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小说网 > 青春校园 > 1983发家致富 > 130-140
    第131章 第131章许家村的纷争(修)……


    许家村里,一辆满载着各类蔬菜的拖拉机轰隆隆地发动起来,一股黑烟冒上半空,地面都随着发动机的启动而震动。


    早下地的村人们纷纷热情地朝着拖拉机车旁、穿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打招呼。


    “他四叔,又去矿务局送菜啊?”


    “今天走得可早,太阳都没升起来,这一路可辛苦你了!”


    “你去问问明珠,她店里想要啥菜,俺正要下种子,她要啥菜,俺就多种点啥!”


    微薄的晨光中,许大舅黝黑的脸上满是笑,嗓门敞亮,中气十足,说起话来像是村口的喇叭在响。


    “不辛苦!送个菜有啥辛苦的!能让俺们老农民挣上钱就行!种子的事儿俺去问问明珠,她说要啥,咱们就种啥!”


    许贵生拿着拖拉机的摇把,对许大舅说:“叔,咱走吧,再晚就赶不上趟了。”


    “哎!”许大舅连声答应,冲乡亲们摆摆手,爬上拖拉机车斗专门留出的空位,说了声“走吧!”


    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突”地就开走了。


    这辆拖拉机是许家村大队部的公共财产,原先是春耕秋收时用来进行土地耕作,还可以作为运输工具,既运货又运人,除了耗油,比牛马这些大牲口还好使。


    在实行土地联产承包之前,农村是集体劳作,拖拉机正可用于大农场耕作的场景中。但随着土地被分成小块承包到各家各户,村里人各种各的地,拖拉机的用处就变小了,经常处于闲置状态。


    这倒不是因为村里人不知道用拖拉机种地省事儿,而是由于村里的田地品质不尽相同,有的肥沃,有的贫瘠;有的在山包上,有的在小沟里;有的灌溉方便,有的要靠人挑水。


    因此,大队部在分地的时候为了避免纠纷,都是平均分地,每家每户分到的田地有好有坏,以求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公平。


    但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就是农民们所承包的土地并不是一整块,而是零零散散的,东一块西一块,播种除草时需要在几块田地之间来回穿梭。


    拖拉机所代表的机械化耕种在这样小面积的土地承包模式下并不适用,即使有村民用拖拉机来犁地,但往往是才启动发动机,没一会儿就要停下熄火。


    在普遍实行土地联产承包后的一段时期内,拖拉机作为耕作机械的角色渐渐淡出,更多则是作为短途运输工具。


    另外,即使有土地挨在一起的几户人家愿意联合耕种,但由于拖拉机耗油量大,耕作一亩地就要消耗掉十二公斤的柴油。而现在国内缺油,柴油要凭票购买,还不一定能买到。


    时间长了,许家村的拖拉机闲置时间就越来越长,直到贺明珠开始在村里大量收购农产品。


    最开始的时候,许大舅只需要给两家饭店供菜,隔几天赶着驴车来一趟矿务局就行;而现在,由于饭店数量增加到了三家,还多了采购大户新食堂,再加上罐头厂也对蔬菜的需求量快速上升,驴车的运载能力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要。


    许大舅向大队部申请使用拖拉机送货,许家村的村委班子开会讨论过后,考虑到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通过卖菜赚钱,其中也包括村委领导们,因此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许贵生以前就是村里的拖拉机手,这回重操旧业,一路开着拖拉机就去了矿务局,路上耗费时间比之前赶驴车的时候要少一半。


    到了矿务局,拖拉机依次在三家饭店和食堂停下卸货,其中在乌金年代卸货时,贺明军把许大舅拉到一边,给他拿了几张柴油票。


    这些柴油票是贺明军通过小车班司机拿到的,他们平时给矿务局领导开车,可以称得上是离领导最近的一群人。司机们的人脉关系相当广,有门路能搞到油票,贺明军擅长和人称兄道弟,从他们手里弄来不少柴油票。


    许大舅他们在返程的路上,用柴油票给拖拉机加满了油,一路“突突突”地回了许家村。


    拖拉机的噪音很大,才走到村口,村里就都听到了声音。


    “他四叔,你可算回来了!赶紧回家吧,金财家里人在你家闹呢!”


    听到拖拉机的声音,有村人步履匆匆地赶来报信。


    许大舅一愣,说:“他到俺家闹什么?”


    报信的村人说:“说你故意找茬,不收他们家的菜呢!金财说你们家欺负人,要你把他们家的菜全买了!”


    许大舅眼睛一瞪,骂道:“许金财这个王八羔子,欺负到老子头上了!”


    许贵生急得跺脚:“叔,家里就婶和巧燕在,咱赶紧回家吧!”


    说话间,许贵生拉大油门,加快速度,拖拉机轰鸣着就朝许大舅家的方向冲过去了。


    远远地,就看到许大舅家门口围了一圈的人,人群中传来大喊大叫的吵闹声。


    “丧良心的,都是一个祖宗的亲兄弟,你们家咋就能这么欺负俺们!你要是不收俺家的菜,俺今天就不走了!”


    “俺不活了!俺没活路了!你们家要逼死俺啊!”


    “不就是有个做买卖的亲戚,有什么了不起!说起来,你家老大以前还吃过俺的奶呢!”


    拖拉机还没停稳,许大舅急急忙忙地从车斗里跳出来,落地时险些崴了脚。


    “都干什么!散开,都散开!”


    见是许大舅回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口子,露出来里面的场景。


    许大舅家原本整洁的院子现在乱极了,地上一堆堆打蔫的菜,根上还带着泥巴,无数小飞虫在断折碾压的叶片上飞舞。


    另有男女老少几个人分工协作,有的在地上打滚哭嚎,有的叉腰骂街,还有的试图钻进许家屋子里,被表嫂堵在门口拦住。


    大舅妈手足无措地被人围着,灰色大褂被扯得凌乱,头上都是汗,急得不知要怎么办。


    许巧燕护在大舅妈身前,努力地劝道:


    “姑奶,叔,婶,你们别在俺家闹了,等俺爹回来,有啥事跟俺爹说不行吗?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以后咱们还做不做亲戚了?”


    许巧燕的声音被闹事的几个人的骂声和哭嚎盖住,只能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


    几个在粉条厂上班的村妇护着灵灵,不让人上手去拉她,小姑娘被吓得脸都白了。


    “呸!做什么亲戚!你爹造孽,你们家还想和俺家做亲戚,俺一口啐死你!”


    拍地哭嚎的中年女人动作一停,对着许巧燕破口大骂。


    “一村人的菜都收了,就是不收俺家的菜,你爹看不起俺家,俺可当不了他的亲戚!以后出门,俺都没脸说和他是一个祖宗的!”


    大舅妈试图劝道:“他大娘,你消消气,消消气,这收菜的事俺们说了不算,你们跟俺闹也没用……再说了,巧燕他爹已经去矿务局送菜了,你就是要让他收菜,好歹也要等明天……”


    女人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抓起地上的菜,就往大舅妈脸上摔。


    “少拿这话糊弄我!什么今天明天,俺不管!俺把菜送来了,你们必须把菜全收了!要不就是和俺家结仇!把菜钱给俺!”


    许巧燕急忙挡在大舅妈身前,被在泥里踩过、脏兮兮的菜叶糊了一身,狼狈极了。


    “干什么!”


    许大舅暴喝一声,冲到几人中间。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来俺家闹事儿,反了你们了!”


    许大舅身高体壮,发怒的时候像一尊移动铁塔,立时就震住了闹事的几个人。


    在一旁抱着手旁观的胖男人走上前,对许大舅说:


    “老四,你少吓唬人,你吓唬得了别人,可吓唬不了俺!俺要好好和你说道说道,为啥全村的菜你都收了,就是不收俺家的菜,你是不是和俺家过不去?!”


    许大舅认出来这人是许金财,是村里一霸,和他是平辈,但两家关系可不算好。


    许金财家仗着兄弟多,经常在村里欺男霸女,运动的时候欺负人家富农的闺女,被抓了个现行还要说是替天行道,打倒反动派。


    人民公社时期,许金财家的人经常偷懒,还要求给他们记最高一档的工分,与作为生产队长的大舅产生了不少矛盾。


    后来改革开放了,他们家盖了个砖窑,把好好的田地挖的坑坑洼洼,良田变贫瘠,肥沃的泥土全变成了砖窑里的红砖。


    许金财家靠着砖窑赚得盆满钵满,成了村里第一个盖小楼的人家。


    但人的贪婪是无穷的。


    明明已经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了,许金财家却连蝇头小利也不放过,经常因为一分一毫的小钱和村里人起冲突。


    他们家院里栽了棵杏树,长得枝繁叶茂,一半的枝干伸到了隔壁邻居的院子里。


    杏子成熟后,难免会掉到邻居院里,许金财的老娘每天就到邻居家“哐哐哐”擂门,让对方把掉到他们院里的杏子都交出来。要是数量少了,她还要骂人家偷吃自家的杏。


    邻居烦不胜烦,要把伸过来的杏树枝条都砍了,许金财家的人跳着脚地骂街,逼得邻居关门闭战,砍树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后来,许金财家不知从哪儿弄了个破渔网,缠在了枝条下方,所有杏子都掉在网里,邻居绝对偷吃不到。


    说起来这棵杏树结的果子一点也不好吃,又苦又涩,个头还小,连鸟都不吃,更别提人了。


    但即便如此,许金财家生怕让别人占了自家便宜,由此也能看出这一家人嗜钱如命的性子了。


    贺明珠让许大舅在村里收菜,大舅秉公,不管和村人的私交如何,只选质量好的菜。


    凡是个头小、虫眼多、菜叶打蔫等品质不好的菜,哪怕要得罪人,他也是绝对不肯收的。


    村里还有人觉得他太死板了,一点也不会变通,饭店一天要消耗那么多的菜,就算里面掺点不好的菜,厨师忙得也发现不了;就算是发现了,那不还有贺明珠嘛。


    乡里乡亲的,就不信她还能真把菜退回来。


    但许大舅把关把得严,一点也不肯抬抬手,铁面无情,简直像个农村版黑脸包公。


    村人没奈何,只得打消了想要浑水摸鱼的小心思,把全部心思投入到种菜之中。


    土地是最诚实的,你浇灌了多少汗水,它就馈赠你多少回报。


    但许金财家的人却不肯老老实实地种菜,只想着投机取巧。只要让许大舅点头收菜,就算他们家的菜种得和野草似的也没关系。


    毫不意外,许大舅不留情面拒绝了他们家的菜,许金财家的人大怒,觉得许大舅故意找茬,一家子人浩浩荡荡就围上了许大舅家。


    对于许金财家“凭什么不收俺家菜”的问题,许大舅从地上抓起一把烂菜叶子,怒道:


    “你自己看看,这菜能吃吗?!你自家都不吃的菜,你要卖给饭店,你有没有良心!”


    许金财的媳妇梗着脖子说:“谁说俺家不吃?俺家平日里就爱吃自家种的菜!”


    旁边了解内情的村人就说:“这不瞎说呢,金财家啥时候吃自家种的菜了,不都是从闺女婆家拿菜嘛,闺女婆婆都骂几回了……”


    许金财的媳妇说:“你们才瞎说!那菜是俺闺女种的,凭什么不能拿回娘家?!再说了,俺自家种的菜,俺家天天都吃,顿顿都离不了!”


    对于这种睁眼说瞎话的人,许大舅气得直把手上的菜往对方的方向递:


    “你爱吃就你吃,你拿着回家慢慢吃!”


    许金财媳妇被唬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撞到许金财身上。


    “老四,你啥意思?你就和俺家过不去了是不是?”


    许金财穿着村里少见的西装,歪戴着一顶带沿帽,胖得衬衫上的扣子都崩开几颗,露出黝黑肚皮。


    许大舅道:“俺和你过不去?分明是你家和俺过不去!俺收菜从来都是挑好的,就算是俺自家的菜,要是不好也不要。你问问大家伙儿,俺什么时候都是对事不对人!”


    旁边的村人纷纷说道:


    “说得好!”


    “就是!”


    “菜种得不好还怨人家不收,咋能这么不要脸呢!”


    最后说话的人被许金财恶狠狠瞪了一眼,收了声,小声说:“吓唬谁呢,有什么了不起的……”


    许大舅继续道:“你家要是菜好,就算你和俺吵架,俺该收也要收;可要是菜不好,就算是俺亲兄弟,也不能收这菜!”


    许金财不屑道:“你替饭店收菜,那饭店是你外甥女的,又不是你自己的,你管得还严嘞!”


    许大舅严肃道:“就是因为替饭店收菜,所以才要挑好的!咱们县有一百多个村子,村村都在种地,要是菜不好,人家凭什么要收俺们村的菜?就凭俺是老板舅舅?俺可没这么大的脸面!”


    他对许金财,也是对村里人说道:“只有把菜种好了,才能让饭店一直收俺们村的菜,大伙儿才能一直有钱赚。偷懒拿坏菜糊弄饭店只能糊弄一时,人家也不傻,为什么要花钱买坏菜?要是饭店不信俺们村,不要俺们村的菜,到时候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俺们农民挣点钱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个挣钱的路子,不能自己把路堵死了,不能够啊!”


    听到许大舅的话,原本还在心里抱怨他不近人情的村人,此时终于理解了他的严苛。


    “是啊,他四叔说得对……”


    “以后还是好好种菜吧,不能再有那偷奸取巧的坏心思了……”


    “要是俺们村的菜不好,饭店去别的村收菜就完了……”


    许金财一看风向不对,连忙高声道:“贺明珠可是你亲外甥女,她能干出这种不顾乡亲的事儿?俺们县的村子是多,可其他村和她有什么关系?大家别听他的话,除了俺们村,贺家还能去哪儿收菜?!”


    “哪儿都行!”


    许大舅大声道:“就是因为她是俺外甥女,才更不能害她!俺们村里的人都是一个祖宗,明珠身上也流着许家的血,血脉至亲的,怎么能害她?!你还是不是个人?!”


    说不过许大舅,许金财索性无赖道:


    “我不管,要么你把钱赔给俺家,还得答应以后都要收俺家的菜;要么俺家和你没完,你别想在村里待下去了!”


    第132章 第132章许大舅教子(补完)……


    “你还让俺在村里待不下去?!许金财,你长本事了,吃了豹子胆,敢对老子说这种话!”


    许大舅一声暴喝,浓眉倒竖,威慑感极强。


    他平素里虽然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温和模样,但并不是任人欺负的老好人。老好人在农村当不了生产队长,更支不起这摊收菜营生。


    文学作品里总爱写农村淳朴善良,可事实上并不总是那么一回事。淳朴是真的,善良是真的,弱肉强食也是真的。


    在一个靠体力维生的环境中,人们的思维更简单直接,强者上,弱者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与人为善到软弱的老好人并不会获得与善良相称的回报,相反,会让人觉得这人有便宜可占,还可以随便欺负,不用担心后果。


    农村的生存智慧之一就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该硬起来,一步不让,不给对方“这家可欺”的念头。


    “还你家和俺没完?那你现在就给俺没完一个!!!”


    许大舅上前一步,厚实的胸膛撞上了许金财,直撞得对方后退一步。


    他低头俯视许金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目光凶狠,像一头发怒的老狮子。


    “来!俺倒要看看,你长多大本事!”


    许金财下意识低头避开许大舅的视线,想要继续后退,又勉强站住脚,色厉内荏地大喊:


    “许国忠,你吓唬谁?你当自己还是生产队长啊?俺告诉你,村里别人怕你,俺、俺可不怕你!”


    许大舅猛然出手,揪住许金财的西装衣领,直提溜得他踮起脚尖,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带着你的老娘媳妇还有烂菜叶子给俺滚!再敢来俺家闹事儿,俺就往死里收拾你!”


    许金财被衣领勒得喘不上气,徒劳地去扒拉许大舅的手。


    许金财的老娘媳妇反应过来,哭喊着扑过来:“打死人了,要打死人了!”


    许大舅松开手,许金财跌倒在地,金贵的西服沾满了菜汁和泥土。


    “滚!”


    许大舅暴喝一声,许金财一家人狼狈地钻进人群,头也不回地逃窜出门,留下满地狼藉。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有和许大舅家关系好的人就下来帮忙打扫院子。


    许大舅喘着粗气,余怒未消,问许巧燕:“你哥呢?”


    有人来闹事,家里却只有老人和女人小孩在,要不是他回来得及时,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呢。


    提到表哥,许巧燕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想要说什么,大舅妈抢先道:“他晌午就出去了,不在家,不知道许金财来家了。”


    许大舅皱着眉头问:“他不在家待着,出去干啥?”


    灵灵童言无忌地抢答:“舅舅去摸牌了!”


    听到这话,许大舅气得一个倒仰。


    他大清早出去收菜送货,被拖拉机颠得一把老骨头都散了,结果儿子居然出去赌钱?!


    “你去把他给俺叫回来!”许大舅怒道。


    灵灵清脆地应了一声,小跑着就出去了,她知道村里赌钱的地方在哪儿。


    许大舅缓过气来,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哪来的钱去赌牌?


    许大舅顺口就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许巧燕欲言又止,而大舅妈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见状,许大舅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拉开门进了堂屋,从腰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从里面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层层裹着的布,取出里面的钱,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开始点数。


    这钱是用来在收菜后给村里人结账的,具体数目只有许大舅清楚。


    他数完钱,发现里面少了百十来块,因为少的都是毛票,看起来并不显眼。


    “谁让你动我柜里的钱了?!”


    许大舅冲到大舅妈面前,气得呼哧直喘。


    要知道这个柜子的钥匙只有他和大舅妈各有一把,而柜子的锁完好无损,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舅妈开锁从里面取了钱。


    东窗事发,大舅妈捂着脸直哭。


    “你哭什么?!俺不是和你说了,柜里的钱是要给人结账的,不能动,你咋都不和俺说一声,就把钱拿去给二子耍牌了?!”


    “二子”是指表哥,他在家中排行老二,平时家里人不喊大名,而是亲昵地喊他“二子”。


    大舅妈委屈地抽噎道:“他在家待着憋屈,想出去摸两把牌,没钱别人不带他耍……”


    表嫂阴阳怪气地说:“他在家里待得憋屈,俺成天在家带孩子就不憋屈了?家里来人闹事儿,连个大男人都没有,还要俺这个喂奶的拦着人,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要是让人进了屋,全家都别活了!”


    大舅妈被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许巧燕在一旁看着是又可怜又可恨,想撒手不管,可那毕竟是她妈。


    “爹,先别管二子了,他拿了你多少钱?俺给你垫上,别误了你给人家结账。”


    许大舅问她:“二子找你要钱没?”


    许巧燕抿了抿嘴,在大舅妈哀求的目光中还是说道:“要了几次,后面俺就没给了。”


    许大舅怒不可遏,合着老二赌钱的事儿全家都知道,就瞒着他一个人啊。


    他不再说话,满院子地找东西。


    大舅妈跟在后面,讨好地问道:“他爹,你找啥呢?俺帮你找吧……”


    话音未落,许大舅从牲口棚里翻出一条鞭子。


    这条鞭子有年头了,表面一层厚厚的包浆,乌黑发亮,看起来就抽人很很疼。


    大舅妈的声音都软了。


    “他、他爹,你这是要干啥……”


    许大舅一把搡开大舅妈,怒气冲冲地提着鞭子往大门走。


    大舅妈急道:“巧燕,快拦住你爹!”


    许巧燕犹豫了下,而与此同时,表哥不高兴地跟在灵灵身后进了门,嘴里嘟嘟囔囔的。


    “早不来晚不来,眼见俺要翻本了你来了……闹事儿的都走了,叫俺回来干嘛……”


    正抱怨呢,表哥进门第一眼就看到许


    大舅倒提着一条鞭子,脸黑得像地里的泥。


    表哥脚下步子一顿,迟疑道:“爹?”


    下一秒,鞭子携劲风迎面劈了下来!


    表哥被兜头抽了一鞭子,疼得哭爹喊娘。


    “爹,爹!你干啥啊爹!娘!娘!你快拦住他啊!”


    许大舅把鞭子挥得虎虎生威,一边抽一边骂:“俺叫你偷钱!俺叫你耍牌!”


    表哥被打得满地乱跳,嘴里还在说:“俺没偷钱!钱是俺妈给的!”


    许大舅听了更生气。


    “你还敢说?!还不是你找你娘要钱!你还敢和你姐要钱,你个不要脸的东西!”


    表哥疼得受不住,抱头鼠窜,一头冲出了家门,朝外面逃去。


    许大舅挥着鞭子跟在后面,一面追一面骂:“你还敢跑?俺今天非得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大舅妈哭着在后面追:“别打了,别打了!要打你就打俺吧!”


    许巧燕拉着大舅妈劝道:“你别管了,就让俺爹管教管教二子吧!要是让他赌上了瘾,咱们家多少家底也不够他赌的!”


    大舅妈却说:“可俺就他这一个儿子啊!家里多少以后还不都是他的?”


    许巧燕对于母亲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无可奈何,能让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带着外孙女住娘家,已经是大舅妈母爱爆棚所能做出的最大妥协了,不然当初也不会纵容表嫂欺负她们母女。


    许巧燕就换了个说法,劝道:“二子现在有儿子了,娘你总要替孙子想想吧!”


    大舅妈迟疑了。


    表嫂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说:“该!就该打!”


    许大舅拿着鞭子,追着表哥打遍了大半个村子,正是晚饭时间,各家各户都端着饭碗坐在外面吃饭,津津有味看了一出好戏。


    最后还是许贵生把许大舅给劝了回去。


    表哥在外面躲到后半夜,等家里的灯都熄了,才臊眉耷眼地悄悄溜了回来,还吵醒了孩子,被表嫂狠狠地冷嘲热讽了一番。


    表哥脸上好几道鞭痕,身上的更是不计其数,又红又肿,疼得他天天龇牙咧嘴。


    他都结婚生子了,在村里已经被看作是大人,结果还被自家亲爹拿鞭子抽,成了全村的笑柄。


    表哥嫌丢脸,再加上许大舅换了藏钱的地方,他和大舅妈要不到钱,只能悻悻地不再去摸牌了。


    而许大舅开始把重心的一部分放在家里,避免再出现类似事件,逼着表哥每天和他一起种地收菜,表哥凡是不从,就不许他上桌吃饭,只能自己去吃咸菜土豆。


    大舅妈心疼儿子,偷偷给表哥留了几次饭,许大舅难得发火,大舅妈也只好作罢。


    当许大舅一部分精力放在教子上时,村里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许金财把村里一户人家的耕地挖得满地都是坑,将最肥沃的表层土都挖去做砖了。


    这户人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地里被挖成这样还怎么种田,当即就要和许金财讨个说法。


    许金财蛮横地说:“什么你家的地?这是俺家的祖坟!你占了俺的地还敢来找俺,是不是不想活了?!”


    被挖地的人家反驳道:“这是大队给分的田!那就是俺家的地!”


