,“陛下密旨,言东南军可能生变,密令他往东南军查证。”


    密令?


    一丝疑惑闪过了宋铭川心头,“这是汪太监同你说的?”


    “嗯,他得了密令出发之前,便同我说了,”裴晏再正常不过地答,“还说若东南军有变故,会再同我商议。”


    ……想不到汪仁这样的大太监,到了江南还对裴晏有些尊敬,他还以为这太监万事不关心,只跟着裴帝指令走呢,宋铭川思索。


    “到时我便让方宁接完刘尚书后,再带回汪太监的消息,老师你觉得如何?”裴晏道。


    宋铭川同意:“殿下,听你的便好。”


    裴晏轻轻颔首,似乎有一瞬出神。


    裴晏谈起正事来的时候,表情会不自觉收敛一些,看上去很是认真,这样的表情小时候做起来有一种故作大人的可爱感,但是长大之后再看,却是矜贵又从容的模样。


    宋铭川看着这样的裴晏,不由开口,“你在想什么?”


    裴晏在他面前出神的次数可谓少之又少,更多时候是那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我在想……”裴晏停顿片刻,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开口说了下去,“我在想……小时总是我一直在说听老师的,而如今,也能叫老师说听我的了。”


    “怎么?觉得风水轮流转,扬眉吐气了?”宋铭川瞥他。


    “不是,”裴晏摇头,“这有什么值得扬眉吐气的。”


    他光顾着否定,却也不肯自己下个定义,只是笑了笑,宋铭川也不管他,而等到第二日王总督来,宋铭川下楼时,底下人已经到齐了。


    这个人到齐了指裴晏已经下了楼,已经在上马车了。


    宋铭川视若不见,打算飘过去。


    “哎呦,宋大人!”王总督见到他,赶忙儿回身笑开,“您这是要去哪?”


    “随意逛逛。”宋铭川懒洋洋开口,像是丝毫不关心他们去哪似的。


    “若没有什么目的地的话,不若同在下一同去宁家逛逛?”王总督开口,“宁家今儿下聘,聘礼要送去苍州,足足二十八抬珍稀宝贝,奢华得很,场面可不得了!”


    宋铭川散漫地用下巴指了指马车,“别以为我没瞧见方才谁上去了。”


    “诶,”王总督被他戳中小心思,尴尬地擦了擦汗,“……我知道您和殿下前日这矛盾,但,师生哪有隔夜仇……”


    宋铭川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诶诶诶,宋大人,别走啊!”王总督是真的怕了。


    昨日裴晏就到宁家找了顿茬,借着“贪污的巡抚家中下属指认了宁家一位族中子弟”的由头,把人都带进了衙门,虽说不到一下午就让王总督给弄回去了,但在这样的日子里遭了这回,宁家自然警惕着今日。


    想不到今日裴晏又要来观礼——这不明显还是来找茬么?王总督可不敢真叫人上来搅了宁家的局,只能想到宋铭川身上。


    “宋大人,行行好,”王总督头一回如此低声下气,“给在下行个方便如何?昨儿四殿下到宁家折腾了一通,今日正是人大喜的日子,若叫四殿下再搅和了,这喜事也不美了呀!宁家这子弟可是多年不曾娶妻,总算是有了良缘,还望大人结个善缘啊!”


    “善缘就不必了,”宋铭川不吃这一套,“若要我做事,总不能白白开口,我可不愿意如今上车见那副冷面孔。”


    “殿下只是表面冷,您瞧,我拦着您这么些时候了,马车都没动过一瞬,说明殿下也是在等你呢。”王总督十分殷勤,“或者此事过后您要什么?我都给您送来!”


    “我如今倒也不缺什么。”宋铭川道,“……啧,陵州也玩腻了,王总督,这附近还有什么玩乐的地方没?”


    他说得理直气壮,那副俊俏模样带上这股劲,不像当年得了状元的才子,倒像哪里被养坏了的纨绔子弟。


    “……有,有,当然有,就算陵州没有,其他地方也有,”王总督心中嗤之以鼻,然而面上一边头大,一边赶忙把人往车上请,“只要您来,那都是有的,不但我给您推荐,您来回所有开销我都出,如何?”


    宋铭川盯着他看了片刻,上了车。


    王总督总算松了口气。


    他一进车厢,就发现车内的气氛极其尴尬又古怪。


    先不说别的,这两位师徒一个坐最东边,一个坐最西边,然而中间留的空位又不够他坐的。


    王总督只能把自己的身子往侧边的座椅上挪了挪,很勉强。


    随后就是真的没人说话,四殿下一副“你来管什么闲事”的模样看着他,宋大人又一副看谁都看不上眼的高傲模样。


    王总督受不了这气氛,决定就着方才的话题,“那个,宋大人,方才您不是问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么?有,可多了!”


    他刚说完,四殿下就发出了一声很不耐烦的“哼”,“怎么?又是你那些地方?”


    “不不不,”王总督赶忙摇头,“这些地方是万不敢脏了宋大人眼的,我说的都是风景名胜,都是极出名的,比如我们陵州的灵泉山庄,这亦是宁家的产业,这座庄子的山泉冬暖夏凉,异常神奇,据说沐浴其中能强身健体,延缓衰老,山庄内还有无数奇异鲜花,一年四季都如春,好看!”


    他说了这么多,四皇子殿下只淡淡开口。


    “哦,宁家。”


    王总督:“……那不算我们陵州附近也有很近的名胜,比如……那个苍州,苍州就是陵州附近,来回只需要半日,近的很,苍州有珍珠瀑布,据说飞溅的水珠宛如明珠般,震撼人心。”


    “不爱看这个。”宋铭川懒洋洋地接话。


    王总督:“……”


    这师徒二人怎么如此难伺候!


