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过了腊八就是年。
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室外滴水成冰,寒风如刀,刀刀在行人身上凌迟。
而贺家此时却热闹极了。
“我来,我会,让我剥!”
贺小弟蹦跶着朝兄姐们伸手要蒜,热情地想要加入劳动的行列中。
贺明军从蒜辫子上扯下一颗紫皮大蒜,转手抛给贺小弟。
“接好喽!”
蒜抛得高,在空中划过一条抛物线,到达顶点后迅速下坠。
贺小弟仰着小脑袋,两只肉乎乎的小手高高举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蒜。
“啪”的一声,大蒜精准地砸到他的脑门上。
贺小弟不生气,嘎嘎乐起来。
“哈哈哈,掉我头上了!”
他捡起蒜,趴在桌沿,模仿着大人模样剥蒜,屏住呼吸,以免将轻薄的蒜皮吹得到处都是。
乌城素来有吃腊八蒜的习俗,也就是在腊八这天,把大蒜剥了皮,用醋腌在玻璃瓶里。
原本雪白的蒜米,在陈醋中泡得时间久了,就变成了绿色。
寒冬腊月,树上的叶子都落干净了,只剩下四面纵横的枯枝,看着颇为单调。
靠窗的阳台上摆上一瓶绿莹莹的腌蒜,虽然还没吃到嘴里,但似乎能感受到清爽的滋味。
贺家腌蒜用的是山西老陈醋,封口前加上一勺白糖,腌好的蒜吃起来酸中带甜,还有一丝蒜特有的辛辣,极为解腻爽口。
说起来,贺家有两年没有在腊八腌蒜了。
先前兵荒马乱,全家人过得一团糟,每天心情压抑,别说腊八了,就连过年都没心情。
贺小弟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参加腊八限定腌蒜活动。
他不懂腊月的含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腊八腌蒜,但小孩子精神头足,干什么都来劲儿。
见到哥哥姐姐们在剥蒜,贺小弟就急不可耐地要参与。
他笨拙地剥开蒜皮,指甲在蒜米上留下好几道掐痕,眼见将来腌好的蒜上要留下几条**子。
不过贺家没人苛责贺小弟剥的不完美,相反的是,贺明珠欣然将自己面前的一小堆蒜推给了他。
“剥得真好!你帮姐把这些都剥了吧。”
贺小弟乐呵呵地应了声“哎”,丝毫没有被支使干活的小脾气。
贺明军见状,立刻也将自己面前的一辫子大蒜都推给了贺小弟。
“来来来,你也替哥剥了吧。”
贺小弟看看比他的小手腕都粗的蒜辫子,再看看贺明军,扁了扁嘴。
“二哥,老师说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干!”
贺明军屈指敲敲他的小脑袋瓜:“嘿,你小子!怎么能帮你姐的忙,就不能帮我的忙啊?”
贺小弟傲娇地一扭头。
“哼!我乐意!”
贺明军被气笑了:“好,你等着,以后二哥不给你做好吃的了。”
贺小弟继续傲娇:“哼!我姐也会做好吃的!”
一大一小两兄弟幼稚地斗起了嘴,贺明珠趁机溜了出去。
这一年过得可真快,马上就要过年了。
回想去年,她还在顶着寒风出街摆摊,被一矿的保卫科干事撵得四处流窜。
而现在她已经成功将打进了一矿内部,那几个保卫科干事还是食堂常客,经常能看到他们来打饭。
这一年发生的事情也很多。
推着自行车摆摊,为了棒骨和人斗智斗勇,好不容易租了房子、开了饭店,却又要面对前任房客给顾客留下来的糟糕印象。
她用厨艺证明了耗子饭店是过去式,洗涮干净名声后却又迎来一群占便宜的鬣狗。
在分矿开了二店,和村里合办了养鸡场,生意步入正轨,却倒霉遇到上门抢劫的通缉犯。
一桩桩,一件件,当时或气愤或恼怒或措手不及,可最终,贺明珠一步一步地趟过了难关。
她开了两家饭店一家食堂,打响了煤矿人家的名声,还戴上了一顶红帽子。
虽然在此过程中,贺明珠不断要面对各式各样令人头疼的对手,可她也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
徐和平、冯解放、曹全安、田润花、杨冬梅、费立广……
她不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
马上就要过年,虽然接手劳动服务公司后,账上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但贺明珠还是决定给大伙儿发一波过节福利。
尽管比不上国企财大气粗,但贺明珠不是小家子气的人。
她找到郝村长,按市价预订了一批出栏肥鸡;又给恩和森发了一封电报,采购了几十头整羊。
此外,贺明珠还联系了许大舅,从村里买了几车冬储菜。
这年头物流通讯两不便,赶在过年前,这些东西才陆陆续续都到齐。
贺明珠喊来徐和平打下手,找来一辆板车,将物资分别送到了一矿新食堂和三店。
二店离得远,而且除了郝翠兰和郝大婶,其他人的家都在矿务局。
因此,贺明珠让齐小弟在去分矿上班时,将属于郝翠兰和郝大婶的福利捎带过去。
郝大婶在收到东西后,非常的惊喜。
“还有俺的份呢!俺还寻思没俺的事儿,这贺老板可真是个大方人!”
郝翠兰抿着嘴笑:“小老板当然好,要不然她生意能越做越大,就是因为她人好。”
曹全安接了一句:“嘿,瞧你这话说的,合着我开饭店没开成,全是因为我人不好啊?”
郝翠兰耿直地说:“曹师傅,不是俺说,你确实没小老板人好,你心眼太多了。”
曹全安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哎,你这小妮儿,咋能这么讲话嘞!”
在郝家村待久了,曹全安的口音也是日渐被村里人同化,虽然还不会说本地土话,但他的普通话已经带上了村味儿。
郝翠兰不甘示弱:“俺说得哪不对了?自从二老板不来分矿,你现在越来越懒,客人来了都不进厨房,做菜的事全推给了小齐。曹师傅,你要是再这样,俺可就要告小老板了!”
曹全安急道:“谁说我偷懒?我这明明是培养小齐,厨子不就得多下厨吗?要不是我放手让他去干,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学会做菜?”
他还嘟囔了一句:“要不是看在他是老板家亲戚,我才不培养他呢,这不是给自己找人替代嘛……”
郝翠兰一扬下巴:“俺不管,反正就是你懒!”
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齐小弟熟稔地劝架。
“曹师傅,你别说了,你又说不过翠兰姐,回头你又要气得睡不着;翠兰姐,你也少说两句,曹师傅年纪这么大,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曹全安恼道:“你说谁年纪大呢!”
郝翠兰倒是听进去了齐小弟的话,哼了一声,不再和曹师傅对着吵,而是去查看齐小弟搬来的箱子里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不多时,传来她惊喜的声音。
“是玻璃丝袜!还有新头花!小老板真好!俺就想要这个!”
郝大婶好奇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啥叫玻璃丝袜?这么薄的料子,冬天能穿吗?”
“冬天穿不了可以夏天穿啊!玻璃丝袜在城里商店才有卖的,可难买了,俺去了几趟都没买上。”
“哎呀,还是贺老板懂你们小妮儿,给俺可不要,俺宁愿拿什么玻璃袜换只鸡……”
齐小弟冲曹全安笑:“曹师傅,您别生气了,这马上就要过年,高高兴兴的不好吗?小老板已经让人把过节礼送到你们家了,听说厨师长收到的福利可多了,有半扇羊呢!”
曹全安斜眼瞧他,哼哼唧唧地说:“你倒是现在会说话,练出来了啊。”
齐小弟笑眯眯地说:“都是师傅培养的好。”
曹全安撇嘴:“我可不敢当。行了,明天是腊月二十九,饭店要关门休息,你打扫完店里就早点坐车回家吧。”
回家,吗?
齐小弟一时有些迟疑,对于回家过年,他并没有那么期待。
“曹师傅,过年店里不用留人?矿上不是
正常上班吗?要是有客人来吃饭怎么办?”
曹全安说:“贺老板说了,就算旧社会的长工也有三天假,咱们平时太累,过年通通放二十天,等过完正月十五再上班。”
听到有二十天的假期,其他人都高兴极了,除了齐小弟。
离家后的这段时间,齐小弟迅速成长起来,不再是那个嚷嚷着要服务员上大肥肉的混不吝了。
他学会看人眼色,学会在适当的场合说适当的话,不再莽莽撞撞地四处乱撞。
这其中尽管有曹全安的调教,但也离不开齐小弟自身的觉悟。
齐家突逢大变,齐大哥和齐大嫂进了劳改农场,齐家红与家里决裂,短短几天,好好的一个家彻底四分五裂。
在这场崩塌中,齐小弟像是被人一砖头砸在脑门上,又像是高度近视的人戴上了眼镜,终于从模糊中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家人。
有些事齐小弟当时并不明白,只凭着直觉行事,像是只初开灵智的小动物,似人非人,有人性也有兽性,一切全凭本能。
一场混沌大梦,他终于醒了过来。
腊月二十九那天,齐小弟磨磨蹭蹭打扫完饭店,在曹全安要关门落锁的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背上他小的可怜背包,坐上了回矿务局的公交车。
回齐家的时候,天色将黑,大屋的窗户隐约向外透出了光。
听到外面门响,齐老太披着衣裳迎了上来。
“三儿啊,你可算是回来了!”
她紧紧握住齐小弟的手,一双枯树般的老手使劲摩挲着他。
“咋样,坐车累不累?吃饭了没?没吃饭妈去给你做!”
齐小弟抽回手,勉强笑了笑:“没事儿,妈,我不饿。爸呢?”
“你爸在炕上躺着呢。”
齐老太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大屋。
“外边冷,快进来暖暖,妈给你倒杯热水。”
看到齐小弟进门,靠在炕被上的齐老头坐直了些,嗡声道:“回来了?”
齐小弟说:“嗯,回来了。”
只有几句简单的话,父子之间再无他话,尴尬地陷入沉默。
齐老头清了清嗓子,先开口问:“你们饭店过年放几天假?你能在家里待几天?”
齐小弟答了,齐老头习惯性地苛责:“怎么放这么长时间的假?你们那饭店是不是要黄了?年后还开不开门?不开门你要去哪儿上班?”
齐小弟没回答,坐在炕沿,接过齐老太端过来的热水,问道:“妈,我晚上睡哪儿?”
齐老太忙说:“就睡大屋,咱们都睡大屋。”
齐家有三间屋子,小屋冬冷夏热,棚屋不挡风,只有大屋是最适宜居住的。
自从齐大哥齐大嫂被抓进监狱后,大屋就空了下来,破了的窗户上糊了两层报纸。
齐老头先搬进了大屋,嫌一个人住冷清,半夜没人给他端水,又让齐老太带着两个孙子住了进来。
入秋后,齐小弟托人买了两块玻璃,将大屋的窗户补上,老两口这才不用拿报纸糊窗户。
听到要和齐老头睡一间,齐小弟起身:“我去睡小屋。”
齐老太连忙去拦:“小屋没烧炕,冷得很呢!”
齐小弟绕开了齐老太:“没事,我不怕冷。”
他走得坚决,齐老太没能拦住,叹了口气,追上去说:“妈帮你烧炕!”
被丢下的齐老头独自坐在炕上,想生气,又不敢生气。
自从齐小弟靠自己找到工作,每个月挣着工资,自己能养活自己,齐老头在他面前就越来越气短。
想骂的时候不敢骂,想打的时候也不是抬手就打了。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反而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但齐小弟却没有接受这个“慈父”,相反的是,他日益远离齐家,像是风筝,那根连着他与齐家的线要断不断。
齐老头没办法,他以前是颐指气使的大家长,现在也不过只是一个固执而无能的老头。
齐老太追着齐小弟进了小屋,一边帮他铺床,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你姐今年回来过年吗?”
她知道齐小弟上班的饭店是贺家人开的,他和齐家红肯定有联系,只是不告诉家里。
“你明天去看看你姐,问问她,过年还回娘家吗?你爸改了,他不会再老糊涂了……”
听到齐老太的话,齐小弟有点心酸,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会用这种祈求的语气来说话呢?
“妈,我不知道姐回不回来,咱家也别去打扰她了,让她安安分分过日子吧。”
齐老太唉声叹气:“一家人哪有这么大的仇呢,说到底,你姐也是咱们老齐家的闺女,她是我亲生的,能一辈子都不见爹妈吗?”
齐小弟背对着齐老太,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妈,家里要是真当我姐是自家人,当初为什么大哥大嫂会做那样的事呢?”
齐老太哑口无言,半响才挤出一句:“你姐也没吃亏啊,这不是都把你大哥大嫂告到公安了吗?而且她也和贺家老大结婚了,说到底,这该报的仇都报了,就不能把这事儿过去吗?”
齐小弟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妈,我是没脸再去见姐的。我以前不懂事,对姐不好,仗着她和贺老大处对象,还去他们家的饭店白吃白喝……我现在想想都后悔,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大耳刮子。”
“妈,你要是真想姐,真为她好的话,就别去见她了。”
齐老太呆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带着哭音说了一句:“可我是她妈啊……”
齐小弟不再说话。
冬夜的寒冷像是浸透了整间屋子,让人自内而外地感到彻骨的冰冷。
齐家愁云惨淡,而另一边,冯家却提前过上了年。
“爸可真厉害!这么肥的一头羊,咱家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冯解放的大儿媳笑得像一朵花,对着冯解放不住地吹捧。
“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我和老大两个人过节收到的东西,加一块儿都没有爸一个人拿得多。这又是整羊又是整鸡的,咱们家可要过个肥年呢!”
冯老太也在笑。
“你们爸是一辈子有本事,老了老了,还有饭店请他去做大师傅。都说嫁了厨子不愁吃喝,我这一辈子跟着你们爸,嘴上是没受一点委屈。”
儿孙都围在冯解放身边,这个说爸厉害,那个说爸就是牛,夸得冯解放满脸红光,笑得合不拢嘴。
“是贺老板豪爽,让我这个老头子有用武之地。”
大儿媳却说:“我看分明是贺老板运气好,才能找到爸这样的好厨师。要是她不好好对爸,随便爸跳槽去哪个饭店,那老板不都得捧着啊。”
冯解放收了笑,严肃道:“你这话说得不对,要不是贺老板给我机会,我就是个退休的糟老头子,咱们得知道感恩,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见他语气很重,大儿媳急忙笑道:“爸说的是,瞧我这张嘴,一高兴就没个把门
的……”
冯家几个小的互相对视一眼,背过身偷偷笑成一团。
嘿,这位自从嫁进门就颐指气使的大嫂,原来也会好声好气地说话啊。
冯解放咳了两声,几个小的急忙止住了笑。
老小最受宠,打小就不怕冯解放,黏上来撒娇:“爸,要不咱今晚吃羊肉吧?”
冯解放嘴上斥责,眼中带笑。
“数你嘴馋!行了,别在我身上黏糊了,我给你们露一手,今天就来个羊肉三吃!”
冯家的孩子们都欢呼起来,大儿媳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
怎么觉着,现在的日子过起来好像也还不错啊……
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家庭,因着这一份意外的过年礼,幸福的气氛悄悄蔓延开来。
第112章 第112章大年三十吃饺子
从分矿回了家,曹全安大爷似的坐在炕上,指使他媳妇倒洗脚水。
曹全安媳妇把水盆端过来,又帮他把鞋袜脱了,直伺候得这位大爷泡上了脚才算完。
“他爸,你这一年也够辛苦的,过年这几天就在家好好歇歇吧。”
听了媳妇的话,曹全安深以为然。
“可不是嘛,现在店里连个倒班的都没有,就我一个厨子,每天睁眼就是干活,真是累坏我这一把老骨头了。”
曹全安媳妇说:“辛苦归辛苦,你这几个月挣的钱顶以前一年的工资,这私人单位虽然比不上公家单位,但舍得给钱,还舍得发福利。你看这发的鸡个头有多大,咱们全家一顿都吃不完。”
曹全安豪迈地抬起下巴:“吃,使劲吃,不就是一只鸡嘛,别跟以前似的抠抠搜搜,放开了吃!”
曹全安媳妇听了直笑,边笑边摆手。
“那可不行,别把孩子们胃口吃大了,过完年吃不上肉了,又要和我闹腾。咱们这小门小户的,那点积蓄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曹全安却说:“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挣!从嘴上抠有什么意思,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年后让老二跟我上分矿,我来教他做菜,把这小子也培养成厨师,将来就在贺老板手底下当厨师长。家里多几个上班挣钱的,比什么都强!”
听了曹全安的话,他媳妇是既高兴又心疼。
“老二打小就身子骨弱,哪干得了厨房的活儿。要我说,还是找找关系,让他去公家单位吧。”
曹全安不客气地说:“弱什么弱,都是你惯的!老二不和我学厨,将来我这一身厨艺都传给谁?”
曹全安媳妇忙道:“不是还有老大嘛。”
和冯解放家里情况一样,曹家长子也是接了曹全安的班,在国企食堂上班。
对于媳妇的话,曹全安嗤之以鼻。
“老大在食堂也就挣个死工资,吃不饱也饿不死,但老子给他安排了工作,这辈子就算对得起他了。再说了,老大在食堂也用不着好手艺,教他也是浪费。”
曹全安媳妇还想再说些什么,曹全安不耐烦道:
“行了,别说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
曹全安媳妇拿眼睛瞥他,嘀咕道:“那贺老板不也是女的吗……”
曹全安只当没听到。
一般二般的女人能和贺老板相提并论吗?
就贺老板那心黑的,把人卖了,那人还得帮她数钱呢——就比如说他老曹,被贺老板发配到分矿农村,天天泡在后厨,连个休息日也没有,还不是成天都乐呵呵的吗?
想到这里,曹全安不由为自己叹了口气。
“水凉了,再给我添点儿热水。”
尽管心里不痛快,但曹全安媳妇还是照他的吩咐倒了热水进去。
说起来,虽然以前曹全安媳妇在他面前显得弱势,但也不像现在似的,连话都说不上。
这一方面是因为曹老头现在能挣钱,一人养全家;另一方面,就是之前学徒的事儿。
当时,曹全安媳妇让曹全安把他小舅子的小舅子外甥送进饭店当学徒,曹全安拒绝得很彻底,话里话外一丝余地都没留。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然而,曹全安媳妇想了个妙招。
她表面上在娘家大包大揽,说学徒面试是走过场,让远房外甥大胆地去饭店;实则打算将面试不通过的锅甩到贺明珠头上。
到时候就算事儿没办成,娘家也不得罪——不是曹师傅不给力,全是贺老板太可恶!
没想到,远房外甥把她的话当了真,在面试现场耀武扬威,号称自己有关系,再加上一个同样自称内定的冯家亲戚,两个人把全场候选者的仇恨拉得稳稳的。
曹全安当时快恨死了。
谁说这是他亲戚!谁说他同意让亲戚走后门进饭店啊!
要不是年纪大了打不过,曹全安都想亲自下场给这蠢货亲戚收拾一顿。
幸好贺明珠相信他,现场还了他清白,要不然曹全安真是要被冤死了。
因为这事儿,曹全安好一段时间对着媳妇吹眉瞪眼,看着就来气。
曹全安媳妇也自知理亏,天天低眉顺眼的,让曹老头有火都没地方发。
她在娘家也丢了个大人,爹妈兄弟怨她事没办成,她回娘家时,没一个人待见的。
特别是那个托她办事的弟弟,是家里怨气最大的。
作为小舅子,他亲姐夫曹全安没人情,一点小忙都不肯帮;而作为姐夫,他小舅子怨他,这点事都做不到,怎么好意思大包大揽的。
因此,弟弟见了曹全安媳妇就拉长了脸,不快道:
“姐,你办不了就说办不了,骗我们能办是什么意思?现在好了,我在岳家一点脸面都没了,我媳妇也没脸回娘家,你怎么还好意思回来?!”
曹全安媳妇气得直跺脚:“要不是为了你,谁管你小舅子的外甥,什么外八路亲戚的事儿也往我身上揽!现在好了,你姐夫恼我,娘家也怨我,我两头不是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弟弟不吃她这一套,冷声道:“随你便,反正以后你少回来,你嫁了曹家就是曹家的人,别没事总回娘家。”
曹全安媳妇气得扭头就走,好一段时间没再去娘家。
对此,曹家的孩子们却乐见其成。
“咱妈可算和那边断了,要是再由着她,咱家都得被她搬到舅舅那儿去。”
“我看不一定能断,家里的东西你们可得看好了,特别是爸过年发的那一箱菜和肉,咱家都不够吃,凭什么送那边去!”
“放心吧,妈不敢的,爸是真生气了,她要是再贴补舅舅,爸指不定能干出什么呢。”
“那可太好了,我早就看那边不顺眼,今年总算能过个舒心年!”
但显然,曹全安媳妇有不同的想法。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忙着炖肉炸丸子,香味飘得满街满巷,让人闻着就馋。
曹全安在家里时摆足了架子,十指不沾阳春水,非得等大儿子把肉切好、配料备全,锅放到了灶台上,才慢悠悠地下厨。
他炒上几下,撒完调料,就把看火的事扔给大儿子,自己慢慢悠悠回屋听收音机。
曹家的孩子们都知道曹全安的德行,也都习惯了厨师在家不做饭,几个人凑到炕上,热热闹闹地和面剁馅儿包饺子。
家里人都忙着,趁无人注意,曹全安媳妇拿了块干净的包袱皮,从窗沿取下冻好的整鸡,又拿了条羊腿,用包袱裹好了,悄悄地就要出门。
二儿子眼尖,隔着窗户就喊:“妈,快吃饭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曹全安媳妇不自然地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强笑道:
“我出去买菜,你们先吃,别管我……”
二儿子皱了皱鼻子:“大年三十哪有卖菜的?再说你怎么买菜不带篮子,包袱里放了什么?”