    许金财抬手给对方推了个趔趄,凶恶地说:“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都说了是俺家祖坟,你还敢来找事儿,当俺是不敢打你吗?!”


    对方悲愤道:“什么你家祖坟,许家村的都是一个祖宗,就算是祖坟,那也是俺们所有人的祖坟!”


    许金财一瞪眼睛:“呦呵,你厉害了,还敢和俺吵吵?真当俺不敢收拾你家?”


    他家里兄弟子侄多,再加上砖窑干活的小工,乌泱泱一群人围上来,还真有几分吓人。


    这户人家气得不行,又不敢和许金财正面冲突,忍气吞声道:“土你挖了就挖了,俺不和你计较,但地里种的菜你总得赔俺吧?那菜是要拿去卖钱的……”


    许金财狞笑一声:“还赔钱,挖的就是你家的菜!”


    “为啥要挖俺家的菜?”


    许金财不演了,直白说道:“许老四敢和俺过不去,俺就要砸了他的买卖!你要是还敢把菜卖给许老四,下次就不是挖土了,俺要推了你家的房!”


    对方惊疑不定:“你!”


    许金财逼上前来,恶狠狠地说:“你最好记住了,要是再让俺发现了,你全家都别想在村里过了!”


    除了这户人家,许家村里陆陆续续还有几户人家被许金财挖了地,威胁不准把菜卖给许大舅。


    很快,就有人告诉了许大舅这个消息。


    许大舅怒不可遏:“这**的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许贵生问:“叔,现在怎么办?村里已经有人不敢把菜卖给俺们了。”


    许大舅一时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他并不介意和许金财家对上,也不怕许金财背后使坏,但村里其他人并没有这份勇气。


    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家老小都住在村里,要是许金财成心作对,也够家里人喝一壶的。


    虽然卖菜赚的钱不少,可要是地里隔三差五就被挖走土,刚种下的农作物就被人拔出来,年底要交的提留统筹都不够数,更别提自家明年的口粮了。


    而许大舅是村里公认的好人,要是不卖给他菜,相信他也能体谅大家的苦衷。


    因此,一时间村里转了风向,许多人家选择观望,暂时不将菜卖给许大舅。


    当拖拉机再次来矿务局送货时,贺明珠正巧在店巡视,发现拖斗里的菜少了一多半。


    贺明珠奇道:“大舅,今天的菜怎么这么少?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吗?”


    许大舅重重叹出一口气,闷声闷气地说:“明珠,你怪俺吧,都是俺的错……要不是因为俺,也不至于收不上来菜……”


    贺明珠从许大舅那儿问不出来,索性去问许贵生。


    许贵生也不藏着掖着,爽快地就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贺明珠。


    在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贺明珠笑着对许大舅说:“这有什么,一点小挫折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大舅别自责了。”


    许大舅迟疑道:“可要是收不到菜,就耽误你店里的生意……”


    贺明珠说:“天下又不是只有许家村的人会种菜,多的是愿意卖菜的村子。”


    许贵生说:“明珠说的也是,别的村里肯定有人乐意卖菜赚钱。”


    许大舅在知道不会给贺明珠造成影响时,不由得松一口气,自告奋勇道:“俺回去就去周围打听打听,看看哪几个村子种的菜好,挑好的收!”


    贺明珠说:“大舅先别急,收菜事小,搅屎棍事大。”


    许大舅和许贵生不解。


    贺明珠说:“只要有许金财这根搅屎棍在,不管我们去哪收菜,都逃不过他来捣乱,总不能变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躲着他收菜吧。”


    许贵生笑道:“他也就是在许家村厉害,要是敢把全县的村子都祸害一个遍,早就被人打死了。”


    贺明珠说:“话是这么说,但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们正经收菜做生意,怎么能轻易就把许家村这个大后方让给许金财这种恶人?”


    许大舅听出味了,问道:“明珠,你想出在村里收菜的办法了?”


    “不,我们不在村里收菜。”


    贺明珠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我们种菜。”


    贺明珠将自己的计划告诉许大舅,让他和村里的其他人家组成联产小组,兴修水利,机械化劳作,提高蔬菜的亩产量。


    许金财可以威胁村人不把菜卖给许大舅,但他总不能拦着许大舅自己卖菜吧。


    而且只要有了开头,村里其他人在看到联产小组的优势后,不需要外部动员,自己就会主动申请加入联产小组。


    渐渐地,随着联产小组的成员越来越多,直到包括除了许金财家以外的全体村民,成为村里的多数派。


    当许金财一家子


    要针对的是一村的人时,到底是谁在孤立谁?


    听了贺明珠的话,许大舅先喜后忧。


    喜的是成立联产小组可以轻松化解许金财的诡计,而且机械化劳作和兴修水利可以极大减轻农作时的劳动负担,让村民更省力。


    忧的是现在化肥供应不足,如果规模化种植的话,土地肥力有限,无法提高亩产量。


    受技术水平限制,八十年代初时国内化肥的产量有限,属于计划分配物资,不在市场上自由买卖。


    农民想要拿到化肥,要么凭大队证明去供销社领取定额化肥,要么就找门路从农资公司或私人手里买一些。


    但化肥总产能不足,而想要买化肥的人又太多,供不应求。


    许大舅说:“要是咱手上的尿素足够多,亩产量还能再上一个台阶,可现在就不成了。”


    贺明珠自言自语:“缺少肥料吗……”


    她脑子迅速转动,忽然眼睛一亮,想到了什么。


    “大舅,你听说过沼气池吗?”


    许大舅疑惑地说:“啥是沼气池?你要修个水池子?”


    贺明珠笑着说:“不是水池,是放气体的池子。”


    她尽可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了一遍沼气的原理,许大舅听得似懂非懂。


    “就是说要挖个坑,把粪都埋进去?这不是和粪肥一个意思嘛,还要啥沼气。”


    贺明珠说:“沼气很有用呢,可以用作燃料,平时用来做饭烧水,要是村里停电的话,还可以用作沼气灯呢。”


    一听到沼气可以用来照明,许大舅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能当肥料,还能当灯,沼气可真是个好东西!”


    要知道现在国家电网还在建设中,还没有达到后世的全球顶尖水平,停电司空见惯,部分偏远农村每天只在固定时间来电。


    加上电费较贵,村里人不舍得花钱,即使有电也不开灯,宁愿使用蜡烛和煤油灯。


    要是有沼气池的话,村里人就能用上免费的沼气灯,再也不用摸黑干活了。


    许大舅迫不及待,问贺明珠怎么造沼气池,他要在村里造十个八个的沼气池,让全村人都能用上沼气。


    贺明珠说:“大舅,别急,沼气池的建造和使用还是有一定危险的,我们得听专业人士的意见。”


    许大舅疑惑道:“文化人也研究大粪堆肥啊?”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对,文化人什么都研究。”


    文化水平只有初中的许大舅不由得敬仰道:“这文化人可真了不起,比俺们老农民还懂粪肥嘞。”


    贺明珠但笑不语。


    回去以后,她写了一份信寄到了农业部的沼气科学研究所,表示愿意自费修建推广沼气池。


    早在七十年代末,国内就已经在研究沼气实用化,并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通过开展示范项目,大力在农村中普及沼气池。


    在收到贺明珠的信件后,沼气科学研究所热切回应,不仅告知了沼气池的修建方法和使用手册,还派出研究员协助修建沼气池。


    首个沼气池的位置就设在了许大舅的宅基地,在开挖时,不少村民好奇围观。


    在贺明珠的的建议下,修建大型沼气池,沼气统一输送,并根据北方冬天寒冷的特点,选择在背风向阳的位置,加强外池保温,挖好池体周围排沟,深埋管道,进出料口、水压间进行加盖了作业,以确保使用安全。


    当沼气池完工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发酵才能产生沼气。


    在这段时间里,许大舅私下联系了村里的几户人家。


    不久,许家村的首个联产小组悄悄成立了。


    第133章 第133章联产小组(补完)……


    许家村出了件新鲜事儿。


    许国忠不在村里收菜了,而是和几个困难户组了个什么联产承包小组,把几户的田地拢到一起种,种出的庄稼照着各户的人口和耕地来分成。


    村里人稀奇不已,闲时纷纷凑过去看热闹。


    只见原本用作区分各家承包田地的界桩被挪开,田垄分界被夯平,几家的地平平整整地连成一块。


    许大舅带着自家儿子和另外几户人家的壮劳力,正在修整疏通田边的沟渠。


    而几家的女人和老人孩子则是拿着小筐,将地里的乱石和杂草都清理干净。


    有好事的人就说:“国忠,你揽这事儿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公社都没了,国家都不让俺们农民吃大锅饭,你咋又把这一套搞起来了?”


    另一人阴阳怪气地说:“他这是还惦记着当官呢!以前当生产队长多威风,想给人打多少工分就给人打多少工分,本事可大呢!现在包产到户,各人种自家的地,他这个生产队长被撸下来了,不知道心里多憋屈呢,可不得给自己找点营生干干!”


    许大舅闻声看去,见说话的两人是和许金财的狐朋狗友。


    这两人以前曾因为偷懒,出工不出力,而被许大舅记成了三分工,比妇女的五分工还低,自那以后就记恨上了他。


    许大舅大声地说:“得亏现在没有合作社了,不然不知道还要让你们占去多少公家便宜!你现在只能种自家的田,出一分力收一分粮,多干多吃,少干少吃,不干就没得吃,你们可是得好好干活了!”


    许大舅的话朴素而犀利,周围熟知内情的村民们都哄笑出声,臊得这两人满面通红。


    其中一人梗着脖子,语无伦次地大喊:“你、你、你扯这些干什么?你就是心虚!”


    许大舅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爽朗地笑道:“俺身正不怕影子歪,俺有什么好心虚的!”


    那人喊:“你怕俺说了你的底细!你就是哄人搞什么联产小组,实际就是想耍你生产队长的威风!骗别人给人家白干活!”


    联产小组其他人听不下去了,纷纷反驳:“四叔家的地是侍弄得最好的,一点碎石和杂草也没有,根本不用俺们干啥;倒是俺们自家的地,荒的荒,乱的乱,还得让四叔带着人从头收拾,说起来,还是俺们占了四叔便宜呢!”


    “打量谁不知道你和四叔过不去,想拿这话来挑拨俺们,你也有那脸说!”


    “老大一个人了,还干这种没德行的事儿,俺都替你臊得慌!”


    被人指着鼻子骂,对方脸上青青白白的,一矮身,扭头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找事儿的人溜了,村里其他人却听得心动不已。


    全许家村的人都知道,许大舅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不管是沤田铲草,还是放场挑渣,许大舅的手艺是一等一的好,要不然当初大队也不能让他当生产队长。


    于是,有人就问:“他四叔,你们这联产小组是干啥的?还缺人不?”


    许大舅说:“说起来有也没啥,就是一块儿种地。大家伙儿共同劳动,共同进步,等秋收了就共同分配,谁也不吃亏,谁也不占集体便宜,咱们就是一个自愿参与。”


    听了许大舅的话,有人动心,有人怀疑,还有人想再观望观望。


    这把地拢到一起种,那不就又和包产到户之前一样吗?要是有人浑水摸鱼,偷懒耍滑,其他干活卖力的人肯定不服气,最后所有人都不出力,还不是要闹得乱七八糟?


    现在有土地承包到户的政策,可以撒开手脚种自家的田地,收获多少都是自己的,虽然比之前要辛苦不少,但心里有盼头,辛苦也是甜的。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没了许大舅这个种田好手的统一指挥,种地上的事儿有时还真有些拿不准。


    怀揣着这样那样的担心,许家村里要加入新成立联产小组的人家寥寥无几。


    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土坯草房里,土墙里的茅草突破了墙面,乱七八糟地支棱在外,墙上的土扑扑往下掉,春夜的冷风顺着四面八方的缝隙往屋子里钻。


    屋里没开灯,或者说,压根就没有电线,仅有的煤油灯和蜡烛也不舍得点,屋主还遵照着古老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


    不过今夜,这间破落的小屋里传出了说话声。


    “不行!俺不同意!好好的,干啥要加什么联产小组!”


    一道苍老而衰弱的女声响起,带着点哀求说:“儿啊,咱家就好好种地不行吗?你别想那乱七八糟的事了,将来娘给你说个媳妇,生几个胖娃娃,多好。”


    年轻的男声努力压抑着急躁:“娘,好好种地,咱家这条件要怎么好好种地?俺爹病得起不来,你身体也不好,就俺自己下地,这地能种成啥样?”


    月光从报纸遮住的窗户中透入,依稀照亮了屋内情景。


    满面皱纹、驼背弓腰的老妇人,头发稀稀拉拉地梳成一小团发髻,双手交握,坐在炕沿。


    她面前的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个子不高,极瘦,细脖子艰难地撑着脑袋。


    老妇说:“那也不能进联产小组,咱家好不容易才分到地,这地就是命根子,谁也不能给!”


    年轻男人劝道:“联产小组只是一起种地,地还是咱们自家的,谁也不给。要是有人帮一把手,咱家的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好。”


    老妇固执道:“管他收成好不好,只要地是自家的,种多少都是咱的;可要是


    进了联产小组,那可就不由咱了!”


    年轻男人苦劝无果,老妇就是咬死了不行。


    他无奈,只得把话说得更直白些:“娘,可现在不是咱想好好种地,就能好好种地啊!”


    “许金财带人把咱家地里的土给挖走了一层,地里弄得乱七八糟的,还让人怎么种地?要是不加联产小组,就赶不上今年的春耕了!”


    老妇嗫喏道:“他不是不叫把菜卖给许国忠吗?咱们不卖了,他不就不来咱家地里挖土了吗?”


    年轻男人气愤地说:“凭什么他说不让就不卖?!没了卖菜的钱,爹的药费怎么办?!咱家现在一屁股的债,一点积蓄都没有,你还说要给我说媳妇,可就咱们这穷家,谁家也不会把闺女嫁过来啊!”


    这些都是再现实不过的问题,老妇低着头,不说话了。


    年轻男人接着说:“咱们加了四叔的联产小组,以后不仅有人帮着种地,而且还能把地里的菜卖给四叔,也不用怕许金财来欺负人。除了收成要分出去一些,就没啥不好的。你不想加,俺还怕四叔嫌咱家负担重,不肯收呢!”


    这时,炕上传出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老妇急忙将炕上的老头扶起来,年轻男人倒了杯水,把甘草片喂到老头嘴里。


    老头喝了药,又顺了顺气,缓过来些,开口说道:“孩儿他娘,就听咱孩儿的吧。”


    老妇犹豫道:“可那是咱家的地……”


    老头拍了拍她的手,两双老树根一样干枯粗糙的双手握在一起。


    “守不住的地就不是咱家的地了。许金财就是个活畜生,看准了咱家没人,好欺负,成天地惦记着从咱家地里挖土去做砖。”


    老妇恨恨道:“早知道俺以前就不该救他,让他小时候淹死在水泡子里才好!”


    老头说:“说这有啥用,几十年前的事儿了,他就不是那报恩的人。咱家现在这光景,都是俺连累你们了,要不也不会为了给俺看病,把家里的钱都造没了,俺活着就是祸害啊,早就该死了……”


    说话间,老头已经老泪纵横。


    年轻男人急道:“爹,你说这做啥!”


    老妇也说:“呸呸呸,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老头抹了把眼泪,对年轻男人说:“国忠是个好的,他打小就厚道,不会欺负人,你跟着他肯定没错。等进了联产小组,你年轻,多干点儿,别让人家以为咱家不懂事。”


    年轻男人高兴地应了:“哎!俺肯定卖力!俺今天看了,人家都是一家子干活,咱们家就俺能下地,俺肯定得多干,要不人家还当咱家是去占便宜的呢。”


    老妇也想通了,说道:“俺还干得动,俺和你一块儿下地,咱们干多少就挣多少,不占人家便宜。”


    年轻男人动容道:“娘!你就在家照顾俺爹,有俺去就够了!”


    月光温柔,将这间摇摇欲坠的土坯草房裹上一层朦胧而温暖的滤镜。


    随着联产小组的成员扩充,原本分散的田地渐渐连成一片,没了界桩和田垄的阻隔,看起来颇为平坦广阔,正适合机械化耕种。


    拖拉机的烟囱里冒着黑烟,随着突突突的轰鸣声,许贵生驾驶着拖拉机在田地里驰骋,一趟下来,就将田地翻了个底朝天,深层土壤中的草根和土块被翻出来,还有藏在地里的虫卵,都暴露在太阳下。


    原本需要人力干好几天的活儿,现在有了拖拉机,只需一下午,就全部都干完了。


    联产小组的耕种进度像是开了加速器,没过几天就赶上了村里其他人家的进度。


    一场春雨,地里冒出了细细密密的绿芽,充满了希望,看得人心旷神怡。


    联产小组还整修了这一片田的水利,许大舅带着人疏通年久失修的干渠和排水沟,使其能更好地灌溉田地。


    由于缺少村里的统一管理和规划,在分田到户后,一部分爱占便宜的村民为了扩大自家承包地的面积,多种一两行的庄稼,人为地破坏了公社时期修建的农田水利设施。


    一条水渠,一旦开决就成了废渠。


    另外,水利设施本来就不是一劳永逸的东西,需要长期的维护和保养,一旦没人管理,淤泥野草就会渐渐堵塞沟渠,时间长了,堵死的沟渠就相当于是废了。


    大队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如今分田单干,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村干部说话不怎么好使,指挥也指挥不动,索性以后就靠天吃饭,大家也都没有话说。


    许大舅对此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他急也没用,没人听他的,也只能管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如今有了联产小组,许大舅终于能大展身手。


    他组织了小组里的壮劳力,扛着锄头铲子,沿着周围的水渠,见了占渠的就挖开,发现堵塞的就疏通,费了大劲儿,才将附近的水渠都疏通,浑浊的水潺潺地流动起来。


    联产小组的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周围承包地的人家看着眼红,有了水渠,以后浇地得多省事儿啊。


    有人厚着脸皮去问许大舅,能不能让他从水渠里打水浇地。


    许大舅说:“渠里的水才有多少,哪够咱们两处一起使的?要不你家也把水渠通一通,跟俺们这条渠连上,这不更简单嘛。”


    那人犹豫:“渠上种着俺家的两行庄稼呢……”


    许大舅说:“那才两行,你要是通了水渠,以后几十几百行庄稼都受益。再说了,那渠里原本就不是种庄稼的地方,搁雨水大的时节,渠里多少庄稼都能冲没了,倒是白白废些辛苦。”


    听了这话,那人下定决心,说:“通,俺,这就带着人通!”


    他还不放心地嘱咐许大舅:“说好了,俺家的渠可是要和你们的渠连上的啊……”


    许大舅说:“放心吧,俺巴不得多连些水渠呢,要是全村的渠都通了才算好呢!”


    渐渐地,在联产小组的带动下,许家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疏通水渠,在方便了灌溉的同时,也可以避免在夏天雨水过多的时候,被水涝了农田。


    入春后,天气一日比一日热。


    有充足的水热条件,田里的菜长得很快,一茬茬地收割,又一茬茬地长起来。


    低矮的枝干上挂起了果,青色的西红柿,绿色的茄子,还有一挂小辣椒。


    许贵生每隔几天都要开着拖拉机往矿务局送一次菜,每次他回来后,小组成员都会高兴好几天。


    无他,除了留下集体种田必须的费用以外,许大舅将卖菜的钱都分给了大伙儿。


    对于农民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娘,你收着,这是这次的钱。”


    土坯草房,年轻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递给了老妇。


    老妇乐呵呵地说:“俺不要,你自己拿着,去吃点啥买点啥,别缺着自己。”


    老头气色好了许多,能起身下炕,拄着拐在地上走几步。


    “咋给你分了这么多的钱?组里其他人有意见没?要是有意见的话,咱可不能拿啊!”


    年轻男人笑着说:“爹,你就放心吧!大伙儿都看着呢,俺是下了大苦力的,脏活儿累活儿都是俺抢着干,都说要多给俺发点儿钱呢!”


    老头欣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老妇却心疼地抚着儿子的胳膊:“你个憨子,小组的地是大家的,别人干多少你干多少不就结了,咱们不占便宜,可也不能吃亏,要是累坏了身体咋办?你爹就是累出来的一身病。”


    年轻男人挺起瘦巴巴的胸膛说:“那哪行?大家都看着呢,俺干得多拿得多,这才叫公平。再说了,联产小组挣得越多,咱们分的钱就越多,俺得好好干,才能让咱们农民也过上城里人的好日子!”


    老头赞道:“有出息!不愧是老子的种!”


    年轻男人摸着头嘿嘿地笑。


    老妇嗔怪地看这对父子一眼,迈着小碎步进了厨房。


    “俺去集市上割了一斤肉,今天给你好好做顿肉补一补!”


    随着联产小组的发展越来越蓬勃,村里其他人也想加


    入进来,但现在春耕过了大半,最辛苦的时候过去了,怕别人被占了便宜。


    许大舅说春耕结束了,接下来还有抢收抢种的忙季,是一年里最忙的时节,这会儿参加联产小组,占不了便宜也吃不了亏。


    有的人家被说服,加入了联产小组;也有的人家还在犹豫,依旧继续观望。


    许大舅也不劝,目前联产小组内部生产的蔬菜已经足够满足贺家那边的需要,而且因为这批蔬菜从播种到收获都是在许大舅的统一管理下,质量比之前从各家买菜时要好得多。


    贺明珠一向不拖欠货款,付钱很及时,而且由于菜好,她还主动提高了收购价格。


    联产小组成员拿着到手的钱,笑得嘴都合不拢。


    在这片欢乐的气氛中,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就是许金财。


    他原本想把许大舅收菜的生意挤兑黄,逼得村里人不敢再把菜卖给他。


    没想到许大舅另辟蹊径,不收菜了,反而改为成立什么联产小组,带着一帮人种地。


    虽然说参加联产小组的都是村里最困难的人家,有的是寡母拉扯着一群幼子,有的是老的老小的小,家中没有壮劳力,还有是家里有老病号……


    林林总总的,总之要不是家里过不下去,人家也不会参加这个所谓的“联产小组”。


    可就是一群老弱病残,硬生生把联产小组办了起来,还办得越来越好,光是这一段时间买菜的收入,就看得人眼红不已。


    眼见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家想加入联产小组,许金财想故技重施,把联产小组的地给挖了。


    但许金财前脚带人大半夜把田里的土挖了一块,后脚一群人扛着锄头钉耙围了他家的二层小楼。


    “许金财你个畜生!你给俺出来!”


    瘦巴巴的老头子挥舞着钉耙,在许金财家的大门上砸出了一排小坑。


    “许金财,你不让俺们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穿着打满了补丁衣服的女人捡起块碎砖,高高抛过许金财家的院墙,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哎呦”一声痛叫。


    几个小孩爬到许金财家院外的树上,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拉开腰带,松松垮垮的裤子落到脚面,掏出小鸡鸡,对准了院里的人就撒尿。


    天降甘霖,许金财被浇了一头,气得破口大骂:“小王八蛋,老子打死你们!”