    “那,那还有宁州的镜湖,峡州的奇石观,苍州还有个有些意思的循山寺,不知大人有没有兴趣?”


    “这是什么寺?”


    宋铭川突然一顿。


    “循山寺?”王总督开口,“您听说过?”


    “好像听过。”


    宋铭川面色有些古怪。


    他听过,但是是在看原著里,当时记得书里提过一嘴,说暴君裴晏南下镇压叛乱时微服路过循山寺,循山寺中方丈一眼看穿并说他是真龙天子,奠定了御林军势如破竹的局面。


    这表情才像是终于有意思了,王总督赶忙开口,“循山寺可灵了,据说所求无有不应的,您……要不试试?”


    外面逐渐人声鼎沸,显然是到地方了,宋铭川吊足了他胃口,才颇为矜持地点头。


    “行。”


    第47章 明悟 两心


    下聘这事儿, 宋铭川没见过,裴晏就更没见过,然而隔着一条街就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鞭炮声里红色绸缎如流水般铺开, 空气中都涌动着喜气洋洋的氛围。


    他们到时正一声鼓响。


    “要开始了, 在这儿最能瞧见出聘, 还请您二位暂在此观礼。”王总督说, “我进府中与几位家主说一声, 稍后在里面招待您二位。”


    他匆匆忙忙随着人群挤进宁府,裴晏见他人影消失,便拉着宋铭川拐过街口。


    “……人实在太多了,”宋铭川在京城都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 感觉像在赶假期的高铁, “殿下,我们如今去哪?”


    “这边。”裴晏倒像是熟门熟路,带着他往后走,“西边还有一处角门,通常是下人走的, 这时应当没什么人——瞧。”


    裴晏轻轻扣住宋铭川的腰, 只瞬间,宋铭川感觉到身子一轻,随后便是一个起落,等到他脚才踩在地上再定睛一看,人已在高门大户之内了。


    宋铭川:“!”


    他赶忙将裴晏推到假山后,自己也躲了进去,刚藏好,一位小厮就冲进来喊道:“王二, 快些!聘礼单子对完了没有!”


    “对完了!”里头有人骂骂咧咧,“莫催!东西都还在后面放着呢!”


    那小厮看上去也是忙,人很快又跑了出去。


    直到人走了以后,宋铭川松口气,瞪了裴晏一眼。


    “做什么?一声招呼都不打。”


    “老师别生气,”裴晏赶忙讨饶,“我看老师这几日一直心情不好,想给老师个……惊喜。”


    他再一看宋铭川脸上的表情既没有“惊”也没有“喜”,瞬间换成了老实认错的乖巧。


    “老师我错了。”


    “……做正事。”


    “好吧,聘礼如今还在库房,就在这条路后。昨日我已经走过一趟了。”裴晏重新伸手,“……老师?”


    宋铭川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迟疑片刻,把手放了上去。


    他们这回落到库房处,裴晏审慎许多,表情也认真下来,似乎是侧耳听了听,确定没人,再拧开了库房大门,轻轻一推——


    满满当当的箱子堆积在库房内,连木箱的花纹都雕刻得极其精巧。


    宋铭川在门口顿了顿,抬脚走进去,他随手打开一个,里面各色珍宝差点晃到他的眼睛,一箱箱的黄金、半人高的珊瑚、一只手那么长的玉如意……好多他都只在博物馆看过。


    “宁家不愧是豪富,”他随手拎起一颗明珠,对着光看了看,“这东西看成色都能上贡了。”


    裴晏瞧见他表情似乎带着点兴趣:“老师要么?可以拿着玩。”


    “不要。”宋铭川把珠子丢回去,“待会就要拿聘礼出去了,这些东西少一个只怕都能被发现。”


    “不妨事,老师就算是把这些东西全拿走,也不会有人发现。”裴晏表情笃定。


    “为什么?”宋铭川一愣,就听到外面传来唢呐之声。


    “闲人避让——!”


    瞬间,这座府像是烧开的水一般沸腾起来,脚步声异常急切地传来,还有人催促“快快快”的声音,哪边的门被“吱”一声拉开,接着是什么重物被拖行的动静,裴晏轻轻拉开另一边窗,示意宋铭川来看。


    “老师,看。”


    宋铭川凑过去,当即愕然。


    外面的人竟然全不管他们所在的库房,但外面不知何时已经放上了无数箱子,每个箱子不管是纹路还是大小都与他身后的一模一样。


    ——可聘礼分明在他身后,眼前这院子里放的是什么?!


    前来搬运的也显然不是普通小厮,身量小,走路声音极轻,脚步灵便,哪怕身上穿着吉利的喜服,也遮挡不住腰间鼓鼓囊囊,显然都带了武器。


    吉时已到,这群人有条不紊地扛起箱子,将这波“聘礼”扛出门去。


    宋铭川扭头刚想张口问什么,裴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唇。


    裴晏的掌心滚烫,手也很稳,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余光里似乎有个小厮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没发觉什么又出门去。


    他们一直站到最后一个人都离远了,裴晏才松开手,背在身后。


    “这些人……有不妥?”宋铭川脑子转得很快,“刚刚有人回了头。”


    “老师聪明。”裴晏道,“这些人脚步轻,走路常弓腰,所用的武器是弯刀式,耳目皆灵,并非普通的江南人,倒像海寇,我头回翻进来时就察觉出来了。”


    宋铭川似有所悟,“那聘礼……?”


    既然请的是海寇,聘礼里当然不会是金银珠宝。


    而什么需要悄悄借着这由头运出城?


    一个词已经浮现在了宋铭川心中。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


    “不错。”裴晏弯眼一笑,“这个发现,老师觉得如何?”


