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1983发家致富 > 120-130
    第121章 第121章事后余震


    冯建平一路上失魂落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旧食堂的。


    与前几天的热闹不同,今天的旧食堂冷清极了,前厅空空荡荡,走进去时似乎都能听到脚步声的回音。


    冯建平楞了一下,苦涩地意识到,又来了。


    只要新食堂在,工人们宁愿绕路也要去新食堂吃饭……明明,是他们食堂离办公区更近……


    后厨没开火,也没看到刘师傅,几个厨师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冯建平提起了点精神,笑呵呵地提醒道:“大伙儿都干什么呢,快到早饭时间了,怎么还不做饭啊?”


    厨师们闻声看过来,脸上写满了不安。


    “冯师傅,出事儿了……”


    冯建平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出什么事也得做饭,天塌下来有领导顶着呢,咱们怕什么?”


    冯建平这么说着,不知道是在安慰厨师们,还是安慰他自己。


    有个年轻厨师苦着脸说:“就是领导出事儿了……刘师傅被公安抓走了!”


    “什么?!!!”


    冯建平大惊失色,旋即脑海中涌上一个糟糕的念头。


    不会吧……不会是刘师傅找人去新食堂闹事儿被发现了吧……


    他腿软得有些站不住,下意识扶住一旁油腻腻的台案。


    年轻厨师还在说:“我家就住刘师傅隔壁,亲眼看到昨晚上公安上刘家逮人,当时就给刘师傅戴上手铐了……怎么办啊,要不我们去找后勤主任汇报吧,这食堂不能没有大师傅啊……”


    冯建平耳中嗡嗡的,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心脏狂跳,不断地自我安慰,闹事儿的人是刘小军找的,和他冯建平和没关系,就算要坐牢也是他姓刘的去坐,不管他姓冯的事。


    就算公安来找自己,冯建平也能理直气壮地说这事儿他不知情,他可是良民,从来不懂这些违法乱纪的脏事儿。


    冯建平甚至有些庆幸,幸好姓刘的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己亲自联系的人,要不然现在他就算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行了,离后勤主任上班时间还早着呢,先做早饭吧,总不能让人来了


    没饭吃,那样就成了我们的责任了。”


    听到冯建平的话,厨师们也渐渐冷静下来,尽管还有些心不在焉,把糖当成盐,但还是磕磕绊绊的,按照平日的流程制作起了早饭。


    在安抚其他人的同时,冯建平也说服了自己,虽然脸色苍白,握着菜刀的手不稳,但从表面上看,和平时并没有太大不同。


    没事的,没事的,公安不会知道的……就算公安知道,不,公安不会知道,他什么都没干……


    像洗脑般,冯建平反反复复在心中重复这几句话,直到他自己也快信以为真。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进了厨房,扬声问道:


    “冯建平?冯建平在不在?”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堵在厨房门口,锋利的目光探寻地从每个人脸上刮过。


    “我们是乌城公安局的,冯建平涉嫌一起诬告陷害案,要跟我们走一趟。哪个是冯建平?”


    厨师们下意识看向角落里的冯建平。


    冯建平手一滑,厚重的菜刀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旧食堂出事儿了!


    在缺少即时通讯手段的年代,这个消息像是插了翅膀,转瞬间传遍了整个一矿。


    在继刘小军被公安逮捕后,冯建平也被公安从单位带走了。


    警车停在办公楼门口,楼上不少人隔着玻璃看到冯建平瘫软着两条腿,被公安干警架着胳膊,按着头塞进了车厢里。


    几个一矿的领导在楼下和公安交涉,远远地听不清声音,只能看到他们脸上焦躁和烦闷的表情。


    楼上的人看得不过瘾,纷纷打开窗户,探出身往下看,还时不时和左右的人探讨。


    “什么情况?哪个科室的人被抓了?”


    “这人是食堂的,我前两天打菜的时候见过他,可不地道了,打一勺菜还要舀回去半勺!”


    “又怎么了?没听说矿上最近出事儿啊?”


    “还没出事儿?忘了昨天新食堂那事儿了?”


    “啊?你意思这是旧食堂找人干的?不至于吧?”


    “怎么就不至于了?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新食堂抢了旧食堂多少生意,旧食堂可不就得报复回去嘛。”


    “那旧食堂的人可真不要脸,分明是他们做饭难吃又不干净,和人家新食堂有什么关系?合着我想吃口顺心的,还得看他们脸色不成?”


    “马克思不是都说过嘛,只要利润够高,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上断头台都不怕。”


    “老马的原话不是这个吧?”


    “你这人,知道个大概意思就行了,还和我抠字眼……”


    有人提出异议:“可食堂是公家的,和资本有什么关系?”


    知道内情的人热心讲解:“食堂是收饭票的,饭票和绩效挂钩。自从开了新食堂,这旧食堂每个月发的绩效是越来越低,能不生气吗?”


    “噢……”


    众人都恍然大悟了。


    难怪旧食堂要找人污蔑新食堂的菜里有毒,要是不这么干的话,一矿职工们习惯了新食堂干净美味的食物,才不会主动去旧食堂找罪受。


    幸好真相大白,不然他们以后就得捏着鼻子去旧食堂,吃那些缺斤短两还泡着虫子的难吃菜了。


    忽然有人来了一句:“哎呀,幸好旧食堂只是找人假装中毒,要是真在饭菜里下毒,那我们不就全都中毒了吗?”


    众人原本还没想到这一层,被他这么一提醒,立刻反应过来。


    对啊!要是闹事不成,旧食堂派人去投毒,那遭罪的可就是他们这些食客了。


    想到这里,众人看向楼下警车的眼神不由变得凶狠了些。


    正当竞争比不过新食堂,就干这种下三滥的脏事儿,真是下作!


    众多不善的视线透过警车,投向车内的犯人,冯建平莫名瑟缩了一下。


    旁边的干警呵斥道:“坐好了!别乱动!”


    冯建平畏惧而讨好地冲干警笑:“首、首长,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干啊……”


    干警严肃地说:“首先,我不是什么首长;其次,无不无辜你自己说了不算,我们会依法查清你到底干了什么!”


    冯建平脸上的笑撑不住了,瑟瑟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他真的没干什么……


    那只死耗子,虽然当时他是想扔到汤里,等喝汤的人发现了,那不得恶心得再也吃不下去新食堂的饭么……可说到底,他最后不也没扔成吗……


    没干成的事,不能怪他吧……


    这时,警车外忽然传来喧闹声。


    “同志,同志,车里的是我儿子,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要被你们抓起来啊?”


    冯建平惊喜极了,是冯解放!


    他身上还穿着在食堂干活的工作服,帽子也没来得及摘,听说冯建平被公安逮捕后,他气喘吁吁地从新食堂一路跑了过来。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冯建平拼命将身子往车门的方向探。


    “爸!爸!快救救我!我不要去公安局!”


    冯解放急忙走到车门旁,对干警恳求道:“能让我和他说几句话吗?”


    对着头发花白、一脸恳切的冯解放,公安干警犹豫了一下,默默让开一点空隙,让冯解放能看到冯建平。


    冯建平脸上涕泪横流,哭着向冯解放说:“爸,我知道错了,你救救我吧!我还年轻,我不能坐牢啊!我要是坐牢了,下辈子就全完了!”


    看着他这副可怜样,冯解放又气又无奈,连声地问:“你都干了些什么!”


    冯建平嚎哭着说:“我没干什么啊!闹事的人是刘小军找的,我什么都没干,他让我往你们食堂的菜里扔死耗子,我最后也没扔啊!”


    听到冯建平的话,冯解放惊愕极了,脚下一软,竟连退了几步。


    “你、你说什么?”


    冯建平不觉有异,兀自嚎啕大哭:“是刘小军说要把你们食堂闹到倒闭,他找人假装中毒,让人去闹事,要把你们食堂的名声搞臭了,这样工人就都来我们食堂吃饭了……他还让我去扔死耗子,可我最后也没往你们汤桶里扔啊!”


    中毒。闹事。死耗子。汤桶。


    冯解放还没老到脑子糊涂的时候,听了冯建平的话,立刻就将一连串的事都连起来了。


    原来,上次冯建平自告奋勇要来新食堂帮忙,是想找机会往菜里扔死耗子,以造成新食堂的菜有问题的假象。


    而基于新食堂严格的管理制度,冯建平没能进入后厨,被杨冬梅挡在了门外;


    冯建平又想往汤桶里扔死耗子的企图,阴差阳错间,被误以为他要白吃白喝的二愣子给阻止了。


    但凡这其中有哪个环节有疏漏,那么就不是有人假装中毒来闹事,而是借着这只在菜里发现的死耗子大做文章了。


    想明白这个关窍,一瞬间,冯解放像是苍老了十岁。


    这就是他悉心养育三十年的儿子……


    即使是之前冯建平嚷嚷着要分家,冯解放也没有此时这般的绝望。


    而冯建平未察觉,犹自冲着冯解放哭嚎:“爸,你得救我,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我救不了你。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冯解放的声音轻飘飘的,没有气力,虚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冯建平的哭嚎戛然而止,他不可思议的看向冯解放。


    “爸?”


    冯解放驼着背,慢慢转过身,再也不看冯建平一眼,对车旁的干警点头致谢,说了句“给您添麻烦了”。


    干警也听到了冯建平的话,和抢劫杀人的罪犯相比,他的行为就像是恶作剧一样。


    他对冯建平提议道:“您要是不懂法律的话,可以给他找个律师。”


    冯解放却摇了摇头。


    “做错了事,总要承担后果。我这三十年都没教好他,就让国家来教吧。”


    冯建平从这话语中


    听出不祥的意味,惊骇地喊了句:“爸?”


    冯解放不再回头,以老年人特有的迟缓步伐,慢慢地走了。


    冯建平急了:“爸,爸!爸!!”


    “爸,我错了!你别走!回来啊,爸!!!”


    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到了冯建平这一声撕心裂肺的爸,然而,众人对冯建平却没有一丝同情。


    “活该!还想往汤里扔耗子,真够恶心人的!”


    “还好没扔进去,要不然我光是想一想都要吐出来了。”


    “新食堂做菜干净利索得很,一般人压根进不了厨房,想靠近都有会有人拦。”


    “说起来我在自己家里做饭时,有时候还会掉根头发进去,可在新食堂吃了这么久的饭,硬是一根头发都没见过,真了不起。”


    “以前我媳妇还总说外面的饭不干净,新食堂摆在这儿,她可就没话了。”


    同一时间,有人在夸新食堂,也有人在骂旧食堂。


    “什么脏心烂肺的玩意儿!还想往人家汤里扔死耗子,妈的,这是正经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刚才我还只是猜猜而已,没想到他们是真想投毒,这种食堂还有什么开门的必要吗?”


    “他们自己菜里有虫子,就想往人家菜里扔耗子,真不是东西!”


    “待会儿下班我就去把旧食堂都砸了!”


    “强烈要求关了旧食堂!有新食堂就够了!”


    “对!关了旧食堂,以后一矿只要新食堂!”


    在警车旁与公安干警交涉的几个矿领导听到这些话,后背直冒汗。


    旧食堂是激起众怒了,最后要怎么收场……


    “小心!”


    正当此时,干警眼疾手快将矿领导往旁边一拉,随即一声重响,有人把花盆从楼上扔了下来,差一点就砸中车边的几个人。


    紧接着,又有人摔了几个瓶瓶罐罐下来,其中一个墨水瓶精准地砸到车顶,蓝黑色墨水四处溅射,将白衬衫染成了波点衬衫。


    差点被爆头,心有余悸的矿领导们急忙后退几步,冲楼上大喊:


    “各科室主任把窗户都关起来!”


    “再敢往下扔东西就开除!”


    “都回去!谁也不许在窗户前站着!”


    公安干警也都急忙上车,让司机赶紧将车驶离一矿。


    一场纷争暂时消退,然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中。


    当天中午,旧食堂被砸了。


    旧食堂的人不是没有准备,在收到矿领导派人传来的关门指使后,他们锁了门,关了窗,连灯都熄了,从外面看,食堂里面黑洞洞的。


    然而,一扇木门挡不住群情激昂的愤怒群众。


    门连着锁被撞开,窗户被砸得粉碎,食堂内的桌椅被拆得七零八落,没腿的凳子,断折的桌子,沾着陈年污渍的碗盘被摔了个粉碎。


    就连灶台上最大的那口锅,都被人用锤子砸碎了锅底,再也不能用了。


    旧食堂的员工见势不妙,远远看到大批人马时就从后门溜了,幸运逃过一劫。


    虽然人还在,但旧食堂里像是被龙卷风反复肆虐,看着比拆迁房都凄惨。


    由于砸场子的人数众多,而且是群众自发行动,没有主谋,砸完就散,矿领导们想杀鸡儆猴都找不出人。


    法不责众,总不能把一半以上的职工都逮捕起来吧。


    没办法,最后只得泛泛批评一下,大会小会不断,苦口婆心地教育工人们要冷静,不要冲动,不能再发生类似的打砸事件。


    另一边,大获全胜的新食堂此时却低调极了。


    贺明珠严禁食堂员工讨论与旧食堂相关的事情,并加强了对食品安全卫生的管理,将几个蠢蠢欲动想搞事的大集体职工操练得精疲力尽,每天一睁眼就是清理不完的卫生死角。


    她这样的处置手法得到了张副矿长的赞同。


    “就该这样,只有骨头轻的暴发户才会不分场合地炫耀,你做得很好,现在矿上气氛不对,你不能再火上浇油了,不然就会引火自焚,让自己陷入被动。”


    贺明珠说:“我了解,闷声发大财嘛。”


    张副矿长点点头,夸赞道:“你这小姑娘有灵性,哈哈,不愧是我看好的人。”


    贺明珠笑笑没说话。


    她现在正发愁呢,冯师傅坚决要辞职,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了。


    “老板,小杨和小田都练出来了,完全可以取代我这个糟老头,没了我也不会影响食堂运转。”


    冯解放苍老了许多,脸上坠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眼皮沉沉地耷拉下去,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我没教育好儿子,我对不起大家……我,我没脸再留下工作了……”


    公安已经将刘小军诬告陷害新食堂的案件立案了,现在正在侦查,不日将移交到检察院,进入审查起诉阶段。


    刘小军作为主谋,已经被公安正式逮捕了。


    他平时在旧食堂里高人一等,对着下面的小厨师颐指气使,一派土霸王的模样。


    可等进了看守所,他见了公安就像耗子见了猫,战战兢兢,问什么答什么,一秃噜就把冯建平给供出去了。


    公安原本以为冯建平是重要帮凶,但深入了解案情后,便有些无语,原来他只是个扔耗子都没成的胆小鬼。


    原本冯建平作为罪行轻微的从犯,可以被保释出狱,但冯家没人作保,他就这么一直在看守所蹲着了,直到法院审判后确定刑期为止。


    冯解放心中愧疚极了,如果不是阴差阳错,那只死耗子就真的会出现在汤桶里。


    到时候,无论新食堂如何解释,都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冯解放。


    冯解放坚决要走,甚至连工资都不肯拿,如果不是要交接工作、站好最后一班岗,他都没脸去见贺明珠。


    “老板,我对不住你,当初你把我招了进来,一直都很信任我,把新食堂交到我手上,可我却差点毁了它……”


    贺明珠连忙止住冯解放的自责。


    “冯师傅,别这么说,要毁新食堂的可不是你,是刘小军,他存心使坏,怎么能怪你呢?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事儿再怎么说也怪不到你头上。”


    冯解放苦笑着摇摇头。


    “刘小军以前是我徒弟,虽然是师徒,但他对我没有一丝情谊,只有仇恨。他觉得我平时总找他的茬,嫌菜难吃,嫌他邋遢,嫌他对来吃饭的人态度不好……唉,我当时还年轻,太过求全责备,总想着自己带出来的徒弟要样样都好,结果反倒结了仇。”


    “如果不是因为我在新食堂,刘小军也不至于想出这么阴狠的主意。说到底,是我的错啊。”


    贺明珠听了有些哭笑不得。


    “冯师傅,坏人要害人和您有什么关系?即使您十全十美,也阻止不了他们要害人。狼要吃东郭先生,蛇要咬农夫,难道是东郭先生和农夫的错吗?刘小军属于本性恶毒,和您是什么样的师父没关系。杨冬梅不也是您的徒弟吗?冬梅姐怎么就从来不害人呢?说到底,是人品道德的问题。”


    听到贺明珠的话,冯解放心上的大石稍稍松解了些,不再那么沉甸甸地压着他了。


    “不说刘小军……冯建平是我儿子,我也没教好他,差一点,就让他得手了……作为父亲,我应当承担起责任。”


    贺明珠轻而快地说:


    “嗨,我的冯师傅啊,他是他,您是您,新中国不搞连坐这一套。您再这么说,我都要惭愧了,到底我平时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您把我和诛十族的朱重八联系到一起啊?”


    冯解放连忙说:“贺老板,你是好人,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贺明珠一拍手,欢快地说:


    “那不就得了,既然我没做错事,那您干嘛用辞职来惩罚我呢?”


    冯解放又


    忙着要解释什么,贺明珠拦住了他的话,说道:


    “现在正值食堂的高速发展期,您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可就要抓瞎了——这里有谁能比您更经验丰富,更值得我信赖呢?”


    冯解放怔住了。


    贺老板说信赖……难道他真的还值得她信赖吗?


    贺明珠诚恳地说:“冯师傅,留下来吧,我需要您,我们需要您。”


    冯解放的心中一酸,委屈、感动、释然等复杂情绪同时涌上心头。


    “贺老板,既然您这么说,那我就厚着脸皮留下来……只要您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


    贺明珠放心地笑了。


    “由您这句话,那我就安心了。接下来食堂的事就交给您了,您费心多培养几个徒弟。至于冬梅姐,我就先带走了。”


    冯解放下意识追问:“你要让小杨去做什么?”


    贺明珠冲他眨眨眼:“先保密,我有一个新计划~”


    第122章 第122章开个罐头厂


    贺明珠的新计划是开一家罐头厂。


    是的,罐头厂。


    这倒不是她心血来潮,而是在年前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冬天的时候,贺明珠在巡店时发现经常有人带着巨大的铝饭盒,一次性购买十人份的饭菜,还用暖壶装了满满一壶的汤。


    贺明珠很好奇,上前询问对方,如果要请客的话,为什么不到店用餐,或者让厨师上门做饭,反而要外带这么多的饭盒呢?


    对方认出贺明珠,痛快地回答道:“哎呀,老板这话问的,要是能来店里吃饭,我当然是要坐下来慢慢品尝,毕竟刚出锅的菜吃着香,比二次加热的要好吃多了。可我这不是要去外地嘛,一走就是十来天。在车上吃饭不方便,趁天气冷,食物放得住,还是带上咱们店里的饭菜更好。”


    车上?


    贺明珠又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对方乐呵呵地说:“我开火车的,不止是我,我们班组的在出发前都来你们店里打包上十天的菜,留着路上慢慢吃。”


    贺明珠了然,原来是运煤火车的工作人员。


    乌城矿务局所生产的煤炭大部分都运往外地,最远可达广东海南。这年头火车没提速,从北到南,单程要走五天,往返一趟就是十天。


    火车上做饭不便,吃得也不好,只是维持基本生存而已。


    而火车司机普遍工资较高,路上又辛苦,舍得慰劳自己,肯在吃上花钱。


    因此,在煤矿人家一次性采购大量饭菜,在出车路上慢慢吃,也就成了他们的选择。


    也就是现在冬天温度低,盛满了饭菜的铝饭盒放在室外,一夜就冻成了冰坨,不用担心变质的问题。等上了火车要吃饭时,再把饭盒放在热水中解冻。


    等到了春夏秋三季时,天气热,成品饭菜存不住,也就只能自带食材,现做现吃了。


    除了要出远门的火车司机以外,贺明珠还发现有其他人也是带着饭盒来打包饭菜的。


    这些人看着面生,听着口音不像是乌城本地人。


    贺明珠就去问平时和客人接触比较多的徐和平,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


    徐和平听了贺明珠的话直乐。


    “老板,这不都是你招来的人吗?”


    “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贺明珠不解道。


    徐和平卖了会儿关子,见贺明珠威胁地眯起了眼睛看他,他才嬉笑着说:


    “当然和你有关系,这些外地的客人可都是冲着你来的呢!”


    当初那个著名的全国通缉犯被捕的消息传开后,人们对他的抓捕过程很是好奇,毕竟这可是出了名的悍匪,连追捕他的军警都敢杀。


    后来王东文的报道刊登,被各地报纸转载,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是女学生勇擒通缉犯的议论。


    没多久,就有人千里迢迢地赶赴乌城,要见一见抓住了通缉犯的人,来亲眼确认到底是男是女,顺便品尝一下通缉犯本人认证的饭店,是不是真的好吃到了就算被抓也要吃的地步。


    于是,不少人不远千里地来店里吃饭,第一筷子饭菜入口后便非常惊艳,好吃的甚至都忘了是来参观煤矿人家老板的。


    他们在乌城的这段时间里顿顿都是在煤矿人家用餐,回程的日期推了又推,直到不能再推迟下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并在出发前再在店里吃最后一餐饭。


    这些外地旅客走的时候意犹未尽,眼巴巴地看着后厨,恨不能将厨师打包带走。


    但当时是夏天,做好的饭菜放不住,只能打包几个盒饭,留着上了火车吃。


    外地旅客回去以后,朋友问他:“那个煤矿人家老板长什么样?是大高个的退伍兵,还是真和报纸上写的一样,是个高中的女学生?”