曹全安媳妇怕招来其他人的主意,摆了摆手,不再说话,开门就要走。
听到声音的大儿子从厨房出来,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没被包袱裹住的半截羊腿。
他无奈道:“妈,你这又是要干什么啊?”
面对这个大儿子,曹全安媳妇心情放松了些。
“行了,你别管,你姥姥家过年没吃没喝的,我送点东西过去。”
大儿子是个老实头,尽管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嘴张了张,最后也没说出什么。
但二儿子却不同,这小子奸猾,见势不对,立刻就喊:
“妈!你怎么又把咱家东西往舅舅家送啊!那点肉咱们自己家吃都不够!”
这一嗓门把全家人的注意都吸引过来。
二女儿跳下炕,手上都是面粉,站在门口气道:
“妈,你怎么老这样啊!舅舅家这么对咱们家,你还要往过去送东西,我不同意!你不许送!”
大女儿也说:“妈,别去了,马上吃饭了。”
几个孩子都反对,曹全安媳妇又羞又恼,口不择言道:
“你们几个没良心的,忘了小时候姥姥和舅
舅对你们多好吗?一点吃的都不舍得,我看等我老了,你们谁也靠不上!”
二儿子嘀咕一声:“好什么好,成天占我们家便宜,这种舅舅还不如没有……”
曹全安媳妇怒道:“你——”
话没说完,曹全安出来了。
“行了!都闭嘴!”
他瞪着眼睛,威严道:“大过年的,谁也不许吵架!都给我回来!谁要是不听,现在就滚出这个家,老子以后不养了!”
几个孩子陆陆续续回去,曹全安媳妇站在原地,想走又不敢走。
最后还是大儿子上前,把包袱拿了过来。
“行了,妈,大过年的,别闹腾了,咱都高兴点儿吧。”
曹全安媳妇气得直掉眼泪。
“不就是点肉吗,看你们一个个的,好像要吃了我,我真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大女儿也走了过来,挽着她的胳膊,带着她回屋。
“妈,回吧,饺子下锅了,一会儿就熟,咱们一起吃饺子啊。”
一锅清汤,雪白圆胖的饺子浮浮沉沉。
不同的灶台,不同的人家,北方的大年三十里,总离不开这一顿饺子。
贺家的饺子也下了锅,贺小弟趴在灶台旁不肯走,眼巴巴地看着锅里几个格外丑的饺子
“我要吃我包的饺子~”
贺明国轻轻踢他的屁股,“行了,等下煮好了就捞给你,瞧你这馋样儿。”
贺小弟很严肃地说:“这不是馋,是对食物的尊重!”
贺明国笑道:“又是和你姐学的?屁大点的,还来上尊重了。行了,放心吧,肯定不会漏了你包的饺子,都给你盛碗里。”
贺小弟这才满意点头,蹦跶地出了厨房。
“二哥,我要玩炮,给我根烟!”
贺明军瞥了一旁的贺明珠一眼,义正辞严地说:“瞎说什么,我哪有烟。”
贺明珠似笑非笑地看他:“真没烟啊?”
贺明军正直地说:“没了,你一说我就戒了,现在一根都没有。”
贺小弟插了句嘴:“可我之前看到你跟和平哥一起抽烟呢。”
贺明军捂住他的嘴,顺手抄起这小子就往外跑。
“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他手上力气大,搂着贺小弟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回环,贺小弟兴奋得直尖叫。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小狗在两人脚下欢快地蹦跶,时不时也嚎上两句。
一派热闹气氛中,院门传来几声轻响,断断续续,透露出来者的迟疑和不自信。
齐家红放下手头正在织的毛裤,扬声道:“来了!”
她打开门,当看清来人后,一时间有些愣怔。
“……妈?你,你怎么来了?”
门外是齐老太,穿着一身旧棉袄,一块花色黯淡的大围巾裹住了头脸。
“闺女,妈想你,妈来看看你。”
齐家红怔在原地,面对几个月未见的母亲,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
“我挺好的……妈,你来找我,是……是家里,出事了?”
她挡在门口,没说让齐老太进来坐坐,也没有亲热地叙母女情,只有僵硬的表情,透露出她心中的不平静。
对着这个家中亏欠的大女儿,齐老太卑微而讨好挤出一脸笑。
“没事,家里挺好的,你爸和你弟都好,都好……”
齐老太想摸摸齐家红的手,但两只手都端着东西,她这才想起来贺家的初衷。
“妈做了灌肠,是你最喜欢的,你拿回去吃……”
齐老太将端着的小锅往齐家红手上递,絮絮叨叨地说:“大过年的,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这灌肠也能当肉吃……”
齐家红被迫接过小锅,沉甸甸的份量,压在她的手上,也压在她的心上。
“妈,我不要……你带回去吧……”
齐老太腾出了手,犹豫了下,才伸手去摩挲齐家红的手背。
一个是苍老枯黄,一个是白皙细腻,当两者叠在一起时,像是将时间具现化。
“你别嫌,也别气,妈就这点东西,拿不出手也得拿……你是妈的闺女,别恨妈。”
齐家红原本还想接着拒绝,可当听到齐老太的最后一句话,她怔怔定住。
“妈老了,脑子跟不上你们年轻人,心里都是老观念,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可妈活不了多少年了,你……你别一直怨我……”
齐家红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
对于这句像道歉又不像道歉的话,她一句话都说不出,也不知要说什么。
怨吗?
不怨吗?
似乎父母子女之间总有说不清的恩怨,有时是爱,有时是恨,像蛛丝一样密密麻麻地缠绕,又像蛛丝一样脆弱易断,掰不清,也扯不明。
最终,齐家红也只能说一句:“妈……”
齐老太抬起手背,擦了把眼角,轻轻将齐家红往门里推了推。
“行了,大过年的,不说这些了。天气冷,你赶紧回去吧,我也回了,你爹还等我回去做饭呢……”
说罢,齐老太匆匆就走,走路时重心在前,小步碎走,是老年人特有的步伐。
齐家红站在门口,看着齐老太越走越远,张了张嘴,只低低说出一句:
“妈……”
她的声音被寒风撕碎,散落在这阖家欢喜的日子里。
见齐家红在门口和人说话,好一会儿都没动静,贺明国从厨房探出身来,扬声问道:
“谁来了啊?”
齐家红转过身,手上捧着一口小锅。
“是……是我妈。”
贺明国有些惊讶,想要询问,但当他看到齐家红脸上难过而纠结的表情时,贴心地什么都没问。
他接过锅,用力搂了搂齐家红的肩膀,附身在头发上亲了一下。
“行了,饺子快熟了,准备吃饭吧。”
齐家红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转头说:“锅里是灌肠,就……”
她一时间卡了壳,不知要说“就放哪儿别管”,还是说“端上来吃吧”。
贺明国已经替她做出了决定。
“灌肠可是好东西,老四最爱吃了,等下要是让他看见,一晚上就能把这一锅都吃干净。”
齐家红勉强笑了笑:“行,那就让家里人都尝一尝。”
饺子端上了桌,与之一同上桌的,还有一盘炸灌肠。
灌肠是用白薯淀粉做的,和成面团后上笼蒸熟,等晾凉后旋成菱形薄片,下锅油煎,煎成两面焦黄,蘸着蒜汁吃。
虽然是纯淀粉做的,但因为淀粉片口感扎实,被油煎透后,吃起来仿佛有肉的口感,外焦里嫩,满口都是油香。
再加上微辣解腻的蒜汁,两面油煎的炸灌肠吃起来一点都不腻,反而越吃越香。
炸灌肠虽然是道穷人菜,但做起来还挺费工夫,又蒸又炸的,为了防止灌肠炸过火候,还要在灶前看着,时刻翻面。
而且做不好的炸灌肠吃起来就是粉面坨子,丝毫没有肉的口感,脆而不酥,只能将就吃。
因此,一般人家里很少做炸灌肠,费事儿又费油。
也就是齐老太了,想给闺女送点吃食,又实在没有能拿得出手的食材,只好将一腔母爱都灌注在小小的炸灌肠上。
怕炸灌肠凉了不好吃,她一路将小锅揣在怀中,用体温暖着,直到送到齐家红手上。
贺小弟见了炸灌肠就欢呼。
“我要吃这个!我可以吃一大碗!”
齐家红给贺小弟夹了一大筷子:“慢慢吃,不着急,锅里还有呢。”
贺小弟“啊呜”一口叼住炸灌肠,咯吱咯吱嚼着吃,一张小脸上都是快乐。
这年头孩子们能吃到的零食少,油炸食物更少,因此,炸灌肠就像是后世的烤肠,让小孩吃了就意犹未尽。
贺小弟快快乐乐地吃完碗里的炸灌肠,抬头注意到齐家红反而没吃,他笨拙地用筷子夹起炸灌肠,同样给齐家红夹过去。
“大嫂,你也吃!”
齐
家红顿了顿,在贺小弟期待的眼神中,她才说:“好,我也吃。”
她夹起一片炸灌肠,慢慢送入口中,轻轻咬下。
有点凉,但味道还是熟悉的味道。
浓郁的蒜汁是齐老太在捣蒜前加了一点盐,捣碎后用凉水激发蒜香。
灌肠吃着有些硬,里面还有未完全融化的淀粉,吃起来很有嚼劲。
依旧是好吃,但又和记忆中不太相同。
以前齐家红是等在灶台旁,齐老太煎好一块炸灌肠,她也不嫌烫,两根手指加起来,着急忙慌地吹上几口凉气,就忙不迭地往嘴里塞。
刚煎好的炸灌肠吃着还烫嘴,可那股猪油煎过的浓郁肉香却让人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大嚼特嚼。
那时候,齐老太总笑着骂她:“急什么,妈在这儿,没人和你抢,慢点吃!”
想到这里,齐家红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她手上一暖,是贺明国握住了她的手。
贺小弟跳下凳子,噔噔噔走到她旁边,急道:“大嫂,你别哭,谁欺负你了,我去打他!”
齐家红哽咽着笑:“我、我没事,我就是想起来以前在家……”
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中,一块白色手帕递了过来。
齐家红抬眼看去,是贺明珠。
“大嫂,有时候原谅不是因为软弱,而是要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吗?
另一边,齐老太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大年三十,她不在家做饭,老头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抱怨呢!
齐老太忐忑不安地进了门,却没听到意料中的斥责,相反的是,厨房烟囱升起了袅袅炊烟。
她疑惑地走进去,却见齐小弟正在灶台前忙活。
见到齐老太,齐小弟有点尴尬,在围裙上抹了抹手。
“妈,你回来了啊……”
齐老太惊讶又欣慰:“好孩子,你长大了。”
听到齐老太的夸奖,齐小弟反而更不自在了。
他以前一直是饭来张口的主儿,从来不进厨房,全家都知道指望不了这小子做饭,能烧个水、添个煤就算不错了。
如今在分矿饭店锻炼久了,他竟然也学会了做饭,做的还相当不错,有时候曹全安懒得动手,就指挥齐小弟去干活。
原本做熟了的事,可当着家人的面,齐小弟却有些不好意思。
似乎承认长大这件事,本身就有些让人难为情。
特别是对于从小娇惯的齐小弟来说。
“妈,你忙吧,我先出去了,锅里的菜一会儿就好了……”
齐小弟落荒而逃,齐老太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孩子……”
她笑着摇摇头,分别掀开灶台上的两个锅盖,见一个炖着鸡,一个炖着菜,在小煤炉上,还用蒸锅热着馒头。
吃饭时,齐家的饭桌上是一贯的沉寂无声。
没人说话,齐老太慢慢吃着饭,想起今天见到的齐家红。
她穿的是新衣裳,人胖了些,脸蛋圆润,泛着幸福的红晕,身上还散发着面脂的香味,一看就过得很好。
齐老太有些苦涩地为她感到高兴。
离开了齐家,闺女反而过得更好……
过得好就行……
吃完了饭,齐老太收拾碗筷,院门轻响。
她愣了愣,以齐家现在的光景,如今谁还会来家里拜年呢?
齐老太颠着小碎步走过去开门,门开后,她愣住了。
“闺女啊……”
齐家红站在门外,身后是贺明国。
她咬着嘴唇,像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才过来,却无法更进一步,艰难地开不了口。
齐老太高兴极了,也说不出话来,只望着齐家红,脸上有笑,眼中有泪。
贺明国轻声提醒:“家红……”
齐家红终于有动作了,却是将手上端着的小锅往前一递,塞到齐老太手中。
“妈,里面是我们包的饺子……您,您尝尝吧。”
说完这一句,齐家红像是卸下重负,松了一口气。
“妈,我走了。”
她转身离开,甚至没有踏入齐家的门槛。
贺明国匆匆去追,临别前对齐老太笑着说:“岳母,替我向岳父和家乐问好,我们先回去了,过两天来给您拜年。”
齐老太端着一锅饺子,说不出话来,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妈,谁来了?”
齐小弟走过来,只见门外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
“怎么没人啊?”他嘟囔一句。
当看清齐老太的脸,齐小弟惊道:“妈,你怎么了?”
齐老太哆嗦着嘴唇,眼泪乱糟糟地掉。
然而,她却在笑。
“你姐,你姐……”
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迸射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爆竹声中一岁除,旧的一年结束了。
第113章 第113章欢欢喜喜过大年
“看电视啦!”
吃过晚饭,贺小弟欢呼着搬着小板凳坐到电视机前,连声地喊贺明军。
“二哥!二哥!开电视!”
贺明军的声音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来了,急什么,晚会还没开始呢!”
贺小弟在板凳上扭来扭曲,像凳子上长了刺,怎么也坐不安稳。
“快八点,马上就到时间啦!快点,快点!”
贺明军一手掀开棉门帘,另一只手端着一盘切好的心里美萝卜片。
“又不是第一次看春节联欢晚会,瞧把你给急的。”
贺小弟很认真地说:“不一样,去年我们家没有电视机!”
“老四,把板凳往后挪一挪,你坐的离电视太近了。”
贺明珠也从外面进来,端着一大盘的花生和瓜子,还有一袋桔子
亲姐开口,贺小弟不情不愿地起身,把凳子往后搬了搬,距离大概有十厘米。
贺明珠提高声音:“老四!”
贺小弟噘着小嘴:“我知道啦,马上搬……”
他踢踢踏踏地把凳子搬到离电视机一米远的位置,这是贺明珠给他设置的“观影区”。
唉,电视机本来就很小了,离得这么远,屏幕上的人都看不清楚……
可贺明珠发话,他又不敢不听,只好将小嘴噘到鼻子上,小小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贺明军摆好炕桌,放下心里美,路过贺小弟时,顺脚轻踢一下凳子。
“啧,臭小子还有脾气呢。”
贺小弟一扭头:“哼!”
贺明珠将花生瓜子和桔子一股脑堆到炕桌上,看看墙上挂着的表,说:“差不多了,再有五分钟晚会该开始了。”
电视机屏幕上闪过雪花点,传出滋啦滋啦的信号不良的声音。
贺明军出门,搬了个梯子,爬到屋顶调整了一下卫星锅的位置,扬声问屋里:
“怎么样,有信号吗?”
贺小弟抢答:“有了!”
贺明军下了梯子,也没收,准备等信号不良的时候再来调整。
他回屋,电视机屏幕上正好跳出粉底白字的画面,上面写着“一九八四年春节联欢晚会”,伴随着欢乐喜庆的音乐,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出现在镜头中。
“哟,是赵忠祥!”
贺明军站在炉子边烤火,刚刚调整卫星锅时没带手套,冻得十指冰凉。
“老大他们去哪儿了?怎么不来看电视?”
贺明珠说:“去给大嫂娘家送饺子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贺明军闻言“啧”了一声。
“和齐家还有什么好说的,还送饺子,美得他们。”
贺明珠笑了笑:“别人暂且不说,老娘还是要管一管的。再说了,大嫂不是个心狠的人,大过年的,让她也松快点。”
听了贺明珠的话,贺明军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暗想,他将来才不要找这种麻烦的岳家。
电视机里传出喜庆的歌曲,贺小弟的脖子越伸越长,恨不能一头扎进去。
贺明军抬起长腿,用腿侧把他往外推了推。
“还看?脑袋都要伸进电视了。”
说着话,贺明军一屁股坐到炕沿,从盘子里摸了片心里美,咔哧咔哧两口吃完,接着又拿了一片。
萝卜外青里紫,咬着嘎嘣脆,吃起来水润清甜,败火又通气。
北方的冬天干燥寒冷,屋里烧着炭,炭灰洋洋洒洒,一天下来,鼻腔里都是黑的。
此时吃上一片冰冰凉的心里美,就像往火上盖了一块冰,立时将通身的内躁都消解了。
贺明军虽然年纪轻轻就走南闯北,也是独当一面的人,可到底年纪轻,头一次在电视上看春晚,看着看着就投入进去,笑得前仰后合。
“宇宙牌香烟!哈哈哈,还有这个牌子的烟啊!”
电视机正演到马季的《宇宙牌香烟》,相声大师出手没有凡品,即使是看过这个相声的贺明珠也被逗得直乐。
“二哥,二哥,你以后别买飞马烟了,要买宇宙牌的!有一百零
八将的那种!”
贺小弟年纪小,分不清真假,只当电视上说的都是真的,直嚷嚷着要贺明军去买宇宙牌香烟、攒一百零八将的画片。
贺明军逗弟弟:“行,我给你钱,你去找小卖部老板说买宇宙牌香烟。”
贺小弟还真兴冲冲地答应了:“哎!”
贺明珠清清嗓子,咳了两声:“抽烟呢?还是飞马牌的?”
贺明军这才意识到不对,看得太乐呵了,把实话给秃噜出去了。
自从贺明珠发现他有烟瘾,就三令五申让他戒烟。
她原话是“咱这儿采煤污染重,人们普遍肺不好,去医院看病的一半是看肺病。再抽烟的话属于雪上加霜,趁你现在瘾不重,早点戒了吧。”
面对妹妹的关心,贺明军不忍拒绝,含糊地说那以后就少抽点。
显然,贺明珠对他的保证不太放心,特意去了一趟三店,嘱咐众人看着他,要是发现他抽烟,就告诉自己。
贺明军:……
好吧,他确实原本只是嘴上答应,实际没考虑过戒烟。但被贺明珠这么严密监督,还真由不得他不戒了。
“老四胡说呢,什么飞马牌,肯定是他在街上捡到烟盒了。”
贺明军当机立断,把贺小弟扔出去背锅。
贺小弟迷茫:“啊?”
贺明珠似笑非笑地看他,直看得贺明军一阵心虚,连忙转移话题。
“妹,要不咱们饭店也搞个有奖销售吧,来吃饭的就发一张画片,攒够一套的,可以抽一次奖。不过不能送电视机,倒可以把店里的菜都放进去,抽到就送。”
见贺明军连抽奖销售的促销方式都想出来了,贺明珠轻轻抬手,暂且放他一马。
“好主意,年后在三店开展吧。”
贺明军松一口气,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老大没带钥匙?”
他披上棉袄走出去,拉开院门,外面却不是他以为的贺明国,而是邻居刘婶一家。
“明军,过年好啊!你们家电视是不是在播春晚?听收音机没意思,我们也想在电视上看一看。”
听到刘婶的话,贺明军爽快答应:“我们家也正看春晚呢,来吧,咱一起看。”
刘婶一家进了门,闹哄哄地和贺明珠、贺小弟打招呼,又往炕桌上放了一堆的干果和糖,还有一把馓子,招呼贺家人都来吃。
刘燕进屋就坐到了贺明珠旁边,两人都忙,很久没坐在一起聊天了。
贺明珠先问:“燕姐,最近怎么样,忙不忙?”
尽管脸上都是被风刮出来的深深浅浅的红色冻痕,手指也粗糙了不少,刘燕满面红光,见人就笑。
“好着呢,我和几个知青朋友一起倒腾衣服,虽然辛苦了点,但挣得不少。明珠,要不是你现在还要上学,真想让你和我们一起干!”
刘婶听到这话,推了刘燕一把。
“瞎说什么呢,人家明珠有自己的店,你们几个人成天摆地摊被街道撵得四处跑,还拉人家入伙,你妈我都听不下去了。”
刘燕这才意识到自己太高兴了,说话没过脑子,连忙对贺明珠说:
“瞧瞧我都乐傻了,你就当没听到,来来来,吃馓子,我妈现炸的。”
贺明珠反而提起了兴趣,问道:“你们都在哪儿进货?”
刘燕不藏私,有一说一:“有时候去北京,有时候去上海,这两个城市离得不算太远,坐火车来回只要三四天,一个月能进个三四趟的货。”
贺明珠想了想,说:“燕姐,你下次再去进货的时候,帮我看看那边卖什么罐头,卖多少钱。”
刘燕大包大揽:“成,就包我身上,一准记得清清楚楚!”