    宋铭川:“确实有趣。”


    “老师觉得有趣,是否该给我些奖赏?”裴晏目光灼灼,含笑看着宋铭川,似乎在期待什么。


    ……又是这样的眼神。


    宋铭川略微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出去吧,王总督该找人了。”


    他们没在府中停留,静悄悄地回到原先的位置,就看到王总督正费力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紧接着是无数裹着红绸缎的木箱被扛出。


    “抢喜钱咯!”


    人群中有人喊道。


    只见一名身着红衣的青年坐着高头大马从宁府出来,脸上带着满面的笑容,周围人见到他就纷纷露出意会的笑容,伸手讨要喜钱。


    纷纷扬扬的铜币从天而降,被众人一窝蜂抢走,抢走的人就退开,叫后面的人也能捡着。


    宋铭川和裴晏如今可算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堵在宁府了。


    “咱,咱们这陵州习俗,下聘时要在门口撒喜钱,讨喜气!”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氛围中,王总督终于挤了出来,笑容满面,“接下来府中还有活动呢!有提桥板、过水灯、套吉利钱……我已和宁家说过了,送完聘,贵客尽管来看!”


    “这些活动是江南独有的么?”宋铭川问,“京城好像不曾见到。”


    “是,陵州风俗如此,都是给未成婚的年轻人办的,今日府上有许多公子小姐,两位都还没有成亲,认识一下也是美事。”王总督道。


    这话暗示意味很是明显。


    裴晏:“我便不去了。”


    宋铭川:“我去瞧瞧。”


    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


    宋铭川一展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裴晏有些错愕地看向宋铭川。


    “宋大人去,四殿下不去?”王总督听声看向二位。


    宋铭川如今能感受到旁边一道灼人的目光。


    ——所谓美事,实在和他无关,他说去看看,其实只是正事已毕,下意识想错开裴晏。


    然而裴晏的目光叫他意识到,并不是那么容易错开。


    果然下一秒裴晏跟着开口:“我也去。”


    他神色从容地好像刚才说不去的不是他。


    下一刻,裴晏径直走入宁府大门,宋铭川颇觉头痛,但也只能跟进。


    果然宁府前院热闹成一气,宁家人客气上来见礼,说了吉祥话后便带着他们往里走,府内花园里果然看见衣香鬓影,未婚的公子小姐三三两两在一处,不时能听见隐隐笑声,所谓的提桥板、过水灯、套吉利钱其实就是一些需要男女合力才能做成的奇巧活动。


    一名少女将吉利钱抛上天,男子将手中的金网投掷出去,正将吉利钱套中,落在地面。


    “好!”马上就有许多人起哄喝彩,那亭亭玉立的少女脸颊绯红,看着对面男子,两人显然是互有情愫。


    “老师想来这里,是想见什么人么?”裴晏跟在宋铭川身后,低声问,目光紧紧跟着宋铭川。


    “我在城中一不生二不熟,何来有人相约?”宋铭川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活动上,目光随着那些水灯。


    “哦?”裴晏靠近一步,“若不是人,老师又是对什么感兴趣呢?这些把戏么?我也可以陪老师玩。”


    ……那倒不必了。裴晏看着花园中男女。都是十六七岁年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年人天性,如春光般明媚。


    “只是看着少年人青春正好,我也觉得欢欣。”


    裴晏蹙眉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男女,有什么好看?


    比他好看么?


    身后的裴晏一会儿没说话,宋铭川倒是真看了进去,隔着池塘他看见对面有个与裴晏差不多大的英俊少年,正和戴斗笠的少女说笑,眉宇间全是溢出来的喜悦。


    轻轻摇着扇子,宋铭川却又想起裴晏。


    为人师者,自然希望弟子前程顺遂,不仅是学问功业,也有情爱婚姻。那样的笑容若是出现在裴晏脸上,一定会更好看。


    宋铭川摇着扇子的手忽然停住了。


    他回头,裴晏的眉宇之间带着一丝困扰,垂下眼帘,像在思索什么。满园明亮的夏意仿佛都和他隔离开来,该是郁郁葱葱的年纪,却仿佛不会再有旁人那样轻松愉快的神情。


    可是以前分明还有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裴晏的目光只会跟着他呢?


    宋铭川突然觉得如今这样费心费力地遮掩,很累。


    夜间裴晏来到他房里,或许不止他发觉的那一次。


    那样小心翼翼,分明藏思已久,可到白天,却装作一切都没有过的样子,向自己撒娇。


    可是又真的能够天衣无缝像是什么都没有过吗?


    他也累。要提防着裴晏说出口,又要注意着保持距离,还要思考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原著。


    彼此分明站在一起,又仿佛隔了一层,何必呢?


    “殿下。”宋铭川静静地靠着栏杆旁,表情一点一点淡下来。


    “老师?”


    裴晏听见他声音,抬头。


    正对上宋铭川的视线。


    他从未见过宋铭川这样的眼神,这段时间超出他过往认知的宋铭川已经出现了太多,而他盯着宋铭川的视线,莫名心口开始跳动。


    “……抱歉。”


    宋铭川就这么清清淡淡地开了口。


    话乍一出口,裴晏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要道“老师有哪里对不起我”,然而他还没开口,宋铭川又很慢,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抱歉。”


    刹那间仿佛一根引线将千思万绪穿透,裴晏的神色从茫然逐渐聚焦,他几乎是慌乱地想要遮掩,却看见宋铭川轻轻侧过头,望向庭院中,避开了他的眼神。


    ……他知道了。


    裴晏脑内一片空白。


    第48章 错位 孩子。


    宋铭川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客栈。


    或许裴晏也不知道。


    这段回程异常的安静, 连作伪的开口好像也免去,裴晏的表情甚至没有再动过,将他送到房门口时还低声说了一句“老师好生休息”。


    单从表面来看, 他似乎毫无波澜。


    现在还能回去吗?宋铭川往后一仰, 靠在椅子上, 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 莫名其妙问出那个他当初穿进来第一天的问题。


    其实来到书中时间日久, 宋铭川不敢说每时每刻在提醒自己并非书中之人, 但也确实刻意与其他人都划清界限,兜兜转转下来这本书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还是裴晏。


    太难了。


    晚膳裴晏没有动过,倒是福来抱着一卷经书出来了。


    “殿下没用饭么?”宋铭川靠在房门口问,“这是什么?”


