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印章 ——小狼崽子,反了天了!……


    裴晏不明所以, 但二公主似乎并不愿意再说,告辞后翩然离去。


    “方宁,去查一下她和那王家女人, 看看有什么关系。”


    二公主的话很奇怪, 听起来也没头没尾, 但莫名叫裴晏有些在意。


    在方宁领命离去后, 裴晏转头回望窗边, 却又想起方才那个几乎就要触碰到却又被打断的……那个吻。


    裴晏:!


    想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 他浑身上下骤然僵硬起来,恍惚惚惚地进门,整个人却几乎同手同脚,表情好似一尊雕像, 宋铭川瞧见他这新奇的走姿不由十分疑惑, “小殿下,怎么了这是?”


    难道练武还有这种走姿要求吗?


    他才开口,裴晏听到他的声音,竟是一个激灵站直了,僵硬得像条棍子, “老, 老师!”


    宋铭川:“?”


    还从未见过裴晏如此慌张的模样,小狼仿佛整个儿弹起来炸着毛尾巴都竖起来了,眼神飘飘忽忽,见到他仿佛见到鬼。


    只不过出门送了趟二公主,回来见到他怎么还被吓成这样?


    “?”宋铭川不明所以,但少见到裴晏这个样子,不由觉得有点好笑,伸手探向裴晏额头, “怎么这个表情,你老师又不是鬼……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还是做贼了?”


    裴晏僵着身体看着宋铭川靠近,衣袖带着他平日最喜欢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过来,根本无从可躲,随后宋铭川那双微凉的手靠在他额头。


    轰!


    裴晏感觉自己的脸烧了起来,被宋铭川碰到的地方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热度蔓延到四肢百骸,方才那个几乎要触碰到的吻后知后觉地蔓延上来,他条件反射“啪”地伸手抓住宋铭川的手腕,一把将人拉下!


    宋铭川被他猝不及防攥住手腕往下一扯,还未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抵在身后窗台上,“你……”


    他被裴晏的气息霸道地笼罩住,只能撑着身子不至于倒在榻上,本来就匆忙簪花束上的头发又被碰乱,流水般散落,很是狼狈。


    他本能还尚未察觉到危险,身体先预警似的想要挣脱,被裴晏轻轻松松一只手摁住。


    裴晏一低头,满眼只瞧见那如瀑般散落的乌发与被自己扣住的宋铭川雪白的手腕,心跳几乎要炸裂。


    太近了,裴晏晕晕乎乎地想。


    他怎么有胆子靠得这么近的?


    宋铭川的气息比那天喝的酒还叫人要目眩神摇,还非要靠近他,裴晏抓着宋铭川,急切地想靠近宋铭川却不得章法。


    宋铭川愕然:“你……”


    他挣了挣,但裴晏力气极大,掌心仿佛燃烧着火,摩擦时手腕碰触到裴晏掌心的茧子,宋铭川莫名心跳漏一拍,这才有种裴晏真实长大的感觉。


    而裴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清。


    他要做什么?宋铭川对上那双眼睛,脑子里乱糟糟地想。


    ——神仙误入红尘,惊扰了世俗的因果,该得到惩罚么?裴晏浑浑噩噩地想。


    自然该罚。


    他无理取闹地下了定论,来不及思考,伸手揪着宋铭川的手腕送到嘴边,从宋铭川袖口闻到了花草的清香,他的鼻尖摩挲了一下宋铭川腕间,似乎是极尽缠绵,随后快准狠地侧头咬了一口——不重,但带着股泄愤的味道。


    “嘶,”微妙的感觉还未升起,宋铭川被轻微的痛觉扯开思绪,看着手腕,一道齿痕清晰可见,“裴晏!”


    这已经是裴晏第二次咬他了吧!


    情急之下他连“殿下”都不称呼了,瞪着裴晏。


    然而裴晏的表情非常奇怪,脸红扑扑的,眼神游离,像那日喝醉酒般,咬他一口以后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最后松开他的手腕,站直身子——


    他一溜身跑了,徒留被咬一口的宋铭川还狼狈留在原地。


    不是,小狼崽子莫名咬人一口,二话不说还竟然跑了!


    宋铭川情绪大起大落,仿佛被人拽上悬崖后又落到地底,匪夷所思地看着手腕上新添的牙印,往上一撩,许久之前小裴晏咬的那圈小一点的牙印还在手臂,一前一后、一大一小,活像两个印章。


    他憋了半天,重重扯下袖子。


    ——小狼崽子,反了天了!


    裴晏一溜烟跑了,他跑得极快,因为生怕被宋铭川发现,还踩着琉璃砖瓦上了屋顶,绕了折羽宫一大圈。


    他现在轻功极好,一般人根本跟不上,暗卫们瞧见他也自动会装作没看见,他就这么挑了个屋顶,先是坐着,随后又躺下,然后又转身,折腾了好几个姿势都没法叫自己心绪宁静半分。


    方才碰到宋铭川时的感受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他从未呼吸那么急促过,也没有那么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但就在方才一次性体验了个遍,碰到宋铭川时,从指尖就开始迸发出极大的愉悦感,叫他到现在手还在微微颤抖。


    习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手抖,这是方宁在最开始教他习武时说的话,可眼下裴晏感觉自己连剑也握不住。


    袖子里掉落出来一样东西,裴晏定睛看去——是宋铭川的簪子,那从发丝落下又被他握住的簪子,被匆匆忙忙带了出来。


    宋铭川不喜浮夸,簪子也是最普通的木簪。


    裴晏轻轻嗅了一下,闻到一丝檀木宁神的香气,隐隐约约还能嗅到宋铭川身上清爽的气息。


    他差点亲到了老师,还咬了老师一口。


    真是大逆不道。


    但他现在别的什么都想不到,只觉得心跳得实在有点太厉害。


    老师会生气吗?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方才跑得太快没有瞧见,但老师是不是喊他名字了?


    好像真喊了,还没有人喊过他名字。


    早知道跑慢点好了,看清楚老师的表情再走,现在再回去,好像有点鬼鬼祟祟,太不君子。


    说不定老师已经出宫。


    裴晏像喝醉酒似的抱住那根簪子,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往后靠在屋顶,让屋顶上的风吹清醒自己的头脑。


    ……清醒不了一点。


    他又坐了起来,跳下屋顶,急匆匆回了宫殿。


    福来正在折羽宫门口转着呢,就见他家主子从天而降,吓得差点跪下。


    “找人,”裴晏压根不管他什么表情,揪着福来就进了宫,“我有吩咐。”


    他精力十足地把折羽宫这一亩三分地折腾得焕然一新,又揪着花匠在池塘里移了莲花——夏季要来了,莲叶长起来尖角,花或许过段时间就会开,原本还有些空的池塘顿时有些生机盎然。


    福来战战兢兢收拾,连宋大人平日里用过的一个坐垫起了根线条都换了新,不知道自家主子到底又是哪来的闲情逸致——平日里折腾这些的原只有宋大人一个,怎么这会儿主子也莫名其妙跟着凑趣了。


    而裴晏在忙忙碌碌时路过屋内窗台,又看见那个茶盏。


    这茶盏里的水是日日都换的,水清澈见底,而那朵花苞养了这几日,依旧没有盛开,反而蔫头巴脑,像是快要奄奄一息的样子。


    ……丢了吧。裴晏莫名看它不顺眼起来,他伸出手,想要把这朵不识好歹的花丢出去。


    但他端起茶盏想泼出去,又看到宋铭川捻着这朵花苞朝他一笑,把花苞掷来,他用剑尖挑起的模样。


    还是算了。


    裴晏犹豫片刻。


    等明天,等明天宋铭川进宫,若是老师还在生气,那他就拿这朵花苞哄他,说养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开,一定能吸引老师的注意力。


    当晚裴晏又做了梦。


    这回的梦好像都是绮丽的。


    他清楚地记得宋铭川靠在窗台,怀中抱着花枝,鬓边发簪又要散落。


    裴晏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走近了他,取下那支簪子,一瞬间那鸦羽似的发丝如瀑,散在宋铭川肩旁,几乎美得有些像精怪了。


    ……真好看,裴晏呆呆地想。


    他的动作很轻,并没有惊动谁,于是宋铭川还在沉睡,那散落的头发如羽毛般挠过他的心口。


    “老师……”裴晏很小声地叫了句。


    宋铭川犹在梦中,只是眼睫毛微微颤动。


    “老师。”裴晏又喊了一声,“你不醒的话,我就要做坏事啦。”


    他默数了三秒,鼓足所有的勇气,一只手攥紧簪子——他竟然能感受到自己掌心的汗意,另外一只手轻轻穿过宋铭川身后,揽住他的腰,那平日只敢肖想的人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他——


    窗台外风送来清苦草木香。


    裴晏轻轻地把嘴唇贴在宋铭川的唇瓣上。


    “!”


    分明只是个梦中的吻,裴晏却把自己惊醒了。


    明明做过比这还要荒唐的梦,但这次他却比之前还要心跳加速。


    裴晏看了眼天色——外面晨曦才露出一线,天空中甚至还有满天星斗。


    他就这么握着那根簪子,盯着那盏茶盏,等着天亮。


    ——再到天黑。


    他等了很久,真的很久,从原本的焦躁不安到后面似有所料,心逐渐沉下去,但好像还有些期待。


    一直到宫门宣布落锁,福来小心翼翼来回禀“这,奴才之前忘了回禀,宋大人离宫时说,近日不入宫了……”


    裴晏骤然抬头,簪子“铛”地落在地上。


    茶盏荡起波纹,那枯萎的花苞掉落了一片腐烂的花瓣。


    第32章 眼神 “我留下的。”


    宋铭川在裴晏跑出去后就追了出去。


    然而小狼崽子学了武, 早已不是以前那个撒腿就跑的孩子,出门即消失不见,宋铭川在折羽宫找了一圈也没能寻找到端倪, 估计是上房揭瓦去了。


    宋铭川莫名想到一句:孩子大了, 管不了了。


    福来迷茫地看着宋铭川绕着折羽宫转, 踮着小脚挪过去, “宋大人, 您找什么呢?”


    宋铭川回头, 瞧见福来这小太监不知所以地盯着他瞧,表情十分无辜。


    “没什么,”宋铭川莞尔一笑,“只是想到家中有些事——我先走了。对了福来, 记得告诉你主子, 最近我很忙,就不来宫里了。”


    他笑容如春风拂面,福来却莫名打了个哆嗦,又不敢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大人潇洒转身离去。


    宋铭川倒确实有正事。


    他出宫后提了盒梅花糕, 慢悠悠溜到红香楼。


    红香楼听名字不太正经, 进门却风雅,龚子庚在琵琶声中靠在软榻上喝茶,瞧见他来,伸手去拿梅花糕。


    宋铭川放下盒子,“怎么每日都瞧见你这么闲,除了听曲就是看戏。”


    在原著中也是,成天就是去宫里救人,好像不用上班。


    “嗨, 那位自己上朝都不勤快,朝中事务有一搭没一搭,我们这些人积极什么?”龚子庚啃了一口糕点,“代我向四殿下问好,冬猎一别这许久,还未曾见过呢。”


    宋铭川哼笑一声,“他不曾上朝,你自然瞧不见,不若哪天进宫去看看?”


    龚家豪门大户,朝中势力一小半都和龚家有关系,前有先帝帝师,后有尚书侍郎,还与不少皇室有亲,如今陛下宫中也有位妃子出自龚家,只是低调得很,又无所出,所以少被人提起。


    龚子庚若要进宫,自然比别人要容易不少。


    “不行,”龚子庚摇头,“近日可不能随便进宫。”


    宋铭川抬头:“嗯?”


    龚子庚靠近些,“兰贵妃这不是在给二公主择婿么?陛下也正挑人呢,我这一进宫叫他们想起我,那可不糟糕!”