    旅客没反应过来,还问:“啊?你说什么?”


    朋友催道:“我问你煤矿人家老板呢,你见着了没?”


    旅客恍然大悟:“啊!”


    朋友说:“想起来了吧?想起来就赶紧告诉我,我还和别人打着赌呢。”


    旅客:“我忘了!”


    朋友:?


    朋友:“你去乌城不就是去看煤矿人家老板的?这都能忘了?!”


    旅客尴尬地咳了两声:“那个煤矿人家的菜做得实在太好吃了,我光顾着吃,忘了看老板长什么样了……那个,你想不想知道店里厨师长什么样?这个我能详细说给你听……”


    朋友:……


    朋友:“谁想知道饭店伙夫长什么样啊!!!”


    来过煤矿人家吃饭的旅客从此对这一口美味魂牵梦萦,夜里做梦都是在店里点餐,当服务员端着大菜上桌,他欢天喜地正要举起筷子去夹菜时,梦醒了。


    醒后格外惆怅,枕巾上都是伤心的口水印子。


    于是,等攒了点钱,趁着假期有空,他就又坐上了火车,千里迢迢地奔赴煤矿人家。


    这次他长记性了,点菜后问服务员:“你们店的老板呢?”


    徐和平挑眉:“您找我们老板有什么事?”


    旅客想想:“呃,好像也没什么事……对了,让厨房快点上菜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听了徐和平的转述,贺明珠沉吟:“嗯,也不能完全说是我招来的吧……怎么听,怎么都像是一个吃货的执念啊。”


    徐和平喷笑:“最开始是因为对你本人感兴趣,后面嘛,就是对你做的菜感兴趣了,说到底,还不是你招来的人吗?”


    贺明珠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让我来想想,怎么才能让外地的朋友更方便快捷地吃到咱们店里的美食呢?”


    贺明军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大惊失色:“你该不会是想在乌城外面开分店吧?”


    徐和平同样大惊失色:“我生是乌城人,死是乌城鬼,打死我也不去外地开荒!”


    贺明珠:“……哥哥们,你们


    想多了。”


    贺明军抬手擦一把汗,徐和平夸张地松了一口气。


    贺明珠反而好奇:“你们俩至于吗?就算是真要开分店,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贺明军质疑地一挑眉,没说话。


    徐和平幽幽开口:“小老板啊,这才一年多的时间,我和明军儿先是在一店干活,接着是开二店,后来又开了三店——就算我是骡子,也不能这么使吧,你好歹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吧……”


    贺扒皮心虚望天:“就……也还,还好,吧……”


    好像,似乎,大概,仿佛……是有那么一点过分压榨了。


    于是,这次开罐头厂的事儿,贺明珠就找了杨冬梅,把她从后厨拎了出来。


    听闻贺明珠的来意,杨冬梅皱着眉头,没什么自信地说:“贺老板,我没上完初中,开办罐头厂的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贺明珠却说:“罐头厂没你想得那么难,原理简单得很,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杨冬梅有些疑惑,就听贺明珠问她:“你做过西红柿酱吗?”


    西红柿酱是北方过冬时常见的储备食物之一,勤快的家庭经常会在秋天批发便宜的西红柿,洗净去皮,切碎后灌入瓶中,上笼蒸熟后封口,做好的西红柿酱可以放一冬天也不会变质。


    杨冬梅是个会过日子的人,自然会做西红柿酱,听到贺明珠的问题,她便点头说:“我做过。”


    贺明珠说:“做罐头和做西红柿酱差不多,都是高温处理后进行密封,只要外壳不破损,就能在常温下长时间储存。”


    贺明珠说的是最传统的罐头制作方法,其制作工艺属于热杀菌,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食物风味,但相对于对技术要求更高的冷杀菌工艺,对于起步阶段的罐头厂而言,热杀菌更具有实用价值。


    杨冬梅想了想,问道:“那罐头厂要做西红柿酱吗?”


    贺明珠摇摇头:“不,我们要做的是熟食罐头。”


    迎着杨冬梅吃惊的目光,贺明珠笑着说:“以罐头为媒介,我们要将煤矿人家的美味传递给全国各地的美食爱好者。”


    是的,贺明珠的目标就是将煤矿人家的美食以罐头的形式运往全国,乃至全世界。


    后世的人们更喜欢现场制作、充满镬气的食物,对罐头一类的预制菜嗤之以鼻,在八十年代时,罐头却是难得一见的珍馐美味,只有逢年过节或生病发烧时才能吃到。


    即使到了食物种类极为丰富的现代,对于不少人来说,橘子罐头和黄桃罐头仍旧是生病时怀念的美味,有类似于安慰药的功效。


    又或者说,人们怀念的不止是冰凉甜美的水果罐头,而是幼年时味蕾对美味的初次记忆。


    在上个世纪,罐头的定位是用于出口创汇,因此,梁志胜父亲所在的肉联厂的重要生产任务之一,就是负责制作加工向国外出口的猪肉罐头。


    而罐头的另一定位则是军需物资,类似于午餐肉罐头、红烧肉罐头之类的,基本不在市场上流通,家里有现役军人的,才能从部队弄到一些罐头。


    即使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市面上的罐头种类依旧非常之少,而且味道也不怎么样,带着点“爱吃吃不吃滚”的高傲气质,毕竟在缺乏充足市场竞争的情况下,店大欺客不是什么新鲜事。


    然而,即使是这样品质一般的罐头,依旧是供不应求。


    毕竟,在食物品种单一、物流不发达的八十年代,罐头就代表着肉和水果,让人光是看看都觉得口水要流出来。


    贺明珠看中了这一片蓝海,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


    煤矿人家能开设的分店数量是有限的,摊子铺得太大,她对分店的管控力就会下降,难以控制产出和品质,除非她开放加盟店,模仿肯当基的运营模式,但这需要投入的精力和金钱太过巨大,是她暂时无法实施的。


    因此,开办罐头厂变成了当下的最优选择,一个能稳定带来海量收入的现金牛。


    过年的时候,贺明珠让刘燕在去大城市进货时,帮她调研一下市面上的罐头品类和价格。


    刘燕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年后去进货时特地绕去当地百货商场,把货架上的罐头名称、种类和单价都记在笔记本上,回到矿务局时便将记满了的本子拿给了贺明珠。


    在这个年代,罐头的价格相当的贵,例如水果罐头是八毛钱一瓶,而一斤苹果也不过才五毛钱。


    肉类罐头的每罐价格为五到十元,罐头的重量大约为一公斤,而猪肉每斤不过才两三元。


    考虑到批量采购原材料的价格可以更低,玻璃罐头可以二次回收使用,简单计算一下,罐头的利润率超过了30%,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


    市面上的罐头种类相当之少,多是橘子、黄桃、菠萝等各类水果罐头,熟食类的罐头则主要是午餐肉和豆豉鲮鱼,以及小部分的猪肉罐头。


    周末的时候,贺明珠去乌城百货商场买了所有类别的罐头,带回家让家里人都尝一尝。


    贺小弟对着水果罐头欢呼雀跃,甜蜜蜜的汁水里浸泡着切块的水果,在这个物资匮乏、冷链运输落后的年代,只有夏秋能放开吃水果,春冬就只能拿着萝卜当梨吃了。


    可是当贺明珠打开熟食罐头,递到贺小弟面前时,他却大摇其头。


    “这个闻起来就不好吃,我不要吃~”


    贺明国走进屋来,从贺明珠手中拿起罐头,拿了个干净勺子舀了一勺肉。


    “惯的你,有肉都不好好吃,搁以前家里要是有猪肉罐头,我和你二哥为了吃的都要打一架。”


    贺小弟瞪着大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打架?咱们家不是天天有肉吃吗?”


    贺明国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要怎么说。


    这小子真是命好,自记事以来就没过几天苦日子,家里开着饭店,从来不缺他这一口吃的。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以前咱家哪有这么好的伙食呢,我记得咱爸得劳动模范时,矿上给他发了五个肉罐头,那可真是好吃啊……”


    回忆着从前,贺明国把勺子上的肉送入口中,下一秒,他的动作停顿了。


    贺小弟见他不动,问道:“大哥,你怎么了呀?”


    贺明国的脸色发绿,面部肌肉抽搐,忍了又忍,艰难伸直了脖子,将口中的肉强行咽下去。


    顾不上回答贺小弟的问题,他急忙拿起桌上的水杯,仰起脖子往嘴里灌水。


    贺小弟忙喊:“大哥,那是我的杯子!”


    贺明国没理会,喝完了水,又冲出去拧开水龙头漱了漱口,弄得满脸都是水。


    “妹,这罐头的味儿不对,你别吃了。”


    贺明珠看看罐头上的生产日期,说:“没过期啊,还在保质期内呢。”


    贺明国疑惑道:“那这罐头怎么这么难吃?和我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了。”


    齐家红拿了根洗好的黄瓜进屋,递给了贺明国,抿嘴笑道:“不是罐头变得难吃了,是你的舌头变挑剔了,天天吃着明珠和明军做的美食,怕是外面的食物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贺明国咔嚓咬下一大口黄瓜,任由黄瓜特有的清香味在口中回荡,涤清方才肉罐头残留在口中滑腻不适的滋味。


    “哎,这可真是……我以前还挺喜欢吃这个牌子的罐头呢。”


    最后这个开封的肉罐头全家谁都不吃,贺明珠拿给小狗闻了闻,小狗扭头就走。


    至此,贺明珠决心要开办罐头厂。


    与开饭店不同,工厂的选址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要有现成厂房,要有便利交通,还要有能存放原材料和产成品的仓库。


    贺明珠在下学后的空闲时间走遍了矿务局,符合她要求的厂房都属于国企,而且都处于使用状态。虽然收益低迷,但也能解决职工的就业问题,并不愿意腾出厂房来对外租赁。


    贺明珠想到了校办工厂和街道开办的小集体工厂,没有国企输血的情况下,这些小厂子更有可能已经空关,能够对外租赁。


    然而,正当贺明珠踌躇满志时,突然,矿上有人通知她


    ——贺明珠和贺小弟的工亡子女补助被取消了。


    “哎哎哎,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一矿办公楼,有人不顾门卫的阻拦,目标明确地冲向三楼的领导办公室。


    门卫在后面死命地追,但还是没追上,眼睁睁看着对方气势汹汹推开了副矿长办公室的门。


    “哐”的一声巨响,正在喝茶看报的巩副矿长被吓得一激灵。


    他不悦地抬头看去,是贺明珠,怒气冲冲地瞪过来。


    巩副矿长一时有些心虚,色厉内荏地喊:“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但贺明珠非但不走,反而还上前一步,堵在他的办公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是你让财会室取消了我家的工亡子女补助?”


    巩副矿长眼睛一转,说道:“工亡子女补助是国家发给家庭困难的矿工遗属,不是给你们这种投机倒把的小商小贩!我不找你算账就已经是看在你是本矿子弟的份上了,你还敢上门来找我?!”


    贺明珠毫不示弱地说:“我有个体户执照,一举一动都符合国家规定,公安局


    没有给我定罪,你凭什么说我投机倒把!”


    “我来之前查了规定,工亡子女补助的发放对象是因工作原因死亡职工的未成年子女,并不区分家庭是否困难,这是国家对工亡职工家属的补偿——你又凭什么说取消就取消?!”


    巩副矿长语塞一瞬,马上就说:“你不是做生意很挣钱吗,怎么还惦记补助这点小钱?我告诉你,你这是资本主义思想作风的严重腐蚀!吃社会主义,占社会主义便宜!”


    办公室开着门,贺明珠和巩副矿长的争执声传到了走廊,引来其他人的围观。


    贺明珠针锋相对:“你不是在取消补助,而是在试图取消我家的工亡子女身份!”


    “我父亲因公牺牲,一辈子奉献给了煤矿,换来的却是对他的全盘否定!工亡子女补助说取消就取消,下一步是不是要撤销对我父亲因公牺牲的认定?我争的不是十块钱的补助,而是我父亲身后的荣誉!”


    “一矿去年的总产量超过一百万吨,总产值超过两千万元,难道矿上就很缺这十块钱吗?!”


    “我可以不要补助的钱,但这个工亡子女的身份,你必须说清楚!”


    听到这话,门口围观的人群忍不住讨论起来。


    “是啊,怎么能随便取消工亡子女补助呢?”


    “这样可不好,要被工人知道了,以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不就十块钱吗?给她不就是了,矿上还差这点钱啊?”


    “人家都说了,不是为了这十块钱,就是要争一口气。”


    办公室内,巩副矿长被问的哑口无言,贺明珠步步紧逼。


    “巩副矿长,您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矿领导,为什么要点名道姓地针对一个普通矿工家庭呢?为什么要故意整治我家呢?”


    巩副矿长急忙打断她:“你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整治你家了?!”


    贺明珠说:“我大哥接了我爸的班,现在也是一名采矿工人,因为工作认真负责,还评上了先进。但就在这周,他突然被连续安排上了一周的夜班……”


    贺明珠还没说完,门外的人群就震惊了。


    “谁排的班,这不是瞎胡闹嘛,又不赶生产,怎么敢给人排一周的夜班?”


    “这夜班上一次就够熬人的,连续上一周,铁打的人也熬不下来啊。”


    “可不是么,我年轻那会儿上夜班,每次交完班,心脏突突地跳,别提多难受。”


    听到外面同事议论纷纷,巩副矿长急忙道:“那是正常排班,你有意见应该去找你大哥的领导,而不是来找我!”


    贺明珠被气笑了:“天天值夜班是正常排班?要不你和我大哥换一换,你去井下值夜班,让我哥坐办公室喝茶看报。你也是个煤矿领导,难道你不知道在井下以疲劳状态进行高强度工作的危险吗?”


    她不给巩副矿长开口的机会,提高音量说:“父亲已经牺牲了,难道还要再害死儿子吗?!”


    “这是意外!纯粹的意外!你不要污蔑!”


    巩副矿长急得站了起来。


    贺明珠不躲不避地与他对视。


    “是意外,还是你个人对我家挟私报复的后果!”


    巩副矿长恼羞成怒,指着门喊:“滚!你给我滚出去!人呢,把她给我拉出去!”


    门外围观的人们都不动,即使是巩副矿长名义上的下属,都只是冷眼旁观。


    喊不来人,巩副矿长外强中干地大吼:“快出去,不然我要叫公安来抓你了!”


    贺明珠冷笑一声:“你作为副矿长,却只会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弄权整人,一矿应该为有你这样的领导感到耻辱!”


    巩副矿长一个倒仰,几乎要被气到当场吐血三升。


    他也没干什么啊,不就是小小地使了一点点的坏吗?


    被他整治过的人多了去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无一例外不是老老实实将委屈咽下去,要么从此见了他绕着走,要么低头求饶,怎么这个贺家的小姑娘还敢冲到办公室来质问他啊?!


    这世道,人心实在太坏了啊!


    巩副矿长的脸色都不对了。


    “保卫科呢?把保卫科的人给我叫来!把她给我关到保卫科的禁闭室,我要好好审一审这个反革|命,啊不,这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反|动分子!”


    第123章 第123章危险的井下工作


    自从上次因为三产房子的事情和贺明珠起了冲突,最后还没讨到好,巩副矿长就记恨上了她。


    他一个堂堂副矿长,在一矿排资论辈时,说起来也是能坐主席台第一排的大人物。


    虽然同坐第一排的领导还有老矿长、党委书记、总工程师、总会计师和其他副矿长等领导,但相对于普通矿工来说,难道他不够值得敬畏吗?


    然而,自从调到一矿后,巩副矿长想做的事最终总以各种原因受挫,导致他的政绩一栏还是空荡荡的。


    别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了,连一颗火星子都没能冒起来。


    巩副矿长原本想抢了三产房子后开办一家同样兴旺的饭店,没成想由于同一时期开办的新食堂,煤矿人家秽土转生,抢走了所有客人,一矿饭店落了个狼狈关门的下场。


    而与此同时,新食堂的生意却越来越红火。


    原先还有人懒得去离办公区很远的新食堂,宁愿忍受难吃的饭菜,也要就近在楼下的旧食堂用餐。


    可当发生旧食堂故意诬陷新食堂的案子后,旧食堂由于试图在饭菜里扔死耗子,被愤怒的工人们砸了个粉碎,不得已只得暂时关门避风头。


    新食堂成为一矿职工唯一可以用餐的地方,而它的品质并没有因为失去竞争对手而变差,反而由于用餐人多,能够批量采购蔬菜肉类,极大降低了采购成本,同样的饭票可以打到更多饭菜。


    即使是最能吃的小伙子,也能无须额外花钱购买饭票、仅用矿上每月发放的饭票就在新食堂吃饱。


    每天到了饭点,一矿的各个办公区域涌出大量人群,目标明确地奔赴新食堂。


    甚至有人为了能早到食堂、不必排长队,踩点下班,从办公楼出来就撒丫子跑了起来,带动了一群人跟着他一起跑,场面颇为壮观。


    巩副矿长在三楼的办公室看到这一幕,不用吃饭都气饱了。


    妈的,他开的一矿饭店入不敷出,收入全靠一矿拨款,没撑过多长时间就倒闭了。


    煤矿人家被抢了店,明明应该就此在一矿销声匿迹,却摇身一变成为矿上新食堂,从矿外打入了矿内,将所有职工一网打尽,每日接待的客流量是过去的数十倍,生意之兴隆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


    巩副矿长越想越气,恨不能下达一纸公文,禁止职工在新食堂用餐——但他没有这个权力。


    老矿长都在新食堂吃饭,更别提一矿其他的处级、科级干部,即使是新来的大学生科员,也将新食堂当成自家餐厅,每天准时准点地去吃饭。


    而从


    不去新食堂用餐的巩副矿长就显得格外的不合群。


    其实作为一名副矿长,他本应该有更多更重要的工作要关心,而不是将目光放在一家食堂上。


    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作为一矿内部食堂,并吸纳了大量一矿子弟,还给职工提供物美价廉食物的新食堂,都不是巩副矿长的敌人,更不是一矿的敌人。


    可他越是生气,眼睛就越从新食堂上移不开。


    巩副矿长的心态已经失衡了,但他自己还浑然未觉。


    某次,他是审批关于一矿工伤工亡家属补助的文件时,无意间从附件的补助名单中看到了贺明珠的名字。


    巩副矿长眼睛一亮,接着便是灵机一动,拿起笔就把贺家人的名字划掉了。


    ——既然贺家开饭店做买卖,赚取了远超绝大多数人的财富,凭什么从一矿领取工亡子女补助?


    他还举一反三,让人调取了贺家几个子女的档案,试图从中发现可以利用的缺漏。


    可惜的是,贺家人太过奉公守法,档案上中规中矩,没有一丝可以被攻讦之处。


    不过,巩副矿长发现了点别的。


    ——贺家老大在分矿上班,贺家老大的媳妇在子弟小学工作,而贺家老小在机关托儿所上学。


    贺家老大是最好下手的,作为一矿下属分矿的职工,收拾他是手到擒来的事。


    而子弟小学和机关托儿所都是在乌城矿务局的体系之内,虽然巩副矿长的手暂时伸不到一矿以外的单位,但人托人,总能找机会整治一把。


    巩副矿长终于找到了出口气的机会。


    贺明珠并不是马上就发现了巩副矿长的恶意。


    她忙着开办罐头厂的事,对家里的事关心的就少了。而贺明国不是一个爱抱怨爱诉苦的人,多少辛苦都是自己默默咽下去,对着家人永远都是乐呵呵的笑脸。


    可即使是贺明珠每天忙得回家倒头就睡,她还是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对。


    “大哥最近的夜班好像有点多啊。”


    晚上回家后,再次在饭桌上没看到贺明国,贺明珠就随口说了一句。


    齐家红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分矿那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给你大哥连着排了一周的夜班。唉,我让他去问问领导,就算再赶生产,也不能这么排班吧。他不肯去问,非说要服从组织安排,排了什么班就上什么班……”


    贺明珠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一周的夜班?”


    贺小弟正在抱着棒骨啃,闻言含糊不清地说:“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看到大哥了……”


    贺明珠忽然意识到,她确实也很久没有见到贺明国了。


    一矿实行“三八制”的排班制度,也就是矿工上班时间分成早班、午班和晚班三个班次。


    每个班次的工作时间为八个小时,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采矿。


    其中早班的工作内容为检修井下机械设备,清理巷道污泥,无须生产,相对较为轻松;而午班和晚班则是生产班,要负责采矿、掘进和开拓,工作任务非常繁重。


    夜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到早上五点,再加上下井前开会换装、升井后换衣洗澡,以及路上通勤的时间,往往实际工作时间超过了十二小时。


    贺明国从天还没黑就上班去了,天亮了才回家补觉,每天过得晨昏颠倒,明明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和家人没有碰面的时候。


    由于采矿是个辛苦又危险的活儿,一般情况下是上四休三,以确保矿工能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来从事危险系数极高的井下工作。


    但贺明国却被连续排了一周的夜班,没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整个人处于超负荷运转的状态。


    也就是他现在还年轻,身体撑得住,不然早就出事了。


    得知贺明国被安排连上一周夜班后,第二天,贺明珠特地中午从学校赶回家,找贺明国问问情况。


    当她回家时,贺明国还在补觉,齐家红做好了午饭,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起来吃饭。


    看到贺明珠进家,齐家红惊讶道:“明珠,你怎么回来了?忘带东西了吗?”


