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矿人家。
今天为了招待贵客,特地将闲置许久的屏风取了出来,在店内隔出一片独立空间。
阿布日古大爷一行人依次在大圆桌上落座,陪坐的是贺明军、贺明国和齐家红、贺小弟。
贺家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贺父的老友,虽然此前从未谋面,但草原人的豪爽与大气,让双方很快就抹平隔阂,熟稔地聊成一片。
阿布日古大爷感慨地说:“没想到当年与贺安达一别,居然会成为我们之间的最后一面。要是他现在还活着该多好,我们还可以坐在一起吃肉喝酒。”
贺明国给阿布日古大爷倒了杯茶,安慰道:“我爸要是知道您来了矿务局,他一定会很高兴。当初他在口外的故事,给我们讲了许多次。我们家的孩子虽然没去过草原,但从小就向往骑马、放羊、打猎。如今我们两家又联系上了,也算是圆了我爸的一个心愿。”
阿布日古大爷呵呵地笑,以茶代酒,和贺明国碰了一杯。
“你们都是好孩子,明军是,你也是,和你阿爸一样的长相,一样的热心肠。”
贺小弟从椅子上跪坐起来,急切问道:“我呢,我呢?”
阿布日古大爷眯着眼睛端详,恍然大悟道:“你是贺安达的孙子?明国,你有个好儿子啊!”
贺明军噗地笑出了声,贺明国的脸涨得通红,忙解释道:“这是我四弟,我们家老小,今年才五岁,我爸大概没来得及和您说。”
阿布日古大爷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阿爸寄过来的最后一封信说他终于有了女儿,高兴得不得了,说等她长大了,要带她来草原骑马,我还当你们家老小是个闺女……说起来,你们家的老三呢?”
贺明军接话道:“我妹在厨房呢,她说要亲自下厨做一桌菜来招待您。”
阿布日古大爷推开椅子站起来,连声道:“哦哟,怎么能让小闺女自己做饭,你阿爸看到了要心疼的……我去厨房给她帮帮忙……”
话音未落,贺明珠笑眯眯端着一盘菜走了进来。
“阿布日古大爷,我就是贺振华的闺女,您叫我明珠就好。”
阿布日古大爷急忙从她手中接过盘子,疼爱地看着她,说道:“你比你的兄弟们都漂亮,你就是草原上的其其格,你阿爸活着的时候最疼你这个小闺女,你一出生他就写信给我,还寄来了你的照片……如今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听到阿布日古大爷的话,贺明珠心里酸酸的。
贺父活着的时候是个有些严肃的父亲,并不擅长和子女相处。
他工作忙,早出晚归,在家的时间很短,大多数时候是贺母照顾孩子们。
再加上女大避父的传统思想,父女间偶尔的聊天也是围绕学业,贺父和贺明珠不算亲近。
贺明珠没有想到,原来对于她的诞生,父亲曾经是那么的欢喜,他的喜悦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的草原上。
如今,借由阿布日古大爷之口,她隐隐约约看到了藏在严肃和不苟言笑下的父爱的一角。
阿布日古大爷还在说:“你的哥哥们怎么能让你去做饭?贺安达看了要心疼的。你坐下,明国,明军,今天的饭你们俩去做,以后也不许让你们妹妹进厨房。”
贺明珠原本心情还有些酸涩,现在却被阿布日古大爷逗笑了。
她笑眯眯地说:“阿布日古大爷,您别担心,我哥哥们没欺负我,是我自己想要做菜招待您。我是我们家厨艺最好的,而且这家店也是我开的。”
阿布日古大爷瞪大了眼睛。
“我们现在吃饭的饭店是你的?”
贺明军笑着接话:“不止是这家店,还有另外两家店也是我妹的。她平时不下厨的,今天是见到了您,心情好才肯亲自做菜。”
同行的牧民惊道:“那抓住通缉犯的也是你?!”
贺明珠大方承认:“对,是我。”
一桌子的牧民集体惊掉了下巴。
阿布日古大爷在草原上的时候就听说,乌城有家叫“煤矿人家”的饭店,店老板活捉了来抢劫的通缉犯。
今天来煤矿人家吃饭,原本是以为贺家人借用了饭店的厨房,没想到饭店居然就是贺家的。
这次来乌城矿务局卖羊,几个牧民原本打算临走前要专程来一趟煤矿人家,见见这位壮士,没成想,壮士本人居然是面前这位大腿还没他们胳膊粗的漂亮小姑娘。
她看起来甚至抓不住一头羊!
阿布日古大爷惊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你……我……饭店……通缉犯……”
贺家人已经习惯了第一次得知贺明珠就是抓到通缉犯的人的表现,贺小弟悄悄和齐家红说:
“大嫂,为什么大家会这样啊?可姐姐不是一直都这么厉害的吗?”
在他眼中,贺明珠一向无所不能,会打败欺负小孩的坏老师,会做很好吃的饭菜,还会解出春晚谜题,会……
她会的东西太多了,区区一个通缉犯算什么,在他姐面前,那不就是小菜一碟吗?
齐家红摸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同样轻声道:“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你以后千万不能光凭表象来判断一个人的本质哦。”
贺小弟似懂非懂。
不管是人不可貌相,还是表象、本质,对于托儿所在读生来说,都太超纲了。
贺明珠给了大伙儿一点缓冲时间,同时示意贺明军给众人倒酒。
“通缉犯的事情等会儿我们可以慢慢说,可菜凉了就不好吃了。阿布日古大爷,你们先吃着,我去厨房准备下道菜。”
她端起酒杯,杯中是浅浅一底子的高粱酒。
这酒不是商店买的瓶装酒,而是从村里买的农户自酿酒,度数高,滋味醇厚,入口烈而不辣。
贺家人不怎么喝酒,这酒是特地为牧民们准备的。他们久居草原,冬天寒冷漫长,喝惯了烈酒。
贺明珠举起酒杯,贺家人默契地同时举杯,就连贺小弟也乖乖用两只小爪子,捧起了倒满饮料的小杯子。
见状,牧民们也都举杯站起。
贺明珠说:“阿布日古大爷,我们两家久别重逢,今天这杯酒是代我父亲敬您的。”
众人皆举杯,饮下这一杯酒。
一杯酒敬完,贺明珠回了后厨,阿布日古大爷叹道:“贺安达有你们这样的儿女,他这一辈子没遗憾了。”
贺明国笑着给阿布日古大爷夹了一筷子菜。
“您尝尝我妹妹的手艺,她久不下厨,至今店里吃过的老顾客还在惦记呢。”
阿布日股大爷从善如流,夹起了碗中的菜。
天气冷,但又没冷到需要生炉子的时候,冷盘吃着肚里凉,贺明珠索性直接上了热菜。
第一道菜是烧茄子。
茄子是时令菜,正是秋天才应季,第一茬采摘的茄子皮薄肉厚,切开瓤里没有籽儿,吃起来口感更好。
挑几个长得漂亮的紫黑色茄子,外表油光锃亮,洗净去把,不去皮,下刀切成厚片,再在茄子片上切上密密麻麻的十字花刀。
在蔬菜中,茄子格外吃油,不放油还不好吃,一锅茄子要放入半锅油。
要不是现在饭店生意好,有钱从黑市上买高价食用油,不然还真不舍得这么大量地用油。
锅中烧油,油热放入改刀的茄子片来炸。不多时,茄子就将锅里的油都吃得七七八八。
随后将灶台的火调小,茄子在锅中慢慢地煸,直至将茄子吃进去的油再煸出来。
锅里的油一进一出,茄子彻头彻尾地吃过一遍油,变得柔软滑腻,但又保持着完整的形状。这会儿再下入调料,撒上一把蒜末,调好味后关火出锅。
虽然只是一道烧茄子,但其中技巧繁杂,不管是刀法还是火候,对厨师的要求很高。
阿布日古大爷在草原上吃过茄子,但没吃过这样做法复杂的烧茄子。
他挑起一筷子,送入口中,茄子软糯味醇,口感肥嫩,虽然是菜,但吃起来却像是肥而不腻的猪肉,滋味厚重,但配上蒜的滋味,又有一种奇异的鲜香味道。
另外几个牧民吃得眼睛都亮起来,直说“赛罕”,也就是蒙语中的好吃。
不多时,一盘烧茄子被吃得干干净净,阿布日古大爷放下筷子,惊叹道:“你们妹妹是怎么将茄子做出了肉的味道?”
贺明国一脸的与有荣焉:“我妹的厨艺在全乌城也是排得上号的。”
贺明军在厨房当过一段时间的大厨,知道贺明珠是怎么做的,就简单说了下烧茄子的做法。
阿布日古大爷听了直惊呼:“一盘茄子要用半锅的油去做,油用得太多了,倒一点点油就很好了。”
贺明军笑道:“这茄子就是要舍得下油才好吃,油放少了就是一股涩味儿,吃起来硬邦邦的。”
阿布日古大爷还是很心疼:“我们随便吃点就好,不要用这么多的油。”
贺明军知道阿布日古大爷这是替他们家心疼,虽然烧茄子好吃,但对于过惯了苦日子的牧民来说,用大量的油来做一道素菜,还是有些超乎想象了。
他也不解释,转移了话题,聊起了草原上的风土人情。
说这牧民们就不困了,从散发着奶臭味儿的小羊羔,到出生后跌跌撞撞跟着马群奔跑的小马驹,再到草原上的黄羊、鼠兔和狐狸,虽然生活艰苦,但依然能从苦中品味出丝丝的甜。
聊得热火朝天时,女服务员端着第二道菜进来了。
她放下盘子,笑着说:“小老板在厨房里走不开,让我把这盘肉先送过来。”
肉是大块的猪肉,肥多瘦少,煮肉的时候用白棉线将肉块五花大绑,牢牢地捆起来。
另准备了一盘蒜末,一盘酸菜末,一盘香菜碎,还有一盘腌韭菜,以及一碟辣椒酱。
待肉块煮熟出锅后,拆开棉线,用锋利的菜刀细细切成薄片,对灯时能照出光影。
白煮肉没有调味,只祛除了原本的血腥味儿,吃的时候要蘸着酱料。
牧民们没吃过这样的白煮肉,贺明军便先做了示范。
碗中倒入酱油和蒜末,再加入酸菜、腌韭菜和香菜,将几片肉放入碗中,搅拌均匀,使肉裹上一层蘸料,最后将沾着酸菜末和腌韭菜的白煮肉送入口中。
猪肉是今天才杀的,肉质新鲜极了,吃起来鲜嫩爽滑,毫无一丝腥膻。
蘸料依个人口味而定,爱吃辣的就多放辛辣的腌韭菜和香辣的辣椒酱,爱吃酸的就多放酸菜末,爱吃香菜的就放香菜,丰俭由人,没有定规。
阿布日古大爷夹了厚厚一筷子的肉片,大手笔的放入酸菜和腌韭菜,肉片在蘸料里打个滚,沾着酸菜和韭菜送到嘴边。
一口咬下去,既有肉香,又有韭菜的辛辣,还有酸菜的浓郁酸香,吃得人胃口大开。
贺明珠知道牧民胃口普遍大,特地照着人数的两倍来准备菜量,但没想到,一大盘肉送上去,没一会儿就吃的干干净净。
田润花走到后厨门口,提醒了一句:“小老板,白煮肉吃完了!”