    话音未落,有个手脚慢的小孩好不容易才解开打了死结的腰带,急匆匆地就朝院里尿去。


    许金财正说话呢,被精准地滋了一嘴,恶心得他“呸呸呸”直吐。


    几个老太太往地上一坐,拍着地就大哭起来。


    “哎哟哟俺那个老天爷啊,这是不给俺们活路了啊啊啊……”


    老太太们是练过哭丧的,唱起来那叫一句三拐弯,余音绕梁,不知道的还以为许金财家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正出丧呢。


    许金财气急败坏地扯开院门,跳着脚地骂:“滚!都给俺滚!再不走,俺和你们没完!”


    “你和谁没完?!”


    许大舅上前,一巴掌推了他个趔趄。


    “俺是不是和你说了,再敢来闹事儿,俺就往死里收拾你?”


    许金财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脚。


    他对许大舅是又恨又怕,对着别人敢耍横,可对着许大舅,心里就有点发憷。


    一方面是因为他以前被许大舅打出心理阴影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许大舅和这帮农村土包子不一样,他是退伍兵,不少战友在城里当领导。要是比后台的话,许金财还真比不过。


    面对许大舅,许金财色厉内荏地说:“俺找你闹事儿了?你讲不讲道理,那地是你家的?”


    许大舅毅然道:“联产小组的事就是俺的事,你挖俺们联产小组的地,就是和俺过不去!”


    许金财无赖道:“什么联产小组,俺不知道!俺就知道,现在分田到户,只有家庭联产,没有小组联产,你别想拿这种话来唬人!”


    许大舅不和他纠缠,直接说:“那你现在知道了!以后都不准动俺们联产小组的地!”


    许金财说:“俺动了又咋样?你又不是村干部,你能拿俺咋样?”


    许大舅沉声道:“那俺就要找乡里好好说道说道你家的砖窑了!”


    许金财心中一跳,勉强镇定道:“你说这个有什么用?俺家砖窑好好的,你找谁说也没用。”


    许大舅冷哼一声:“你盖轮窑用的是村里的地,足足用了三十亩地!当时说好了每年每亩地给村里上交四十块钱,一年就要交一千二百块钱——可你开了三年砖窑,交了几个钱?”


    许金财心虚道:“这和你没关系。”


    许大舅说:“咋就没关系了?你不交钱,大队部就没钱给村干部发工资,也没钱给村里修路,你说有没有关系?”


    许大舅以前是生产队长,对村里的事了如指掌,许金财见糊弄不了他,破罐子破摔道:“那你说要咋样?反正俺干砖窑是赔钱的,没钱交村里。”


    许大舅不听他胡扯,要是砖窑不赚钱,许金财家能第一个就在村里盖起二层小楼?要知道这会儿全县也没几户人家能盖楼的。


    当然,要是让许金财解释,就是烧好的砖卖不出去,不值钱,为了不浪费,只好拿来自家盖房子用了云云。


    但这话只能糊弄三岁小孩,连小学生都骗不过去。


    许大舅说:“你没钱交村里,那你的砖窑也别开了!正好把地腾出来,也省得好好的田都被你挖废了!要是大队不管,俺来管!俺去找乡里,让乡里的干部来管!”


    许金财怕许大舅真把这事儿捅到乡里,连忙说:“别,别……俺交钱,交钱……你别去乡里,俺以后不动你们的地行不行?”


    许大舅断然道:“不行!你咋把俺们联产小组的地挖出坑的,你就咋埋回去!”


    许金财说:“行,行,俺马上就叫人去填。”


    许大舅又说:“你还得跟俺们联产小组的人道歉!”


    许金财争辩道:“他们差点把俺家砸了,还让俺道歉,凭什么?!这帮小兔崽子还拿尿滋俺了!”


    许金财扯着被尿得湿漉漉的衣服让人看,许大舅不耐烦地说:“童子尿治百病,你哪那么多的事儿?腻腻歪歪的,矫情!”


    许金财被气得脑袋都发懵。


    什么叫童子尿治病?什么叫他事儿多?到底是谁矫情啊!


    许大舅催促道:“快点,俺们还有事,没时间跟你耗!”


    许金财恨恨地看了许大舅一眼,转过身,晦气地对众人说:“道歉,俺道歉,对不住,俺不该挖你们的地……行了吧。”


    最后一句是对许大舅说的。


    许大舅不满意地说:“声音大点儿,你没吃饱饭啊?哼哼唧唧说什么呢!”


    许金财:……


    道歉的话已经说出口了,似乎第二遍也没那么难张嘴。


    “对不住,俺错了,俺再也不挖你们的地了,俺道歉。”


    联产小组的成员们沸腾了。


    作为村里的弱势群体,却被村霸当面道歉,这是他们头一次感受到尊严的存在。


    这个联产小组参加得可真值!


    第134章 第134章贺家的夏天(补完)……


    村里的联产小组办得热热闹闹,而城里的罐头厂也开得红红火火。


    自从有了半自动化的生产线,罐头厂的生产效率直线上升,原本的仓库放不下,又在空地上盖了一间新仓库。


    除了新开的煤矿人家设了专卖窗口,一矿的食堂、分矿的饭店以及矿务局的乌金年代都增设了一个货架,摆在收银台旁边的显眼位置,用来售卖罐头。


    一些来吃饭的外地客人看到罐头后,在结账时就顺手买几个回去作为伴手礼,让家里人也尝一尝乌城的特色菜。


    买罐头最多的还是火车司机,大包小包的,每次都像是来进货,将货架上的罐头一扫而空。


    “哎,你也来买罐头啊?”


    “我下周要跟车去无锡,那地方口味太甜了,我可吃不惯,炒青菜都要放糖,这谁能受得了!”


    “哈哈哈哈,那是必须得带上罐头,咱们北方人还真吃不惯甜口。”


    “你也买了不少罐头,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要去川渝开会学习,说是要待半个多月,不多备点儿罐头不成啊。”


    “川渝是好地方,就是太辣了,吃着刺激,可上厕所就难受了,带点儿罐头缓一缓胃,挺不错的。”


    排队买罐头的队伍中,类似的对话不断响起。


    之前没有罐头时,要出远门的人们常常是一次性在煤矿人家打包一大堆的饭菜,冻好后留在路上吃。


    不过也只能冬天这么干,其他季节的温度大多在零度以上,食物无法长时间存放。


    现在有了“煤矿人家”牌罐头就不用担心食物变质的问题了,一年四季都能食用。


    而且罐头的口味和店里的菜相差不大,即使家乡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也能吃到让人心安的家常味道。


    这给远离家乡的游子带来了某种心理上的慰藉。


    当熟悉的香气袅袅升起,驱散了孤身一人的寂寞,似乎自己还在家中,身边围绕着亲人朋友。


    罐头的销量日益上升,每天创新高,在表格上形成了一道漂亮的上扬曲线。


    不管罐头厂运来多少罐头,都能在一天内销售完毕,催货的电话不断打到杨冬梅的办公室。


    电话铃声一个接一个地响起,真是让人甜蜜又烦恼。


    罐头厂已经在三班倒了,即使在深夜也是灯火通明,烟囱不断冒出热腾腾的白烟。


    女工们虽然疲惫,但脸上的笑却比任何时候都多。


    原因无他,到手的工资信封实在是太厚实了,厚到可以摔到一向颐指气使的丈夫脸上,理直气壮地让他去给老娘端盆洗脚水,再把脏衣服和碗都洗了。


    偷懒女工后悔了,腆着脸找到饼干厂的厂长,求他找贺明珠说情,让自己回去上班吧。


    厂长摇摇头,连连摆手,再问就是一句三叹:“当初是你自己要走的,现在又出尔反尔,不成啊,不成啊……”


    为了方便送货,贺明珠批款让罐头厂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车头像是街边随处可见的拉客三蹦子,车后加了一个篷布车厢。


    这车看着简陋,倒是很有劲,一次可以运输几百斤的罐头,大大减轻了罐头厂的送货压力。


    有人眼睛尖,发现买到手罐头的生产日期都很新,立刻就意识到罐头厂的销售量大到没有积压库存,便动了心,主动找上门来,想要批发价拿货,成为罐头厂的经销商。


    贺明珠依照后世的经验,亲自制定了经销商管理手册和销售管理制度。


    本来想要让杨冬梅去负责这部分工作,但考虑到她已经在主持厂里的生产工作,不适合同时接手对外销售的工作,贺明珠便从乌金年代把徐和平提了出来,将这一摊活儿扔给了他,顺便给他安了个副厂长的头衔。


    徐和平脑子转得快,嘴皮子溜,人也机灵,虽然以前有点偷奸取巧的小心思,但被贺明珠按着干了一年的活儿后,他身上的油滑气一扫而空,显得踏实牢靠多了。


    最重要的是,经过一年的观察,徐和平在贺明珠心中被打上了“自己人”的烙印,确认他本质善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贪婪者。


    徐和平本来不想来罐头厂,他在饭店里混得如鱼得水,还能哄着费立广给他开小灶,过得不知有多滋润。


    而罐头厂都是陌生的女工,搭班的还是不太对付的杨冬梅,就算当上副厂长可以坐办公室、不需要干活,还是浑身不自在。


    贺明珠笑嘻嘻的,疯狂给徐和平戴高帽,直吹捧得他晕晕乎乎,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下来,还拍胸脯保证,要把“煤矿人家”牌罐头卖往全国。


    等清醒过来,徐和平就后悔了,但后悔也晚了。


    罐头厂难得开了一次正式大会,贺明珠将徐和平这位副厂长郑重介绍给了全体女工。


    女工们不知所以,只是习惯性地相信贺明珠,见她这般的郑重其事,下意识认为这位新来的徐副厂长是个大能人,能带领罐头厂走向更加光辉的明天,纷纷向他投去敬仰的视线。


    徐和平高坐在主席台上,被人看得仿佛椅子上长了刺,怎么坐都不自在。


    这个前小贼兼前服务员还从来没有被人以这样尊重的方式对待过,在别扭的同时,又暗暗在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壮志。


    不就是管理经销商、开拓销售渠道吗?这有什么难的!


    不需要贺明珠再多话,徐和平自动接手了这一摊的管理工作,连夜研读贺明珠起草的经销文件,并在走马上任的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去接触各家意向经销商。


    说起来,现在主动找上门的经销商都是些小卖部、杂货店之类的小商家,百货商店是国营单位,自矜身份,不肯轻易接纳国企体系以外的商品。


    徐和平并没有因为现有的经销商规模小而看轻对方,反而每次都认真对待。


    他是亲身经历了煤矿人家从一矿旁的一家小饭店,在短短一年间发展到如今的规模,深知万丈高楼平地起,再庞大的集团也是从一笔笔的小生意开始积累。


    除了接洽主动找上门的经销商,徐和平还主动出击,四下寻觅合适的经销商。


    他也不怕累,天天骑着自行车在乌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短短一段时间就把小商店


    都踩点了一个遍,还在本子上列出了各家商店的位置名称,以及作为经销商的优劣等。


    短短几周,徐和平就被初夏的阳光晒得黝黑,脖子上被晒出了明显的分界线。


    他的那辆自行车加速折旧,车胎都补了好几次,骑起来除了车铃不响,整辆车都叮里当啷地乱响。


    但徐和平本人乐此不疲,每每听到罐头厂的女工尊敬地喊“徐厂长”,他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干劲。


    贺明军啧啧称奇,对贺明珠说:“你瞧瞧,和平现在是被你指挥得团团乱转啊。这家伙,以前在饭店里成天找机会偷懒,没看出他居然有这么爱岗敬业啊。”


    贺明珠说:“因为在饭店上班只能满足物质需求,和平鸽吃饱了饭,自然就对精神需求有追求了。”


    贺明军侧目:“你的意思是我给和平吃太饱了,所以他才会扔下饭店这一摊子事儿,跑去罐头厂干什么经销,我当初就应该饿他几顿对吗?”


    贺明珠默默转开视线:“我啥也没说……”


    贺明军嗤了一声,扯了扯自家妹妹乌黑的辫子,吐槽道:“还你啥也没说,你都从我手底下抢人了,还想干点什么?”


    自从徐和平被贺明珠半强迫地逼来贺家饭店上班,就一直和贺明军搭班干活。


    两人一个前厅跑腿,一个后厨掌勺,从煤矿人家到乌金年代,配合得那叫一个默契。


    现在徐和平被调到了罐头厂,贺明军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虽然纪平波也不错,但和同样被通缉犯打伤又一起养伤的开荒兄弟徐和平比起来,还是差那么点同甘共苦的情谊。


    而且作为饭店元老,徐和平是左膀右臂般的存在,店内所发生的摩擦和纠纷在上报到贺明军之前,就已经被徐和平处理了大半。


    因此,当徐和平不在饭店上班时,贺明军肩上的担子骤然重了许多。


    贺明珠也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二哥的压力有点大,好像确实她有那么一点坑哥了咳咳……


    她讨好地拉着贺明军的胳膊摇晃,撒娇道:“二哥你超厉害的,有没有和平鸽都不影响的……说起来,只让你管乌金年代这一家饭店还有点浪费你的才华和能力呢……”


    贺明军敏锐地打断了贺明珠的话:“等等,你先别给我上迷魂药,你想干嘛?”


    贺明珠嘿嘿地笑,一双眼亮晶晶地冲着贺明军眨啊眨的。


    “二哥,你有没有兴趣管理全部的饭店和食堂呀?”


    贺明军:???


    贺明军:!!!


    合着他这亲妹妹是要来个大撒把,原先是事无巨细事必躬亲,现在则是风格大变,一口气把工作都分包出去,她自己则稳坐指挥台,落得清闲。


    贺明珠试图说服贺明军:“二哥,都说打虎亲兄弟,咱家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一把。大哥大嫂一心上班,小弟还小指望不上,也就是你了,长得帅还有能力,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贺明军对贺明珠的迷魂药已经有了抵抗力,冷静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贺明珠夸张捂嘴,差点忘了,上次她也是拿这套说辞忽悠贺明军的。


    完犊子了,现在二哥有经验了,不好忽悠了。


    贺明珠语重心长地说:“二哥,俗话说得好,放一只羊是放,放一群羊也是放;同理可知,开一家店是开,开一群店也是开,都顺手的事儿~”


    贺明军:“……有这俗话吗?”


    贺明珠耍无赖:“二哥,我还是个高中生呢,再过一年多我得考大学呀。”


    贺明军:……


    你也知道自己还是高中生啊!


    最后,贺明军到底对贺明珠没办法,自家亲妹妹,除了宠着还有什么办法呢?


    贺明军被迫走马上任成为三家饭店和一家食堂的管理者,手下统管了几十号的人,每天一睁眼就是无数的事情要处理。


    当初他看贺明珠处理这些事时还挺游刃有余,可轮到自己后,才发现这意味着多大的工作量,每天都不断有突发事件亟待解决。


    幸好贺明珠前期搭好了架构,所有饭店都拥有一定的自主性,能够进行一定程度的自我管理和自我更新,不需要太多的微操,这才让贺明军有了喘息之机。


    饭店和食堂的职工们也习惯了头上有一个面嫩的大领导,即使当这个领导换成了贺明军,也没有人冒失地想要上来试试贺明军的轻重。


    贺明军原本还准备了三把火,准备上任之初好好收拾一下不长眼的家伙们,谁成想,竟然连一把火都没能放出来——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贺明珠前期打的基础牢靠,另一方面则是贺明军本身的威慑力了。


    对上这位英俊的玉面修罗,没人想上去触霉头,被当成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以一种意料之外的顺滑流畅,贺明军开始了他的管理生涯。


    手头工作都外包出去,在重生的一年半后,贺明珠终于能较为悠闲地享受她的第二次人生。


    正值夏天,矿上给工人发放防暑降温的劳保用品,其中就包括了一袋橘子粉。


    贺明珠冲了一杯橘子水,品一品,还是记忆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贺家新添了一台单开门的香雪海牌冰箱,是贺明国用自己的工资买的,天热食物容易变质,有了冰箱后,再也不用担心做的菜太多吃不完。


    齐家红把白开水冻成了冰块,每天往酸梅汤和绿豆沙里放上几颗,全家人都喝上了冰冰凉凉的解暑饮料。


    她还去冰棍厂批发了一箱的雪糕,各式品种都有,把冷冻层塞了个满满当当。


    贺小弟每天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进大屋,从冰箱里拿一根白糖冰棍来吃,一口咬下去,全身的燥热都一扫而空。


    在天气最热的时候,矿务局组织了一场职工篮球比赛,各单位派出代表队参加比赛。


    由于是代表本单位与兄弟单位在全矿务局面前竞争,因此在挑选篮球队员时都是精挑细选,有体工队退役的运动员,有退伍军人,也有经常锻炼的体育爱好者。


    最后选出来的队员大都是精干结实的小年轻,换上篮球背心大裤衩后,很有几分看头。


    篮球比赛在矿务局大礼堂前的篮球场举办,周围环绕着一圈的台阶式看台,裁判台是临时搭建的二层铁架子,分数牌就挂在铁架子上,需要人手动翻页。


    对于矿务局一年一度的体育赛事,矿务局人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从各单位的内部科室选拔赛开始,篮球场上就挤满了围观群众,顶着炎热的太阳,一场不落。


    各单位也大气,让后勤买来西瓜,切片后发放给现场观众,还有大桶的绿豆汤,敞开了供应。


    贺明国个头高,以前在学校时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当仁不让被选入一矿篮球队,作为中锋和队长,在场上指挥控场。


    正在放暑假的贺明珠、齐家红和贺小弟作为家属当然要到场支持,坐在视野最好的第一排给贺明国打气助威。


    或许是有家人加持,贺明国表现英勇超凡,凭一己之力砍下三十分,击败了对面有体工队运动员的队伍,成功晋级下一轮比赛。


    蝉鸣与哨声,西瓜与冰棍,这个夏天是热烈的。


    天气热,小孩们在家里待不住,呼朋唤友地出来玩儿,在家属区迷宫似的小巷中,一群小屁孩呼啸而过。


    贺小弟不止是自己跑出去玩儿,还带上了家里小狗,一人一狗成天在外面野,不到天黑不回家,每天玩得手脚乌黑,像在煤堆里打过滚。


    矿上的孩子都是这样,贺家也不管他,到了饭点知道回家吃饭就行了。


    贺明珠好奇问贺小弟在玩什么,他掰着指头数,什么拍画片、抽铁圈、打沙包、弹玻璃球……林林总总的,都是后世在楼房里成长的小孩所想不到的玩法。


    贺小弟还缠着齐家红撒娇,想要一套羊拐骨来玩儿。


    贺明珠逗他,羊拐骨是女孩子玩的,他要这个干什么。贺小弟扭着身子不肯说,大概要不是他和女孩一起玩,要不就是他想送给某个女孩,总之,是小朋友之间纯洁的交往。


    有人看中了家属区孩子多,推着爆米花机来做生意,摊主收一点手工费,原材料玉米和白糖可以自备,没有也行,摊主卖得便宜,主打一个薄利多销。


    最开始来买爆米花的人不多,但随着第一炉爆米花在“嘭”的一声巨响后出炉,甜蜜的浓香充斥在空气中,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从早到晚,家属区里爆米花的声音就没断过。


    摊主坐在小炭炉前,慢悠悠地转着炉子的摇手,火舌舔舐着黑黝黝的高压炉,周围站了一圈的小孩,伸着脖子,又怕又期待,渴盼地等着。


    当摊主站起身,从容不迫地将网兜套在炉子开口处,打开阀门,随着一声轰然爆响,甜香的爆米花冲进了网兜中,引得一众小孩惊叫出声。


    除了爆米花,摊主还卖米花糖,也就是用白糖熬成的糖稀将爆米花都牢牢粘在一起,放在模具中晾凉后切成长条方块,吃起来甜而脆,特别顶饿。


    贺家人口多,加上都喜欢吃爆米花,齐家红一口气买了一大袋子的爆米花和米花糖,随吃随取。


    贺小弟经常是兜里揣上两块米花糖出门,大方分给一起玩的小朋友。他人缘好,小朋友都乐意和他混在一起。


    这天,有小孩神秘兮兮地问贺小弟:“我发现了个好地方,你去不去?”


    贺小弟问:“去哪里?”


    小孩说:“后山有条河,可以游泳,你去不?”


    贺小弟兴奋起来:“去!”


    天气这么热,要不是大嫂说小孩子不许用冷水洗澡,他早就在盆里泡着了。


    因此一听小孩说有河可以游泳,贺小弟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跟着人家就走,小狗甩着尾巴跟在他的身后。


    说起来是“河”,其实是一条浅浅的小溪,前段时间下雨导致溪水暴涨,最浅处刚没过脚踝,最深处可以淹到成年人的腰部。


    溪水不算清澈,隐约可见蝌蚪和半透明的小鱼,岸边还有指甲大的青蛙爬在草叶上。


    贺小弟去的时候,溪里已经有小孩在玩水了,脱得光溜溜,掬水互泼,看着就凉快。


    带他来的小孩三下两下就把衣服脱了个干净,甩下两只鞋,蹦蹦跳跳地下了水,还冲贺小弟招手:“快来啊!”


    贺小弟既心动又犹豫。


    这水看着就清凉  ,玩起来一定很有趣。可家里人三令五申不许他去野泳,要是让兄姐们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的屁股打成三瓣?


    “贺明华,快点来!你还玩不玩了?!”


    溪里的几个小孩冲贺小弟喊道:“你要是不敢下来,你就是胆小鬼!略略略,胆小鬼!”


    贺小弟脑子一热,三下五除二脱了小背心和短裤,光着脚在地上跑了两步,一头扎进溪水里。


    “我来了!”


    晚上的时候,齐家红将菜端上了桌,却迟迟不见贺小弟回来,不由得有些不安。


    今天贺明国值班,贺明军管店,贺明珠去了罐头厂盘账,家中只有她自己在。


    齐家红不放心,出门找了一圈,平时贺小弟常去的几个地方都没见着人,而和贺小弟玩得好的小孩早已回家,一问贺小弟去哪儿了,都说不知道。


    齐家红越想越急,虽然说家属区里都住着一矿的人,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对小孩有坏心思。


    贺小弟年纪虽小,但天生性格就勇得很,原先因为贺家条件差,他还有点小自卑。


    可随着贺家生活越来越好,还有两个成年哥哥撑腰,贺小弟就越来越横冲直撞,像一头小牛犊,颇有种无知者无畏的头铁气质,也就还怕贺明珠。


    贺家人既怕贺小弟莽出了事,又怕过多的管教消磨掉他身上这份天生的勇敢,只好在平时多提点,划定了绝对禁止的红线后,其他的任由贺小弟去探索。


    但贺小弟到底还是个小孩,禁不住诱惑,自己踏进了红线。


    都说长嫂如母,齐家红带了贺小弟这么久,感情深厚,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如今贺小弟迟迟不回家,她心急如焚,连晚饭都顾不上吃,满世界地去找他。


    当贺家人陆陆续续回来后,家里没人,灯关着,桌上的饭菜早已没了热乎气。


    贺明珠拿起桌上放着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了一行字——


    “小弟不见了,快去找!”