    福来摇摇头, 把手上东西给他, “这是您每回晚归时殿下抄的,如今积攒下来许多,我也看不懂。”


    宋铭川定睛一看,是《清静经》。


    他似乎想笑,嘴角动了动, 到底还是没能笑出来, 抱着那卷经书回了房。


    如今裴晏的字极好,瞧不出以前的模样。


    小时候裴晏学发音和读书都极快,但当初学写字,可真是快愁得宋铭川掉头发,裴晏握笔姿势就很难纠正,手指抓紧笔杆的姿态不像是握一支笔,反倒像拿一把刀,还是下一秒就能握着宋铭川特地找人给他做的木炭笔给人身上扎两个窟窿的那种。


    宋铭川手把手比划了, 松开手裴晏没过多久就恢复了握刀的姿态,地上又是坑坑洼洼一片。


    他叹了口气,看着裴晏,而裴晏悄不做声地抬起头,打量着他。


    小孩的模样很好懂——裴晏看出来宋铭川的无奈,觉得宋铭川生气了。


    那时的裴晏还没和他建立起信任,身子直直地挺在那里,目光里是各种揣测。


    他并没有学会藏起心思,表情实在好懂,一眼就知道心里什么算盘,宋铭川觉得这小孩想得忒多,原本细微的不耐烦都烟消云散,忍不住冲他招了招手。


    “小殿下,过来。”


    裴晏磨磨蹭蹭地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还要写么?”


    “不写了。”宋铭川指了指自己身边,“小殿下,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你站一个时辰了。”


    他叫裴晏休息,裴晏却偏不休息,蓝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地转,试试探探的,“真的不用写么?”


    “真的。”宋铭川觉得有点好笑,看裴晏还杵在原地不动,索性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小殿下,过来吃点心。”


    他又没有什么虐待儿童的爱好,写字而已,再想想别的办法就好了。


    宋铭川拎起一块小饼干,不由分说喂到盯着他的裴晏嘴里,看着小孩啃下去。


    如是这般后,被投喂了水,又吃了几块小饼干的裴晏终于不再那么杵着,原本直挺挺僵着的背缓缓放松下来,他坐在椅子上忍不住晃了晃腿,给自己辩驳,“我很努力了,但就是写不好。”


    他握住笔的时候很别扭,有宋铭川握着他手把手教着写还好,但一旦松开,他就把控不住力道,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


    “我知道,”宋铭川想了个办法,“那下回我握着你的手习字,带着你写一个字,你自己再写一个,然后我再握着你的手,我们一步一步来,好不好?”


    裴晏点了点头。


    而后的习字里,宋铭川只能从后面揽着裴晏,用手握住对方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教。


    教人习字,其实最难,被握着手的人若稍有反抗,笔力就会凝滞,要么用强力带着对方跟着自己笔触走,要么只能笔触不稳,裴晏被他握住手的时候,手腕僵硬,身体也在僵硬,努力放松,但依旧是下意识地生出些抵触的劲道。


    小孩子力气不足,笔很难握住,又天然具有反抗的力度,不好把握。


    “小殿下,别反抗,跟着老师的力道走,”宋铭川还记得自己握住对方的手,温声细语地哄着,轻声叮嘱他,“相信老师。”


    从最开始无意识的抗拒再到逐渐放松,再到最后裴晏的手仿佛成为宋铭川握着的笔,每一处都是随心所欲,而裴晏用着这种方式,先是只能自己磕磕绊绊写出一个字,还是力道不足笔触不稳的那种,然后是一行诗,直到后面能够全然自己握笔,以流畅的姿态写下一整篇文章。


    那篇文章裴晏落下最后一笔时,宋铭川看去,恍然发现被自己手把手教的孩子,已经以一个飞速的进度成长起来,而在落完那一笔裴晏兴奋极了看向他的时候,眼睛里已经再无以往的揣测、不信任与试探。


    那双蓝宝石般剔透的眼睛亮极了,像在发光,带着献宝的心思将那篇文章展现在他面前,像一株彻底舒展开的花,在那间破败屋子里肆无忌惮地展现着骄傲。


    “老师,看我!”


    宋铭川被这句呼唤惊得猛然回神,才发觉他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眸正注视着他,在烛火下平静如同夜晚的湖泊,一双手正穿过他的肩膀与腿弯,稳稳地将他抱起。


    是裴晏。


    宋铭川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裴晏也没做什么,只是将轻轻他从椅子上抱起,放到床上,垂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没有休息么?”宋铭川低声问。


    看天色,已经很晚了。


    裴晏摇头,松开手单膝下跪,想替他褪去鞋袜,宋铭川直起身伸出手止住了他。


    “……殿下,足够了。我们聊聊,好不好?”


    握着宋铭川脚踝的手没有收回,裴晏就着这个单膝下跪的姿势在他面前片刻,抬起头看着他,终于低声开口,“老师想聊什么?”