贺明珠擦一把头上的汗,指了指旁边的锅烧鸡,说:“这道菜好了,你送上去吧 。”
鸡是从郝家村买的,这鸡在村里养了一段时间,由笼养鸡变身走地鸡,半肥半瘦,正适合做烧鸡。
杨冬梅杀鸡手法干脆利落,割喉放血拔毛,一整套做完,鸡送到后厨时,体表还留有余温。
贺明珠将鸡去头去爪去内脏后,整只放在酱油中浸泡,直到入味上色后,将鸡捞出来控干水分,放入锅中油炸,炸到鸡皮焦黄。
做好的锅烧鸡外焦里嫩,焦黄油润,劈开鸡架,即使是最里面的鸡肉也吃透了酱油,颜色棕亮,光是看着就让人极有食欲。
一大盘的锅烧鸡送上桌,不用贺明国招呼,草原的客人们已经自觉下筷子。
鸡肉撕成了条,每一条都裹着亮晶晶的油光,吃起来丝毫不干,口味咸香,让人越吃越香。
草原上很少养鸡,大概是因为黄鼠狼、狐狸还有老鹰太多,人类养的鸡就像是野生动物的免费饲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叼走吃掉。
阿布日古大爷平时很少吃鸡肉,总觉得鸡肉吃起来干巴巴的,还塞牙,没有羊肉的肉汁丰富。
可这盘锅烧鸡却让他有了不同的看法。
炸过的鸡皮焦黄酥脆,吃起来一点也不腻;没有直接油炸的鸡肉却奇异的有种湿润的口感,像是鸡肉本身的水分被牢牢锁在了肉里,一丝一毫都没有流失,这才能造就这种鲜嫩滑腻的美妙滋味。
他吃得香,同行的牧民们吃得更香,胃里像是有个无底大洞,不管多少食物都填不满。
田润花又来到后厨门口,冲贺明珠喊了声:“小老板,锅烧鸡也吃完了!”
贺明珠有些惊讶:“吃得还挺快啊。”
幸好她的动作也不慢,这会儿下一道菜刚好出锅。
贺小弟乖乖吃着碗里齐家红给他夹的鸡肉,小声地说:“大嫂,下一道菜是什么呀?”
齐家红和他说悄悄话:“大嫂也不知道呢,你饿了吗?”
贺小弟摇摇头:“我有点饱了。”
烧茄子、白煮肉、锅烧鸡这三道菜都是大油大肉的硬菜,测一测卡路里都要爆表,过于充裕的油脂和蛋白质,减脂人光是看着都受不了。
一桌子的人吃饭,亏了谁也没亏了贺小弟,每道菜上来后,齐家红都给他夹得小碗满满当当。
这小子以前胃里还藏了头吃不饱的饕餮,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嘴馋,也不再饿死鬼似的贪吃,反而还有了点小美食家的范儿,注重食物的味道,而不仅是饱腹。
但贺家的教育是不能浪费粮食,贺小弟艰难地把碗里的食物都吃干净。
“大嫂,下一道菜你只要给我夹一点点就好~”
齐家红逗他:“为什么是夹一点点,而不是不夹呢?”
贺小弟纠结地皱着小眉头说:“姐平时不会做这么多好吃的大菜,要是今天不吃,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呢……我要每道菜都尝一尝!”
说着话,田润花端着新菜来了,笑着对众人说:
“瓦块鱼好了,各位慢用~”
北方的江河少,一个城市也没有几条称得上是“河”的水域,所谓河流,在非雨季的时候,只是一条干涸的小土沟。
没有南方那样密集的河流,相应北方的渔获也很少,鱼肉不算是日常饮食。
因此,贺明珠很少做鱼,一是没有新鲜食材,二是本地人不习惯吃鱼,鱼菜在大多数情况下,只是宴席上“有头有尾”的标志而已。
但她今天去集市时,正巧碰到村里清塘时捞出的大鱼,躲过了渔网和钓杆,吃得肥壮极了。
贺明珠见猎心喜,挑了几尾活蹦乱跳的大鲤鱼,用草绳串着拎回来,做了一道瓦块鱼。
依旧是杨冬梅负责杀鱼,挥着菜刀背砍晕鲤鱼,去腮放血,开膛去皮,没多久,一条光溜溜、没鳞片的白条鱼就送上了案板。
贺明珠将鱼的头尾去掉,只留下肉质肥厚的鱼身,避开鱼刺所在的位置,将鱼切成厚片,再裹上一层蛋白芡粉。
锅中倒油,油热后滑入鱼块,中火炸到鱼肉两面焦黄,鱼刺酥软。
炸好的鱼块一半做成糖醋口味,一半做成香辣口味,最后一齐放入店里最大的盘中。
阿布日古大爷没吃过这样的鱼,但看在前面几道菜的份上,他还是夹了一块准备尝试一下。
鱼块炸得焦黄微弯,形似瓦块,上面裹了一层红亮浓稠的的糖醋汁,一口咬下去,鱼块酥而脆,细小的鱼刺已经被炸软了,嚼一嚼就能吃,剩下的大根鱼刺也很容易剔除。
糖醋汁调得浓郁黏稠,味道酸甜可口,即使是不爱吃甜的人,也忍不住被这酸中带甜、甜中带酸的口感勾得一尝再尝。
吃完一块的糖醋瓦块鱼,阿布日古大爷意犹未尽,又夹了一块香辣鱼块。
与糖醋的不同,香辣口味的鱼块上撒着细细碎碎的青红椒,没有了糖醋汁的浸润,炸过的鱼块吃起来更加酥脆,几乎能听到牙齿咬下去时“咔嚓”的声音。
鱼肉沾了青红椒的味道,吃起来有一丝丝的辣意,但又不会辣到让人满头大汗,只会引诱食客吃下一口,接着再来一口。
贺小弟吃饱了,就让齐家红从碗里给他分了一小块鱼肉尝尝味儿。
他吃完糖醋味的瓦块鱼,唆着筷子头,表情很纠结。
齐家红注意到他的表情,关切道:“怎么了?想上厕所?”
贺小弟抬头看看大嫂,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我觉得,我应该还可以再吃点。”
齐家红失笑,拍拍他明显凸起的小肚子,劝道:“吃饱了就不要勉强再吃,不然吃多了会消化不良,你肚子会难受的。”
贺小弟认真地想了想,坚强地说:“没关系,我可以吃乳酶生!”
当贺小弟还在争取多吃点时,下一道菜又上来了。
一道又一道的菜流水似的送上桌,都是舍得下料的硬菜,每一道都能在宴席上作为大荤登场。
牧民们从口外赶着羊群来到矿务局,一路吃着干巴巴的馕饼肉干,风餐露宿,此时见到这一桌子的大菜,甩开腮帮子吃得飞起。
有酒有肉,还有久别重逢的故友之子。
一群大肚汉放开了吃喝,吃得尽兴,喝得也兴起。
有人用蒙语唱起了酒歌,有人呼起了麦,小小的隔间关不住音乐和欢笑,将整间店的空气都搅得火热。
当田润花再一次端着盘子上菜时,有客人拦住了她,殷切问道:“别管多少钱,这桌的菜能不能原模原样也给我们上一遍?”
还有客人玩笑道:“把屏风撤了吧,大伙儿都乐一乐,让我们也欢迎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话还没说完,喝嗨了的牧民们端着酒出了隔间,满场花蝴蝶似的热情社交,搂着陌生的矿工兄弟疯狂劝酒。
虽然语言不通,但热情和善意能跨越一切语言的壁垒,直抵心灵深处。
矿工们下了班时间充足,不急着回家,便和牧民们拼起酒来。
都说草原民族酒量贼大,有的人不信邪,偏要把牧民灌倒,没成想,最后是自己先被灌倒,滑到桌下,抱着凳子要拜把兄弟。
有的人要和牧民学呼麦,学了半天像蚊子哼哼,自己还挺陶醉的,闭着眼睛在那儿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还有的人教牧民划拳,一会儿是
九魁首六六六,一会儿是一只小蜜蜂飞到花丛中,双方语言不通,也不知是怎么划起来的,有板有眼,也不管是谁输了,拿起酒杯就喝。
也有久经考验的酒桌老将,玩田忌赛马那一套,看哪个牧民被灌得差不多了,就上去劝酒补刀,喝得脸膛红通通的,止不住地大笑。
煤矿人家从未如此热闹过,不少路过的人探头过来看,见里面这么热闹,忍不住进店和大伙儿一起乐呵起来。
安静的月光下,呼麦声、说笑声从窗户溢出,乘着夜风,传到了远方的远方。
第102章 第102章羊肉收购之战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第二天,阿布日古大爷一行人向贺家人告辞,他们要回草原。
贺小弟依依不舍地问道:“阿布日古大爷,您还会再来吗?”
阿布日古大爷将贺小弟高高地抱起来,给他脖子戴上狼牙的项链,说:“我还会来的,下次我会赶着更多的羊过来。”
贺小弟摩挲着泛黄的狼牙项链,喜欢极了,嘿嘿直乐。
接着,阿布日古大爷又从袍子里掏出一串绿松石的手串,要送给贺明珠。
“拿着吧,其其格,你和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一样的,它会保佑你平安的,逢凶化吉,不会再遇到坏人。”
他给贺明珠取了一个草原的名字,叫其其格,就是花朵的意思。
贺明珠接过手串,却不急着戴上,而是问道:
“阿布日古大爷,您大老远赶着羊过来卖,路上羊损耗情况怎么样?”
说起这个,阿布日古大爷叹道,说:“太远了,羊走得累,路上没吃的,瘦了很多。”
贺明珠问道:“那您有没有考虑就地宰杀后再运过来卖呢?”
对于这个问题,阿布日古大爷早就想过,闻言就说:“我们没有卡车,油也很贵,而且现在天气不够冷,路上太远,羊肉运过来就变臭了。”
在缺少冷链运输技术、没有四通八达高速公路网的情况下,想在不通过国营食品收购站的情况下,私人异地销售鲜肉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高昂的运输费用,也让活羊跨省运输后,羊肉成本高到消费者无法接受的地步。
而且现在车匪路霸的现象还很严重,运气不好,就是人货两失。因此,即使赶羊卖肉只需要三五个人,但为了路上壮胆,还是浩浩荡荡一群人过来。
在各种现实因素的限制下,似乎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
贺明珠却突然提起不相关的问题。
“在矿务局羊肉的价格是六毛五一斤,阿布日古大爷,您知道北京羊肉的售价是多少钱吗?”