刘婶一家的来到像是打开了阀门,陆陆续续的,家里没电视机的邻居们都来贺家蹭电视了。
做事讲究的人家,就带上些吃的喝的;脸皮厚的,就嘿嘿一笑,进屋自己找个地方坐下看电视。
渐渐地,炕上没地方坐了,屋里也快坐不下,后面来的人都站着看电视。
当春晚播到陈佩斯吃面条的小品时,一屋子人哄堂大笑,笑声都要掀翻屋顶。
“我看着都替他噎得慌!”
“哈哈哈哈,这小年轻演的真好!我年轻的时候下乡挖河沟,饿得前胸贴后背,公社送来一大锅的烩面条,我吃的和他一样,刚开始两三口就吃完一碗,等到后面了,那真是直着脖子往下塞,多一口都咽不下去!”
当播到乒乓球表演比赛时,端正英俊的乒乓球员李富荣吸引了大婶小姑娘的注意。
“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
“他乒乓球打得真好!”
“那可不,这可是世界冠军!”
从歌曲到戏剧,从相声到小品,时长四个多小时的春晚,硬是没一个人中途离开。
即使是站着看电视的人,只是不停地左右脚来回倒腾,改变身体重心来缓解疲劳,再累也不走。
直到节目尾声,主持人开始倒计时,才有人惊呼:“哎哟,忘了放炮呢”
“赶紧回去放炮啊!”
众人一哄而散,各家匆匆跑回去放炮,不多时,外面就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
从没熬过这么晚,贺小弟早就看睡着了,被贺明军抱到了炕上。
听到鞭炮声,他迷迷瞪瞪地从炕上爬起来,小手团着揉眼睛。
“我也要放炮……”
贺明军单手抱起他,带着他出门放炮。
转身时撞到人,他一看,是贺明国,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都没注意到?”
贺明国接过贺小弟,旁边的齐家红说:“我们早就回来了,屋里人多,就没往里挤,在门口看了会儿电视。”
“轰”的一声巨响,是有人在外面把几个二踢脚捆在一起点燃了。
贺小弟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放炮!我也要放二踢脚!”
贺家门外响起轰隆隆的炮声,一时间盖过了电视机的声音。
贺明珠在炕上伸了个懒腰,面前炕桌上一堆瓜子皮,磕得嘴皮子酸。
她准备出去凑热闹,也跟着放几个炮时,却见屋里竟然还有人。
“小张叔,你怎么还在?不回去放炮吗?”
屋里的人是巷口张奶奶家的小儿子,年方二十,和贺家的人年岁相差不大,从小一起玩大的。但因为他的辈分高,所以喊一声“小张叔”。
张立新闷闷地说:“我们家有的是放炮的人,不缺我这一个。”
贺明珠一听这话里有话,故意多问了一句。
“说起来你家不是也有电视吗?大年三十的,不在自己家看春晚,跑来我们家干嘛?”
张立新哼一声:“不欢迎啊?不欢迎那我走了。”
贺明珠跳下炕,披上厚棉袄,推着他往外走。
“走走走,一起放炮去。”
张立新顺着贺明珠的力道走出了门,看到院外空地上,贺家几个人凑在一起放炮。
贺明军把着贺小弟的手,拿着香烟往炮捻子上凑。贺小弟又兴奋又害怕,尖笑声比鞭炮声还大。
一旁的贺明国喊着:“老二,你
小心点,别把老四嘣着了!”
贺明军回了一句:“你当我是你啊!”
话音未落,炮捻子被点燃,贺明军夹着贺小弟急忙往后退。
炮声轰鸣,齐家红捂着耳朵,抓着贺明国的胳膊,笑得脸都是红的。
张立新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感叹:“你们家感情真好,我们家要是也这样就好了。”
贺明珠听到他的话,知道这辈分大的发小的郁闷,也不多说,拍拍他的背,问道:“你们家还在折腾呢?”
张立新被她拍得一窜,夸张大喊:“我这是肉!你轻点儿!”
贺明珠不理他,他也觉得没意思,叹了口气,说道:“可不嘛,你说说我们家那几个人,都离开北京这么多年,打小就在矿务局长大,现在还惦记回去呢。也不想一想,老家有地方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家爷爷是当年从北京来支援乌城矿务局建设的钳工,结婚生子都是在这里,一辈子没再回去。
为了国家建设,张家爷爷没能给父母养老送终,全靠家里的兄弟姐妹,他心中有愧,自愿放弃了北京大杂院里的几间房子。
但张家的子女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们在乌城这小地方呆够了,心心念念要回北京,要去大城市。
但因为他们的户口和粮食关系都落在了乌城,在北京没工作没房子,想回去也没戏。
而且随着张家爷爷的去世,北京那边的亲戚也淡了,多年不来往,没有感情基础,想想也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接纳陌生的侄子侄女。
为这,张立新的兄姐们非常怨恨爹妈,隔三差五地闹别扭。
即使当初在北京时张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而是住在城市边缘的大杂院,一大家人住三间小屋,穷得叮当响,要不然张家爷爷当初也不会毅然决然来乌城发展。
乌城矿务局这边有工作,开的工资高,还分房子,一个工人的工资就能养活一家。
要不是因为张家爷爷来了乌城,也不会买得起冰箱和电视。
张立新忿忿地说:“现在又和我妈闹呢,大年三十的也不消停,我是在家里待不住了。”
贺明珠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问道:“那你要去哪儿?我记得你爸妈的工作都被你哥哥姐姐接班了,你有工作吗?要不来我们店先干着?”
张立新笑了,这才叫发小呢,这就替他打算上了。
“去你手下干活那叫什么事儿?我想好了,他们不都想去北京去不了吗?那我就去北京倒腾货,卖东西,说不定过两年我也成万元户了,到时候你得叫我一声‘张老板’!”
贺明珠说:“也等别到时候了,就现在吧,张老板,将来发了可别忘了兄弟啊。”
张立新笑得露出一口大牙。
“没问题,你就等着吧,到时候哥罩着你!”
“乐什么呢?高兴成这样?”
贺明军见两人说得高兴,便走了过来。
张立新一抬下巴,傲娇道:“这是我们老板之间的话,和你这个小打工的说不清。”
贺明军挑起眉毛,抬手就搂住张立新的脖子,把他卡在自己胳膊底下。
“来,你再说一遍。”
张立新夸张大叫:“我可是你叔,你这是以下犯上!救命啊,谋杀亲叔了——”
贺明军冲贺明珠点点头:“行了,放完炮就回去吧,别冻着了,我和这小子谈谈心。”
他低头又对张立新说:“我看你小子是皮痒了,还给我当上叔了,来来来,新年第一天,咱俩好好比划比划。”
张立新秒速滑跪。
“我错了,哥,我真错了……”
笑闹声中,远处一朵烟花绽放在夜色中。
尽管和后世相比,这朵烟花看起来颜色单调,有些粗糙,但还是给新年的夜空添上一份喜庆色彩。
正月里,一家人吃吃喝喝,闲时看电视打牌,不知不觉间,便过完了元宵节。
期间,贺家还去了姥姥家拜年。
相比于去年的不快,这一次全程都十分舒心,没有一点让人不痛快的地方。
表嫂圆团团的脸上堆满了笑,还教她的小儿子喊贺明珠“表姨”,握着两只肉乎乎的小爪子,作势给贺明珠拜年。
贺明珠也不小气,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发给了小表侄,表嫂脸上的笑看起来更加真情实感了。
贺明珠发出去一个红包,又收到了来自许大舅和大舅妈、姥姥和姥爷的一堆红包。
她本想推拒,毕竟自己现在能挣钱,挣的还不少,应该是她给长辈们发红包。
姥姥摩挲着她的脑门,慈爱地说:“在姥姥家,你什么时候都是孩子。”
贺明珠心中软软的,哼唧一声,一头扑进了姥姥怀中撒娇。
以前她年纪小,小小一只扑到怀里还可以说是小鸟依人。
而现在,贺明珠这一年吃好喝好睡好,体格噌噌长,而姥姥却因年老而体型瘦小佝偻,这一扑,简直是大鹏袭人。
贺明珠毫无所觉,只埋在姥姥的怀里,使劲闻着她身上的气息。
温暖而干燥,熟悉的气味,有点像妈妈,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一家人笑着看贺明珠撒娇,过了一会儿,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爬了起来。
许大舅疼爱地说:“以后有空多回来,在咱们家,你永远都是孩子。”
这一趟回姥姥家拜年,还有一个小插曲。
表哥把贺明国拉到一边,偷偷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绕开计生办,再生个老二?
贺明国奇道:“你不是有儿子了吗?还要老二干嘛?”
表哥说:“你是城里人不懂,俺们庄稼人不就得多生儿子吗?要是没儿子,家里这么多的地谁来种?不得累死俺啊!一个儿子哪够……”
贺明军听到两人对话,凉凉过来补了一刀:
“就你,还下地?当谁不知道地里的活儿都是大舅干的,怎么着,你这是剥削完老子,又惦记剥削儿子了?”
表哥不敢和贺明军吵,嘟嘟囔囔地说:“你懂个甚……反正,反正就是得多生儿子……”
贺明军不搭理他,拉着贺明国走了。
“你闲着没事儿就去陪姥爷,和他有什么可聊的。”
表哥看着两人背影,不甘地说:“不就是在城里上班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往上说了,你们也是村里的……”
对于表哥的小心愿,贺明珠并不知道,她在和许巧燕商量年后扩张粉条作坊的事。
许巧燕高兴地说:“村里的婶娘们都愿意来俺这儿做活,俺不拖工钱,活儿也不重,她们都说啥时候开个厂子就好了,俺一想,开厂子挺好的,省得每次粉条都不够卖。”
贺明珠大力支持,让许巧燕年后去找村书记,了解一下开办乡镇企业的要求。
要是可以的话,她手下就能多了一家红帽子企业。
许巧燕声音响亮地应了,看她的样子,不等年后,正月里就要找村书记了。
这一年,许巧燕的变化非常大,人胖了些,精神多了,脸上总挂着笑,看起来自信又乐观。
去年时,她总是在皱眉苦笑,眉宇间有着化不开的愁怨,整个人看起来唯唯诺诺,低着头,驼着背,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而现在,尽管皮肤依旧是黑黝黝的,但许巧燕的眼睛却是亮的,说话时嗓门也响亮了,抬起了头,直起了腰,似乎曾经那个笑容没有阴霾的小村姑又回来了
小孩子最敏感,灵灵看到贺明珠就抱住她的胳膊,甜甜地喊“表姨”。
尽管年纪还小,但灵灵知道,给家里带来这么大变化的人就是这位不常来的表姨。
大人们不吵架了,妈妈脸上的笑容多了,每一天过得都有盼头。
贺明珠要给灵灵发红包,她小手一推,懂事地不肯收。
“表姨,我不要钱,你的钱是有大用处的,我不能拿,我有零花钱。”
她从许巧燕给她缝的小花包里,拿出叠得仔仔细细的一把零钞,向贺明珠证明她有钱。
孩
子这么懂事,贺明珠忍不住抱着她揉了一通。
“乖乖,这不是零花钱,是给你买本买笔的,你要好好学习啊。农村女孩子的出路少,只有读书才能让人跳出农门,过上更好的生活。”
许巧燕也笑:“拿着吧,表姨给你的,以后要在学校好好学习,知道吗?”
听到妈妈的话,灵灵才收下了红包,很认真地对贺明珠说:
“表姨,我听你的话,以后一定好好学习!”
从灵灵身上,贺明珠似乎看到了曾经的母亲。
贺母靠着自己拼出了一条血路,期间多少次头破血流,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今,贺明珠想让许家的女孩子们也能离开农村,过上更美好的生活。
就像是一场她与母亲的隔空对话。
妈妈,你看到了吗?
正月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过完了。各行各业陆陆续续开门开市,恢复了日常营业。
三店,贺明军提前一天过来开门,通风透气,顺便接收菜品肉类。
徐和平一起过来帮忙,纪平波也来了,几个人清扫店内,清点货物,饭店渐渐热闹起来。
有客人路过,见店里开着灯,就探进脑袋问:“有饭吗?”
贺明军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尽管今天不是定好的开门日子,立刻就说:“有,吃什么?”
客人进屋点菜,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没一会儿,来店的客人越来越多,竟将店里都坐满了。
贺明军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恨不能长出八只手,或者来个分身术,让他能把这一堆单子上的菜都做完。
正当他忙得脚底冒烟,差点把盐当糖撒进菜里时,忽然一道声音传来。
“啧啧啧,可真忙啊!忙得过来吗?”
贺明军抬眼一看,是费立广,老头站在门口,悠闲地背着手,还说:“二老板过年好啊!这忙得,开门红啊,要我帮忙吗?”
见是这老头,贺明军先惊后喜:“哪儿那么多的话!赶紧来帮忙!”
费立广溜溜达达地进来,故作犹豫:“哎哟,今天不是上班的日子,这帮忙给算加班费吗?”
贺明军都被气笑了:“算!给你算双倍工资!”
费立广一乐:“这好,早知道我昨天就来了,哎呀,要是天天都双倍工资就好了啊。”
贺明军反唇相讥:“早知道你这么喜欢钱,过年就不放假了,一正月都是双倍工资。”
两个人熟练地斗着嘴,一段时间没见,费老头还挺想贺明军的,有这小子在,热闹。
他正要把话扔回去给贺明军时,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一缕烟,原来是贺明军吵得太专心,忘了看锅了。
费立广忙不迭地往灶台冲:“哎哎哎!锅,锅!”
第114章 第114章小小的嫉妒
春天总给人以希望。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过完农历新年,才算是实打实地开始了1984年。
作为高一学生,贺明珠除了要完成学业,还要上学校安排的劳动课。
全班人被组织去校后荒地上搬石头、拔野草、平整土地,将荒地改造为可以耕种的农田。
可以预见的是,学校下一步的劳动课安排就是播种、浇水、施肥了。
贺明珠所在的班级按性别分成了两组,男生干搬石头的体力活,女生则负责拔野草。
不过虽然看起来拔野草比搬石头轻松,但实际上,这些野草生长多年,根系发达,地面上仅有十厘米的野草,其埋在土里的根部长度可达一米。
一群女生吭哧吭哧地拔萝卜似的拔野草,料峭春寒中,累出一身的汗。
可当看到贺明珠的动作,女同学们纷纷懊悔道:
“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带上耙子呢?”
“早知道就把班里的锄头拿过来了……”
又有人说:“你想到了也没用,男生早就拿着锄头去锹石头了。”
贺明珠扛着耙子,笑眯眯地冲女同学们招手:“美人们过来给大爷香一个,大爷帮你们挖野草~”
她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性转版八戒少女,女同学们笑得七倒八歪。
“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坏蛋,还香一个,和谁学的这种话!”
“来来来,我亲你一口,快过来帮我把这颗野草弄出来,我挖土挖得手都要破了。”
“哈哈哈,我也可以亲……”
贺明珠在班里人缘奇佳,一方面是因为她勇擒通缉犯的名声,另一方面就是她疏朗爽直的脾气,再加上一点混不吝的玩笑话,经常逗得女同学们笑得花枝招展,对她是又爱又恨。
贺明珠大爷似的走上前,左拥右抱,调笑道:“来来来,先给大爷看看你们的诚意~”
几个平时同样爱开玩笑的女同学果真凑上来要献吻,贺明珠假作吃惊状,转而从猪八戒化身唐僧,就差说出“施主,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
女同学们更乐呵了,强压着她非要亲一口,一群人嘻嘻哈哈,笑声传遍了整片荒地。
不远处的男同学们听到笑声,纷纷探着脑袋往过去瞧。
这年头还比较讲究男女大防,男女生间天然存在隔阂,平时别说笑闹,就连普通聊天也很少。
即使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的情思,也无法突破这条防线,只是默默多看对方几眼。
孙向前忍不住一看再看,见贺明珠在女生间极受欢迎,忍不住笑了起来。
旁边的男同学凑过来问他:“笑什么呢?”
孙向前掩饰性地低下头,含糊地说:“没什么。”
男同学艳羡地望着对面,唉声叹气:“我要是像贺同学这么受欢迎就好了……”
孙向前想说“你是想受女同学欢迎吧”,想了想,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他不再看女生那边,将从地里挖出来的石头堆到一起,放进筐子中,用扁担挑到荒地边。
筐子摞满石头,份量不清,他放下扁担后,两只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孙同学,你太辛苦了,请你喝北冰洋。”
一道女声传来,孙向前有些无奈地抬头看去,同时说道:“谢谢你,赵同学,饮料我就不喝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圆润白嫩的小姑娘,穿着时髦的灯芯绒外套和小皮鞋,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还别着一个亮闪闪的发卡。
“你喝嘛,你不喝我就不高兴了。”
女同学执意要将手上的北冰洋递给孙向前,握着瓶子的的手圆嘟嘟胖,不染泥土,和正在劳动的同学相比起来,干净得有些格格不入。
孙向前叹了口气,直起身来,礼貌而坚定地说:“真的不用了。我还有石头没运完,我先回去了。”
说罢,他就筐子里的石头倒在地上,挑着担子转身就走。
赵曼曼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下脚,气不过,作势要摔了玻璃瓶。
另一个女生急忙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劝道:“他不喝就不喝,没有享福的命,别和北冰洋过不去,被玻璃碎片划到怎么办?”
赵曼曼咬着嘴唇,将北冰洋塞给对方,忿忿道:“凭什么他总不理我!不就是长得好,学习也好吗?我哪里就不如他了!”
田小华熟练地安慰这位大小姐,顺便将北冰洋塞进肥大棉袄的兜里。
另一边,有女同学用胳膊肘戳了戳贺明珠,让她往那边看。
“大小姐又闹脾气了。”
贺明珠看了一眼,见是赵曼曼和她的小跟班,无所谓地笑了笑。
“管她们呢,走,我们继续拔草去。”
女同学却不走,愤愤不平地低声说:“凭什么每次劳动课她都不用干活?不就是因为她家里都是当官的吗?老师也太不公平了!”
贺明珠拉一拉她的手,说:“与其生气,倒不如将愤怒化为学习动力,实现你考大学的心愿。”
女同学沉默了半响,叹了口气:“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德行。”
贺明珠双手将她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扭过来,在对方讶异的目光中,笑眯眯地说:
“那你别看她了,看我吧,我觉得
我长得比较顺眼~”
女同学又笑又气,终于忍不住上手捏她的脸。
“你这个小坏蛋!”
下学的时候,贺明珠推着自行车出了校门。
去年开学前,贺明国和齐家红给她买了辆新自行车,说是考上高中的礼物。
不知道这两口子是从哪儿弄来一张自行车票,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买到这款最时兴、也是最紧俏的飞鸽牌女士自行车,当贺明珠知道的时候,新车已经被推回了家。
这辆漂亮的红色自行车还让贺明珠在一中小小地出了一次风头,连看车棚的大爷都认识她的车。
不过贺明珠骑惯了二八大杠,上车的动作一点也不优雅,跨过车梁,蹬上就走,和旁边踩着脚蹬荡了两圈再上车的女同学相比,活脱脱一个林黛玉倒拔垂杨柳。
骑了一会儿,离校门口的大部队远了些时,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喊着贺明珠的名字。
“贺明珠同学!”
贺明珠放慢了速度,侧头看去,见是孙向前,好奇道:“怎么了,找我有事儿吗?”
自从中考结束后,冲刺中考复习三人组合就宣告解散。
梁志胜如愿考上中专,而孙向前和贺明珠考到了一中。虽然依旧是同班同学,但两人平时在班里很少说话,私下也没什么联系。
孙向前看到贺明珠的背影,下意识地追上来,可面对她时,他又不知要说什么。
“那个、那个,你最近忙不忙,累不累啊?和初中相比,你的成绩好像有点下降……”
话刚说出口,看到贺明珠惊讶的眼神,孙向前恨不能把刚才的话给吞回去。
他都在瞎说什么啊!
贺明珠不解其意,坦诚地说:“有点忙,不过还好,在控制范围之内。成绩的事我在努力了,不过看起来似乎见效有些慢啊。”
孙向前自觉问了个蠢问题,但蠢问题也有价值。
他连忙说:“要不然我们继续组成学习小组吧!我可以帮忙总结每节课的知识点,这样你复习起来就轻松多了。”
贺明珠一听这主意好。
她这段时间确实忙,两家分店和一家新食堂已经占据了她大部分心思,更别提还有一些突发事件,她每天能花在学习上的时间很有限。
如果有孙向前帮忙,那她能在学习上省下不少工夫。
贺明珠也不客气,干脆地说:“那就麻烦你了。作为报答,我每天请你吃晚饭。”
孙向前不由笑了起来,抿着嘴,眼睛清澈而明亮。
“好,那我就等着蹭吃蹭喝了。”
两人都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的马路上驶过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
这辆产自苏联的小轿车,有着苏系车特有的端正流畅的外形。作为高档进口车,伏尔加轿车是领导出行和接待贵宾的专用车,即使违反交规,也不会有交警上前拦车。
然而,此时车内坐着的却不是中老年干部,而是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
她趴在车窗上,死死盯着两辆并行的自行车。
骑车的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相视而笑,看着刺眼极了。
赵曼曼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哼!怪不得对她爱答不理,原来是早就偷偷谈对象了!
真是太可恶了!