    他这么说了,宋铭川反倒哑然。


    如今的气氛才是尴尬难耐。


    “殿下。”


    他轻轻将裴晏扶起来,直视着裴晏那双眼睛,“你现在应当知道了前几日我为何避着你,冷处理这事这是我不对。你自小身边没有亲近之人,对我生出孺慕乃至……占有,亦是人之常情。”


    裴晏的眼神无波无澜。


    而宋铭川继续说了下去。


    “然而,你还太小,若是因此将其误以为情爱,便是我做师长的错处。”


    “殿下,你还年轻,并不曾试过情爱,只是错将孺慕之情、占有之欲认成爱罢了,临水轩禁锢了你,折羽宫也并非是久居之地,殿下,整个天下之大,你是不曾去过的,如果有更多的时间,足够遇到更多的人,你或许就会发现,老师也许只是无足挂齿的一个人而已。”


    宋铭川慢慢地讲着,看着裴晏。


    裴晏的表情一开始都是无波无澜的模样,而直到他说出“无足挂齿”时,才像是突然涌出来一些血色,将那深蓝色的瞳孔都镀上一层带血的光泽。


    “无足挂齿?”他将这四个字极缓慢地咀嚼了一遍,像是才明白其中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着宋铭川,“……老师就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对。”宋铭川攥紧了自己的手,“我不过是殿下的老师,传道受业解惑是我的职责,占据你人生里重要地位的人可以有很多……”


    “那些我通通都不要!”裴晏突然吼了出声。


    他原本平静的表情终于裂开缝隙。


    “老师,你不喜欢我,不接受我,可以直说,”他死死攥着掌心,感受到掌心下血流汩汩躁动,“但我绝不允许老师轻贱自己,你从来都不是无足挂齿的人,从前不是,如今不是,往后更不会是。”


    他抬起头直视宋铭川,眼神里带着痛苦和退让,“至于我的那份喜欢……老师你可以逃避,但不要否认,好不好?”


    “我不是逃避。”在裴晏话语落下时,宋铭川的话也接了上来,“只是殿下,我对你……并非情爱。”


    他的话很轻,但在一片寂静里,该听到的人都已听见。


    宋铭川心下骤然一紧。


    娱乐圈内向他示好的人不在少数,而大多他委婉拒绝对方都能听其雅意而退,偶尔有个别纠缠不休的人也往往还没来得及叫他发作就已经被撵走。


    他从未有过当面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的拒绝,尤其对象还是裴晏。


    裴晏的嘴唇颤了颤,“那是什么?”


    怜爱?疼惜?把他当孩子一样用长辈的目光去看么?


    宋铭川:“……”


    他想到方才那个梦。


    他总能轻而易举回想起裴晏意气风发的时候:写出第一篇字、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同他在京郊打雪仗、第一次练剑削下一朵桃花送到他面前,那时候的裴晏目光如天空般澄澈,永远带着最好看的笑容,叫他见了心下柔软。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从原本单薄的身体逐渐成长,朝着的是宋铭川想法中最好的模样长成。


    宋铭川没有明说,然而裴晏看出了他的想法,轻笑一声抓住他的手,摁在了自己的脸颊边。


    随后他做了件叫宋铭川万万想不到的事情。


    ——他径直吻上宋铭川的手。


    “!”


    宋铭川像被火燎到一般想抽回手,却被死死摁在裴晏脸颊边,触碰到指尖下肌肤的热度。


    裴晏死死地扣住他的手,看着宋铭川躲避,心中是残忍的痛苦。


    虽然这分明是他早就知道的结局。


    “老师,我不在乎别的。”


    他将那只手从自己的脸颊、眼角一寸一寸地抚摸过,直到宋铭川脸上沾染上怒意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手,又从容直起身,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看着面前眼神有些震惊的人,轻描淡写,“爱上师长本就是大逆不道的行径,被人唾骂也是应该,老师想怎么打我骂我讨厌我都可以。”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也知道,老师对我并无此意,所以一直未能明说。只是如今我想让老师知道……别再用看孩子的眼神看我了。”


    ——宋铭川永远都在纵容他,也就永远把他当作曾经的那个孩子。


    他不需要宋铭川的纵容,针锋相对也可以,愤怒撕破脸也可以,只要宋铭川能真正看着他。


    ……别再用看孩子的眼神看裴晏了。


    梦中那个笑着讨赏说“老师,看我!”的少年随着这话骤然化作碎片,只留下空茫茫的阴影和雾气,笼罩在面前这个平静又带着痛苦的裴晏脸上。


    宋铭川心下突然空了一块。


    第49章 求签 差错


    清晨, 马车前往循山寺。


    宋铭川撑着下巴,看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寺庙轮廓,裴晏在他身边看书, 很安静。


    乍一看, 倒有点岁月静好的样子。


    然而实际全然不同。


    本来只是宋铭川一个人来这循山寺的, 然而架不住王总督打着包票表示风景绝佳, 又大力推荐裴晏去看。


    在说到“循山寺很灵, 可以给陛下祈福以表陛下孝心”时的裴晏无动于衷, 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嫌弃,然而下一句“求姻缘也很灵验!”后,宋铭川眼睁睁地看着裴晏上了车。


    “老师,这一路你都不曾开口。”身后突然传来热气, 是裴晏放下书靠近他, 似乎是想一如既往地朝他伸手,“生气也好,讨厌我打我也罢,别不理我,好不好?”


    “……坐好, 别靠这么近。”宋铭川被那热气吹得浑身一个激灵, 当即退开远离了那片热源。


    “为什么?我们分明一直都是如此说话的。”裴晏的手悬在空中,看着他几乎要避让到车厢角落,眼神黯淡下去,“是因为知道我心悦老师,老师就不要我了么?”