阿布日古大爷诚实地摇摇头。
贺明珠说:“北京的羊肉每斤售价是一块二。”
两倍的价格差!
阿布日古大爷瞪大了双眼,他本来以为现在矿务局卖羊肉就已经很赚钱了,毕竟草原上羊肉价格很便宜,只要四毛钱一斤。
他赶着羊来一趟乌城,一斤羊肉就能多卖二毛五分钱。
可和北京的羊肉价格相比,每斤将近贵了八毛钱!
也就是说,同样的金额,在北京只能买一斤羊肉,在草原却可以买三斤!
要是将羊赶去北京卖,那得赚多少钱啊……
想到这里,阿布日古大爷心潮澎湃,恨不能肋生双翼,现在就飞回草原,马上带着羊进京赶烤。
然而,贺明珠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北京羊肉价格虽然高,但严格执行统购统销的规定,羊肉统一通过食品公司收购和销售。”
之所以两地间会存在两倍的价差,是因为通常是由大队出面将羊肉交售给公社食品收购站,再经过县、市等当地食品公司,统一送往北京。
经过几次周转,羊肉价格就由四毛钱,一跃涨至一块二,上涨的部分则由各层级食品公司分润。
阿布日古大爷不甘心,要是他们直接将羊肉卖到北京,这间的差价不就归牧民了吗?
但他也知道,想在北京卖羊肉没那么容易,即使是在乌城矿务局,他们也不得不在远离城市的农村集市中杀羊卖肉。
阿布日古大爷问贺明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把羊肉卖到北京呢?”
贺明珠说:“有一个办法,就是你们和北京食品公司签合同,定向供应羊肉。但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供应量的问题,据我所知,北京食品公司的收购量最低是每年一百万公斤,你们可以提供这么多的羊肉吗?二是政策的问题,如果你们越过当地食品收购站将羊肉卖到北京,侵害了收购站的利益,不可避免要与收购站方面起冲突,你们能获得政府的支持吗?”
这两个问题很尖锐,但也不可避免要面对。
听完贺明珠的话,阿布日古大爷被两倍价差的利润冲昏的头脑一时冷静了下来。
一百万公斤的羊肉,要宰杀多少活羊才能获得?而预期与国营收购站的矛盾,又是显而易见的。
这次他们赶着羊来外地售卖,虽然大队没说什么,但也没有明确支持,态度模棱两可。
然而,如果是大量收购羊肉、直接售往北京,那大队乃至乡政府、县政府,还会支持他们吗?
阿布日古大爷一时左右为难起来。
一边是两倍的价差,每斤八毛钱的利润,能立竿见影就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一边则是必须面对的危机,百万斤羊肉收购的压力,以及可能的投机倒把的罪名。
两难中,阿布日古大爷苦笑道:“哎,我老了,再也没有年轻的志气了,现在这样就很好了,虽然辛苦些,但也能挣到钱。北京虽然很好,但不是我们现在该想的……”
贺明珠理解他的顾虑,毕竟她指的这条路风险和收益一样大。
是选择眼前低下却安稳的收益,还是冒着风险搏一把大的,在当下这个动荡的年代中,无论选择哪个,似乎都有充足的理由。
这时,与阿布日古大爷同来的一个青年牧民却突然开口。
“我想试一试。”
闻声,众人皆惊讶地向说话的这个人看去。
青年牧民年纪不大,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有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糙皮肤。但他的眼睛却很亮,像是在燃烧。
“我想试一试。”他用生涩的汉语又重复了一遍,“我觉得我可以。”
阿布日古大爷说:“恩和森,你太年轻,只看到了利益,没有看到后面的风险。”
恩和森固执地说:“你老了,但我可以。我不怕累,也不怕坐牢。”
阿布日古大爷急了,用蒙语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恩和森只是摇头,偶尔说一句话,但看得出来,他的决心很坚定。
其他牧民们有的赞同,有的反对,也有的沉默。
贺明军戳了戳贺明珠,压低声音问她:“你从哪儿听说北京羊肉收购的事?靠谱吗?”
贺明珠同样低声道:“我有我的渠道,保密,不告诉你。”
关于北京羊肉收购的信息,是贺明珠上辈子在一篇纪实报道中看到的。
八十年代初,作者下乡采风,与牧民同吃同住同睡,见证了当地牧民与食品收购站之间不见硝烟的战争,并最后以牧民的胜利而告终。
当时的情况与现在非常相似,牧民交售的羊肉在经过层层食品公司后,最终在北京的销售价是收购价的三倍。
也就是说,在羊肉销售的链条中,牧民作为最底层的羊肉提供者,付出了最多辛苦,却拿到了最少的收益,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
阿布日古大爷他们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想要绕过收购站,直接将羊肉销售到最终消费者手中。
但受限于交通和通讯的落后,他们只能选择最古老也是效率最低的方式,赶着活羊过来现杀现卖。
乌城离草原很近,但即便如此,路上也要走三五天的时间。
如果算上人力成本和路上损耗,阿布日古大爷长途跋涉赶羊来卖,所得利润也只比在当地售卖高一点而已。
也就是现在人力不值钱,所以才显得到手的钞票弥足珍贵。
但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呢?
牧民们的争论接近尾声,虽然听不懂,但看起来似乎是恩和森说服了大半的人。
虽然大家还心存疑虑,但面对更好生活的诱惑,谁也无法轻易拒绝。
恩和森走向贺明珠,坚定地开口:“请你帮帮我们,要怎么才能将羊肉卖到北京?”
阿布日古大爷叹息着说:“其其格,我可能真的太老了,但恩和森说得对,我们不能再这么继续买羊了。如果你有办法,请告诉他吧。”
贺明珠没有吊人胃口,而是诚恳地说:“阿布日古大爷,恩和森,你们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天,牧民们没有告辞离开。
从天亮到天黑再到天亮,屋里清亮的
女声像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将希望送到了遥远的草原上。
一个月后,草原某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最近好像收不到羊肉了?
查干旗收购站的站长看完这个月的收购报告,一脑门的问号。
“上个月还收了八千斤的羊肉,怎么这个月就只有两百斤了?”
负责收购羊肉的工作人员也纳闷呢。
“不知道怎么了,最近往收购站送羊肉的牧民越来越少,收不上肉啊。”
按理说,养了大半年的羊现在正是最肥美的时候,现在杀羊卖肉能使利益最大化,否则到了冬天,饲料青储短缺,活羊难免掉秤,等到了开春瘦得皮包骨,想卖也卖不上价格。
往年这会儿,收购站忙都忙不过来,甚至要招一些临时工来负责过称和搬运的体力活儿。
可现在往收购站送羊肉的人却寥寥无几,收购量都不能说是腰斩了,而是直接斩到脚踝。
收购站的站长给工作人员下了指令:“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情况?今年没灾没疫的,怎么羊出栏量这么低?”
工作人员领命而去,很快就打听到了消息。
有一伙牧民和收购站抢生意!
他们三五成群,去往不同的牧场大量收购活羊,就地宰杀后将羊肉运走。
这伙人结账爽快,现结现付,不拖欠货款。因为不需要自己将羊运到收购站,当地牧民们也乐得和他们做生意。
收购羊肉的这伙人走村窜户,不管是多偏僻的牧场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几乎将查干旗的出栏活羊一网打尽。
这直接导致了查干旗的食品收购站收不到羊肉,从上个月的八千斤骤降到了两百斤。
得知消息后,收购站站长坐不住了。
他连夜向上级汇报,当地食品公司和商业局都很重视这个情况,立即向旗长和旗委书记报告,要求查处这种挖国家墙角、投机倒把的行为。
经过旗政府调查,发现收购羊肉的牧民来自阿坦嘎查。嘎查指的是牧民聚居区,也就是农业语境下的“村”的意思。
阿坦嘎查地处偏僻,是查干旗出了名的穷地方,草原贫瘠,一多半都是盐碱地,草场可承载的羊群数量低下。
对于靠畜牧业维生的牧民来说,槽糕的草场环境让他们难以通过放牧来致富。
因此,阿坦嘎查牧民的脑子灵活,心也野,是最早一批赶着羊去外地售卖的。
阿坦嘎查的大队书记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牧民们自行寻找挣钱门路,并没有像其他地区一般,视为投机倒把。
阿布日古大爷一行人回来后,却不再赶着羊去外地,反而开始在本地大量收购活羊,宰杀后将羊肉运往北京。
大队书记好奇询问,带头收羊的恩和森对他说,北京的羊肉价格是本地的三倍,把羊肉卖到北京可以赚得更多。有人帮他们找到北京食品公司的业务员,并签订了羊肉供应合同。
大队书记没想到,他们去一趟外地竟然还有这样的奇遇。
恩和森说,合同上规定他们要每年向北京食品公司提供一百万斤羊肉,平均下来,每个月要提供八万斤羊肉。考虑到春夏的羊瘦,冬天要留着母羊产崽,也只有秋天适合大量收购。
大队书记有些犹豫,这样绕过国家收购站,直接向牧民收购活羊,是不是符合国家规定。
恩和森却说,国家没有规定羊肉只能卖给食品收购站,牧民完全可以自行决定将羊肉卖给谁。如果现在不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那么阿坦嘎查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呢?
大队书记被他说服了。
又或是,大队书记被阿坦嘎查漫长而没有希望的贫困说服了。
因此,在面对旗政府的询问时,他的态度很坚定。
“我们牧民没有牟取暴利,也没有套购国家统购物资,怎么能说是投机倒把?!”
关于私人能不能收购羊肉的事,政府工作人员查遍了资料,发现改革开放后,国家虽然在购销计划内对羊肉进行统购统销,但对于购销计划以外的部分,并未对收购主体进行限制。
而在收购计划内的羊肉,各地均按要求交售给了收购站,阿坦嘎查的牧民收购的是计划外的羊肉。
也就是说,阿坦嘎查的牧民的收购行为并没有违反法律和政策。
查干旗的经济支柱是畜牧业,在计划经济下,国家收多少羊肉,牧民养多少羊。过于死板的买卖方式,导致当地经济如同一潭死水。
如今阿坦嘎查牧民的行为就像是往这潭死水中投入一颗石头,溅起了层层涟漪。
旗政府闭门开会后,认为虽然阿坦嘎查的牧民胆子大了些,但给当地带来的好处不少。于是决定让牧民和收购站来打擂台,看看到底是谁能在旗里扎得下根。
一时间,查干旗热闹了起来。
“收购羊肉,每斤四毛五分钱!”
阿坦嘎查的村民率先擂响了战鼓。
恩和森带队在收购站对面摆了个收购活羊的摊位,每斤羊肉比收购站的价格高五分钱。
收购站的站长恼了,让人拿着大喇叭出去喊:
“国家禁止牧民经商!牧民要支持国家收购!爱国爱党,不向私人卖羊肉!”