    由于高中学业紧张,加上贺家离一中较远,骑车最快也要半小时,因此贺明珠一般中午就近在乌金年代吃饭,顺便霸占贺明军的休息室午休。


    “我来看看大哥,他还没睡醒吗?”


    齐家红难掩担忧之色,轻声道:“没呢,可能是太累了吧。”


    贺明珠推开小屋房门,听到里面鼾声大作,贺明国没脱外套,鞋子踢到一边,以一种看着就很不舒服的姿势,斜卧在炕上睡觉。


    贺明珠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大哥,醒醒,吃完饭再睡。”


    贺明国睡得沉,被拍了好几下也没睁开眼,含混地说:“别管我……你们吃吧……”


    贺明珠加大了力度,甚至上手去掀他的眼皮,捏他的鼻子憋气。


    “别睡了,先起来,我有事找你。”


    贺明国被骚扰得烦不胜烦,翻身爬了起来,垂头坐在炕边,上手呼噜了好几把脸,挣扎着睁开了眼睛,眼球上满是红血丝。


    齐家红心疼地说:“你眼睛怎么了?我去拧条凉毛巾,你敷一敷眼睛。”


    贺明珠端详大哥,发现他气色极差,嘴唇发乌,皮肤缝隙里都是没洗干净的煤灰,像一条条黑色的伤痕,横亘在他年轻的脸上。


    “大哥,你是不是得罪你们领导了?”


    贺明国努力打起精神,笑骂一句:“瞎说什么,我像是这种人吗?”


    贺明珠若有所思:“那可能是我这边的问题。”


    贺明国站了起来,推着贺明珠出门,边走边说:“你就是想太多,和你没关系,我们分矿赶生产,班组的几个老同志身体撑不住,我还年轻,多干点没什么。走,吃饭去,尝尝你大嫂的手艺。”


    贺明珠顺着他的力道走出了门,又问了一句:“是整个分矿都在赶生产,还是只有你们班组在赶生产?而且现在还是春天,煤炭需求量小,即使是要赶生产,也该是秋冬季吧。”


    贺明国却坚持道:“小姑娘想这么多干嘛,工作上的事儿不用你操心,我心里有数。”


    他不肯说,贺明珠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转着念头,她是不经意间得罪谁了吗?


    可这段时间算得上是难得的风平浪静,几家店和新食堂都没有什么纷争,也没有闹出矛盾,并不像是得罪人被报复的样子。


    难道是之前有利益冲突的人吗?


    贺明珠一向奉行和气生财,不做独夫,有条件就带动身边的人一起发财,不管是郝家村的养鸡场,还是许家村的粉条厂,亦或是草原上的羊肉生意,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赚钱才是真的好。


    可如果要说仇人的话,也不是没有。


    汪副矿长算一个,但他已经进去了;齐家兄嫂勉强也算,这会儿他们还在劳改农场;通缉犯就更不用说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应该在奈何桥排队。


    旧食堂倒是和她有仇,但刘小军和冯建平此时都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审判,其他人就算有恶意,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找茬,都缩着脑袋装乌龟呢。


    一圈排除下来,似乎只有巩副矿长了。


    巩副矿长虽然没从贺家占到便宜,但也没吃大亏,还把经营状况良好的三产饭店硬生生抢走,虽然最后因为他们自己的原因导致客流量暴跌,饭店倒闭。


    贺明珠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手指,难道真是他?


    中午吃得简单而隆重。


    简单是因为菜少,做法不繁琐;而隆重则是每道菜都精心准备,具有针对性的功效。


    齐家红炖了猪肺萝卜汤,润肺止咳,专为在井下粉尘环境长时间工作的贺明国准备。


    还有卤猪肝,明目补血,正适合贺明国。现在的井下缺乏眼部护具,矿工眼球容易受到飞溅的煤灰和渣滓伤害,再加上连日的夜班,眼睛负担过重,正需要补一补。


    卤料的汤底是贺明珠调制的,老卤被分成几部分,几家店和贺家各存一份,洗好的猪肝放进老卤中,味道是越卤越香。


    除此之外,还有清炒时蔬和清炖


    棒骨,主打一个清淡。


    对着一桌子的菜,贺明国的胃口却不算好。


    熬夜会使人的消化功能紊乱,出现胀气、食欲不振的问题,即使白天补够了觉,也无法完全弥补。


    齐家红担忧地皱着眉,轻声劝道:“多多少少吃一点,不吃的话身体受不住。要不我去给你拿乳酶生,吃点助消化的药。”


    贺明国笑起来,拿起筷子就往嘴里塞了一块猪肝,含混地说:“我没事,这不吃得挺好的吗?”


    贺明珠见状,转身到厨房调了一碗酸梅汤,端出来放到贺明国面前。


    “喝吧,喝完我和你一起去分矿。”


    酸梅汤是用乌梅、山楂、甘草和冰糖熬制而成,原材料简单,制作起来却颇为麻烦。


    一两半的乌梅,三两山楂和三两冰糖,加上二十斤的清水,要足足熬上一夜,才能将乌梅和山楂的味道彻底熬出来,配上冰糖的清甜,喝起来酸中带甜,入口回甘。


    贺明珠去年晒了一些干桂花,在酸梅汤水开的时候往里面撒上一把,蒸腾的水汽中就有了桂花特有的香气,恬淡而甜蜜,让人喝起来在呼吸间仿佛都带上了淡淡的桂花香……


    贺家之所以常备酸梅汤,是因为贺小弟经常消化不良,偏偏他嘴壮又爱吃,就算消化不良也不影响他每顿都要大吃特吃,然后导致更严重的消化不良,上厕所时疼得嗷嗷直哭。


    贺明珠都服了,怎么会有这种记吃不记打的小孩。


    她甚至有点想实践一下清廷的育儿方法,病了就净饿几天,肠胃清干净了再说。


    但一想到废帝自称小时候被饿到在御膳房偷猪肘子,抱着大啃特啃,直到被太监抢走——算了,被迫挨饿的小孩太惨了,还是试试食补吧。


    酸梅汤有开胃助消化的功能,贺明珠索性在家中常备,每天睡前熬上一大锅,全家做梦的味道都是酸甜清香的。


    贺明国自持家长身份,不肯喝这种酸酸甜甜的饮品,说起来这是女人和小孩喝的,他一个大男人才不喝酸梅汤。


    但贺明珠把酸梅汤推到他面前,大有“他要是不喝就捏着鼻子全给他灌下去”的气魄,贺明国无奈,只好老老实实喝完这一碗。


    然而,酸梅汤甫一入口,立时在口腔内沁起清凉恬淡的滋味。明明是常温的,却给人一种冰凉的错觉,整个人为之一静。


    贺明国原本由于过度疲劳而昏昏沉沉的大脑,此时神志一清,五感渐渐苏醒,像是原本雾蒙蒙的玻璃终于被擦亮,窗外投进明媚的阳光。


    一碗汤喝完,贺明国主动起身去厨房,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喝完酸梅汤,略停了停,贺明国终于慢一拍地胃口大开,对着满桌子精心准备的菜食指大动。


    他一边吃,一边含混地说:“你专心上学,分矿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下午就去找排班的人问一问,就算是要赶生产,也不能就可着我薅羊毛吧。”


    贺明珠不禁笑了:“大哥,你可算想起来要给自己争取权利了。”


    贺明国瞪她一眼,心想自己要是不主动上的话,来的就是贺明珠了。


    他一个做大哥的,反而要妹妹替自己出头,这也太没面子了吧。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自己来呢。


    齐家红也高兴了些,补了一句:“也别光是排班的事,你负责的那块工作是不是也该换一换了?也不能总是你打锚杆吧?这么危险的工作,总该大家轮流来做呀。”


    “打锚杆?”


    贺明珠敏锐地发现了关键词。


    作为煤矿子弟,她对于采矿的基本流程是有所了解的。


    在煤矿开采过程中,对于未曾采掘的煤层,要首先开动掘进机进行掘进,挖出一条可以采掘的矿道。掘进后其他矿工要立刻进行临时性支护,在不断掉落煤炭的工作面上挂铁丝网和锚杆锚索支护,之后进行喷浆,将水泥覆盖在煤层上,使其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不会在后续的开采过程中掉落煤炭和碎渣。


    虽然由于重力和地壳运动,挖出的这条矿道会逐渐缩小,从矿工可以站直了进去开采,到只能弯着腰,再到只能蹲着,甚至空隙狭小到无法开采。


    采矿工作复杂多样,需要担负不同任务的多个班组进行协同作业。而在众多工作中,属掘进的工作最为危险,对矿工身体损害程度最高。


    由于掘进机要将原本一体的煤层挖出一条矿洞,在掘进过程中会造成大量煤炭粉尘四散,工作面五米内看不清人,是矿工常患职业病矽肺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打锚杆更是危险,由于原本完整的煤炭层中忽然出现一个空洞,上覆压力太大,常常在打顶锚时忽然间从顶层塌下一大片煤炭。


    在井下发生的众多事故中,由于打锚杆造成矿工被煤层埋住是常有之事。


    因此,打锚杆的工作是由有经验的矿工轮换完成的,并不会固定由一人去做。


    在贺父的同事中,不少人因为打锚杆而被埋牺牲,贺父本人也曾因此受伤。


    当年,贺父就曾经因为打锚杆而受伤过。贺母带着孩子们赶到矿区卫生院时,贺父躺在病床上,头脸缠着纱布,闭着眼睛,还没从昏迷中苏醒。


    医生说,幸好贺父在事故发生的瞬间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才没被伤到要害,但脑震荡至少是跑不了的。


    至于有多严重,有什么后遗症,还要看他醒来的状态。


    贺家人提心吊胆,生怕贺父像他的同事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贺明珠当时年纪小,对此印象极为深刻,当时家中气氛压抑至极,说一句天塌了也不为过。


    幸好后来贺父醒了,但头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贺明珠从此将“打锚杆”三个字深深刻入记忆中,即使是前世她离开矿务局十余年,偶尔在新闻上看到“打锚杆”三个字,犹会一阵心悸。


    贺明珠本来并不清楚贺明国的具体工作内容,他自知工作危险,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在家人面前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工作很轻松,老同志都很照顾他。


    当听到齐家红说贺明国负责完成打锚杆的工作时,贺明珠的眉毛一下就立了起来。


    “大哥,为什么是你一直在负责打锚杆?”


    贺明国发现了妹妹的怒火,试图安抚她:“都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而且我们班组里属我最会打锚杆,打好的锚杆稳固又安全,从没出过事,其他人的水平都不行,必须我来啊。”


    贺明珠却并不接受这个解释。


    “你做的最好和只让你去做是两码事。何况你连上一周夜班,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在亮红灯,即使你是打锚杆最好的那个人,可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你还能和之前做的一样好吗?这是对你不负责,也是对一整个班组的不负责。”


    贺明国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更加激发了贺明珠的怒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知道贺明珠为什么发火,对他而言,打锚杆也并不是什么称得上愉快的事。


    但工作就是工作,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既然他选择接班在井下工作,无论被分配了什么样的工作,都应当尽力做到最好。


    齐家红难得不支持丈夫,用严肃的语气说:“明珠说得有道理,井下工作本就危险,你不能总想着你做的好就都由你来做……这样,这样,至少对我们很不公平。”


    贺明国安抚地拍一拍齐家红的手,对贺明珠说:“别担心,我会和领导说的。”


    贺明珠却摇摇头。


    “这已经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了。”


    她抬头看向贺明国,表情沉重,隐隐压着怒火。


    “大哥,对不住,你大概是被我连累了。”


    第124章 第124章闹事与谈判


    当被取消工亡子女补助的消息传来后,贺明珠彻底确定了罪魁祸首


    ——巩副矿长。


    只有他的手能伸到一矿下属的分矿,也只有他才有权力取消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


    虽然以贺家如今的收入,这点补助算不上什么,但它所代表的意义却远超十块钱。


    这是贺父用命换来的钱,也


    是他对孩子们最后的给予。


    在贺家最困难的时候,贺明国的工资全部用来还债,而这笔补助能够保证他们有钱买粮买菜,维持基本的生存需要,不会饿肚子。


    而在贺家经济状况转好的如今,这十块钱像是一条穿越了阴阳的亲情线,连结着六尺之上与六尺之下。


    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笔钱的意义。


    工亡,子女,补助。


    短短三个词,却是字字见血,字数最少的悲剧。


    哪怕被取消的补助只有一分钱,贺明珠也不会放弃。


    因为这不止是钱。


    贺明国被安排连上夜班打锚杆,再加上贺家的工亡子女补助被取消,贺明珠的怒气值彻底爆表。


    看来她之前表现得太过文明,才给了某些人“贺家人很好欺负”的错觉。


    贺明珠决心要把事情闹大,冲到一矿办公楼,把巩副矿长堵在办公室,指着他鼻子大骂。


    巩副矿长被贺明珠气得要死,威胁要把她关进禁闭室。


    “把保卫科的人给我叫来!她是来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坏分子!马上把她给我关到禁闭室!”


    一矿保卫科的禁闭室是很有名的。


    这个有名指的是,不算太好的那种名声。


    这年头大家都穷,普通人家存款最多不过几千块,偷一把也没多少钱,还容易被主人逮住送公安。


    而地广人稀,又满是煤炭、电缆、机械设备的煤矿看起来简直是另类的黑色金矿。


    小偷都喜欢来煤矿“捡”点便宜,不管是工字钢,还是电缆线,亦或是电机,以及满地都是的煤炭,随随便便搞一点,轻轻松松几百块到手。


    为了保卫国家财产,煤矿设置了保卫科,还配了枪,论火力来说,不比乡镇派出所差,甚至可以部分的地市公安局相媲美。


    一矿作为乌城矿务局数得上的大矿,其保卫科的干事大多是退伍军人,退伍不褪色,每日依旧按照军队的要求进行训练。


    由于煤矿周边硕鼠成患,隔三差五就来盗窃矿上物资,甚至当着矿工的面都敢偷,胆子大到离谱。


    为了威慑这帮贼,一矿的保卫科下手比较重,在抓到小偷后往往不是第一时间扭送公安,而是先关到禁闭室,开展一番“爱的教育”。


    有的贼脑壳硬,梗着脖子和保卫科干事闹,结果就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凡是被关过的小偷,再次行窃被抓住时,是哭着喊着要见公安,也不愿再去禁闭室。


    后来禁闭室的关押对象不仅限于小偷,一些被认为扰乱煤矿生产秩序的人都会被关到禁闭室。


    某种程度上,禁闭室成了某些人放纵权力的私刑室。


    一矿的家长们甚至用禁闭室来吓唬小孩,类似于“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找保卫科把你关到禁闭室”云云。


    巩副矿长拿禁闭室来吓唬贺明珠,在场的人一时间都楞了。


    有人和贺明珠相熟,就劝道:“先回去吧,别和巩矿长吵了,有什么问题之后再说。”


    “是啊,巩矿长别和小姑娘一般见识,她年纪还小呢。”


    “保卫科的人过来干什么?没你们的事儿,回去吧……”


    巩副矿长反倒来了脾气,一挥手,气冲冲地说:“我看谁敢让她走!”


    “她敢来一矿闹事,就要承担后果!保卫科的,把她给我关到禁闭室去!”


    保卫科的干事犹豫着没有动作,巩副矿长怒道:“站那儿干什么!还不快点!是不是不想干了?!”


    干事没办法,不得不上前,低头对贺明珠小声说:“你配合一下……”


    贺明珠却后退一步,避开了干事伸过来的手,扬声问道:


    “巩副矿长,你能代表一矿吗?你是公检法吗?你有权力拘禁守法公民的人身自由吗?”


    巩副矿长气得大骂:“我有没有权力关你什么事?!你现在违法了,就应该被关起来!”


    贺明珠很冷静:“哦?我违法了?我违的是什么法?国有国法,总不能是你现编的法吧?”


    “巩副矿长,你个人品德不行也就算了,怎么连基本的法律常识都没有呢?前年国家颁布的宪法可是说了,公民人身自由不受侵犯,除非是公安,任何单位都无权限制人身自由。就算你是副矿长,你也不能越俎代庖,抢人家公安的工作呀。”


    巩副矿长吵不过贺明珠,喘着粗气去瞪保卫科干事:“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把她抓起来!”


    干事左右为难,一边是上级,一边是懂法的刺头,两边看起来都很不好惹啊。


    贺明珠却轻快地说:


    “巩副矿长,你就别为难人家保卫科的同志了。你自己违法也就算了,不能连累人家跟着你一起违法。这众目睽睽之下,就算你想颠倒黑白,也没戏呀。”


    她还说:“你要是敢把我关禁闭室,我立刻就找记者曝光,到时候全国全党全军各族人民都会知道,乌城矿务局一矿的副矿长挟私报复,不仅意图谋害矿工遗属,还试图把人关进禁闭室行使私刑呢。”


    贺明珠转头看了一眼干事,和蔼地说:“同志,你也不想成为巩副矿长的共犯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干事当机立断往后一退。


    算了,他一个小干事,这种事儿还是别参与了。


    贺明珠笑眯眯地去看巩副矿长,而巩副矿长已经快被气到升天了。


    “你、你……”


    贺明珠利索答道:“哎,我在呢,您有话赶紧说,大伙儿都急等着听呢。”


    巩副矿长被气的脸色一白,几乎要当场厥过去。


    这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小姑娘啊!


    贺明珠还催促:“你要是想道歉就说吧,虽然你做的事不地道没人性,但只要你诚心道歉,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原谅的。”


    巩副矿长气得呼哧带喘,踉跄后退两步,双手撑住办公桌,从嗓子眼挤出一句咆哮:


    “你给我滚出去!!!”


    贺明珠反而施施然在正对办公桌的布沙发上坐下。


    “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走了,有本事就继续这么耗着,就算是告到局里,我也要把这事儿掰扯个明明白白。”


    巩副矿长眼前一黑,在一矿闹完不算,她还想闹到矿务局?!


    可看贺明珠的表情不似作伪,她是真想把这事儿闹大。


    在国企文化中,有一种很实用,但往往被认为是负面的技能,就是闹事。


    领导没拿上红包,故意把脏活儿累活儿安排给下属


    ——堵领导办公室,故意开着门吵架,让屋里屋外的人都能听到领导干的缺德事儿,逼得领导不敢再明晃晃地给人穿小鞋。


    卡着退休职工的子女,不让人家接班,导致家庭收入骤降


    ——全家老小集体去单位大闹一场,到了饭点就在食堂吃白饭,什么时候安排岗位,什么时候再鸣金收兵。


    单位福利分房时,明明职称和工龄都符合分房条件,但不是说要照顾老职工,就是说要发扬风格让给新职工,总之就是分不到房。


    ——携家带口去负责分房的领导家,老人吵小孩哭,直到对方松口把人加到这一批分房名单里。


    泼妇的名声不好听,但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


    然而,因为国企包办工人的生老病死,一辈子都生活在厂矿小社会中,与其撕下脸皮去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宁愿选择忍耐。


    毕竟闹事的人虽然争取到了利益,但在这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社会中,难以避免他人异样的目光以及背后的议论。


    工作要做一辈子,总不能为了一时痛快,把自己的后路都断了——这是大部分国企职工的想法。


    如果是上辈子的贺明珠,在面对巩副矿长故意打压时,她可能也会默默咽下委屈,想方设法逃离矿务局,打不过总躲得过吧。


    但对于重生后的贺明珠,撒泼难道是什么很让人难为情的事吗?


    无法维护自己的利益,无能才是更耻辱的事。


    而且贺明珠知道历史的发展轨迹,像乌城矿务局这类终身包办式的国企会消失在时代大潮中,熟人社会日益消亡,所谓的“铁饭碗”也将成为历史名词。


    最关键的是,贺家的未来不会局限在一矿,更不会局限在乌城。


    贺明珠不担心把事儿闹大后社死,只担心事情闹得不够大,让觊觎的人不能投鼠忌器。


    毕竟一个香香甜甜好拿捏的小蛋糕,和一个长满了刺的榴莲相比,傻子也不乐意赤手接榴莲。


    既然巩副矿长喜欢仗着职权,偷偷摸摸在台面下给贺家人穿小鞋,贺明珠就要把这事儿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巩副矿长的小心思。


    以后贺家要是再出什么事,哪怕这事儿和巩副矿长无关,人们第一反应也会是“巩又要干什么?”


    一顶害人的帽子严丝合缝地扣巩副矿长脑袋上,就算他全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解释不清,更何况,他本来就对贺家心怀不轨。


    这会儿,办公室外就有人在低声议论。


    “巩怎么就和矿工遗属过不去?”


    “堂堂一个副矿长,怎么就


    欺负普通矿工呢?”


    “你一直在外地派驻,不知道情况,这小姑娘可不是什么普通矿工家的,咱们矿上的新食堂就是她家开的。以前还租了咱们矿上三产房子开了家饭店,生意相当红火。”


    “那巩为什么要针对她?红包给的不够?”


    “不止是红包的问题,之前他强行把三产房子收回来,要开什么一矿饭店,结果根本就没人去吃饭,矿上的拨款全打水漂了,你说他能不恨吗?”


    “你说的不全,他那饭店之所以黄了,是因为贺家开了新食堂,把客人都抢走了……”


    “一家饭店而已,能花多少拨款?以前三产干黄的店多了去了呢。他一个副矿长抓着这点小事儿不放,也够小心眼的啊。”


    “那你就不懂了,人家要的是面子,面子,懂不懂……”


    “瞧瞧他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副矿长欺负矿工遗属,这事要是传出去,我们一矿还要不要脸了?局里会怎么看我们?!”