贺明珠并不知道不远处有一颗散发着黑气的少女心,兀自骑车回家,放下书包后先上矿去了一趟一矿的新食堂。
如今食堂的经营已经步入正轨,基本将井下矿工全部吸纳为顾客,每到饭点就人满为患。
虽然劳动服务公司的员工在食堂上班时,对来吃饭客人的态度并不算好,但看在物美价廉的美食份上,绝大部分人还是包容了这一点。
毕竟,除了新食堂,矿上还有哪家只用四毛钱就能吃一顿有荤有素有主食的饭呢?
更何况,以前煤矿人家不收饭票,只收现金,作为职工福利发放的饭票只能用在食堂,买一些明显不划算的馒头、花卷之类的方便携带的食物。
但现在,由煤矿人家转生的新食堂不仅收现金,还收饭票,每个月的饭票终于有地方花了!
为此,不少饱受原食堂荼毒的职工也纷纷来新食堂用餐,即使新食堂的位置与办公楼相距甚远,走路要花十五分钟以上,但仍旧挡不住来吃饭的人。
贺明珠来新食堂的时候正赶上饭点,大厅里人满为患,不少人端着餐盘四处找位置。
往往上一个人还没吃完,下一个人就在旁边等位置了。
还有一些关系好的同事,索性一人坐一半位置,以半悬空的姿势,扎着马步吃饭。
贺明珠绕着食堂看了一圈,先看顾客的用餐状态,再看食堂的卫生情况,最后排到队伍中,顺着人流走到打菜窗口前,观察几个负责打菜员工的工作态度。
虽然还做不到微笑服务,但口罩是戴着的,帽子是遮住头发的,手指缝洗的干干净净,至少保证了食品卫生。
排队的时候,贺明珠听到旁边的人说:
“今天又来晚了,我最喜欢吃的炸鸡排没有了啊,早知道就提前十分钟下班了。”
“嗨,你提前多久都没用,我问了,那帮井下的家伙,换完班就跑来食堂,刚出锅的炸鸡排,没等晾凉呢,就被这帮牲口全买光了!”
“啊?!怪不得我说怎么现在一次鸡排都买不到,原来是被这群家伙抢走了!”
这位仁兄一脸的怨念,显然是和那群抢鸡排的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在贺明珠另一边,也有几个人在聊天。
“你也来打饭了?你媳妇不是不让你们家在外面吃东西吗?”
“我媳妇说了,新食堂的菜做得干净,营养也全面,可以让孩子吃。她从医院下夜班回来不想做饭,让我在食堂打饭带回去吃。”
“这可真难得,看来这食堂的菜确实很不错,要不然你媳妇也不能松这个口。”
“哎,她在医院待久了,不是看这个不卫生,就是看那个脏。要我说啊,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哪来那么多的穷讲究。”
“哈哈哈,这食堂要是真做的不干净,你还来吃吗?”
“这个,这个,等真不干净了再说呗……”
队伍移动速度不慢,贺明珠很快就排到了第一个。
窗口里,打菜员工眼睛也不抬一下,露出的来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吃什么?”
贺明珠随便挑了两个菜,打菜员工一勺子下去,盛得满满当当,手也不抖,直接倒进托盘。
她交了饭票,拿上托盘,走的时候听到打菜员工不耐烦地催促:“下一个!打什么菜?”
贺明珠笑着摇摇头。
算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还是不要苛责太多。
她端着托盘进了后厨,有员工没看清脸,下意识就要拦人。
“哎哎哎,这儿不能进!”
贺明珠转过头,笑眯眯地问:“我也不能进吗?”
见是贺明珠,员工一愣,有点尴尬地说:“能……你当然能进……那个,我没看清,不好意思啊 。”
贺明珠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你职责所在,干得好哦!”
原本以为自己鲁莽的举动会得罪贺老板,但却没想到得到一句“干得好”的夸赞,员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嘿嘿,还好,还好……”
贺明珠进了后厨,里面已经不再做菜了,杨冬梅带着几个人正在打扫卫生,冯解放在清点存货,思考有没有明天需要调整的菜品。
看到贺明珠,两人手上的活儿不停,熟稔地打招呼。
最近贺明珠常来,大伙儿都习惯了,知道她是来检查劳动服务公司职工的工作表现,有什么不妥的,她当天就会提出来,并限期整改。
原本习惯了懒散工作节奏的大集体职工,现在也不得不调整心态,以更加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完成每天的工作内容。
连着几周检查下来,大集体职工们明显改变很多。
别的不说,起码先把卫生红线意识牢牢刻进了脑子里。
对待客人虽然还谈不上“客人是上帝”的服务精神,但至少不会无缘无故打骂客人(……),保障了客人用餐时的人身安全。
有的职工耍小聪明,想通过给客人少打菜来讨好老板,打完菜,手抖一抖,一勺变半勺,立竿见影的就降本增效了。
贺明珠:……我真是谢谢你了。
她再三申明后,终于止住了这股打菜手抖的奇怪风气。
也可能是因为大集体职工发现正常上班真的很累,愤而通过多打菜的方式来报复老板。
打菜越多,老板就亏得越多,合计下来,实在太划算了。
贺明珠:……我真是谢谢你们全家了。
贺明珠今天过来没发现什么大问题,一些小毛病就抬抬手放了过去,毕竟如果一直逼迫员工处于高压状态下,并不利于长久发展,也更容易激发大家的逆反心理。
有松有驰,才是长远之道。
贺明珠在新食堂看了一圈,临走前和冯解放说以后炸鸡排限购,每人一块,总要让大家都尝一尝。
冯解放有些发愁:“这可有点难办,一个人排两次队,或者多换几个窗口打菜,就能把限购的规定绕过去啊。”
贺明珠说:“那就限量放出,矿工交班的时候放一波,饭点的时候再放一波,尽量让更多的人能吃到炸鸡排。”
冯解放点点头:“行,那我和打饭的人都说一下。”
贺明珠嘱咐一句:“要是有其他类似炸鸡排的菜,以后都按这个方法来解决。”
希望下次她来食堂的时候,不会再听到来自吃货的碎碎念。
毕竟,享受美食是天赋人权啊。
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但某一天,贺明珠在上学时,发现同学们看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关系好的女同学拉过贺明珠,悄悄地问:“你什么时候得罪赵曼曼了?”
贺明珠不解:“我和她都没说过话,怎么谈得上得罪?她干什么了?”
女同学急道:“她说你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带坏了学校风气,要求学校开除你!”
第115章 第115章贺明珠的回击
“就这?”
听到贺明珠疑惑的反问,女同学急了。
“这还不严重吗?她想让学校开除你啊!”
贺明珠脸上没有一丝紧张或害怕的表情,语调轻快。
“还好啊,没什么大不了。倒是你们今天看我的眼神,让我差点以为自己穿反裤子了呢。”
女同学不理解贺明珠为什么毫不在意,连忙补充道:
“赵曼曼家里人都是当官的,你没发现老师都在巴结她吗?要是一般人说这种话,学校不一定会搭理;但要是她说的话,学校一定会严肃处理的!哎呀,你别光顾着笑,赶紧想想办法啊!”
贺明珠笑着上去抱了女同学一下。
“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啊~”
女同学被她这么一抱没了脾气,小声抱怨:“你这个坏姑娘……”
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贺明珠被人叫了出去,来到校长办公室。
不大的办公室里挤了好几个人,贺明珠扫了一眼,认出一中校长、班主任老周、教导处主任,另外几个人看着脸生,不像是学校里的。
当贺明珠在观察办公室里的人的时候,其他人也在观察他。
校长和蔼客气地对贺明珠说:“你就是贺明珠吧?别紧张,有一些事需要和你了解一下,你如实回答就好。”
几个陌生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个带头模样的人先开了口。
“我们收到了举报,你是否在校期间开饭店做生意?”
贺明珠一扬眉毛,坦然承认。
“是,有什么问题吗?”
像是对她这轻飘飘的回答不满意,带头人神情严肃地说:“问题很大!你还是高中学生,怎么能干这种投机倒把的事?这是违反规定的,你知道不知道?”
班主任老周不易觉察地皱了下眉头,上前两步,挡在贺明珠身前。
“教育局的同志,现在还是上课的时间,不如让她先回去上课,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说……”
教育局的同志并不把这个老教师放在眼里。
“这位老师,我没问你,你让她说话。再说了,这种一心扑在金钱上的学生,就算上课也是浪费师资!”
贺明珠奇道:“我浪费什么师资了?我是在上课的时候做菜了,还是把饭店开到学校里了?您这话我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带头人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口气这么硬,对着一屋子的大人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犯错后的心虚,反而还很理直气壮。
他不快道:“学生该干的事就是好好学习,而不是为了谋求眼前的利益,和国家政策对着干,开一些投机倒把的饭店,破坏社会主义经济!”
见他说话语气越来越重,老周急忙插话,带着点儿哀求意味。
“同志,她年纪还小,不懂事,我们应该给学生一次机会……”
带头人不耐烦地说:“难道公检法也要给犯人一次机会吗?她这是违法,你不要再包庇了!”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
“这位教育局的同志,您这话有点幽默了,我依法开店,守法经营,您说违法,违的是什么法?”
带头人倨傲地说:“你违反的是教育局的法规!”
“什么法规?名称是什么?哪条哪款规定了学生不能开店?”
贺明珠追根究底,丝毫不让对方含混过去。
带头人一时卡壳,说不出来是什么法规。
贺明珠乘胜追击:“我开饭店是经过了工商所的审批,按时足额向税务缴纳税款和管理费,全程接受各主管部门的监督管理——您说违法,是想说所有政府机关都在包庇我的违法行为吗?”
教育局的其他人见她咄咄逼人,带头人被逼得说不出话来,急忙上前救场。
“开饭店是你一个学生应该干的事吗?作为学生,你的职责是学习,而不是从事一些与学习无关的行当。”
贺明珠说:“我学习了啊,在学校的分分秒秒我都在学习。您所谓的‘与学习无关的行当’是在校外发生的,难道学校的管理已经延伸到校外,针对学生的私生活吗?”
这个人被说得哑口无言,另一个人连忙接上。
“那你也不能开饭店,举报人说你家饭店还雇佣了许多工人,你一个社会主义接班人,怎么能重走资本主义老路,做这种剥削工人的事呢?”
他苦口婆心,一副为贺明珠着想的模样。
贺明珠不为所动,反问道:“饭店雇佣的员工都是待业青年和退休老人,如果不许饭店雇工的话,这些人的工资和劳保从哪里来?由教育局发吗?”
校长咳了两声:“这些教育局的同志都是好心,同学,你注意一下说话方式。”
贺明珠乖巧对校长笑笑,转而就对教育局的人开炮。
“只要您今天说一句‘禁止贺明珠开的饭店雇工人’,我立马回去就把人都开除了,他们要是有意见的话,就告诉他们这是教育局的要求,我只是执行而已。”
教育局的几个人吓了一跳,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这年头最可怕的就是社会上的待业青年,没钱没工作,就没有他们不敢干的事。
要是真让贺明珠这么说,只怕第二天教育局就要被这群人给拆了。
带头人苍白无力地怒了一句:“谁说让你开除工人了?!”
贺明珠惊讶地睁大眼。
“那您的意思是要我把饭店关了吗?”
带头人很想说“是”,但接着就听到贺明珠说:
“……倒也不是不行,就是我们饭店和两个村子建立起长期供货关系,大批量采购蔬菜和生鸡,要是饭店关门的话,这些农产品就没有人收购了,村民们的收入也会大幅度下滑……”
教育局的几个人心惊胆战地看着贺明珠眼睛一转,笑眯眯地说:
“不过如果村民知道这是教育局的要求的话,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体谅的。你们说呢?”
怎么会有被举报人试图威胁机关啊!
几个教育局的人脑子都转不动了,从来都是被举报人战战兢兢,不是拼命为自己开脱,就是努力哀求,恨不能跪下来。
特别是学生,作为社会的弱势方,那简直是比软柿子还好捏,一捏一个准,宁愿把自己憋屈死,也不敢对外爆发。
怎么会遇到贺明珠这种滚钉板的混不吝啊!
机关的人久坐办公室,和贺明珠这种和三教九流打交道的生意人相比。
在不占理、没有法律根据的情况下,只会虚张声势地吓唬人。可他们说得再多,也不如贺明珠寥寥几句话,就精准地掐住死穴。
说起来,这些机关的人最怕的一是上级领导,二是引发物议。
而引发物议的后果往往是上级的批评和处罚,甚至直接影响之后几年的仕途发展。
关于开饭店的指责,贺明珠轻飘飘扔出两条解决办法,一是解雇饭店员工,二是关闭饭店。
看着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想想就知道,没了工作的待业青年和失去收入来源的村民,他们的怒火当然而然就会发泄到罪魁祸首身上。
机关的人消息灵通,早就听说过附近发生了好几起围攻政府办公楼的新闻。
所涉机关人员的名字传遍了周围城市,政府还会专门开内部会议,让所有人引以为戒。
而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的仕途前程基本宣告结束。
想到这里,教育局的几个人心中一紧。
他们可不想因为这种事出名啊!
几个人的脸色青青白白,一时间办公室里静得吓人,落针可闻。
老周不赞同地看向贺明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自己则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学生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没轻没重,几位同志别和她计较。贺明珠同学这是口不择言,说话没过脑子,实际上她怎么会这样做呢?毕竟饭店也是她的心血啊。”
随着老周的话,众人的脸色明显好转了些,但教育局几个人的表情还是不太好,明显对贺明珠之前说的话还放在心里。
老周推了推贺明珠,说:“快和大家道个歉,几位教育局的同志也是为了你好,毕竟有人举报,他们总要走这一趟,这是公事,不是针对你个人。”
教育局几人在心中疯狂点头,同时不由得对这个貌不惊人的老教师有所改观。
没想到这老头看着唯唯诺诺,说话还挺中听的啊。
老周一片好心,办公室里大概只有他是真心为贺明珠好。
贺明珠一向珍惜真心,看了眼老周脸上殷切催促的表情,轻轻叹口气。
“不好意思,我脾气比较急,说话有点直,您几位千万别放心上。”
话音一转,她又说:“但我确实无法认可开饭店是投机倒把违法行为的观点,毕竟现在改革开放,国家提倡发展个体经济,我虽然是个学生,但也不觉得响应国家号召有什么问题。”
教育局的人没说话,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毕竟不管是从法理,还是从情理,贺明珠的行为都没有可被指摘之处。
唯一的瑕疵是她还是个学生,而举报人的身份也不由得他们不小题大做。
见没人说话,校长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打圆场。
“我想,对贺同学的举报可能是出于误会。贺同学虽然开了饭店,但她确实增加了就业,也给国家贡献了税收。尽管她还是学生,但没有占用校内时间,也没有影响其他学生,我看,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了,不如先让她回去上课,后续如何处理的问题,我们另行讨论,你们看如何?”
教育局的几个人顺着台阶就下来了,纷纷说要回去开会讨论一下。
老周感激地冲校长点点头,忙不迭地把贺明珠拉出了办公室。
“你先回去上课,别误了功课。”
贺明珠问他:“周老师,您不走吗?”
老周狡猾地冲她眨眨眼,低声说:“我在这儿替你看着他们。”
贺明珠莞尔一笑,这老周,还挺有意思的啊。
在办公室耽误了不少时间,贺明珠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学的时间。
见她回来,班中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任课老师敲了好几下讲台,才把这阵骚动压下去。
贺明珠回到座位,还没坐安稳,一张小纸条就传了过来。
纸条是孙向前写的,急切地询问她遇到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帮助。
贺明珠没回纸条,只是冲孙向前的方向笑了笑。
下学的铃声一响,任课老师还没走出班门,班里众人朝着贺明珠的位置蜂拥而来。
“你还好吗?学校是怎么说的?”
“你要被开除是真的假的?”
“教育局是不是不让你开饭店?”
七嘴八舌的问题,一瞬间,贺明珠有种掉进花鸟市场的错觉,太吵了。
“好吵啊!一个一个来,我都听不清你们在说什么了。”
贺明珠一嗓子吼下去,班里顿时一静,接着,几个好奇心重的同学率先开口提问。
“学校真的要开除你吗?”
贺明珠干脆地说:“假的,没开除。”
听到这个回答,和贺明珠关系好的女生们顿时心中一松,人群外围的孙向前也是。
又有人问:“你是不是因为开饭店被举报的啊?”
贺明珠说:“真的,确实有人把我开饭店的事举报到教育局了。”
传闻落实,众人皆是又惊又气。
“谁举报的,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当初从还没开学的时候,全校谁不知道你家开饭店,怎么现在来举报,这不是纯心找茬吗?!”
贺明珠无所谓地一摊手。
“得罪小人了吧,要不然我也不知道这种事还能拿来做文章。当初报纸写得不是很清楚吗,关于通缉犯,关于我家的饭店,我想这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
女同学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以后教育局的不会再来找你了吧?”
贺明珠说:“谁知道呢。”
她意有所指地说:“这要看某些人会不会继续向教育局施压,要求处理我这个投机倒把的学生呢。”
听到贺明珠的话,同学们议论纷纷,眼神不住地向某些人飘去。
“真是太过分了,怎么能这么对待同班同学……”
“明珠哪里得罪她了,要这么整人?”
“哼,这种大小姐,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得罪,我看以后还是离她远点为好!”
孙向前也忍不住说:“这种背地伤人的小人行为实在太过分了!”
他不说就罢了,一说某些人的脸色都气变了。
“贺明珠,你为什么要误导同学们!分明是你违反规定开饭店在先,你都做了投机倒把的事,还怕别人举报吗?!”
说话的人是田小华,她站在赵曼曼身旁,手臂紧紧挽着对方。
贺明珠看过去,脸上毫无愠色,有些好笑似的说:“我不怕别人举报啊,毕竟我的一切行为都合法合规,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倒是某些举报的人,有没有想过接下来的三年要怎么和同学相处?”
赵曼曼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因为贺明珠的话,还是因为孙向前的那一句“小人行径”。
田小华看了眼赵曼曼的脸色,大声道:“你别狡辩了,难道你比教育局的人还懂法吗?我们班的同学都是要考大学的,你开饭店就是扰乱同学的心志,让大家分心!”
贺明珠惊奇道:“啊?我寻思我是在卖饭,没卖鸦|片,不存在精神上毒害同学的作用啊。”
前两天历史课上刚学到鸦|片战争,听到贺明珠的话,大家忍不住喷笑出声,接着笑声越来越大。
田小华气急败坏,这时,她的手忽然被甩开。
赵曼曼站出来,气呼呼地瞪着贺明珠。
“是我举报的,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当面和我说,而不是一口一个‘某些人’!”
贺明珠漫不经心地说:“啊,是你呀。我没什么和你可说的,你要是还想举报的话,随意。”
贺明珠这种冷淡的态度反而更刺痛了赵曼曼。
她大声地对贺明珠说:“我举报你是有正当理由的!你身为学生,不以学习为重,也不为国家人民奋斗,而是唯利是图,寻求小布尔乔亚的奢侈享受!身为社会主义接班人,你为什么不选择为更高尚的事业而奋斗,而去做这种资本主义剥削行为?!”
这年头人们的思想还是比较淳朴,也就是所谓的比待遇越比心胸越窄,讲奉献越讲境界越高。
而不少人也确实是这样践行的,宁愿牺牲个人享受,也要为国家民族而奋斗。
赵曼曼的调子起得非常高,她家学渊源,说起这类话信手拈来,甚至还有几分慷慨激昂,很能带动他人的情绪。
高中的学生没被生活殴打过,有着一腔昂扬意气,天真,也理想化。
赵曼曼说:“我承认你是有能力,可你为什么不将你的能力用在建设四个现代化上,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建设社
会主义,让人民都过上好日子?但你却选择开饭店,受益的人只有你。”
“我却是看不惯你,看不惯你这种利益熏心、金钱至上的思想!”
听到赵曼曼的话,还真有不少同学信以为真,向贺明珠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是啊,她为什么要开饭店,不就是想挣钱吗?
虽然抓住了通缉犯,但那也是因为通缉犯要抢劫她家饭店,起点并不是为人民除害。
即使是之前支持贺明珠的同学,此时也忍不住想,赵曼曼举报同学的行为虽然不妥,但她的出发点是好的啊。
赵曼曼敏锐地察觉到同学们的情绪变化,不由得心中一喜。
她下意识看向孙向前,只见他抿着嘴,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赵曼曼打算再加一把火。
“贺明珠同学,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你将你的才智都用在正途上,而不是以学生的身份经商,给同学们起了一个坏头,毕竟,我们的目标是要考上大学,将来为人民服务!”
赵曼曼慷慨激昂的声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笑。
是贺明珠的笑。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声由低变高,直到压过赵曼曼的声音。
“你笑什么?!”
赵曼曼恼怒地问贺明珠。
贺明珠止住了笑,眼里的情绪是冷的。
“你靠自己的双手赚过一分钱吗?”
“你现在的生活条件是依靠你的个人努力吗?”
“你凭借自己的能力让别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吗?”
一连三问,字字扎心。
赵曼曼忽然有点心慌,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不待她想出回击的话,贺明珠又说:
“你每天坐的是伏尔加牌小轿车,据我所知,这类高档小轿车是配给领导干部的行政专用车,但为什么会被用来每天接送你上下学?”