    宋铭川口中的茶差点呛到,抬头看向龚子庚。


    倒差点忘了!龚家如此豪门,保不齐龚子庚就在择婿名单上。


    “我家老爷子前段时间就被陛下叫入宫下棋,说什么体恤老臣,但老爷子回来就叮嘱我别乱跑,家里就知道陛下有些打算……”龚子庚抓抓头发,愁。


    他这么说了,那就是确有其事,宋铭川同情地瞧着他想了想,压低声音,“但我觉得兰贵妃应当志不在此。”


    “她的心思谁都知道,无非是看上了两军的少将军,”龚子庚嗤笑一声,“陛下防着呢。”


    裴帝防着几个儿子跟什么似的,不可能由着兰贵妃挑人,这一帝一妃虽然都想着要给二公主择婿,但意见上显然天差地别。


    “你不想娶二公主?”宋铭川好奇地问。


    ——二公主挺好看的,放到现代能比得上明星了,瞧着性格也不错,又得皇帝宠爱家世又好,属于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好对象了。


    “当然不,”龚子庚摇头,“她……怎么说呢,你知道吧,我们这些人算是自幼都见过,都有些交情。”


    “然后二公主呢,从小性格就比较活泼,挺好的,也有不少男孩子喜欢她,但是吧,二公主又不和我们这群男人玩。”


    龚子庚回忆道,“她与王婉玩得更多,两人经常走一起。”


    “反正最多是幼时有些交情,若真要我娶了公主,倒像娶了兄弟……总之哪里都不太对。”龚子庚最后总结。


    宋铭川瞧着龚子庚。


    和二公主也算青梅竹马十多年了,竟然看不出二公主和王婉的关系,也是厉害。


    龚子庚瞧见宋铭川眼神,不解,“你怎么这种眼神看我?”


    “没事,”宋铭川收回目光,“对了,顺带问你个问题,你刚才说的那王婉,是定亲的那位姑娘么?我瞧见过她。”


    “喔,是的,”龚子庚点头,“也是我们那群人中的,都是自幼青梅竹马,往后日子必然过得不错,过几日我应当要去贺喜了。”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窗外,“巧了,那不就是他们。”


    宋铭川看过去。


    王婉正与顾霖携手散步。这个时代对男女交往并未有严格限制,二人边走边挑着物件,时不时对着对方笑,她的表情却毫无宫中那般若即若离,而是极温柔,男子神情也极专注,两人仿佛只见得彼此,显然是真心相爱的一对爱侣。


    从头到尾……只有二公主在求。


    宋铭川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压低声音,靠近龚子庚。


    “过来,和你说件事。”


    这几日有喜事发生。


    王家与顾家两位小辈要定亲,双方青梅竹马,自幼感情极好,王姑娘是二公主伴读,深得二公主甚至兰贵妃看重,定亲之时,连兰贵妃都赏了礼。


    如此礼节,王顾两家自然要入宫谢恩,宫内一下热闹不少。


    龚子庚也往宫内递了个帖子说要探亲,跟着宋铭川飘飘忽忽进了宫。


    “哎不是,”他边走边恍恍惚惚,“自从你跟我说了那件事后,我这几天脑子里就一直在琢磨,越想越不对劲。”


    原先以为只是姑娘间玩得好,如今再一琢磨,怎么想怎么不对啊。


    “……别想了,”宋铭川摇头,“你不是说不进宫?”


    “我……我忍不住想看看,”龚子庚一副纠结得不行的模样,“你看大家都这么长大十多年,骤然得知这种事情,我,我总得瞧一眼吧,你懂吗?”


    “懂。”宋铭川很能理解他,换算一下就是发现从小长大的哥们突然搞基了,还暗恋自己另外一个哥们,这对于直男来说杀伤力确实挺大,问题是龚子庚还很八卦。


    他们行走到御花园,正好瞧见王婉与顾霖在前,两方人碰面,各自打了个招呼,顾公子笑道,“如今我们正要去见兰贵妃,子庚兄、宋侍讲,你们与我们顺路,不妨一起?”


    龚子庚方欲点头,却见路的尽头一名女子亭亭玉立地站着,目光穿过花团锦簇的风景,落在毫无所察的王婉身上。


    那目光如将熄的炭火,只迸发出一瞬火星便转瞬即逝,二公主看着携手而行的两人,目光扫过龚子庚,就这么悄然退后几步,转头离开。


    “怎么了子庚兄?”顾公子转头,御花园已空无一人。


    “啊没事,”龚子庚回神,“我们走吧。”


    以往从未留心,如今看见二公主的目光,却感觉被灼烧一瞬,心下已是洞然——宋铭川果然没骗他。


    这种感情若是未察觉,便毫无所察,但一旦被挑破窗户纸,就实在明显。


    宋铭川没注意到二公主,他进宫心思已经放在另一件事身上,那就是做好面对一只炸毛狼崽的准备。


    他这是头一回撂了这么久才进宫,几日时间,只怕裴晏要气得又要咬人。


    也不知道小狼崽什么毛病,早些时候分明有理有节,过几日却又像小时候一样毛毛躁躁,难不成青春期能让人这么喜怒无常?


    宋铭川如此想着,走过御花园到了折羽宫,其余几人纷纷站住,“四殿下!”


    嗯?裴晏?


    宋铭川抬头,对上一双炽热的眸子。


    小狼崽的眼睛明明是冰蓝的色调,如今眼神里却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表情收敛得一干二净,沉着脸朝他走来,整个人都在诠释着大写的“不高兴”。


    龚子庚看着这位小殿下头也不转,眼睛只盯着宋铭川,敷衍似的朝他们点头示意以后,上前以一种龚子庚十分眼熟的方式插在他俩中间,二话不说就把宋铭川拐走了。


    不是……


    龚子庚有些恍惚。


    若说二公主的眼神如将寂灭的炭火,只迸发出一瞬的火星后就余下灰烬。


    可这四殿下的眼神却不知从何而起,从依恋转变成了炽热。


    对——炽热。


    那样炽热的视线,几乎像山石崩塌熊熊烈火,带着极强的浪潮,在宋铭川一出现的时候就席卷而上。


    裴晏上次过来时还能见得到其余人,打声招呼,如今目光几乎是半点不分给其他人了。


    这两种眼神分明不一样,但所蕴含的情绪却是惊人地相同。


    啊不是……龚子庚深吸一口气,脑子被直接搅成了浆糊。


    他闭了闭眼睛,碎碎念着“我看错了我看错了我看错了”,逃也似的离了折羽宫。


    宋铭川则被小狼崽拐走,二话不说推进宫,裴晏的力气不同以往,他挣脱都没处挣脱,好不容易进了屋子四下没人,宋铭川一甩袖子拉下脸,就要发作,“殿下!”


    “老师,你好几日没进宫了,”小狼崽那双眼睛像淬着火,熟练地一句话堵了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天知道他满心煎熬地等待着宋铭川来,却见到福来夹着尾巴似的到他面前,告诉他宋铭川说好几日不会再进宫。


    几日是哪几日?不会进宫是什么意思?宋铭川被他咬了一口生气了么?


    宫内高手众多,又不方便叫方宁多次出入,这几日叫裴晏等得十分难受。


    就在他不管不顾想强行自己出宫时才从宫内暗卫身上得到宋铭川进宫的消息。


    这才勉强按捺住他躁动的神情,但也阻拦不了他站在折羽宫要瞧着人走到他视线里。


    ……最怕的是小孩儿突然问爹娘是不是不要他,宋铭川将要出口的怒气被硬生生削减一大半,“没有……不许乱想,我这几日有事。”


    “骗人,”裴晏仔仔细细盯着他,目光要洞穿他似的,“老师生气了,生我的气就不来见我,我又在宫里出不去,又不能来见老师……老师好狠的心。”


    兰贵妃好歹会责骂二公主,宋铭川却是一走了之,这是比责骂还要吓人的惩罚。


    “怎么?咬了老师一口就跑,找半天也找不见你人,什么话也不解释就算了,如今还要来向老师兴师问罪了?”宋铭川觉得这小子牙口各方面都见长,拍了他一记。


    裴晏被他拍了一下,却又不依不饶地凑上来,在他身边磨蹭,“老师,我错了,我给你道歉,疼不疼?给我看看伤好不好。”


    “……”


    他这么一只凑过来,还像小时候那般拱着人,宋铭川盯着裴晏乌黑的发顶,怒气值又被狠狠削弱到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丁点。


    “…倒也没什么,”他自暴自弃地撩开袖子,“看吧。”


    裴晏那次咬的确实没用力,一圈齿痕已经只剩下很浅淡的红色,或许没过几天就要散了,他盯着那道浅淡的痕迹,不想叫它这么快就消失。


    他再往上拉起点袖子,许久之前留下的齿痕展露出来。


    这圈小一些的齿痕却很深了,即使涂过了药,也不免留下痕迹,在宋铭川手臂上过分清晰。


    “我留下的。”


    裴晏心里诡异地涌起一丝满足感,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嘴唇。


    他几乎是贪婪地盯着这道痕迹,让宋铭川总觉得裴晏要再咬自己一口似的,抽回手,“行了。”


    那只雪白的手臂被抽走,裴晏失望的表情一闪而过,只能按捺住自己,挨着宋铭川坐下。


    他有几日没见到宋铭川,思念就如同藤蔓一样疯长,几乎魔怔似的想要黏着人说话,却又怕惹了人生气,只能隔着那么一点距离,恨不得把几日来宋铭川错过别院里开几朵花的事情都倒个干净,最后才拐到正事,“老师,这几日方宁说,那位刘大人已经到了江南,只怕要开始着手查账了。”


    “不错,”宋铭川略点头,“但想必没有那么容易。”


    江南望族,半数都在三皇子母妃家手中,此次贪腐起源正是陵州一位巡抚使。


    “等到江南这笔烂账翻起来,三皇子只怕要糟糕,那时候盛夏也要来了。”裴晏有些讨好地、试探地伸出手,碰了碰宋铭川肩膀,“我叫人在折羽宫后面池子里种了莲花,到时候一定很好看,老师,你多进宫来看看好不好?”


    宋铭川下意识看向窗外。


    折羽宫已种满了花,都是宋铭川一手挑的,大多数都是不香却又很耐得时节,几乎四季都在开的花种,不名贵,但极好看,几年下来,这样的小院落竟然风景如画。


    若是再加上莲花……


    宋铭川不由已微笑起来:“好。”


    第33章 江南 脑电波上高位错频。


    宋铭川在出宫的路上又遇到龚子庚。


    龚子庚不知道什么毛病, 整个人看上去被雷劈了似的,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


    “说话。”宋铭川不想理他。


    “呃,”龚子庚磨磨唧唧老半天, 终于试试探探开口, “那个, 你怎么看出来二公主对王婉有意思的?”


    “眼神啊, ”宋铭川理所当然, “一眼就能看出来。”


    望真正喜欢的人, 眼神是藏不住的。


    那十多年了我怎么就看不出来?!龚子庚大感震惊,又紧接着问,“那……这样的你都能看出来吗?”


    ——比如四殿下那样的?


    他问得小心翼翼,宋铭川答得漫不经心。


    “能吧。”


    宋铭川不懂龚子庚为什么这么问。


    他在现代生活, 现代的风气比起古代自然又不同, 光明正大结婚的同性恋可太多了,圈内的同比例其实比圈外要多不少,还有不少为了营销“兄弟情”而炒作的麦麸。


    对他们圈内人而言,真搞基和假卖腐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毕竟营业气息太重, 在基本都是人精的娱乐圈内, 几乎人人自带鉴gay雷达。


    也就是古代人对这方面见得太少,搞断袖也只敢关上门偷偷摸摸做,才会看不出来。


    宋铭川暗戳戳拉踩了一把十年没看出半点的龚子庚。


    ——眼神能看出来的话,那四殿下方才那样的到底算是有情况还是没有?龚子庚看着宋铭川毫不在意的模样,真是想破头想不出答案,简直是在为难他。


    看宋铭川的模样好像一无所察,但听他刚才的话语很自信,想必在鉴定断袖上自有一手。


    所以还是四殿下从小没有母妃缺少教育, 才对感情表达上和常人不同?


    但他再仔细想想,四殿下好像确实对宋铭川腻歪很多,方才把宋铭川拐走时那个手也很顺理成章……


    难不成真是误会?


    龚子庚十分疑惑地抬头与宋铭川对视一眼,在脑电波上高位错频。


    “哦对了,子庚兄,还有个事情要你帮忙来着。”宋铭川突然开口,差点把沉思中的龚子庚吓劈叉。


    “什么事?”龚子庚定了定神,宋铭川开口必是大事,而且都和四皇子相关,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接下来各种难题,压低声音,“你想说小殿下上朝吗?”