但显然,口号比不上实际利益。
附近赶着羊来卖的牧民听到阿坦嘎查这边的收购价要更高,二话不说就将羊卖给了他们。
阿坦嘎查的收购小组收了活羊,现场付清钞票,就地宰杀,要是卖羊的牧民不要羊皮和羊头蹄的话,还能多拿几块钱。
不用自己费事儿宰杀,赶着羊过来就能换成现金,每斤羊肉的价格还比收购站贵五分钱,牧民们自然更愿意将羊卖给阿坦嘎查这边。
收购站一看这不行,向收购站卖羊的数量不增反减少,赶忙换了大喇叭的口号:
“公家每斤羊肉四毛八分钱!”
涨了三分钱后,效果立竿见影,陆陆续续有人来收购站卖羊。
可没等收购站这边高兴多久,对面阿坦嘎查的人喊道:“我们收购羊肉每斤五毛钱!”
又涨两分钱?!
来卖羊的牧民一股脑转向了阿坦嘎查的摊位。
收购站的喇叭也响了:“公家收购羊肉每斤五毛一分钱!”
阿坦嘎查的人不甘示弱:“每斤五毛三分钱!”
要继续跟着阿坦嘎查这边涨价吗?
收购站的站长犹豫起来,要是再涨一分钱的话,收购站就要开始亏损了。
可是不涨的话,收不上来羊肉,收购站现在就要亏本。
他一咬牙,让人出去拿着喇叭喊:“公家收购羊肉,每斤五毛四分钱!”
收购站站长还在心疼钱,对面阿坦嘎查的声音又传来了。
“每斤五毛五分钱!”
收购站站长大怒:“太过分了,怎么敢和公家对着干!”
工作人员问他:“站长,我们这边还涨不涨价?”
站长气恼道:“涨什么涨,再涨下去我们就要倒赔了!买的越多,赔的越多!”
收购站这边偃旗息鼓了,可阿坦嘎查的收购点却依旧保持着每斤五毛五分钱的收购价。
站长既余怒未消,同时心中不解。
他们怎么敢把收购价设置得比有国家做靠山的收购站还高,就不怕亏本吗?
站长不知道的是,阿坦嘎查收来的羊肉直接卖到北京食品公司,每斤售价一块二,即使是五毛五分钱的收购价,算上人力成本和运输费后,也依旧赚得很多。
价格战,收购站打不起,但阿坦嘎查打得起!
首战告负,收购站站长回去潜心研究了阿坦嘎查的收购套路,之后重整旗鼓,想出了新招。
“什么,让我们下去收羊?”
对于站长的新决定,收购站的职工惊讶极了,抱怨道:“我们是有国家编制的职工,怎么能像那帮牧民一样,去牧场上收羊?”
他们习惯了牧民赶着羊送到收购站,无法接受反过来自己去路途不便的遥远牧场收购活羊。
站长却无视了大家的抱怨,顽固地说:“要是现在
不把阿坦嘎查这帮牧民的气焰打压下去,以后我们收购站还能收到一斤羊肉吗?完不成国家任务,我们收购站连存在必要都没有,以后要是被裁撤,你们要去哪里上班领工资?”
职工们对站长的话嗤之以鼻,他们这是铁饭碗,只要国家还在一天,他们的工作就一天都不会丢。
但站长已经下定决心,尽管职工极不情愿,还是强行要求他们下乡收羊。
职工们或骑车或搭车,四散到了查干旗下的各个牧场。
收购站的职工一号敲开蒙古包的门,向牧民提出收购活羊的要求。
但牧民却拒绝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能把羊卖给你。”
这人忙说:“我是收购站的,你家以前不都是把羊卖到收购站吗?”
牧民仔细打量了他,摇摇头道:“我不认得你,我在收购站没见过你。”
这人脸红,他嫌活羊身上又脏又臭,从来没出现在收羊的环节,也难免牧民不认识他。
另一边,职工二号找到了熟识的牧民,要收购他们家的羊。
牧民却为难道:“不行啊,我已经答应恩和森了,我家的羊都要卖给他们,没有多余的留给你们收购站了。”
职工二号晚了一步,被阿坦嘎查的人捷足先登,失败而归。
职工三号的运气比前两位都好,他负责收购活羊,和牧民们混了个脸熟,找到的这家牧民的羊也还没卖给阿坦嘎查。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磅秤,让牧民协助他把羊捆起来,以方便上秤称重。
小羊意识到自己无可避免的悲惨命运,拼命挣扎,在捆绑时一蹄子飞踹到职工三号的脸上,直踹出两管鼻血。
当职工三号紧急止血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子声音响起。
“我是阿坦嘎查的,我来收羊。”
牧民说:“你没带磅秤,你怎么收羊?”
牧民女孩走上前,不嫌羊身上沾的粪便和草叶,用手捏了一把羊身,又提起羊后腿掂量了几下,接着干脆地报出价格:“三十三块。”
说话间,她拿出钱包,给牧民数了三张大团结和三个一元钢镚。
职工三号不信,往鼻子里团了两坨卫生纸,坚强地拿着磅秤走过来。
“等等,你先别卖给她,她称得不一定准!”
在收购压力下,职工三号小宇宙大爆发,硬生生摁着羊捆住,称起了重量。
可不称也罢,一称反而发现小羊重量是五十九斤九两,只比女孩估算的少一两!
职工三号瞠目结舌,难以置信,拿着磅秤又反复试了好几次,结果都是这个份量。
“你怎么估得这么准的?!”
女孩骄傲地说:“我天天收羊,一只羊有多少斤,我看看体型,捏一捏皮肉就知道了!”
之后又换了几只羊,无一例外,女孩估算的重量和用磅秤称重的八九不离十。
职工三号心服口服了。
回到收购站,站长看到手上空空如也的职工们,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你们收回来的羊都放在哪里了?”
职工一号:“……牧民不认得我,不肯把羊卖给我。”
职工二号:“……牧民认得我,但他们已经把羊都卖给阿坦嘎查了,没有羊能卖给我。”
职工三号:“……牧民认得我,他们也没把羊卖给阿坦嘎查,但阿坦嘎查的人收羊速度比我快,最后没抢到羊。”
收购站站站长:……
收购站的职工已经习惯了牧民送羊上门,腿没有阿坦嘎查的勤,嘴没有阿坦嘎查的甜,脑子没有阿坦嘎查的灵。
最终,这场收羊大作战以收购站全面失败告终。
而收购站内原来负责收购羊肉的职工,现在则转去收购牛奶了。
收购站原本算得上查干旗数得上的好单位,在市场大潮的冲击下,日渐衰败下去。
站长直到退休也不知道,这一场收购站与阿坦嘎查牧民的羊肉收购战的起因,只是一句“你们知道北京羊肉的售价是多少钱吗?”
乌城,矿务局。
贺明珠收到草原的来信,以及随信寄来的一大箱包裹。
贺小弟半个身体都探进了箱子中,一边翻东西,一边报数:
“肉干、奶皮子、炒米……”
阿布日古大爷和恩和森寄来了许多草原特产,天气冷,不用担心食物在运输过程中变质,他们就放开了手脚来寄东西,恨不能将半个草原都寄过来。
此外,他们还派人每月送过来十几头羊,以及数不清的羊头、羊蹄、羊内脏。
贺明珠要给钱,但恩和森却坚决拒绝,直言算钱就是不拿他们当朋友。
因为北京食品公司的业务员是贺明珠牵线联系的,同时也是贺明珠无息借给他们三万块钱,才能付得起收购羊肉和长途运输的费用。
因着上次采访的事,王东文成了贺家的朋友,隔三差五就来蹭饭,临走还要捎带上两罐辣椒酱。
贺明珠托他联系了北京食品公司,找到信誉度最高的业务员,替阿坦嘎查的牧民牵线搭桥,并最终促成了双方合作。
在此过程中,王东文全程追踪报道了阿坦嘎查与收购站的羊肉之争。
他的调查报告内容详实,真实贴切,非常接地气,很快在报社内部刊物刊登,形成内参,并引起了上层领导人的重视。
从阿坦嘎查牧民收购羊肉的事例中,暴露出统购统销的死板,也展现了市场经济在基层的萌芽。
之后,不断有记者前往查干旗进行采访,但由于慢了一步,而且也没有贺明珠这一层关系,他们的报道深度比不上王东文。
继上次对贺明珠的采访之后,王东文又有了一篇代表性的报道,在作为新人,成为报社里数得上的后起之秀。
这都是后话了。
贺明珠专心读信,贺明军走过来,从包裹里拿了块牛肉干丢进嘴里,问贺明珠:
“信里写什么了?”
贺明珠说:“恩和森告诉我,他们嘎查,以及附近嘎查的牧民,现在都在忙收购羊肉的事……”
大队干部负责结算账目,缴纳税款,协调解决收购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其中普通话说得最好的干部在北京常驻,负责和北京食品公司对接,办理交货事项。
其他人则分成若干收购小组,有的在查干旗走家串户,从本地牧民手上收购活羊;有的则前往外旗、外盟,在当地设点收购,就地宰杀,将羊肉运往北京。
恩和森去了国家收购计划没有下达和收购计划数量很少的偏僻牧场,向当地牧民收购活羊。
因此,这些原本一板一眼照着计划养羊、经济较差的地区,在有人上门收购活羊后,像是注入了活水,开始翻倍养羊,收入也成倍增长。
贺明军听了后,说:“这不挺好的吗,推动了当地经济发展,谁还能说这是倒买倒卖、牟取暴利的投机倒把?”
对于草原上的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贺明军通过恩和森寄来的信同步关注。
他本来对这些政策上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但看到查干旗的商业局和食品公司打着投机倒把的旗号要求处置阿坦嘎查的村民,心中气愤,自觉去查找相关资料。
如今他每天读报,也算是对现在的政策略有心得。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真好,看到阿布日古大爷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感呢。”
贺明军摸摸妹妹的脑袋,笑着说:“我也很为你骄傲。”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店的装修已经接近尾声。
这天,贺明军和徐和平正式邀请贺明珠来三店验收。
第103章 第103章乌金年代
“这就是你们装修的成果吗?”
站在三店门口,贺明珠止步不前,一言难尽地看向贺明军和徐和平。
贺明军没有察觉她话语中隐隐的嫌弃,骄傲地说:
“这可是完全照着二店来装修的,你看看,这桌椅,这风格,是不是和二店一模一样?”
徐和平比他
灵醒些,听出不对,试探性地问:
“你对现在的装修有什么想法吗?”
贺明珠沉默了,不是因为词穷,主要是想不出如何用最委婉的词汇表达出她此时的心情。
“妹?”