听到贺明珠的话,同学们窃窃私语。
“那辆车是公车啊……”
“不奇怪吧,大领导用配车接送自家人,这种事挺常见的。”
“这算什么常见,公车就不应该私用!”
“那她刚刚说的那些话不就是言行不一吗?一边自己借着家长职务之便享受,一边又说什么牺牲奉献,这不是很荒谬吗?”
听到同学们的议论,赵曼曼额头冒汗:“我、我……”
贺明珠轻快地说:“赵曼曼同学,下次喊口号的时候,不如先想一下,你的行为对得起你喊的口号吗。”
赵曼曼终于找回舌头,尖锐地反问贺明珠:
“你做的事就对得起你喊的口号吗?你刚刚问我的问题,难道你就能回答得上来吗?”
贺明珠严谨地说:“首先,我从来没有喊过口号,任何形式的都没有。”
“其次,关于这三个问题,你想知道我的答案?”
在同学们好奇的眼神中,贺明珠坦然地说:
“我获得的每一分钱都是靠我的双手赚来的。”
“我现在所过的生活,都是靠我自己。每一餐饭,每一块布,都是我努力得来的。”
“我凭借自己的能力,让更多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她平静地看向赵曼曼。
“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你呢?你扪心自问,是否没有一丝愧疚?”
田小华插嘴道:“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孙向前开口道:“贺明珠同学说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作证。”
贺明珠冲孙向前点点头,感谢他此时的仗义执言。
赵曼曼咬着嘴唇,忽然转身就走,田小华急忙追上去。
对峙一方不战而退,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先笑了起来。
“要不是贺同学,差点就被她带沟里去了。”
“是啊,公器私用的家庭怎么可能会培养出具有奉献精神的人呢。”
“贺同学,对不起,我刚刚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差点把你当成坏人了……”
贺明珠笑了。
“我不喜欢喊口号,也不喜欢解释什么,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们可以自行判断,跟随内心的声音。我只想说一句——”
贺明珠顿了顿,钓足了众人胃口后,她才轻快地说: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不管是谁,都有权过上更好的生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永远不应该成为被责难的对象。”
那一天,贺明珠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孔留在了在场同学的心中。
很久,很久,未曾在记忆中褪色。
第116章 第116章新旧食堂的矛盾
又是一年春天。
微风细雨中,即使灰突突的煤山也萌发出翠绿的野草,在碎石沙砾中,肆意张扬着稚弱的生命力。
雨不大,将将沾湿了地皮。
离食堂不远,从矿井里出来的工人们懒得打伞,冒着雨走了出去。
“走,去食堂吃饭去!”
“等等,我还没拿饭盒呢!”
“今天食堂有什么菜?”
“早上吃的韭菜馅饼不错,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了……”
零零散散的人流逐渐汇聚,朝着二层小楼的方向进发。
刘爱民和赵计划夹在人群中,两个年轻人脚步轻快,不断越过身边的人。
“待会儿你去打羊排,我去打春饼,打完菜再捎带两碗汤。”
刘爱民细致地分配着任务,使两人能以最快速度买到这两份最紧俏的菜品。
赵计划答应一声,补充了一句:“打完菜了先别打汤,赶紧去占座位,省得像上次一样,还得站着吃饭。”
刘爱民扫了一眼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提议道:“那咱俩跑起来?”
“行啊,快点跑到食堂!”
话音未落,两个年轻人当即跑了起来,在人群的缝隙中来回穿插,很快就抢到前面的位置。
雨丝斜斜地洒在两人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膜。
见刘爱民和赵计划跑了起来,其他人不由得躁动起来,性急的也跟着开始跑动。
一带二,二带三,三带四……
在从众心理和去晚了抢不到美食的担忧中,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跑了起来,乌央乌央的,不知道的人看到了还以为这是在举办什么跑步比赛。
“年轻人就是心急啊。”
张跃进不紧不慢地走在人群边缘,手上拎了个大提兜,里面放了三个铁饭盒,走起路来哐啷作响。
“都跑什么啊,这食堂的菜又不会长腿跑了,这帮年轻人上完班都不累吗?”
张跃进摇摇头,又是感慨,又是羡慕。
他才不跑呢,等会儿到了食堂随便挑个人少的队伍排队就行,反正食堂的菜就没有不好吃的,不管买什么菜回去,家里的傻小子们一个赛一个吃得香。
想到这里,张跃进脸上不由得露出笑来。
自从开了新食堂,相同面值的饭票能买到两倍份量的菜,他就经常打饭带回家。
两个儿子不仅吃得香,还吃得饱。菜里油水大,顶饿,不用像以前似的用许多的窝窝头、杂粮面馒头来骗肚子。
傻小子们没再成天喊饿,不必像以前似的把家里大部分钱花在黑市买粮上,张跃进家里的财政压力骤然一轻。
张跃进脸上多了笑容,皱纹也展开了,认识他的熟人都说他现在看着比之前年轻多了。
能不年轻吗?以前成天担心养不活家里两个饭桶,天天愁眉苦脸,现在没了这个心理包袱,自然心情舒畅。
想到这里,张跃进不由得笑了。
多亏有煤矿人家,多亏矿上把饭店收走,逼得贺老板不得不转而开食堂。虽然矿领导这事儿干得不地道,可结果真是弄拙成巧,给大伙儿造福啊!
忽然打了个喷嚏的巩副矿长:???
这时,张跃进忽然听到熟人喊他。
“老张,慢慢悠悠磨蹭什么呢?”
张跃进一看,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同事,对方从后方一路跑上来,累得直喘粗气。
张跃进悠悠哉哉地说:“急什么,食堂就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
说话间,同事已经超越了张跃进,遥遥扔下一句:
“可是今天食堂有豌豆黄!”
张跃进:!!!
豌豆黄是食堂最近新开发的菜品,或者说餐后点心。
小小一块,澄黄细腻,吃起来滋味浓郁而香甜,像是将一整个春天都咬入口中。
豌豆黄的原材料便宜,不过是豌豆和白砂糖,但做起来着实耗费工夫。
豌豆黄有两类,一类是粗豌豆黄,豌豆在砂锅中去皮焖烂,熬成稀粥状后加石膏水搅拌。
另一类则是细豌豆黄,相比于粗豌豆黄,细豌豆黄做起来就麻烦多了。
从一麻袋的白豌豆中挑出上好品相的豌豆,要颗粒饱满,色泽纯正,再用石磨将豌豆去皮,用清水洗净后,泡上三遍。
接着,用专门的铜锅烧水,将泡好的豌豆放入其中,小火慢炖,直至锅中豌豆呈粥状,带着原汤过细箩筛,去除杂质和渣滓,然后又重新倒入铜锅中,加上白砂糖,用木铲反复翻炒,直到炒好的豆泥从木铲上缓慢下淌,呈现堆丝状后,这才出锅,倒入模具中晾凉。
煤矿人家一向做菜细致,即使现在成了食堂,也依旧保留着这一特色。
因此,食堂在制作豌豆黄时,采取的便是细豌豆黄的做法。
虽然做起来步骤繁杂,相当麻烦,但在口感上的提升却是再对吃没有追求的人也能品尝出来的。
粗豌豆黄味道甜沙,但吃起来口感粗粝,能明显尝到豆皮和没煮烂的豆子。
而细豌豆黄的口感细腻柔和,入口后温温柔柔的在舌尖上融化,蕴含的豌豆香气绽放在口中,味道纯净而自然,给人一种简洁质朴之感。
因此,当豌豆黄首次在食堂出现后,立刻就被识货的人们抢购一空。
去得晚了的人们,就只能从别人口中得知豌豆黄的极致美味,被勾起满心的向往。
豌豆黄好吃不好做,食堂不是天天都会做这道点心,隔三差五才会做一次。
越是吃不着就越想吃,来食堂吃饭的人得空就问,什么时候上豌豆黄。
服务员们也不确定,这得看后厨的安排,厨师们要是忙不过来,就不会做费工夫的点心。
毕竟,同样的时间和精力,厨师们可以做三大盆的菜了。
有人不死心,追着服务员问,就不能让厨师们一次性做一大堆豌豆黄,做好了慢慢卖吗?
服务员笑着说:“那可不行,豌豆黄吃的就是新鲜,放久了水分蒸发,豆泥也会发酵变酸,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儿了。这豌豆黄啊,就要现做现吃才行。”
有人脑子转得快,立刻意识到,既然豌豆黄要当天做当天卖,那做之前总该要挑豆子、泡豆子吧?
于是,每天早上食堂开门时,就有人来问:“今天后厨泡豌豆了吗?”
问的人多了,服务员不胜其烦,索性在门口贴了张告示,上面写着“今日有豌豆黄”或“今日无豌豆黄”。
张跃进的同事正是早上吃饭时看到了这张告示,这才急匆匆地往食堂跑。
听到同事说今天有豌豆黄,张跃进也没了之前那份悠哉,拔腿就跑,拎着一兜子饭盒就往前冲。
“等等我!我也要买!”
这边新食堂办得红红火火,一多半的一矿职工都在新食堂吃饭,大厅人满为患,端着托盘的人高高举起手,生怕将菜汤溅到其他人身上。
而另一边,旧食堂确实愁云惨淡,没有几个人吃饭,眼见中午用餐时间已经过半,而大盆里的菜还堆得冒尖。
有人从食堂门口探头进来,可看了一眼里面的冷清情况,就又走了。
服务员破天荒地热情招呼:“哎哎哎,别走啊,坐下来吃饭吧!今天有炖肉,香得很!”
可那人却说:“你们食堂的炖肉能有多好吃?要是真好吃的话,至于这个点了都没卖光吗?我还是去新食堂看看吧。”
他说完就走,也不给服务员继续挽留的机会。
“唉,今天的菜又卖不完了!”
眼见最后一个来吃饭的客人也走了,好一会儿都没新的客人进来,几个服务员招呼着要收拾大盆。
一个厨师模样的人叼着烟,站在门口。
他身上的厨师服油腻腻的,上面不知在哪儿沾到的黄黑油渍,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而厨师本人似乎一无所知,擤了下鼻子,顺手在衣服下摆抹了两把。
“菜就放厨房吧,下一顿热一热再端上来。”
另一个年纪轻的厨师犹豫道:“刘师傅,这菜都反反复复热了三天了,还能吃吗?”
刘厨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满道:“谁让这帮煤黑子不来我们食堂吃饭,那旧菜卖不出去,可不就得热热再卖吗?难不成,你还想把好端端的菜倒了不成?”
年轻厨师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刘厨师瞥了他一眼,用长辈教训晚辈的语气说道:
“小冯,现在食堂不是你爸管了,你不能还抱着他那套老思想啊!你的思想应该转变转变,这菜都是好好的,怎么就不能吃了?你们这代人都是惯的,搁以前,就算菜变质了、馒头发霉了,那不是该吃还得吃吗?”
冯厨师被骂得浑身不自在,试图解释:“刘师傅,你别生气,我、我、我真不是这个意思……”
刘师傅没再乘胜追击,反而脸上露出一个笑来,搂着冯厨师的肩膀走到一边。
“说起来,你爸现在去新食堂上班,你就没想着让他把你介绍到新食堂吗?”
这话问得诛心,新食堂与旧食堂现在水火不容,被抢走了客人的旧食堂对新食堂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恨不能把新食堂砸个粉碎。
虽然食堂收的是饭票而非现钞,但饭票也意味着钱啊!
以前食堂每个月收到矿上的固定拨款,不管来吃饭的人有多少、吃掉多少的菜,食堂收到的钱是没有变化的,食堂职工的工资也是固定的。
因此,有人动起了歪脑筋,偷斤少量,克扣粮食,从矿工嘴里扣钱。
原本可以供一百人吃饭的菜量,现在连一半的人都吃不饱。
这还不够,负责管理食堂的人和采买蔬菜粮食的人相勾结,买回来的原材料品质极差,价格虚高,中间的差价就被双方瓜分了。
时间一长,工人们发现在食堂吃得越来越差,份量越来越少,干了一天体力活后,在食堂甚至连最基本的吃饱都满足不了。
一时间,一矿内群情激奋,最能吃也是最年轻气盛的青工们首先受不了,在食堂大闹一场,掀了桌子摔了碗,冲进后厨和厨师们打了起来。
事情闹大后,矿务局派人下来调查,这才将这颗食堂毒瘤拔了出来。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矿上将食堂从拨款制转为结算制,也就是说,矿上每月向职工发放一定数量的饭票,职工用饭票在食堂买饭,而食堂按收到饭票的数量和矿上结账。
饭票收的多,食堂结算时的金额就高,食堂职工每月到手的效益工资也拿得多;饭票收的少,结算金额就低,食堂职工的效益工资也相应变低。
在新食堂出现之前,由于一矿内有且仅有这一家食堂,没有竞争对手,即使饭做得再差、服务员态度再恶劣,矿工们也没得选,不得不将饭票都花在旧食堂上。
即使是煤矿人家开办后,不少矿工选择进店吃饭,但也会将矿上发的饭票都在食堂用完,避免过期浪费。
因此,虽然煤矿人家的存在客观上降低了旧食堂的客流量,但旧食堂的人不仅没有意见,反而还挺乐见其成。
毕竟,人少就意味着事儿少,谁不喜欢上班闲着呢?
可现在新食堂的开办就不一样了——
新食堂收饭票!
同样数额的饭票,新食堂每多收一张,就意味着旧食堂少收一张,这是零和博弈,两个食堂里只能存在一个胜者。
面对突如其来的竞争对手,闲散已久的旧食堂乱作一团,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与此同时,新食堂对矿
工们的吸引力大到超乎所有人想象。
美味的菜品,干净的环境,良好的服务态度,以及最关键的,比旧食堂更加便宜的定价。
这场战役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兵败如山倒,旧食堂毫无还手之力,临时抱佛脚都来不及。
幸运的是,旧食堂不会倒闭,职工的工资不会受影响,只是从今以后,额外的效益工资就没有了。
毕竟,一个卖不出去菜的食堂,其存在的本身就是矿上对内部食堂的扶持了。
当刘师傅问冯师傅要不要去新食堂上班时,要是冯师傅流露出一丝半点去新食堂上班的意思,不等他付诸行动,就会被旧食堂的人撕成两半。
因此,听到这问题,冯厨师赶忙撇清自己。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他现在退休了没顾忌,我还是要正常上班的。”
刘师傅脸上这才露出点满意之色,铁砂掌般的大手重重拍了两下冯师傅的肩膀。
“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和老冯不一样!”
冯师傅笑得跟哭似的,附和道:“是,是,是不一样……”
说起来,这两个人中,冯师傅就是冯解放的大儿子,接了他的班后在一矿食堂上班;而刘师傅则是冯解放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虽然是师徒关系,但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好。
究其原因,当初冯解放被迫提前退休、让大儿子接班,离不开这位徒弟的推波助澜。
第117章 第117章哄堂大孝
“冯师傅,下班了?”
“冯师傅,明天见啊!”
“冯师傅……”
“冯师傅……”
下班路上,新食堂的同事纷纷向冯解放打招呼,冯老头推着自行车,乐呵呵地一一回应。
这条下班路他走了二十年,闭着眼睛都知道一矿大门朝哪儿开。
当初被迫退休的时候,冯解放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回来了,没想到,短短一年后,他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区域。
食堂八点关门,他九点离开,明天五点就又要来上班,每日如此,辛苦却也充实。
走到大门时,门房的门卫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冲他打招呼。
“老冯,明天的豌豆黄记得给我留两块,我拿回家给孙子吃!”
两人相识十余年,彼此见证对方从中年到老年,虽然不是同一科室的同事,但也在日复一日中,完成了从面熟到熟人再到朋友的转变。
对于门卫的拜托,冯解放爽快地说:“成,你早点来食堂拿,来晚了可就留不下了啊。”
门卫玩笑道:“我明儿一早就去你们食堂找你,要是拿不出豌豆黄的话,以后我天天上车棚拔你气门芯!”
这威胁可真够强而有力的,冯解放摆摆手,骑着车走了。
身后门卫追了一句:“骑慢点儿,看着点儿路!”
冯解放不紧不慢地骑着车,这一条回家路他走了三十年,路上哪一处有坑,哪一处有急下坡,都记在他心中。
路灯昏暗,看不清路,偶有汽车晃着车灯从后方疾驰过来。
这个时间,外面已经没什么人了,安静得让人心慌。
偶遇行人,冯解放小心地远远绕过去,以免碰到拦路抢劫的家伙。
虽然他这一把老骨头,还骑着辆破自行车,一看就没什么钱,但说不定人家想从骨头缝里榨油呢。
出于对治安的担忧,冯解放这一路骑得颇为小心,直到离家不远时,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然而,这时,忽然一道速度极快的车轮碾地声从后面传来,眼见就要逼近。
冯解放却似乎一无所觉,继续保持着原先的速度,不紧不慢地骑着车。
等到两车相遇,冯解放微微侧了点头,看了眼来人,用听不出语气的声音说了句:
“老大,车不要骑这么快,路窄,跟在我后头。”
另一辆自行车的骑手俨然是冯解放的大儿子,冯建平。
冯建平看到亲爹,嗫喏了两声,低低喊了句“爸”,老老实实跟在冯解放的车后。
两人推车进了冯家,听到声音的冯老太打着手电迎出来。
“老头子,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食堂事儿多吗?”
手电筒的光照到冯解放身后的大儿子身上,冯老太有些惊讶地说:
“你今天怎么和你爸一起回来的?你们食堂这会儿才下班?”
冯建平敷衍了两句,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甩着手回了屋子。
冯解放将车停好,把手上的饭盒递给老妻,嘱咐一句:“里面是早上没卖完的韭菜盒子,还有两块豌豆黄,明天给孩子们热热吃吧。”
冯老太接过饭盒,嘴里还在嘀咕:“老大这么晚才下班?他们那食堂不是七点不到就关门了吗?”
此时,冯建平回到自家小屋,媳妇搂着孩子在炕上躺着,见他回来,懒洋洋地骂道:
“你死哪儿去了,现在才回来!你这是上班还是干别的去了,连家也不顾了?!”
冯建平甩开外套,不痛快地说:“瞎说什么!食堂有事,领导留我多待了会儿。”
一听到这话,大儿媳一骨碌从炕上翻起来,好奇追问:“你们那烂食堂能有什么事?连吃饭的人都没了,你们领导能有什么事找你?”
孩子被大人说话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冲冯建平连声喊“爸爸”。
大儿媳还在催促:“你快说啊,到底是什么事找你?”
冯建平有口难言,难道要他当着孩子的面说,食堂领导让他找机会陷害自家亲爹吗?
就算他答应去做,但这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唉,都怪他爸,没事去姓贺的个体户那儿上什么班!
再说了,这个体户的食堂怎么能比公家食堂办得还红火!
冯建平一腔郁气,最后只能草草说道:“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大儿媳心中好奇得紧,但看他死活不开口,旁边的孩子半睡半醒的,哼哼唧唧着要闹觉。
她不得不躺回去,伸手搂住孩子,两只手轻轻拍着,哄孩子睡觉。哄着哄着,她自己也睡着了。
冯建平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开始犯愁。
这明天要怎么办呢?
第二天,冯家人早早就起床了。
因着家里有两个五点要去食堂做早饭的厨师,全家都习惯了早起。
大清早的,全家都很忙,大儿媳盯着孩子洗漱穿衣,冯老太打回来一斤新鲜牛奶,这会儿正看着奶锅,以防牛奶沸腾后溢出锅。
冯解放则将昨天带回来的韭菜盒子放到锅中复煎,渐渐地,油脂与面饼交融的香气从厨房传了出来,还有韭菜独特的香味,勾的人腹中馋虫不住蛄蛹。
灶台上的另一口锅中,咕噜着小米粥,米粒软糯,熬得金黄,光是看着就让人胃里服帖。
冯建平收拾完自己,磨磨蹭蹭走进厨房,站在门口,问冯解放:
“爸,早饭要我做点儿什么吗?”
听到冯建平的话,冯解放惊异地看他一眼,从没想过大儿子会来主动帮忙。
“我这都做完了 ,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要不然,你把咸菜端进屋吧。”
冯建平答应了一声,端着两盘子咸菜走了。
吃早饭的时候,几个大人都是一块韭菜盒子一碗粥的搭配,而小孩则是一碗牛奶,以及两块香甜细腻的豌豆黄。
牛奶里加了白砂糖,喝起来甜滋滋的;豌豆黄也是甜的,小乳牙吃起来毫不费力。
小孩吃得香,吸溜吸溜喝着热乎乎的牛奶,再来上一口甜蜜蜜的豌豆黄。
嘴上挂着一圈奶胡子,小孩喊道:“爷爷奶奶也喝奶!”
冯老太疼爱地摸摸孙女的小辫,说:“爷爷奶奶不喝,我们乖乖喝了奶才能长得高高的。”
大儿媳喝着稀粥,看着眼前这一幕很满意。
这冯家二老纵有再多的不好,至少是真心疼这个孙女,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点都紧着孙女,没因为她是个丫头片子就区别对待。
冯老太天不亮就去市场上买新鲜牛奶,用的还是冯老头的工资;冯老头更是在食堂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买一份带回家。
大儿媳原本瘦蔫蔫的一个人,自从嫁到冯家后,体重是直线上升,气色也变好了,唯一的坏处就是做姑娘时的衣服现在都穿不上了。
不过穿就穿不上吧,这韭菜盒子烙得可真香啊!