    如今大皇子摔伤了腿,三皇子禁足,六皇子年少即立朝中,没有人愿意见六皇子一家独大,必然会想起在宫中不声不响的裴晏,这个时候拉四皇子上朝,陛下肯定也不会像以往那样排斥,运作一下倒也……


    “你在说什么?”宋铭川莫名其妙地看了龚子庚一眼。


    裴晏又没有强大母族,现在进朝中只能成为几个皇子争抢利用的一颗棋子,大皇子是摔了腿又不是没了,三皇子也只是禁足,何必现在就跟着他们狗咬狗。


    龚子庚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答案。


    但按龚子庚的想法来说,此时确实是值得上朝的绝佳时机,虽然确实会变成一颗棋子,但四皇子如今连棋盘也摸不着,成为棋子的资格都没有,又何来的争位之说。


    龚家虽然历来只站天子,但龚子庚就是那个例外,他很早就在规划着对几位皇子挑挑拣拣做了评判,在冬猎时就有了些偏袒,如今这个天子没有半点天子气象,不若早做打算叫四皇子来官场里走一遭,才能让官场上各位看个清楚明白。


    但看宋铭川的模样,竟然是舍不得四皇子去吃这个苦头的!


    他无语地看着宋铭川:“你是不是太过溺爱这位殿下了点?”


    宋铭川理直气壮:“那又怎么了?”


    龚子庚:“……”


    没救了!


    他一摔袖子要走,宋铭川又跟上去,“别跑啊,我话还没说完呢,现在还不是时候。”


    龚子庚根本不听他狡辩,大步迈出宫门,斜着眼看他,“现在不是时候,那何日才是时候?”


    “江南。”


    宋铭川话音刚落,龚子庚步伐停住,颇有深意地回头看。


    视线相交,两人都读出了一些东西。


    “江南风景自然好啊,只是水潭深浅,容易失足。”


    龚子庚也不是没考虑过江南贪腐案能让裴晏去的可能性,但是一则江南豪门中有三皇子母族,只怕四皇子去了就是送菜,二则陛下已经指派了刘尚书查账。


    刘尚书手持天子剑,又是极能干一个直臣,烂账查清不难,也没人能贿赂得了他,三皇子若不想被查清账,只有先下手为强。


    要么刘尚书归来三皇子完蛋,要么刘尚书“意外”命丧江南,随后替罪羊被送到朝中,陛下无从查证,而替罪羊与罪证一应俱全,纵然大皇子等人想攀扯,但经过刘尚书毙命一事也没人敢触江南霉头,也只能让此事盖棺定论。


    而在三皇子母族的地盘,显然后者更有可能。


    这事他心知肚明,断然不敢叫裴晏趟这趟浑水。


    “无妨。”宋铭川其实也没有多少把握,但暗卫所既然已经出动,应当不至于保不住刘尚书性命,只要他还能活下来,那么水就能搅浑。


    裴晏必须得有势力,势力从何而来?自然是破除了所有三皇子掌控后的新江南,更重要的是——东南军。


    东南军很早就想摆脱裴帝控制,内部正分裂成两派,归顺于三皇子母族的腐朽一派正待清洗,谁能把握先机,谁就能掌控东南军。


    《与君行》里的裴晏做得到,他家小狼崽也一定能做到。


    只要能下江南。


    “若江南真有变故,倒可一试。”龚子庚压低声音,“但不要抱太大希望,毕竟对面是三皇子,天高皇帝远,他们很可能会对刘尚书动手,而刘尚书若死了,江南这笔烂账必然再没人敢碰,皇上都不行。龚家更是绝无可能下场的。”


    不。


    宋铭川一垂眼。


    裴晏必然要去江南,这是他以最温和方式上朝的唯一道路。


    原著中的刘尚书就是死了,随后江南这笔烂账便以一个诡异的方式平息,在大皇子与三皇子争权夺利时爆发。


    而裴晏在江南叛乱之后没多久,就因为这场争权夺利,成了大皇子与三皇子的牺牲品,被皇帝毫不留情地放逐西北。


    此时朝中已是风雨飘摇,西北小国也趁机进犯,裴晏在西北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折服了西北军,夺了军权,再带军杀回朝中,成功登基。


    而在登基后裴晏也没有安稳,立刻就南下平叛,将三皇子余孽剿灭了个干净,牢牢把握了东南军权。


    如果这次能提前去江南,将还没来得及叛乱的势力剿灭收复东南军,裴晏的路会好走很多。


    但要下江南的话,他需要裴家的助力。


    “三皇子杀不了刘尚书。”宋铭川几经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透露给了龚子庚一丝。


    龚子庚脚步微顿,“几成把握?”


    “十成。”


    天子暗卫出手,不可能无功而归。


    龚子庚眼里闪过一丝什么,他正视了一眼宋铭川,对方的表情很是笃定,就像曾经刚当上四皇子老师那时一样。


    宋铭川这般自信,江南……必然有后手。


    裴晏素日只在深宫之中,倒销声匿迹得像透明人一样,难不成这位小殿下还有别的倚仗?


    会是什么?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龚家也不是死板人家,”龚子庚从来不缺决断,脚下一拐弯,袖着手往前,话也迅速地变了个方向,“家里全是老成精的家伙,有什么事他们自然会出手的,嗨呀,我爹和刘尚书关系不错,他俩还一起喝花酒呢,如果刘尚书没了我爹必然也要伤心的,我看四殿下江南之行靠谱。”


    “……”


    宋铭川觉得龚子庚如果进演艺圈一定是个人才,起码学京剧已将变脸用到极致,也不知道与君行原著是怎么写出这么个人来的。


    “怎么了,铭川兄?”龚子庚十分无辜地扭头看他,表情一派纯良,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事,”宋铭川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模样,“这不是等着子庚兄你回府上替我多谋划谋划么?”


    ——龚家这群老成精的家伙们不可能一个都不下水,他要信了就不是宋铭川。


    龚子庚:“”


    他就知道!


    两人嘀嘀咕咕许久,在下个街口分道扬镳,龚子庚望着宋铭川的背影,倒突然想起来。


    喔,他似乎忘了给宋铭川说“四皇子看你的眼神不太对你小心一点”诸如此类的揣测了。


    但好像也不妨事,看宋铭川这表情,四皇子应该没少这么动手动脚过,才能熟门熟路把宋铭川拐走,那眼神估计更是生气时已不知道多少回了。


    而他脑子里那些奇怪的一闪而过的荒谬揣测,好像也只有一根弦突然拨动一下。


    或许是被二公主所对照展现出来叫他觉得似曾相识,又或许是被宋铭川那句“眼神是藏不住的”所带歪。


    但不管如何,这也是些没有依据的东西,不说应该也没事吧……?


    龚子庚挠了挠头,放弃了思考。


    第34章 魔怔 就是这样才好。


    朝堂上又传出风声, 说摔断腿的大皇子依旧忧国忧民,能一瘸一拐走路时便上了朝堂。


    宋铭川进宫时和大皇子撞了个正着。


    摔了腿的大皇子看上去就没有那么有风度了,腿还扎着绷带, 走路速度很慢, 时不时瘸一下, 面色有些阴郁。


    “大皇子殿下。”


    人都见着了总不能视而不见, 宋铭川只能行礼。


    “嗯?原来是宋侍讲。”大皇子看着宋铭川的脸, 阴郁的表情一扫而空, 换上温柔体贴的模样,“如今我这幅模样,倒叫宋侍讲见笑了——宋侍讲如今可是去见四弟?”


    宋铭川:“正是。”


    大皇子打量他一眼,瞧见宋铭川脸上毫无异色, 心下便明白上次叫裴晏带的话根本没传入宋铭川耳中。


    说起来有趣, 从他出生开始,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的人不多,这两师徒表面不声不响,实际上都占了。


    这种暗暗里抵触的方式叫他觉得有趣,又见宋铭川比起往日来越发俊逸, 不由观赏, “许久不见了,宋侍讲还是一如往日般风姿,叫人心折。”


    他府里的侍妾不管如何都没有宋铭川那种模样身段,有个勉强得了眉眼间三分神韵的叫他很是宠爱,但没多久他在宠幸那女人后沐浴,从水池边狠摔一跤断了根骨头,这叫他大大失了面子,也冷落了那姬妾。


    如今再见宋铭川, 只觉得那些姬妾宛如鱼目,在明珠前顿时失色。


    大皇子不由眯起眼睛,目光上下逡巡一圈。


    宋铭川对他的目光恍若未觉,淡然一拱手,“大皇子想必是来拜见兰贵妃的吧,在下便不打扰了。”


    “何必急着离去?”大皇子笑了笑,身边太监默不作声围上来,将宋铭川堵住,他慢慢瘸着腿往前,“之前我几次相邀,宋侍讲总是不曾来我府上,好容易叫四弟帮忙捎个口信,却没想到四弟倒未曾搭理……如今有时间,宋侍讲来我这略坐坐,如何?”


    捎口信?什么时候的事情?


    宋铭川皱眉,小狼崽还带瞒消息的?


    但瞧周围这些太监转眼围堵过来,想必大皇子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不听也罢。


    大皇子望着被围在中间无法挣脱的宋铭川,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你在做什么!”此时兰贵妃同身边汪仁及许多太监恰好走进御花园,见到这一幕,当即喝出声。


    她远远地瞧见大皇子叫人将个男子围住,一副想要将人强行带走的模样,心下就是一咯噔,待匆匆走近,刚好听到“来我这略坐坐”。


    她是后宫人,对这些暧昧言辞早有分辨,女儿一心只爱慕女子,本以为儿子一切尚好,又听见如此言语,当即两眼一黑。


    大皇子脸上笑容僵住:“母妃,你怎么来了?儿子不过想叫宋大人与儿子略聊两句……”


    “宋大人是谁?你又有什么和人聊的!”兰贵妃又气又急,这可是在御花园,万一皇帝瞧见,那她这个儿子也是白养了!


    不说别的,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汪仁可还在旁边站着呢!


    她回头看一眼被围住的男子,面容俊美如仙,看打扮并不是宫里人,有些眼熟但是想不起来。


    “娘娘,这位是四皇子殿下的老师,名唤宋铭川,宋侍讲。”汪仁适时出声解答了她的疑惑。


    宋铭川当即行礼,他也不曾错过汪仁,同样朝对方微微点头行礼。


    这一幕转瞬即逝,除了当事人,并无人察觉,汪仁眼中笑意加深。


    这位宋大人每次瞧见他,总会礼遇有加,哪怕身边有皇上倒也不曾怠慢他,却又不朝他求什么。


    有些意思。


    兰贵妃听见这人是四皇子老师,更是急怒攻心。


    自家儿子怎么偏要去惹其他皇子的事情!


    大皇子茫然,他并不知为何兰贵妃如此怒火,不过是拦住了一名小小的侍讲,他又未做什么——即使是做了又怎样?宋铭川还能上朝告他不成?


    “若无其他要事,在下便不叨扰贵妃与皇子了。”宋铭川倒是知道症结——有二公主前车之鉴,兰贵妃连二公主喜欢女人都不能接受,瞧见要争皇位的儿子对男人有意思,只怕真要撞墙。


    他自然不会错失机会,当即溜之大吉。


    有兰贵妃站着,大皇子不敢再拦,只能咬了咬牙,瞧着宋铭川离开的背影,眼底晦暗一闪而过。


    然而这场小小的风波已经被人先一步送到折羽宫。


    裴晏站在门外,他方才出来得很急,如今匀了呼吸,停在花丛阴影处,慢慢踱步往回走。


    身后回禀完方才发生什么的暗卫低着头不敢作声。


    第二次了。


    裴晏心想。


    为什么总有人要觊觎宋铭川?


    ——真该死。


    他花了很长时间,来压抑住自己漫天的杀意,用方才暗卫说的话。


    据暗卫说,是陛下有事寻兰贵妃,汪太监便带着兰贵妃从御花园路过,刚好遇到这出,拦住了大皇子的不轨。


    “路过”、“刚好”,真是两个好词。


    “去查汪仁,他近来都接触过什么人,都知道些什么,都一一查清楚,若是拿不准的,便一字一句念给我。”


    暗卫垂头应了,见主子神色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再低头报朝中事。


    “近来刘大人在江南已寻得一些端倪……”


    刘尚书查案的进展还好,但江南这群人牟足劲遮掩,要拿到罪状还需要费些功夫。


    裴晏侧头凝神听着,微微眯起眼。


    “太慢了。”


    若让那刘尚书慢慢查案,等到三皇子一行按捺不住动手,太慢了。


    需要再添把火才好。


    暗卫听出裴晏言外之意,“您是想……”


    裴晏尚未开口,已听见屋外脚步声。


    他原本沉郁的表情一收,做了个手势,暗卫也听到动静,连忙退下。


    他看向镜子——如今的自己表情实在不好看,眉眼都是冷淡的,不适合在老师面前出现,也不是一个乖孩子该有的样子。


    裴晏抿了抿嘴,伸手碰了碰脸。


    宋铭川开门就瞧见小狼崽瞪着溜圆的蓝眼睛,欢欢喜喜扑了上来,“老师!”