    第135章 第135章一条名叫将军的狗(补……


    贺明珠看到纸条,心猛地一坠,手脚一阵冰凉。


    她努力镇定下来,回忆起上一世,当时没发生贺小弟失踪的事情,也没听说过家属区里有小孩被拐卖的传闻,毕竟矿务局属于北方工业区的熟人社会,人口流动性小,但凡出现陌生面孔都会引起本地人的注意,很少发生儿童拐卖的事。


    虽然这年头治安不怎么地,但也基本没有发生过针对小孩的恶性案件,贺小弟的人生安全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想到这里,贺明珠稍微平静了些。


    贺小弟应该没有离开家属区,只是不知道他目前所在的位置。


    考虑到这孩子被家里的伙食养刁了嘴,不会去别人家蹭晚饭;加上自家就有彩色电视机,也不会是在别人家看电视忘了时间。


    所以,极大可能是贺小弟在外面玩疯了,玩得忘了回家。只要看看他的玩伴在哪里,十有八九就能推断出贺小弟的位置了。


    说干就干,贺明珠敲开了几家的大门,这些人家的小孩平时和贺小弟玩得好,经常来贺家看电视吃冰棍,几家大人也互相熟悉。


    贺明珠敲开门后,屋主得知来意,叫出了自家孩子。可一问,这些孩子都不知道贺小弟去哪儿了。


    连续几家都是这个回答,贺明珠渐渐焦虑起来,眉头也拧得越来越紧。


    几家大人看她着急,纷纷从自家拿了手电,要帮她一起找贺小弟。


    直到敲开最后一户人家的门,小女孩手里抓着几个羊拐骨,摩挲得白净光亮。


    贺明珠不抱希望地问她知不知道贺小弟去哪儿了,小女孩摇摇头,她下午的时候和其他小朋友玩过家家,没和贺小弟在一起。


    贺明珠有种意料之中的失望。


    可能是从大人间紧绷的气氛中察觉到了什么,小女孩小声地说:“我看到贺明华跟着人往后山去了,说是要去游泳。”


    这个信息很关键,指明了贺小弟的去向。


    可听到“后山”和“游泳”后,大人们好像更不安了。


    小女孩家的大人当机立断:“我去叫人,咱们一起去后山找孩子。”


    左邻右舍都被发动起来,正值晚饭时间,大多数人都在家,听到有孩子可能在后山丢了,都热心地主动来帮忙。


    路灯昏暗,而更多的地方连路灯都没有,大家便拿上沉重的铁皮手电筒,白色的光芒驱散眼前的一小片黑暗。


    从高空俯视,家属区渐渐汇聚出一条长长的光带,朝着后山的方向延展拉伸。


    齐家红正无头苍蝇似的在贺小弟常常出没的几个地点找人,见到贺明珠时急切地拉住她,不住地问:“找到了吗?找到小弟了吗?”


    贺明珠哑着嗓子说:“还没有。听说他跟人去后山游泳了,我们正要去后山。”


    听到这话,齐家红的双腿一软,再出口的声音就带了些哭腔。


    “他怎么敢去后山游泳!说了多少次,只能在家属区里玩,他怎么就不听话啊!”


    她是老师,平时听多了学生假期出事的新闻,当听到“后山游泳”这四个字,立时就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贺明珠反手攥住她的手,不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的,小弟不会出事的。”


    他还没有长大,没有见过不会对客人呼来喝去的售货员,没有用过手机电脑,也没有坐过飞机高铁,甚至连普通的绿皮火车他都没坐过,他怎么能出事呢?


    贺明军也从店里赶了回来,铁青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带头往后山的方向走,与其说是要去找人,更像是要去打人。


    后山离家属区不远,一行人不多时就走到了。


    夜色中,山体是一道沉默的深色剪影,阴沉沉的,有比夜色更浓郁的黑。


    乌城的山大都是些石头山,荒芜萧条,贴地长着一层乱糟糟的野草,最高的不超过膝盖。


    偶有几颗孤零零的耐旱树木,长得粗枝大叶,歪七扭八地立在山坡斜面。


    即使是这样荒凉的孤山,当大队人马挥舞着手电筒闯入时,仍有原住民惊慌失措的窸窣声音发出,有的是田鼠,有的是野兔,还有筷子粗细的小蛇。


    “贺明华!贺明华!”


    人们不住地喊着贺小弟的大名,惊飞了休息的鸟群。


    脚程最快的那波人已经走到了小溪旁,手电筒的光芒在水面上乱晃。


    大家既期待又忐忑,期待的是想早点找到贺小弟,忐忑的是怕看到他面朝下浮在水面上。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人们兵分两路,一路朝小溪上游走,一路朝小溪下游而去,还有人拿着长长的棍子  ,在水里搅来搅去,时不时有被惊扰的青蛙四处乱蹦。


    贺明珠没跟着大部队走,而是沿着小溪周边来回查看。


    齐家红六神无主地跟着她走,脚下忽然被什么拌了一下,她拿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是几件小孩衣服和鞋子。


    贺明珠眼角余光发现身后的手电筒光线一歪,接着便听到一声变了调的惊呼。


    “明、明珠……”


    她转身看去,齐家红惨白着脸,颤抖的手拿起地上什么东西,展开一看,是贺小弟今天穿的衣服。


    贺明珠脑中嗡的一声,最糟糕的念头一拥而上,手里的手电筒忽然沉得让人握不住。


    齐家红哭着说:“怎么办?小弟……我要怎么和你大哥交代啊……”


    她的哭声引来了人群,大家渐渐沉默,一种压抑而悲伤的气氛传染着彼此。


    水位暴涨的小溪,岸上的衣服,失踪的孩子……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最坏的那个结果。


    齐家红已经哭得瘫软在地,几乎要昏过去。


    贺明军忽然暴怒,重重踢开地上的石头,穿着衣服鞋子冲进了小溪中,巨大的水声响起。


    他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握着长杆,在水中不断翻找。


    水花四溅,手电筒密封性差,沾了水后灯泡闪了几下,突然灭了下去。


    贺明军像是毫无所觉,将坏了的手电筒扔到一边,索性整个人都潜入水中,在黑暗中来回摸索。


    有人下水去劝贺明军,却被他一把推开。


    “我要找小弟,我要带他回家,你们谁也别拦我!”


    贺明珠沙哑地喊了一声:“二哥。”


    贺明军动作停顿下来,红着眼睛,问贺明珠:“你也要拦我吗?”


    贺明珠没说话,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水中。


    “我和你一起找。”


    贺明军忽然狼狈地低下头,似乎有细小的水花在溪面上绽放。


    “好。”他说,“好。”


    来帮忙的人群中,有人抹着眼泪,在岸边打着手电筒,照亮了这一段小溪。有人脱了鞋袜,不做声地走下了水,和贺家兄妹一起找。


    远远地,忽然传来一串欢欣雀跃的狗叫声。


    “汪汪汪!”


    一条皮毛沾满了泥土的大狗在岸上来回转圈,冲着小溪里的贺家兄妹不停地吠叫,时不时人立而起,似乎有什么急事要找他们。


    贺明珠定睛看去,奇怪道:“将军?”


    岸上的正是贺明军抱回贺家养的那条狗,从小奶狗养到成年,有狼狗血统,站起来时比贺小弟还要高出一头。


    贺小弟给狗起了“将军”的名字,之后发现这条狗是母狗,想要改名时,狗已经认准了“将军”两个字,喊别的名字都不带搭理。


    贺小弟很苦恼,母狗怎么能叫将军呢。


    贺明珠就说:“谁说将军只能是男的?古代有木兰从军,有穆桂英挂帅,新中国也有开国女将,我觉得将军这个名字很好。”


    听了贺明珠的话,贺小弟不再纠结这件事,成日里“将军”、“将军”地喊狗,一人一狗同进同出,大狗每天上学时把贺小弟送到巷口,下学时又等着接他,时间长了,就成了家属区一景……


    不少小孩羡慕不已,也嚷嚷着要自家狗放学来接。


    但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像将军这样不嫌弃小男孩的狗还是少数,贺小弟倍有面子。


    将军突然出现在小溪旁,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


    见贺明珠注意到自己,大狗的叫声更欢快了,在岸边不住地左右奔跑,想下去把贺明珠拉上来,又不愿下水沾湿了毛,只得不住地汪汪大叫。


    贺明珠心中一动,像是黑暗中燃起了一星烛火。


    她急忙趟着水往前走了两步,想到些什么,又停下来去喊贺明军:“二哥,二哥!”


    贺明军刚从水里潜上来,赶时髦留的半长头发湿漉漉地盖在脑门上,平添了一分温良气质。


    但他的目光是沉寂而悲痛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水中睁眼的缘故。


    贺明珠固执地喊:“二哥!跟我走,我们可以找到小弟了!”


    贺明军看看贺明珠,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看岸上的大狗,忽然想到什么,又像是不敢置信,一时愣在原地。


    贺明珠索性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强行将他拉到了岸上。


    大狗早已等得着急了,见到两位湿漉漉的主人,敷衍地上来舔了两下,便忙不迭地往前方蹿了几步,又反身回来,示意两人跟上它。


    贺明珠踩着满是水的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追着狗,贺明军扯着她的胳膊,连拉带抱,紧紧跟在大狗的后面。


    人们不知所以,下意识地跟了过来。


    大狗娴熟地穿行在乱石和杂草中,走到一处远离小溪、背风的位置,这里有一丛格外茂盛的野草,两瓣肥嘟嘟的小屁股从草叶中冒了出来。


    贺明珠忽地就走不动了。


    大狗表功似的冲众人汪汪汪大叫了几声,接着习惯性地上前卧下,将草丛里的光屁股小孩环在怀里,顺便伸出舌头疼爱地舔了几下脑门。


    贺明军迟疑地伸出手,轻轻地将趴着睡的小孩翻了过来。


    贺小弟大张着嘴,睡得口水横流,小肚皮上下起伏,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含混梦话。


    贺明军像是泄了气,忽然就蹲坐在地上,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越来越大。


    接着,他忽然起身,高抬起手,冲着贺小弟的光屁股就是重重一巴掌。


    “起床!别睡了!”


    格外响亮的巴掌声,肥嘟嘟的小屁股上立竿见影就出现了一个形状分明的巴掌印。


    贺小弟吃痛,猛然惊醒,要哭不哭地从地上爬起来,两只手团着揉眼睛。


    数道手电筒的光线聚焦在光溜溜的贺小弟身上,将他照得纤毫毕现。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找到了!找到孩子了!”


    “孩子还活着!没事儿!”


    “快告诉他们,不用找公安了!孩子找到了!”


    贺小弟不知道这一晚上围绕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睡得正香忽然被二哥打醒,委屈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你干嘛打我……呜呜呜,我要告我姐……”


    贺明珠终于有了力气,慢慢地走过来。


    看到是她,贺小弟习惯性地伸出两只胳膊,要抱抱。


    贺明珠温柔微笑,张开怀抱,当贺小弟乳燕投林般冲进她怀里时,她猛然变脸,反手将贺小弟面朝下压在大腿上,扬手就是噼里啪啦一顿抽。


    “啪!我让你来后山!”


    “啪!我让你游野泳!”


    “啪!我让你吓人!”


    贺小弟不可置信极了,一时间连屁股上传来的疼痛都忘记了。


    “姐,你干嘛打我啊!”


    大狗也没想到会这样,犹犹豫豫地蹭过来,毛茸茸的脑袋顶了顶贺明珠的手,意思大概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算了算了”。


    贺明珠抽空揉了把狗头,说了句“乖,一边去”,便又继续开抽。


    贺小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比之前被贺明军打时哭得还要惨,像条大鲤子鱼似的在贺明珠腿上活蹦乱跳。


    贺明珠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气,单手就摁住了贺小弟,一直打到手心发麻发烫。


    一旁的人们都劝:“算了算了,孩子没事儿就行。”


    当贺明珠松开手时,贺小弟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屁股高高肿起,看起来翘到可以顶起一瓶汽水。


    贺明军伸手接过贺小弟,把他抱进怀里。


    贺小弟也不嫌二哥之前打过自己了,脸蛋埋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抽抽噎噎。


    “行了,先回去吧,太晚了,明天再教训这小子。”


    贺小弟听到二哥的话,哭得更大声了。


    回到家属区,贺家兄妹谢过来帮忙的左邻右舍,约好要在乌金年代摆谢酒,邀请大家来吃席。


    人群高高兴兴地散去,没想到就是帮忙找找孩子,还能吃到乌金年代的席面。


    要知道乌金年代走的是中高档路线,菜品虽然好吃,可定价也高,大多数人不舍得经常吃,也就是逢年过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来开开荤。


    一回到家,齐家红忙忙碌碌地煮姜汤、烧热水,让贺明珠和贺明军赶紧换掉身上的湿衣服,又把光溜溜的贺小弟塞进了被子中,用牛奶泡了饼干,让他拿着小勺慢慢吃。


    虽然现在是夏天,但北方的夏夜还是有点冷的,太阳落山后,夜风都带着丝丝凉意。


    之前心情激昂的时候还没察觉,等这会儿冷静下来了,就感到湿衣服黏在皮肤上,汲取着身体的热量。


    贺明军在院子里三下五除二换了衣服,贺明珠则在屋子里换,湿发裹着干毛巾,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出来。


    换好了衣服,贺明珠从冰箱翻出了一大块冻排骨,煮熟后喂给了大狗,香得它连骨头都嚼吧嚼吧咽了。


    简单用热水擦身,又喝了一碗姜汤,精神和身体都紧绷到极致的几个人疲惫地睡去。


    后半夜的时候,贺明国赶了回来。


    齐家红在发现贺小弟不见后,用巷口小卖部电话打到分矿,让接线员


    转告贺明国,贺小弟不见了。


    贺明国被人告知这个消息,立刻和班组长请了假,又找人借了辆自行车,连夜从分矿骑了回来。


    一路上,贺明国心急如焚,自行车轮都踩出了火花。


    等回了家,贺明国才发现自己忘带钥匙了。


    他也不敲门,找了几块砖头摞起来垫脚,三下两下就翻过墙头,期间弄出了一点声响,窸窸窣窣的,听起来不太正经。


    吃撑了的大狗没睡着,恋恋不舍地对着骨头又舔又咬,爱的不得了。听到外面的响动,大狗猛然起身,悄没声儿地走到了墙根下。


    贺明国没意识到,从墙头上跳下来时,被自家大狗扑了个正着。


    一阵响亮的狗叫声,大屋小屋的灯亮起来,贺明军拎着铁棍走出来,随手拉下灯绳,院里的灯泡亮起,照亮了滚在地上的一人一狗。


    贺明军定睛一看,有些犹豫地说:“老大,你什么时候改行做贼了?”


    贺明国:“……滚!”


    大狗发现认错了人,错把自家主人当贼了,怪不好意思的,狗脸上神情变换,原来是“我要咬死你这个蟊贼!”现在则是“嘿嘿嘿主人你回家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


    大狗也不起来,趴在贺明国身上,谄媚地伸舌头狂舔,嘤嘤嘤地冲他撒娇。


    贺明国一边扭脸避开这条蠢狗,一边问贺明军:“小弟呢?找着了吗?”


    贺明军说:“嗯,找着了,现在正在屋里睡着呢。”


    贺明国松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事就好……


    狗一直在烦人,贺明国伸手抓住了它的嘴筒子,把它扔到一边,这才能专心说话。


    “在哪儿找着的?谁找着的?”


    贺明军抬抬下巴,示意他去看狗:“喏,狗找着的。”


    贺明国看看贺明军,贺明军看看贺明国。


    贺明国缓缓低头,被抓住了嘴筒子的大狗正用一双湿漉漉的圆眼睛看他,怪可怜无辜的。


    “……”


    贺明国缓缓松开手,欲盖弥彰似的将大狗脸上的毛顺了顺,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从贺明军口中,贺明国得知了贺小弟失踪后发生的事情,以及贺小弟失踪的前因后果。


    贺小弟跟小孩去后山小溪游泳,玩得不亦乐乎,学着人家仰面浮在水上,顺着水流而缓缓移动。


    别的小孩玩得差不多了,纷纷上岸穿衣服,等头发晾干了,正好回家吃饭。


    贺小弟没玩够不肯走,独自留了下来。不过一个人玩没意思,玩了一会儿便也决定离开。


    但他忘了下水的位置,不记得把衣服鞋子扔哪儿了。


    天色越来越暗,昏暗中地上草丛连成一片,更看不清藏在其中的衣服了。


    贺小弟慌了神,光着屁股四处找衣服,结果不仅没找到衣服,还迷失了方向,走到完全陌生的草丛中,只有自家大狗陪着。


    贺小弟到底还是个五岁小孩,眼见太阳落山,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又累又怕,抽抽搭搭哭了一会儿,哭累了躺在地上睡着了。


    大狗皮毛厚实,卧在贺小弟身边,将他圈在怀里保暖,寸步不离。


    直到听到远处喧闹的人声,其中掺杂着自家主人的声音,大狗这才离开了贺小弟,去找人来帮忙。


    这也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事。


    听完贺明军的话,贺明国拍了拍大狗,感叹道:“是条好狗。”


    要是没有这条狗,贺家还不知道要在小溪里浪费多少时间,而贺小弟光溜溜地暴露在夜风中,也不知会不会出现失温的危险。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贺小弟发现自己的座位旁多了一把椅子。


    当家中众人落座后,在贺明珠的指挥下,自家大狗轻巧地跃上椅子,坐得端端正正。


    贺小弟不解地问:“姐,你不是说吃饭的时候动物不能上桌吗?”


    贺明珠说:“什么动物不动物的,这是你狗姐,以后有好吃的你得让狗姐先吃。”


    贺小弟:???


    贺小弟转头看向大狗,大狗也在看他,像是一位慈爱的长辈,明明大狗也就一岁,看他却像是在看不懂事的狗崽子。


    贺明军凉凉补了一刀:“老四,以后你的那份肉,你得让你狗姐先吃,什么时候你狗姐吃饱了,什么时候才轮得到你吃。”


    贺小弟非常震惊,而贺明珠已经亲手给大狗盛了一碗肉,放到它面前。


    大狗抽抽鼻子,高兴得一双狗眼都是亮晶晶的。


    它呼噜噜埋头苦吃,吃了一半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从碗里叼出一块肉,放在正目瞪口呆看着它的贺小弟面前。


    贺明珠喷笑:“老四,快吃,别辜负你狗姐的一片好心!”


    贺小弟看看贺明珠,再看看大狗,小嘴一撇,委屈极了。


    贺明国低声问:“这样好吗?”


    一向宠爱贺小弟的齐家红却说:“该!就该让这小子长长记性!”


    贺明国:……


    贺明国低头吃饭,避开贺小弟求助的视线。


    对不住了老四,大哥实在爱莫能助,你还是老老实实长教训吧。


    第136章 第136章李逵与李鬼(补完)……


    经此一事,贺小弟好好吃了一番教训,短时间内都不敢再去游野泳了。


    看着贺小弟每天闷闷蹲在家里和狗玩,怪可怜的,贺明珠一想堵不如疏,索性把他送到了市里的少年宫,跟着专业教练学习游泳。


    贺小弟乐不可支,每天早早地就起床,催着家人把他送到少年宫,一待就是一整天。


    游泳运动量大,家里又不限制吃喝,贺小弟吹气似的就长起来了,一个夏天过去,看着比同龄孩子要高壮一大圈。


    这小子胆子太大,托儿所已经拘不住他,贺家人商量着,给他在子弟小学报了名,九月开学后正好上两年的学前班来过渡。


    泳池里的贺小弟还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和轻松愉快的托儿所生涯告别了。


    悠闲漫长的暑假终有结束之日,九月开学后,贺明珠升为了高二生。


    之前乌城的高中是两年制,今年才改制为三年制,对于第一批改制后的高二学生,一中也是在摸着石头过河,课程上惯性地保持了原先的快节奏和高压状态。


    饶是贺明珠第二次上高中,一时间也有些手忙脚乱,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幸好现在饭店和罐头厂都已经步入正轨,两边负责人的工作能力日益成熟,不需要贺明珠操太多心,这才让她有了喘息之机。


    不过在闲下来的时候,贺明珠还是会琢磨一下如何趁着改革开放的风口,把生意做大做强的问题。


    这天,她放学后去乌金年代吃饭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在店里招待经销商的徐和平。


    这家伙人模人样地穿了件西装,还打了条领带,推杯换盏间很有派头,将一桌子天南海北的经销商都招呼得妥帖到位极了。


    等散了场,送完客的徐和平扯松了领带,自来熟地溜进厨房,冲着费立广就喊:“费师傅,给我来碗解酒汤!这一顿给我喝的,可真够呛的!”


    费立广没说话,挤眉弄眼地示意徐和平往旁边看。


    徐和平不解,一转头就看见贺明珠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瞧。


    徐和平一惊,挤出一抹笑:“呵,呵呵,老板,你今天也在啊……”


    贺明珠打量着他:“哟,这不是我们徐厂长吗?您可真够忙的,大忙人啊。”


    徐和平傻笑着说:“没,没什么,就瞎忙,瞎忙……”


    贺明珠说:“瞎忙都忙到酒桌上,这要是正经忙起来,还不得忙到舞厅啊?”


    这年头舞厅属于见不得光的地下娱乐场所,跳舞的人属于集体搞不正当男女关系,被公安发现了是要抓到局里的。


    特别是八三年“严打”才过去不久,谁没听说过周围某个人因为在舞厅和人“跳光屁股舞”,被以流氓罪的名


    义送到监狱的传闻。


    尽管在后世看来,因为和异性跳舞就被判刑实在有些荒谬,但在这个社会风气保守而有着强烈性压抑的年代,却是被人们所普遍接受的社会认知。


    贺明珠虽然对此不以为然,这么说也是在敲打徐和平,让他自己心里有点儿数,别因为销售的事儿闹出什么笑话,毕竟这个职位确实离金钱太近。


    徐和平连忙告饶:“我哪敢带经销商去舞厅那种地方。再说了,别说是跳舞蹦迪,我现在忙得连录像厅和台球厅都没空去啊。”


    贺明珠挑眉道:“哦?这倒是稀奇,我记得我二哥就是被你带着去台球厅的,还听说你有‘一杆清台小王子’的名号呢。”


    徐和平简直要擦汗了,老板怎么连这都知道,也太明察秋毫了些吧。


    “是真没空,我忙着和经销商打好关系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打台球,就算去打,也是陪人家一起去,我自己是没时间的。”


    听到这话,贺明珠还真有些好奇了。


    “我记得咱们厂的罐头一向是不愁卖的,都是经销商求着进货,什么时候变成我们求着经销商来买货呢?”