别看是隔了夜的,但二次煎烤后的饼皮吃起来更酥脆了,里面馅料是韭菜鸡蛋木耳,吃透了油,食材滋味相互交融,韭菜的柔韧与木耳的软脆、鸡蛋的柔糯融合在一起,每一口都让人意犹未尽。
大儿媳用胳膊肘子戳戳冯建平,想让他和冯解放说一说,今天下班再带几个韭菜盒子回来。
冯建平却是心不在焉,一个没防备,竟然将手上的筷子摔到了地上。
“当啷”一声响,桌上众人都看了过来。
大儿媳先发制人,抢先开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连筷子都拿不稳,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冯建平也不解释,从地上捡起筷子,用手抹了两把,擦擦就要接着用。
冯老太急忙起身抽走他手里的筷子,说:“这双脏了,别用了,我再给你去拿一双。”
冯建平这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直到冯老太开始收拾桌子了,他才忽然反应过来。
“妈,我爸呢?”
冯老太奇怪道:“你爸要上班去了,你找他干嘛?”
冯建平顾不上解释,急急忙忙跳起来,胡乱背起挎包,推着自行车就去追冯解放。
冯老太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暗自嘀咕道,不是说要避嫌,不能和他爹一起骑车去单位吗?
冯解放也很纳闷,怎么今天这个大儿子要和他一起骑车上班?
“你去这么早干什么?你们食堂不是六点才上班吗?”
冯建平含糊道:“单位有事,领导让我去早点儿……”
冯解放不疑有他,点点头,按着平时的步调,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冯建平跟在他身后,也不超车,用一种对于青年人来说过于缓慢的速度骑车。
等到了一矿大门,门房值班的正是昨晚和冯解放打招呼的门卫。
见到冯解放,他连忙提醒道:“别忘了我的豌豆黄!”
冯解放摆摆手:“忘不了,放心吧。”
这时,门卫注意到跟在冯解放身后的冯建平,奇道:“哟,建平啊,你今天怎么和你爸一起来上班?你们平时不是各走各的吗?”
冯建平简直恨不得堵住这个老门卫的嘴,一声不吭,闷头跟在冯建平车后,骑进了一矿里面。
门卫不屑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假惺惺的,当谁不知道你小子和你亲爹玩避嫌这一套呢!白眼狼一个!”
一矿占地面积颇大,新食堂和旧食堂位于两个方向,到了分岔路口,冯解放向左,冯建平向右,两人各自去往相反的方向。
可今天,也不知冯建平是不是脑子糊涂了,跟着冯解放就要左拐。
冯解放提醒一句:“你该右转了。”
冯建平嗫喏了会儿,说:“这么早我们食堂没开门,我去了也没事干,让我去你那儿坐会儿呗。”
冯解放有点儿奇怪:“没开门你还来这么早?不是说领导有事儿找你吗?”
冯建平一时语塞,紧急找了个理由。
“我、我……我记错时间了……”
冯解放听了无奈,对于这个软弱没主见的儿子,他也没办法。
“行吧,你去我们食堂坐一会儿,不过,你找个地方坐着就行了,别乱蹿,我们那儿管得严。”
冯建平脸上露出喜色,连声答应着。
到了新食堂,杨冬梅等煤矿人家的老员工和一部分追求进步的大集体职工已经都到了。
大部分的大集体职工还没来,这帮人一般是踩点到,能来上班就不错了,不能要求更多。
见到紧紧跟在冯解放身后的冯建平,众人有点奇怪,但也不是特别奇怪。
毕竟大伙儿都知道冯师傅的大儿子在一矿食堂上班,虽然没见过,但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个人。
冯解放向众人简单介绍了一下,便要去忙做今天的早饭。
虽说包子和面条的面已经发好了,馅儿和肉臊子也已经做好了,但油条要现炸,面条要现煮,包子要现蒸,早上要忙的事还是很多的。
冯解放让冯建平在前厅找个位置坐,自己则换衣服洗手进了后厨。
冯建平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走到后厨,冲着里面的人笑。
“我正好闲着,也来帮帮忙吧。”
冯解放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下巴点点厨房外面堆放的一摞大葱。
“你没事儿就去把葱剥了吧,对了,先把手洗干净。”
这些葱原本是安排给大集体职工剥的,切成葱花后,在面条出锅时撒上一小撮提味。
但现在负责剥葱的大集体职工还没来,现在又抽不出人手,但客人可等不得,就让冯建平去干这个活儿吧。
冯建平有些不满,他是厨师,怎么能干这种打杂的事。
但冯解放发话,他又不敢不遵守,窝窝囊囊地洗了手,蹲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剥起了葱。
厨房里几个人忙得不可开交,新食堂早上要供应数百工人吃饭,耗费的食物数不胜数。
冯建平在剥葱的过程中,不断偷眼去看厨房情况,见几个灶台前都围着人,不由得心中焦急。
这时,有人探头冲冯解放喊道:“冯师傅,许家村的人来送菜了!”
冯解放在毛巾上擦了把手,边往外走边说:“今天这么早就来送菜了?”
他是新食堂的负责人,要检查原材料质量,并在收菜时签单,作为本月结账的单据。
这个事情不能推给其他人做,因此,一听许家村的人来送菜,冯解放马上就出去了。
临走前,他还嘱咐杨冬梅一句:“看着点儿锅,别让粥糊了。”
杨冬梅答应了一声,一人同时照应两个灶台。
见冯解放走了,冯建平嗖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要往厨房里面蹿,嘴里喊着:
“冬梅啊,我来帮你看锅吧。”
对于冯建平的热心相助,杨冬梅却挡在他面前,不仅不许他靠近灶台,嘴上更是说:
“冯哥,谢谢你了哈,但你这衣服都没换,手也没洗的,就先别进后厨了。”
冯建平被挡在厨房门口,先是不快,转而又堆出一脸的笑。
“那我去换个衣服洗个手再来,别跟我客气,说起来你跟着我爹学厨,也算我师妹,都是一家人。”
对于他刻意套近乎的话语,杨冬梅却不为所动,反而说:
“冯哥,不好意思,你换衣服洗手也不能进来,后厨只能让本食堂的人进,就算是你也不行。”
贺明珠对新食堂的管理要求比煤矿人家更为严格,特别是对于食品卫生和安全方面,可以说是苛刻到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
食堂每天全方位消毒就不说了,进出后厨的人员也进行了限制,而且要求操作时不得少于两人,每天的饭菜也都进行了留样。
为此,贺明珠还特地花费重金买了一台冰柜,就是为了存放样品。
与管理细密到如同蛛网般的新食堂相比,冯建平所在的旧食堂简直就是个漏洞的破渔网,谁都能
到后厨转一圈,至于锅里加了什么,更是无人在意。
没想到新食堂的管理会这么严格,甚至他连后厨的门都进不去,冯建平心中一紧,强笑道:
“我是冯师傅儿子啊,都是自己人,就算是我也不行吗?”
杨冬梅语调婉转,但话语中没有一丝松口的意思。
“不行,真不好意思,我们食堂就是这么个要求,你多见谅。”
杨冬梅挡在门口,没有要让开的意思,目光直视冯建平,不声不响地施加着压力。
冯建平受不住这样有重量的视线,自己先挪开了眼睛,干笑两声:
“哈哈,哈哈,严点好,严点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尴尬地回到原位,又蹲下剥起了葱。
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是好……
冯建平乱七八糟地剥着葱,手上没个轻重,将鲜嫩的葱叶也撕了下来。
冯解放回来时见到这一幕,他一向珍惜东西,看到冯建平这样浪费,呵斥了一句:
“专心点!冯建平,你怎么剥的葱!”
冯建平急忙将手上的葱往后藏了藏,胡乱地解释道:“上面有虫子……”
冯解放不欲多说,提醒了一句“看清了再剥”,便接着去后厨忙活了。
见冯解放的身影消失在厨房门后,冯建平扔下手中的葱,郁郁不快地站了起来。
这新食堂的后厨是进不去了,他要怎么完成刘师傅交代的事?
冯建平心浮气躁,踢了一脚葱堆,动作幅度大了些,从口袋中掉出一只灰突突的死耗子。
冯建平一惊,幸好左右无人,他忙不迭将耗子捡了起来,重新塞回口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集体的职工陆陆续续来上班了。
见到眼生的冯建平,众人皆好奇打量。
有人自来熟,上来就问:“哥们,你是新来的?”
冯建平憨笑着说:“我是冯师傅的儿子,我来你们食堂坐会儿。”
“噢,冯师傅的儿子啊……那你有工作吗?”
这是来打听冯建平是不是要走后门进新食堂上班的。
说起这个,冯建平骄傲地一挺胸膛:“我有工作,我就在一矿上班。”
众人皆了然,他们这些人是大集体编制,而冯建平是全民工,虽然大家都是有编制的工人,但全民工就是比集体工高一等,连带着有全民工编制的冯建平也比在场大集体职工更有优越感
又有人问:“那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冯建平找借口:“那不是怕打扰你们工作嘛……”
忽然,有人没好气地插了一句嘴:“哼,那你现在来就不打扰了?”
冯建平被说得尴尬,厚着脸皮找借口:“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那人又哼了一句:“帮忙?我看你是来免费蹭饭的吧!”
冯建平被臊得一张脸通红,有人拉了拉那人,小声道:“他是冯师傅儿子,不看佛面看僧面,你……”
那人冷冷瞪了冯建平一眼,扔下一句“冯师傅儿子又不是冯师傅,就算是冯师傅,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管不着!”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一时间有些冷场,其他人互相招呼着:“走了走了,干活去了,过一会儿吃饭的人就该来了……”
众人散开,独留冯建平一人尴尬,他气闷又憋屈,站在原地,窝窝囊囊地生气。
哼!等他把新食堂搞倒了,看这群人去哪儿上班!
有人从后厨推着一个大桶出来,里面盛了满满一桶的蛋花黄瓜汤,里面调了水淀粉,汤色浓稠,寥寥几颗鸡蛋就做出了满锅蛋花的夸张效果。
汤桶又烫又沉,这人推着费劲,冯建平见状心中一喜,急忙赶了上去。
“我来帮你推!”
有人帮忙自然好事,这人也不客气,招呼着冯建平一起将汤桶推到了指定位置。
推桶的人放下桶就走,后厨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他干呢,一时间,桶旁只留冯建平一人。
而此时,新食堂的工作人员都在后厨忙着,第一波吃饭的工人也还没来,偌大的前厅中,一时间只有冯建平一人。
千载难逢的良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冯建平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喉咙,紧张激动之下,他的手有些颤抖。
他定了定神,一手掀开桶盖,一手伸进裤兜,要将那只揣了一路的死耗子丢进汤桶中。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冲冯建平吼道:
“你干什么!”
冯建平手一哆嗦,要掏出来的耗子又落回了兜里。
“我、我、我没干什么……”
说话的人正是之前对冯建平说话不客气的大集体职工。
他大步走过来,一把夺过冯建平手中的锅盖,重重盖在了汤桶上。
“哼!我就知道你要偷喝我们食堂的汤!我告诉你,就算你是冯师傅的儿子,来我们食堂吃饭也是要付钱的!”
冯建平脸上的表情像笑更像哭。
“我、我不是要偷喝汤啊……”
第118章 第118章食物中毒?(修)……
来的人警惕地盯着冯建平,没好气地说:“不是想喝汤的话,你掀盖子干什么?”
冯建平有口难言,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像只老猫似的守在汤桶旁,嘴里还说什么“我们食堂可不是公家单位,这一口汤一粒米都是要卖钱的,就算你是冯师傅的儿子,吃饭也要付钱!”
冯建平的一只手捂着兜,另一只手胡乱从身上摸出几块钱,要递给对方。
“我给钱,给钱总行吧……”
那人却不收钱,傲然地说:“我不收钱,你去到前面换饭票吧!”
冯建平就问:“在哪儿换饭票?”
那人探头朝远处看了看,继续傲然道:“换饭票的人还没来,你等她来了再说吧!”
冯建平:……
妈的,还说不是公家单位,这迟到的臭德行不就和他们食堂一模一样吗?!
他窝窝囊囊地被气走了,那人守着汤桶,不放心似的看他一眼,似乎担心他乘人不备的时候过来偷偷打一碗汤。
冯建平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妈的,谁稀罕你那口汤!
要不是为了……他早就不在这儿待着了!
有人路过前厅,看到这副诡异的对峙画面,认出双方后,不由得一乐。
同事问他:“你高兴什么呢?”
“冯师傅的儿子和咱们食堂的那个二愣子对上了!”
同事连忙挤开他,往前厅一瞅,也乐了。
“他怎么就和二愣子扯到一起了?谁不知道这家伙倔,脑子不带拐弯的,要不是在大集体上班开除不了,早让人撵回家了!”
“嘿嘿,管他呢,有乐子看了!”
第三个人经过,见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在这里扎堆儿看热闹,赶羊似的将两人轰开。
“都躲在这儿干嘛?我们都忙不过来了,赶紧过来帮把手!”
赶走了这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他则拿了个干净碗走到前厅,找了个理由让二愣子去后厨。
二愣子梗着脖子不肯走,指着冯建平说:“他要偷我们食堂的汤!”
冯建平无力地解释:“我真没想偷啊……”
这人打圆场道:“好好好,我知道了,后厨正缺人呢,你赶紧去帮把手。”
二愣子迟疑道:“那汤怎么办?”
这人一乐,随口扯了个谎:“有我呢,我替你看着他。”
二愣子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把二愣子敷衍走,这人亲自给冯建平打了满满一碗热汤,端到他面前。
“小冯师傅,别介意,他这人没坏心,就是脑子不够使,来来来,喝汤,别客气。”
滚烫的一碗蛋花汤送到冯建平手边,对方态度殷切,实在找不出不喝的理由。
冯建平含泪端起汤,灌了一大口,被烫得舌头都发麻。
“好、好喝……”
“好喝就成,来,我给你再打一碗!”
冯建平惊慌失措:“啊,不,不,不……”
“甭跟我客气,你是冯师傅儿子,和我们食堂自己人一样,来来来,多喝点!”
冯建平连着被灌了两大碗蛋花汤,到了第三碗时,食堂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客人了。
前厅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进门不急着打饭,而是先来打一碗热汤晾着。
眼见围在汤桶旁的人不减反增,冯建平的手终于从兜里伸了出来,颓然地垂在身侧。
唉……唉!
冯建平一事无成地回到旧食堂,刘师傅见到他就把他拉到一边,急切地问:
“成了吗?”
冯建平苦涩地说:“没,人太多了……”
刘师傅甩开手,不快地说:“这点事儿都办不好,你还有什么用!”
冯建平不敢反驳,垂头丧气地走进后厨。
刘师傅盯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目光逐渐阴狠起来。
本来只是想简单教训新食堂一下,可既然事没办成,那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了!
晚上的时候,贺明珠照常去新食堂巡视一圈。
食堂内环境卫生,用餐人群井然有序,打菜窗口的饭菜美味可口,前面摆放的价格标签看起来很
有诱惑力。
现在食堂的工作主要是冯解放来主持,他年纪大,资历深,经验丰富,又是食堂开办时的元老,因此在管理时很有信服力。
不过冯解放并不贪恋权柄,逐渐将手上的工作分给年轻人负责,其中后厨由杨冬梅接管,前厅则是田润花负责,另外一个新来的大集体职工则负责食材的出入库管理。
食堂被分成了几个模块,彼此间权责分明,互相配合,俨然正规起来,越来越有模有样。
贺明珠看了一圈食堂,去冰柜看了看每日饭菜留样,又去仓库查看了一番蔬菜肉类,最后找财务拿了最近这段时间的账本。
当贺明珠正在翻开最近食堂的进出时,忽然有人将她拉到一边,气势汹汹地要告状。
“贺老板,今天早上的时候,冯师傅让他儿子来我们食堂白吃白喝!”
谁也没想到二愣子会突然发难,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冯解放脸上露出尴尬之色,急忙解释道:“我儿子今天来得早,他们单位没开门,就来咱们食堂坐了坐……我不知道他来吃东西了,我这就把汤的钱补上!”
冯解放从兜里翻钱时,给冯建平打汤的人忙说:“不关冯师傅的事,是我给小冯师傅打的汤,我来付吧!”
二愣子乱中插话,哼了一声:“马屁精!”
贺明珠失笑:“好了好了,这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食堂的例汤本来就是免费的,不需要付钱……冯师傅,您把钱收回去吧。”
二愣子不乐意了:“他又不是我们食堂的客人,凭什么白喝汤!今天这家来,明天那家来,大家都白吃白喝,我们食堂不就要被吃垮了吗!”
打汤那人扯着他往后走:“行了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冯解放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喃喃道:“我平时从食堂买饭是给了钱的……”
反而是贺明珠安慰他:“冯师傅,一点小事,别放心上。”
冯解放叹了口气,却说:“二愣子说得有道理啊,我们食堂要公私分明,我应该以身作则。”
他说到做到,还真在食堂开始了一场整肃运动,原本还有部分大集体职工夹带食物回家,在严格管理下,食堂员工再也没有偷食物的行为了,这是后话了。
当天晚上,冯解放是自己骑车走的,路上没遇到冯建平。回了家才知道,冯建平早就下班回来了。
看到大儿子屋子的灯亮着,冯解放脚步顿了顿,到底没找他说话。
第二天早上,冯解放吃完早饭要出发时,冯建平又跟了上来。
“爸,我去你们食堂帮把手吧。”
昨天没成,冯建平今天还想再试一次。
但冯解放说:“你以后没事不要来新食堂找我了,有什么事回了家再说。”
冯建平愣住,他没想到冯解放会拒绝,还试图努力一把:“我就去帮忙,你们食堂的人不是上班来得晚吗?我帮你忙还不好啊?”
冯解放语气很坚定:“你不在我们食堂工作,没事就不要来了。要是吃饭的话,我这里有饭票,你拿着饭票去打饭吧。”
冯建平一呆,难道他爸也以为他是要去蹭饭吗?
不待冯建平解释,冯解放骑着车走了,临走还扔下一句:“你们食堂开门晚,你晚点再出发。”
冯建平推着车站在门口,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下。
大儿媳正在院子里刷牙,往地上吐了一口牙膏沫,奇道:“你吃坏东西了?怎么还主动要去个体户那儿干活?人家给你发工资吗?”
冯建平正郁闷呢,听到媳妇的话,嘟囔一句:“你懂什么,你别管……”
大儿媳没听清,扬起嗓子问他:“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冯建平把车往墙边一靠,一抹脸进了屋:“你听岔了,我啥也没说。”
最近一段时间,新食堂格外的风平浪静,与日俱增的用餐人数彰显着生意的红火。
然而,这一天,就在中午用餐高峰期时,坐得满满当当的用餐座位上,忽然有人哎哟一声,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哎呀!菜里有毒,吃死人了!”
正当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忽然有人从旁边猛地站起,一把掀翻餐盘,指着盘中的菜大喊:
“这菜不能吃!食堂在菜里下毒了!”
在有人摔倒之后,原本喧闹的食堂陷入短暂的安静,因此,这个人的话被听得分明极了。
轰的一声,反应过来的人们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话,顿时食堂里吵闹极了。
“菜里有毒?哪道菜啊?”
“谁知道这人打的都是些什么菜?有没有和我一样的菜?”
“真的假的?这人不会是发羊癫疯了吧?”
“快来个人,赶紧把人送医院去!”
听到前厅传来的喧闹声,田润花急忙挤进人群,焦急地说:“怎么了?谁昏倒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个人挡在田润花的必经之路上,不让她靠近倒在地上的人。
田润花身形瘦小,挤不过去,急得直喊:“让一让,快让一让!”
“你们食堂怎么敢在菜里下毒!”
“你挤什么挤,没看见这儿有人昏倒了吗?!”
“新食堂的饭不能吃了!赶紧吐出来,小心中毒!”
田润花急得话都说不通顺了,颠三倒四地说:“没毒!让我过去!赶紧救人啊!”
她喊得嗓子都岔劈了,挡路的那几个人照样一动不动,还指着她鼻子大骂:
“你们食堂害人还敢这么嚣张!果然个体户就是不行,为了挣钱连人命都不顾了!”
“害人精!太狠毒了!”
田润花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被裹挟在人群中动弹不得,急得脸都红了。
“干嘛呢!别欺负我们食堂的人!”
之前那位大骂贺明珠“资本主义走狗”的大集体职工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大声道:
“你们几个男人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有什么冲我来!”
挡路的人立时来劲儿了,不怀好意地冲“走狗”兄围了过来。
“就你是吧?你们食堂敢下毒害人,你们这些员工都是帮凶!”
“走狗”兄一愣,下意识地问:“谁下毒了?”
田润花忙喊:“别和他们吵,快去救人!中毒的人不能耽误!”
她这句话不说也罢,一说反而像是给了对方理由。
“听到了吧!这食堂的员工也说是中毒,要不是他们下的毒,怎么会知道是中毒呢!”
“赶紧把吃下去的菜都吐出来,不然就要被毒死了!”