    自从他几日不进宫后再见到裴晏,裴晏就把之前似有若无的距离又一笔勾销了,每次见他都摆足了可爱的架势,但他又的确是长得可爱到过分,以至于所有撒娇的表情都水到渠成,叫人什么脾气都没有。


    “怎么没去上大学士的课?”宋铭川被他扑了个满怀,没躲开,站立不稳往后退一步,把这只日渐长大的狼崽子给拎一边,“啧,早先还知道些分寸,今个儿怎么这么黏糊,起开。”


    “大学士今日休沐呢。”裴晏叽里咕噜地说着,不依不饶把头埋进宋铭川脖颈,力道几乎有些大,“老师怎么来的这么晚?”


    宋铭川有些疑惑地挣了挣,没挣开。


    以往裴晏玩闹归玩闹,但抱人可不是这个力道的。


    他敏锐里察觉到,裴晏从一开始就扑进他怀里,情绪也只被他察觉了一瞬。


    ——小狼崽心情不太好?


    他勉强往后仰看清裴晏表情。


    裴晏的表情看上去很是高兴,但眼神却一点也不像开心,似乎绷着什么似的,鼻尖还嗅了嗅,随后像是满意什么结果,力度放松。


    ——哪里来的小狼狗,又在闻些什么?闻他身上的味道么?


    宋铭川无情地提溜着他的后颈从怀里拉出来,裴晏又不依不饶地转头抱住宋铭川袖子。


    动作之迅速,叫人根本挣脱不开。


    宋铭川被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的操作给打败了,扯也扯不开,最终只能无奈由着他抱袖子,哄他,“怎么了这是,行了不许再往上,老实坐着……老师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他含糊其辞,至于大皇子一行说了些什么事,这种话就不必说给小狼崽,平白脏了人耳朵。


    骗人。


    裴晏抱着宋铭川袖子的手紧了紧。


    老师明明进宫后遇到了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却一个也不说。


    为什么要瞒着他呢?撒谎的表情还那么自然,如果不是一路有暗卫,只怕裴晏都会被他骗过去。


    但无论脑子里怎么想,裴晏一点没展露出来,而是黏着宋铭川坐下,绕开话题,把方才暗卫汇报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倒是和我预计的时间差不多。”


    宋铭川思索,“前些日子我去找了龚子庚,他的意思是如果刘尚书能活着从江南传出消息,朝中必然能让江南一案重新派人查,小殿下,你要做好下江南的准备。”


    过不了半个月,此事只怕就会有个结果。


    “如果我去江南,那老师也要去。”裴晏凝视着他的表情开口。


    这话用的是肯定句。


    他不可能留宋铭川一个人在京中,光是大皇子就足够叫人恶心。


    “我自然要去。”宋铭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理所应当地点点头,他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的,“江南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裴晏轻轻一笑,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就是这样才好。


    他看着宋铭川理所当然的表情,一直看着。


    放心不下是宋铭川最大的仁慈,也是他最好接近的借口,他就知道,宋铭川舍不得让他一个人下江南。


    裴晏不由自主地伸手攥着宋铭川的袖子,紧紧地注视着宋铭川,状若不经意地问,“老师会一直陪着我吗?”


    第35章 忍耐 破碎


    ——这句话, 裴晏用不同形式问了已经不知多少遍,像个追问“你爱我还是不爱我”的少女。


    天可怜见,问题提出来时, 小狼崽那双蓝汪汪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他瞧, 宋铭川轻轻一挑眉, 弹开他的手。


    他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体, 正视端详着裴晏的神色, “问这个做什么?”


    往日裴晏要问这个问题, 要么是猜疑心发作,要么是讨饶撒娇,不管哪种,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像吃糖豆似的, 但今日这种软中带硬还是头一遭。


    可惜裴晏年岁渐长,情绪隐藏得很好,宋铭川端详片刻,竟然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老师先回答我。”裴晏不依不饶。


    “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


    一轮拉扯,透露不出半点有用信息。


    ——没有遇到事会是这样?宋铭川不信。


    说实在的, 倘若有机会回去, 宋铭川觉得自己必然是不会留在这里,现代还有他的事业,等到小狼崽登基,他就能安安稳稳地走,要么游山玩水去,说一辈子留在小狼崽旁边,那不现实。


    偶尔,在极短暂的时间里, 宋铭川也曾幻想过:要是能把小狼崽直接打包带走回现代,不用考虑什么夺位什么登基,他愿意安安稳稳养裴晏一辈子。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宋铭川的情绪一闪而过,没叫任何人看出端倪,后发制人向来是他的强项,此时他无端带上一点工作中的”记者提问状态”,索性先反问,揪出让这小子想东想西的罪魁祸首。


    “没有遇到什么事你会是这个表情?站好,给老师交待。”


    他看上去严肃,但裴晏最不怕的就是宋铭川严肃——老师这么多年来连呵斥都舍不得对他说几句,别说如今这种挂脸子,索性委委屈屈地往前拱。


    “不许凑过来……唔!”


    小时候做这事还好,但裴晏现在早已不是之前那么小小只,宋铭川被他一拱直接没撑住,往后半摔在榻上,被裴晏压了个正着。


    距离太近,裴晏鼻尖蹭过宋铭川脸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了宋铭川耳侧,是一出谁见了都要呼“成何体统”的近距离。


    气流吹过,宋铭川身体无端一个战栗,他瞪大眼睛下意识侧头躲开那阵滚烫的气流,撑起身子避开,“殿下!”


    ——这个距离,越界了!


    他避开得仓促,慌乱掀起的袖袍带起窗台上什么东西摔下,狠狠砸在地上,瓷器和清水撞击地面,发出破碎之声。


    “哐当!”


    一盏不起眼的茶盏碎了一地,里面的花苞狠狠落在尘埃里,水花四溅。


    方才的喧闹好像被摁下了静止键,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不管是裴晏还是宋铭川。


    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周围一片寂静。


    “……”


    宋铭川僵了片刻,慢慢循声低头,看到地上躺着破碎的茶杯与一朵小小的花苞。


    “这是……花?”


    裴晏为何要在窗台放一朵花?


    宋铭川没有料到窗台上摆的这样东西,一时愣住了,百思不得其解。


    而裴晏也不知何时慢慢坐了起来,发丝垂落挡住表情,他看着地上的水与已沾满泥土的、开始腐朽的花苞。


    殿中气氛凝固一般。


    这样微妙的气氛下,宋铭川不动声色地皱起眉。


    “没什么,前几日下雨,有一朵花打进茶盏了,”在注视着那朵花沉默片刻后,裴晏突然轻轻笑起来,打破这片宁静,“待会叫福来收拾就好了——老师,你方才好凶啊!”


    他笑得毫无阴霾,语调轻松,好像只是碎了个很不起眼的物件,宋铭川骤然回神,有些没好气地直起身,“那是被你吓着了,无缘无故凑这么近做什么?摔疼了没?”


    “没有。”裴晏摇头,想拉他起来。


    指尖相碰,两人却同时一顿。


    宋铭川状若无事地将手收回,不着痕迹地保持了一个微妙的距离,不离裴晏远到叫他发觉,但也不由着裴晏贴,裴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似乎没发现这点微妙的变化。


    福来很快进来收拾了茶盏,那朵花苞被下人带走了。


    宋铭川看出裴晏似乎不想提那朵花,恰好,他也不是很想回答裴晏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跳过方才那一段,又聊起新的话题,到宫门将要落锁,宋铭川起身离开。


    他离开时背影是一贯的从容,而也就没有察觉,在他一转身,裴晏的目光就极快地沉了下去,牢牢地锁在他身上。


    直到他的影子彻底消失。


    “福来。”


    “奴才在。”福来赶忙进门。


    裴晏语气听不出喜怒:“方才你收拾的东西。”


    “您是说那个茶盏?”福来赶忙恭恭敬敬回,“您放心,已经遣人丢了!但那朵花我瞧您养了几日,便叫他们留下了,如今就放在外间,您看……”


    那朵花苞脱离了枝头,裴晏从许多书籍里都看过:折下枝头的花若是用清水养护,也能绽放,但他所留的这一朵不知为何百般养护也只有花苞,本就靠着清水勉力维持,如今落在地面沾了赃物,很快就是要凋零的模样。


    在一段时间以前,它才在宋铭川指尖掠过,落在他的剑锋上,还是最鲜嫩饱满的场景。


    ——明明是早就预料的结局。


    就像明明早该猜到的,宋铭川可能会有的反应。


    裴晏闭了闭眼:“丢掉。”


    “……是。”


    门又关上了。


    这回裴晏站在屋中许久,直到听到身后有动静,才慢慢转身。


    他身后伏着一个黑影,是方宁回来了。


    方宁奉他的命去彻查二公主,已经带回消息。


    裴晏其实并不想听,他像个还没来得及开口示爱的青年,尚未说出就得到了最直接的拒绝,各种情绪已经在胸膛里乱成一团毛线,但此时不找些什么转移注意力,仿佛情绪又会空落落地找不到支撑的点。


    于是他伸手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像是屈服了什么似的,“说。”


    方宁看他心情不佳,于是斟酌了用词。


    “四殿下,属下已经查到,二公主……与常人不同,喜欢的是女子,且对那王家姑娘有情,于冬猎别院时向王家姑娘表明了其心思,但对方无意,已和他人定亲。”


    话乍一入耳,裴晏还不解其意,他像是没听懂一样歪了歪头,待到方宁最后一句话落定,每个字被理解透,他瞳孔紧缩。


    ——二公主,喜欢女子。


    裴晏骤然想起他送别二公主时对方那同病相怜的眼神。


    还有更早之前……在凉亭中看到二人决裂时,宋铭川轻描淡写否认说“不知道”的表情。


    如刀锋一般尖锐的疼痛猝然划过他的眉眼,裴晏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可能性。


    宋铭川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能理解宋铭川的反应,能理解宋铭川可能会有的拒绝。


    但宋铭川竟然如此之早的时候就在瞒着他——他不想叫自己知晓原来同性之间也能生出情愫,他不想叫他生出哪怕半分这样的心思。


    ……为什么?!


    裴晏心绪繁复,一时竟然有些站不住。


    夏季天色一日一变,皇城内突然一下子晦暗起来,阴沉沉似乎要有雨。


    当晚裴晏果然又做了梦。


    这场梦是延续的宋铭川在他屋中睡着的那刻,裴晏走进屋子就反应过来了。


    他清楚地记得宋铭川靠在窗台,怀中抱着花枝,鬓边发簪又要散落。


    但那间屋子已不是亮堂堂的,而是有些暗,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


    这回他快步上前,握住了那支发簪。


    没有人来打扰,宋铭川还在沉睡,散落的头发如鸦羽。


    裴晏没有再犹豫,径直往前,狠狠将人推倒在了榻上。


    窗台外风送来的清苦草木香在此刻都变了味。


    滚烫,而又潮湿。


    这是裴晏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直观地梦到这幅场景:


    他的动作是毫不犹豫的,而宋铭川微微蹙眉,半梦半醒似的随着他的动作咬着唇,要醒来却又像被困在梦中挣脱不开。


    裴晏伸手拽过发带,将宋铭川的双手绑住,摁过头顶。


    他的动作强硬而坚决,与曾经同样梦境里那个小心翼翼的吻大相径庭。


    鼻尖满是湿热的空气和另一个人的呼吸,裴晏几乎是疯了般,看着这人如坠深渊般挣脱不开,几乎要流泪却又醒不过来似的崩溃,最后那节细白的指尖徒劳地抓住他的手,被他反手扣住,安抚般地吻。


    在那场几乎称得上极漫长的梦境里,宋铭川反复被他从榻上到书桌再到窗台,最后无力地抵着窗台,半跪着,随着雨水打湿花束。


    那捧被他折下的花枝已经散落,桃粉的花瓣落了满身,裴晏在夕阳的余晖下看过去,宋铭川方才半梦半醒哭泣似的睁眼,抬起手。


    那只雪白的手臂上,牙印清晰可见,不止一处,一直蔓延到更深。


    裴晏吻上自己留下的齿痕,捂住他的眼睛,再一处一处地亲过去。


    梦境虚幻地一颤,最后化作了漆黑,裴晏猛地睁眼翻身,平复呼吸。


    他身上满是热汗,连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汗珠,梦中高涨的情绪也真实地反馈到了现实——在身下。


    欲望如同火山未歇。


    可他的眼神里,情绪却已抽离出去,冷淡下来。


    他沉默地倚靠在床沿,最终还是喟叹一句。


    “……老师。”


    第36章 处理 动手


    宋铭川回到府里, 伸手碰了一下耳垂。


    滚烫的触感让他的手指一触即收,不用照镜已知道自己的这边耳朵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经常靠近别人,也绝不允许旁人轻易离近, 从未有过什么偏差, 除了裴晏。


    今日失态了。


    也不知为何, 当裴晏压上来时, 他那一刻竟然有种心脏要从喉咙中跳出来的惊慌感, 那种僵硬的触觉至今还未恢复。


    而更叫他烦闷的是, 他如今有一种微妙的、什么事超出掌控的错觉。


    这种不安定的错觉不知从何而来,像个无踪影的鬼魅,搅和得宋铭川一时半会不得安宁。


    ——这个源头来自于裴晏。


    或许真是裴晏一日一日长大,有些事在他看来就会变了味, 小殿下也不知道从何开始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比如今日莫名其妙的问话, 再比如窗台上那个被自己打碎的茶盏和花。


    宋铭川确信那不会是一个普通的茶盏,裴晏从不在房中放任何无意义的东西。


    说来有趣,裴晏明明是个皇子,过的生活却像苦行僧,房中只有日用物、书、刀剑, 唯一的书画或是摆件的点缀, 全是宋铭川给他挑了放好的。


    那个茶盏碎了,就好像冥冥之中什么东西断掉了,宋铭川莫名有些不安。


    元宝远远地瞧见宋铭川站在院子里不知道做什么,唤了声,“公子!”