贺明军催促了一句。
贺明珠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
“你们装修的结果就是一个三百平的快餐店?”
不是她说,但哪个好人会用市中心三百平的门面开一家快餐店啊?!
这难道不就是分矿二店等比例放大吗?!
店内开阔的空间内,放置着一排排的两人座和四人座的桌椅,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一张长桌,以及配套的高脚凳。
乍一走进三店,像是进了食堂,又或者是来到了去特色化的肯必麦,有种浓烈的“为了吃而不得不吃”的冷淡感。
对于贺明珠的吐槽,贺明军不解:“啊?有什么问题吗?”
徐和平也小声哔哔:“这不和二店一样吗?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
贺明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疯狂自我安慰,他们俩头一次开店没有经验,犯错误是正常的,要给人学习进步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打死,好心态决定女人一生——个屁!
“二哥,和平鸽,你们对三店的定位是什么?”
听到贺明珠的问题,贺明军和徐和平面面相觑,犹豫道:
“饭店不就是招呼客人吃饭的地方吗?要什么定位?”
徐和平多问了一句:“二店不就是这样装修的吗?三店就不能吗?可这俩不都是饭店吗,能有什么差异?”
贺明珠一拍脑门,郁闷道:“好吧,怪我,怪我之前没说清楚。”
贺明军看不惯妹妹把事情揽自己身上的毛病,拉着她进店坐下,又指挥徐和平去泡了一碗冰糖水。
“行了,有什么话该说就说,对着你哥有什么不能说的?”
徐和平放下碗,笑嘻嘻地说:“老板,我俩脸皮厚,你随便说,肯定不生气,谁生气谁是小狗。”
他还戳戳贺明军:“你说是吧?”
贺明珠也不客气,抿了一口甜滋滋的糖水,问道:
“你们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要把二店装修成那个样子吗?”
徐和平抢答:“为了省钱!用杨木的板材做的桌椅更便宜!”
贺明军则说:“为了让店里能坐得下更多人吧。”
贺明珠说:“你们说的都对,但也都不全对。”
面对贺明军和徐和平疑惑的目光,贺明珠娓娓道来。
“来二店吃饭的客人主要都是附近分矿的职工,他们来店里的主要目的是‘填饱肚子’。只要店里饭菜足够物美价廉,量大实惠,就可以让他们在分矿食堂与二店的选项中,坚定地选择二店。”
“因此,对于这些客人来说,店里的装修越简单越好,因为他们不是来点评美食,也不是来喝酒聚餐,只是吃饭而已,满足一日三餐的基本生理需求。”
“由于来店里的职工基本都是各吃各的,各自买单,来店时三两结对,或者独自前来,两人座、四人座就可以满足他们的需求,因此也不需要多人聚餐的大圆桌或八仙桌。”
贺明军思索道:“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二店的装修以简单为主吧。”
徐和平想到他在二店做服务员时,客人们用餐时间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大多用时十五分钟,点菜买单,吃完就走。
前一拨客人离店,后一拨客人马上入座,人来人往,流动速度非常快。
徐和平说:“一矿的店里用的还是圆桌,一桌子能坐十来号人。客人们吃完了不走,还要和同桌的人聊会儿天。但二店里一桌最多坐四个人,即使聊天也聊不了多久。”
见两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贺明珠总结道:
“二店面向的客人是分矿职工,客户群体决定了二店的定位就是矿外的食堂。而客户群体和饭店定位又共同决定了二店的装修风格。”
她再次提问道:“你们对三店的定位是什么?三店将来想要招揽怎样的客人呢?”
贺明军和徐和平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个问题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只是想到要开一家新店,就将二店的装修全盘照搬过来。
本来两人还挺沾沾自喜,这样装修省钱又省事儿,连桌椅都用的是上次没用完的木头,等开业了还不得惊掉全矿务局人的下巴。
但经贺明珠这么一分析,他们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想的太天真了。
徐和平犹豫问道:“三店不能像二店一样经营吗?这附近也有不少单位,下班的人可以来我们店里吃饭啊……”
贺明珠还没说话,贺明军先否定了他的想法。
“这儿和分矿的情况不一样。分矿位置偏僻,周围都是荒郊野岭,工人们要不在食堂吃饭,要不就在二店吃饭,没有第三种选择;但矿务局这边就不一样了,离家属区近,周围小饭馆也多,如果不在单位食堂吃饭,可以选择回家吃饭,也可以去小饭馆吃,我们店不是唯一的选择。”
徐和平恍然大悟,接着就有些急了。
“那怎么办啊?要是没客人,这店不就白开了吗?我们已经交了半年的租金啊!”
贺明军抿嘴,沉声道:“亏了算我的,是我鲁莽决定要开店,无论亏多少都由我承担。”
徐和平气愤道:“你当我是推卸责任的人吗?!当初是我们一起决定要开店,所有亏损我们也要对半分!”
眼见两人已经开始讨论破产清算的问题了,贺明珠清了清嗓子,将两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想什么呢,还没到那份上。再说了,我可是老板呢,亏了算我的。”
贺明军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贺明珠抛出来的问题吸引了注意。
“你们说,为什么人们要在饭店吃饭呢?明明在家里吃更便宜,为什么却要选在饭店吃饭?”
对于这个问题,贺明军和徐和平有不同看法。
贺明军说:“饭店的菜更好吃吧。”
徐和平却说:“在饭店请客多有面子啊。”
又是相反的答案,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交锋,噼里啪啦电光交错。
眼神打架没打出输赢,他们俩转向贺明珠,异口同声地问:
“我说的对吧。/他说的肯定有问题。”
这回,贺明珠笑眯眯地说:“你们说的都对。”
“饭店是专业厨师掌勺,旺火宽油,又舍得下料,自然比家庭小灶做出来的菜要好吃。在享受美味的同时,变相展示了请客者的财力和诚意,被邀请的客人也面上有光。虽然在饭店吃饭的价格更贵,但为了面子付钱,贵也是值得的。”
听了贺明珠的话,贺明军若有所思。
徐和平急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让来三店的客人觉得在这儿吃饭有面子吗?”
贺明珠打了个响指。
“你说得对。”
“三店不要物美价廉,也不追求性价比,要的就是一句话——来三店吃饭,有面子!”
听到这句话,徐和平反而犹豫了。
“矿务局能有那么多舍得在吃上花钱的人吗?”
这次回答的人是贺明军。
“放心吧,只怕到时候店里位置不够坐呢!”
他挑起眉毛,一脸的意气风发。
“徐和平,来干活了,今天就把这堆桌椅都拉走,重新再买一批大圆桌,我要好好大干一场!明珠,从账上给我支一千块,等开业了,我加倍还你。”
贺明珠却拦下了他的动作。
“二哥,先不急,我有一个想法,不如你听听看。”
徐和平凑过来:“什么想法,我也来听听。”
贺明珠勾起一侧嘴角,慢条斯理地将她的计划都说了出来。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时不时伴随徐和平一声惊呼:“这也行?!”
三
店的二次装修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店外车水马龙,店内热火朝天,时不时有好奇行人向里面张望,嘀咕道:怎么现在皮包公司也舍得下血本装修了啊……
天气一日日地冷下去,地上先是结起了霜,接着开始结冰。
当第一片雪花飘飘洒洒地从天空落下时,已是这一年的冬至。
张向党开着侉子摩托车,轰隆隆地从马路上驶过,最终猛地一拧刹车,摩托车停在路边。
侧斗的人踉踉跄跄地爬了出来,冻得脚麻,走都走不动,开口就骂:
“你小子赶着投胎啊,妈的开这么快,风吹得我头皮都冻裂了!”
张向党有口无心地说:“行了,算我对不起你,动作快点,一个大男人,别磨磨蹭蹭的。”
他朋友气得跳脚:“你他妈说要出来吃饭,我就批了件大衣出门,你他妈还敢嫌我磨蹭!”
张向党拔了摩托车钥匙,摘下头盔,一把拽住朋友胳膊,拖着他往前面走。
“快点快点,饭店要没位置了!”
跟着张向党一同前来的几辆侉子摩托车也停到路边,驾驶员和乘客急忙追上来,边追边骂:
“你开那么快是要飞啊!老子差点没跟住,吃了一肚子尾气!你给老子等着,下次非拿排气筒对着脸轰你!”
张向党没耐心地说:“开得慢还怪上我了,要不下次你骑个蜗牛算了,拖拖拉拉的,再不来我自己去吃饭了!”
“想得美,老子今天非得吃哭你不可!”
“就是,你小子他妈结账的时候等着哭吧!”
“今天谁也不许借钱给他,要是没钱付账,就把他押店里洗碗挣钱!”
“哈哈哈哈!”
对着这一帮臭味相投的损友的围攻,张向党双拳难敌四手,吵不过他们,只好嚷嚷着:
“你们还吃不吃饭了?再磨蹭下去,哥就自己吃,不带你们了!”
损友一号勾住他脖子,说:“想得美,今天不把你吃穷,我就不出饭店!”
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在张向党的带领下,来到一家新开的饭店。
“乌金年代?”
门口牌匾被大功率灯泡照得分明,映出上面的四个大字。
损友一号奇道:“你从哪儿找出这么家饭店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啊。”
损友二号对矿务局熟,看看建筑,想起之前听说的事。
“你怎么把我们领到皮包公司了?这年头,皮包公司的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大,还乌金年代,我还黄金时代呢。”
张向党掀开门帘,率先走了进去,扔下一句:
“什么皮包公司,这是新开的饭店!你们这帮没见识的。”
这话激起损友们的好胜心,论吃喝玩乐,全矿务局有几个人能比他们更懂行?
现在居然有他们不知道的新饭店,这可让人好奇极了。
一行人你推我挤地走进了饭店,甫一进门,就被一股温暖的热浪扑到脸上。
室外滴水成冰,室内却温暖如春,不多时,在寒风中冻僵的手脚热了起来。
有服务员走上前来,一张喜庆的笑脸,轻声细语地问道:“您几位,有预订吗?”
张向党报上自己的大名,服务员立刻了然,将一行人带向店内。
损友们跟在服务员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家新饭店的内部布置。
饭店场地开阔,宽裕地摆了十几张圆桌,彼此间用木格屏风隔开,既雅致,又隐蔽。明明是身处同一空间,却有种独立包厢的感觉。
店内装修简单大气,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精美装饰,四面白墙上画着巨幅的水墨,有小桥流水,也有大漠孤烟,意境渺然,独一份的风雅。
这帮开侉子的粗人一时都忍不住放轻了动作。
店内来吃饭的人不少,将大圆桌坐得七七八八,看起饭店生意相当不错。
服务员将张向党一行人带到位置上,等众人落座后,笑着对张向党说:
“我们店长知道您要来,特地嘱咐后厨给您先上菜,还说要厨师长亲自掌勺,一定要招待好您。”
这话说得张向党太有面子了,店长亲自嘱咐,厨师长下厨做菜,简直是这家店的超级贵宾。
损友们纷纷打趣道:
“向党你出息了啊!”