    “不是‘不要你’,殿下,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宋铭川正色纠正, “既然知道了你对我的感情,而我又对你并无情愫,自然要保持距离。”


    他想了想又叹了口气,补充道,“这并非是生分,只是先前是我没能掌握好分寸误了你,对不住。”


    他这话说出来,就看到裴晏轻轻倒吸一口凉气,想遮掩似的笑一笑,却失败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当即有些雾蒙蒙了。


    “老师,好疼啊。”裴晏遮掩似的移开目光,低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这句话,我好疼啊。”


    看着这样的裴晏,宋铭川感觉自己的心脏狠狠一抽。


    他以前从来舍不得对裴晏疾言厉色,然而对裴晏说的最重的话,在昨天说过一次,今天又说。都说言语比刀子还伤人,裴晏这时候的反应比昨天那个激烈不堪又痛苦不堪的样子还要让人揪心。


    他几乎就想软化下来,又想到原著,迫使自己硬邦邦地移开目光,不去看裴晏。


    裴晏轻轻地喘了几口气,一段时间寂静后又像是自己调整好了心态,他不再过来,就用眼神轻轻地落在宋铭川身上,“那老师知道我为什么来循山寺么?”


    宋铭川没有回答,他就自顾自往下说,“王总督说循山寺很有名,求什么都灵的,我想给老师求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想给老师求心情好,最后最后再求姻缘,都说这里灵验,老师说不定以后也会喜欢我呢……”


    宋铭川听着他絮叨,求了半天全是和自己相关,心下难受得厉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真是错了,叫裴晏这样为他伤神。


    在这诡异的气氛里,马车停了下来。


    “老师,到了。”裴晏住了嘴先下马车,鞋尖踩在踏板上,侧头轻轻一弯眼,朝宋铭川伸出手,要拉他下来,“除了健康平安这些,老师还想听听我要求什么么?”


    “不必。”宋铭川回神摇摇头避开那只手。


    他自己下了马车,衣角擦过裴晏指尖,叫裴晏抓了个空。


    裴晏的指尖微微一收,握住那团空气,表情依旧没怎么变化,若无其事跟在宋铭川身后,眼神深深落在前面那道背影,声音低低。


    “还想求老师……别离开我。”


    循山寺极大,也极热闹,也不是月初或十五的日子,香客依旧熙熙攘攘,在阳光下烧起的烟雾像云,将这座古刹遮掩得仿佛一处仙境,走进去更是觉得有些奇异,分明人有许多,但交谈时声音都极轻,也叫他们二人都放轻了脚步。


    “施主,求签在此处,”有小僧领着他们二人进殿,面前放着高高的签筒,“施主可闭目心念所求,再摇动签筒,出签后往后殿,自会有人指引解签。”


    “多谢。”宋铭川给人道了谢,转头看,裴晏闭目垂头,神色竟然很虔诚,像是在给神灵许愿,良久后手摇动签筒,掉出了一根红色的木签。


    他还欲再看两眼,裴晏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挑眉,眼中带了些笑意,“老师要看么?”


    “我已看过了。”宋铭川收回目光,“只是我以为……殿下不信这个。”


    “有所求,自然就信了,”裴晏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老师呢?你想求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宋铭川挑选签筒的手就是一顿。


    ——说实在的,他不知道自己求什么。


    求穿回去?话说本地神能保佑外地人么?


    求神佛保佑裴晏?或是希望裴晏早日找到美满姻缘度过顺遂一生?


    “不论老师求什么都好,我都可以给老师。”裴晏突然低声开口。


    宋铭川话语沉静,不为所动,“殿下好大口气,我要什么殿下都给得起么?”


    他不待裴晏回答,轻轻扬手,“我所要之事,自然是自己来拿。”


    他说完,闭目径直摇了摇签筒,“啪”地一声,掉出一支签。


    抽完签,二人依言来到殿尾,按照小僧的指引各自敲门。


    裴晏拿着那支小小的签进门,门后坐着的老僧人示意他将签递上,签条落入桶中,取而代之的是抽出是一张金灿灿的签纸。


    ——“大吉 飞龙变化。”


    老僧人错愕地谨慎抬起头,看清了这位贵客幽蓝色的瞳孔。


    “您……”老僧人脸色数变,裴晏见到不由有些揣揣然,“签文里说了什么?”


    “……飞龙变化,更进一步,千秋万代,此乃大吉,”老僧人的表情在变化之后最终落到恭敬上,有些隐晦地提点道,“若是谋大业,事可成矣,恭喜施主。”


    对面那样真心实意地恭喜,裴晏神情一顿,面上不见喜色,反倒皱起眉,“然后呢?还有么?”


    老僧人有些愕然。


    “没有了,施主还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么?”


    来此处求签,身份又如此尊贵,不求大业,还能为何呢?


    裴晏看着那支被取出的金灿灿的签纸,流光溢彩的纹样昭示着尊贵,说他将有极好前程,可他所求之事……一个也没有回应。


    一个也没有。


    裴晏的手在桌底缓缓地攥了起来,表情却不见多少波动,只盯着那老僧,“有,这支签与我所求之事并无关联,这又是什么说法?”


    老僧不明所以,被他盯得有些汗流浃背,“……只有可能是施主所求之事,老天无法应允,因此只能回应施主其他愿望。”


    ——求而不得。


    裴晏闭了闭眼,神色冷了下去。


    而宋铭川拎着签,进入了院中,一位年轻的僧人示意他将签递过去。


    “‘合和无他事 昏迷乱己心……’【注】”僧人为他抽出签纸,“施主心烦意乱啊。”


    宋铭川看向他手中的签纸,念出声,“‘昏昏迷迷几时醒,缘到方知有救生……’【注】,这位大师,我怎么觉得这像下下签??”


    他说话直白,年轻僧人一下笑出来,“施主,并非如此。”


    他将手摊开,“签文上看,施主路已行至限,眼看要落入困境,然前路忽已明。施主心中虽有迷茫,但很快便得遇机缘,将解施主之祸,又怎么能说这支签不好呢?”