    徐和平苦笑道:“倒也不算求着,就是现在市面上罐头品种多,经销商不愁货源,就想压一压价,让我们再让出几个点,不然就不要我们厂的罐头。”


    自从“煤矿人家”牌罐头横空出世后,在市场上一炮打响名气,销售量力压市面上的老牌子,赚钱速度快得让人眼红。


    同时,这也给苦于没有赚钱门路的人指明了一条致富大道,他们也可以做罐头来卖啊。


    使用高温灭菌工艺的罐头制作很简单,只需要蒸笼和玻璃罐,在家里也能做出罐头。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周边城市出现了数家模仿“煤矿人家”的罐头牌子,老实点的就起名叫什么“山里人家”和“矿区人家”,不老实的就直接叫“煤矿入家”。


    “人”字写成了“入”,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些新出现的罐头牌子良莠不齐,口味各异,倒是在定价上很统一,通通比煤矿人家牌罐头的三块五定价要低个五毛一块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李逵虽好,但李鬼更便宜。


    经销商也是要赚钱的,同样是卖罐头,这些李鬼罐头能让他们赚到更多的钱,自然愿意将进货配额优先留给李鬼。


    徐和平很快就察觉到罐头厂的销售量出现下滑趋势,并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这年头知识产权的观念还没有普及,人们脑子里没有正版和山寨的区别,说起来反正都是罐头,能便宜一分就一分,管那么多干嘛。


    虽然有人在吃过李鬼罐头后,立刻发觉口味上的巨大差异,扭头来找李逵,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差不多就行了,哪有那么金贵的舌头。


    李鬼们也很狡猾,做出来的罐头虽然没有正版罐头舍得下料,但味道不算太差,对于从没吃过李逵罐头的人来说,居然可以算是难得的美味。


    眼见罐头销量一日日地下滑,徐和平焦头烂额,急得起了一嘴的燎泡。


    面对市场份额日益被李鬼挤占的问题,徐和平想出的办法就是和经销商搞好关系,让一部分利,请他们多多从厂里进货。


    毕竟,总不能真让李鬼把李逵给赶走了吧?


    听了徐和平的解释,贺明珠没说话,垂着眼帘想了想。


    徐和平有些不安,当初是贺明珠信任他才将这份重担交到他手中,可他却没能做好,这才多久,原本形势一片大好的罐头厂就出现了逆转的态势。


    难道说,他徐和平就这么无能,要将罐头厂葬送在自己手中吗?


    胡思乱想中,徐和平一贯带着笑的脸上变得忧虑起来,眉头紧皱,倒让他看起来有了几分符合年纪的气质。


    “好的,我知道了。”


    贺明珠的声音突然响起,徐和平一时有些紧张,不知她是否还愿意让他再留在厂里。


    徐和平想,就算贺明珠要撵走他,他也绝无一丝怨恨。


    毕竟,是他太无能,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我愿意承担全部责任!”


    “这不怪你。”


    两个人的说话声同时响起,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徐和平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明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可是,我……”


    贺明珠也看着他,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这不怪你,和你没有关系。”


    徐和平抹了把脸,强行挤出笑来:“老板,我一个大男人,不用你安慰,真的,你该骂就骂,我脸皮厚,承受得住,你要是不骂我,我心里还不好受呢。”


    贺明珠上下打量了一番徐和平,好笑地说:“啧啧,没想到你还有这种癖好。”


    徐和平不明所以,本能地觉得这不像什么好话、。


    啥叫他“还有这种癖好”?她说的是什么癖好,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呢?


    贺明珠没解释,径直将话题转回罐头销售的事上。


    “你说的我都了解了,这算是我的疏忽,忘了人民群众伟大的创造力和更加伟大的模仿力,连自制枪|械、手搓导|弹的能人都有,何况只是仿制一个小小的罐头。”


    徐和平问道:“那要怎么办?那些模仿我们厂的罐头卖得便宜极了,难道我们也要跟着降价吗?”


    贺明珠摇头:“不,一文价钱一文货,我们就卖原价。”


    徐和平苦笑:“经销商们可能要不乐意进我们的罐头了……”


    贺明珠却笑着说:“谁说我们非经销商不可了?虽说通过他们能让我们的罐头卖到更远的地方,可是,没有经销商我们也能照样卖货,还能卖得更好。”


    徐和平有点不信。


    倒也不是不相信贺明珠,主要是自从他接手销售这一摊子事以来,日益意识到经销商的重要性。


    他们就像是红细胞,能将氧气输送到城市的毛细血管,别管多偏远的地区,他们都能将货铺过去。


    如果仅凭罐头厂直销,那么销售渠道始终会被局限,无法扩大客户群体。


    贺明珠看出徐和平的疑惑,没多解释,只是笑着说:“你等着看吧,不过我只演示一遍,接下来就要看你的了。”


    徐和平既期待又怀疑,这位贺老板会用什么办法解决被李鬼抢市场的问题呢?


    贺明珠的办法很简单,她托关系联系到国营商店的经理,商量“包柜台”的事。


    经理开始时是很矜傲的,一口回绝了贺明珠的提议,话里话外都是“国家的地盘怎么能让个体户来经营”,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不过,看在中间人的面子上,经理倒没


    把贺明珠直接赶出去,还愿意客气客气,看她要说什么。


    贺明珠温和地说:“包柜台不行的话,那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厂把货放在商店柜台,由商店来代销,每卖出一个罐头,商店拿这个数的提成——”


    贺明珠比划了个数字,经理面露喜色,又掩饰道:“那要是卖不出去呢?”


    贺明珠说:“要是卖不出去,您就把罐头都退回来,要是有什么损耗我们自己承担。”


    经理一想,要是按代销模式来的话,商店旱涝保收,罐头厂承担了全部风险,倒也不是不行。


    而且“煤矿人家”牌罐头的质量过硬,口碑相当不错,最近有不少客人来问售货员,店里有没有卖这个牌子的罐头。


    要是真将这个牌子的罐头摆到百货商店的柜台上,别的不说,就按每天进店的人流量,通过卖罐头,商店就能挣得盆满钵满。


    见经理露出意动之色,贺明珠在火上添了一把柴。


    “报纸上都说改革开放是压力与机遇同在,不管是公家单位还是个人,都要放开手脚大胆干。现在百货商店卖的都是国家计划调拨商品,但商品种类太少,都是老几样,也不关心市面上流行什么,不能满足群众的需要,这就限制了商店本身的发展。我们生产的罐头虽然不在计划调拨之列,可我们厂是集体企业,商店里卖集体企业的罐头,也不能算是危害国家利益呀。”


    贺明珠的话给了经理一个台阶,在情理和法理上都给了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经理基本已经被贺明珠说服了,但还是说了句:“你说得有道理,可我们商店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决定。”


    贺明珠说:“总要有第一个先例呀。现在好多国家单位都在做买卖,乌城这边已经算是反应比较慢的了,听说北京的大商店早就有包柜台的了,每个月能收大几千块的租金呢。”


    “一个柜台能有几千块的租金?!”


    经理震惊了,要知道现在商店的柜台一年也不一定能挣到几千块的利润。


    贺明珠说:“是啊,商定只管把柜台租出去,什么事儿都不用管,只管收租金就行。”


    经理追问:“北京的工商不管吗?”


    贺明珠压低声音:“当然管啊,所以不能让他们知道。”


    经理眼睛一亮:“这样也行?!”


    在1984年,国营商店出租柜台还是不被允许的,认为会危害公有制的主体地位。


    由于商店内的商品都来自于计划调配商品,且为计划定价,商店的采购自主性受到极大限制。


    在改革开放后,大量计划外的商品涌向市场,与计划商品争夺市场份额。


    这些计划外的商品有的来自海外进口,有的则来自本土的个体户或红帽子企业,身段灵活,一切生产向市场看齐,与计划内的国企截然相反。


    一方是根据市场流行风向而及时调整生产,一方却滞后乃至自行隔离市场,此消彼长,计划商品愈发无人问津,时间长了,国营商店也吃不消积压的库存。


    因此,北京的一些商店就偷偷摸摸地将柜台出租,双方瞒着工商局,私底下签合同,悄悄地开始了柜台外包的买卖。


    由于柜台承租方没有执照,也没办手续,要是被工商知道了,就会被查封全部货物,商店也会受罚,因此双方的口风都很严,柜台出租的事只在很小范围内流传。


    贺明珠是上一辈子知晓的,当时柜台出租已经是很普遍的商业行为了,当事人才将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出来。


    贺明珠将自己所知的关于柜台承包的事都告诉了经理,经理听得如痴如醉,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眼中迸射出炽热的光芒。


    直到有人敲响办公室的房门,经理才反应过来,急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这位贺厂长,你先回去吧,我们还要再讨论一下,有消息了会告诉你的。”


    听到这话,贺明珠知道这事儿已经十有八九成了。


    果然,没过两天,商店方面就通知贺明珠来签合同。


    商店还是没敢把步子迈得太大,谨慎地从最基础的代销模式开始。


    贺明珠也不贪心,不指望一口吃成胖子,路要一步一步走,只要有了开始,双方建立起信任关系,后续进一步的合作就不成问题了。


    “煤矿人家”牌罐头入驻国营商店,还被摆在了商店最显眼位置的柜台上,售货员一改晚娘脸,热情不已地向来往客人介绍着罐头的口味。


    在贺明珠的建议下,柜台旁摆着一个酒精炉,罐头被倒进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将香味传遍了整个商店。


    在鼻子的带领下,进店的客人都情不自禁地来到罐头柜台前,在售货员主动请他们试吃品尝之后,不由得沉迷于这样前所未见的美味中。


    “来、同志,尝一尝,这可是现在最流行的煤矿人家牌罐头,不仅比国营饭店的菜好吃,还更便宜呢!一罐足足有两斤,只要三块五!”


    柜台后的售货员热情地招呼客人来试吃,主动将盛放着罐头样品的小碗递过去,客人受宠若惊地接过碗,只尝了一口就惊艳地瞪大眼睛。


    “真好吃啊!同志,这是只用罐头做的?”


    售货员笑着说:“对,罐头倒锅里直接加热,什么调料都不用放,要是自己在家吃的话,还可以在汤里下一把面条呢!”


    试吃的人依依不舍将碗中最后一点样品都吃干净,将碗还回去,不住地回味刚刚吃到嘴的美味。


    “同志,给我来一个,啊不,来两个罐头!”


    旁边的人听到后,纷纷凑上前来,也要来试吃这个好吃的罐头。


    就算不买,免费尝尝也是好的嘛。


    你拥我挤,无数双手往柜台上伸过来,险些将酒精炉都掀翻了。


    售货员护着锅,眼睛一瞪,显现出些平时的威风劲儿。


    “后退,都后退!排队!再挤就不要来领试吃了!”


    等人群粗略排了个队,售货员拿着长柄勺,在每个碗里只放了一块肉,递给试吃的人们。


    “哎哟,这也太少了吧,售货员,再多来点!”有人起哄道。


    售货员一边分发试吃样品,一边泼辣道:“免费的还要求这么多?!嫌少啊?嫌少你就买个罐头回家,爱吃多少就吃多少!”


    又有人说:“柜台上这么多罐头,你再开几个,反正是公家东西,又不花你的钱,别那么小气。”


    售货员回击道:“那我还不如留着拿回家自己吃呢!”


    不管人们说什么,售货员都严谨地给每个来领试吃的人发一块肉,一个罐头足足发了几十个人,连汤汁都刮得一干二净,一点没浪费。


    之所以售货员这么爱惜东西,不是因为天生素质高,而是贺明珠私下和售货员说好了,每卖出一个罐头,就给她三分钱的提成。


    三分钱看着不多,但耐不住罐头的销量大,一天光是提成就有五块十块,日积月累,一个月光是提成就比售货员的工资高了。


    财帛动人心,售货员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虽然还做不到“顾客是上帝”,但至少也能做到顾客是二舅姥爷的程度了。


    来试吃的客人抱怨归抱怨,但还是珍惜地将碗中的罐头吃得一干二净。


    和市面上的罐头食品相比,“煤矿人家”牌罐头简直是降维打击,不仅没有一丝消毒水的异味,而且吃起来口味醇厚,肉质饱满,比一些平庸厨师的手艺还要好得多。


    精明的主妇主夫们算一算账,相比于自家买肉做荤菜的成本,买一瓶罐头反而更实惠。


    售货员趁热打铁:“今天做活动,买两个罐头打九折,买五个罐头打八折,买得越多越便宜!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以后再买罐头可就是原价了!”


    “罐头不怕放,买回去可以慢慢吃!可优惠活动不是天天都有!”


    听到售货员的话,原本还在犹豫的人当机立断,下定了决心要趁着打折买几个罐头回家。


    “给我来两个罐头!”


    “五个罐头打八折,我们几个放在一起结账好了,买罐头的钱平摊。”


    “我们几个也凑一凑吧……”


    “售货员,给我们拿十个罐头!”


    百货商店难得地出现了一波抢购潮,卖罐头的柜台前人满为患,新到货的罐头半天就售卖一空。


    经理看到这一幕后,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派人去罐头厂催货,要求供应更多的罐头。


    借助百货商店巨大的人流量,原本只是在小范围内为人所知的“煤矿人家”牌罐头,在短时间内被更多的人所知晓,名声大噪。


    在这个年代,百货商店意味着“高档”,人们想要买“上档次”的商品时,第一反应就是去城里的百货商店,而不是去附近的小商店或者供销社。


    “煤矿人家”牌罐头被放在百货商店的柜台售卖,仿佛得到了商店的背书,而罐头本身的过硬品质,也让其更为人们所认可。


    渐渐地,人们在买罐头时,默认“煤矿人家”牌才是最好的。


    如果有人要买什么“山里人家”、“矿务局人家”的罐


    头,是要被人鄙视品味的。


    而如果买到的是“煤矿入家”,那更是贻笑大方,要作为“不识字”的反面典型被人笑上几个月。


    经销商们的鼻子是最灵的,很快就察觉到了市场风向的变化,一改之前的态度,热情地和徐和平称兄道弟,还要主动请他吃饭。


    徐和平围观了全程,叹为观止,没想到在他眼里的困局,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被贺明珠所化解。


    贺明珠却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乌城有那么多家国营商店,她不过是打通了一家的关窍,后面还有的是商店要联系呢。


    再说了,乌城只是起点。


    先是本市,然后是省内,最后是全国——攻城略地才刚刚开始。


    徐和平踌躇满志地接下了这个任务。


    是啊,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除了打通国营商店的柜台,贺明珠还做了一件事,把李鬼罐头们挤兑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煤矿人家”牌的罐头,在每个瓶盖里面贴了张画片。


    画片是圆形的,贴合罐头瓶盖的形状,隔着一层薄薄的防水隔层,轻轻一撬就能取下来。


    撕开暗色的防水膜,露出来的画片有着极精美的人物图案,是工艺美术大师的作品,笔触细腻生动,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画片是成套的,有仙气飘飘的八仙过海,有娇媚动人的金陵十二钗,还有威风凛凛的一百零八将,以及三国演义的魏蜀吴三国人物。


    每个罐头能开出什么样的画片全凭手气,运气好的人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全部集齐,带着全套画片去罐头厂换一台最时兴的家电。


    八仙过海换的是收音机,金陵十二钗换的是缝纫机,一百零八将能换一台冰箱,而最难集齐的三国人物卡可以换一台彩色电视机。


    集卡换家电的活动甫一开展,就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热烈反响,当天百货商店的罐头就销售一空,到了后面,来送货的三轮车都等不及在仓库卸货,在商店门口就被人群抢购一空。


    来买罐头的人群中,有的是想抢先完成集卡,领走奖品家电;有的则是单纯觉得画片好看,留下用于个人欣赏。


    还有的人半信半疑,拉着售货员问:“你们罐头里的画片是全的吧?别少印了一张两张的,多少年也攒不齐一套啊!”


    不过这个怀疑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有人集齐了一整套的金陵十二钗,去罐头厂换回了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


    乌城本地的报纸还刊登了这一则新闻,照片上抱着缝纫机的小青年笑得见牙不见眼。


    没多久,收音机也被领走了,还是最贵的环球牌,是普通收音机价格的三倍呢。


    群众们的热情被点燃了。


    虽然收音机和缝纫机被领走了,可冰箱和彩色电视机还在呢!


    一段时间里,百货商店门口经常有人守着,见有人提着罐头出来就凑上去问:“画片卖不卖?”


    为了集画片,矿务局还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快要过年,有的单位采购现在最时兴的“煤矿人家”牌罐头作为福利发给职工。


    职工们高兴不已,可罐头拿到手后却发现有被打开的痕迹,个别罐头里还没了画片。


    一查才知道,负责采购的小领导趁人不注意,自己偷偷摸摸藏在仓库开了一夜的罐头,把比较少见的画片都拿走了。


    靠这一招,罐头厂的销量翻了好几番,什么“山里人家”、“矿务局人家”还有“煤矿入家”都没了音讯。


    即使能买通罐头厂女工,将配方偷到手,把口味仿个八九不离十,但没有画片,没人乐意买账。


    李逵大获全胜,李鬼大伤元气,不得不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出现。


    不是没有李鬼罐头想要模仿这一招,但贺明珠在制作画片时下了大功夫,光是用作画片的纸板就实验了许多次,从厚纸板换到彩色塑料卡片,制作成本虽然变高,但仿冒的难度也直线上升。


    而且煤矿人家罐头的画片系列并不是一成不变,上个月流行的是三国演义,下个月就换成西游记,再下个月则是水浒传,其中间或还夹杂着最近流行的新事物。


    比如说,今年夏天举办的洛杉矶奥运会,中国实现了金牌零的突破,在国内掀起一阵奥运热。


    于是,趁着这股风潮,煤矿人家牌罐头就增加了一套奥运特辑画片,由贺明珠亲自操刀,将各个体育项目的图标画成了卡通风格,Q萌可爱,让人耳目一新。


    其中,射击、举重、体操、击剑、排球、跳水等项目由于获得了金牌,其画片被涂成醒目的金色,并作为稀有度最高的画片,爆率极低。


    一段时期内,大街小巷人们打招呼的话都变成了——


    “你开出来射击的金牌没?跳水的也行,我就差这两个了。”


    “一个也没,这金牌可太难拿了!”


    还有小孩在金色画片上打了孔,穿了根绳子,把画片挂在脖子上,远远看去,像是挂了个金牌。


    李鬼们想要跟风,但做出的画片一眼假,看着就粗制滥造,根本没人买账。


    有人没注意,在街边小店买了瓶“煤矿入家”,回家开盖后发现画片是纸板做的,被菜汤浸得湿溻溻,图案模糊不清,气得拎着罐头就去找小店算账。


    “你卖的是什么玩意儿!这纸都化里面了,还能吃吗?!”


    这边纠纷还没解决,另一边又有人来闹事儿了。


    “你自己看看这画片,林黛玉都画成刘姥姥了,你还说卖是真货罐头,这特么能是真的吗?!”


    小店老板被两面夹击,焦头烂额,最后不得不团团道歉,三块钱卖出的罐头,最后各赔了十块钱,才平息了事端。


    小店老板娘问他:“退回来的罐头怎么办?咱们家自己吃,还是拧回去接着卖?”


    小店老板一脸晦气。


    “卖什么卖!我要找经销商退货!”


    第137章 第137章刘爱民的婚宴(补完)……


    1984年是一个丰收的年份。


    今年格外的风调雨顺,没有一丝波澜,不旱不涝,顺顺当当地就到了秋收时节。


    全国各地的粮食都在丰收,创纪录的丰收,粮食多到粮站都收不过来。


    这年头,国家实行的是粮食统购统销的政策,粮站完成一年的收购任务后,就不再从农民手中收购粮食。


    本来丰收是件大好事,可谷贱伤农,反而出现了“卖粮难”的问题。


    粮食卖不出去,渐渐地,有胆子大的农民将自家粮食运到城里来卖,吆喝着“小麦换粮票”、“小麦换香烟”,将手中的现粮换成各类票证,以备不时之需。


    趁着这个机会,贺明珠让底下的饭店和食堂大量屯粮,能买多少就买多少,未经加工的小麦堆满了仓库,足够用上好几个月。


    许家村的村民不用担心粮食卖不出去的问题,早在交完今年的提留统筹、留够一家人的口粮后,就将多余的粮食通过许大舅卖到了饭店。


    另一边,开着养鸡场的郝家村也不担心,虽然养鸡场里的鸡是散养的,平时吃草籽和虫子比较多,但鸡是要吃粮食才能长肉。


    现在养鸡场规模日益扩大,鸡的数量比村里人都多,只有担心粮食不够用作饲料的,哪还有余粮。


    而且郝家村的村民自从通过养殖赚了钱,就不再一门心思都放在种地上,开始琢磨再养点什么别的家畜,猪也行,羊也行,总之,能赚到钱就行。


    城里人也从农村的丰收中沾到了光。


    虽然在国营粮店用粮票买面粉依旧是每斤一毛八,比市场上六毛一斤的面粉要便宜得多。可每个人每月的粮票是有限的,将将维持着吃不饱但饿不死的底线,想要放开肚子吃是不可能的,除非挤占家里其他人的粮食份额。


    家里人口多,有发育期青少年或干体力活的大肚汉,再俭省的主妇也不得不算计着每月花销,从黑市上买一些粮食来弥补家中缺口。


    自从粮食大丰收,经常有农民推着板车来城里卖粮,市场上的面粉价格应声而跌,从六毛降到五毛再降到四毛,跌幅看得人心旷神怡。


    1984年的秋天,是格外饱足的秋天。


    在这个金灿灿的时节,刘爱民要结婚了。


    他是一矿的职工,也是煤矿人家的老顾客,从饭店刚开业时就经常来吃饭,当时他还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如今也要成家了。


    经单位老大姐介绍,刘爱民认识了一个农村考学出来的女孩,被分配到矿上卫生院做护士,虽然不是全民工,但也是正儿八经有编制的集体工。


    女孩的家庭即使放在农村里也属于条件不太好的那种,父亲好赌还有肺结核,家里一串的兄弟姐妹,全家的收入都来自于种地。


    不过刘爱民的条件也不怎么地,说起来是城市户口,头顶有片瓦遮身,实际上就是无产阶级城市贫民,手停口停,和祖上三代贫农的女孩比起来半斤八两。


    两个小年轻互相看对了眼,也不计较彩礼嫁妆,光身子嫁娶,算是八十年代的“裸婚”。


    刘爱民和女孩在外面租了间小平房,一人带一床铺盖,再加上暖壶水盆,简单地置办起一个家。因为两人平时在单位吃食堂,索性没准备锅碗瓢盆,灶台主要用来烧热水。


    临到结婚,刘家父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张罗着要给新婚夫妇办个婚宴。


    刘爱民无所谓,他原本是想来一场当下最时兴的旅行结婚,带着媳妇去北京玩一圈,但办席也行,还能收一圈份子钱。


    刘家父母出钱,要在国营饭店摆上两桌,请一请亲戚就行,自己人坐下吃吃饭,外人就不要来了。


    刘爱民不同意,要再加上小夫妻两边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刘家父母挺不高兴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嫌他挥霍钱,多一桌席面就要多掏一份钱。


    刘爱民也不高兴,别人家儿子结婚是家里大事,爹妈把方方面面都准备得妥帖到位,哪有他父母这样,只管请客吃饭,旁的什么都不问,现在他只是要多一桌客人,他们就这样摆脸色。


    最后各退一步,刘家父母同意单开一桌请小夫妻的领导同事,但席面的钱要小夫妻来付,份子钱也是他们自己收。


    这场婚宴从开始就埋下了隔阂。


    刘爱民和刘父去国营饭店定席面,服务员嘟嘟囔囔,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刘父提了好几个找人算好的婚宴日期,都被服务员否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最后说周三中午有空,问他们要不要定。


    刘爱民当即跳起来说:“周三要上班,谁中午有空来吃席啊?!”