    宋铭川一顿,“什么事。”


    “喔,”元宝没注意到宋铭川的神色,自顾自便走近了, “自从上次您吩咐以后,府内进人我都有留心,近日一个叫王二的小厮不太干净,我偷偷让人把他往外传的消息给截住了,您瞧瞧?”


    “给我吧。”


    宋铭川回神接过纸条,朝房间走去。


    纸条上的字歪歪扭扭,想必这人也不是谁精心调i教出来的,都是和他府上的厨娘张大娘一般容易被抛弃的棋子。


    借着光线,他看清了纸条里的字,微妙地一顿。


    这是封过于简单却又能让他一眼认出是谁送来的字条,没有写府中大小事务,没有写他与谁来往,写的却是他喜好如何穿什么衣服形态如何,用词粗俗,不堪入目。


    宋铭川握住字条,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元宝,“这人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也不久,就几个月前。”元宝说了个时间。


    ——巧得很,是在裴晏去“相亲”的那日之后。


    更巧的是他被大皇子拦住时,对方嘴上还说些什么“裴晏没有转达”诸如此类的话语。


    想必是他将丑恶的话语和嘴脸袒露给了裴晏,裴晏不愿叫他知道这事,于是避而不提。


    没有人喜欢被人觊觎,尤其是这样恶意的、肮脏的欲望,大皇子把这样粗俗的人送来,打着的或许就是要他发现的念头,说不定就等着他发作,这名小厮只怕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但宋铭川从出道那一天起,周围就少不了这样的目光,而这些目光对他而言,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无能狂怒。


    往日里他并不愿意和这些人纠葛。


    但他今日莫名情绪不佳。


    ——而且要除掉这样的人,其实实在很容易。


    “将王二和张大娘送作一处,”宋铭川几乎是片刻便做了决定,轻轻开口,“再找个机会把这人是大皇子送来的事透给张大娘。”


    “啊?”元宝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宋铭川浑不在意将字条撕碎,送进烛火里,“让他们……狗咬狗。”


    这几日宋铭川没有进宫。


    福来惊讶地发现:他家主子也没有急得派人去请!


    两人说是闹了矛盾又不像,真要闹矛盾他家殿下必然是冷酷无情折腾下人,但这回什么都没有,殿下只是把自己关进了屋中。


    裴晏在屋中翻出了一本字帖,是很久以前宋铭川教他写的,当时他的字稚嫩得很,全是宋铭川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笔耐心地教。


    这几日,他总会梦到宋铭川。


    高兴的、不高兴的、隐瞒的、回避的……每种表情都叫他食髓知味,可在他动作最激烈时分,宋铭川猛然推开他,就是用着那天的眼神,在抗拒。


    那样的眼神叫他一瞬间心火燃烧,狠狠将宋铭川拉回,不顾这人的挣扎,握住宋铭川的脚踝往怀中摁下贯穿,听着他几乎是颤抖地尖叫,将他牢牢地锁在床笫。


    醒来后梦里的欢愉已记不清,唯独那道眼神却怎么也忘不掉。


    每一场,宋铭川都是不愿意的。


    裴晏骤然想起那日凉亭里的王婉,她拒绝二公主的态度之坚决,模样云淡风轻,眼神里透露出的冷淡与拒绝明明白白。


    ——然而暗卫已打探到,二公主与王婉是手帕交,甚至有过命的交情,幼年二公主不慎落入水中,是王婉拼命将其救起,二人分明是挚友。


    同性相恋似乎是被所有人不齿,就算是挚友,在挑破情意之后都能骤然掐断,更何况是……师生。


    裴晏无法想象宋铭川得知这份来自他情愫后的情感。


    只是尚未察觉便有意躲开,如果哪一日他真的说出口了,宋铭川会怎么样?


    ——他不会让宋铭川有任何其他选择。


    裴晏极快地把所有影影绰绰的念头掐灭,轻轻地吻了吻那本字帖。


    而他面前,跪在地上的暗卫已经在禀报新的事务。


    “……另外,殿下,已经查过了,大太监汪仁的确有问题,他几日前突然叮嘱几名小太监注意二公主与您是否有交情,这次也是有人传话给汪仁,汪仁才刻意引着贵妃往御花园走的,只是不知为何。”


    几日前?


    裴晏拉回思绪。


    那便是宫内选秀之后了。


    当时的二公主骤然出声替他解围……被看出来了么?


    倒是个聪明人,只怕这几日查探下来也知道了不少事,觉得自己拿捏住了把柄,估计下一步便要来他这儿试探什么了。


    正在此时福来敲门,垂着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殿下,汪大太监来了,说前朝西北军打过胜仗,从蛮族那儿缴获不少东西,也新到了许多新奇吃食,陛下叫人各宫分些,等您来领赏呢。”


    瞧,这不就来了。


    裴晏:“只有他一人么?”


    “先前是几名太监送来东西,放下后都走了,如今只有汪太监候着。”


    “那便请他到这边略坐坐吧,”裴晏凝视着门扉,似乎要洞穿那扇门,看到更遥远的地方,“我也正巧有些事……想和汪太监叙叙旧了。”


    若是以往,他总是乐于同聪明人打交道的。


    可是他如今心情很不好。


    心情很不好……那就总有人或事,要付出些代价了。


    汪仁在殿中静静等待着。


    折羽宫并不大,和其他皇子贵妃宫殿比起来,属实是小太多,主殿也是冷冷清清,既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也没名贵的摆件。


    这就跟四皇子的地位一样,被极力忽视,哪怕救过皇帝的命叫皇帝想起来了还有这么个人,也不过是从西北军带来的战利品中其他贵妃皇子挑剩下的部分收拾些,叫人送去,勉强不丢了面子而已。


    但就这么一位四皇子,倒似乎比其他人都有趣得多。


    他等得很耐心,也没有等多久,很快四皇子身边那个叫福来的太监便弯着腰过来,说四皇子有请,叫他略坐坐。


    汪仁一挑眉,迈入屋中。


    那位传说中的绝无可能继位的四皇子殿下看向了他。


    “给殿下请安,”汪仁脸上带出笑模样,“陛下挂念着您,西北李将军前些日子大捷,送来许多东西,奴才已经叫人给您送去库房了。”


    “多谢父皇挂心,”裴晏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仿佛不达眼底,“也多谢汪公公特地跑这一趟。”


    “不劳烦,顺路而已,”汪仁笑呵呵地答,“方才从兰贵妃处出来,恰巧折羽宫也在这附近。”


    他话锋一转,已经伸出试探的钩子,“说来也是,殿下这折羽宫离四处几位主儿的宫殿倒也近。”


    裴晏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倒当真是巧了。”


    汪仁疑惑地抬头。


    “我还说汪公公前几日怎走的御花园偶遇了老师,为此还特地捏了个陛下想见兰贵妃的谎言……倒当真是巧合,不是么?”


    他的话语和和气气,汪仁却瞳孔一缩,与此同时,他感受到脖颈的森然凉意。


    身后有人!


    而那位“看上去有些意思”的四皇子殿下此时正端端儿坐着,轻轻吹开茶沫,冲他微微一笑,笑容半分温度也没有。


    “汪公公若是无甚大事,不妨稍坐坐?”


    院子里的草木不再开花,绿叶印照着外头极盛的阳光。


    宋府一名小厮在外出采买时被疾驰马车撞上,当场身亡,撞人的是外地来的富商,好声好气赔了几两银子,而与此同时,宋府一名厨娘急急儿辞了职,工钱也没有要。


    宋铭川知道她逃不掉。


    大皇子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动手便是绝不肯放过一个。


    几日后,城外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这两个小角色的死亡惊不起半点波澜,似乎除了宋铭川之外也无人察觉,打听到消息的元宝瞠目结舌,知道了何为“狗咬狗”。


    如今蝉鸣大作,夏季往往闷热,刘尚书似是查出一些线索,往宫中送了去,裴帝极重视,又往江南加派了人手。


    方宁也收到了江南的回禀,前来报信。


    暗卫所人已点好,齐刷刷跪在那黑沉又不见天日的屋中,宛如暗沉在乌云间的鬼魅,四方角的烛火跳动在最前沿的裴晏眼中。


    “动手。”


    第37章 下旨 出宫


    盛夏骤然暴雨, 汛期连着传来两条坏消息。


    刘尚书在江南失踪生死未卜,信使只来得及送来一封被水泡烂的书信就断了气。


    书信只余下模糊的字样,严明江南有异, 而且不止世家。


    这两条坏消息传到朝中, 前者进入了朝臣耳中, 后者则被皇帝牢牢摁住风声, 手持天子剑的天子近臣都几乎丧命, 朝上讨伐三皇子的声浪一潮接一潮, 三皇子见势不好,跪立于朝前一整日,未能得见天颜。


    大皇子从朝中施施然走出时,正遇到三皇子跪在地上, 他似乎是想展露兄友弟恭, 企图弯腰去扶三皇子,却听到三皇子低语。


    “皇兄以为这就结束了?江南可不是刘尚书一言之词。”


    “三弟何必强求,”大皇子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待我下江南,必然能将三弟的一些……好好地带上来。”


    “那便再好不过, ”三皇子声音带着厉鬼般的阴沉, 扫过几名路过的朝臣,“我还担心皇兄不来呢。”


    大皇子的笑容冷淡下来。


    三皇子如今便是穷寇,若是他下江南将账册一举查清,当即就能让三皇子死无葬身之地,但如果他的人下了江南,会不会是和刘尚书一样的结局?


    不得不说,三皇子的话的确威胁到了大皇子,他惜命得很, 断然不敢自己涉险。


    但就此让给朝中呼声极大的六皇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柳贵妃的亲哥哥柳尚书已经在朝中叩首说愿意效劳,万死不辞,说得十分恳切——反正柳家又不止他在朝中,死了反而能叫皇帝更对柳贵妃多几分怜惜。


    朝中许多臣子因着刘尚书下落不明,也不敢轻易再踏足。


    这下朝堂上倒显露出了诡异的氛围。


    皇帝已经摔了许多个杯子。


    他最近肝火旺,夏季身子不爽利,又听见刘尚书一事,他不是什么都不懂,此时也明白刘尚书必然查到了要命的东西,恨不得当即将三皇子这狼子野心下狱。


    但他还没糊涂到这就要发作。


    刘尚书只带回来这一封信,人不见所踪,也没有证据,他若无证便将三皇子下狱,只怕江南那些老势力便要真闹起来。


    倘若他是个强权的皇帝,自然不依不饶,可如今朝中式微,皇子逐渐分权,连裴帝这样自大的人也不得不恐惧,在没有证据之前,他还得忍着。


    而且最让他心惊肉跳的还是书信中模糊的下半段。


    “江南有异,不止世家。”


    是南边诸国胆敢侵犯边关,还是内部官员早已连成一片,亦或是……东南水军?