    僧人的表情高深莫测,看上去好像宋铭川即将迎来所谓机缘。


    这东西玄之又玄,真的有吗?宋铭川拎着签纸不太信,但见识到了循山寺僧人的口才。


    “若是施主不信此签或是不满意此签,也可以将签放到后院,那里有一处挂签牌,有人求到不满意的签便可以挂上去,当晦气自消了。”僧人看他还有疑虑,便主动开口道,“就在这边过去。”


    “……好。”宋铭川想了想,还是依言拎着签纸往后走。


    后院极其清净,只有位老僧人正在一株巨大银杏树下,双手合十,似在颂经,有风穿过后院,银杏树发出沙沙声响,像是有灵一般,随着经文作起了伴奏。


    这样几乎有些圣洁的场景叫宋铭川不太敢打扰,于是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进去,而在此时老僧人睁眼看见他,先是一愣,双手合十行礼,“施主所来为何?”


    “抱歉,我来……挂一下签纸。”宋铭川有些抱歉地晃了晃手上的签纸,“他们说不要的签纸可以放在此处,没有打扰到您吧?”


    老僧人连忙让开一步,“自然没有……施主挂在签架上即可。”


    此处十分安静,宋铭川便有些小心地进入院中挂上签,回过头,那老僧人微笑着朝他行了个礼,“施主心烦意乱啊。”


    这是第二次从循山寺僧人口中听到这话了,宋铭川寻思着自己的面部表情管理应当还没差到叫人一眼看出的地步,不由好奇,“您是如何知晓的?”


    “自然是看到的。”老僧人轻笑出声,“施主远道而来,不知何去,飘摇世间,怎能不心烦意乱呢?”


    这话极轻,然而落在宋铭川耳中犹如惊雷,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对上那双眼睛。


    而到此时他才注意到,这老僧人瞳孔并无聚焦。


    他竟然是瞎的!


    “您是怎么……”


    宋铭川喃喃出声。


    “眼之所见而已。”老僧人平和地开口,若有所指,“施主既是身如浮萍,心有摇摆,可是想回家了?”


    拿着签文走到院门口的裴晏瞳孔紧缩,停住脚步。


    第50章 骗局 因果


    天地都仿佛安静了, 宋铭川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面前那名僧人,“我……”


    话出口时他发现声音竟然有点哑,忙清了清嗓子, 话语中不可自抑地带上了丝急切, “我……还能回去?”


    僧人眉目慈悲, 表情温和, “能。”


    宋铭川呼吸一滞, 但还不等那些狂喜惊愕不知所措等等任何情绪翻涌上来, 那僧人却又开口道,“但……现在不行。”


    宋铭川用力闭了闭眼。


    他从未有过如此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应当冷静。


    “还请您明示。”


    “施主意志坚定,令人钦佩。”僧人朝他行了个礼, 目光悠悠看向院门, 又好像只在看一片虚无,“施主非本世之人,因意外驻足此处,若是早早来寻老衲,便能随意离开不受桎梏, 但如今不行。”


    “万事皆有因果, 不沾染因果之人,方能离开,”老僧双手合十,轻声道,“施主如今身已入世,心有牵挂,并非孑然一人,因果不断, 此世不能离。”


    因果……


    宋铭川猛然想起。


    此世之中,确实有一人是他的因果。


    裴晏的脸在他面前浮现,宋铭川无声叹了口气,“那如何才能……了断因果。”


    “挂念消除,因果自断。”


    裴晏手中那张大吉的签文已经被捏到粉碎,那名老僧分明是个瞎子,但目光却仿佛与他直视,带着叹惋与洞然。


    不可强求。


    非此世之人。


    从踏进这座寺中开始,所有声音都仿佛在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注定要失去。


    裴晏直勾勾地盯着那道修长玉立的身影,清楚地看见了宋铭川脸上的急切,听见他说“如何了断因果”。


    想回去,想离开,就要了断因果,要与他一笔勾销么?


    老师的来处……很好么?有什么东西是他给不了的么?


    他什么都愿意给,但老师不要。


    裴晏无声笑起来,循山寺周围沙沙的银杏叶响,恍惚中竟然像许久之前冷宫那支不合时宜、非要长出花落在临水轩的垂枝桃。


    耳畔仿佛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他只听见殿中的宋铭川对老和尚说话。


    宋铭川垂眸轻声道:“……让我想想。”


    ——想什么?


    想想怎样离开他吗?可是最开始难道不是宋铭川来到他面前?


    裴晏忽然明白自己错了。他总是顺着宋铭川,想让他开心,想让宋铭川看见他,或许哪天就会喜欢他。


    他当然知道宋铭川并非此世中人,年少时无数绮丽的梦里,宋铭川是仙人、是精怪、是分明能潇洒离开却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神。


    但如今宋铭川却略过他,用表情、用言语告诉他,他裴晏不过是要被斩断的因果。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断就断?


    不可以。


    裴晏心道。


    ——我偏要强求。


    ……


    信息量一下摄入太多,宋铭川回去的路上都有些恍惚,踏出院门时猛一个激灵,回了神:他好像把裴晏抛下太久了,裴晏必然一直等他!


    他匆忙赶回,还在门外就瞧见在殿中神佛之下的裴晏。神佛之形殊异,有些甚至十分狰狞,而裴晏在这样浓墨重彩的鬼神中只露出侧脸,竟然有种令人悚然的美感。


    宋铭川下意识屏住呼吸。


    看了片刻,宋铭川总算匀口气,迈进殿中走到他身边,“抱歉……老师回来迟了。”


    裴晏慢慢转头看向他,神佛之面与他的脸颊重叠,叫人心下一跳,然而裴晏表情与往日无异,他等了这么久,好像没有半分不耐烦似的,歪头看着他,“没事的,老师。你回来了?”