    刘父也不大满意,那个日子在黄历上写着不宜嫁娶,不是个办婚宴的好时间。


    服务员眼睛翻了翻,没好气地说:“那你们不要定好了,我们饭店忙都忙不过来,显得我们有多稀罕接你们的单子似的,要不然就自己在家摆两桌,随便吃吃好了。”


    刘爱民气得不行:“你!”


    刘父急忙将刘爱民拉到身后,好声好气地对服务员说:“行,周三就周三,还请您多费心,千万把这个日子给我们留着。”


    服务员却说:“那我可确定不了,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领导要来……喏,单子你拿好,去收银台交订金吧。”


    刘父唯唯诺诺地接过单子,又对服务员说:“同志,劳驾我能见见店里的厨师吗?”


    服务员还没说话,刘爱民抢先道:“你见他做什么?”


    刘父说:“我和人家师傅说一说,那天好好给咱们做菜,这可是你结婚的大日子。”


    接着,刘父又对服务员说:“我给厨师准备了两条烟两瓶酒,让大家都散散喜气。”


    服务员说:“厨师忙得很,没空见你,你把东西给我就行——”


    说着话,他探头往刘父提着的布兜里看了看,咂咂嘴:“哦哟,香山烟,迎春酒,将将就就,马马虎虎……行了,给我吧。”


    香山烟是乙等烟,一条要四块九毛钱;迎春酒有着“北方小茅台”之称,一瓶要六块八毛钱。


    刘爱民这才知道刘父提了一路的布兜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极为不解,明明是他在饭店付钱办婚宴,怎么还要给厨师送礼?


    见刘父殷勤地要将烟酒交给服务员,刘爱民一把抢过布兜,对刘父说:“我们不在这里办婚宴了,走,换一家!”


    服务员见状,没好气地甩手走了,扔下一句:“显出你了,有本事别后悔!”


    刘父急得不行,又要和儿子抢布兜,又要去拉服务员,手忙脚乱。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谁家办席面不给厨师送礼的?快撒手!”


    刘爱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合着他不仅要在饭店花钱请客,还要给厨师额外送礼,这不是冤大头,送上门让人宰吗?


    刘爱民仗着年轻力壮,强行拉着刘父出了国营饭店的门。


    见事态无法挽回,刘父气得连连跺脚。


    “你看看你这办的叫什么事!”


    刘爱民梗着脖子说:“全天下又不是只有这一家饭店,我就不信所有饭店都要给厨师送礼!”


    刘父骂道:“人家都送,就你不送,要是厨师背后作妖,你这婚宴还怎么办?!”


    刘父还是老思维,婚宴的主家要给厨师送礼,一方面是为了让厨师在做席面时更加尽心尽力,另一方面则是请厨师别在菜里做手脚。


    厨师手上有松有紧,松一松,炒出来的菜每盘多一点,客人吃得肚圆肠肥;紧一紧,每盘菜少一点,能多出来两桌的菜,主家花着三桌的钱,能请五桌的客。


    要是席面上有全鸡,厨师稍微动动手脚,每桌的鸡少几个零件,就能拼出一只整鸡。


    刘父自觉一片好心,被不懂事的儿子当成驴肝肺,气得不想和他多说话。


    刘爱民固执地说:“我给饭店交了钱,饭店就该管好厨师,而不是让我再去给厨师送礼,全天下到哪都没有这个道理!”


    说不通儿子,刘父气道:“我不管了!这婚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老头子一把夺过刘爱民手中的布兜,气呼呼地甩手走了。


    刘爱民看着老头的背影,一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结个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儿。


    早知道就不答应父母办什么婚宴,


    安安静静地旅行结婚不好吗?


    可现在单位同事都知道他要办婚宴的事,都等着他发请柬派喜糖,也不好说反悔就反悔。


    但要是不在国营饭店摆婚宴的话,要去哪里呢?


    要知道刘家父母特别好面子,家庭条件不怎么地,倒喜欢打肿脸充胖子。


    现在不少人家结婚时都是选择在家里摆上几桌,虽然麻烦了些,但是省钱。


    刘家父母却不肯,在他们心中,国营饭店是矿务局最高档的饭店,来这儿吃饭的都是上等人,借钱也要在国营饭店摆宴席。


    到哪里找一家和国营饭店档次差不多、而且厨师还不收礼的饭店呢?


    刘爱民有些苦闷,父母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还尽给他出难题啊。


    正胡思乱想中,他走到矿务局最繁华的马路上,抬头一看,对面商铺挂着乌底金字的牌匾,在秋日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乌金年代。


    刘爱民眼睛一亮,有了!


    周末那天的天气极晴朗,秋高气爽,乌城难得出现这样瓦蓝的天空,明亮而清爽。


    一大清早,刘家人来人往,院门就没关上过,高声的笑语翻过了院墙,空气似乎都是喜气洋洋的。


    “恭喜恭喜,你们家可算是又一个儿子成家了!”


    “把他养到这个年纪,找了工作,又给他娶了媳妇,我这个当爹的也算对得起他了。”


    “哈哈,老哥别这么说,以后有的是你享福的日子!”


    “不拖累我就行了,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


    穿着全新中山装的刘父和亲戚寒暄着,把对方送进屋里坐下,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又去迎接下一个客人。


    刘母也是一样,带着几个儿媳闺女接待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间或两人碰面,刘母压低了声音问刘父:“爱民定的是哪家饭店?你到底问了没?”


    刘父嘴硬道:“管他是哪家,他有本事,我管不了。”


    刘母照着他腰上的软肉掐了一把,恨声道:“你和孩子置什么气?!亲戚都来家了,我们连吃饭的饭店都不知道,你一辈子的脸面都不要了?”


    刘父软下声来,说:“爱民总不会不管家里的……我让老三去问问。”


    还不待刘父派三儿子去问饭店的名字,刘爱民穿着一套新做的西服,胸口上别着红花,来到了刘家,热络地招呼着许久不见的亲戚们。


    亲戚们围在刘爱民身边,七嘴八舌地恭喜他结婚,又问新娘哪儿去了,怎么没见到她。


    刘爱民说等下接亲就见到了,又开玩笑问大家都吃了没,婚宴是在一家极好的饭店,要是早上吃得太多,等下要多运动消化一下,不然中午就吃不下了。


    亲戚们笑着说既然他这么说,等下可就要看看这饭店有多好,要是不好吃的话,要拿刘爱民是问。


    刘父在旁边听得脸都绿了。


    上午的时间过得飞快,热热闹闹的接亲后,一行人在刘爱民的带领下,簇拥着来到了婚宴的饭店。


    “乌金年代?这家是国营饭店吗?”


    “这是私人开的店,不是国营的。”


    “老刘家里办喜事不是向来都在国营饭店吗?他就算嫁闺女都要在国营饭店办,怎么这次儿子结婚反而来了私人饭店?”


    “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家里孩子多了,有个爹妈不待见的也不奇怪。”


    “嘘,你们都小点声,人家今天办喜事呢……”


    亲友们低声讨论着,刘父听到后极不自在,把刘爱民扯到一边,低而急地斥责道:


    “不是说让你找一家国营饭店吗?你怎么找了个私人饭店?这让人家怎么看我们?!”


    刘爱民没所谓地说:“日子是自己过的,我管他们怎么看。”


    刘父气得连连跺脚:“你!你!你实在太不懂事了!”


    刘爱民没空和他吵,径直走上前,饭店门口早有服务员等候,见他带人过来,极为热情地打招呼,笑着请客人们进店落座。


    习惯了国营饭店服务员粗暴对待,在面对这样热情友好的服务时,刘家亲戚还怪不好意思的,连声地说:“你也坐,你也坐。”


    服务员笑着说:“您太客气了,我还要给大家服务呢,就不坐了。”


    刘家的婚宴摆了五桌,虽然不多,但饭店还是贴心地用屏风隔出了独立空间,特意布置的喜庆而热烈,到处可见红色的囍字。


    新婚夫妻的同事朋友早已到了,赵计划作为刘爱民的铁哥们兼伴郎忙前忙后,在刘爱民不在饭店的这段时间替他招待来宾。


    此时,早已入座的同事们也在议论婚宴。


    “小刘看着不声不响的,倒是找了个好地方办婚宴啊。”


    “乌金年代可不便宜,也不知道一桌席面要花多少钱?”


    “女方是村里的,应该没出钱。小刘家里还挺舍得的啊,不是说他们家好几个儿子吗?”


    “这就不清楚了,说不定是爹妈偏疼呢。”


    人们各有各的议论,当全部客人都到齐,刘爱民和服务员说了一声,现在可以上菜了。


    乌金年代的后厨现在不止有费立广一个厨师,在贺明军转向管理后,就又招了几个厨师。


    和之前大海捞针不同,这次有了费立广,他在乌城乃至整个塞北厨师界的人脉都很广,没多久就联络了好几个或是怀才不遇、或是在原单位不得志的厨师。


    乌金年代的待遇好,对厨师限制小,来了就能一展抱负,还能和同行高手切磋,招聘一事进展得相当顺利。


    如今,当同时要处理婚宴、散客的多线程任务时,后厨显得游刃有余,忙而不乱。


    在主家通知开席后,不多时,一盘盘的菜就流水似的从后厨端了出来。


    客人们还在稀奇这家饭店过分友善的服务态度,以及在开餐前给每人送来的一条热乎乎的擦手小毛巾时,浓郁的香味已经霸道地袭击而来,让人情不自禁地正襟危坐起来。


    费立广的眼界高,能入他的眼的厨师都很有一把刷子,即使是婚宴这样的流水席,也能把菜做得让食客欲罢不能。


    从凉菜到热菜,从作为点缀的素菜到作为压轴的大荤,像一首交响乐,在不露面厨师的指挥下,为到场宾客演奏出一曲跌宕起伏的大作。


    白切肉肥而美,烧羊肉皮糯肉嫩,整只的肥鸡泛着诱人的光泽。


    在场客人们吃得嘴上满是油光,连话都顾不上多说,开始还在抢着吃,一盘菜才放到桌上,数双筷子同时伸下去,一眨眼盘子就空了。


    等到了后面,最能吃的大肚汉也被迫缓一口气,乘人不备时偷偷松一松裤腰带,撑得要从喉咙口溢出来,打嗝都是轻轻的。


    “这个饭店的菜好得很,爱民眼光不错!”


    “是啊是啊,和国营饭店比起来也不差了,虽然是私人买卖,可这菜做的是真不赖。”


    “要我说,国营饭店的菜也就那样,第一次去还觉得好吃,去多了就没意思,还不如来这个乌金年代,服务员态度好,吃着舒心。”


    “说的也是,以前是没办法才去国营饭店找罪受,现在有了选的,谁还受那气!”


    吃饱了的客人们三三两两聊起了天,新婚夫妻端着杯子满场敬酒,既是认人,也是面对面地接受来宾的祝福。


    除了常规的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的祝福以外,不断有人对刘爱民夸道“菜不错”、“饭店选得好”,把他高兴得忍不住多喝了好几口酒。


    刘父有点别扭,特别是当听到有人说“国营饭店”也就那样时,他莫名有种自己被骂的感觉。


    关系近的亲戚们来找他说话,不住地夸赞饭店选得好,席面也定得好,又让刘父面色缓和过来,脸上


    多了笑,仿佛真是他的功劳一般。


    有人问:“你怎么想起定这家饭店的?我记得你之前几个大的都是在国营饭店办的吧。”


    刘父脸色一僵,强笑着说:“嗨,我哪懂这个,都是孩子们自己选的,想定哪家就定哪家,我们不插手的。”


    对方夸道:“你们家可真民主!”


    刘父干笑:“哈哈,哈哈,是民主,民主……”


    最后一道汤端上桌时,原本打定主意不再吃的客人们,又忍不住拿起勺子端起碗,一边在心里默念“最后一口”,一边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白瓷缸里盛着一道清汤圆子,汤色雪白,肉圆浮沉,一弯碧绿,看着淡雅而恬淡。


    半肥半瘦的猪肉斩成黄豆粒大小,加盐和鸡蛋清,捏成乒乓球大小的肉圆,放入沸水中滚上一滚,出锅前撒上一把嫩生生的萝卜秧。


    这样清淡的菜系是北方所少见的,在北风渐起、落叶飘尽的深秋,给人以生机勃勃之感。


    舀一勺肉圆,入口时弹香细嫩,入口酥化,肉圆咬破的那一瞬间,浓郁的肉香扑进口中。


    再来一口汤,细腻而清淡,却不显得寡淡无味,忍不住喝完一碗,再来一碗。


    客人们抱着肚子靠坐在椅子上时,看着满桌空空荡荡的盘子,讶异于竟然全吃完了。


    要知道现在和前几年不一样,大伙儿生活条件好了许多,平时能吃饱,见了肉也不会像是饿狼一样扑上去,宴席上也开始出现剩菜。


    但这次却吃得干干净净,原本准备收折箩的人双手空空,只能捡一些骨头回去喂狗。


    宴席尾声,当客人们以为全部菜都上完时,服务员又端着几只鲜红的大碗过来,放在各桌中央。


    刘爱民喝得有些多了,脸上红通通的,脑子倒还清楚,拦住服务员问道:


    “这是什么?我没点这个菜吧?是不是你们上错了?”


    服务员笑着说:“您是我们饭店的老客户了,老板知道您今天结婚,特意让后厨做了八宝饭,祝您今后的生活甜甜蜜蜜。”


    听到是小贺老板送的菜,刘爱民高兴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其他送餐的服务员也在上菜时说了类似的话,一听这是饭店老板特意送给刘爱民的甜点,客人们露出艳羡的目光,这小子太有面子了吧,能让这么大一饭店的老板点名道姓地送菜。


    八宝饭上了桌,冒着腾腾热气,糯米煮的雪白软糯,松软膨胀,衬着其中的桂圆、莲子、豆沙和红枣格外的色彩绚丽,看着就喜气洋洋。


    应景的是,八宝饭顶端放了一个红艳艳的“囍”字,有人好奇,拿筷子把囍字挑下来,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是用山楂卷,也就是果丹皮雕刻的。


    八宝饭里拌了白糖,又在出锅时浇了稀释的冰糖汁,吃起来香甜软糯,越嚼越香。


    客人们努努力,硬生生从胃里挤出点空间来,给八宝饭腾出位置。


    幸好盛放八宝饭的红碗是口大底浅的类型,桌上众人分一分,一人一勺就吃完了,意犹未尽的同时又忍不住连连庆幸。


    要是真来一盆的八宝饭,只怕今天在场宾客通通要挂急诊去医院治疗消化不良。


    一场宴席下来,宾主尽欢。


    婚宴结束,送完客人后,刘父拍拍刘爱民的肩膀,在儿子惊讶的目光中,有点尴尬地说:


    “饭店选得不错……你成家了,也算懂事了。”


    刘爱民骄傲地一仰头:“还用你说,我早就懂事了。”


    刘父犹豫地问:“今天的席面这么好,你给厨师送了多少礼啊?”


    刘爱民“嘁”了一声,说:“谁给厨师送礼?乌金年代是正经饭店,才没有国营饭店那些坏毛病。”


    刘父暗自感叹,真是年代不一样了,搁以前,谁能想到办席面不需要给厨师送礼呢。


    不过,虽然不需要单独给厨师送礼,但——


    刘父有点忐忑地又问:“结账了吗?花了多少钱?”


    这么好的席面,得花不少钱吧?也不知道他准备的钱够不够……


    刘爱民说:“不用你付,我付得起。不过——”


    在刘父庆幸的目光中,刘爱民狡猾一笑:“今天收的份子钱得全归我!”


    第138章 第138章唱大戏与搬家


    一场婚宴办下来,乌金年代打响了名声。


    刘爱民的亲朋好友们对这家饭店印象极为深刻,原来服务员是可以好声好气说话的,原来办酒席是不需要给厨师单独送礼的,原来不需要倾家荡产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办一场婚宴。


    一传二,二传三,传得广了,大半个矿务局的人都听说了乌金年代这家饭店。


    要在饭店办婚宴的人们在备选饭店名单上又填了一行名字,而原本打算在家里请客的,也开始考虑要不要改为饭店,花钱差不多,关键是省心还省事。


    大概是最近宜婚嫁的黄道吉日真的很多,原本就生意兴隆的乌金年代如今更是门庭若市,婚宴订单甚至排到了半年后。


    凡是在乌金年代办过酒席的人家,说起来都是赞不绝口,店里极给主家面子,当着客人的面又是送菜又是打折,让主家脸上大大有光。


    听了这话的人不由得心生向往,想要亲自体验体验,看看这家饭店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么好。


    结果,不体验也罢,体验后就要说其他人夸得都太含蓄,明明乌金年代比他们说的要好一万倍。


    对于八十年代的人来说,“顾客是上帝”这句话就像上古神话传说,没听过更没见识过。


    他们打小就没体验过友善热情的服务态度,遭人冷眼是家常便饭,不被服务员/售货员打骂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自行车。


    而如今,大伙儿在乌金年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尽管和后世经过严格培训的服务业相比,还有些粗糙随意,但已经深深打动了他们。


    群众的想法是质朴的,既然这家店好,那我就要多去这家店。


    良性循环之下,乌金年代的生意越来越好,不管是工作日还是休息日,店里总是坐满了人,引得同行羡慕不已。


    而坐落在楼上的单位兼房东,也逐渐将目光投向了这家生意过于兴旺的私人饭店。


    有的丰收会滋生出贪婪,而有的丰收则会繁育出感恩。


    许家村迎来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不仅仅是粮满仓,许家村的村民年收入首次达到三位数,创下周边村镇之最。


    农民赚钱的门路少,加上前些年管得严,想要做点小买卖就会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把人强行拘在了土地上。


    虽然手头有粮饿不死,但钱是没有的,想要攒点钱,要么农闲出去打短工,要么在集市上摆小摊。


    一般农民一年到头能挣几十块钱就算很勤劳的,几百块想都不敢想,那可是笔了不得的大钱。


    许家村之前也是如此,村民手头没钱,每到孩子开学要交学费书本费时就四处筹借,实在借不到,就只能把家里没长成的小羊小牛拉出去卖掉。


    更多的人则是选择让孩子辍学,说起来就是供不起,家里确实也是没钱。


    病是不敢生的,要是疼的太厉害了,就找村医开一点甲硝唑,止止疼就行了。


    上医院看病要花钱,庄稼汉哪有那么值钱,熬一熬就过去了,要是没熬过去,那就是命。


    这样的日子在现代人看来简直是一天都过不下去,可农村人祖祖辈辈都过着这样的生活,现在还能吃饱饭,不用打仗,也不用逃荒,是难得的好日子。


    但人类总是本能向往着更美好的生活。


    自从贺明珠稳定且大量地从许家村采购农产品,价格公道,结账及时,从没拖欠过一分钱,即使是最迟钝的村民也渐渐发现日


    子好过起来了。


    加上贺明珠还和许巧燕在村里开了一家粉条厂,招了好几个孤寡家庭的妇女,这些在农村生存链最底层的人也过上比之前更好的生活。


    走街串巷的小贩是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比许家村的人都更早发现了这一点。


    以前他们来村里卖的是最实用的针头线脑、锅碗瓢盆,还有来收头发的,剪刀锋利,咔嚓一下就将大姑娘小媳妇乌黑的大辫子剪掉。


    而现在,小贩的推车和扁担上开始多了一些儿童玩具和廉价的小零食,叮叮叮的小锤敲麦芽糖的声音时有响起。


    即使是最抠门的农妇,当被家里最小的孩子抱住了腿,嚎哭着要买一只拍屁股会叫的泥老虎时,也不是拎着擀面杖揍这小子一顿,而是骂上一通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住墙外的小贩,从摊子上挑一只个头最大、颜色最鲜艳的泥老虎。


    许家村渐渐变得热闹起来。


    一大清早,伴随着村口大喇叭里播放的东方红,街上渐渐响起各式各样的小贩叫卖声。


    “磨剪子嘞——”


    “锔锅到,锔锅——”


    “绑好——风箱”


    “卖豆腐,卖豆腐,新鲜的豆腐——”


    随着一天天过去,许家村的村民们的生活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家里那把钝得连纸都铰不动的老剪刀变得闪亮而锋利,墙角放着几把新扎的扫帚,用来生火做饭的风箱重新变得有力起来,橱柜里那些裂成几片还舍不得扔的碎碗和破盆重新被拼合起来。


    大姑娘小媳妇再次蓄起长发,脸上搽了香喷喷的雪花膏,身上的衣服是扯了新布做的,看起来干净又体面,就是进城也不怵。


    老太太则用桂花油将发髻抹得油光水滑,头发纹丝不乱,蓝布大褂洗的发白。


    村里的男人们也开始注意起了个人卫生,隔一段时间就找剃头匠把头发和胡茬清理一遍,看着比之前利落多了。


    日子变好了,人们自然而然就对生活环境有了追求。


    村里原本满地都是鸡屎羊粪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铲得干干净净,连带地上的土都一并铲走,用来肥田。


    当以前来过许家村的人再次来这里时,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贫穷落后的小村子。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自于一次外孙女过年回姥姥家。


    作为带来改变的人之一,许大舅的村里的地位水涨船高,村人在路上见到他都要停住脚,热情地拉着他寒暄两句。


    与此同时,村里的老支书年纪大了,时常生病,干不动工作,主动要求退休。


    在全村人的支持下,许大舅顺理成章接任了村支书的职位。


    他原本就是生产队长,对村务很了解,与村主任、村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连长等村委干部都很熟悉,工作开展得顺畅极了。


    许金财还想和许大舅争一争村支书的职位,虽然他家里兄弟多,势力大,普通村民不敢惹他,但在关系到全村的发展时,即使是最懦弱胆小的人也说不出许金财比许大舅更适合当村支书的话。


    都是一个村子的人,谁好、谁差、谁能干、谁没用,乡里乡亲的,大家心里都有数。


    许金财开砖窑是挣了大钱,可他挣的是丧良心钱,毁了好好的农田,干的是断子绝孙的勾当,村人在背后无不啐他。


    许大舅就不一样了,处事公道,带着全村人一起挣钱,是全村公认的厚道人。


    要是哪家父子兄弟、邻里之间闹矛盾,许大舅常常被请去出面调解,他威望高,众人都服气,


    许大舅担任村支书的事,不仅是许家村人的共同意愿,而且也获得了乡上的支持。


    自从推行土地承包制以来,乡里想在村里找到一位能干的村支书并不容易。


    由于分田单干后,各家忙于自己的农活,管理村务要占用三分之二以上时间,耽误种地。而且村干部的收入低,工作辛苦,又容易得罪人,吃力不讨好。


    因此,村里的能人都不乐意去当村干部,当村干部的往往是谋求私利者,此消彼长,村干部的素质有下降甚至恶化的趋势。


    村支书是最小的官,俗话说“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各级政府下派的任务最后都要落在村支书身上来执行。


    要是“对上顶不住,对下压不服”,村支书就形同虚设。


    当时上报到乡上的许家村的村支书人选有两个,一是许大舅许国忠,另一则是许金财。


    这两个人,一个是替村民做主的能人,一个是役使村民的村霸,虽然前者没送礼没走动,后者既托关系又找人,但最终,乡委班子里大多数人还是投票给了许大舅。


    许大舅在担任村支书后,作为村里的一把手,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号召村民兴修水利。


    正是秋收后的农闲时期,村里拿出了一部分提留款作为报酬,半雇佣半自愿地召集本村青壮年,疏通全村的水渠,整修原本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


    有人不愿意把自家地里挖开的水渠恢复原状,固执地要占那么两三行庄稼的便宜,许大舅上门摆事实讲道理,得到充分灌溉的农田每亩地能增收二百斤,比占地更划得来。


    他磨破了好几双鞋,嘴上起了无数燎泡,终于在上冻前,将全村的水利都整修一新。


    秋冬的水位低,水渠里缓缓流过薄薄的一层水,不多时就被大地吸收一空,只剩湿漉漉的泥土。


    许大舅却笑得开怀,等明年开春,村里的亩产量就要上升一个台阶,水利投入得值!