“你怎么认识店长的?你这待遇有点太好了啊!”
“哎哟,怪不得非要带我们来这家新店吃饭,合着是有内部关系啊!”
张向党昂着下巴,故作谦虚:“还好,还好,也没那么厉害,就是认识饭店老板而已。”
损友们好奇:“这家店的老板是谁?我怎么头一次听说矿务局开了家‘乌金年代’?”
张向党吊了一会儿众人胃口,才慢悠悠道:
“说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不顾我这个人好交朋友,认识的人比较多,人脉广而已……”
这小子又在吹牛,众人皆嘘。
“不知道就不知道,还人脉广。说起来我在矿务局认识的人也不比人少,你倒是说说,我就不信不认识。”
张向党说:“煤矿人家知道吗?煤矿人家的老板知道吗?”
损友反应快,立刻就问:“这两家是一个老板?”
又有人想起来:“就是那个抓通缉犯的老板?!”
张向党点点头:“说对了,就是她,贺明珠贺老板。”
某个损友听着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直到看到手上的电子表,忽然问道:
“这个贺明珠和贺明军是什么关系?”
张向党鄙视道:“这你都不知道,人家是亲兄妹。”
其他人恍然道:“原来是之前卖手表的那个小年轻的妹妹啊!真没想到,这贺家孩子居然这么能折腾,又是倒腾手表,又是开饭店,还抓了个通缉犯。你说说,这家人还有什么干不出的?”
这话张向党可不爱听。
“瞎说什么,什么叫折腾,这分明是人家能干,有本事。”
损友们不怀好意地打趣:“贺明珠……一听就是姑娘名字,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不然好端端的,你怎么和做生意的个体户掺和在一起?”
张向党涨红了脸,嚷嚷道:“你们胡说什么,你们这帮人,思想实在太肮脏了!”
损友们嘿嘿笑:“你都做得出来,还怕我们说不成?怪不得突然要请我们来饭店吃饭,原来打人家老板的主意啊~”
张向党急得耳朵都红了,说得乱七八糟,一时是“带你们来新店开荤,好心当成驴肝肺”,一时又是“这店的菜做得绝了,不吃是你们的遗憾”。
损友们只顾笑,谁也没拿他说的话当回事。
正闹着呢,服务员端着盘子来上菜了。
这帮子弟都是吃过见过的,去国营饭店就像去食堂,什么好吃的没尝过。
再加上这年头没有动物保护法,飞龙、熊掌、猴头都能拿来下菜,他们跟着长辈,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吃过。
因此,虽然这家新开的饭店看着有点意思,但对于店里的饭菜,他们还真没
当回事儿。
一群人聊得开心,也不讲究什么餐桌礼仪了,随便拿筷子就去夹,也不论夹到什么,直接往嘴里塞,吃着东西还不忘说话。
可当菜真吃到嘴里,渐渐地,桌上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
这是什么东西?吃起来好像还挺香的……
有人开始正视桌上的菜。
“服务员,这是什么菜?”
不远处待命的服务员应声走过来,看看他筷子指着的盘子,答道:“这道菜是核桃腰。”
核桃,腰?
损友们没听说过这个菜名,一时好奇起来,纷纷追问:
“什么叫核桃腰?”
“核桃炒腰花?”
“不对吧,核桃能和腰花一起吃?”
“盘子里哪有核桃?这不都是腰花吗?”
“去去去,谁教你拿筷子翻盘子的,你这一搅和,我们还怎么吃?”
“别吵了,先听服务员怎么说。”
面对七嘴八舌的问题,服务员耐心地说:“核桃腰不是核桃炒腰花,里面没有放核桃。之所以起这个名,是因为炒好的腰花吃起来软中带硬,口中有嚼核桃的感觉,因此取名为核桃腰。”
听了服务员的话,有人拿筷子夹起一片腰花,先仔细查看,再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和通常饭店将腰花改花刀的做法不同,这道菜的厨师将腰子切得厚实,表面略划纵横刀纹,下锅油炸后,捞出撒花椒盐。
这一盘核桃腰看着色泽诱人,入口后在腰花本身的软嫩中,又奇异地带着微硬口感,仿佛是在吃核桃。
腰花居然能做出如此奇特的口感,还起了更加奇特的“核桃腰”的名字。
这菜稀奇,张向党的损友们将盘中腰花一扫而空。
他们一改此前对新饭店的轻蔑,也不聊天了,开始期待起下一道菜。
第104章 第104章难搞的费大厨
“这家店有意思啊。”
损友一号咂咂嘴,放下筷子,对张向党说道:
“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光,挑的饭店不错,菜做得还算可以,和国营饭店的大师傅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张向党“嘁”了一声,问他:“你丫是不是从没去过煤矿人家吃饭?”
损友一号没否认,说:“工人吃饭的地方,我去干嘛?都是煤灰,可别弄脏了我的新皮夹克。”
张向党翻个白眼,鄙视道:“就你爱干净,恨不能拿消毒水当水喝,煤灰拍拍不就好了。我可告诉你,煤矿人家的厨子和这家店的是一个人,你小子没口福啊。”
损友二号听了就说:“我去过煤矿人家,好吃归好吃,但和刚刚那道核桃腰完全没得比,都是些普通菜,也没多稀奇。”
张向党哑然,反问他:“吃个饭而已,你还想要多有多稀奇?”
损友二号说:“当然得是去其他饭店尝不到的稀奇,不然我没事跑矿上干嘛,还不够折腾的。”
损友三号笑道:“就你事儿多,人家饭店本来就是为矿工开的,当然要符合矿工的口味,难不成还能为了你单列一本菜单?”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损友一号瞅了个空子,连忙插了一嘴:
“听这意思,你们都去过煤矿人家?”
张向党得意地笑:“那是当然!我们可都是煤矿人家的老顾客了。”
损友一号有种被排挤的委屈感,不高兴道:“你们怎么都不叫我?”
合着这一帮人出去吃饭不带他,大家还是不是兄弟了?!
见他脸色不对,张向党叫屈:“谁说没叫你?我喊了你好几次上矿去吃饭,你自己不肯去,我总不能把你捆过去吧?”
损友一号有点尴尬。
好像……似乎……确实……有这事。
之前张向党组局,喊他来矿上吃饭,他嫌矿上采煤污染重,去一趟后雪白衣领都会变脏,说什么都不肯去。
现在追究人家排挤他的责任,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理亏……
损友三号笑着打圆场:“行了,没去就没去,反正这家店从矿上搬下来了,以后我们随时都能来。这次向党请客,下次你来。大伙儿轮番请一圈,正好把店里的菜都吃一遍。”
损友一号脸色好转,大方道:“也别下次了,这回算我的,你们谁也别和我抢!”
张向党嚷嚷着:“听到没?有人说要请客,大家伙儿可都别客气,狠狠宰他丫的!服务员!把你们这儿最贵的菜都给我端上来——”
一桌子人重又说笑起来,正热闹时,服务员端着盘子过来了。
“南京烤鸭,各位慢用~”
众人闻声朝盘中看去,只见雪白瓷盘上盛放着斩成小块的烤鸭,外皮金黄油亮,色泽诱人,表面浇了一层酱红色的卤汁,更添一分食欲。
损友一号奇道:“这烤鸭看起来有点意思啊……”
其他人附和道:“确实,还挺新奇的,没见过这样吃的烤鸭。”
乌城离北京不远,两地间人员、信息流动频繁,大名鼎鼎的北京烤鸭时常出现在乌城人的宴席上,每一个乌城人对此都不陌生。
然而,这道“南京烤鸭”却和他们常吃的北京烤鸭看起来完全不一样,烤好的鸭子被斩成了块,而不是切成薄片。
同时,烤鸭上菜时,旁边没有摆放荷叶饼、葱白、黄瓜条、甜面酱等配菜,只有一碟子鸭舌,以及一摞撒着白芝麻的酥饼。
张向党招呼道:“来来来,别看了,都尝尝。”
因为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众人各夹一块鸭肉,带着点儿对未知事物的探索,将鸭肉送到口中。
损友一号谨慎地咬下一小块鸭肉,还没吃出滋味,舌尖先尝到一点鲜甜。
他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个味道……
虽然是从未尝过的滋味,但却意外的好吃,让人放下防心,忍不住吃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鸭皮薄而韧,鸭肉嫩滑多汁,最惊艳的是浇在鸭肉上的卤汁,咸鲜回甜,让人回味无穷。
损友一号吃完烤鸭,意犹未尽,看到一旁的鸭舌,便顺手夹了一块。
鸭舌只有小小一条,是烤鸭的副产品,尽管外形看起来有些奇怪,历经火烤依然柔韧滑腻。
一口咬下去,既能品尝到软骨的弹牙,又能吃到饱满的肉质,这鸭舌长得也太懂事了。
一群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同时下筷,不多时,一盘烤鸭就被吃得干干净净,连一旁的鸭舌也只剩下一个空碟子。
损友三号拿起手巾,擦擦嘴边沾上的卤汁,说:
“听说北京烤鸭就是从南京传过来的,不过现在看来,两地烤鸭也不一样,各有风味啊。”
损友一号吃得高兴,夸了一句:
“这饭店厨师手艺不错嘛,烤鸭做得一点腥味都没有,吃起来也不塞牙,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你们忍着脏也要往一矿跑。”
张向党小声哔哔:“这说的,好像一矿有多脏似的……”
损友二号看中了盘中的酥饼,虽然有些奇怪为什么要烤鸭要搭厚重酥饼、而不是薄薄的荷叶饼,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了一块。
“吃啊,你们怎么不吃?”
他一口下去就咬掉半块酥饼,饼渣和芝麻簌簌落在身上。
“唔,是鸭油做的!”
听到他的话,其他人也纷纷去拿鸭油酥饼。
鸭油和进面粉,饼酥而脆,吃起来满口鸭香,让人吃得停不下来。
损友一号没想到这饼居然会这么酥脆,随着他的动作,饼上的芝麻粒不住落在他的前襟,他不得不狼狈地伸着脖子,避免更多的渣子落在身上。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吃得停不下来,一边吃一边喷着饼渣说:
“下次再有这种好吃的,就算是垃圾场开店,你们也得叫上我!”
前厅的客人们吃得不亦乐乎,后厨的大厨则不甚满意。
“这鸭子不行,都六斤了,吃得又肥又呆,怎么能拿来做烤鸭?”
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翘脚坐在椅子上,对着大盆中泡血水的鸭子指指点点。
“小贺,你们怎么选的食材?一点讲究都没有,还能开饭店喏?”