    “你小点声……那可不是普通矿工遗属,当年她爹牺牲的时候被全局表彰过,而且这姑娘和报社有关系,上过报纸,一个搞不好,她还真能找记者告状去……”


    办公室外的说话声音虽然刻意压低,但仍有只言片语飘进来,钻进巩副矿长的耳中。


    他略微冷静下来,但面色依旧紧绷,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贺明珠。


    贺明珠无所畏惧地瞪回去,挑眉问:“你想好要道歉了?”


    巩副矿长的表情差点没绷住,下意识地就反驳:“你才要给我道歉!”


    贺明珠一摊手:“你要是这么说,这事儿就没谈下去的余地了。如果连最基本的道歉都做不到,那我也只能用尽关系和手段,来给我们家讨个公道了。”


    说罢,贺明珠站起身,作势转身要走。


    巩副矿长被她提到的“关系”二字惊得一个机灵,反应过来就快走两步,伸手拦住贺明珠。


    “等等!”


    贺明珠拨开他的胳膊,依然要离开:“等什么等,我等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给的机会也够多了。巩副矿长,从此以后,我们各凭本事,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她转头看了巩副矿长一眼,似笑非笑地低声说道:“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巩副矿长,你说,我们之间谁是光脚的,谁又是穿鞋的呢?”


    这还用问?


    巩副矿长的眼睛都瞪大了。


    当然他才是那个处处受限的穿鞋人啊!


    “等等!我道歉,我道歉!你先别走,有话好好说!”


    办公室外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没想到贺家这个小姑娘居然能真的逼得巩副矿长当场道歉,一时间众人的下巴都惊掉了。


    贺明珠停下脚步,问道:“你要说什么?”


    巩副矿长艰难地堆出一脸笑,把贺明珠拉进办公室:“来来来,我们在办公室里说……”


    无视众人期盼的目光,他关上办公室的门。


    贺明珠双手环胸,并没有按巩副矿长的意思坐到沙发上,而是站着,又问了一遍:“你要说什么?”


    巩副矿长坐回办公椅上,双肘撑在办公桌上,手掌用力地搓了两把脸,这才打起精神。


    “我看错人了,算你厉害,你说吧,要怎么样你才能不闹事了?”


    巩副矿长终于意识到,他的一时意气之争给自己的前途带来了多大的隐患。


    如果贺家只是普通矿工家庭,如果贺父不是因公牺牲,如果贺明珠没有开饭店上报纸……


    那么多的如果,偏偏都是现实发生的。


    唉,他之前脑子糊涂了,把贺家当成以前运输公司的小员工整治,非逼得对方低头不可。但他现在反应过来,这是在一矿,而贺家也不是软柿子。


    “你有什么条件,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都可以答应。给你哥升成班长?给你家分套楼房?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巩副矿长提出来的和谈条件,贺明珠却表现得极为冷静。


    “升职就不必了,我哥工龄不过才两年,让他当班长也不能服众;分楼房也没必要,我记得矿上福利分房的条件是已婚已育且工龄高于同期申请分房的职工,不管是哪个条件,我们家都不符合。”


    巩副矿长抛出来的诱饵看起来十分香甜诱人,又是升职又是分房,要是意志力薄弱的人,说不定就答应了。


    但贺明珠敏锐意识到了诱饵中隐藏的锋利鱼钩。


    不管是强行将贺明国升成班长,管理一群工龄资历都比他更有资格当班长的老职工;还是贺家插队分房,把其他原本符合条件的职工挤下去,都会使贺家成为众矢之的。


    即使短期来看,贺家能从中获利,但长期而言,甜美的毒果终将会反噬贪婪者。


    巩副矿长没想到贺明珠居然这么精明,面对这样两个明显有利于贺家的条件都能毫不犹豫地拒绝,一时间有些愣怔,原本想好的话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


    贺明珠说:“巩副矿长,你没必要挖坑,我又不可能蠢到要跳下去。”


    巩副矿长重重叹了口气,闷声道:“是我低看你了。你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明珠轻快地说:“我就要个公道呀。”


    巩副矿长瞪她一眼,也不装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要是只想要公道的话,就不会坐在这里了。矿长办公室在楼上,你完全可以直接去找老矿长告状,或者找记者在报纸上曝光。”


    “你之所以要来我办公室闹事儿,一方面是想把事情闹大,让其他人以后不敢对你们家下手;另一方面就是想从我这儿讨到什么好处吧。”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巩副矿长,您要是一直这么睿智的话,我们也没必要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确实,您分析的都对,我是故意把这件事闹大的。”


    在得知贺明国被安排连上夜班并负责最危险的打锚杆工作后,贺明珠怒气值爆表,但当取消工亡子女补助的消息传来后,她反而渐渐冷静下来。


    徒有愤怒是无用的,只会让敌人多一份情绪的战利品。


    只有将杀招藏在愤怒中,才会给敌人送上致命一击。


    在前往一矿的路上,贺明珠已经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了。


    她的愤怒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在怒火冲冲、斥责巩副矿长的贺明珠背后,还藏着一个冷眼旁观、将事态发展指引向自己所期望方向的贺明珠。


    而巩副矿长的所有反应都在贺明珠的预料中。


    不管是开始的震惊,还是被人当面指责的恼羞成怒,亦或是现在的套话谈判,贺明珠都猜中了。


    唯一没猜中的是,没想到巩副矿长居然会这么快就冷静下来。


    “我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为了家饭店,给自己树了个敌人。”


    巩副矿长摇了摇头,苦涩地说:“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真


    不能小瞧你们这些年轻人,原本想给别人设套,却没想到最后就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他抬头看向贺明珠:“我输了,我愿意道歉,对不住,不该因为私人恩怨就针对你哥,再怎么说他也是一矿职工。井下工作本来就危险,不应该人为增加更多危险。”


    听到巩副矿长的话,贺明珠点点头,说:


    “行,我接受你的道歉,接下来我们谈一谈赔偿吧。”


    巩副矿长问道:“你想要什么赔偿?把三产房子还给你吧,你可以继续开饭店了。”


    “我不需要三产房子了。”


    贺明珠轻快地说:“我要一座空厂房。”


    第125章 第125章左手一只鸭


    贺明珠离开办公楼时,有好事者追上去问,她和巩副矿长关上门都谈了些什么?


    贺明珠笑眯眯地打量对方,直看得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才慢悠悠地说:


    “为什么问我呢?我看起来像是大喇叭吗?如果你真的很好奇,不如去问巩副矿长好了。”


    对方心中暗骂,就是因为不敢问巩,所以才来问她啊。


    都怪这小丫头长了一张乖巧漂亮的脸蛋,差点就忘了这是个刺头。


    无人阻拦,贺明珠溜溜达达回了家。


    她站在门口,听到院里传来的话语声,几个人的声音掺在一起,语气急促,一副火上房的模样。


    “什么,老大你们两口子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你先冷静,老三是不是去巡店了?几个店都问过了吗?”


    “都没有,我打电话问了,分矿那边今天也没见到她!”


    “都怪我,就不该和她提夜班和打锚杆的事……”


    “和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家红,你在家等着,老二,你跟我上矿!”


    “什么夜班,什么打锚杆?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话?”


    “来不及了,路上和你慢慢说!这个老三,胆子也太大了!”


    院门被猛地一下拉开,贺明国和站在门口的贺明珠对了个正脸。


    “老三?你……”


    贺明珠作无辜状:“啊?找我有事儿?”


    贺明军从贺明国的身后看过来,见是贺明珠,又惊又喜地说:“老三,你回来了!”


    他拨开贺明国,把贺明珠拉进院里,急躁地说:“你跑哪儿去了?!你们老师都找来店里了,说你今天没去上课!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怎么不和家里说一声!”


    齐家红冲过来,拉住贺明珠的手,连声询问:“你没去矿上吧?”


    贺明珠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呃,如果我说我去了呢?”


    鸡飞狗跳一番后,一家人终于能坐下来说话。


    贺明珠老老实实地将她今天的行程汇报给了三位家长,没全说,灵活机动地删减了部分“不重要”的内容,把大闹副矿长办公室说得像春游一样轻松愉快。


    然而,全家只有托儿所的小弟信以为真,几个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都没被她骗过去。


    “太鲁莽了!”


    贺明军率先批评道:“就算要去闹事,怎么着也得把我叫上吧!你一个小姑娘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闹了也是白闹!你要是叫上了我,我直接半夜套麻袋把姓巩的收拾一顿,让他再欺负咱家!”


    贺明国喝道:“老二!你瞎教什么!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贺明军不服气,呛声道:“你自己要当老实头,别连累全家!对付这种人,就是要打到他服,打得他认怂为止!打不死就往死里打!我就不信了,谁的骨头比铁棍硬!”


    玉面罗刹难得发威,眉眼间都是煞气,要是饭店的常客看到现在的贺明军,估计都不敢认,这还是那个成天和老费厨师斗嘴的人吗?


    贺小弟没见过贺明军发火,怯生生地往后退了退,小动物似的躲到齐家红身后,齐家红安抚似的拍了拍他。


    贺明国毫无惧色,他从小和贺明军打习惯了,对他的凶相视若无睹,反而还骂道:


    “你就那么想蹲局子?!看到别人被严打抓起来,你是不是也皮痒了!?”


    贺明军冷笑一声:“总好过被人欺负到头上!你愿意做缩头乌龟是你的事,我可受不了这种气!”


    贺明国怒道:“你——”


    眼见两个哥哥的火气越来越大,贺明珠猛地站起来,啪地一拍桌子。


    “你们俩吵够了没?要是没吵够,滚出去打一架好了!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什么时候再回来!”


    贺明国和贺明军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一停。


    贺明军好气又好笑地说:“老三,你到底跟谁一伙儿的?”


    贺明珠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从小打到大,你们俩没打烦,我看都看烦了。再说了,明明是在说我的事,你们俩怎么能又吵起来啊?合着还没迎敌呢,我们家里先乱起来了呢,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贺明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嘀咕道:“还不是老大说话太气人……”


    贺明国也冷静了些,平复了一下心情,努力把话题掰回正轨,对贺明珠说:


    “你二哥有句话说得对,你确实是太鲁莽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和家里不商量一声,自己就去找姓巩的?万一保卫科要是真给你关禁闭室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贺明国甚至有些后怕。


    贺明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闯到矿上闹事,要是真出了事,家里甚至都来不及去救人。


    贺明军难得和贺明国站统一阵线,同样说道:“你就算不想告诉老大,也好歹和我说一声,有你二哥陪着,谁也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什么叫“不想告诉老大”,什么叫“好歹和他说一声”?合着他这个大哥就非得被排除在外?


    贺明国瞪了贺明军一眼,忍了忍,不想破坏现在的和平局面,没说话。


    贺明珠好笑地说:“得,现在你们俩成一伙儿的了。”


    贺明国和贺明军嫌弃地对视一眼——


    谁要和他一伙儿啊!


    贺明珠没拿这个话题打趣太久,转而说道:“我是特地不告诉你们的。”


    贺明国和贺明军同时皱起眉毛,两张相似的脸上露出不解神情,异口同声地追问:


    “为什么?”


    贺明珠小狐狸似的笑了。


    “当然是因为,我必须是以‘弱者’的身份闹事呀。”


    贺明珠孤身一人前往办公楼,那叫苦主上门讨公道,虽然她只有一个人,却站在了道德的高地,法理和情理上都占理。


    ——瞧瞧,堂堂一个副矿长把因公牺牲的矿工遗属都逼成什么样了?


    瘦伶伶的小姑娘,独自面对发福的中年男人,面对强权而不畏缩,勇敢地为家人发声。


    即使她说的一些话不太中听,可在大众眼中,怎么看怎么都是巩副矿长恃强凌弱,欺负人家一个孤女,忒不要脸了。


    可以说,生而为人基本的同理心,让民众天然就站在了弱者的一方,即使是表面上的弱者。


    弱者闹事,天生就占了三分理,把在场人的同情分都拉满。


    无论巩副矿长说什么做什么,在人们看来,他都是仗着手上权力欺负普通矿工。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当贺明珠独自出现在办公楼时,这杆秤就会自然而然地朝她的方向偏。


    可要是贺明珠带上俩五大三粗的哥哥,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变成“社会闲散青年围攻国家单位,干扰正常生产秩序”。


    即使贺明国和贺明军不动手不说话,只是站在一边,但也会在某种程度上削减“闹事”的正义性。


    到时候,弱者反而成了独自面对三个贺家人的巩副矿长,括号,其中两个还是正当年的壮汉。


    强弱身份一转换,人们心中的秤就会摇摆不定。


    即使是最客观的人,在不认可巩副矿长仗势欺


    人行为的同时,也会批评贺家在办公楼聚众闹事,最后双方各打八十大板。


    因此,只有贺明珠独自前来,才能在最大限度上拉拢人心,让舆论更偏向于贺家。


    听到贺明珠解释后,齐家红有些不赞同地说:“就算你要一个人去,也应该提前告诉家里一声。”


    贺明珠问道:“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会让我自己去吗?”


    贺明国毫不犹豫地接口:“当然不会!”


    贺明珠一摊手:“那不就结了。”


    她站起身,溜溜达达地往厨房走,随口问道:“晚上吃什么?我今天又耗脑力又耗体力,要大吃一顿才行。”


    贺明军追上去,没好气地说:“吃西北风!等下我把窗户打开,你喝两口新鲜风就得了!”


    贺明珠讨好地抱住贺明军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


    “二哥最好了~嘿嘿,亲哥怎么会舍得让我喝西北风呢~再说了,春天哪有西北风,二哥你这地理学得不太行呀~”


    贺明军瞥她一眼,冷笑道:“这会儿是亲哥了?闹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你有仨亲兄弟呢?”


    贺明珠迟疑:“啊?把小弟也算在里面呀?不太好吧……”


    贺小弟噔噔噔跑过来,好奇地问:“姐,啥事儿呀?为啥不算我?”


    贺明军气糊涂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废话。


    “一边去,没你的事儿,托儿所的作业写了吗?写完去背九九乘法表!”


    贺小弟冲贺明军做了个鬼脸,扭着肥嘟嘟的小屁股跑了。


    贺明珠故意调侃:“我想起来了,闹事的时候小弟可以坐在地上哭,他嗓门亮,一定能把其他人的声音都压下去,传出去就是副矿长打小孩了。”


    贺明军都被气笑了,瞪了贺明珠一眼,推上自行车就往外走。


    “去哪儿啊?”贺明珠在他身后问道。


    贺明军头也不回地说:“去给你打包西北风!”


    贺明珠追着喊了一句:“别忘了,要荤素搭配的西北风啊!”


    晚上的时候,贺明军带着打包好的“西北风”回来了。


    春天的晚上还有些冷,一家人吃饭的桌子就摆在了大屋空地上。


    贺小弟扒在桌沿,垫着脚往上看,与桌面平齐的视线让他只看到棕红色、冒着油光的皮。


    “这是什么呀?”


    路过的贺明军扔了一句:“西北风。”


    贺小弟抽了抽鼻子,感慨道:“好香的西北风啊,要是天天能吃西北风就好了……”


    齐家红差点没忍住笑,面带笑意地把贺小弟抱上椅子,顺便拿湿毛巾给他擦了擦两只小爪子。


    “这是烤鸭,用鸭子做的菜。”


    听到“鸭子”两个字,贺小弟条件反射似的欢乐开唱:“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贺明国拿着碗筷进来,一听就头疼:“他怎么又开始唱了。”


    自从春晚播放了《回娘家》这首歌,由于歌词简单,旋律轻快,而且是邓丽君的歌,很快就在街头巷尾传唱,流传颇广,一时间成了八十年代洗脑神曲。


    贺小弟跟着大人学唱,偏偏他年纪小,歌词记得七零八落,只会一句“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像录音机里卡带的磁带,连着唱了三个月,唱得贺家人闻风丧胆,听到“鸡鸭”两个字就有心理阴影。


    贺明珠眼疾手快地用荷叶饼卷鸭肉,蘸了点酱,囫囵个塞到贺小弟嘴里。


    “乖,吃饭的时候不许唱歌。”


    全家人顿时松一口气。


    贺小弟呜噜呜噜地不知道在说什么,两只小手握住鸡肉卷,从嘴里扯出来,腾出空来就说:


    “姐,烤鸭味的西北风可真好吃!”


    全家人先是安静,接着便是一阵畅怀大笑。


    “哈哈哈哈老二让你瞎说,该!”


    “二哥以后咱家到饭点就开窗,专等你的西北风上桌哈哈哈哈……”


    “老三你是不是傻啊,我随口说句西北风,你这也信?”


    贺明军郁闷地伸手掐住贺小弟的脸蛋儿,面团儿似的揉圆搓扁。


    贺小弟被搓脸也不忘继续吃卷好的烤鸭,吃得一嘴都是酱。


    烤鸭是费立广给自己开的小灶,用的是京式烤鸭做法,买回来的鸭子先不杀,关在笼子里填喂催肥,直到鸭子吃得肥白胖壮,这才宰杀褪毛。


    费老头在吃上容易走极端,要么用咸菜面条糊弄着填饱肚子,要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做菜时要做到极致。


    就比如说烤鸭用的木头,他特地到村里,找人买梨树的枯枝,一捆捆地背回来,堆到炉膛中,点燃后缓缓烘烤炉子里悬挂的光鸭。


    为了这一口吃的,费立广也不嫌热,成天守在炉子前,时不时用挑杆调换鸭子的位置,让鸭子能受热均匀,皮下脂肪融化流匀,无论吃到哪块肉,都能够不腻不柴。


    贺明军早就觊觎这一炉子烤鸭,偏偏费立广看得紧,不许旁人插手。


    烤好的鸭子细细切成薄片,费立广没就荷叶饼,而是给自己准备了一瓶二锅头。


    滋溜一口小酒,再来一口酥脆油润的烤鸭,吃得小老头满面红光。


    晚上的时候贺明珠喊饿,但当时家里为了找她乱哄哄的,没来得及准备晚饭。


    贺明军就想起了费立广那一炉子烤鸭,趁着他在后厨忙活上菜,偷偷摸摸挑了只最肥的鸭子,临走前对看到自己的纪平波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出声。


    贺明军骑着自行车一路驰骋,烤鸭拎回家时还是滚烫的。


    他唰唰几下把烤鸭切成薄片,每片上都有一层油润鸭皮。接着将从店里一并顺出来的荷叶饼和甜面酱摆上桌,再加上现削的葱丝和黄瓜丝。


    没用多长时间,烤鸭和配菜就摆好了,有荤有素,还有主食,非常营养均衡。


    贺家人是吃过好东西的,但对着这一份烤鸭也不禁连声赞叹。


    果木烘烤的鸭肉有种独特的香气,鸭子皮下厚厚的脂肪在长时间的烘烤下融化,与原本干柴的鸭肉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口感滋润而不油腻。


    鸭皮酥脆,鸭肉鲜嫩,再加上薄而韧的荷叶饼,微辣的葱丝,清香爽口的黄瓜,以及滋味醇厚的甜面酱,一口吃下去,像是在味蕾上放烟花。


    贺小弟连吃几个荷叶饼卷烤鸭,直到撑得小肚子鼓起,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才依依不舍地下桌。


    烤鸭可真好吃呀~


    贺小弟意犹未尽地回味,这次他有了新的演唱灵感。


    “左手一只鸭,右手一只鸭,背上还背着一个胖鸭鸭呀,咿儿咿儿呀~”


    贺家全体:!!!


    糟糕,接下来要听三个月的《回鸭家》了!b


    第126章 第126章罐头厂的筹办


    有了厂房后,罐头厂的筹备工作开始有条不紊地推进。


    巩副矿长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联系到一家空关


    了几年的小集体厂房,原先是做饼干的,由于长期的经营不善而被迫关门停业。


    贺明珠以劳动服务公司的名义去商谈租赁厂房的事宜,同比市面租金,对方提出的要价不算高,但有个额外条件,新厂要接收原饼干厂的职工。


    这个要求说难不难,但说简单也不算简单。


    罐头厂的职工还没有招聘,现在厂里名义上只有负责人贺明珠和副手杨冬梅,如果有一批具有食物加工经验的熟练工加入,可以极大降低后续的运营压力。


    但问题毕竟现在罐头厂还在筹办、没有盈利的时候就要担负十几号人的工资和劳保,经济上的负担不可谓不大。


    贺明珠思索片刻,同意接收饼干厂职工,但同时也提出要求,等罐头厂开起来后再接收这批职工,在此期间,依旧由饼干厂负责发放工资。


    饼干厂的负责人面露难色。


    由于饼干厂拿不到订单,已经停业很久了,全靠街道微薄的拨款,以及零星售卖出去的一些饼干存货的收入来维持每月的工资发放。


    即便是已经将职工的工资压到最低了,每月才发十来块钱,但也已经无法继续支撑下去。


    街道为了安置回城知青和待业青年,不止开办了饼干厂这一家小集体企业,还有纸盒厂、火柴厂等轻工业企业,虽然前期投入少,但由于没有技术壁垒,可替代性强,在市场上的竞争性约等于无。


    这些小集体企业从开业以来就生意惨淡,全靠街道干部去国企化缘,零零散散拉几个订单回来,一年挣个上千来块钱,维持基本的运转。


    而如今,市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个体户,不仅勤劳能吃苦,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儿,而且善于钻营,把价格压得很低,抢走了不少的市场份额,把这些小集体企业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街道本身经费有限,为数不多的拨款分到几个小集体企业时,就像往大饼上撒芝麻,看上去有,吃起来没,连虚假繁荣都称不上。


    饼干厂早已弹尽粮绝,岌岌可危地摇晃在倒闭的边缘。


    要不是为了解决就业、维护社会稳定的需要,街道早就将这些光赔钱不挣钱的小集体企业都关了。


    如今有人找上门来要租赁厂房,还愿意接收原厂的职工,街道的人别提多高兴了。


    可对方却不愿意现在就把职工这个大包袱接过去,还要等上几个月,这就让人有些为难了。


    答应吧,饼干厂现在实在没钱发工资了;不答应吧,下一个冤大头不知在哪里。


    饼干厂负责人就和贺明珠商量:“要不你一次性把一年的租金都付了吧。”


    贺明珠没说话,杨冬梅先瞪起了眼睛。


    “领导,这就不合适了吧?咱们说好的,厂房租一年,租金按季度付,毕竟厂子关了好几年,我们也要看看这里适不适合开罐头厂啊。”


    饼干厂负责人诞笑着说:“适合,怎么不适合呢?你看我们厂子有自来水,还通了电,地面和墙面都用水泥抹过,一点灰也没有,干干净净的,最适合做罐头厂了。”


    杨冬梅反驳道:“通水通电不是开厂的基本要求吗?这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领导,我们不止是租了你们的厂房,还要接收你们厂的职工,将来要付的工资可是一大笔钱。你这会儿就要把一年的租金都收走,这我们以后还哪有钱再付工资呢?”