    为了庆祝,许大舅自掏腰包,请了县里的戏班子来村里表演。


    许家村有一个大戏台,是公社时期盖的,顶上挂着五角星,风吹雨打,原本鲜艳的红色变得暗淡。


    许大舅提了油漆桶,许贵生搬来梯子,两个人连夜将五角星重新粉刷,明亮的红色,充满了希望。


    大戏台荒废已久,后台长满了野草,戏台子里满是垃圾,角落里还有不知道谁家调皮孩子拉的屎。


    村委组织了人手,把大戏台彻底打扫一遍,清洁一新,水泥地上撒了水,干净地反射着光。


    村里人都期待不已,上到八十岁老太,下到三岁小娃娃,见了人就问:“唱戏的还有几天来啊?”


    被问到的人就喜气洋洋地说:“快啦,快啦,没几天了!”


    到了唱戏那天,来看戏的不只有许家村的人,周围几个村子,乃至县里的人都来了许家村。


    大戏台前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比正月十五庙会的人都要多。


    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嬉笑而过,胆子大的扒在后台门口,偷偷看戏班演员上妆。


    许大舅给班主递烟,两个人谈笑风生,落在某些人眼中,十分的刺眼。


    许金财不忿道:“不就是请人来唱戏,谁不会啊?看村里那帮人那没见过世面的德行!”


    许金财的兄弟附和道:“就是!花点钱的事,许国忠不知从村里捞了多少钱,拿出点钱找个没名气的戏班子,就让这群泥脚杆子上赶着拍马屁,怨不得一辈子种地!”


    忽然,一声锣响传来,人群一静,穿戴完整的戏曲演员上台,一个亮相,引来下面一片的叫好声。


    许金财兄弟的抱怨声一停,下意识侧耳去听。


    戏班子是本地的,唱腔粗放,比不上京剧越剧黄梅戏的悠扬婉转,土归土,却很符合本地人口味。


    许金财兄弟一时听得入迷,忘了要骂人,等反应过来时,脸上挂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骂:


    “什么破戏班子,唱的是什么玩意儿,根本比不上邓丽君!”


    “就是!谁听这老掉牙的玩意!把收音机给我打开!”


    这时,许金财突然想起来,骂了这老半天,家里人呢?


    他扯了一个家里的帮工,问其他人都哪儿去了。


    帮工急着去看戏,快速地说:“你们家老太要去看戏,你爹妈带着媳妇娃娃


    们一起去了!”


    话说完,帮工一溜烟就跑了,只留下许金财像被雷劈了似的站在原地。


    许家村的一场大戏才刚开场,另一边,贺家也迎来了收获的时节。


    在一家五口挤在两间平房近两年后,贺家终于搬家了!


    新房子虽然不是矿务局分配的楼房,但也和矿务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户人家在排队多年后,终于被分配到了有电有自来水还有暖气的楼房,不需要倒马桶,也不需要挤公厕。


    这家人口不多,住两室一厅的新房绰绰有余,加上家里急用钱,就想着将老房子卖出去。


    这年头还没有全国开放房屋自由交易市场,虽然允许私人建房买房,实行住房商品化,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买房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贺明珠也是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有人要卖房的消息。


    她当机立断,亲自找上门,把要出售房子的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当场交定金,三天后到房管所办理了房屋过户手续。


    期间不是没有人来看房子,但大多卡在了价格这一关。


    房主咬定了要一万块才肯卖房子,但此时北京的楼房每平米才150元,即使这套平房占地面积颇大,连房带院加起来足足有五百平,但这个价格还是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贺明珠爽快地付清了钱,在房管所打了一张崭新的房本和土地使用权证,拿下了这套房。


    当那家人欢欢喜喜地将钥匙交到贺明珠手上时,还有想来买房子的人找上门来,得知自己晚了一步后,懊悔得捶胸顿足。


    直到贺明珠把房本和钥匙拍在了桌上,贺家其他人才得知了买房的消息。


    贺小弟连声问贺明珠:“姐,我不想和二哥一起睡了,有我的床吗?”


    贺明军“喂”了一声,贺小弟不理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家亲姐。


    贺明珠乐得不行,说:“有,岂止是床,你以后就有自己的房间了。”


    贺小弟兴奋地在地上直蹦,高兴地喊着:“我有房间了,我有房间了!”


    贺明国的关注点不同:“你花了多少钱?我补给你,不能让你自己出钱。”


    齐家红也说:“你大哥说得对,你还是孩子,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钱呢?”


    也就是自家大哥大嫂还拿她当小孩看,即使明知贺明珠是全家最有钱的人,不缺买房的钱,也不肯占她的便宜。


    贺明珠狡猾地说:“谁说买房花的都是我的钱?我可不是这种默默奉献的人。买这套房时,咱们全家都出钱了,就连小弟也有份。”


    贺小弟迷茫地指向自己:“我吗?”


    除了每年的压岁钱,原来他还有别的钱,怎么他自己不知道呀?


    面对全家不解的目光,贺明珠笑眯眯地说:“你们忘了存在我这里的分红吗?”


    贺家人这才恍然大悟。


    之前贺明珠要将饭店的收益按比例分给家里人,贺家人不肯收,就一直没能分红。


    这次买房时,贺明珠索性就用了分红的钱,这样说起来也是全家出钱,就不信他们还有话说。


    听到贺明珠的解释,贺明国果然哑口无言,总感觉似乎哪不太对。


    贺明军拍拍他的肩膀,说:“行了,老大,别想那么多,小妹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听她的吧。”


    贺明国反问:“你也听?”


    贺明军扬眉:“当然,我可是个好哥哥,做不出让妹子不痛快的事。”


    贺明国简直想呸他一口。


    这话说的,好像他成心想让自家妹妹不痛快似的。


    买房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接下来贺家全体忙起了装修和搬家的事。


    这套房子盖得极早,是五十年前的房子,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乌城沦陷,作为重要的煤炭资源城市,大量日军驻扎此处,还有不少随军的日本商人。


    这些日本侵略者打着在乌城殖民的主意,想要长长久久地占据这座煤炭之城,在靠近矿山的位置修建了不少军事堡垒和民用建筑。


    其中,就包括了贺家买的这栋房子。


    据说这栋房子最初的主人是日本某个株式会社的负责人,盖房时舍得用料,房屋盖得扎实极了。


    即使过去了五十年,历经战争和岁月的摧残,这座房子的主体结构依旧完好无损。


    房子的地基垒得很高,超过地面近一米,而进门后却做了下沉式设计,日式风格的庭院中错落有致地坐落着五幢面积颇大的平房。


    与中式小院讲究形制规整、中心对称不同,这套房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堂屋和厢房,各房子的布局相对独立,私密性较强。


    而贺明珠正是看中这一点。


    再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也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和时间。


    不过,虽然房子买到了,但距离入住还差得远。


    这套房主体结构是好的,但内里装修已经糟践得差不多了,原本静寂禅定的日式风格早已不见踪迹,地板被撬走作柴火,木格障子门破破烂烂,房顶漏雨,属于室外下小雨,室内下大雨。


    想要把房子修成能住人的状态,要花大功夫。


    于是,从夏末到深秋,贺家都在忙装修的事,连贺小弟都戴上了报纸叠的帽子,像模像样地拿着刷子在墙上比划两下。


    终于,在第一场雪落下时,贺家搬进了新家。


    在搬家前,贺明珠去矿务局的电信营业处申请自费安装住宅电话。


    营业处的工作人员还是第一次受理这项业务,惊奇不已,甚至都不知道手续要怎么办,现场联系上级单位,在上级单位派来的业务员的指导下,才一步一步地将住宅电话初装业务办了下来。


    要知道现在是1984年,全乌城也没几户人家安装住宅电话,绝大部分电话的用处是办公,安在各厂矿机关。


    普通人想要打电话,大多去小卖部,要是想打长途电话,还要去邮局排队,一排就是大半天。


    贺家之前留的都是小卖部的号码,如果有电话打给贺明珠,小卖部老板就在巷子口扯着嗓子喊:“明珠,明珠,谁谁谁有事找你,快过来接电话!”


    这么一喊,半条街都知道谁要找贺明珠了。


    有时候贺明珠不在家,电话传递得不及时,就会耽误事情。


    就像上次贺小弟失踪,贺明国连夜骑车从分矿赶回来后,才得知已经贺小弟安全的消息。因为当时太晚了,小卖部已经关门,贺家人没有办法及时告诉贺明国。


    要是贺家有电话,就不用让贺明国冒险在运煤卡车川流不息的公路上连夜骑车回家。


    因此,贺明珠打定主意要在新家安装电话,即使要一次**纳五千块的电话初装费也在所不惜。


    当贺家安装了新电话,贺小弟对电话机喜欢极了,不断拿手指去扣弄号码转盘的小孔。


    此时电话还是有线座机,使用拨盘式的机器,按“1”只需拨一下转盘,而按“9”和“0”就要转一大圈,拨多了转盘,手指都要卡得生疼。


    贺小弟从前只在小卖部见过电话机,有老板看着,他不敢随便乱动。


    如今自己家也有了电话,他兴奋不已,自从电话安好,已经抱着玩了小半天,也不知在玩什么,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贺家人也都纵着他,放手让他去满足好奇心。


    齐家红嘱咐了一句:“小心点,别把插头拔出来了,要不然我们就接不到电话了。”


    贺小弟乖乖地将罩帘盖在电话机上,说:“我没动,就是看看。”


    电话机罩是齐家红用毛线勾的,话筒上还套了一层,保护得严严实实。


    这年头流行给家电穿衣服,贺家也不例外。


    除了座机,齐家红还给家里的电视机和冰箱做了布罩,平时不用的时候就盖起来,防止落灰。


    电视用了一年,还


    跟新的似的,绿色的冰箱里外也都没有一丝污迹。


    贺小弟捧着下巴盯着电话机看,心里想着,什么时候电话会响啊?


    说起来邪门,有些事就不经念叨。


    就在此时,叮铃铃,叮铃铃,贺家的电话突然响了。


    贺小弟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像模像样地“喂”了一声,可听着听着,他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贺明珠听到响动,走过来问他:“怎么了?有人打电话?”


    她顺手从贺小弟手中接过话筒,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忙音,对方已经挂断了。


    贺明珠就又问:“谁打的电话,说什么了?”


    贺小弟看看姐,疑惑地皱起小眉头,说:“不知道是谁,就说房子不租给咱家的饭店,说完就挂了——姐,这是谁呀?”


    贺明珠眯起眼睛,她已经有答案了。


    第139章 第139章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做生意是件麻烦事。


    生意做不好,赔钱亏本;可生意要是做太好,又容易招人眼。


    这不,乌金年代才在矿务局打响了名声,就遇上了房东要毁约的事。


    房东是矿务局生活服务公司,在改革开放前,矿务局内上到旅馆照相馆,下到浴池理发馆,甚至是婚丧殡葬事宜,都是由这家单位负责运营管理。


    换句话来说,矿务局群众的日常起居离不开生活服务公司。


    因此,生活服务公司在矿务局是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只要能把自己塞进去这个单位,就能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能给自家亲友提供便利。


    但随着改革开放,国家放开了对私人经营的限制,一夜之间,街面上出现了无数和生活服务公司抢生意的小商小贩。


    国营理发店旁边开了一家私人理发馆,女士烫头的价格只要五块钱,而且用的还是目前最先进的电热帽,只要在头上夹好卷子,在椅子上坐几个小时就能完成造型,烫出的头发弯弯卷卷,很长时间都不会变直。


    而与此同时,国营理发店还在使用火钳,烫发时滋啦作响,冒出一缕缕白烟,还能闻到头发被烤焦的气味。


    相比之下,客人们自然更乐意选择私人理发馆。没过多久,国营理发店就越来越冷清,只有一些怀旧的老人还愿意来这里。


    相似的情况还出现在生活服务公司下属的其他店铺,营业额以夸张的速度断崖式下跌。


    以前没有竞争对手时,生活服务公司的日子是很好过的,躺着也能挣钱;可现在竞争对手像雨后春笋般冒出,生活服务公司的日子就变得难过起来了。


    仅仅几年过去,原本富裕得可以每年组织职工公费旅游的生活服务公司就沦落到要出租办公楼的一层的地步了。


    而且还因为短视,将房子出租给了皮包公司,连带着房子的名声也变臭了。


    论理来说,能遇到乌金年代这样不仅按时交房租、而且扭转了房子名声的优质租客,生活服务公司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反而要毁约收房呢?


    这就要怪乌金年代实在太赚钱了。


    之前虽然乌金年代的生意也很兴隆,但由于接待的都是散客,每桌的消费金额有高有低;加上菜品直接从村里采购,成本不算透明,估算起饭店的毛利润还有些难度。


    但随着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在乌金年代办酒席,情势就大不相同了。


    店里每桌席面的价格定为二十五元,菜品是四凉四热四过油四大菜,共计十六道菜,虽然会因主家要求而对菜单进行调整,总成本的变化不会太大。


    因此有心人只要算一算每天饭店里摆席的桌数,再减去毛估的成本,就能大致得出饭店一天的营业额了。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饭店一天挣回来的钱就能轻松覆盖一个月三百块的房租,剩下的都是纯利润。


    生活服务公司这下坐不住了。


    原本以为他们定的租金已经很高了,相当于普通工人半年的工资呢,但没想到,相比于饭店的利润,这点租金根本不算什么。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紧急开会,商量要不要涨租金。


    毕竟要不是房子的地理位置好,位于矿务局的繁华地段,乌金年代也招揽不来这么多的客人。


    这个说要把租金涨到六百块,那个说六百块太少,至少要一千块。


    还有人突发奇思妙想,说应该每月收取饭店营业额的百分之十作为租金。


    此话一出,众人先惊后喜,要是按提成收取租金可比固定金额的租金要高得多,纷纷赞叹起来。


    有人觉得不对劲,弱弱提了一句:“饭店不会同意吧……”


    立刻有人就说:“他们敢不同意!要是不同意的话,咱们单位马上就收回房子,不租了,让饭店关门滚蛋,他们全得喝西北风去!”


    这次会议获得圆满成功,第二天,生活服务公司派人来通知乌金年代,从下个月开始,房租要按饭店营业额的百分之十来收取。


    除此之外,为了防止乌金年代虚报营业额,他们还要求每月派会计来店里查账。


    当时饭店里是费立广在管事,听了来人的话,他当场就说:


    “你们单位穷疯了吧!”


    来人没想到这个老厨师说话居然这么难听,瞠目结舌:“你怎么说话的!”


    “老子就这么说话,爱听听,不听滚。”


    费立广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走走走,我们这是开饭店的,不是开银行的,穷疯了来饭店抢钱,你们单位特娘的有病吧!”


    来人气得威胁道:“信不信房子不租给你们了?”


    费立广不耐烦地说:“随特娘的便,爱租不租,早看你们单位的不顺眼了,成天来我们店里找事,就这还好意思说是公家单位呢。”


    来人被气走了,临走前指着费立广鼻子说:“行,你等着,我看你是不是能一直这么嘴硬!”


    费立广嗤了一声:“等着就等着,你当老子是吓大的啊!”


    饭店开门做生意,难免人来人往,楼上的生活服务公司嫌吵,来找过许多次。


    最后是贺明珠拍板,以后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来店里吃饭打八折,这才让对方满意离开。


    费立广脾气差又记仇,因此事对生活服务公司非常不满,要是他们喜欢清净,当初为什么要把一层租出去呢?


    加上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来店里吃饭时表现得非常倨傲,颇有一种皇帝下凡视察民间之感,不是批评服务员,就是指责厨师,鸡蛋里挑骨头,把费立广气得够呛。


    要不是贺明珠总说什么“不许打骂顾客”、“顾客是上帝”之类的话,听得费立广耳朵都起茧子了,他才不会忍这帮人,直接就脱了厨师服、操起菜刀,和这帮王八犊子干上一架,看他们还敢不敢来找茬。


    如今生活服务公司主动上门要求涨租金,还是离谱的要按营业额的百分之十来收取——哪怕计算基数是净利润,费立广都没这么生气。


    要知道营业额还包含了成本,一千块的营业额能有二百块的净利润就不错了。


    要是按生活服务公司的算法,饭店每一千块的营业额就要交一百块的房租,相当于乌金年代一半的净利润都要上供给房东。


    这怎么能让费立广不生气呢?


    把生活服务公司的人赶走后,费立广平息了火气,把这件事告诉了贺明军。


    贺明军在得知后,惊讶,又不太惊讶。


    随着一年租期将满,他猜到生活服务公司会和饭店来谈谈涨租的事,但没想到对方这么贪婪,一整个狮子大开口,要吞掉店里一半的利润。


    这种续租条件肯定是不可能的,连谈的必要都没有。


    费立广当时的反应虽然粗暴,但歪打正着,正好给了他们迎面一击。


    贺明军打算冷一冷生活服务公司,要是上赶着去谈租金的事,就显得饭店坐不住,急着要续租,反而使自己处于谈判中的不利地位。


    饭店这边越是不急,生活服务公司就越会忐忑。


    这是贺明军在这段时间的管理工作中的心得。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快刀斩乱麻,有时候,慢一慢反而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惊喜。


    对于一向像是揣了团炭火似的风风火火的贺明军来说,这与他的火爆脾气完全相反。


    如果之前有人对贺明军说你应该慢下来、冷静一些的话,他只会当耳旁风;


    可现在,贺明军却开始主动放缓脚步,以更加冷静,也更加理智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看待自己。


    对于生活服务公司离谱的涨租要求,要是放在从前,贺明军当时就要冲到楼上,和他们吵上一架;然而如今,他却气定神闲地等着生活服务公司的反应。


    而生活服务公司也确实炸开锅了。


    “你说什么?乌金年代不仅不同意涨租金,还骂我们单位?!”


    听到被派去通知涨租的人回来后添油加醋的转述,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都被气到了。


    被派去的人说:“对!就是那个老厨子骂的人!他说早看我们单位不顺眼了,说我们穷疯了,来饭店抢钱!”


    “这人怎么说话


    的,还有没有素质?!”


    一个中年领导怒道:“一个厨子而已,居然敢这么说我们单位!”


    对于生活服务公司的人来说,骂别的也就算了,骂他们“穷”是最不能忍的——毕竟生活服务公司现在是真穷,连职工的工资都快发不出了。


    要是生活服务公司一直都穷也就算了,偏偏之前尝过富裕的滋味,在八十年代的北方内陆都能吃到新鲜的海鲜,现在却只能忆往昔。


    同一家单位前后贫富差距太大,正常人都受不了。


    费立广的话戳中了这个单位最敏感的痛点,立刻就引发了所有人的同仇敌忾。


    “不租了!区区一个饭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是,租给谁也不租给他们!”


    “让饭店赶紧搬走,赶明儿换人来租,我就不信了,我们房子这么好的位置,想租的人排队得从一矿排到十二矿,还轮不到他们呢!”


    有理智的人提醒了一句:“租期还没到呢,还有两个多月才到期。”


    当时贺明军徐和平要与生活服务公司签一年的租房合同,贺明珠在得知后,软磨硬泡之下,要求对方赠送了三个月的免租期,总共是十五个月。


    如今过去一年多的时间,租房合同还差两个多月才到期。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一愣,有人就说:“管他到期没到期,我们单位的房子,想不租就不租!”


    旁边的人提醒道:“有合同呢,白纸黑字的……”


    那人就说:“合同算什么,我们不认的话,那就是一张废纸!”


    旁边的人又提醒道:“合同上写了违约金,违反的话要赔钱。”


    众人面面相觑,都忘了这一茬。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拍板道:“把合同找出来,我看看。”


    租房合同被从档案室的角落里翻了出来,鲜红的公章已经有些暗淡,上面的违约条款依旧醒目。


    【若任一方违反本租房合同之约定,则违约方应向守约方赔偿一万元。】


    合同在众人手中传阅,看过的人都沉默下来。


    总经理先开口:“当时谁负责审的合同,怎么能写这一条?这不是给单位找事儿吗?”


    审合同的是办公室主任,他低声下气地解释:


    “当时不是怕对方和那些皮包公司似的,干了一半跑路嘛……”


    原本是用来约束对方的条款,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生活服务公司的枷锁。


    总经理也无奈,重重叹一口气:“算了,就让他们干完这两个月,等时间一到,就赶紧撵人!”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办公室主任自告奋勇道:“我去找租房的人,到时候乌金年代前脚滚蛋,后脚其他人就搬进去。我就不信了,这么好的房子,能没人想租?”


    然而,寻找新租客的进展很不顺利。


    生活服务公司吃一堑长一智,在吃过乌金年代的亏后,再和意向租客谈起租金时,咬死了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一分不让。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房子地段好、人流量大,谁来做生意都是躺着挣钱,是租客求着他们才对。


    事实上,生活服务公司把招租的消息放出去后,短时间里确实引来了不少求租人士。


    人们都将乌金年代的红火看在眼里,做生意要的就是人气,人气越旺盛,生意越兴隆。


    换句话来说,人气就是财气。


    即使生活服务公司的房子之前无人问津,现在已经被乌金年代盘活了,房子变成了聚宝盆,哪怕是依靠之前饭店顾客的惯性,新开的店也能积攒三分人气。


    现在矿务局里做买卖的人不少,开饭店的也很多,都想成为第二个煤矿人家或乌金年代。


    看看贺家,才两年时间,就从欠债的破落户变成了现在这副富裕模样,一万块钱的大房子是说买就买,听说还在家里安了电话,真是财大气粗。


    因此,当传出乌金年代的房东要收回房子、重新招租时,立刻就有无数人上门询价。


    大家都知道这房子好,租金肯定便宜不了,心理价位是五百块以上一千块以下,要是能保留屋内装潢,还可以再多加二百块。


    然而,生活服务公司上来就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这就超出了求租者们的心理预期了。


    说实话,谁做生意是为了把一半以上的利润贡献给房东啊?!