贺明军满头大汗地抄着铲子,赶着要将锅中小炒做好,尽快端到客人桌上。
“小贺,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这烤鸭要选四斤上下的大鸭,洁白肥壮,没有多余脂肪,要不然肥腻腻的谁要吃?你就是不拿做菜当回事,这选鸭子的事怎么能让徐和平来,他一个服务员懂什么?”
菜了出锅,贺明军将盘子递到新来的服务员手上。
在准备下一道菜的间隙中,他终于抬头,对喋喋不休的中年男人说道:
“费师傅,您要不过来帮忙,要不就安静坐着。虽然明珠说要对您多尊重些,可您要是继续说风凉话,我也只好按我的方式来解决了。”
他冷着脸,眉毛压得低低的,看起
来很不好惹。
费立广嘿嘿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觍着脸凑过来,看看服务员送过来的点菜单子。
“哦哟,下一道菜是芙蓉鸡片。小贺,你会做吗?”
贺明军冷冷一记眼刀砍过去,费立广似乎才想起来。
“差点忘了,你也算厨师,你妹妹应该教过你这道菜,瞧我这记性,嘿嘿……不过芙蓉鸡片可是道考验手艺的菜,你能做得好吗?”
贺明军用力闭上眼睛,额头上根根青筋爆出来。
就在他发火之前,徐和平拿着新客的点菜单子进了后厨。
他敏锐地发觉两个厨子间气氛不对,急忙找了个借口,要把贺明军拉出去。
“正找你呢,今天张向党带着人来了,这帮人拉着我不放,非要见识见识大厨,走,你跟我过去。”
贺明军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他们要见识的是大厨,你不该找我,那边不正站着位大厨吗?”
费立广像是没听着,哼着小曲准备芙蓉鸡片的材料。
徐和平连忙找补:“嗨,你也知道,咱们店里就你和张向党他们熟,我还真搞不定这帮子弟。走走走,算帮我个忙。”
他半强迫地把贺明军拉出了后厨,见左右无人,才说:“你和费老头生什么气,他就那个脾气,要不然能来我们店?”
费立广是贺明珠给三店找来的大厨。
由于三店的定位和前两家店完全不同,走的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路线
——虽然现在资金有限,店内装修时只能打着“雅致”旗号,干着节省装潢的勾当,墙上刷大白画水墨,用做桌椅剩下的木头拼拼凑凑出几幅木格屏风。
装修上还能凑乎,但食物不能,味道决定饭店的生死存亡。
然而,除了贺明珠,三家饭店都没有真正意义上能够镇场子、撑场面的大厨。
贺明军是贺明珠把着手教出来的速成厨师,冯解放、曹全安则是做惯了大锅菜的食堂老厨子。
如果按满分制来对厨艺打分的话,家庭煮妇/夫是三十分,小摊小贩是五十分,食堂厨师是六十分,国营饭店的厨师是七十分。
贺明珠需要的是在厨艺一项能达到九十分,真正的大厨。
普通厨师多的是,但大厨是万里挑一的宝贵人才,在任何一家饭店都是压舱石的存在。
如果贺明珠从国营饭店挖普通厨师,许以高薪厚禄,或许还有希望;但挖角大厨,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贺明珠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的目标并没有放在国营饭店的在职大厨,而是瞄向了被主流忽视的弃子。
也就是费立广。
费立广祖上是开酒楼的,曾在本地名噪一时,接待过西狩的太后,也迎接过叛乱的军阀,还为占领乌城的侵略者摆过宴席。
因此,在运动中,费立广一家被打成“黑五类”,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太冤枉。
但对于费立广本人而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他前脚还在跟着红小将抄别人家,后脚自己家就被抄了。给慈禧做过饭的爷爷、为军阀烧过菜的父亲,以及替日本人摆过席的叔叔,都被挂上牌子游街示众。
原本作为国营饭店一颗闪闪升起的新星,费立广则被开除出店。
历经十年风波,当运动结束、一切重回正轨时,费立广已经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中年人,未婚未育,人憎狗厌。
贺明珠找到他时,费立广正跳着脚和邻居吵架。
“你家才是一窝狗崽子!你才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你才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费立广住着窝棚,全身上下邋里邋遢,看人时用眼睛斜视,不说话时也是一副欠打的模样。
听完贺明珠的来意,他抠抠鼻子,顺手往墙上一抹,混不吝地说:
“去你们饭店上班对我有什么好处?钱都被你们这帮资本家挣完了,凭什么让我去替你家干苦力?小姑娘年纪不大,想得还挺美的。”
贺明珠不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
费立广家学渊源,是乌城出了名的厨师世家。他们家的孩子还不会走路,就学着尝百味,一条舌头灵得很,沾沾嘴唇就知道这菜用了什么材料。
建国后公私合营,费立广的爷爷是老滑头,积极响应政策,开办烹饪班,不限学生,将毕生所学都传授出去。
现在乌城的国营饭店里,上了年纪的厨师都曾上过费家的烹饪课。
光是学了一点皮毛,就能撑得起一家店的场面,要是学到费家的真传,那还不得在乌城横着走啊。
因此,不少人饭店想将费立广招至麾下,但都碰了一鼻子灰。
费立广性子恶劣,看人不顺眼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人家,自顾自地把窝棚的门一关,任由外面的人说得口干舌燥,他在里面呼呼大睡。
也有人找到费家的故交,想让人帮忙说合。
没想到见了人,费立广不发一言回屋,接着便是一盆洗脚水泼过来。
“当年我家落难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快饿死了,讨饭讨到你家门前,你连一个窝窝头都不给我,这会儿说什么故交,我家和你家有个屁的交情!”
这家伙软硬不吃,时间长了,人们渐渐熄了请他出山的念头,只当费立广是要烂死在窝棚里。
这次贺明珠上门来请,费立广掀掀眼皮,难得看到一个长得顺眼的小姑娘,有了三分耐心,劝她早点放弃。
当然,他的话没那么好听。
“你谁家的小孩?让你家大人来,妈的,最烦这种让孩子出面的,怎么着,老子看起来像是不会骂小孩的?你赶紧走,别等我发火!”
贺明珠却不走,反而问道:
“您是不想再进厨房吗?还是说,您不敢进厨房呢?”
费立广一怔,下一秒,他将碗里的烂面条汤泼到贺明珠脚边。
“滚滚滚,瞎**说什么!你懂个屁!小心老子收拾你!”
贺明珠并不生气,反而上前一步。
“过去已经结束了,但你还活着。你死也不是不行,但你死之前是想用自家厨艺陪葬吗?费家历代苦心钻研的厨艺,你真的决定要断送在你手上吗?”
费立广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贺明珠见好就收,向后退了一步。
“费师傅,当您闭上眼睛时,费家的先人在看着你吗?”
她的话像是一把针,密密麻麻插在了费立广的心上,让他哆嗦着嘴唇,连话都说不出来。
贺明珠最后说了一句:“等您想好了,我还会再来的。”
她走得干脆,费立广却睡不着了。
窝棚里昏暗的灯泡夜夜亮着,直到天明。
当贺明珠再来时,费立广脸上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多夜未睡。
贺明珠轻快道:“费师傅,您想的怎么样了?”
费立广面无表情:“滚!”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看来上次我说的话还是有用,要不然您就该拿扫帚赶我了。”
她不说则已,一说反倒提醒了费立广。
家里没扫帚,费立广从窝棚顶上抽了一根发朽的腐木,作势要拿木头抽打贺明珠。
“滚,赶紧滚!别来找我!”
贺明珠像一头灵活的小鹿,步履轻快,毫不费力地避开了他手上的木头。
“费师傅,别这样,太假了,显得你很心虚啊——”
半天没打到人,费立广气喘吁吁地放下木头,却听到贺明珠惊讶道:
“欸,这就没力气了?费师傅,我开始怀疑请你出山的意义了,连根小木头都拿不动,你还颠得动铁锅吗?算了算了,我还是走吧,看来这费家也不过如此——”
费立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响才挤出一句:“谁说我颠不动锅!”
贺明珠马上就说:“我不信,除非您亲自进厨房做道菜给我看看。”
费立广刚想答应,忽然意识到这是激将法,拉着脸,不说话了。
贺
明珠观察片刻,遗憾道:“看来是真不行了。罢了,男人过了三十岁就是豆腐渣,我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费立广咬牙切齿到腮帮子都酸了。
没想到贺明珠还真走了,费立广对着她毫不留恋的背影,差点喊出声。
谁说他是豆腐渣!谁说他颠不动锅!他只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而已!
费立广扔了木头,垂头丧气地回了窝棚,正要随手关门时,忽然,门上忽然传来一股反作用力。
费立广不明所以,这时,门缝里挤进来一句话。
“费师傅,你想不想把你们家的酒楼重新开起来啊?”
这是费立广第二次见到贺明珠。
当费立广第三次见到贺明珠时,他正在吃饭。
杂粮面做成黑糊糊的烂面条,下锅一煮就没了形状,黏糊糊地泡在缺把的锅里,看着就没食欲。
他从发霉的坛子里夹出一块抹布条似的咸菜,在面汤里搅了两下,就着这点咸味,将一碗烂面条呼噜噜地倒进嘴里。
连面带汤的吃完,胃里饱足了,舌头还没。
费立广往锅里倒水,涮一涮,把残余的面汤倒进碗里,再配上一条黑黢黢的咸菜,咯吱咯吱嚼着吃了,像是舌头鼻子同时失灵。
但显然,他的味觉和嗅觉都在。
四面漏风的窝棚,一股咸津津的烧鸡香气顺着缝隙挤进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费立广下意识地抽动了两下鼻子,苛刻地给出“也就一般”的评价,但口中已经诚实地开始分泌唾液。
窝棚的破门被人礼貌地敲响。
“费师傅您在家吗?请您品鉴一下我自制的烧鸡。”
是贺明珠的声音。
费立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什么品鉴,不就是变着法子请他出山吗?
哼,他才不上当!
“费师傅,我还带了酒,农村自酿的高粱酒,度数高,入口辣得很,您尝尝这酒适不适合配着烧鸡一起吃?”
费立广以一种自以为很慢、实际迫不及待的速度站起了身,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顿了顿,矜持了一下,缓缓打开门。
“今天我心情好,就帮你尝尝味儿吧——酒呢?”
一手烧鸡一手酒,面前还摆着几只冒着热气的雪白馒头。
费立广从含蓄的“我就尝尝”,到据案大嚼,前后只花了不到三分钟。
烧鸡是贺明珠亲手做的,用的是郝家村的小公鸡,半大不小,肉质细嫩,看着焦黄油亮,吃起来咸香扑鼻。
费立广一边撕扯鸡大腿上的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酱油放多了,再少一点就更香了!鸡肉倒是还行,你年纪小,还挺会挑的……馒头发酵时间太长,有点酸,下次记得早一点……”
贺明珠只笑眯眯地听着,也不反驳。
等费立广吃完了,她才说:“费师傅,来我们店呗,您想做什么菜就做什么菜,我不插手,后厨的事都归您管。”
费立广吃得一脸油光,听了她的话,一时想拒绝,一时又想同意,脸上表情变幻不定。
贺明珠加了码,伸出三根手指头,说:
“您来店里,除了每个月的工资以外,再给您三成股份。”
这条件优厚极了,要知道之前招揽费立广的饭店是宁愿给他每月开两三百块的工资,也不会给他一分钱的股份。
费立广可耻地心动了。
“你说的,后厨的事都归我管?”