    饼干厂负责人想了想,退了一步,提议道:“要不你们先付半年租金?”


    他还哭起了穷:“我们厂现在账上是一分钱都没有了,下个月的工资还不知道从哪儿来……你们要是不想提前付租金也行,那你们现在就来管这些职工,总不能好处都被你们占了吧。”


    杨冬梅反问他:“我们占什么好处了?”


    饼干厂负责人眼中精光毕现,看看贺明珠,又看看杨冬梅,狡猾地说:


    “你们其实是个体户吧?别否认,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是挂了个集体企业的名,实际挣的钱都揣个人腰包了……你们个体户都能开厂子了,手里肯定不差钱;可我们就不行了,要是发不出工资,那些女工马上就要来闹事儿。”


    “你们想租我们厂的厂房,就得管我们厂的职工,要不然,回头她们要是拿不到工资闹起来,我可管不了,你们也不想开个厂子也开不安生吧。”


    这话说得无赖极了,摆明了就是要罐头厂接下这个大包袱。


    杨冬梅也算经过见过的,还是头一次见公家单位的领导耍赖,一时间瞠目结舌,甚至有点生气。


    “您这话说的,好像这厂房我们非租不可了。”


    贺明珠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语带笑意,似乎并未动气。


    “说实话,我来饼干厂走这一趟是看在别人的面子上,其实租不租的无所谓,对我来说,租什么厂房都一样,不租也行,村里多的是地,批块工业用地又不费事儿,还不用接收职工,轻装上阵,其实对我来说更有利。”


    听到贺明珠的话,饼干厂的负责人一时间有些吃惊。


    他原没太把这个小姑娘放在心上,虽然街道干部介绍时说她是什么一矿劳动服务公司的总经理,但见面时却发现她的年纪比自己闺女还小几岁。


    要不是街道干部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来租厂房的,负责人还当是小年轻的恶作剧。


    负责人仗着年纪大,想在租房条件上做手脚,使其对饼干厂更有利,哪怕是耍赖也无所谓。


    可贺明珠却不吃这一套,摆出一副“谈崩就谈崩”的模样,反倒让负责人谨慎了几分。


    “呃,这位,贺经理,不是我夸口,其他厂子不一定有我们饼干厂的好,你看这墙多厚,你看这地多平,那都是我们当年一砖一瓦亲自盖的,光是用料就比别的厂子扎实。而且我们是做饼干的,厂子这么多年都维护得干干净净,你要是租什么纸盒厂、火柴厂,那脏得都没法看,在那种厂子里做出来的罐头都不能吃。”


    贺明珠不动声色地笑笑:“脏没关系,打扫干净就好了。而且我只租一年,以后要不要长租还两说呢,这厂房盖得再好,对租客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饼干厂负责人突然意识到饼干厂再好,可对于贺明珠来说,还没有好到有压倒性优势的地步。


    而现在社会上小集体厂有多难做,负责人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清楚。


    即使是一些努力维持运转的厂子,离关门倒闭也不过一步之遥。


    就像饼干厂在烘焙市场上缺乏竞争力,饼干厂的厂房在租赁市场上也同样缺乏竞争力。


    他立刻转变思路,换了更加的友好的语气说道:


    “哈哈,瞧我把话都说岔了,话题是越扯越远,真是人老了,总爱说些废话……话说回来,租金就按季度付吧,毕竟我们厂的账上的钱要是有富余,街道就要让我们支援支援其他厂子了……按季度付租金最合适,正好把欠的劳保慢慢补上,哈哈……”


    杨冬梅听到这话,忍不住看了又看负责人。


    这话说的,刚才还口口声声又是要求她们付一年租金,又是要付半年租金,不给就暗示让工人闹事。可现在反倒说按季度付租金最合适,婚礼上新人拿红包改口也没这么快的啊。


    要不怎么能当领导呢,这一抹脸就把之前说过的话都吃了回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好像她刚才听到的内容都是幻觉。


    贺明珠了然地看了看负责人,直看得对方尴尬地扯出个笑。


    她倒是也没抓着不放,敲定了租金的事,又说了些其他租赁条件,让杨冬梅记下,将来白纸黑字都要落到合同上。


    但就关于接收饼干厂职工的人数上,双方又有了争议。


    “不行,不行,工人都得去新厂上班,怎么能让你们挑人呢?这个去,那个不去,这不是影响工人的团结嘛。”


    饼干厂负责人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松口。


    贺明珠很坚持,比之前商谈租金支付条件时还要坚持。


    “必须要挑,罐头厂只接收符合标准的职工,不符合标准的一律不收。说到底,你们饼干厂当初在招聘职工时只考虑解决就业,政治挂帅而不是经济挂帅,对于职工的个人能力和工作态度都没有进行考核。虽然租赁所附条件是要接收饼干厂职工,但也不应该是无限度地接收,什么人都要。”


    饼干厂负责人试图劝说贺明珠:“反正罐头厂也要招人,我们厂的工人都是熟手,而且政治清白,不比你在社会上招的乱七八糟的人好吗?”


    贺明珠却说:“那也不一定,政治清白又不等于工作敬业。说起来国企里的人都经过政审,就没一个政治不清白的,可懒汉也不少,多的是上班打牌的。”


    饼干厂负责人语塞,厚着脸皮说:“你就当是为了社会效益吧,毕竟我们厂的职工年纪也不小了,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总不能让人家没工作吧。”


    贺明珠一挑眉:“您之前可是说了,我这是个体户开厂,当然要以挣钱为主,不可能替小集体兜底。


    再说了,谁说不来罐头厂上班就没工作了?那不还有你们饼干厂么,厂房虽然租出去了,可还有租金呢,正好用来付工资啊。”


    饼干厂负责人恨不能缝住自己的嘴。


    叫你眼尖,叫你嘴快,说什么个体户开厂子,这下好了,人家这下有理由不替小集体背包袱。


    见负责人迟迟不开口,贺明珠催促道:“您要是没想好的话就先慢慢想,我们去其他厂子看看……”


    饼干厂负责人忙道:“没没没,想好了想好了!就按你说得来,但……”


    贺明珠问:“但什么?”


    饼干厂负责人说:“你得给我透个底,你至少能接收多少工人?到时候你要是说我们厂的工人都不合格,一个都不接收怎么办?”


    贺明珠说:“这我可给不了您准话,毕竟你们厂的工人是什么样的我还不知道,能收多少人现在确定不了。”


    饼干厂负责人闻言有些失落。


    他知道贺明珠说的是实话,可就是实话才让人郁闷。


    在这场租赁谈判中,饼干厂是没资格谈条件的一方。


    对于贺明珠而言,没有饼干厂,她还可以选其他厂子;可对于饼干厂来说,要是贺明珠不租,他们找不到下一家肯接手的单位。


    饼干厂职工的工资和劳保像是滚雪球,刚开始时看着不起眼,可一日一日地累积下来,已经成了停工厂子无法承受之重了。


    在后世厂办集体改制时,对这些大集体小集体企业进行摸排后,累积拖欠的工资和社保的金额非常夸张,甚至可以拖垮一家原本经营良好的国企。


    饼干厂负责人苦涩地说:“唉,我们厂都是能干的好工人,要不是饼干实在是卖不出去,也不至于关了厂子。我没别的要求,就希望能给她们找个新工作,不然一直在家待着,会把人待废了的……”


    他离退休没几年,事业上已经到头了,现在只想给手下工人找个好出路,也是一片好心。


    贺明珠想了想,说:“虽然确定不了要接收多少工人,不过我可以给您句准话,但凡表现合格的工人,我都会接收,人数不设上限。”


    听到贺明珠的话,饼干厂负责人转忧为喜。


    “好,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大概是太高兴了,他爽快承诺:“要是有人在罐头厂表现不好,你随便退回饼干厂,我给你兜底!”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有这句话,她对接下来的合作放心多了。


    “行,那就预祝我们之后合作顺利。”


    饼干厂负责人幽默道:“祝你们厂子越来越好,能够长长久久地租我们的厂房!”


    厂房的事情一敲定,罐头厂的开办流程像是被安装上推进器,以惊人的速度完成营业前的一系列前置流程。


    饼干厂所在的街道在得知厂房租赁谈拢,而且新厂同意接收原厂职工,支付工资和社保,不由得大喜。


    可算甩出去一个光花钱不挣钱的大包袱!


    为了让罐头厂尽快开业,街道干部甚至主动帮忙办理了食品加工所需的执照和许可。


    在此期间,贺明珠找人对厂房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扫,并进行了简单的装修,使其更适合罐头厂的运转。


    饼干厂负责人则协助安排职工参与考核,确认哪些人可以到罐头厂工作。


    最后定下来的人数大概是饼干厂职工的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中,有的人是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一边拿着新工作的工资,一边领着饼干厂的保底工资,挣两份钱;有的人则是缺乏卫生意识,且缺乏改正的动力,不适合在食品加工企业工作。


    此外,贺明珠还自掏腰包组织工人去医院进行了一次体检,按照最严苛的标准,凡是有传染病的都劝退,不留一丝卫生安全的隐患。


    层层筛选后,剩下的人不管是学历低,还是年纪大,贺明珠都抬抬手让她们通过考核,如果后续表现不合格,再退回饼干厂那边。


    一个多月后,随着一串串鲜红的鞭炮在厂房门前炸响,名为“煤矿人家”的罐头厂正式开门,开始了为期一月的试营业。


    “哎,你也来这儿上班了?”


    “听说这家厂子给的工资高……”


    “纸盒厂外派的活儿越来越少,每个月就几块钱,连买菜都不够,还是得找个正经工作。”


    “你们听说了吗?罐头厂的老板是个小姑娘呢!”


    罐头厂内,原饼干厂的工人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兴奋不已。


    她们都是饼干厂招进来的女工,当初负责人觉得女人更爱干净,还心灵手巧,正适合做饼干,因此在招人时只选女性,熟人见了他就打趣,说他带了一群娘子军。


    如今这帮娘子军被划归罐头厂麾下,领头的将军换成了杨冬梅。


    杨冬梅拿了个扩音喇叭,滋啦一声刺耳的开机声,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大家都安静,别说话,我是罐头厂的副厂长杨冬梅,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来找我。”


    有年轻的女工喊道:“你是副厂长,那厂长哪儿去了?”


    杨冬梅说:“厂长很忙,不会一直待在厂里,平时由我负责厂里的生产经营。”


    又有女工问:“听说厂子是个上高中的小姑娘,这是真的吗?”


    听到她的问题,下面的女工们悄声讨论起来。


    “真的假的?老板还在上高中啊?”


    “这高中生能行吗?别把厂子干黄了吧……”


    “哎哟,我可是专门从外地回来上班的,这要是厂子黄了,我连外地的工作也没了啊……”


    讨论声越来越大,杨冬梅严肃道:“安静!都静一静!”


    扩音喇叭的声音巨大,原本还在互相讨论的众人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杨冬梅,目光中有怀疑,有不安,有没信心,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兴奋了。


    “厂长是不是高中生并不影响她的经营能力,在罐头厂之前,她已经开过几家饭店和食堂,生意非常兴隆,在整个乌城都非常有名气,甚至外地的人都知道。所以大伙儿没必要担心,罐头厂不仅会开下去,而且会开得越来越好。”


    听了杨冬梅的话,有人放下了心,有人却依旧质疑。


    “厂长叫什么名字啊?”


    杨冬梅说:“厂长叫贺明珠明珠,等一会儿她会来厂里和大家见一面,到时候大家就会认识她了。”


    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还想再讨论,却被杨冬梅打断。


    “大家都静一静,今天虽然是试营业,但也要按照正常生产来。现在我先带你们了解一下罐头的制作流程,接下来进行分组,各组负责一个工序。好了,大家跟我来……”


    当杨冬梅在努力管理女工时,另一头的贺明珠带着一批定制的玻璃罐子,坐着拖拉机赶回矿务局。


    这批玻璃罐子数量不多,只有三千个,用作第一批试水的罐头包装。


    贺明珠此前还没做过罐头,虽然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对需要高温蒸煮消毒的罐头食物的口味还没那么确定。


    尽管她在确定开厂前自己试做了几个罐头,吃起来还算不错,贺家人连声赞叹,冯解放、曹全安这两个老厨子也说挺好吃。


    只有费立广尝了一口,嫌弃地说:“这还不如我现做的呢!”


    贺明军一把夺罐头,更加嫌弃地说:“那你别吃,自己做去吧。”


    费立广觑了个空子,又把罐头抢回来,盖好瓶盖收起来。


    “凭什么不吃,有现成的罐头,谁还费那劲儿去做饭啊!”


    费立广嘴上嫌弃,但罐头可是一口没少吃,还厚着脸皮又找贺明珠讨了几个罐头。


    虽然贺明珠自制罐头的反响还算不错,然而,对于需要大批量制作的工业食品来说,在任何一道工序上的偏移,都可能会造成最终成品口味发生极大的变化。


    除此之外,贺明珠对于市场可能的反应也不得而知。或许人们会很喜欢煤矿人家的


    罐头。供不应求;或许这批罐头投入市场后连个水声都听不到,默默无声地消失不见。


    因此,贺明珠在开厂初期非常谨慎,步子迈得很小,每走一步前都考虑了风险的承担问题。


    比如说,厂房只租一年,万一罐头厂经营不善,那租金方面亏损的金额也很有限;


    又比如说,第一批试制的罐头只有三千个,要是玻璃罐子不适合,或者外形需要调整,船小好调头,可以尽快进行后续改良工作。


    在正式开厂前,贺明珠在厂房里垒了大灶,订了大号蒸笼,买了封口机,还印了一批商标。


    这些都好说,但唯独在玻璃罐子上出了问题。


    由于贺明珠首批定制的罐头数量太少,只有三千个,大多数玻璃厂不愿意接订单。即使客户上门,也高傲地不愿意多搭理。


    贺明珠连吃几道闭门羹,最后打听到县里有家快要倒闭的玻璃厂,便上门询问定制一事。


    县玻璃厂虽然经营不善,但面对找上门的贺明珠,却依旧嫌订单数量太小。


    玻璃厂的厂长还说:“你没必要专门定制玻璃罐,在我们仓库里捡几个罐子好了,省钱还方便。”


    贺明珠却很坚持:“我们的罐头是要做成品牌的,不能随便用罐子,不然罐子长得不一样,下次顾客都不知道要买哪个……厂长同志,蚊子再小也是肉,三千个玻璃罐子虽然赚的不多,但也是有赚头的,拿了钱给职工发点奖金不好吗?”


    玻璃厂的厂长被她磨得无奈,不得已答应定制三千个玻璃罐子。


    除了贺明珠说的理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玻璃厂不能停工,必须要一直运转,否则一旦停工,机器冷却后很容易无法开机。


    因此,玻璃厂即使在倒闭边缘,也还是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产量。


    在接下三千个玻璃罐子的订单后,没用多长时间,玻璃厂就通知贺明珠来取货。


    贺明珠一接到玻璃厂的通知,立刻就找郝家村借了村里的拖拉机,用厚厚的稻草裹住脆弱的玻璃罐,一路颠簸着回到罐头厂。


    罐头厂里的女工们,此时正等待着这位年轻的高中生厂长。


    第127章 第127章管理风波


    “你就是贺明珠贺老板?”


    “真的是她呀?那个高中生厂长?”


    贺明珠坐着拖拉机回了罐头厂,正招呼杨冬梅带人来卸货时,一个年轻的女工好奇地凑上前。


    “这个罐头厂是你开的吗?”


    贺明珠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笑眯眯地说:“对,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年轻女工和同伴你推我挤,胆子大的上前问道:“听说你还在上学,学生可以当总经理吗?”


    贺明珠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头衔只是虚名,能力才是关键。既然我能办厂开公司,别人干不成的事儿我干成了,当这个总经理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可是你年纪还这么小……”


    贺明珠扬眉:“能力和年纪没关系吧?有少年天才,也有白头庸人。甘罗十二岁当宰相,相比之下,我十七岁才开了家罐头厂,论起年少有为,我这还排不上行,还得继续努力呢。”


    见这位小厂长说话风趣又亲切,女工们听后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贺明珠拍拍手,站到台阶上,将众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今天是和大伙儿第一次见面,虽然不算正式,但大家现在应该都认识我了。对于起步阶段的罐头厂来说,一切以务实为要,我们不来国企机关那套的繁文缛节。现在不讲究,以后也不讲究。”


    听到贺明珠的话,其他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专心地听她发言。


    “关于我这个人怎么样,说再多也没意义,以后大家有的是时间了解。相比于对我的好奇,目前你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开始罐头厂的正常生产活动。目前厂里已经备好了所有生产需要的原材料,接下来就要看你们的了。无论是罐头的生产效率和质量,都直接关系到各位未来的工资和奖金,希望大家以更加认真负责的态度来对待这份工作。”


    女工们见贺明珠言辞锋利,反应敏捷,严肃起来很有派头,不由得收起之前的轻视之心,以一种更加谨慎的态度来对待这位年轻的新厂长。


    “贺、贺厂长。”


    有女工不习惯地喊了一声“贺厂长”,捋顺舌头后问道:“你说的奖金是什么?是每个工人每个月都有,还是只给一部分人发?发奖金有什么条件吗?”


    一说到钱,大伙儿都竖起耳朵,生怕漏掉哪一句话。


    贺明珠答道:“既然你问到了,那我就简单说一下奖金的事吧。罐头厂每个月盈利的百分之一会用来给工人发奖金,不是大锅饭式分配,而是根据各生产组的工作表现来分配,有高有低,有多有少,全看大家的表现。”


    百分之一的盈利用来发奖金?!


    此言一出,女工们躁动起来,明显有些吃惊。


    有人低声问身边的人:“百分之一的盈利有多少钱啊?”


    被问的人说:“这我哪知道啊……不过以前咱们饼干厂每个月多的时候能赚几千块,少的时候就只有几百块,算下来,百分之一的盈利大概是几十块到几百块……”


    问话的人有些不满地说:“这点钱要分给咱们厂这么多人,平均下来每个人也分不到多少钱啊。”


    旁边的人纠正道:“人家老板说了,不是平均,有多有少呢。”


    有女工又问贺明珠:“贺厂长,奖金是按什么标准分配的?要是我们已经努力工作,但厂子这个月卖不出去罐头、盈利不好,那奖金还发吗?”


    听到她的话,旁边的人急忙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现在罐头厂才开门,连第一个罐头还没造出来呢,就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成心给人找不痛快嘛。


    贺明珠倒没不介意,只是笑着反问:“你对我们罐头厂的前景就这么不看好吗?”


    女工没回应,小声嘀咕道:“那以前饼干厂的厂长也说厂子效益好,那不最后还是关门了吗……”


    其他人没说话,但从表情来看,她们在心里是赞同这个女工的话。


    杨冬梅急忙打圆场:“饼干厂是饼干厂,罐头厂是罐头厂,虽然用着同一个厂房,但是两家不同的厂子,不能拿饼干厂来类比我们罐头厂啊。”


    女工们捧场地敷衍笑了笑,但显然,她们并没能听得进去杨冬梅的话。


    贺明珠说:“关于罐头厂会不会是下一个饼干厂的问题,大家可以拭目以待,也可以在日常工作中对比一下两家厂子的不同之处。我只想说,罐头能不能做出来、做得好不好,需要大家共同协作;至于罐头能不能卖出去,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贺明珠将罐头销售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也就是说,如果罐头卖不出去、没有盈利的话,责任全部由她来承担。


    听到这话,女工们不由得惊讶起来。


    要知道当初饼干厂还开着时,负责人成天跑乌城大大小小的单位化缘,半卖半送,求着人家买一点他们厂的饼干,甚至还在街上摆摊,只是最后收效甚微,卖不出去的饼干在仓库堆成了小山,最后没办法,以饼干代替工资,给每个工人发了五斤饼干。


    饼干厂的倒闭一方面是因为销售渠道堵塞,大量的饼干原材料和成品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现金流,却又无法变现,直接将生产→销售→再生产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给堵死了。


    另一方便则是由于饼干做法老套,口味一成不变,而且由于在制作过程中缺少品控,导致出炉的饼干又硬又难吃,老头咬一口,连假牙都能崩飞。


    因此,在没有解决以上两个问题的前提下,饼干厂负责人和女工们越努力越失败,朝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奔,直到厂子彻底散摊子。


    女工们隐约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作为普通工人,她们并没有改变的动力和权力。当


    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只要厂里还能发工资,饼干卖不卖得出去就和她们无关。


    因为此前在统购统销体制下,饼干厂的生产任务是由街道下达的,原材料也是通过体制内途径而获得,他们无须考虑后续的销售,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生产任务即可。


    在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这一套还行得通,毕竟体制内天然具有开厂特权,能够近乎无成本地与上游的供应商和下游的采购商建立排他性链接。


    即使有厂子可以将饼干做得更好吃,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无法取得原材料,且无法将成品售卖出去的情况下,这些体制外的厂子也只能抱憾关门。


    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涌向全国,原本严丝合缝的体制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将外界的空气送了进来,同时,也将“市场竞争”这个新鲜事物带到了所有人面前。


    不出意料,习惯了张口等人喂饭的饼干厂缺乏竞争力,没过几年就倒闭关门了。


    而女工们在失去稳定的工作后,在抱怨之余,也不禁开始思考和讨论饼干厂倒闭的原因。


    如今,她们再次回到熟悉的厂房,所面对的却是陌生的厂名,和更加陌生的管理模式,饶是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依旧会忍不住一惊一乍。


    “我已经洗手了,为什么还要再洗一遍?”