    有人试图和生活服务公司讲讲价,营业额的百分之十实在是太高了,能不能降低一些,哪怕是营业额的百分之五也行啊。


    生活服务公司负责对接的人却倨傲道:“就这个价,你能租就租,不能租就算了,想租我们房子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求租者无语了:“谁能接受这条件啊!你们也太离谱了,都是做生意的,你们不知道营业额百分之十有多少吗?”


    事实上,他无意间说出了一个真相。


    那就是生活服务公司确实不清楚营业额的百分之十意味着什么。


    生活服务公司之前生意兴隆完全不是因为公司的经营手段出色、管理高效得力,而是因为做的是垄断生意。


    受政策限制,很长一段时间内矿务局市面上只有生活服务公司这一家提供基础生活服务的公司,人们想要洗澡、理发、照相,就只能去国营的浴池、理发馆和照相馆。


    无论有多怨声载道,但当选择有且只有一个时,也只能憋着气继续消费,就算从此以后在家洗澡、自行理发,也还是要照相吧。


    垄断意味着生活服务公司不需要在经营管理下功夫,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小钱钱飞来。


    对于生活服务公司来说,什么固定成本变动成本,什么毛利润净利润,那都是不需要考虑的事。


    也因此,当实施改革开放政策后,生活服务公司成了第一批受到巨大冲击的国企,陷入了严重的经营困难中。


    但国企机制本身的僵化和滞后性使其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时,无法做到及时有效的应对,大多数人还沉浸在过往荣光中。


    怨声载道比做出改变要容易得多。


    也就是这样的房东,才能提出营业额百分之十的租金的离谱要求。


    在生活服务公司招租的过程中,不断有求租者兴冲冲地上门,没多久又气呼呼地离开。


    “百分之十的营业额太高了,不行,我接受不了,就算每月一千块的租金都行,但按营业额提成,没得谈。”


    对接人颇为不屑:“没得谈就没得谈,好像我们求着你租房似的。”


    下一个人还是同样的话:“不行不行,你们怎么能按营业额来收租金呢?全中国也没有这样


    的事!”


    对接人烦道:“你管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们公司就这个要求,能行行,不行就拉倒。”


    再下一个人尝试谈判:“营业额不行,我给你净利润的百分之十,这也很高了,我们好几个人凑份子做买卖,有的人分红还没有百分之十呢。”


    对接人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不可能,必须是营业额,我们领导说了,除了营业额的百分之十,其他的都没得谈。”


    那人也摇头了:“你们那是什么领导,根本不懂生意嘛。生意哪有这样做的,我就不信你们单位能找到愿意按营业额来交租金的人。”


    时间长了,对接人自己心里也有所怀疑。


    他向上级汇报时,忍不住说道:“领导,租金是不是要改一改?要还是按营业额百分之十来的话,恐怕找不到愿意租房的人啊。”


    上级说:“怎么可能?我们房子这么好,租房的人来了就能挣大钱,怎么可能没人愿意租房?”


    他语重心长道:“小张,你年纪轻,容易被这些买卖人骗了,他们嘴上说的没一句真话,把钱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能压下去一点租金,他们就能多赚一点钱。你要稳住阵脚,千万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对接人一听这话,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心想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求租者们想要压价吗?


    “好的,领导,我知道了,您放心,我肯定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藏着疑惑没说出来。


    如果一个求租者这么说是为了压价,可每一个来单位的求租者都是这么说,他们之间总不可能是串通一气吧?


    难道,单位设置的租金条件真的很不合理吗?


    作为下面干活的小喽啰,对接人将疑惑藏了起来,依旧按照上级的指使,咬死了租金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来上门询价的求租者越来越少。


    渐渐地,在矿务局的买卖人中间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某家不指名不道姓的单位穷疯了,穷得都把自家办公楼租出去一层,租金还敢要营业额的百分之十。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有些坐不住了。


    求租者不上门也就算了,但单位与乌金年代的租房合同快要到期了。


    要是房屋租期届满时,他们还没找到愿意接手房子的租客,难道真的要让房子砸在手心吗?


    虽然每个月三百块的租金现在看着不算多,但能给公司里五六个职工发工资,有效地减轻了生活服务公司的财政压力。


    要是没找着新租客时就把乌金年代给撵走,下个月没了无缝衔接的租金,公司可就要两头落空了。


    俗话说得好,做生不如做熟,要是乌金年代愿意接着租下去的话,也不是不能谈一谈的。


    想到这里,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叫人去乌金年代,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


    这次去店里的人换成了一个沉稳的中年职工,脾气温和得很,是单位里出了名的老好人。


    这天,正好贺明军在乌金年代里巡店,当听到楼上单位来人时,他嘴角微微勾起。


    果然,是他们先坐不住了……


    “您好您好!”


    贺明军热情地迎上去,握着对方的手来回上下晃动。


    中年职工受宠若惊,本来以为要被坏脾气的老厨子劈头盖脸骂一顿,没想到自己会受到这样客气的对待。


    看来乌金年代也很想继续租他们单位的房子,这下租金的事就好谈了。


    没想到,他却听到面前这个友善的漂亮青年说:


    “您是来通知退租的的吧?别担心,我们都准备好了,随时能搬家,肯定不会耽误你们收房子的!”


    中年职工:???


    中年职工:!!!


    第140章 第140章出尔反尔的房东……


    乌金年代不打算续签租房合同???


    当得知这个消息后,生活服务公司集体震惊了。


    不是,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兴旺的生意,这么多的熟客,乌金年代说不要就不要了?


    总经理连声地问:“你都听清楚了?是饭店老板和你说的?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中年职工咽了下口水,有点紧张地说:“是、是饭店老板吧……长得挺年轻的,但我听厨师和服务员都叫他老板……”


    办公室主任也问:“老板亲口和你说不继续租房了?”


    中年职工镇定了些,说道:“对,他说随时都能搬家,问我们什么时候来收房。”


    生活服务公司的领导们面面相觑。


    这下好了,吊胃口不成,反而自己坐蜡,现在进退两难了。


    生活服务公司又紧急开了个会,会议主题是讨论如何让乌金年代续租。


    上次开会的主题是如何涨租金,出发点是好的,但执行太困难,百分之十的营业额抛出去,竟没一个能接下的。


    到最后,一腔的雄心壮志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等到这次的会议,敢于大胆提议的人没了。


    会议桌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第一个出头发言。


    要是跟上次似的,自以为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没想到落地时被人毫不客气地撅了回来,那可就不止是丢脸可以概括的了。


    最后还是办公室主任觑着总经理的面色,率先开口:“既然乌金年代不打算续租,那我们是不是得赶紧找下一家租房的?”


    过了一会儿,有人才说:“在找了,可一个多月过去,没一个合适的租客。”


    办公室主任又说:“要是放低点要求呢?比方说降一降租金条件?”


    又有人说:“降租金也不成,他们担心我们会在租到一半时毁约涨租金,现在都不肯上门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


    原本位置地段、客流量、名声都极佳的房子,就因为有这群过于贪婪短视的房东,而吓退了绝大部分的租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真的要把房子收回来,白白空置着吗?


    办公室主任也不说话了。


    说到底,这是公家的房子,有没有租金、租金有多少,影响的是公家利益,和个人关系不大。


    能有租金进账是好,没有也无所谓,反正职工拿的都是死工资。


    没人说话,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总经理坐不住了,主动开口道:“百分之十的营业额就先不提了,毕竟这些做买卖的存在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沾染上了一切向钱看的恶习,没有为人民奉献的精神……”


    听着总经理口中滔滔不绝的八股文,在场的其他人腹诽:之前把租金条件设置得这么高,难道就不是在“向钱看”吗?


    最后,总经理总结道:“租房的事还是要和乌金年代好好谈一谈,毕竟我们双方在这一年间也算是合作愉快,还是不要轻易破坏双方的友谊。”


    他看向办公室主任,对方心中立刻就涌起了不祥的预感。


    “你代表我们生活服务公司去和乌金年代谈一谈续租的事,我们两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切都还有得谈嘛。”


    办公室主任笑得比哭都难看。


    “行、行……我争取,争取……尽力而为……”


    总经理不满道:“不要尽力而为,是一定要办成!”


    办公室主任暗骂:要是一定能办成,你怎么自己不上呢?


    合着要是谈成了就是领导的功劳,要是没成就是他的过错。


    这做派不就是在战场时上级喊的是“给我上”和“跟我上”的区别吗?


    突然,办公室主任灵机一动,问总经理:“要是饭店问起续租的租金,我们要报多少钱?”


    总经理沉吟:“至少不能比三百块低吧……越高越好,能要一千就别要八百!”


    办公室主任承载着谈判的重任,从单位出来,下了楼,来到了位于一楼的饭店。


    正值饭点,店内满满当当的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办公室主任一边千辛万苦地挤进去,一边心想,饭店生意这


    么好,赚的钱肯定多,租金那点钱就不算什么了吧?如果搬了家,饭店现在积累的人气就全没了,还要从头再来。


    他找到正在后厨指挥的费立广,在喧闹的环境中,扯着嗓子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对方。


    费老头掀掀眼皮,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续租是吧,行,我知道了,你回吧,我会转告老板的。”


    办公室主任不肯走,又磨蹭了一会儿,见店里没人搭理他,也没人客气地让他坐下来吃顿便饭,呆站一会儿后,他悻悻地走了。


    隔天,乌金年代反馈的续租条件就被送到了总经理的办公桌上。


    十年租期,首年每月租金六百元,下一年的租金按百分之五递增。


    “每月才六百块钱?”


    总经理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太少了,至少要一千块,而且递增幅度必须是百分之十。”


    办公室主任麻溜下楼,把总经理的指使转达给了乌金年代。


    乌金年代的回应也很快——


    首年每月租金降为五百块,其余条件不变。


    办公室主任在得知乌金年代提出的新续租条件后,人都愣了,怎么还有反向砍价的?


    双方谈价难道不是你说十块,我说二十块,最后取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平均值十五块吗?


    怎么会有人的谈价策略是,第一次叫价六百,被驳回后,第二次叫价就变成了五百,要是还有第三次的话难道就要叫价四百了吗?


    办公室主任很为难,不知道要不要把租金降为五百块的消息告诉总经理。


    总觉得这种话要是说出去了,自己好像就变成了噩耗派送员乌鸦……


    最后,办公室主任还是委婉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总经理。


    他低着头,都不忍心看总经理的表情了。


    总经理脑子一片空白,下一刻就发怒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我们敢还价的话,就拿降租金来威胁人吗?!”


    办公室主任小声地劝:“可能饭店那边是觉得第一次开的条件就是最好的条件了吧……”


    总经理勃然大怒:“不租了!房子空着也不租给他们!”


    当然,不租是不可能的。


    在双方你来我往的几次拉锯战后,最终还是回到了乌金年代第一次提的续租条件,还增添了一条,同等条件下承租方享有优先续租权和购买权。


    租房合同是乌金年代这边起草的,生活服务公司吃一堑长一智,找来矿务局法律顾问处的公职律师来审阅合同。


    律师看完合同后,连连追问这是谁起草的,内容之严谨周密,完全可以作为法学院的学习模板。


    ——贺明珠笑而不语,深藏功与名。


    合同敲定终稿后,在签署用印前,生活服务公司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领导您好,听说咱单位要出租楼下的房子?”


    来的人像模像样地穿了套格纹西装,胳肢窝里夹着皮包,脚蹬一双油光锃亮的三接头皮鞋,左手伸出来时,有意无意间露出手腕上的金表。


    不过虽然穿着体面,但这人长得獐头鼠目,垫肩西装更衬得他下颌像老鼠似的尖。


    他进了办公楼后,堆了满脸的笑,见人就散烟,一路问到了总经理办公室。


    总经理在国企待久了,没见识过这号时髦人物,一时间有些好奇,就问道:“你问租房的事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租房?”


    来人一笑,露出一口黄色的四环素牙。


    “领导,我是来谈合作的。”


    说话间,他拿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总经理。


    这年头名片还是稀罕物,总经理稀奇地拿起来左看右看,只见雪白的硬质纸片上写着几行字:


    贾忠实


    五洲国际贸易公司董事长


    总经理“哟”了一声,说:“看不出来啊,您还是公司董事长呢。”


    贾忠实嘿嘿直笑,谦虚地说:“还好,还好,我们公司年收入也就几百万而已,勉强糊口。”


    几百万?!


    总经理不由得坐直了些,问道:“你们公司是干什么的,一年能挣几百万啊?”


    贾忠实说:“也就是做做国际贸易,把国内的商品卖到非洲,再把当地的矿产运回国内,一趟下来挣个十几万不是问题。”


    听他说得轻松,总经理眼热不已,酸溜溜地问道:“那你怎么不继续做下去,反而要来矿务局这种小地方租房?”


    贾忠实长叹一口气。


    “我实话跟您说吧,那非洲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蚊子比巴掌都大,三天两头的闹疟疾,我怕再呆下去,我这小身板就得交代在那儿了。再说我就是矿务局本地人,赚了钱当然得报效家乡。世界各地我都跑遍了,现在就想安安稳稳地回家养老。”


    听了贾忠实的话,总经理不由得信了五分。


    没全信,是因为突然来了个自称有钱的陌生人,正常人都有提防心理。


    再加上现在流行下海,满街都是各式各样的公司,一板砖扔出去,能砸倒一片“经理”。


    五洲贸易公司这名字听着口气挺大,但里面水分有多少就说不清了。


    生活服务公司的总经理就说:“我们单位是有房子要出租,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租的。”


    听话要听音,贾忠实立马就给总经理递了支烟,是最贵的甲级牡丹烟,价格足足是乙级烟的两倍。


    这么贵的烟,平时总经理是不舍得花自己的钱去买的,但要是别人送的,那就另说了。


    他美美地打着了火,深深抽了一口烟,果然,贵有贵的道理,这好烟就是口感醇厚,香味纯正,抽起来一点都不辣嘴。


    看在好烟的份上,总经理提点道:“我们单位的房子是很贵的,地段好,客流量大,每个月的租金可是不少。”


    贾忠实马上就说:“贵不怕,便宜没好货,一分价钱一分货,就要贵的才行。您说吧,多少钱?”


    对方上道,总经理很满意,试探性地报出一个高价。


    “一千,啊不,两千块,这是一个月的租金,下一年租金要递增百分之二十。”


    贾忠实一拍大腿:“才这点租金?房子我租了!”


    总经理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爽快,急忙又说:“一次性要付一年的租金。”


    贾忠实打开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支票簿,唰唰唰写了几个字,撕下支票拍到桌上。


    “不就是钱吗?给,一年的租金!”


    总经理眼尖,一眼就看到贾忠实的皮包里塞满了钞票,都是崭新的大团结。


    当他拿起支票,金额一栏写着“人民币贰万肆仟元整”,数字一栏的0多得有些晃眼。


    “你等等,等等……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总经理揣起支票,要找财务科去验一验真假。


    贾忠实好整以暇地等着,没一会儿,总经理红光满面地回来了。


    贾忠实说:“这下您相信我的诚意了吧?”


    总经理笑得见牙不见眼:“信,信,必须信!这房子归你了,我这就让人通知楼下搬家!”


    贾忠实等总经理打完电话,才说道:“领导,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总经理现在心情正好,爽快道:“你说,我听着。”


    贾忠实说:“咱们单位的房子这么好的位置,就没想过自己开个店赚钱?这不比租房子来钱快?”


    总经理苦笑道:“我也想,但我们单位没有做生意的人才啊,能不亏本就不错,更别提赚钱。”


    贾忠实一笑,露出耗子似的两颗大黄牙。


    “领导,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咱们两家公司合伙做生意吧,我出人,你们出房,赚到的钱两家平分,你看怎么样?”


    “这……”


    总经理犹豫了。


    鉴于刚刚贾忠实展现过财力,他倒不怀疑对方是想骗钱,毕竟把生活服务公司囫囵个卖了也拿不出两万块钱。


    既然对方有钱,会做买卖,为什么要和生活服务公司这种除了有房、其他什么都没有的国营企业来合作呢?


    总不能是对方有一颗为人民奉献的心吧?


    大概是知道总经理的担忧,贾忠实说:“领导,说实话,我不缺钱,钱也赚够了,下辈子都花不完,现在主要是


    想给自己找点事儿来干。”


    总经理就问:“你可以单干啊,为什么要和我们单位合作?”


    贾忠实说:“我是这么想的,我之前干的是国际贸易,天南地北地跑,到处都有关系,偏偏对老家不熟悉,谁都不认识,连机关单位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要是没个坐地户领着,还真有点心虚。”


    听贾忠实将生活服务公司形容为“坐地户”,总经理难掩自得。


    呵呵,说起对矿务局的熟悉,不是他自夸,有哪家单位能比得过生活服务公司?


    矿务局上上下下的大小领导们,家住哪儿、家里有几口人、有什么喜好,乃至于一周洗几次澡,没有人比总经理更了解。


    “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地利’不就是在本地得关系过硬吗?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来,等遇着了事,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门。”


    贾忠实以格外诚恳的语气说:“领导,你们单位要是不参一股,我心里不踏实啊!”


    听他这么一说,总经理心里不由得信了九分。


    “成!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两家公司联手合作,就不信比什么乌金年代差!”


    说话间,总经理要将支票还给贾忠实。


    没想到,贾忠实居然拒绝了。


    “领导,这支票你拿着,我放心。再说,区区两万块而已,就当是我放在您这儿的押金了。”


    听到这话,总经理的一颗心热乎乎的,彻底信了个十成十。


    哪家骗子能舍得扔下两万块钱,这真是生活服务公司时来运转,遇上财神爷了!


    转天,生活服务公司正式通告乌金年代,合同不签了,房子不租了,让饭店赶紧搬走,他们要收回来自己开店。


    费立广知道这件事后,气得直骂:“妈的,当初房子破破烂烂,根本没人来,现在看我们饭店生意好,就想收回房子自己干,想得美!就算饭店不开门,我也要继续占着房子!”


    贺明军也很吃惊,找人去打听消息,得知是生活服务公司要和某个做国际贸易的私人老板合伙做生意。


    再打听下去,听说是要接着开饭店,现在已经在招厨师了。


    这就有点恶心人了,见乌金年代生意好,就要把房子抢回来自己开饭店。


    贺明军把这件事告诉贺明珠,问她要怎么办。


    贺明珠并不奇怪,这种事情在上一世多的是,她见的太多了,已经有些麻木。


    一些房东缺乏自知之明,见租客生意做得红火,日进斗金,就眼红不已,想要抢来自己干,哪怕要付违约金也在所不惜。


    这种情况下,房东贸然冲进商界,经常是落得个一败涂地;而租客被迫离开发家地,没了当初的天时地利人和,东山再起也并不容易。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


    贺明珠问道:“二哥,你有什么想法吗?”


    贺明军说:“占着房子不搬,强行续租,楼上单位要是敢动粗的话,就和他们斗争到底,每天去饭店门口泼大粪——”


    贺明珠的眼睛越瞪越大,然而,贺明军忽然话语一转:“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贺明珠恼羞成怒,气得在他身上锤了好几下。


    “吓死我了!谁让你说话大喘气的?!”


    贺明军作势被打疼,讨饶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贺明珠严肃地问他:“你到底想要怎么处理?认真的!”


    贺明军配合地正色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新房子,尽快搬家,不能出现空档期,饭店的生意不能受影响。”


    贺明珠点点头,这个思路是对的。


    不能因为要报复敌人,而忘了自己原本的目标。


    贺明军又说:“不过这事儿也不能这么算了,不然他们还当我们饭店是好欺负的软柿子。”


    生活服务公司实在是欺人太甚,先是提出离谱至极的“营业额百分之十”作为续租的租金,谈不拢就去四下找新租客,实在找不到又回过头来腆着脸要和乌金年代继续谈续租。


    双方你来我往谈判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确定了最终的续租条件,将要签合同时,又突然反悔。


    这样出尔反尔、毫无商业信用的单位,哪怕房子再好,都不值得去租。


    贺明珠挑眉,略带嫌弃地说:“你真要去泼大粪呀?”


    要是贺明军敢说是,她马上就去联系街道,申请让他去当一段时间的义务掏粪工。


    贺明军露齿一笑:“当然不,费老头才干得出这种事,我可是很爱干净的。”


    远在饭店后厨的费立广突然打了个喷嚏,狐疑道:“谁在骂我?”


    他的徒弟举着一勺盐,兴冲冲地问:“师父,现在下盐吗?”


    费立广急忙制止:“别动!菜才刚下锅,你现在下盐就把菜里的水分都杀出来了,炒出来软塌塌的,还怎么让人吃!放下勺子,去切报纸去!”


    为了避免浪费,学徒们统一用切报纸来练习刀工,在锅里放沙子来练习颠锅。


    费立广徒弟老老实实地去切报纸了,费立广揉了揉鼻子,心想到底谁刚刚在骂老子?


    与此同时,贺家兄妹正在密谋要怎么对付言而无信的生活服务公司。


    贺明军摩拳擦掌:“我去贴他们的大字报,连夜贴满整个矿务局。”


    贺明珠小小地泼了盆冷水:“……哥,现在不是运动时期了,大字报没用的。”


    贺明军就说:“那我去举报他们偷税漏税,没有如实申报租房的税款!”


    贺明珠又泼了一盆冷水:“……哥,现在租房不收税的。”


    贺明军有些气馁:“合法合规的办法我想不出了,不合法不合规的办法你又不让干,那还能怎么办?”


    贺明珠狡猾地笑了。


    “二哥,你有没有考虑把饭店搬到隔壁呢?”


    贺明军先是不解,忽然恍然大悟,对贺明珠竖起大拇指。


    “还得是我妹,这种损人利己的好主意都想得出来。”


    贺明珠狐疑道:“我怎么听着感觉不像是好话呢?”


    贺明军嘿嘿直乐,有些刻意地转移话题:“到时候把店里能拆的都拆了,什么灶台烟道,通通拆掉。当时我们租房子什么样,现在退租时就什么样,也算是物归原主。”


    贺明珠瞟他一眼,抬抬手放他一马。


    “就按你说的来,总不能让人家以为我们是软柿子。”


    短短半个月后,当刘爱民带着新婚妻子来乌金年代搓顿好的时,在距离饭店还有二十米时,忽然停住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媳妇,我是不是眼花了?那儿怎么有两家乌金年代啊?!”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