    任何一点拎出来都叫他彻夜难眠。


    必须查清,不择手段也要查清。


    裴帝心里已经在寻觅着人选,他决不再信任柳尚书磕头跪请的话语,柳尚书是为了谁他心知肚明,大皇子也不可再用,兰贵妃家亦是豪族……


    裴帝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他满朝文武想了一通,最后看向身边。


    身边侍奉的汪仁察觉到他的目光,当即跪了下来,“陛下,奴才愿为陛下分忧!”


    汪仁?


    裴帝看向这跪在他面前的心腹太监。


    确实是个好选择。


    这汪仁乃是自幼就在他身边,先帝点中在他身边服侍的,至今已有三十年。


    汪仁无父无母,又是个阉人,全身身家均系于自己一念之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容易掌控的呢?


    然而先帝曾言,内侍太监不得干预朝政,这已然是一条铁律。


    裴帝静静地思索着。


    他的确信得过汪仁,但汪仁不能干预朝政,他也不打算违背先帝的旨意,但刘尚书生死不知,江南一事还有蹊跷,他还需要……


    裴帝双目一眯,似是想到什么,缓声开口,“近来四皇子在做什么?”


    “回禀陛下,四皇子近日正盘弄折羽宫的院子呢,种了些莲花,如今已开放了,很是好看,”汪仁笑道,“天气如今炎热起来,时兴的花木都要换过,四皇子殿下早些年不是在读些山水游记么?想必是从上面学的。”


    “一介皇子,整日不学无术……”裴帝眉头皱起不过短短一瞬,又松开,“罢了,此事也用不着他什么,宣四皇子过来吧,朕有话要问。”


    皇帝宣四皇子一事并未遮掩,便有朝臣试探着提议言四皇子已到年龄,正可入朝,江南之事甚为重大,正需皇子出行方可镇场。


    此言一出,几个精明些的震惊于此人大胆,首先看向龙椅上天子反应。


    裴帝竟然没有训斥。


    那这是陛下的意思?


    还有几个其余皇子派的各自对视一眼:该怎么说?


    龙椅上的裴帝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反对,反倒问:“众卿意见如何?”


    大皇子皱着眉,当即就要开口,但柳尚书已经跪在地上,言四皇子自幼毫无教养、从未出宫,怎能体恤民情解决问题,只怕会将江南事当做儿戏,不如另派他人。


    ——他说的是“他人”,意思自然是“柳家人”。


    柳家可比四皇子难缠多了。


    大皇子瞧着上蹿下跳的柳家,话头便是一转,“柳尚书此言差矣,四弟虽不懂什么事理,但父皇手下自有能臣,四弟只不过前去坐镇罢了,倒又有何妨?”


    他这话说的,江南事办成就是“裴帝手下有能臣”,江南事办不好,便是“四皇子坐镇不力”,摆明了就算四皇子去也只是个陪衬,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六皇子得这个好。


    龚子庚在朝堂最末位,只觉得这明枪暗箭嗖嗖窜,但六皇子与大皇子一派掐得热火朝天,已隐隐有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那般狂傲,只怕会叫皇帝忌惮。


    然而裴帝也是这么个想法。


    他的两个儿子……已然都不听话了。


    他不指望成天看些山川游记脑子里只有花园的四皇子真能查出案子,只不过派个皇子去威慑江南这群人罢了,代表的乃是他的脸面,最终出手的还得是他的人,就冲这点,他必然不会叫这两派任何一人得逞。


    龚尚书明事理又懂分寸,裴家又多能臣,家风最是清正,对付江南这本烂账自然也可以。


    裴晏更是全身家当都不过是他的一言之间,就算扶持了又怎样?也不过是一介白身。


    “宣四皇子裴晏上朝。”


    裴晏接到了口谕,是汪仁亲自送来的,汪仁的腰深深弯着,毕恭毕敬地有请。


    这本是所有被打压的皇子最梦寐以求的时刻,也是证明一位皇子正式走上朝堂的象征,但汪仁竟从四皇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受宠若惊、得偿所愿、志得意满……通通没有。


    他甚至只像寻常上朝般伸了伸手,示意汪仁将朝服拿来伺候更衣,理所应当地让这天子内侍服侍。


    而汪仁也有些恍惚地拿起那套朝服,卑躬屈膝。


    外衫、挂佩……


    直到玉扣轻微“咔哒”一声合上,汪仁才回过神,跟在了这位四皇子身后。


    下江南一事本来还是有阻碍的,来自不少老臣。


    然而当那身长玉立的四皇子殿下缓步而入,一步一步站在朝堂之中,竟比从小娇生惯养精心教导的大皇子还要气度卓然。


    是了,四皇子虽然极少现身,但郊州赈灾一事处理得极漂亮,据说山匪也剿灭干净,当初走失的二公主也是他找回来的,并非毫无功绩在身。


    他没有强大母族——但这是所有朝臣最乐意看到的无外戚干政,他也没有六皇子那般还是个黄口小儿而天子已经身体不佳,还有他如今稳重的品行、举手投足间的沉稳。


    一位适龄的、如今站上朝堂的皇子。


    大皇子和柳尚书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不少臣子像是发现了全新的选择,交换过眼神,最终闭上嘴。


    龚尚书站了出来,龚子庚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着自家老父亲和四皇子殿下站在了同一列,裴帝已开口,定下江南人选。


    裴晏的表情一直很沉稳,所有在朝的臣子明里暗里地打量他,愣是没能看出他的情绪有半分变化,直到最后。


    “父皇,此次下江南,儿臣还想带上一个人。”


    年轻的四皇子在朝臣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说。


    队列后的龚子庚无端情绪一跳——之前那种很微妙的感觉又出来了。


    “哦?你想带谁?”裴帝做足了慈父的面孔,此时也免不了有点好奇。


    还能是谁?


    一名不曾上过朝、不曾在翰林院打过滚、如同四皇子一般透明的极小的侍讲。


    裴帝金口玉言,一道圣旨发下,远在府上的宋铭川接旨,来送圣旨的不但有内侍,还有新鲜出炉的、被圣上钦点的、正式拥有上朝、出宫、外宿等等权力的裴晏。


    裴晏甚至懒得待在朝中,听完裴帝吩咐以后人直接跟着圣旨走,把送圣旨的内侍吓得不轻,他只出过宫一次,但对京城什么模样毫无波澜,唯一的目标就是宋府。


    而人窝在宋府,已有几日没进宫的宋铭川莫名其妙喜提从天而降狼崽一个,圣旨刚接完,人已经目瞪口呆。


    “小殿下,你怎么……”


    “山不就我我就山。老师,你不来找我,那我只能出宫了,”裴晏双手抱胸,分外理直气壮,“你先前说要把我拐回府上——那府中可有我的房间?”


    第38章 透露 “勿探,勿言,勿听。”……


    一只狼崽, 似乎就已经很难揣测。


    再加上青春期叛逆期等等各种期似乎正好到来的狼崽,那不管是心情还是行踪,似乎都只能用薛定谔的狼来概括。


    宋铭川可以断定这是他穿越以来最想不到的事情——他才因为情绪没梳理完躲了裴晏三天, 这小子竟然带着下江南的圣旨堵到了门口!


    “你……”


    裴晏:“父皇把下江南的差事给了我, 顺带允了我出宫。”


    宋铭川噎住。


    他预料到下江南有裴晏, 也预料了裴帝必然会恢复裴晏正儿八经的皇子身份, 但他没预料裴晏恢复皇子身份头一日就不上朝, 来在这里堵门!


    气势汹汹杀到他府上是什么比上朝还重要的事情么!


    “所以, 老师没有给我准备房间吗?”能上班第一天就翘班的四皇子殿下丝毫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哪里不对,就用那双眼睛看着他,双手抱胸,似乎是料定了结果。


    臭小子。


    宋铭川对上那双蓝汪汪的眼睛, 有一丝憋闷。


    和之前的有礼有节不同, 也与小时候的撒娇腻歪不一样,几日不见裴晏又发明了新招式,展现的姿态软中带硬,只要很轻易的几个举动,骨子里那点强势的味道就上来了。


    宋铭川头一回觉得这孩子生得招摇得很, 哪哪不顺眼, 于是手一挥打发元宝下去,不咸不淡地开口,“小殿下,突然冒到臣府上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没有。”裴晏扁嘴,“毕竟老师每回都这样,心情不好了、不想进宫了就不进,只留我一个人巴巴地盼着。”


    ——很好, 还学会阴阳怪气了!


    宋铭川确信,裴晏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其实之前有些胡乱的情绪已经被他理得七七八八,宋铭川反思完毕,感觉自己在教导上出了些偏差:好像是有点太纵容裴晏了。


    他们这几年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一般人会将这种形影不离当做依靠,但对裴晏这样的人来说,就更成为他的担忧。


    从小在“失去”中长大的孩子是很难理解什么叫“拥有”,哪怕他在旁边陪了这么多年,裴晏的安全感也并没有增加很多。


    然而师生并非是一个稳固的关系状态,在时间推移下或许会进行角色转换变化,就像现在。


    裴晏一天天长大,自己的主意也越发多了,他如果不赞同某件事或者自己要做什么事,也不一定就会听“老师”的话,比如无师自通学会一声不吭干大事杀来宋府,就是潜意识想要进行“角色转换”的一种,如果由着他,往后指不定还能折腾出多少“惊喜”。


    裴晏、小狼崽、小殿下、书中暴君……什么称呼都好,显然都是宋铭川完全没有接触过的稀有物种,这么多年下来,裴晏的心思还是很难测。


    “老师在想什么?”裴晏问他,人站在不远的地方,眼神却极有侵略性地锁定了他。


    ——还是小时候可爱。


    宋铭川最后下了这么个结论,打起精神。


    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是无计可施,虽然名叫“裴晏”的小狼心思难测,但有一招能很好制服,宋铭川百试百灵。


    “小殿下,大人的世界里是需要一点独处空间的。”宋铭川叹了口气,觉得这话裴晏不爱听,于是又咽下去换了话题,“算了,过来,让我瞧瞧。”


    裴晏抿着嘴依言靠近他,宋铭川对着日头伸手碰了碰他的脸,“看上去气色好了些,比前几日强。”


    他的动作温柔,想要一触即收,裴晏二话不说伸手抓住了宋铭川的手,重新贴回自己的脸边,语气还是硬邦邦的,“老师,圣旨下来了,最多明日我们就要启程,我叫福来回去收拾行李了,你……”


    “我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宋铭川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小子。


    “那我今晚……”


    宋铭川:“府上有你的房间。”


    宋铭川房间旁有厢房,本来是留作书房用,冬猎后书挪进屋子里,原本的书房就改成新的房间,裴晏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主人。


    这两句话说下来,好像有魔力似的,方才还带着点刺的狼崽子不由自主就收敛了那点劲。


    裴晏盯着他瞧了一会,手上的劲儿就松了,眼神也软乎下来了,虽然没说话,但如果有尾巴的话想必早就忍不住开始轻轻地晃,裴晏整个人像是被顺了毛,表情看不出什么,但已经老老实实跟在宋铭川旁边,说什么做什么。


    ——果然。


    宋铭川神色自若,终于能稳稳收回一直被裴晏抓着的手。


    这么说话这小子就爱听了,也就松手了。


    真是惯出来的毛病。


    裴晏心情好起来,那就是春暖花开,他没来过宋府,看什么都新鲜,宋府上下没招待过皇子级别的客人,战战兢兢请示有无忌口该做什么菜,裴晏很好说话——他说他什么都吃,不挑食。


    这话叫福来听见只怕要撞死。


    “不要做甜口的,”还是宋铭川接话,“油太重的也不要,这几道菜他不吃,换掉。”


    裴晏其实很挑食,很有那种古代君王的独i裁,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吃到甜点心还要耷拉嘴角,到折羽宫以后吃到不好吃的也不做声,不声不响地把福来吓得自己面壁思过。


    其实现在也是这样,他会撒娇会闹腾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也仅限于在宋铭川面前,而且看宋铭川本人的反应好像比他想要的东西还重要。


    就比如现在元宝报龚子庚来访时,裴晏也不吭声,就用那种眼神看着宋铭川。


    “一边去,”宋铭川受不了他,“子庚兄每回上门那都是有正事,你又在这里种什么蘑菇——快请人进来。”


    龚子庚步伐有些沉重。


    他这次来是想很隐晦地提醒宋铭川一下的。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他人与四皇子殿下毫无交集,朝堂上四皇子说要带上宋铭川也无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龚子庚不那么觉得。


    从冬猎时他只影影绰绰有些许感觉,还认为是自己想多了,再到进宫时对上裴晏和二公主的眼神,再到在朝堂中四皇子直视天颜说出“宋铭川”三个字,龚子庚心下便是一跳。


    他素来神经确实很大条,但他的直觉向来也很准,他甚至觉得……


    在四皇子脱口而出“宋铭川”三个字时,四皇子是全然脱离了师生身份、臣子身份或是别的什么……他所要强调的,是这个人。


    这必然不是师生情意可以解释的东西了,或许因为二公主的前车之鉴,龚子庚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这样的想法叫他觉得脑瓜子疼。


    他忧心忡忡地进门,还没来得及想好措辞怎么张口,万万没想到就对上四皇子殿下那双眼睛,当即吓了个魂飞魄散。


    “四,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怎么在这!