    “你刚刚洗的姿势不对,手臂和手腕没有清洗到,必须重新消毒。”


    “那我已经按照要求洗了胳膊,为什么还是不行?”


    “你洗完手后又系了鞋带,碰到了不干净的区域,当然要重新洗一遍。”


    “你们这要求太严了,怎么连戴帽子都要管?”


    “头发必须全部扎进帽子里,不然要是在罐头里掉一根头发丝,客人吃到了得多膈应。”


    “以前我们饼干厂也没这么多事儿啊……”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饼干厂关了门,还把厂房租给罐头厂的原因。”


    杨冬梅的管理非常严格,她之前在饭店和食堂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爱干净,徐和平被管得叫苦不迭,看到她就像老鼠看到猫,撒丫子就溜墙根跑了。


    如今杨冬梅把她对卫生的严格要求用在了罐头厂的日常管理,在饼干厂工作时自由散漫惯了的女工们自然叫苦不迭。


    “杨主任,你也是给罐头厂打工的,没必要管得这么严,差不多就行了。”


    杨冬梅断然拒绝:“既然贺厂长让我管这一摊子事儿,那我就要彻底管好,不能辜负贺厂长的信任。你们也是一样,既然选择来罐头厂工作,就必须按规章制度来,谁都不能例外。”


    罐头厂的严格管理不仅体现在卫生操作的要求上,还有对于罐头制作的每一道工序的管理上,这种严格甚至可以称之为苛刻。


    比如食物要切成什么形状,加多少克的调料,在火上炖煮多久,装罐时水平线高低,以及罐头的高温消毒时长等等,事无巨细到了繁杂的地步。


    有的女工受不了这样严苛的管理,试图悄悄偷个懒,盐随便撒一把就好,炉子烧的火大火小都无所谓,食物煮熟了能吃就行,没必要要求那么多。


    但杨冬梅看得很紧,很快就发现了这些小动作。


    她非常严肃地指出对方的错误,并要求立刻改正。


    偷懒的女工不服气地说:“不就是煮熟了菜再装罐子里么,哪儿来那么多的要求。我看按我的法子来,这菜不也挺好吃的吗?再说了,咱们自己在家做饭也没这么多的事儿,差不多就行了,给大家伙儿都省点事儿。”


    罐头厂内面积不大,开阔的空间里说话声传得很广,众人停下手上的活儿,竖起了耳朵,等着看杨冬梅是什么反应。


    虽然有工作是好,可要是能少干点活儿就更好了。


    “罐头厂没有‘差不多’这三个字,如果你是抱着‘差不多’的想法来的话,我认为你并不适合留在我们厂里上班。”


    杨冬梅的话让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


    “这里是罐头厂,制作的食物是要卖到千家万户,不是你自家做饭,随自己心意怎么来都行。要让人家掏钱买我们的罐头,就必须要好吃,绝对不能出现今天咸了明天淡了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这种尊重客户的意识,那你就不应该来这里。”


    杨冬梅的话很重,偷懒女工被说得满脸涨红,声音尖利地说:“什么尊重客户,你们不就是想挣钱吗?!”


    “对,我们是想挣钱。”


    贺明珠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吃惊地看去,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罐头厂。


    “开办罐头厂的目的就是为了挣钱,这是最实在的实话,不掺一点水分。如果挣不了钱,那厂子就买不起原材料,卖不出去罐头,也就发不了工人的工资,更没办法继续开门营业。你要是觉得挣钱是不对的,那你为什么要来罐头厂上班呢?”


    贺明珠的话尖锐极了,毫不留情地撕破温情款款的薄纱,将赤|裸裸的残酷现实摆在众人面前。


    “如果有任何人试图阻碍罐头厂赚钱,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不好意思,罐头厂不需要你,你可以另找下家。如果有人不能接受我的观念,也别为了工资为难自己,咱们好聚好散。”


    女工们一时间哗然,没想到这个面嫩的小厂长居然会说出这样毫不留情的话,这简直是逼着人走。


    偷懒女工一时间说不出话,想留下,却不愿意服软;想走,又不舍得罐头厂的工资。


    和她关系好的女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认个错吧。


    杨冬梅向贺明珠点头示意,板起脸大声地说:“在进厂之前,我就和大伙儿说了,我们厂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如果不能接受的话,可以选择不来。既然大家来上班了,就说明你们还是认可严格要求的。既然如此,我希望以后大家在工作中不要再有‘差不多’这种思想,也不要再拿饼干厂和罐头厂来作比较。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既然来了罐头厂,就要按罐头厂的规矩来!如果心里还惦记着饼干厂,那就回饼干厂去吧!”


    杨冬梅不希望之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再加上有贺明珠在场,她难得将话说得很重,甚至有些难听,在场的前饼干厂工人们都有些别扭。


    “暴发户有什么了不起……”


    一道低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贺明珠凝神看去,没找出说话的人,她扬声道:


    “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说,没必要偷偷摸摸地抱怨。”


    “我说你不就是个暴发户吗?!”


    偷懒女工涨红了一张脸,不知是气还是羞,愤怒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咆哮。


    “你抢了我们饼干厂的厂房,还逼我们给你干活,你和旧社会的资本家有什么区别!”


    关系好的女工没拦住她,急得不行,低声地劝:“别说了,别说了……”


    偷懒女工气到失去理智,甩开对方的手,张牙舞爪地冲贺明珠大喊。


    “你凭什么!凭什么!不就是有钱吗,凭什么抢我们厂的房子,凭什么要按你的要求来!我们饼干厂原来好好的,都怪你们这些个体户,抢走了生意,害得我们厂子倒闭,让我们这么多人都没工作!你还要抢我们厂房,我们饼干厂好好的牌匾都被改成了什么煤矿人家,是你们先欺负人的!”


    偷懒女工将她这么多年的怨气全部倾斜出来,此时的贺明珠已经不再是罐头厂的厂长,而是代表了所有和饼干厂抢生意的个体户,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原本稳定运转的饼干厂被迫倒闭,连作为象征的厂房也被租了出去。


    对于有着根深蒂固“以厂为家”思想的人来说,这不啻于是晴天霹雳。


    原本作为社会歧视链顶端的国企职工,在失去单位和编制后,像是由云层跌落到了烂泥里。


    在八九十年代国企成批倒闭的背景下,抱着“铁饭碗”观念的国企职工被迫离开了由单位所构筑而成的、包办了生老病死的“小社会”,这就像


    是将一个人从温暖的室内强行扯出来,赤身裸|体地丢到了西伯利亚冰原,任由外界残酷的寒风摧毁他的意志和肉|体。


    不知何时,偷懒女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要有你们这些个体户?为什么要把我们饼干厂给弄没了?我好好的饼干厂,怎么就说没就没呢……”


    听到偷懒女工的话后,人群嗡地一声躁动起来。


    有的人脸上露出同样悲伤的表情,有的人沮丧地垂下了头,也有的人惊疑不定,不安极了,不知要站在哪一边。


    这是没在国企小社会长时间生活过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感情。


    即使明知单位存在诸多问题,即使自己也经常对单位内部的腐败和僵化骂娘,可也就像是自家孩子只有自己能骂一样,当单位真的倒闭关门,原来的标志性建筑挂上了名字陌生的牌匾,还是会让人感到深深的难过与不适。


    女工们都知道饼干厂倒闭的事怨不到罐头厂,它们甚至都不是竞争对手,但还是无法避免地产生一丝半点的埋怨。


    为什么饼干厂会没了……


    为什么熟悉的厂房里现在开着的却是陌生的罐头厂……


    市场经济的概念太过虚无,如果去怨恨哈耶克的大手,就像是在对空气挥拳,毫无一丝成就感。


    而现实存在的罐头厂看起来似乎更适合作为怨恨的寄托对象。


    杨冬梅试图安抚偷懒女工,拿起手帕替她擦眼泪。


    “同志,你别哭,有话咱们好好说,哭解决不了问题啊……”


    偷懒女工甩开她的手,红着眼圈说:“不用你来装好人!你不就是想撵我走吗?我走就是!”


    有的女工同样不满罐头厂过于严格的管理,闻声附和道:“哼,我也不干了!我一个集体工,为了这点工资受你们个体户的气,不值当!”


    其他人没说话,但显然有些动摇。


    杨冬梅没想到事态会恶化成现在这个样子,一时间手足无措,喃喃道:


    “我、我不是想撵你,我就是希望你认真点工作……”


    贺明珠的声音忽然响起,众人都看了过去。


    “你走吧。”


    她没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一派乱象,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地步。


    “事实上,我并不是非要饼干厂的职工不可,相反,之所以让你们来罐头厂上班是不得不接受的租房条件。也就是说,对于饼干厂来说,你们是必须要甩开的包袱,也是罐头厂必须要承担的代价。”


    没想到贺明珠会说出这种话,偷懒女工一时愣住:“你!”


    “我想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杨主任也把利害关系都向你们分析了,如果对于罐头厂的基本要求都无法达到的话,我不认为你们适合留在这里工作。”


    贺明珠冷淡地说:“所以,你们随意,想走就走。只不过,走了以后就不要回来了,这是单向道,没有回头机会。”


    原本是想用不干走人来拿捏罐头厂的几个女工,这下都傻眼了。


    有人反应快,立刻就说:“你不是说了,让我们在厂里上班是租房条件吗?要是我们都走了,厂房你也别想继续租了。”


    “就是,我们都不干了,饼干厂肯定要把厂房收回去!”


    她们不是真的想走,只是想用“走”来作为要挟,这在国企内经常发生,“撂挑子不干”是一种有效拿捏上级的手段,来威胁对方答应己方的条件。


    然而,贺明珠却露出一副被逗笑的表情。


    “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因为你们几个人就收回厂房呢?你们饼干厂的厂长可是向我承诺了呢,要是有工人表现不合格的,可以随便退回饼干厂。我想,饼干厂的厂长是不会为了几个人就食言的吧。”


    没想到厂长居然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几个女工都吃惊极了。


    有人不肯服软,喊道:“那我们就都不在罐头厂干了!姐妹们,咱们都回饼干厂!”


    然而,却没有响应者。


    涉及到切实的利益时,情绪显得无足轻重。不管有多怀念从前的饼干厂,现在的生存才是第一位要考虑的事情。


    有人甚至转开了脸,避开跳的最高几个人的视线。


    鼓动者气得直跺脚:“你们怎么这么没骨气啊!我这还不是为了大家好!”


    “不,你只是为了你自己。”贺明珠说。


    鼓动者下意识反驳:“你胡说!”


    贺明珠说:“这里不是国企,想要通过闹事来达到某种目的,对我是没用的,我不吃这一套。愿意留下来的,就继续工作;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听到贺明珠的话,人群骚动了一会儿,接着,开始有人回到工作岗位上。一个接着一个,直到只剩下闹事的几个人。


    贺明珠礼貌地问:“你们还不走吗?”


    鼓动的女工咬着嘴唇,在几个同伴求助地看向她时,忽然转身离开,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岗位上。


    见状,另外几个女工也急忙返回岗位上,只剩下偷懒女工,倔强地站在原地,转身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对于从来没接受过规范化管理的人来说,刚开始感到不适是正常现象。说实话,我并没有期望你们可以马上就适应工作环境。”


    贺明珠突然出声,偷懒女工转过身,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但能力是一方面,态度就是另一方面了。即使在国企,爱岗敬业也是值得被表扬的优良品质。所以,我并不认为好逸恶劳天生就应该是国企职工的特点。”


    偷懒女工终于哑着嗓子开口:“你懂什么……”


    贺明珠说:“我懂得确实不算多,不过用在这里已经足够了。如果你还抱着能偷懒就偷懒、能少干就少干的老观念的话,无论你在哪工作,都会遭遇和今天一样的困境,甚至更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脾气。”


    偷懒女工以为贺明珠是在嘲笑她,愤怒地说:“不用你管!我将来就是讨饭也不会讨到你门上!”


    说罢,她快步离开罐头厂,脚步极重,背影都能看出她勃发的怒火。


    “呃——”


    贺明珠无辜地看向一旁的杨冬梅。


    “我只是想送她一点小建议而已,不过看起来好像有点事与愿违呢。”


    杨冬梅:……


    您那能叫建议吗?怎么听怎么都像是诅咒啊!


    第128章 第128章罐头试吃(修)


    随着罐头厂的生产步入正轨,很快,第一批罐头完工,放进了仓库中。


    贺明珠在下学后来罐头厂时,工人们已经下班回家了,厂里只有门卫室还亮着灯。


    她拍了拍铁栅栏大门,门卫老头从小窗探出头,看到是贺明珠,忙不迭跛着脚出来开门。


    门卫老头一边拆下门上挂着的铁链,一边热情招呼:“贺厂长,这么晚还过来啊?”


    门卫老头姓卫,是退伍老兵,一条腿在战场上受过伤。由于他是乌城郊区农村户口,在部队也没提干,因此退伍后没能分配工作,按政策发回原籍。


    但他腿上有伤,对于种地这类重体力活儿是有心无力,加上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随着年纪越来越大,生活困顿,全靠左邻右舍接济。


    卫老头的战友想方设法把他户口弄到城里,又帮忙找了个工作,在饼干厂当门卫,吃住都在门卫室,虽然条件也不算太好,但相比于村里,还是要更便捷舒适一些。


    当这里还是饼干厂的时候,卫老头就是门卫了,这么多年下来,门卫室早就成了他的家。即使饼干厂关门停业,他也依旧留在这里看厂房。


    贺明珠对卫老头很尊敬,问道:“卫叔,吃过咱们厂的罐头了吗?”


    卫老头笑笑说:“没呢,这罐头是要卖钱的,怎么能随便吃。”


    贺明珠说:“那今天您就和我一起尝一尝咱们厂的罐头吧。”


    罐头厂只做了两种罐头,一种是红烧羊


    肉,一种是烧鸡公,用料实在,一只罐头足足有两斤重,拿在手里时,有种沉甸甸的踏实感。


    贺明珠打开仓库,从里面拿出了两个罐头。


    对着光看,汤汁浓稠,透明的玻璃上依稀映出肉块的形状。罐头冷却后,食物表面凝结了一层厚厚的油脂。


    贺明珠找了个盆,在里面倒入热水,把罐头放进去泡着,随着温度上升,金属瓶盖有了细微的变化,缓慢地在膨胀。


    卫老头提议道:“贺厂长,我这儿有锅,要不放锅里热吧?”


    贺明珠说:“不用了,卫叔,我想看看偷懒的情况下,罐头要泡多长时间的热水才能吃。”


    卫老头就不再劝,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盆热水,生怕玻璃罐子受不住温差,过热后玻璃爆裂。


    不过幸好,玻璃罐子还是经受住了考验,也可能是现在天气回暖,温度不算低,玻璃罐子的温差没到达到爆裂的程度。


    过了一会儿,热水渐渐变凉,罐头表面的油脂也融化了,让食物看起来更加有食欲。


    贺明珠拿出罐子,用剪刀在瓶盖边缘撬了撬,放出一点气后,便轻松地拧开了瓶盖。


    卫老头拿来两个盘子,虽然老旧,边缘有磕碰痕迹,但盘子洗的干干净净,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锃光瓦亮。


    第一罐是红烧羊肉,羊肉切得块大,从罐子里滑落到盘中时能听到明显的一声响,浓稠的汤汁裹在其上,泛着诱人的油光。


    羊肉是带皮的,炖煮的时间长,吃起来香糯鲜美,再配上切成块的胡萝卜,油脂浸透了原本涩脆的胡萝卜,让其吃起来更加顺滑柔软,入口即化,即使是最不爱胡萝卜的人,也忍不住吃上两块。


    贺明珠招呼卫老头动筷子,老头挺客气,非要等贺明珠先吃,自己才夹了一小块羊肉。


    红烧羊肉甫一入口,卫老头惊讶地瞪大了眼。


    虽然用热水泡过后,罐头并没有达到最佳食用温度,还有点凉,但这却并不影响羊肉本身的美味。


    红烧的做法能够去除羊肉本身的膻腥味,将其鲜嫩发挥到极致。而胡萝卜吃油,将羊肉中多余的油脂都消耗掉,使羊肉本身在油腻和干柴间达到完美平衡。


    而胡萝卜别称“小人参”,生吃的时候虽然说是脆口清甜,但滋味还是有些寡淡,吃多了牙累,还有些没滋没味。


    但与羊肉结合后,胡萝卜彻底发挥出软糯香甜的潜质,轻轻一咬就碎裂开来,在舌头上软绵绵地绽放,给人一种完全不同的奇妙口感。


    从医学上说,胡萝卜所含的营养成分溶于脂肪,在生吃的情况下很难被人体所吸收。而胡萝卜在与羊肉同炖时,吸收了油脂,就不需要担心人体无法吸收营养的问题。


    羊肉与胡萝卜简直是佳偶天成,是最完美的食材搭配。


    如果红烧羊肉里没有胡萝卜,就像是薯条没有番茄酱一样无法让人接受。


    卫老头对吃的不讲究,填饱肚子就行,平时吃得糊弄,随便下点杂粮面条,加上屋后小菜地里自给自足种的小青菜,挖一小勺大酱,就算一顿饭。


    寡淡了许久的肠胃在遇到红烧羊肉时,像是烟花在绽放,东风夜放花千树,瞬间点燃了全身。


    “贺厂长,这个罐头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卫老头这会儿也顾不上吃相了,满嘴都是肉,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还在含糊不清地向贺明珠说:


    “外面饭店里的菜都没有咱们厂的罐头好吃!”


    听到卫老头由衷的夸赞,贺明珠却没有像他这样对罐头的前景很乐观。


    她放下筷子,拿起水杯漱了漱口,心里有些烦恼。


    经过高温蒸煮后的罐头,无可避免损失了一些味道,羊肉和胡萝卜的口感也没有达到最佳水平,类似于煮过头,食物本身的结构变得略微松散。


    罐头厂的女工虽然是按照她给的工艺流程来做菜,无论是羊肉胡萝卜的形状,还是调料的多少,都符合她的要求。


    但显然,工业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厨房现制出来的菜,本质上缺少一分热气腾腾的镬气。


    ——当然,这也可能是由于贺明珠偷懒只用热水加热罐头、而非是在锅里加热的原因。


    想到这里,在加热烧鸡公罐头时,贺明珠选择这次用锅来热。


    同样的放气开盖,贺明珠将玻璃罐子中的鸡肉都倒进锅里,放到炉子上用小火加热。


    卫老头平时用的锅不大,两斤罐头倒进去后,锅里就装得满满当当的。


    火舌舔舐着锅底,渐渐的,铁锅受热温度上升,汤汁开始咕噜咕噜地冒起了泡。


    卫老头抽抽鼻子:“贺厂长,这是什么菜?闻起来可真香啊!”


    贺明珠找了个勺子,轻轻搅了搅锅里的菜,防止受热不均黏在锅底上。


    “烧鸡公,里面放了青椒,吃起来会有点辣,”


    卫老头咧着嘴笑道:“那我熥俩馒头,正好就着鸡肉吃。”


    不多时,锅中菜已经被完全加热,散发出微辣而诱人的香气。


    辣椒有种奇妙的功效,明明闻着刺鼻,却能勾出胃里的馋虫,让人口水不断分泌,还没吃到嘴里时,似乎就已经感受到那种刺激而痛快的辣味了。


    贺明珠见卫老头刚才吃红烧羊肉的时候有些放不开,不太好意思伸筷子,羊肉都是挑小块的夹,而且吃的最多的还是胡萝卜。


    于是这次贺明珠拿了两个碗,给卫老头的碗里盛了满满一碗的鸡肉,自己的碗里则是挑了几块,主要是尝尝味道。


    卫老头挺不好意思的,连连推拒:“厂长,你吃这碗,我年纪大,吃不了多少……”


    贺明珠坚持将多的那碗递给卫老头,劝道:“您多吃点,仔细尝一尝,看看咱们厂的罐头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听到贺明珠的话,卫老头便不再推拒,高高兴兴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烧鸡公是重庆菜,讲究的就是一个麻辣鲜香,整鸡切成小块,焯水后下油锅翻炒,加入香料和豆瓣酱,倒入青椒洋葱,再放入芹菜和豆芽,出锅的菜冒着腾腾辣气,红通通,刺激着食客的视觉。


    卫老头是头一次吃这道菜,夹了块鸡肉,没防备直接入口,顿时被辣得一个激灵。


    嘶,这鸡肉上可真辣,简直像在咬舌头!