听到这话的人们皆愕然,还真有人冲出去催吐,食堂内乱做一片,满地都是洒下的饭菜,被人踩了又踩,到处都是污渍鞋印。
在打菜窗口的食堂职工见情况不对,急忙到后厨找冯解放。
冯解放一听就急了,围裙也顾不上脱,一路小跑着就往外冲,其他人也连忙跟了出来。
“别管是不是中毒,先把人送医院!”
堵路的几个人见食堂的大部队来了,互相对视一眼,抬手抬脚的,抬起地上的人就跑。
“走走走,去医院救人了!”
几个人跑得快,即使是抬着一个人,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冯解放带人追了会儿,他年纪大了跑不动,实在追不上,两只手撑着膝盖直喘气。
“怎么办啊冯师傅?!”
田润花急得团团转,对方抬着人就跑了,这倒地的人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谁也不知道。
冯解放喘着粗气,抓着田润花的手腕,一字一顿道:
“快、快去告诉老板……有人要来闹事!”
食堂中午发生的这一场闹剧,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传遍了一矿。
在场的人绘声绘色地向其他人形容:“那人一头就栽到地上,气也不喘了,眼睛也闭上了,浑身抽抽,嘴里还往外吐白沫,可吓人了。”
有人不信,追问道:“真吃死人了?”
“我看十有八九是活不过来了,都那个情况了,就算是华佗也救不了。”
“唉呀妈呀,这太吓人了,好端端在食堂吃顿饭就死了……”
“幸好我从来没去新食堂吃饭,我就知道私
人生意不行,为了赚钱啥都敢干。”
“哎呀,虽然咱单位食堂不好吃,但好歹吃不死人啊。”
“是啊是啊,公家食堂起码保证安全,私人食堂谁知道菜里面放什么了?”
“这下好了,我可再也不敢去新食堂吃饭了……”
“等会儿下班了赶紧去医院检查,别中毒了都不知道。”
三人成虎,谣言传得越来越夸张。
几乎是立竿见影,到了晚饭时候,来新食堂吃饭的客人少了一多半。
偶尔还有几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见里面的人确实少了,就将传言当成事实,忙不迭去旧食堂了。
寥寥几个来吃饭的人心中有些不安,往日抢着吃的饭菜如今进了嘴,却品不出美味。
他们一边吃,一边在心里嘀咕,应该没事吧,之前也没出过事啊……
一顿饭吃得人心事重重,食不知味,仿佛吃饭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还有人拉住食堂员工,问他中午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食堂里的其他客人都竖起耳朵听他怎么回答。
被拦住的员工扯出笑容,没有正面回答:“我们食堂的饭菜肯定没问题,我们自己都在吃,要是真有毒的话,我们怎么没事儿?中午的菜我也吃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要是食堂的菜里有毒,食堂员工怎么还敢吃呢?
大家一时心情放松下来,舌头上的味蕾也恢复了,又能尝到饭菜的可口滋味。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新食堂。
“都别吃了!这食堂菜里有毒!吃死人了!”
一副担架被放到地上,担架上躺着个哎呦哎呦呻吟的人,裹着被子,看不清脸。
“我兄弟来你们食堂吃饭,吃中毒了,医院治不好,你们赔命吧!”
来的这伙人大多是青壮年男性,流里流气,说话间唾沫横飞,摆明了就是来闹事。
“别吃了!吃什么吃,这菜有毒!”
见一旁的座位上有人在吃饭,其中一个人伸手就掀托盘,将盘中的菜弄得满桌子都是。
被打翻了菜的人不满道:“哎你干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不想死就别吃了!”
其他来闹事的人纷纷行动起来,有的学着这家伙的样子,掀翻了正在吃饭的客人的餐盘;有的则委婉一些,抓着客人肩膀,不让人家继续吃饭。
“都说菜里有毒了还吃?不想活了?!”
食堂员工急忙上前阻拦:“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来要个公道!”
“你们食堂毒死了人,总该给个说法吧!”
“大家伙儿都看看,这家食堂菜里有毒还敢开门,赚钱不要命了!”
食堂员工一个人的声音压不过这么多人,辩解的话语被淹没下去,听也听不清。
来闹事的几个人分工明确,有人在食堂砸东西,把客人正在吃饭的碗盘都摔到地上;有人则拎了个锣站到门口,铛铛铛地敲,一边敲一边喊“食堂吃死人了!”
食堂内的客人惊得目瞪口呆,食堂外的路人则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又出事了?”
“说是中午中毒的人死了!”
“啊?死了?!”
“哎呀,这事儿可要闹大了……”
“幸好我晚上没来吃饭,太危险了啊……”
此时的新食堂像是沸腾的油锅,一滴水落进去就会将滚油炸得四处都是。
其他食堂员工闻声赶来,忙不迭地去拦闹事的人。
“别砸了,别砸了,有话好好说啊!”
冯解放也赶了过来,大声道:“我们食堂的饭菜没有问题!你说有人中毒了,那我们现在就带他去医院做检查!要是真的因为吃了我们食堂的饭出的事,我承担全部责任!”
闹事者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恶毒地说:“我兄弟人都没了,你一个老头子承担责任有什么用?要不然,你去死吧,就当给我兄弟赔命了!”
杨冬梅怒道:“你怎么说话的!”
冯解放镇定道:“你兄弟现在不是还喘气吗?再说了,就算是人死了还有法医呢,我们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来判案!”
闹事者眼睛一转,不正面回答,又扯着嗓门嚷嚷开了。
“食堂杀人了!菜里有毒吃死人了!”
“快走!这食堂的饭不能吃!”
无论冯解放说什么,闹事者只丰富说这几句话,摆明了耍无赖。
相对于对方富有煽动性的话语,冯解放的解释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冯解放气得说:“你不是说你兄弟在我们食堂吃中毒了吗?我现在就让人送他去医院,看看到底是不是中毒!”
听到冯解放的话,几个年轻气盛的大集体职工挤进人群,七手八脚就要抬着担架走。
见势不妙,闹事者纷纷聚集过来,大喊大叫着什么“食堂抢尸体”、“毁尸灭迹”之类的话。
他们熟练地抬起担架就跑,担架上的人也配合地不再出声动弹,直挺挺地僵着不动,就跟真死了似的。
食堂员工试图阻拦,被对方推了个踉跄,外面不明所以的围观人群给担架让开路,窃窃私语。
“真死人了?”
“我看十有八九,那人都硬了……”
“要真死人怎么不报警?”
“谁知道呢?都说贺家有靠山,估计是怕报警没用吧……”
“哎,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呢?”
“别琢磨了,这段时间先避避风头吧,别去新食堂吃饭了……”
抬尸闹事像是在一矿投下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导弹,瞬间引爆了舆论。
这年头缺乏娱乐,在场的人绘声绘色地向其他人形容当时发生的事。
原本一些人还不知道中午发生的事,现在都听说了新食堂有人中毒的新闻。
一小撮人信以为真,大部分人半信半疑。
可无论是信还是不信,人类的本能是避险,确保自己的安全,远离潜藏危险的事物。
短短一夜过后,来新食堂用餐的人数呈现断崖式下跌,前厅甚至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而新食堂的职工也无心工作,人心惶惶,一片愁云惨淡。
“怎么办啊冯师傅?”
“这下完了,食堂怕是要塌了……”
“我这才上了几个月的班啊,还没等到涨工资呢,单位都要没了……”
冯解放绷着脸,沉声道:“别慌,还没到那时候呢。再说了,中午吃饭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他一个人中毒了、其他人都没事?我看是有人故意找事!”
“走狗”兄悔恨道:“我当时要是把人拦下来就好了!”
“不嫌单位”兄悻悻地说:“你拦下来有什么用?人家确实在地上抽抽,你还能拦着不让送医院?”
“走狗”兄和他杠上了:“那起码我们能知道那人是谁,送到哪家医院了!”
另一人扫兴地说:“知道是哪家医院又有什么用?不是都说人死了吗?”
有人反驳:“谁说他死了?有人亲眼看到了?说不定是装的呢 !”
还有人劝道:“你们别吵吵了……”
田润花焦躁不安地咬着嘴唇,两只手互相地掐,在手背上掐出一块块的青紫。
杨冬梅看不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和你没关系,当时不管谁在那儿,最后都一样。”
田润花带着哭腔说:“那怎么办啊……”
“等,等贺老板来,她一定有办法。”杨冬梅坚定地说。
此时,乌城矿务局的公安局。
“你说你要报什么案?”
穿着白色制服公安同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报案人。
“矿务局一矿食堂发生一起疑似食物中毒事件,受害人不知下落,疑似毒发身亡——公安同志,我就要报这个案!”
年轻的姑娘扬着脸,语气笃定地说。
听到疑似有人死亡,公安同志认真了些,拿笔记下报案信息。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姑娘平静地说:“我叫贺明珠。”
离开公安局后,贺明军不确定地问道:“这样真的有用吗?”
贺明珠看着前方的路,脚步极快,边走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贺明军追上她:“去食堂吗?”
贺明珠摇摇头:“不,去报社。”
贺明珠随身携带劳动服务公司的公章,在路边给自己写了张介绍信,盖上公章后,拿着新鲜出炉的介绍信来到了本地报社。
“你好,我要加急刊登一则告示,最好明天见报,费用不是问题。”
接连去了公安局和报社,最后一站才是一矿新食堂。
新食堂内众人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到贺明珠后,纷纷上前围住了她。
“老板,怎么办?大家都不来我们食堂吃饭了!”
“咱们食堂还开得下去吗?”
“食堂要是关门了,你以后还给不给我们发工资?”
“冯师傅说这回是有人故意闹事,可人已经跑了,咱们要怎么办啊?”
对于大伙儿七嘴八舌提的问题,贺明珠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
“大家先别慌,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们食堂不会倒闭。”
“不嫌单位”兄扫兴地来了一句:“你说不会倒就不会倒吗?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的……”
贺明珠面色平静,目光却充满压力。
“对,我说不会倒就是不会倒。”
对于贺明珠的话,有的人觉得莫名其妙,有的人嗤之以鼻,但也有的人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贺老板,你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
说话的人不是冯解放,而是那位“走狗”兄。
贺明珠冲他点点头,说道:“大家分成六组,各组分别去乌城市内的六家医院,查找今天去医院看病的病人,症状包括但不限于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头晕发热……”
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以及癫痫。”
田润花眼睛一亮:“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找到中午的那个人了!”
贺明珠却泼了一盆冷水:“不一定能找到。”
田润花吃惊道:“啊?怎么会找不到呢?”
杨冬梅低声道:“也可能他是装的……”
田润花亮起来的眼睛又暗了下去。
贺明珠平静地说:“不管是真是假,我们先去医院找这个人,找不到的话,有找不到的解决办法。”
“不嫌单位”兄忙问:“什么办法?”
贺明珠笑了,这是她来到食堂后的第一个笑容。
“你会知道的。”
当天夜里,无形的齿轴缓缓转动起来,将事情的发展带往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方向。
“怎么回事!你们食堂怎么吃死人了?!”
第二天,张副矿长急不可耐地来找贺明珠。
“矿上都传遍了,说有人在你们食堂吃中毒了,人已经没了!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
贺明珠淡定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
对于这个回答,张副矿长又惊又怒。
“你们食堂吃死的人,你跟我说你不知道?!”
贺明珠说:“我确实不知道,不知道是哪道菜有毒,也不知道是谁吃中毒了,更不知道死人的事是真还是假。”
听到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冷静了些。
“你是说……有人故意散播谣言?”
贺明珠摇摇头:“也不全是谣言,昨天中午的确有人在食堂晕厥了,但没等食堂职工靠近,他就被人抬走了。”
张副矿长这头老狐狸从短短几句话中立刻咂摸出味道。
“我明白了……你又得罪谁了?”
贺明珠无奈笑笑:“开门做生意,我一向笑脸迎人,得罪二字说不上,只能说是招惹小人了。”
张副矿长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贺明珠说:“张矿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张副矿长:“哦?你说。”
贺明珠忽然狡黠一笑:“今天公安会来一矿调查食物中毒案件,还请您行个方便。”
张副矿长眼睛一转,顿时明白了。
“噢,你是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啊……”
老狐狸和小狐狸不说话,只是互相对着笑。
“行,我了解了,我会让下面人好好配合公安工作的。”
几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公安来到一矿,四处走访调查,将人们的好奇心钓得高高的。
“真吃死人了啊……”
“估计是,不然公安怎么会来。”
“这下贺家完了,可惜了,他们家的饭菜还是挺不错的。”
“嗬,再好吃也不能吃,你不要命了啊!”
纷纷扰扰的议论声中,旧食堂的人扬眉吐气,走路都昂着头。
“早就和你们说了,私人做买卖的为了挣钱都丧了良心,哪有咱们公家食堂好!”
“这下知道好赖了吧,哼,还嫌我们食堂的饭不好吃,不好吃怎么了,起码吃饭不要命啊!”
刘师傅拍着冯建平的肩膀,得意地说:“就说你不行吧,你看看,多简单的事,我随便一出手就解决了。”
冯建平讨好地笑:“师兄确实厉害,我比不上……”
刘师傅一皱眉:“喊什么师兄,咱们是同事,别用这种封建词汇来称呼!”
冯建平忙说:“好,好,那个,刘组长……”
刘师傅这才满意一笑:“行了,今天下班早点回去吧,和你爸说一声,别在新食堂干了,老了老了的,给自己留点脸面吧。”
冯建平点头哈腰地答应了。
晚上回家后,他还真对冯解放说:
“爸,反正你们那个食堂也要倒了,你以后别去上班了,就在家里带带孙女,做做饭。”
第119章 第119章中毒之后
听到冯建平的话,冯解放眉毛一竖,说道:“谁说要倒了,我们食堂开的好好的呢!”
冯建平不耐烦地说:“矿上谁不知道你们食堂吃死了人,倒闭是早晚的事,你赶紧走吧,别被连累了……”
大儿媳插嘴道:“什么倒闭?什么吃死人?我怎么不知道啊?”
冯建平把事情简单说了下,大儿媳惊道:“爸
,我们家可不能掺和这种死人的事,你千万不能再去上班了!”
冯解放怒道:“瞎说什么,我们食堂还好好着呢!”
冯建平一缩脖子,嘟囔一句:“好什么好,谁不知道公安都来了……”
冯老太不安道:“老头子,要不然就先别干了……”
冯家几个孩子难得和大哥大嫂站一条战线,纷纷劝冯解放别去上班了。
冯解放一挥手,制止其他人的话,决然道:“当初贺老板给的待遇好,你们成天地夸贺老板是好人;现在食堂遇到点困难,你们又换了副嘴脸,生怕和贺家沾上关系。但我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我是不会在这个节点逃跑的!”
冯家人一时被冯解放毅然决然的气魄震到,有人羞愧,有人不以为然,一时间没人说话。
冯建平却嘀咕了句:“一码归一码,你老了无所谓,我们还年轻,不能害了我们啊……”
冯解放大怒:“你!”
大儿媳扯了扯冯建平的袖子,示意他少说点儿。
冯建平眼睛看着地面,不看冯解放,嘴里说道:
“爸,你从开始就没考虑过我们……你把一矿的人都引到你们食堂了,结果害得我们食堂好几个月的效益都发不出来……你是挣得多,但我呢?你年纪这么大,在私人单位干不了几年就要回家养老,可我就被你害惨了……我这可是正式工,要干一辈子的,你帮着姓贺的,把公家食堂的根都刨了,你是一点都没想过我以后怎么要在单位待着……”
冯解放没想到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大儿子对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怨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冯老太急忙给冯老头顺气,嘴里不住劝道:“老大,你别说了。”
大儿媳也劝道:“行了,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爸赚的钱不都花在咱们家了吗?”
自从得知新食堂要倒闭后,冯建平像是终于挣脱了多年枷锁,一时间管不住嘴,要将多年怨气一吐而快。
“爸,你老说什么做人要有原则,结果你在单位待不下去,拍拍屁股走了,你倒是舒服了,我就受罪了,自从我进了单位,成天被人穿小鞋,要不是因为我是你儿子,人家能这么欺负我吗?”
“你现在又帮着姓贺的搞什么新食堂,把吃饭的人都抢走了,我们食堂饭票收不到,效益发不出,同事看我是你儿子,都笑话我,说你老了老了还吃里扒外,拿着公家的退休工资,替私人单位干活……你还说我们忘恩负义,难道你就不是忘恩负义吗?你对得起公家吗?”
大儿媳见他越说越不像话,扯着他的衣摆,连声喝止。
“差不多行了,你还没完没了了!我看你是猫尿喝多了,走,赶紧回去睡觉去,明天醒了酒,好好给爸道个歉!”
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冯建平站着不肯走,反驳道:“我没喝酒!要道歉的也不该是我!”
冯家几个孩子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这一场大哥与爸之间突然爆发的争端。
冯建平站着,冯解放坐着。
冯建平居高临下地说:“爸,虽然现在不是以前运动那时候了,但我也要和你划清界限!”
“划清界限”是文|革中常出现的词,往往意味着父母子女之间一刀两断,断绝关系。
冯老太失声:“老大!”
冯解放却冷静了下来:“行,那就分家吧。”
虽然早就想分家,但没想过会是这个时候提出,大儿媳气道:“你真是昏了头了!”
冯建平梗着脖子说:“分就分,谁怕谁!”
冯家的共产不多,不过是几间旧房。
冯建平夫妻每月向家里交二十块钱,剩下的工资都自己拿着。
说是分家,不过是冯建平住的那间屋子归他所有,以后两家人各自开火,各吃各的饭,不在一张桌上吃饭了。
冯建平的女儿年纪小,懵懂地问:“妈,咱们不和爷爷奶奶一起吃饭吗?”
大儿媳怒道:“谁知道你爹发什么疯!”
冯建平却并不觉得自己在发疯,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他从未觉得自行车骑起来如此轻快迅捷。
一矿的门卫老头看到冯建平,习惯性地撇了撇嘴。
冯建平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不屑地对门卫老头说:“老东西,你给谁脸色看呢?!”
门卫老头一愣,眼睁睁看着冯建平骑着车进了单位,慢了一拍,他才意识到冯建平刚刚说了什么。
老头气得够呛,冲着冯建平的背影挥拳头。
“冯建平,你小子等着!老子把你洋车都拆了!”
冯建平心情愉快地来到旧食堂,哼着小曲把车停在车棚,步履轻快地从后门进了食堂。
今天来旧食堂吃饭的人格外多,前面打饭的人忙不过来,冯建平被刘师傅指挥着去帮忙。
他也不说什么打饭不是厨师应该干的事,乐颠颠地就去了前面。
旧食堂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不大的前厅里人满为患,排队打饭的人摩肩接踵,一大盆菜端过来,没一会儿就一扫而空。
冯建平一手拿勺子,一手接过饭盒,往里面打了一勺菜,想想又舀出一半。
来打饭的人有意见了:“哎哎哎,你怎么还把打好的菜往回舀啊!”
冯建平倨傲地说:“刚刚打多了,这才是本来的份量。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全倒回去了啊。”
说着话,他作势要将饭盒里的菜全倒回大盆里,打饭的人急了,忙道:“要,要!谁说我不吃了!”
冯建平轻蔑地一撇嘴,将饭盒一把塞过去,滴下的菜汤弄脏了对方的衣服。
“赶紧走,别挡路,下一个!”
队伍里的人看到这一幕,嘀咕道:“这都什么服务态度……”
“唉,还是新食堂好,那边什么时候打菜都是满满当当一大勺。”
旁边有人劝告:“再好也不能吃,万一菜里要是真有毒,你吃得越多就中毒越深!”
“我就是说说……”
冯建平听到这些话,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新食堂再好有什么用,以后这帮煤黑子都得老老实实地来他们食堂吃饭。
当他正给下一个人打饭的时候,小年轻眼尖,指着大盆里菜嚷嚷:“有虫子!”
冯建平瞟了一眼,用勺子将菜汤上漂浮的虫子舀起,随手撇在地上,接着继续打菜。
小年轻不乐意了:“这菜里有虫子,怎么还能让我们吃?”
冯建平不耐烦地说:“你吃不吃?不吃就走,谁家地里种的菜能没虫子啊?显得你有多爱干净似的,都是惯的毛病。”
小年轻火气上来了,怒道:“生菜里可以有虫子,但做熟的菜里怎么能有虫子?!你们连干净都做不到,还好意思说我有毛病?!”
冯建平眼睛都不夹对方一下,挥了挥勺子,就像撵苍蝇似的。
“没事找事,你要是不吃就别挡在这儿,其他人还要吃饭呢。”
小年轻气得一伸手:“我不吃了,还我饭票!”
冯建平从筐子里摸出一张饭票,随手扔过去,饭票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小年轻捡起饭票,气呼呼地说:“我再也不来你们食堂吃饭了!与其花钱吃虫子,我还不如去新食堂呢!”
听到“新食堂”三个字,冯建平不屑地说:“不怕吃死人就赶紧去,反正死的不是我,你爱去新食堂就去,吓唬谁呢……”
小年轻大声地说:“我宁愿在新食堂吃中毒,也不会在你们食堂吃一口饭!起码新食堂拿我们当人看,做的菜干净好吃又便宜,打菜的人态度也好,我去新食堂从来就没受过气!”
“谁愿意在你们食堂当冤大头就当吧!我是不会在你们食堂花一张饭票了!”
他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走。
冯建平嗤了一声,懒洋洋地冲下一个人伸手要饭盒:“打什么?”