    “嗯。”宋铭川有些歉然道,“殿下,你等很久了?”


    裴晏轻轻摇了摇头,鸦羽似的睫毛低垂着,“没有很久,老师回来就好。”


    “就这么一座寺庙,我还能去哪?”宋铭川有些不解此话,既然是抽签,出于礼貌他问道,“殿下,你抽了个什么签?”


    裴晏抬起头看他,神情有些叫人猜不透,“签纸弄丢了。老师,你要听签文么?”


    裴晏还会弄丢东西?宋铭川还是第一次听说,疑惑一闪而过,但更吸引他的是裴晏抽出什么,“听。”


    裴晏一字一句道,“飞龙在天,大吉”。


    宋铭川:“……”


    “解签人说,得此签者,得天下。”裴晏意味不明地抛出这句惊人之语,面上却毫无波澜,而是转过身看他,“老师呢?老师抽中了什么签?”


    “我抽的不是什么好签,”宋铭川想到被挂在签板上可怜巴巴的签纸,对比起裴晏的大吉,显得实在有些寒酸,不由赧然道,“不说也罢。”


    “好,那便不说。”宋铭川看见裴晏面上泛起一丝莫名的笑意,“老师,我抽到的签是不是很好?”


    宋铭川:“自然是好。”


    “这便是老师所愿么?”


    虽然不知道裴晏为何如此发问,但宋铭川点头,“……是。”


    “老师知道我的心意,却不想要。那老师是要教导我,辅佐我,帮我去坐上那个位置,始终做我的老师,我的臣子,对吗?”


    裴晏的语调有些怪异,然而想想这一路之事,确实也如他所说。于是宋铭川微微皱眉,但依旧点头:“是。”


    “那老师当初为何要选我呢?”


    宋铭川住了口,本能感到危险,他不知道该如何答,有些不解地、问询般地看向裴晏,可裴晏似乎也没想要他来答。


    “既然选了我,为何又要放开我?”裴晏骤然抬头,直勾勾对上他的眼睛,“……老师?”


    “什么——”话未说完天旋地转,宋铭川他被重重抵在神像面前,眼前一花,裴晏那张俊美又没有半点温度的脸,那双眼睛分明是极冰冷,但又仿佛燃烧着火焰。


    他们离得太近,呼吸交错,裴晏低低喟叹道,“为什么要骗我?”


    疑惑还未消散,另外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从宋铭川心中蔓延,他被这猜想钉在原地僵立在神像前,背部抵着神像坚硬而冰凉的石材,眼睁睁看着裴晏开口。


    “——你要斩断的因果,是我么?”


    他知道了!


    宋铭川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我……”宋铭川徒劳地开口,想到方才他在后院中与僧人所谈的几句,已面如白纸。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裴晏的聪明,这几句问题……裴晏已经全部猜到了……!


    他猜到了——


    所谓师生,只不过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


    而裴晏在此倾注的所有情感、滋生的情爱、甚至来循山寺前殷切看着他的期许全部骤然被敲碎……


    “我……”饶是宋铭川再怎么镇定,也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干涩地张了张嘴,“抱歉,殿下,抱歉。”


    “老师在愧疚么?”裴晏垂头看着他,这时候的裴晏竟然还带着笑,“老师既然愧疚,那补偿我好不好?”


    他伸手抓住了宋铭川,额头抵住了宋铭川的额头,目光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垂怜和温柔,仿佛在调笑。


    “——留下来吧。”


    这样居高临下的表情,这样的动作,在这个瞬间和梦中那个暴君裴晏简直一模一样,宋铭川瞳孔紧缩,心脏要从胸腔中跳出,他条件反射狠狠挣了挣,“松开!”


    “老师,你不是说抱歉?留下来好不好,”裴晏的力气出奇的大,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反拧到身后,死死地扣住他,目光还是温温柔柔地黏着他,可表情隐隐有些疯狂,“……我不会松开的。”


    “你……!”


    宋铭川有些气结,“我若不留,那你要如何?!不放我走?还是把我关……”


    回应他的是一个有些粗暴的吻。


    “唔……!”


    裴晏像是压抑了太久,一只手抵住他,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下巴,拇指撬开他的嘴唇吻了上去,宋铭川想咬,被他的拇指抵住牙关,只能无力地承受。


    那吻是疯狂的、灼热的,宋铭川被裴晏的气息填得浑身发软不住后退,可身后的神像告诉他这只是徒劳,他费力地挣扎,眼前只能看见裴晏幽蓝的瞳孔与满殿万千神佛垂眸。


    ……神像!


    他一个激灵回神,在裴晏唇齿离开他的间隙狼狈后仰企图躲开,喘息道。


    “你疯了!这里可是寺庙!”


    周围神像密密麻麻,仿佛无数双眼睛无情又冰冷地看着下方,宋铭川在这样的场景里只觉得毛骨悚然。


    裴晏垂头看着他慌张的表情,却轻笑一声。


    “老师怕了么?”


    他暧昧地靠近宋铭川的耳垂,轻轻吹了口气,如愿以偿地看见宋铭川的身体因此抖了一抖,“若是怕看见,老师只看着我就好了。”


    “你……!”


    他们靠得太近,彼此身体有什么反应一清二楚,裴晏这句话与身体的反应太过明显,宋铭川从未有如此刻真切认识到。


    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个裴晏,是一个已经成熟的、正在觊觎他的男人。


    强烈的危机意识让他挣扎起来,而这点微不足道的挣扎甚至没能让裴晏的手颤动半分,而裴晏眼中光明暗交错,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从殿外闯入,正是裴晏身边被派出去接应的暗卫。


    那暗卫神情狼狈,单膝跪地,“主子,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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