    就在被麻辣刺激到的同时,全身发出一层薄汗,瞬间将毛孔都打通,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子立刻清醒起来,似乎蒙在眼前的一层雾障此时也被揭开。


    灯光仿佛也变得明亮起来,而面前那碗鲜红掺碧绿的烧鸡公就看起来更让人充满食欲。


    卫老头抓起熥好的馒头,重重咬下一口,缓解了一下口腔的辣意,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夹了第二筷,接着是第三筷……


    直到一碗烧鸡公被吃得干干净净,他还意犹未尽,用手里的馒头去擦碗底残余的汤汁。


    等卫老头一抬眼。却发现贺明珠早已放下了筷子,脸上露出惆怅的表情。


    卫老头不解地问:“贺厂长,这菜挺好吃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贺明珠摆摆手:“怎么说呢,就是和我的预期相差有点远。”


    唉,果然这种需要烈火烹油制作的菜只有现做的才好吃,为了消毒而高温蒸煮后,吃起来总感觉有种水塌塌的颓败感,让人忍不住失望。


    看来这两个罐头的配方还需要再调整一下啊。


    卫老头不知道贺明珠在想什么,看看锅里剩下的菜汤,忍不住说:“这么香的汤,要是能下碗面条就好了。”


    “欸?”


    贺明珠眼前一亮,灵感乍现,忽然想到了解决办法。


    第二天,杨冬梅收到了贺明珠连夜改好的罐头新配方,有些犹豫地说:


    “需要改动这么多吗?我找人试吃了咱们厂的罐头,吃过的人就没有说不好的,还有人现在就想找我批发罐头呢。”


    贺明珠却说:“改动是必须的,幸好是现在试运行阶段发现了问题,还来得及改,如果正式生产后才发现,那就晚了。”


    对于贺明珠的要求,杨冬梅没有不答应的,毕竟她是亲眼看着贺明珠将罐头厂从无到有地筹建起来,而且在食物口味方面,全厂都没有人比贺明珠更有话语权。


    罐头厂按照修改后的配方调整制作工艺和流程,才刚熟悉操作的女工们难免有些不解。


    “之前做的罐头不是挺好吃的吗?为什么要改啊……”


    “我才记住炖菜的时间和火候,怎么现在又改了?还要从头开始学啊。”


    “算了,厂长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们就拿个死工资,不用替人家操心。”


    “你可真没出息,忘了厂长之前说的奖金了吗?要是罐头卖得好,我们可是都有钱拿呢。”


    “要是能发奖金就好了,虽然现在每月能发二十块的工资,可要是再加上十块钱奖金的话,我就和我们家那口子挣得一样多了,看以后他还敢指挥我去给他洗脚不成。”


    “哈哈哈等你挣大钱了,你让他给你端洗脚水!”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女工们说笑一番,便又投入了忙碌的生产中。


    要重新熟悉罐头的制作工艺,不能出一点纰漏,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啊。


    随着罐头厂的生产活动日益成熟,试制的罐头渐渐堆满了整个库房。从最开始的一号试验品,到现在的十二号试验品,罐头的口味在不断调整。


    卫老头隔三差五就能吃到新罐头,舌头也渐渐灵敏起来,对味道和口感有了自己的判断,再重新吃回第一版的罐头时,不由得心想还是贺厂长眼光独到,一下就发现了罐头存在的瑕疵。


    与此同时,卫老头的气色也越来越好,苍老黝黑的脸庞上渐渐爬上了红晕,干瘪的肌肤在得到充足营养后,渐渐充盈起来,跛脚也有了力气,竟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饼干厂负责人有时会来厂房这边绕一圈,看看过去战斗过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


    他遇到卫老头时,惊讶道:“老卫,你这是攻陷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吗?吃的什么仙丹妙药啊?”


    卫老头站在铁门旁边,摸摸自己的脸,笑得褶子都皱起来了。


    “哪有什么仙丹,都是吃我们厂的罐头吃的,贺厂长人好,经常拿罐头过来,你看看给我吃的,人都胖了一圈。”


    饼干厂负责人酸溜溜地说:“哟,还‘我们厂’呢,这么快就倒戈了?你别忘了你可是饼干厂的人啊。”


    卫老头笑着说:“你少挑拨离间了,省省吧!我是饼干厂的人,也是罐头厂的人,这两个又不冲突,只要能让大伙儿过上好日子,什么厂都行!”


    饼干厂负责人看向不远处厂房烟囱冒出的白烟滚滚,感叹道:“真没想到,这罐头厂真就这么开起来了,听你的意思,罐头厂挺好的……那就好,唉,我能力有限,没法儿让饼干厂兴旺起来,大伙儿跟着我受苦了。”


    卫老头安慰地拍拍负责人的肩膀。


    “别想了,饼干厂散摊子又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说起来是厂长,头上还顶着好几个婆婆呢。这段时间我在罐头厂是看明白了,没个精益求精的带头人,再好的厂子也能干黄了。当初多少人说咱们厂饼干不好吃,要改改配方,可最后改来改去,还是老味道。罐头厂就不一样了,已经很好吃的罐头,还能再改个十几遍,硬是要把罐头做的比饭店都好吃,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饼干厂负责人侧目:“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我的缘故啊?”


    卫老头嘿嘿一笑:“我实话实说罢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心思太细,想得也太多。”


    饼干厂负责人拿手点了点他,转过身,一摇一摆地走了。


    卫老头在身后喊他:“不聊了?”


    饼干厂负责人头也不回地说:“没什么好聊的,你这说了半天也不给我拿个罐头尝尝,就知道馋我,我回家吃饭去。”


    卫老头解释道:“贺厂长说了,厂里的罐头还没确定配方,不好拿出去给外面的人吃。等罐头上市了,我告诉你一声,你买回家尝一尝。”


    听到这话,饼干厂负责人更郁闷了,加快步伐,很快就走得不见身影。


    哼,还让他去买罐头,他怎么可能会买?


    除非免费送他几个,不然他才不要自掏腰包去买罐头厂的产品,自家厂房都让人抢走了,还要支持对方生意,这也忒自轻自贱了。


    饼干厂负责人不再去罐头厂溜达,只偶尔路过时远远地看上一眼。


    唉,这个厂房是他的老伙计,相伴十余年,如今却被迫分离,真是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罐头厂管得严,说什么非本厂职工不得入内,卫老头也是死板,每次都堵在铁门前不许他进来,想旧地重游一趟也不给他机会。


    除了被退工的偷懒女工隔三差五还会找负责人哭一哭闹一闹,其他女工们的工作做得日益得心应手,一心扑在罐头厂,渐渐也不来拜访他这个老厂长了。


    饼干厂负责人有种英雄末路的悲壮感,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条,更别提头上的白发了。


    当他揽镜自照时,不由得悲叹,真是老了,怪不得古诗说不许人间见白头啊。


    这天,负责人正对着镜子自艾自怜时,他的老妻忽然喜气洋洋地提着一兜子玻璃罐子进了家。


    “抢到了,抢到了!煤矿人家新出的罐头!咱们家今天中午就吃罐头!”


    听到“煤矿人家”四个大字,负责人大惊:“谁让你去买这家的罐头的?!”


    老妻不理他,自顾自走进厨房,敞亮的大嗓门传出来:“买罐头能摸奖,奖品最高有十块钱呢!最少也能送一篮子的新鲜菜,傻子才不买呢!”


    负责人追到厨房,连连叹道:“你怎么能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就买罐头?家里有现成的饭不吃,吃这东西……”


    老妻瞥他一眼,说:“什么现成的饭,那不都是我做的吗?自从和你结婚,我做了三十年的饭,我做也做腻了,今天咱家就吃罐头,不服气你自个儿做饭去!”


    负责人自知理亏,连忙转移话题:“罐头多少钱一个?”


    老妻意犹未尽,追击道:“怎么,我还不能买个罐头了?我也是有工作的,家里的钱一半是我挣的,买个罐头怎么了?”


    负责人没想到话题会歪到媳妇有没有权利买罐头上面——虽然他本意确实是想通过问罐头价格来暗示吃罐头是不会过日子的……


    他窝窝囊囊地说:“能,你能买,想买多少都行,我就是问问……”


    旗开得胜,老妻得意地看他一眼,这才说了罐头价格:“三块五一个,便宜吧?我可不是那种乱花钱的人,现在猪肉都三块钱一斤,这肉罐头足足有两斤重,算下来比直接买肉还实惠。”


    负责人明显被这个价格惊到了,要知道现在市面上最便宜的肉制品罐头也要五块钱,煤矿人家的罐头居然还能便宜一块五。


    “这肉该不会有问题吧……”


    听到负责人的话,老妻一瞪眼睛,下意识反驳。


    “怎么可能有问题!”


    负责人弱弱地说:“你自己也说了,猪肉一斤还要三块钱呢,猪肉做熟后份量还要少一小半,这算下来,罐头比生肉还便宜,这怎么可能嘛……”


    老妻一听,也意识到罐头价格便宜的有些离谱了,好像确实是有那么点问题……


    她嘴硬道:“有肉吃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的话!”


    接着,她又不确定地补了一句:“要是真出问题了,我就去找卖罐头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饭店又不长腿,还能跑了不成?”


    负责人心想,要是真吃出问题,你找上门也晚了。


    但这话他没敢说出声,转而说道:“你先打开罐头看看,这隔着玻璃也看不出来质量啊。”


    老妻拿了条干净抹布,垫在罐头瓶盖上,左手握瓶,右手拧盖,猛一发力,便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罐头打开。


    随着盖子被掀开,一股香气迫不及待地溢了出来。


    负责人抽抽鼻子,这味道闻着……好像还不错?


    第129章 第129章罐头厂的变化


    随着罐头被打开,一股鲜香中带着麻辣的浓郁醇厚的气味传了出来。


    老妻离得近,闻得更清楚,眼睛一亮,端起罐头凑到鼻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香!这罐头没买错!”


    负责人在饼干厂闻惯了烘焙香气,深知闻起来和吃起来是两回事,泼冷水道:“闻着香没用,还不知道吃起来咋样呢,说不定吃起来就一般般了。”


    老妻不耐烦地说:“还没吃你就说这话,你怎么老这毛病!”


    又把人惹生气了,负责人噤声,老老实实地站到一旁,等着老妻加热罐头内的食物。


    老妻举起罐头,眯着眼睛去看标签上的小字,边看边说:“……倒入少量清水,搅拌均匀后加入一斤切块土豆,小火焖煮五到十分钟……”


    照着说明,她先将罐头囫囵个倒入了


    锅中,倒出来后才发现,里面的肉块大概占据了罐头的三分之二,剩余部分是浓稠的汤汁,几乎浓到了半固体的状态。


    老妻指挥负责人去削土豆皮,自己将去皮的土豆快手切成滚刀块,倒入锅中,盖上锅盖。


    随着锅中温度上升,一股诱人的香气沿着锅盖的缝隙溜了出来,风情万种地路过在场两人的鼻端,勾出腹中馋虫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负责人咽了下口水,这味道,好像……还挺好吃?


    老妻比他爽直,直接就说:“这罐头刚打开就挺香的,热完更香了。不行,我得蒸锅米饭,等下就着米饭吃。”


    她从大缸里舀米时还问负责人:“你吃几碗饭?”


    负责人吞下唾沫,嘴硬道:“我不吃这玩意儿,家里不是还有昨天的剩菜吗?我就吃那个。”


    瞧瞧,他多会过日子!


    老妻也不惯着他,就说:“行,随便你。”


    于是她就真只蒸了一人份量的米饭。


    等米饭蒸熟时,罐头也热好了,掀开锅盖时,大量的水蒸汽混着热辣的香味冲了出来。


    香,真香!


    土豆被焖得软烂,筷子轻轻一戳就碎成小块;鸡块肉多骨少,浸泡在红亮的汤汁中,看起来有种肉质结实的诱人质感。


    大料、花椒等辅料都被捞干净,此时这道菜看起来干干净净,让人格外有食欲。


    老妻没把菜从锅里盛出来,而是端着饭碗站在灶边,现吃现捞,即使被辣的嘶嘶倒吸冷气,挥动筷子的手也没有慢上一分。


    负责人吃着剩菜,眼睛不住地往过瞟,越看越觉得口中食物味如嚼蜡,咀嚼的频率也越来越慢。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真有这么好吃?”


    老妻吃得顾不上说话,连连点头,一块鸡肉还没吃完,就忙不迭去夹下一块。


    土豆用勺子捞出来,捣碎拌进米饭,再浇上一勺滋味鲜辣浓郁的汤汁,香得人恨不能连舌头也吞下肚。


    负责人闻到味道,馋得不行,偏偏又抹不开面子,假模假样地端着碗吃饭,实则内心万分期待老妻喊他过来一起吃。


    到时候,他是要故作含蓄地再三推拒,盛情难却不得不吃呢?还是爽快地说:“行,给你个面子,我尝一尝好了。”


    当负责人还沉浸在幻想中时,忽然叮当一声响,打断了他狂奔逸散的美好想象。


    老妻把空碗放在锅里,从水缸舀了一瓢水浇上去,撒了点碱面,正拿起丝瓜瓤要洗锅。


    负责人磕巴地说:“这、这就吃完了?这么快?”


    老妻奇怪道:“这有啥好问的?好吃就吃得快呗。你也快点吃,我顺手把那两个碗一起洗了。”


    负责人笑得跟哭似的:“哎,哎,我这就吃……”


    他不甘心,小声又补了一句:“你怎么也不给我留一口啊……”


    老妻叉腰,好笑又好气:“不是你自己说不吃的吗?这会儿又怪上我不给你留了。”


    负责人低着头不说话,筷子在饭里戳来戳去。


    老妻说:“行了,你也别摆出这副模样了,不就是个罐头吗?吃了就吃了,下午再去买不就行了吗?你多买几个,等孩子们周末回家的时候,正好咱们一起吃。”


    负责人别扭道:“我也没吃……我哪知道罐头好不好吃,值不值得买……”


    听到这话,老妻从手边的碗里夹起一块肉,眼疾手快塞进了负责人嘴里。


    “吃吧!就知道你这个老东西馋了!”


    负责人顾不上斗嘴,忙着咀嚼嘴里的鸡块。


    鸡块里只有一根细小的骨头,完全不影响吃肉;而鸡肉表面裹着滋味浓郁的汤汁,还沾了一点土豆泥,吃起来口感沙沙的。


    虽然凉了些,但鲜辣的味道却并没有因此受损,反而在脱离了滚烫的菜温后,给人以更加鲜明的刺激体验。


    负责人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怪不得卫老头吃得脸都圆了,原来这罐头这么好吃啊!


    老妻故意问道:“罐头还买不买了?我看要不别买了吧,多花钱啊,不如自己买菜省钱。”


    负责人还以为她是认真的,急得口齿不清地说:


    “买!必须买!我掏钱!”


    新开的煤矿人家饭店,正门一侧的墙上开了个小窗,旁边贴了张红纸,上面写着“出售罐头”。


    小窗前,人们你拥我挤,挥舞着手上的钞票,争前恐后地对窗里的售货员说:


    “给我每样来两个罐头!”


    “我要羊肉罐头,十个!”


    “别挤别挤,排队啊!”


    “鸡肉罐头还有没有了?”


    “我先来的,剩下的罐头我都包圆了!”


    “今天的摸奖还有没有了?”


    售货员嗓音嘶哑,明显是一天下来说话太多,声带快要罢工了。


    “没了,今天的罐头都卖完了,明天再买吧!”


    他反复说了好几遍,来买罐头的人群依旧不肯散开,一张张脸挤在窗前,七嘴八舌地询问。


    “真没了?没开玩笑吧?这不还没到下班的点吗?”


    “明天还摸奖吗?”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同志,给我匀个罐头吧!”


    “你们店里明天几点开门?”


    “要不你先把钱收了吧,我怕明天来晚了又没有罐头了!”


    问题又多又杂,售货员从小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努力扯着嗓门一一解释,人们买不到罐头了,这才半信半疑地散开。


    售货员精疲力尽地从小窗缩回身子,咽了口唾沫,润一润干裂得快冒烟的嗓子。


    这时,有人从后面拍了他一下,售货员被吓得差点跳起来,回过头才认出是店里的老板。


    “贺老板,你怎么来了?”


    贺明珠说:“我来看看罐头卖得怎么样,听说今天运过来的罐头已经都卖光了,大家很喜欢咱们店里的罐头吗?”


    说起这个,售货员眉飞色舞:“可不是嘛,都是争着抢着要买,那钱简直都不是钱了,我还从来没摸过这么多的钞票。”


    贺明珠玩笑道:“那今天的营业额就由你来点数吧,绝对让你摸钱摸个够。”


    售货员苦着脸说:“啊,那我手指头都要数钱数到抽筋了。”


    去给不属于自己的钱点数时,真是一件让人甜蜜并痛苦的事,可钞票的手感和气味实在是太迷人了啊,哪怕不是自己的钱,摸一摸也让人心情很好呢……


    见贺明珠要走,售货员想起正事,连忙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客人们反映罐头不够买,老板,能不能明天再多送一些罐头过来?”


    听到售货员的话,贺明珠想了想,说:“我和罐头厂那边说一下吧,尽量提高生产效率,不过短时间内增加的罐头数量不会太多。”


    售货员苦恼道:“唉,要是买不到罐头,估计客人们又要闹了……”


    贺明珠说:“你登记一下把没买到的人想要的罐头品种和数量,我会让人给他们预留一部分罐头。”


    售货员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让罐头厂多生产些罐头呢?不然总会有人买不到啊。”


    贺明珠简单说了一句:“因为人们不一定会一直想要买我们的罐头啊。”


    售货员没听懂,心想怎么会有人不想买呢,今天来买罐头的人就差点要从小窗钻进来啊。


    贺明珠没多解释,嘱咐售货员和财务做好现金交接工作,就回到隔壁的饭店了。


    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新品上市难免会引发一波购买狂潮,但购买量不一定会始终保持在高位,很有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销售曲线呈现出缓慢下降的趋势,直到最终稳定下来。


    虽然贺明珠对自家罐头的品质很有信心,三块五的定价在罐头市场上也相当有竞争力,但市场是个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家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给人迎面一击。


    与其贸贸然


    大幅度提高产能,将大量流动资金都押在原材料和产成品上,不如根据市场反响来提高产量,才能最大程度地规避风险。


    而且罐头厂的工人才刚适应新的工作内容,突然加大产能的话,出现失误和纰漏的概率无疑会大幅度上升,最终影响罐头品质。


    不过,贺明珠认为自己是风险厌恶型人格,但在其他人看来,她的步子迈得简直吓人。


    一年多的时间,连开三家饭店和一家食堂,承包劳动服务公司,开办罐头厂,现在又在矿务局开了一家新的煤矿人家。


    说起来,与其说是新开了一家饭店,倒不如说是原先一矿被迫关闭的老店换了副姿态重生。


    由于一矿的店址已经不合适了,即使巩副矿长要将三产房子还给贺明珠,但客流已经被新食堂都吸走了,就算在原址上重新开店,也无济于事。


    贺明珠在矿务局租了一处新房子,离总局办公楼和楼房小区不远,目标客户瞄准了矿务局的中高收入群体,对食物品质有要求的同时,舍得在外面花钱吃饭。


    新店定位为美味营养、实惠便捷的中式快餐,采取类似于后世餐饮连锁店的运营模式,各式小炒在饭点前制作完成,放在售饭保温台上持续加热。当客人到店时,可以更加直观的方式来点餐。


    在这种模式下,由于不需要现点现做,减轻了对后厨的压力,也降低了对厨师综合能力的要求。


    厨师只需要将菜做得好吃干净,不需要担心爆单时忙不过来的问题,对多线程处理能力和灵活机变的应变能力要求相对不高。


    如果说以前煤矿人家的运营模式非常注重厨师的个人能力,需要冯解放、曹全安这类经验丰富的老厨子来镇场;而新开的煤矿人家就不再过分依赖厨师的个人素质,即使是刚出师的年轻厨师也能在相对低压力、慢节奏的工作中,有条不紊地完成出餐工作。


    因此,这次新店开业时,贺明珠没再去满世界招聘有经验的老厨师,而是从自家店里提拔了一个年轻厨子。


    说起来这人不算陌生,正是曹全安之前收的胖学徒,大名董大力。


    曹全安开年后把自家儿子带到了分店,手把手地教亲儿子做菜,丝毫不藏私,恨不能将毕生所学都灌进这小子脑袋里。


    他倒是一派拳拳爱子之心,衬得徒弟成了后娘养的,在后厨只能靠边站。


    其实曹全安对徒弟不算差,该教的都教了,平时也给了董大力不少锻炼机会,放手让他掌勺做菜——虽然某种程度上是由于曹全安想偷懒——但就结果而言,董大力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能在后厨独当一面,可以说得上是神速了。


    只是毕竟亲儿子还是不一样的,曹全安的偏心也是人之常情。


    对于曹全安的区别对待,董大力表现得很平和,他为人敦厚,对曹全安依然保持着尊重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而愤愤不平。


    他是带艺投师,来分店之前就学过厨,基础功还算扎实,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掌勺,一直做着切墩打杂的活儿。


    能跟着曹全安学厨,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每月还有稳定的收入,董大力已经很满足了。


    曹全安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有点太欺负这个胖徒弟了。


    因此,当贺明珠问起他手下有没有合适的厨师时,他二话不说就把董大力推荐过去了。


    贺明珠看中董大力的人品,加上他能力不差,简单考核后,便让他在新店担任厨师。


    由于新店里不能都是新招的人,贺明珠找二哥撒娇,半强迫地从乌金年代挖走一批有经验的员工过去,其中包括纪平波。


    贺明军拿贺明珠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把自己好不容易调教好的人带走。


    倒是徐和平碎碎念:“怎么就选了纪平波呢?我呢?我看起来难道不靠谱吗?”