    他惊悚的表情实在太明显,以至于师生二人都齐刷刷转头看他,带着一丝“有那么吓人吗”的不理解。


    “不必请安。”四皇子殿下很和气地示意他别抖。


    龚子庚:“……”


    他面色红了白白了红,憋了半天,在宋铭川对面落座。


    “小殿下,去和元宝说一声,拿些点心来。”宋铭川拍了拍裴晏,示意道。


    虽然不知道龚子庚为什么被裴晏吓一跳,但老让裴晏杵在这里,龚子庚只怕气都喘不上来。


    裴晏领会了他的意思,不情不愿地起身,关上门。


    他一走,龚子庚就活了,几乎咆哮出声。


    “四皇子殿下怎么在你府上?!”


    “别吵,吵得我脑瓜子疼,他耳力好得很你小声点,”宋铭川比窦娥还冤,“我也不知道啊,我几日没进宫,刚接了个圣旨,一扭头他人就站我府上了。”


    龚子庚的话在舌尖转了许久,又不敢贸然揣测,憋了半天,“那个……你近日和殿下可还好?”


    “为什么这么问?朝上有什么事吗?”宋铭川疑惑。


    “也没什么,只是下江南的旨意按理来说到不了你头上,是四殿下在朝中请旨叫你一同去的。”龚子庚道,“所以,呃……我就想知道你们……怎么样?”


    “哦。去江南一事是我同小殿下说的。”宋铭川懒洋洋地往后靠,“江南事杂又危险,叫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至于关系嘛……”


    他翻起身坐起来,“关系倒还真有点问题,子庚兄你来得正好,帮我分析分析,我觉得小殿下近日怪怪的,好像还瞒了什么事情。”


    在瞒什么?还能有什么?!龚子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下了江南都要跟过去的兄弟。


    都是溺爱惹的祸!


    “有没有一种可能,”龚子庚敲了敲桌子,极隐晦地提醒道,“殿下已经长大了,请你把‘小’字去掉,收着点溺爱心思,别将来不好收场。”


    “……这是我能收放自如的吗?”宋铭川嘴硬,“我稍微冷淡一点,他就摆出委屈的样子,我才三日不进宫,他揣着圣旨就杀到我府上,哄了一上午才哄好,待会惹急了又要不理人了。”


    龚子庚:“……”


    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大开眼界。


    恕他直言,他这辈子见过的师生关系里,就没有这样的!古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四殿下如今这样,宋铭川起码要负一半以上的责任。


    但宋铭川的话语又点燃了龚子庚的新方向。


    原来在这段关系里,宋铭川是哄人的那个?虽然看体型来说不同,但倘若殿下是爱撒娇吃醋的类型的话也说不准呢……?


    他慎重思考了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异彩纷呈起来,看着宋铭川的眼光里不知不觉就带了点谴责。


    宋铭川:“?”


    不知道发生了点什么,但龚子庚看他的眼神从最开始的“小心翼翼”“担忧谨慎”变成了如今的“人渣啊这你也能下手”。


    “子庚兄,说话。”宋铭川敲了敲桌子。


    “……”龚子庚张了张嘴。


    算了。


    他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把话头咽下去,“我怎么知道,我家小辈又不这样。另外,我劝你还是收着点,待人好是一回事,但……啧,你自己看着来吧。”


    他点到为止不肯再留,也不要人送,自己溜溜达达就到了门口。


    宋府门口,有人正站在桃树下,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眸子扫过他。


    龚子庚无端觉得身上一凉,他拱了拱手告辞,裴晏与他擦肩而过。


    四皇子殿下的话很轻,仿佛不过是闲言几句,那双湛蓝色的眸子仿佛深海,卷起些许波澜。


    “我知龚大人与老师交好,大人聪颖,但有些人有些事,还请——”


    “勿探,勿言,勿听。”


    第39章 南下 耐心


    江南一行顺利从京城出发。


    这次阵仗比上次大得多, 车队浩浩荡荡,人员配齐,以四皇子为首, 处处为先。


    这一路长得很, 不少随行官员自然是选择有马车就坐马车, 宋铭川看外头天色还好, 便尝试着骑了段路, 结果昏昏欲睡, 果断放弃转而钻进马车,顺带拉开了些帘子权当看风景。


    唰一声帘子拉开,裴晏就在他马车的侧前方,正与龚尚书说些什么, 看上去两人相谈甚欢。


    裴晏不耐烦坐马车, 向来都是骑马,云踏火是神驹,行路又稳又轻便,皮毛在阳光下如烈火一般流光溢彩,裴晏身量极高又俊朗非凡, 湖蓝色的眸子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在阳光照耀之下,实在是赏心悦目。


    宋铭川支着下巴看了片刻,就瞧见裴晏侧头朝他看来,随后似乎是和龚尚书说了些什么,就行至他马车边,掀开帘子弯唇一笑。


    “方才看老师有些疲乏,不休息会吗?”他熟门熟路坐宋铭川身边,不动声色朝窗外看了一眼, 不过片刻便有人利索地换上新的点心与茶水,又悄无声息退下去。


    “也快到驿站了,不若再等等,”宋铭川往外看了一眼,云踏火——小红已经被福来胆战心惊地牵走,还十分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把福来吓得直哆嗦,“殿下,不是不耐烦坐马车么?”


    叫裴晏老老实实在马车窝一日,可算是最大折磨了。


    “是不耐烦,”裴晏笑了笑,又靠近他一些,那双漂亮的眼睛就这样盯着他瞧,“但是老师又不和我一起骑马。”


    撒娇的语气,理所当然的表情。


    宋铭川张了张嘴,龚子庚的话就跳入脑海。


    ——殿下已经长大了,请你把‘小’字去掉,收着点溺爱心思,别将来不好收场。


    “……”


    他把话咽了下去。


    自从上次突袭宋府后,裴晏便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时不时就要“偷袭”他,放着皇子那高大舒适的车不坐,非要和他同骑,被无情拒绝以后还不忘见缝插针,只要他下马,也立刻跟着他的马车里。


    不但如此,裴晏还无师自通学会了软硬兼施和赌气——每回宋铭川不允,就要明晃晃地给他撒娇:老师不疼我了吗?


    宋铭川:“……”


    他有一种这小子正在试探自己底线的错觉。


    裴晏存在感太强,人往身边一坐,宋铭川就没法想或做别的事情,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路上人多眼杂,汪公公还在呢,若叫他瞧见传到陛下那边才是麻烦。”


    见裴晏还想靠过来,宋铭川伸出手指抵住裴晏额头,“好了,不许往前凑,也不嫌热。”


    夏日天气里,只有几处马车里有冰,宋铭川不容易出汗,体温也偏凉,本来舒适得很,但架不住旁边那个像火炉。


    他的指尖是凉的,但是点到裴晏额头上,却像是烧起一把火,难耐极了,裴晏几乎是立时就感觉背上窜起一层热意。


    他不由伸手握住宋铭川那根手指,温凉又细腻,叫他忍不住用手整个包裹住,摩挲对方指尖,像在把玩一块细腻的玉。


    他是习武之人,日日手中握剑,小时候也没有过养尊处优的境地,掌心自然有一层薄茧,手掌摩挲过宋铭川的皮肉,带起一种诡异的触感。


    宋铭川被他摸得头皮发麻,当即抽出手“啪”地一声,打掉那只作怪的手。


    他还没发作,裴晏先委屈上了。


    “嘶,老师打我。”


    “不该打么?好端端的动手动脚。”宋铭川掌心还有摩擦过带起灼热的感觉,只感觉浑身上下哪哪不对劲,面色不善地把手揣进袖子里。


    裴晏十分可惜地看着已经收进袖子只露出一截雪白指尖的手,喉咙滚动了一下,辩解道,“老师不出汗,手很凉,好摸。”


    “……好摸就能随便摸么?”宋铭川斜他一眼,“殿下,这么大个人了,若是个姑娘家,你也随便摸?”


    ——我又不摸别人。


    裴晏张了张嘴又把话头咽了下去,低头沏茶,讨好似的推了一杯给宋铭川,状若无意地开口。


    “老师先前一直叫我小殿下的,如今怎么不喊了?”


    宋铭川瞥他,“想越长越回去了?”


    “倒也没有。”裴晏理所当然地开口,“只是听习惯了,如今老师一改,便觉得老师与我有些生分了。”


    他这话一出,宋铭川顿了顿,看向他。


    那双蓝色的眸子神情自若,裴晏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得好像在说要吃点心。


    宋铭川不理解他索要“宠爱”的劲儿和要在他面前强调一番的做派从哪里来,他有点无奈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你如今已经大了,在外人面前再喊小殿下像什么样子,称呼自然得变。”


    “那称呼变了,别的呢?我长大了老师会不疼我了吗?”


    裴晏双手抱胸,看他。


    ……这又让他怎么说?裴晏说这话实在有点暧昧不清,不像是师生,倒更像是情人。


    宋铭川觉得这些话实在不合适,但裴晏的表情无辜得很,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啧”了一声,“行了,多大人了,不许撒娇。”


    他不待裴晏说话,先强行把这些思绪丢出脑海,将心思转回正事,“此行江南不容易,陵州是三皇子母族盘踞之地,只怕他们不会轻易放手,还得另寻办法。”


    “此事我方才与龚尚书说过了,老师无需担心。”裴晏先前在旁边盯着他瞧,见他把话头转开,盯着他看了片刻,没有追问,转头帮忙收拾桌子上的书。


    他手指非常灵活,动作也娴熟,很快已经把最后一本书整理好,“前头有龚尚书顶着,我这名皇子只不过是来‘坐镇’的,倒正好可以别处用用。”


    他用了大皇子在朝上的原话。


    宋铭川撑着下巴。


    是了,大皇子可巴不得三皇子倒霉,只怕裴晏人到江南真的查不出半点东西,大皇子也要给他们捧条明路,再高高在上地看三皇子与裴晏斗。


    “江南这群人若是聪明,知道我们这一行人不好对付,估计不会先来硬的,但是多半会分而化之……老师不妨猜他们的突破口会是谁?”


    一个初出茅庐的皇子,一个没有正经官职的老师,答案昭然若揭。


    “见机行事便是。”宋铭川见裴晏心里也有成算,并不多言,但想到方才提到的汪公公,又不由坐直了点身子。


    是了,下江南还有个重要任务,得把汪公公这么一名后宫高级管理人才给裴晏招揽下。


    这名汪公公从出行时就在马车里,据说陛下给他交代了另有旨意,到了陵州之后并不停留,他的马车也是独一份儿的远,鹤立鸡群。


    这样就显示出诡异的局面,一路下来,汪公公都没露过面,好似与所有人划了个界限,要想见到他人,只怕得到驿站住下才行。


    但若是能把汪公公收服,别说以后回宫,现在下江南也都会方便很多。


    “唔,”宋铭川思索,“殿下这几日瞧见汪公公么?”


    裴晏若有所感微微一侧头,那双蓝盈盈的眸子注视着宋铭川,“没有,汪公公一向是只听父皇旨意,老师,怎么了?”


    “江南一行,倘若有汪公公助力,想必会好很多。”


    宋铭川坐直身子尽量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些,“……当然,回京后也是如此。”


    他说得很正经,但裴晏倒茶水的动作停了一停,“老师认识汪公公?”