然而,下一个人并没有将饭盒递给冯建平。
他看看大盆里的菜,又看看地上的虫子,毅然决然地也转身走了。
“谁爱吃谁吃,我不吃了,我也要去新食堂。”
冯建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队伍中的其他人接二连三地走了。
“呸,什么玩意儿,让我们吃虫子!”
“烂食堂,倒闭了才好呢!”
“不吃了,走了!”
仿佛一场雪崩,随着这几个人的离开,带动了更多的人离开。
都说由奢入俭难,在新食堂吃过饭的人如今再回到旧食堂,极为不适应,不管是难吃的菜,还是糟糕的服务态度,让人们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
像是一个塞满了易燃易爆物的火药桶,那只虫子如同一颗火星,瞬间将火药引爆。
眼看食堂里的人少了一多半,冯建平难得地感到一丝心虚。
这,应该和他没关系吧……
这一天,乌城出了件新鲜事。
有人在报纸上大幅刊登寻人启事,寻找某年某月某日中午在一矿新食堂用餐时晕厥抽搐者。
启事上写着,由于该人突然晕厥,之后被不明人员带离食堂,下落不明,不知生死。出于对客人的人身安全的担忧,一矿新食堂特此发布启事,寻找该名人员。
启事上还写了,由于该人在用餐时突发疾病,导致有人误认为这是由于食物中毒引起的,对新食堂的声誉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为了证明食堂的清白,同时也是为了确保该人的安全,一矿新食堂特此发布寻人启事,并提供了该人的外貌特征和衣着打扮。
此外,寻人启事上还写了悬赏,凡是能将该人带到新食堂的,奖励五百元。
如果说读到前面寻人内容时,读者们还是看个热闹;可当看到后面的悬赏金额时,读者们沸腾了。
五百元啊!
这可是下井矿工半年的工资,普通工人一整年的工资!
而代价仅仅是找到这个人,简直是无本万利!
报纸上的一则寻人启事,让整个乌城都沸腾了。
“你认识报纸上这个人吗?不认识?你不是一矿职工吗?”
“这个外貌形容,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哎,你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过这人吗?”
“能在一矿内部食堂吃饭的,怎么说也该是在一矿上班
的吧?要么是职工家属?”
“我有个熟人好像就长这样……不管了,先把他带过去吧,五百块呢!”
新食堂重又热闹起来了。
有的人是受不了旧食堂、回来吃饭的;有的人则是在看到报上寻人启事后,带着疑似人员的下落线索来领悬赏的。
还有人是来凑热闹的,既想看看是什么人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又想尝尝这食堂的菜有多好吃。
人群乱糟糟的,把新食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新食堂内忙而不乱,来吃饭的人和来领悬赏的人从门口就被分流,井然有序,互不打扰。
田润花是少数几个亲眼见过晕厥者样貌的人,她负责辨认带来的人是否就是他们寻找的那个人。
“这个不是,长得不一样,他眼睛太大了。”
眼见五百块要飞走,对方急了,把带来的人不住地往前推。
“你再看看,他当时是抽抽了才显得眼睛小,其实他本人眼睛很大的!”
那人也很配合,努力将眼睛眯成一条缝。
田润花无语道:“长得不像就是不像,你就算把眼睛闭起来也不是一个人。”
这两人悻悻地离开,远远的,还能听到被带来的那个人抱怨道:“我就说不行,你非让我来,被人发现了吧?”
“万一没发现的话,不就有五百块了吗?咱俩对半分多好……”
“五百块一人一半是二百五……你特么才二百五!”
田润花忍笑,扬声冲后面喊:“下一个!”
与此同时,旧食堂的后门传来低声的争吵。
“都怪你!这下好了,我连门都不敢出!”
“这怎么能怪我,你自己当时不是也乐意装病吗?你自己说你特别会装羊癫疯,要不我干嘛找你帮忙?我还请了你一顿酒了呢!”
说话的人声音有些陌生,而回答的人说话声音却很耳熟,是旧食堂的刘师傅。
那人说:“我不管……反正你得把这事给我解决了!再这么下去,我迟早得被人找出来!”
刘师傅出主意:“找出来就找出来吧,你就咬死说之前在新食堂吃中毒了,公安也拿你没办法。”
那人迟疑了一瞬:“……不行!万一要是公安查出来的话,我不就得坐牢了吗?”
刘师傅不耐烦了:“那你要怎么办?”
那人说:“你得给我一千块钱!”
刘师傅大惊:“一千块?你怎么不去抢!”
那人坚持道:“又不是给我一个人的,人家也不能白帮忙,总不能让我掏钱吧!”
刘师傅心疼地直嘬牙花子。
“一千块不可能,最多给你两百!”
那人嘟嘟囔囔:“两百块……我还不如去新食堂自首呢,至少人家给五百块。”
两人讨价还价,最终将价位定在了三百七十五块钱。
刘师傅心疼地从兜里掏出钱,沾了点唾沫,数出三百七十五块,有零有整,一分不差。
那人拿了钱,刘师傅嘱咐道:“你先去外地躲几天,等没事了再回来了。”
那人摆摆手,将头上的帽子往下压了压,说道:“行了,还用你说,我走了。”
刘师傅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不知为何,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强自压下心中不安,心中算计着要做多少假账才能把他今天这三百七十五的损失弥补回来。
唉,都怪姓贺的,真是害人不浅!
装晕厥的人并不知道刘师傅的复杂心情,捂着兜里的钱,心情愉快,脚下步伐更加轻快。
他对一矿的路很熟,一路挑着人少的地方走,还真让他没遇到什么人。
他没走一矿的正门,而是选了很少有人出入的侧门。
但侧门是锁着的,在两扇铁门之间松松地挂了一条生锈的铁链。
他像是没看到门锁了,径直走过去,用力拉开铁门,从两扇铁门中的缝隙中灵活地钻了出去。
这时,后面有人喊他:“同志,等等,别关门,我们也要出去!”
忽闻人声,他下意识回头看去,见两个人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过来。
双方对上正脸,喊话的人脚步一停,惊喜道:“哎,他好像是那个报纸上的人!”
同伴附和道:“确实像,眼睛也不大……”
听到两人的话,他脸色一变,转身就要走。
后面的人急了:“哎,别走啊!”
同伴也急了:“快去追!五百块,咱俩一人一半啊!”
“我的二百五,别跑!”
新食堂,田润花发现之前离开的两个人又去而复返,还又带了一个人过来。
“都和你们说了,不像就是不像,你们怎么又来了?”
两个人衣服被扯得乱糟糟的,脸上却带着老农丰收般的快乐笑容,强行将第三个人推到前面。
“这个该是五百块了吧!”
田润花吃惊地站了起来,指着第三个人大喊:
“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第120章 第120章真相大白
“听说了吗?前两天在新食堂中毒的人刚刚找着了……”
“真的假的?谁运气这么好找着了?找着人可是有五百块呢!”
“哎,怎么不是我找到的……我也想赚这五百块……”
“中毒的人还活着?不是都说人死了吗?”
“快走,那人现在就在新食堂呢,咱们也去看看!”
正值下班时间,源源不断的人涌向新食堂,大伙儿不急着下班回家,都来看热闹了。
“五百块”戴着帽子,愤愤不平地坐在角落,不管别人问什么,他只重复一句。
“你们食堂欺负人!凭什么不让我走!放开我,我要回家!”
这家伙原本是想跑的,但大集体职工里的小年轻们都憋着一把火,三四个人同时看着他,才迈出一步,就被人七手八脚地拽了回来。
田润花脸上带着笑,话语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同志,谁欺负你了,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不是说你在我们食堂吃中毒了吗?我们怕你真出事儿了,好心好意想带着你去看病,这怎么能说是欺负呢?”
田润花也是练出来了,再不复刚来饭店时怯生生的模样,说话做事很有模样。
“五百块”眼睛一转就说:“我是在你们食堂吃的中毒了,但我想着你们做买卖不容易,有什么委屈我自己咽了就得了……怎么我这一片好心,还落上毛病了?”
“不嫌单位”兄“嘁”了一声。
“还不容易、咽委屈……合着之前来闹事的不是你啊?”
“五百块”狡猾道:“那确实不是我,我兄弟看不下去,非要给我讨个公道,硬拿担架把我抬过来的,我本来是不想闹大的……可要是你们继续不让我走,咱们就要好好说道说道了。”
“不嫌单位”兄气道:“你这是耍赖!”
“五百块”撇着嘴角,眼睛都不夹一下这个鲁莽的小年轻。
围观群众听得津津有味,这可比电视机重播了好几遍的《武松》有意思多了。
有人觉得新食堂这边说得对,有人觉得“五百块”那边有道理,两房似乎都有理由,又似乎也有可以被攻讦的弱点。
大伙儿就都不说话,屏气凝神地听双方接下来要干什么。
“五百块”站了起来,压压头上戴着的帽子,抬脚就要走。
田润花急得伸手拦住他:“话没说清楚,你不许走!”
“五百块”抬手就推田润花:“你还能拦得住我了!”
眼见新食堂这边节节败退,原本站在这一边的人心中不由得动摇起来。
难道这人说的都是真的……新食堂的饭菜真有问题吗……
“五百块”环顾一圈人群,故意高声道:
“哼!这年头真是好人没好报!我高抬贵手放你们食堂一马,你们还来劲儿了!我警告你们,要是再拦着不让我走,我就去找公安,让公安来好好教训你们!”
“行啊,那就找公安吧。”
一道清亮而熟悉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众人回头看去,见来的人是贺明珠,便让开一条路来。
贺明珠走了过来,直视着“五百块”,语气平和地说:“既然你要说道说道,那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吧。”
“五百块”警惕道:“你是谁?”
来了撑腰的,田润花的嗓门都响亮起来:“这是我们食堂的贺老板!”
“五百块”半信半疑地问:“这个小姑娘就是你们老板?她能做主?我要什么都行?赔钱也行?”
贺明珠说:“对,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向我提。”
“五百块”眼中精光一闪,贪婪又轻蔑地看向贺明珠,右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钱,故作大度地说:“行,那就说道说道吧。”
贺明珠扬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在我们食堂吃中毒了,可那天来吃饭的有几百号人,我们自己的职工也吃同样的菜,这么多的人,怎么就你中毒了?”
“五百块”混不吝地说:“我倒霉呗,就那一勺子菜里有毒,正好轮到我了。”
旁边的人听这话感觉不对劲,低声讨论:“哪有这么巧的事儿?食堂不都是大锅菜吗,怎么就他吃中毒了……”
闻言,“五百块”连忙又补了一句:“我这人天生的肠胃弱,别人吃着没事儿,我不行,沾一点毒素都受不了。”
个体差异的补丁一打,似乎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贺明珠不动声色,紧接着又问:“就当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中毒后去了哪家医院看病?为什么我们食堂职工当天找遍了乌城的医院,都没有找到你?”
“五百块”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较真,还真跑医院找人了,一时有些语塞。
“就、就、就……”
他说不出医院名称,想瞎编一个,又被被当面拆穿,随口扯了一句:“谁说我去医院了?我到卫生院抓了点药,回家自己治的。”
贺明珠连环逼问道:“没去医院?那说明你中毒并不严重,自己吃点药就能好……那为什么你兄弟会用担架把你抬到我们食堂,口口声声说你死了?”
“五百块”抓耳挠腮,紧迫间编不出新的理由。
贺明珠又问:“所谓的‘菜里有毒’、‘吃死人了’——有毒的是哪道菜?吃死的又是谁?”
在贺明珠的步步紧逼下,“五百块”失了之前的淡定,慌慌张张地说:
“就是那道、那道……对了,红烧肉!就是红烧肉有毒!”
贺明珠突然笑了。
“五百块”被她笑得浑身发毛,色厉内荏地吼:“你笑什么?!”
贺明珠说:“我笑你来食堂闹事却不知道要先实地考察——我们食堂什么时候也没上过红烧肉这道菜!”
由于现在大批量购买猪肉要以公对公的形式与肉联厂对接,虽然贺明珠打着大集体企业的旗号,但能从肉联厂分配到的猪肉份额极为有限,无法大批量供给食堂使用。
因此,红烧肉这道菜至今为止未曾上过食堂的菜单。
“一道从未出现在食堂的菜,你是怎么能吃到中毒的?”
听到贺明珠的话,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这不是瞎扯吗?我在新食堂吃了这么久的饭,就从来没吃过红烧肉。”
“怎么越听越不对劲,难不成还真是来闹事的?”
“果然和我猜的一样,我就说是有人存心使坏,新食堂都开了这么久,再加上之前的煤矿人家,就没听说过有谁吃出毛病了……”
“五百块”脸色苍白地大喊:“我记错了!我吃的、吃的是,是烧羊肉!”
他之前听人说过一矿新食堂的烧羊肉特别好吃,这道菜总该在菜单上吧?
然而,随着“烧羊肉”三个字被喊出来,整个食堂都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五百块”眼球乱转,不安地四处张望。
他又说错什么了吗……
“不嫌单位”兄按捺不住,跳出来喊道:“什么烧羊肉,你编谎话怎么都编不圆?自从入春后,我们食堂就没采购过羊肉了!”
草原严酷的寒冬,羊群无法在草场上自由觅食,只能留在圈里吃干巴巴的青储草料。
一个冬天下来,原本肥美的羊瘦了一大圈,走起路来四条腿颤颤悠悠,一抓一大把羊皮,就像大胖子过快减肥后身上的多余赘皮。
春天的羊骨头多肉少,是最不适合宰杀的时候,新食堂已经很久没有采购过羊肉了,烧羊肉这道菜也在菜单上消失很久了。
新食堂的熟客都知道这件事,还有不少人去打听什么时候会再上烧羊肉。
因此,当“五百块”说出“烧羊肉”这三个字时,在场的人都确定了,他就是骗子。
“你这人咋这样呢?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装病讹人,真让人看不起!”
“呸!亏我之前还相信你,真是瞎了眼了!”
“贺老板,别和他废话了,把他交给公安吧!”
“对,就该让公安把他关起来,送到劳改农场去!”
“五百块”急了,连声地说:“我记错了,记错了,不是烧羊肉,是炒菠菜!”
他这次倒是说对了,菠菜是春天的时令菜,食堂每天都有这道菜。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相信“五百块”的话了,众人义愤填膺,要把这个愚弄群众的坏人送进监狱。
“五百块”见势不妙,当机立断,一头栽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活灵活现地现场表演起了羊癫疯。
“都别碰他!”
贺明珠高声喊道:“大伙儿都退后一步,离这人远点儿。”
“不嫌单位”兄急道:“老板,别信,他这是装病!”
贺明珠低声说了句“我知道”,接着便转
过身,扬声对众人说道:
“大伙儿都看清了吧,没人碰他一下,他也没在我们食堂吃东西,是他自己突然犯病的,之后他要是再来闹事儿,还请大家给我们做个证。”
众人纷纷说:“放心吧,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自己犯病的,谁也赖不着!”
贺明珠双手合十,感谢地对众人拜了拜。
接着,她对大集体的小年轻们说:“还等什么,送人去医院啊!这次一定要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细细致致地给他检查一遍。免得再有人来闹事,说他这是在我们食堂中毒的后遗症。”
小年轻们积极响应:“放心吧老板,我们会好好看着他的,绝不会让他半路跑了!”
贺明珠欣慰点头,补充了一句:“记得问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公安的同志还等着他到案配合调查呢。”
在地上翻滚抽搐的“五百块”一听不对,也不装了,一骨碌爬起来,低着头就要往外逃。
然而,他才跑出没两步,就被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干了坏事还想跑?!把他押到公安局去!”
看了一场高|潮迭起的好戏,大伙儿们都兴奋极了,乌央乌央的一群人“簇拥”着“五百块”,就朝离一矿最近的公安局进发。
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走在马路上,中间还押送了一个拼命抵抗的男人,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路人好奇地凑上去打听,得知这人就是之前寻人启事要找的“五百块”。
他惊讶道:“你们这么多人去领赏金啊?五百块够分吗?”
被问到的人就说:“什么领赏,不要用这么庸俗的词来形容,我们分明是见义勇为。”
路人再问下去,得知原来是“五百块”恶意陷害一矿新食堂,现在要被押至公安局,接受法律的审判。
“所以说,你们矿上的新食堂压根就没出现食物中毒,是被人诬陷的?”
“可不是嘛,这人心可太坏了!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我至于去旧食堂吗?又贵又难吃,还不干净,我真是想想都要吐……”
路人被勾起了兴趣,又问:“我不是你们一矿职工,能不能也去新食堂吃饭?”
“呃……”
被问到的人一想到之后可能的新食堂爆满的场景,头皮都有些发麻。
现在一矿来新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够多了,如果再加上外面的人,那队伍得排多长啊……
他脑中灵光一闪,机智地说:“内部食堂不招待外人,不过你可以去乌金年代吃饭,这家饭店和我们食堂是同一个老板。”
路人连连点头:“我听说过这个饭店,不过还没去过。听你这么说,看来要抽空去一趟了。”
吃货关心的是能不能吃到美食,而更多的人则被接连反转的食物中毒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矿务局不大,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大部分人都知道了有人假装食物中毒,在一矿新食堂闹事,先是被寻人启事的五百块悬赏抓住了人,接着又被食堂老板当场拆穿了谎言,现在已经被公安抓起来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在公审大会看到犯人了。
刘师傅从家人口中听到这件事,一张胖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惊慌失措地冲进里屋,翻出了包就往里面塞衣服和钞票。
刘师傅媳妇跟进来问:“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拿着钱要去哪儿?”
刘师傅塞了两件衣服,要再塞一件时,手抖得塞不进去,于是他拿起包就往外走。
“我、我要去外地待几天……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出差了……”
刘师傅媳妇追在他身后,不住地问:“你要去哪儿?出什么事儿了?你一句话不说,家里怎么办?”
“问问问,问什么问!”
刘师傅爆发了,眼角瞥到上锁的柜子,又急忙打开柜子,从里面掏出一把粮票,塞进自己口袋。
刘师傅媳妇拦着不让他走:“这是全家人的口粮!”
刘师傅一张脸涨红,将媳妇推倒在地:“滚开!”
他拎着包,急匆匆地往家门口走。
然而,当他拉开门时,门外是几个正要敲门的公安干警。
“刘小军,你涉嫌一起诬告陷害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师傅双腿一软,竟当场跪倒在地。
此时此刻的冯家。
冯建平眼睛盯着隔壁的房间,里面传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哼,有什么好高兴的,吃了喜鹊屁了……”
他没什么朋友,下班也早,此时还不知道新食堂发生的事。
冯建平的女儿蹦蹦跳跳地进了屋,手上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大肉包,嘴里高兴地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冯建平喊住女儿:“哪儿来的包子?”
小女孩看到是他,怯怯地把包子往身后藏了藏,小声地说:“是爷爷给我的……”
冯建平呵斥道:“你有没有出息?他给你包子你就吃啊!一点骨气都没有!把包子给我!”
小女孩不想给,这个包子她才吃了一口,很好吃的呢。
“给我!”冯建平提高了点音量。
小女孩往后退了退,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冯建平站起身来,仗着相对于小孩的身材优势,劈手扯过小女孩胳膊,掰着她的手指,将包子抢了过来,随手掼在地上。
“就为了一口包子,没出息!”
扔完不解气,他还上脚碾了几下,直到包子被碾成一坨沾满了泥土的脏污。
小女孩看看包子,“哇”地哭出了声。
“又怎么了?”
大儿媳听到哭声从外面进来,扯过小女孩,拿衣袖给她抹了抹眼睛。
“好端端的哭什么?”
小女孩哭得口齿不清,指着地上的包子残骸说:“包子……他把我的包子弄脏了……”
大儿媳狠狠的一记眼刀劈向冯建平:“你出息了啊,一个大男人还欺负自家闺女!把包子捡起来!”
冯建平蹲下身,拿废纸把包子捏起来,嘟嘟囔囔地说:“都分家了,谁让这丫头没出息,还吃那边的包子……”
大儿媳骂他:“分家又怎么样!那到底是亲爷爷亲奶奶,孙女吃个包子怎么了?!”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说:“妈,我才咬了一口……”
大儿媳哄她:“哭什么,再找你爷爷要一个不就得了。”
冯建平试图阻拦:“都分家了……”
大儿媳理都不理他,牵着女儿的手就去了隔壁。
不多时,传来冯解放哄孙女的声音,以及小女孩带着哭音的话“包子好吃,我就喜欢吃爷爷做的包子”。
冯建平悻悻地把废纸往外面垃圾堆一掼,砸得满地都是包子馅儿。
都是什么人!一点骨气都没有!
第二天,冯建平蔫蔫地骑着车来到单位,却见门口贴了一张大红的告示,一群人围着看。
他推着自行车,不方便挤进人群,听到有人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经化验,送检样品不存在有毒有害物质,对人体没有任何不利影响……”
看完告示的人互相问:“这是什么意思?新食堂的菜没毒?”
“真的假的?谁化验的啊?”
“好像是公安指定的检验单位,听说仪器都是外国进口的……”
“哈哈,我就知道,贺老板开的食堂怎么会发生食物中毒呢!”
“妈的,终于不用去旧食堂吃垃圾了,昨天吃得我都快吐了!”
“太好了,又能回新食堂吃饭了!”
欢乐的人群中,冯建平呆立原地,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怎么会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