    贺明军考虑到这一年多的兄弟情谊,忍了又忍,到底没把实话说出来。


    ——就你那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德行,谁放心让你带新人啊!不得把人都带沟里去了!


    解决了人员问题后,贺明珠关于新店的构想中,最大的困难是售饭保温台的制作。


    由于后世保温台的制作工艺已经很成熟,使用电加热的模式,成本低廉,非常方便。


    但在八十年代,保温台还是个新鲜概念,对食物保温一般是在盒子上裹一层厚厚的棉被,要吃的时候先掀开被子,再揭开盒子,在此过程中难免会流失热量,而且也看不清盒内的食物。


    贺明珠找了五金门市的老师傅,花重金打造了一款台面中空、热水循环的不锈钢保温台。


    虽然这款保温台有些笨重,热水升温要耗费一定时间,但也能基本达到食物加热的目的。


    这家新煤矿人家在矿务局甫一开业,当天店里挤得人满为患,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由于离机关家属区近,来店里吃饭的不少人都是中层领导,都曾因公出差,见识过祖国各地的风土人情,有的人还出过国,在八十年代算是见多识广之人。


    但新店还是超越了他们的想象,与目前普遍流行的餐厅风格完全不同,明亮的光线,简约的装潢,设计合理的动线,以及玻璃餐台内一盘盘色泽诱人的菜肴,和前面摆放着的更加诱人的价格标签。


    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居然只要不到一块钱!


    荤菜是实打实的肉,没拿骨头糊弄人,一碟肉托在手心,份量还有点压手;素菜是时令的小青菜,嫩生生水灵灵,在碟子里堆成了小山。


    汤不限量,随喝随打,不浪费就行;饭倒是限量,毕竟现在粮食统购统销,买粮食要票,也不能放开了吃,不过馒头做得扎实,足有成年男人手掌大小,寻常人一个馒头下肚就饱了。


    只花一块钱,就能吃个肚儿圆,实在是实惠又方便。


    而且点餐后不需要等待,直接就能用托盘端走菜,找个空桌坐下来就能吃,一顿饭花不了半小时就吃完,这还是吃得慢的人。吃得快的人十分钟就吃完了,出门时还在打饱嗝儿。


    极短时间内,新店成了矿务局的宠儿,每到饭点就有数不清的人涌进来,无论后厨备多少菜,都会被一扫而空。


    有的人家懒得做菜,带着饭盒来店里打包几份菜,拿回家端上桌就能吃,就着自家的馒头面条,算起来比自己买菜做饭还要便宜。


    等终于确定了罐头配方,贺明珠便将第一批上市的罐头放到了新店来卖。


    借着新店巨大的客流量,再加上摸奖宣传,打着“煤矿人家”品牌的罐头立刻就卖爆了。


    由于店里人挤人,连吃饭的地方


    都快挤没了,贺明珠紧急让人在店门一侧的墙上开了个窗,另辟售货窗口,将买罐头与用餐的人群分流。


    罐头的销售实在火爆,无论罐头厂运来多少罐头,哪怕是刚下生产线、还在冒着热气的罐头,都很快被人一扫而空。


    没过多久,售货窗口旁贴着的“出售罐头”上加了一条新告示——“每人限购两个罐头”。


    同一时间,罐头厂的生意红火,新店的生意也红火,贺明珠手中的现金流以一种夸张的滚雪球的形式快速扩张。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当手头有大笔的现金时,一般是把钱用来买房置地存款理财,来实现稳健的收益增长,跑赢通胀就是胜利。


    而对于做生意的家庭来说,钱放着就是浪费,只有不断投资、扩大生产,才能实现钱滚钱的目标。


    对贺明珠而言,收入放在银行吃利息是最不划算的方式,以后世的通货膨胀速度,放在银行的钱在三十年后和废纸差不多。


    这笔不断增长的现金要怎么使用才能达到收益最大化?又要如何避免冲动决策造成的损失?


    贺明珠陷入了思考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罐头厂的销售曲线呈现出明显的上扬趋势,刚上市时的火爆场景原来只是开始。


    罐头供不应求,无论生产多少罐头,都能在当天被卖空。


    而随着买到罐头的人越来越多,“煤矿人家”牌罐头的名号也传得越来越广,甚至有人在走亲访友前专程来买罐头,作为送人的伴手礼。


    罐头好吃量大,肉量满满,是很拿得出手的一份礼物。


    罐头厂加班加点地赶生产,白天黑夜都有人在值班,房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烟就没停过。


    贺明珠大手一挥,给罐头厂的所有工人都发了二十块的奖金,一时间,女工们沸腾了。


    “二十块啊!这奖金和工资一样多呢!”


    “这个月能挣四十块钱!真是想不到,之前每个月连十块钱都挣不到,现在居然能挣到四十块啊!”


    “哈哈哈,我今天就要让我家那口子给我端洗脚水!让他看看我们家到底是谁挣得多!”


    财务室外,女工们拿着装钱的信封,面露喜色,说笑间嗓门响亮,腰板都挺得更直了。


    信封不厚,装了四张崭新的大团结,是贺明珠特地让人去银行换的新钱,闻起来还残留着刚出厂的新钞票所特有的油墨气味。


    “我男人总说是他养活家里,天天摔摔打打,不是骂鸡就是打狗……现在好了,我也是有工资的人,我也养家!”


    “真好,有钱就是好,说话都有底气了。”


    “以后我就跟着贺厂长干了,谁也别拦我,我可不回饼干厂了。”


    “你小声点,要是让老厂长听到,他不知道要多伤心呢……”


    “老厂长是好人,可我们总要过日子嘛!再说了,我前两天见着老厂长了,老头子看着精神好得很,还问我有没有内部渠道买罐头哈哈哈哈!”


    女工们叽叽喳喳地聊天,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连工资带奖金能拿到四十块钱,这还是罐头厂刚开始正式生产。


    等时间久了,还不知道这工资奖金会涨到多高呢,说不定哪天她们的工资比矿工还高呢。


    原本这个时间点该下班了,可女工们都没走,反而在将信封收好后,又回到了生产车间,以格外严谨认真的态度洗手消毒后,加班加点,动作麻利地制作罐头。


    “大家看起来都很高兴呢。”


    隔着厂长办公室的窗户,贺明珠看到车间热火朝天的氛围,不由被这气氛所感染,也露出了微笑。


    杨冬梅笑着说:“大伙儿可太高兴了,原本以为奖金发个五块十块就很多了,没想到能发二十块钱。之前还有人找我抱怨工作太累了,现在提都不提,还说让我多排班,她们要做更多的罐头呢。”


    贺明珠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和后世相比,八十年代的人或许见识少,观念老套,思想还停留在过去。可他们却有着一颗宝贵的赤诚之心,明亮而充满希望,有一股珍贵的永不停歇的精气神。


    物质虽然艰苦,但精神却依旧坚韧不拔,像是乱石中生出的青竹,只要有一点雨露阳光,就能展现出惊人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罐头厂销售爆火、供不应求时,厂里第一时间选择将盈利与工人分享。


    收到奖金后,朴素的报答观让女工们决心要回报厂里,而回报的方式就是生产出更多的罐头。


    虽然在罐头厂起步阶段时,厂里和女工的关系并不算融洽,甚至因为严苛的管理而导致双方摩擦不断。


    除了偷懒女工外,之后陆陆续续还有其他人也离开了厂子。


    在艰难地度过了磨合期后,罐头厂和工人终于达成相对融洽的状态,大家各退一步,咬着牙互相忍耐,颇有种为了孩子而无法离婚的怨偶感。


    直到现在,一笔大额奖金像是天降的粘合剂,消除了双方对立的鸿沟,将厂里与工人牢牢黏在一起,双方从此利益与共,福祸相依。


    这个转变过程,就像是婚姻倒叙,从离婚到怨偶再到蜜月期,另类的“先婚后爱”。


    渐渐的,女工们在罐头厂找到了归属感,虽然还谈不上以厂为家,但现在,她们至少愿意为了罐头厂的发展而发自内心地出一把力。


    观念上的转变带来的是罐头厂生产效率的提升,仓库里存放的罐头成品的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增加,虽然第二天就会被运走售卖,但仓库很快又会被新产出的罐头填满。


    稳定增长的产出,稳定增长的销售,以及更加稳定增长的现金流。


    贺明珠决定了,罐头厂的发展可以更进一步了。


    现在的罐头厂只是名字中带着“厂”字而已,而实际上却是一个手工作坊,罐头的全部制作过程都依靠人力,手工灌装的罐头,使用蒸笼进行高温消毒,如果不是生产规模大一些,对卫生的要求高,和农村的小作坊没什么差别。


    既然要办厂,总该要有工厂的模样。


    比如说,机械化的罐头生产线


    第130章 第130章罐头加工设备


    “啥叫半自动化生产啊?”


    “笨,这都不知道,就是用机器生产罐头啊。”


    “啊?有了机器,那厂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工人吗?”


    罐头厂门口,几个刚下班的女工站在厂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工厂内,十几号人喊着号子,拽着绳子,将一个怪模怪样的大桶吊装到固定的位置上;另一边,原本用于灌装罐头的地方,现在则被一个长条的机器占了位置。


    杨冬梅和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在交谈,时不时指向厂房的某个位置,询问对方问题。


    厂房里一片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而厂房外却是凄风冷雨。


    到了下班的时间点,女工们没急着回家,而是凑在一起,急切地互相交换消息。


    “你确定吗?以后厂子要用机器生产罐头了?”


    “这还有假?我小叔的同学的表哥就是在里面安装的工人,他亲口和我说的,这些机器就是从外地罐头厂拉来的。”


    “该不会是厂长后悔给我们发那么高的奖金了吧……”


    “说不准就是,贺厂长自己都说了,她开厂就是为了挣钱。给我们发完工资奖金后一算账,与其雇我们,不如换成机器省钱呢!”


    “贺厂长不像这样的人啊……”


    “我可以不要奖金只要工资,厂里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在这儿上班?”


    “亏我还想着以后要好好干,多生产罐头,让厂子越来越好。现在好了,人家要甩开我们了!”


    不安焦灼的情绪在女工之间迅速传播,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愁容,即使是口气最愤怒的人,火气也是无根的怒火,飘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空落落的。


    有女工试图安慰大家:“就算厂里要用机器,可机器又不是人,不会自己洗肉切肉,更不会把罐头搬到仓库,总还是要有工人的。”


    这话说出来,一部分人脸上露出放松之色,更多的人反倒更不安了。


    “那完了,我之前和杨主任吵过架……”


    “我还嫌生产任务太重,找杨主任抱怨了好几次……”


    “我说厂里坏话时被厂长听到了……”


    第三个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向她投来了钦佩且同情的目光。


    有人问:“贺厂长说什么了?”


    “她没说什么,笑眯眯的,看我一眼就走了。”


    这个女工都快哭了:“我也没想到就那么寸,正好被她听到了啊……她肯定记住我了,到时候厂里第一个就要把我给开了……”


    其他人暗暗在心里盘算,要是罐头厂要开除一半的人,还能不能作为另一半人留下来。


    再怎么着,自己也没倒霉到说厂子坏


    话时被厂长抓了个现行啊!


    正在这时,杨冬梅从厂里出来,见门口围了一群女工,又抬手看看表上的时间,不解地问道:


    “都下班了,你们还不回家吗?”


    女工们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回答。


    有女工鼓起勇气,主动问道:“杨主任,厂里以后要用机器生产罐头吗?”


    杨冬梅点点头,爽快地说:“对,有了机器以后就省事儿多了,能生产更多的罐头,不用像现在似的全靠人力,咱们厂也算是从小作坊真正升级成工厂了。”


    女工们却笑不出来。


    照杨冬梅说的,厂里有了机器以后,又是“省事儿”,又是“不靠人力”,这不是把大伙儿之前担心的问题都砸实了吗?!


    罐头厂停产这么多年,女工们每月领着最低工资,勉强糊口。好不容易能正常在罐头厂上班,才拿了没几个月的工资奖金,现在却又告诉她们厂里不需要这么多的工人。


    不要在给了她们希望之后却又夺走,这样比从没有希望还要残忍。


    一片沉默,气氛压抑而悲愤。


    杨冬梅奇怪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没人说话啊?”


    有机器不是好事吗?以后可以不用这么累。可怎么大伙儿表现出一副“厂子要倒闭”的模样啊?


    有女工冲动道:“杨主任,厂里有了机器,是不是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工人了?!”


    杨冬梅愣住:“啊?”


    这个问题像是打开了阀门,其他女工跟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杨主任,能不能和贺厂长说一说,我们干的不比机器差,能不能别不要我们?”


    “我可以一天到晚都在厂里加班,不要奖金,只发工资就行……”


    “杨主任,我家就我一个上班挣钱的,上有老下有小,厂里能不能留下我?”


    “机器费电,算下来不比人工便宜,还是让我们来做罐头吧!”


    “杨主任……”


    “杨主任……”


    杨冬梅从众人话语中拼凑出大概意思,终于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哭笑不得道:


    “谁说厂里不要你们了?”


    女工们犹豫道:“外面不是都说,有机器就不需要太多工人了吗?”


    “我婆家那边就有厂子安装了新机器,一半的工人都用不上了,全撵回家拿基本工资了……”


    杨冬梅一挥手,干脆地说:“别的厂怎么做我管不着,可我们罐头厂才刚起步,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怎么可能不要你们?我们厂的罐头做都做不过来,贺厂长还想再招些工人,按师父带徒弟的模式,让有经验的工人带一带新人呢。”


    听到杨冬梅的话,女工们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般,从低谷瞬间冲上了高峰。


    “真的?贺厂长真的让我们留下来?”


    “就算有了机器,也不会开掉我们?”


    “厂里还要再招新人?”


    杨冬梅耐心地说:“对,只要大伙儿还愿意留在厂里工作,咱们厂就不会开掉任何一个工人——当然,工作不认真不负责的可不包括在内。”


    女工们已经沸腾了,从要被辞退的恐慌中转瞬陷入狂喜,这喜悦甚至比平时更为激烈,颇有一种死里逃生之感。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我就说贺厂长不会是这种冷酷无情的人!”


    “哈哈哈我才来了没几个月,以后也能带徒弟吗?”


    “机器要怎么操作?我还没用过机器呢,别把机器给弄坏了……”


    杨冬梅说:“别担心,有工程师呢,他们会教大伙儿操作机器,会在我们厂待一个月呢。就算学不会也没关系,厂里有的是不需要操作机器的工作”


    这下女工们是彻底放心了,三两成群,嘻嘻哈哈着下班回家。


    杨冬梅没有走,她要留在厂里,直到全部机器安装工作彻底完成为止。


    这套罐头加工设备是贺明珠淘换来的N手机器,粗黑笨重的苏联货,死沉死沉的,还特别占地方,光是运输费就花了几千块。


    贺明珠听说粱父所在的肉联厂要将罐头车间的设备进行更新升级,她瞄上了旧设备,想要买回来用在罐头厂。


    为此,她特地去拜访了一趟梁家,想从这边打听点消息出来。


    自从梁志胜顺利考上中专,贺明珠被邀请参加梁家的升学宴,之后两边渐渐联系变少。


    不过她和梁志胜的关系还不错,和粱父的棒骨采购合作也没断,逢年过节就会去梁家坐一坐。双方都有意维持这段友谊,相处起来相当的热络熟稔。


    贺明珠到访,几番客套后说出来意,粱父也没藏着掖着,告诉她肉联厂的这套设备早就被其他企业预定了,拆下来就会被运走。


    贺明珠不气馁,转而问粱父周边有没有类似的罐头加工设备要出售。


    粱父思考片刻,还真想到了一家倒闭的罐头厂,最近正要将厂里设备拿去卖废铁。


    这家罐头厂是建国后建立的,厂里的设备都是苏联进口货,当时可以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罐头厂。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罐头厂经营不善,负债累累,在计划经济的年代,还能通过行政命令来勉强维持罐头厂的生产运转;但到了改革开放后,罐头厂就维持不下去了,甚至到了要将设备卖废铁的地步。


    虽然贺明珠可以买到这家罐头厂的罐头加工设备,但粱父并不建议她去买,因为这套设备是五十年代的设计,距今已经有三十多年,设备的年纪比贺明珠都要大。


    经过三十多年的运转,设备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不断,这也是这家罐头厂生产的罐头品质下滑的重要原因之一。


    与其花钱买这套老掉牙的过时设备,还不如再等一等,看看有没有其他工厂要出售罐头加工设备,或者自己找钢厂定制一套。


    听了贺父的话,贺明珠没说买还是不买,只是找他要了这家国营罐头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之后,她自己没出面,让贺明军跑了一趟,以略高于废铁收购的价格,从即将倒闭的国营罐头厂手里,将全套的罐头加工设备买了回来。


    到底是苏联货,具有苏系机械特有的超级冗余设计,即使是过去三十多年,并在经历长途运输的颠簸后,这套罐头加工设备依旧能够正常运转。


    贺明珠从附近工厂和职业技术学院里高薪雇佣了几名工程师,让他们对这套设备进行了彻底的检修和清理,替换了一些磨损过度的零件。


    老树发新芽,这套五十年代的罐头加工设备经历翻新后,展现出新的面貌。


    外形依旧是粗黑笨重,但内里在运转时却是十分是丝滑流畅,齿轮咬合间发出有规律的、迷人的机械声音。


    等这套罐头加工


    设备在工厂落地后,杨冬梅带领女工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学习过程。


    而这次,女工们不再抱怨,更没有叫苦连天,而是积极地提问,每人手中都有一个笔记本,将工程师说的话都记录下来。


    这套设备的设计相当简单,操作起来也不算难,可以被分为三个模块,一是食材的烹饪,二是罐头的自动化灌装,三是罐头的高温消毒。


    而在这一过程中,对人力的要求不算少,女工们需要完成对原材料的清洗、切割等初步处理,并在机器运转中进行简单操作。


    由于生产线是半自动化的,并不能完全摒弃人力,在许多方面都需要人类的协助。


    在工程师的带领下,女工们在完成第一次的罐头试生产工作后,对自己未来的职业前景充满了信心。


    原本还担心杨主任是为了稳住大家才说这些话,可当大伙儿真的实地操作后,才发现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


    罐头厂不会开掉她们,而且还需要更多的工人来完成罐头的生产。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女工们对罐头加工设备的操作日益熟练,可以在没有工程师协助的情况下独立完成机器的操纵。


    当第一批罐头从流水线上下来时,整个厂房爆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声,几乎要将房顶都掀翻。


    与此同时,罐头厂对卫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女工们原先只需要穿着工作服和帽子,而现在需要穿戴全套连体衣,戴口罩,穿着雨靴,全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出来。


    未经消毒的外来人士,被禁止进入罐头生产区域。


    随着罐头厂的鸟枪换炮,罐头的生产效率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煤矿人家的新店门口,那张“每人限购两个罐头”的告示被撕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


    ——“工厂直销,罐头不限量”


    新的告示张贴后,立刻就有人注意到了,迫不及待地去问窗口售货员。


    “真不限量了?想买多少罐头就能买多少吗?”


    “真不限量!”


    售货员与有荣焉地说:“我们老板在罐头厂安装了自动化机器,以后罐头都是自动制作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生产线二十四小时不停工,仓库里的罐头多得都数不清!”


    一听这话,来人的心放回肚子里,豪迈地说:“那先给我来六个罐头!每个口味各三个!”


    后面排队的人听到后急了,连忙也喊:“我也要六个!”“我要八个!”“十个卖不卖?”


    甚至有人喊出:“给我来两箱子!”


    一时间全场人都看向这位富哥——一箱罐头是二十个,足足要七十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了。


    富哥被大伙儿看得不好意思,腼腆一笑,说:“嘿嘿,我要去外地出差,我们领导说了,给兄弟单位带点上咱们矿务局的特产罐头,跟人家要账的时候也好说话……”


    哦,原来是公费报销啊……这下大伙儿了然地收回目光。


    不过排在富哥后面的人怀疑地问了一句:“他要是一次性买了两箱,轮到我们还有得买吗?”


    售货员爽快地说:“大家随便买,我们的罐头要多少有多少,今天来的人都能买到!”


    队伍中的气氛一时间欢快极了,被限量所困扰的人们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窗口不远处,几个人探头探脑地看过来,低声说着什么。


    “……不用再来排队买罐头了?”


    “要是以后罐头想买多少买多少,还有人加价找我们买吗?”


    “怎么办啊大哥?这罐头还买不买了?”


    “大哥”咬着牙思考片刻,突然灵光一闪:


    “买!接着买!要是在矿务局卖不动,我们就去外地卖罐头!”


    在贺明珠不知道的角落,“煤矿人家”牌罐头出现了第一批自带干粮的经销商。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