    “不算认识。”宋铭川摇了摇头,“但汪公公是很有能耐的人,殿下不妨试试。”


    茶水在杯中微微荡漾,裴晏将倒好的第二杯茶轻轻推向宋铭川,语气很平静,“好。”


    ——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宋铭川对他人如此描述。


    第一次便是方宁。


    老师总是这样。


    裴晏忍不住想。


    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倘若他告诉宋铭川,如今的汪仁已是为他所用,宋铭川也不会惊讶。


    这样其实是很可怕的,倘若一个人从最开始就已经把所有事情的走向琢磨出了自己的打算,那么他也一定给自己找好了下场。


    这点也是裴晏最近才感受到,宋铭川正是个一直在掌握走向的人。宋铭川没有家庭,朋友只有一个龚子庚,也没有其他在乎的人,不对他人动情,之前所求好像只是陪着自己登基。


    然后呢?


    好像没有别的什么事能超出宋铭川的打算,分得他更多的注意力,而正是因为如此,裴晏才想试着打乱些东西,比如增加些隐瞒,再做出些意外。


    他发现了,只要他任性一点、再强硬一点,宋铭川囿于性格使然就会忍不住纵容一点,目光会多给他一分。


    ——宋铭川在疑惑他的变化,在观察,甚至在揣测,但眼神和注意力却已经会不知不觉跟着他走。


    就是这样,这样才好。


    毕竟现在还有一件事,宋铭川或许有些察觉,但却尚未反应、不敢确定,对么?


    裴晏轻轻伸手。


    马车内很狭小,他伸手好像就能把宋铭川囚禁在方寸之间,宋铭川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浑然不觉,露出最柔软白皙的脖颈,毫无防备。


    其实撒娇地靠近老师的怀里也是可以的,就像从小到大他一直做的那样,宋铭川若还把他当成孩子,就算被扑个满怀也从不觉得冒犯,只会挂起无奈的表情,最多有一层薄薄的、根本唬不住人的怒火——一戳就散的那种。


    然后他只要再盯着宋铭川瞧,不出半分钟宋铭川一定会溃败,那层薄薄的怒气又会变成纵容,随后宋铭川会摁着鼻梁,一边摇头一边拢着他,还怕他热展开扇子给他扇风。


    这套他已经驾轻就熟,而且百试百灵。


    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止这个。


    ……且耐心些。


    第40章 演戏 答案


    皇差办事, 必先下旨,陵州城早已接到消息,总督亲自率众官员接风, 只见浩浩荡荡车队而来, 待到最前方羽林军排开, 几名太监弯腰垂首侍立, 而这位四皇子也终于露出面目。


    因着当朝接了旨意南下, 又是出官差, 朝中皇便要穿朝服,四皇子本身身姿挺拔,朝服制式在身上越衬得人身形如松竹,阳光照射在衣角滚边, 折射出金线光芒。


    如今便窥得三分天家威严。


    这位四皇子自车队之中缓步而行, 众内侍恭敬而立,如此气势,竟叫江南官员一时几乎忘了说话。


    最终还是总督反应极快,笑呵呵上前行礼,“问四皇子殿下安好, 在下江南总督王忠, 特来给诸位接风洗尘。”


    这位四殿下便微微一笑。


    他不笑时眉眼冷淡,有些生人勿近的锋利,但轻轻一笑,却又如春风拂面,“有劳王总督,我等奉陛下旨意来此办差,还望总督多担待。”


    “哪里哪里,”王忠搓搓手, “殿下且放心,此次办差若有需要,我等必鼎力而为,几位,请!”


    “王总督且稍待。”裴晏却此时出声,“还有一人要与我等同行。”


    还有谁?


    王忠有些疑惑地站住脚,却见龚尚书身旁有一人转出,飘逸俊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自带风流。


    “这位是我的老师,”裴晏回头望着那道临风而立的挺拔身影,眉眼含笑,“亦与我来了江南,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当今四殿下只有一位御口亲批的“老师”,名唤宋铭川,据说他亲手将四殿下带大,二人关系甚笃。


    看起来的确关系匪浅,能让四皇子和颜悦色当众叫人等待。


    王忠不由审慎看了几眼这位四皇子的老师。


    ——长得倒是非常好看,但应当不是负责查案的,倒是不知道这位深浅。


    江南风景与京城几乎是两个天地,王忠更是将地点精心安排在了最大的临风酒楼,丝弦之声婉转,旁边便是湖泊,风景醉人。


    既然是接风宴,那必然少不了安排歌舞,一时间场中满是莺声燕语,更有俏丽少女前来斟酒,眼波流转。


    四皇子殿下言有官差在身并饮酒,有几位美人想靠近,被他淡淡一瞥,忙知情识趣地退下,汪太监处则满是美酒和美人,到了龚尚书处时,龚尚书却是冷淡一挥手,酒与美人全然硬邦邦地拒绝了,至于宋大人,他似乎是挑拣了一番,选了个模样最标志的给他倒酒。


    王总督在观察着。


    汪太监与龚尚书虽然对面而坐,但彼此好像关系很不好,谁也不看谁。


    四皇子坐上首,其余人坐下席,开席后目光不放在他身上,反倒……嗯?


    王总督跟着他的表情一看,这位四皇子不知为何目光时不时落在他那位老师……和旁边的美人身上,看一眼又若无其事收回,接着又看一眼。


    这种看法他也没怎么遮掩,但表情又不像见色起意,反而透露出一种不悦。


    这又是怎么回事?早知道把宋大人坐席往前挪点好了。


    王总督一边疑惑着,一边开席敬酒。


    裴晏不喝酒,只用茶杯轻轻碰了碰,在座也没谁敢劝他酒,各自笑着坐下了。


    开了席,自然就要谈事,王总督便主动提起了贪腐案。


    “各位大人远到而来,还请听下官汇报,本来是寻常的贪腐案,下官也没料到,竟然出了这样的差错。”


    龚尚书:“还请王总督细讲。”


    “是这样,我们陵州临海,海上贸易十分发达,常与外国经商,运来货物后定价再销往京城,这位如今关在牢里的张巡抚便是海商总舵的主管,每次海上有货来,他便抬高一厘的价格,将这一分当做自己的抽成,几年下来竟然累计百万白银之多,我等虽然发觉了他的罪证,但他却将账本藏匿,那银子也找不到下落,只能扣住人了。”


    “可有证人?”


    “有的,张家下人三名,均说曾见主子做出内账,与平日我们看到的账本不同,还有张巡抚同僚也曾有供述。”


    “照你这么说,”汪仁哼笑一声,“这案子倒不必查,处处都明了了?”


    “倒也不是,”王总督汗颜,“不过事实倒很确凿,只要找到账本与银子,问题定然就能迎刃而解。”


    “那刘尚书呢?”龚尚书问道,“以刘尚书之能,早该查出江南诸事,但他如今人又在何处?”


    “这……我等也不知,”王总督赔笑道,“刘尚书确实查出了案子,与我等所说是一样的,他本来便要回京复命,不知为何回京路上遇到山匪,陵州这边已派了官兵去救,但目前还是下落不明。”


    ——好大胆子。


    宋铭川冲身边暗送秋波的女子一笑,把对方脸笑得通红,再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轻抿一口酒。


    能如此颠倒黑白,看来王总督已然将罪证灭得七七八八,只要刘尚书一死,就是死无对证。


    龚尚书哼了一声,“到底如何,还是要我等查过再说。”


    王总督连忙笑到,“自然,自然,待饭后我便送各位回去,住处已安排下了,您几位是要……”


    龚尚书先开了口:“我要你们近些年来的账本,关于海商的,还有张巡抚往日在何处做事,一并待我过去。”


    王总督又转向裴晏,但四皇子没说话,汪仁倒是扯着细细的嗓子先开了口,“咱家就不劳总督操心了,陛下有令,咱家自有去处。”


    “我资历尚浅,给诸位大人打打下手便是,”最后裴晏开口,“既然几位都已有了安排,那我便去问一问张巡抚吧,他人可还在牢中?”


    “在的。”王总督恭恭敬敬回答,眼神跳到宋铭川处,又不知该不该问问这位。


    “总督倒不必问我,”宋铭川未语先笑,“我不是皇差,只是奉旨下了江南凑个人数罢了,几位大人操心正经事最重要。”


    他说话有趣,表情也很随意,把先前紧绷的氛围冲散许多。


    “好好好,”王总督顺着台阶下,也跟着笑起来,“那宋大人想去何处游玩,也只管与我说,我叫个小厮带路,江南风景最宜人,也好感受一下这边气候如何。”


    “那便多谢总督。”宋铭川敬了他一杯。


    宴席气氛一松,仿佛方才的拉扯不存在一般。


    裴晏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眼宋铭川。


    这场宴席足足延续了几个时辰,宾主尽欢,王忠满意地送回了几位,再立刻回府,府上已经有不少人在焦躁不安地等着。


    “如何?”


    酒喝得有点多,王忠撑了撑头,“应当无妨。汪太监另有密旨,只怕不会久留陵州,那四皇子殿下不懂查案,上来便说要提张巡抚,叫他提便是,反正问不出什么东西。”


    一人道:“此次办差,最重要的便是龚尚书了,这倒与我打听来的差不多。我在朝中听闻过龚尚书此人难缠,只怕与刘尚书不相上下。”


    说到刘尚书,屋内又重新沉默下来。


    “还没找到他人么?”


    “你以为我不想找?”王忠脸色阴沉,“那日他找到账册时我便想早早解决后患,却不料刘尚书身边倒还有几个好手,掩护着他逃走了。”


    一名白须老人重重敲了敲拐杖,“还是尽快寻到,他身边那几个好手我以往从未见过,只怕来头不小……”


    “我明白,这几日诸位的人手且集中在这位龚尚书与汪太监上,看看汪太监是不是离了陵州,我带人接着查刘尚书和账册,一经发现,就地——”王忠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那四皇子呢?”


    “四皇子要注意些,他毕竟是个皇子,想立功也很正常,他和三皇子之间,我们必然是要跟着三皇子的,至于他那位老师,我看倒是个上道的,先将人供好,能拿捏住是最好的,到时候做一步棋子。”


    “是。”


    客栈中。


    裴晏跟着宋铭川进屋。


    他是滴酒不沾的——从发现自己一杯倒开始。


    但他以为宋铭川也不喝酒,毕竟在东南军劝酒时,宋铭川是笑眯眯地扯话题一圈儿也没喝一口。


    而在今天,宋铭川在酒席上从容得很,敬酒喝酒可以说是来者不拒。


    “老师,你头晕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裴晏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周围的酒香,打量着他的神色。


    酒这东西误人,他上次喝完以后一整个不受控制,此后是分毫不敢沾的,并且其实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喝了酒竟然像没喝一样,比如此时的宋铭川。


    宋铭川心下有些好笑:哪里就有这么浅的酒量。


    他在现代酒量是练出来了,到了古代虽然没有这种场合,但平日兴致来了也会小酌一杯,试探过自己的底线,江南的酒偏甜,度数也低,就席间敬的这么点还不至于让他醉。


    但裴晏是一杯倒来着?这或许就是另类的“以己度人”?


    这段时间被裴晏的小性子折腾得够呛,宋铭川无缘无故起了点捉弄人的心思。


    “好像是有点醉。”他摁了摁额角,故作昏沉,“唔,席间光顾着喝酒去了。”


    这话好像什么开关,裴晏立马紧张起身,“我去叫他们做醒酒汤,再给老师打些水来。”


    ——这时候又是最乖巧懂事了。


    宋铭川笑着摇摇头任由他折腾,看着裴晏出门吩咐下人,他索性靠在床沿闭上眼。


    而等裴晏回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


    宋铭川靠在床边,闭上眼,好像是睡着了,乌发散乱在床沿。


    “老师?”


    裴晏轻轻叫了他一声,有仆从端着水进门,正要说话,被裴晏伸手止住。


    他接过了帕子,示意其他人退下。


    帕子沾了水再被拧干,裴晏轻手轻脚像擦最宝贵的瓷器一样小心地擦拭,隔着手帕,指尖好像能清楚地描摹宋铭川的五官。


    从眼到鼻再到嘴,每一处都都用手帕轻柔地触碰过。


    先前还隔着帕子,待到后来那碍事的手帕不知何时已被他甩开。


    裴晏咬住嘴唇轻轻伸手。


    他的指尖慢慢悬在宋铭川嘴唇的上方,目光专注深邃,似乎想揉摁那唇瓣,动作缓慢,但距离已是越来越近。


    而就在那指尖要碰到时,裴晏停住了。


    他神色不明地静静看着那张沉睡的面孔,似乎是在思考,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挑了挑眉,神色已经恢复清明,他轻笑一声,稳稳地将手收回。


    方才的欲触又离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他重新拾起手帕,浸透凉水,有条不紊地整理好一切,再施施然离开。


    而随着门轻微“咔哒”一声合上,宋铭川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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