贺明珠说:“对,后厨您说了算。”
费立广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最后一拍桌子。
“行,我干了,不过你们饭店的股份我不要,我替你干五年,五年后你得替我把费家酒楼开起来。”
贺明珠也干脆:“行,以五年为期,五年后如果我没能实现承诺,我的饭店就归您,您可以把饭店改名为费家酒楼。”
费立广从窝棚里翻出纸笔,两人认认真真地在皱巴巴纸上写下关于五年的约定,签了名,又摁了指印。
一式两份的合同,费立广仔细收好他那一份,这才想起来问贺明珠:
“你们家饭店叫什么名?”
贺明珠卡壳了:“呃……新开的店,还没起名呢。”
费立广:……
费立广开始思考现在毁约有没有可行性。
费立广:“你是在驴我吧?是不是你压根就没开饭店啊?怎么会有饭店没有名字呢?!”
贺明珠狡黠一笑,说:“我想到了,就叫乌金年代吧。”
专属于八十年代煤矿的,乌金年代。
第105章 第105章芙蓉鸡片与可塑之才……
“小贺,过来,我教你个菜,学着点,芙蓉鸡片可是这么做的。”
费立广伸手招呼贺明军,像招呼小狗,勾勾手指头,让他过来打下手。
贺明军冷冷看他一眼,站在原地不动。
费立广夸张地叹口气:“哦哟哦哟,现在小年轻可了不得了,师傅教做菜都不来,想当年我家酒楼的学徒想学做菜,还要先给师傅端茶洗脚倒尿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你真不过来,那这菜我可就不做了啊,等会儿看你们怎么和客人交代……”
贺明军只当他在放屁,自顾自走到案板前,从今天现杀的小公鸡上割下一片鸡胸肉。
他熟练的握着菜刀,冲掉血水,剔掉鸡胸肉上的筋膜,正要将鸡胸肉细细切成鸡茸时,耳边传来费立广大呼小叫的声音。
“哎呀,你这是和谁学的厨,怎么能拿菜刀切?这不把铁锈气都渗到肉里了?”
贺明军手上动作顿了顿,只当没听到,要继续将鸡胸肉切成小块。
费立广挤上前来,动作敏捷地抽走案板上的肉,让贺明军手上的刀挥了个空。
“啧啧啧,好端端一块肉,差点被你毁了,我可看不得浪费啊……”
贺明军额头上的青筋再次一根根爆出来。
“当”的一声,刀头被深深地剁进木头案板里。
贺明军一字一顿地说:“要么你做,要么闭嘴,再多话就别怪我不尊老。”
见他真生气了,费立广见好就收,笑呵呵拔起菜刀。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说两句都不行。得了得了,我不和你计较,边儿呆着去,你费大爷给你表演个什么叫正宗芙蓉鸡片。”
费立广挤开贺明军,自己站到案板前,将鸡胸肉平平放下。
接着,他一转手上的菜刀,从刀背向上转为刀锋向上。
“看好了,这芙蓉鸡片的肉是这么切的——”
一开始做菜,费立广脸上神色一肃,像是壳子里换了个人。
他握着菜刀,用刀背剁肉,手臂猛然发力,动作快而稳定,不多时,一整块的鸡胸肉就被剁成了柔软而连绵的肉泥。
费立广手腕一翻,刀尖挑出肉泥中残留的筋膜。
几下工夫,原本还掺杂着白膜的肉泥变成了匀净而无一丝杂色的浅淡橙红。
这一套操作说起来不难,但却要仅凭腕力便要将鸡胸肉剁碎成泥,还不能切断其中筋膜,对厨师功底的要求颇高。
一把刀,一张案板,一块鸡胸肉。
费立广像是交响乐团的指挥大师,在他的指挥下,切肉也有种富有节奏的美感。
贺明军虽然
挺嫌弃费老头,为老不尊,口无遮拦,但此时也忍不住专心地看,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揣摩他的手法。
剁好了鸡茸,费立广取了几颗鸡蛋,单手打蛋,将蛋清倒进碗中备用,完整的蛋黄放在一旁。
蛋清少量多次地加入鸡茸,在不使蛋清打发的情况下,将二者均匀地搅在一起,直到融为一体。
锅中倒油,油温微热时,费立广舀了一勺蛋清鸡茸,平稳地摊进油中。
灶台火小,锅中发出轻微的滋啦声,鸡茸吃油后膨胀起来,变成一片大而薄的白片,缓缓浮在油上,如同一片芙蓉花瓣。
接连几次下锅油炸,直至碗里所有蛋清鸡茸都用光,旁边盘中已经摞起一层白色花瓣。
贺明军看得入神。
他之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芙蓉鸡片这道菜,但出锅的鸡片要么过厚,边缘已经发焦了,内里还是生的;要么鸡片过薄,下锅就碎,捞出时不成形状。
像费立广这样恰到好处将鸡片炸得薄而不碎,熟而不焦,并不是件容易事。
这老头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嘿,小子,想什么呢?给客人上菜啊!”
忽然传来聒噪,贺明军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费立广已经完成最后的勾芡收汁,一盘洁白澄澈、上缀绿苗的芙蓉鸡片怼到了他眼前。
“看傻了吧?我告诉你,看在贺老板的份上,打今儿起,你每天给我泡一壶茶,什么时候这茶我喝的满意了,什么时候我就收你做徒弟。怎么样,这比洗脚倒尿壶简单吧?”
做完了才,费立广又变回那个嬉皮笑脸的臭老头。
贺明军闷不做声,端起盘子就走。
“哎哎哎,别走啊,你先说你答不答应——”
把费立广的话甩在身后,贺明军端着盘子走进前厅,找到张向党那一桌,将盘子放下。
“芙蓉鸡片,慢用。”
张向党惊喜道:“明军儿!怎么是你来上菜?”
贺明军挂上一张笑脸,说:“你都带人来吃饭了,我还能蹲在后厨假装不知道?怎么样,吃的还满意吗?”
张向党说:“满意,那可太满意了!”
贺明军:“满意就成,厨房还有事儿,我就不多聊了。”
张向党拉着他不让走,转头对桌上众人介绍:
“这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贺明军,你们喊他明军儿就行。别看年纪不大,他可是饭店的大厨,你们吃的菜都是他做的!”
张向党喊得亲热,损友们都笑起来。
“瞧你那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厨是你教出来的呢?”
损友一号看着贺明军眼熟,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卖电子表那哥们吗?
“你怎么进饭店当厨师了?我还指望找你再买两块电子表呢,你那表的质量是真不错,比百货商场卖的都好。”
贺明军笑笑说:“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块表吗?你想要的话,我再弄回来几块也不成问题。”
一听这话,其他人来了精神。
“只有电子表吗?录像机有没有?那种美国电影里,手里拎的小录音机有吗?”
贺明军和颜悦色:“有,都有,不管是想买什么,我都能给你们找来。”
不管是什么年代,男人不爱购物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一群有钱有闲的子弟们,对着贺明军开始列购物清单,把他们在外国电影电视剧上看到的好东西都列了一个遍。
从油亮亮的方头皮鞋,到垫肩大到夸张的西服,再到大西洋底来的人同款麦克墨镜,无所不爱,购物欲旺盛极了。
正当一伙人七嘴八舌地列购物清单时,损友三号忽然意识到好像有人没说话。
他快速地在桌上扫视一圈,只见张向党正鬼鬼祟祟拿着筷子去夹盘中的芙蓉鸡片。
原本满满当当的一盘菜,在众人没有注意的时候,变成了浅浅一盘底,而且还在不断减少中。
“你小子,居然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吃独食!”
损友三号一声暴喝,所有人都看过来,紧接着就发现这个惊天噩耗。
“什么?!”
“我的菜呢?!”
“刚端上来的那盘芙蓉鸡片呢?!”
损友们大惊失色,脸上表情比被暗恋对象拒绝还要惨淡。
“张向党,哥们拿你当兄弟,你拿哥们玩心眼啊!”
张向党涨红了脸,嘴里的鸡片还没咽下去,挣扎着试图申辩:
“那、那不是你们都不吃吗?”
等话说出了口,他反而理直气壮起来。
“谁让你们都不吃啊?再不吃菜都凉了,我这是怕浪费好不好?”
损友们对视一眼,开始摩拳擦掌,撸着袖子就朝张向党围了过去。
张向党紧张起来。
“等等,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不是,哥们,我错了,我真错了……”
“救命,啊——”
瞄一眼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张向党,贺明军忍笑,默默端走了那盘被吃得七七八八的芙蓉鸡片。
回到后厨,费立广正翘着脚坐在椅子上,自得其乐地哼着小曲。
“哟,回来了,你想清楚没,要不要拜师学艺啊?”
贺明军不搭理他,只当是噪音,随手取了块鸡胸肉放在案板上。
他站在案板前,拿起菜刀,将要下刀时,停顿一下,不熟练地将刀翻转过来,将刀背剁在了鸡胸肉上。
第一刀还带着几分犹疑不定,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渐渐的,贺明军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剁肉声有节奏地连成了一片。
不知何时,费立广絮絮叨叨的声音停了。
他半站起身,探头朝贺明军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冒着小泡的油锅里缓缓浮起一片雪白芙蓉。
费立广重又坐回板凳上。
——嘿,这小子,还算有点灵气。
继煤矿人家之后,新开的饭店乌金年代在矿务局火了。
这家店开在了矿务局的核心区域,门前是两条人流量最高的主干道,不用怎么宣传,就自发被来来往往的人群关注。
在这个缺乏新鲜消遣的年代,一家新店足以吸引来无数人好奇的目光。
气派的黑底金字牌匾(用掉了贺明珠不少装修预算),宽敞挑高的店内环境(得益于前租户皮包公司砸掉了承重墙以外的墙),简洁雅致的装修风格(为了最大限度节省装潢的钱)。
与八十年代老旧保守、千篇一律的传统饭店相比,这家名叫“乌金年代”的新饭店简直如同一股清流,还未品尝到饭菜味道,先入为主地给客人留下良好印象。
而当第一批勇于吃螃蟹的人进店消费过后,与让人望而却步的高昂价格同时传出的,还有好吃到让人失魂落魄的超级美食。
贵是真的贵,好吃也是真的好吃。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昂贵,才更显得美食弥足珍贵,每一片菜每一粒米都让人不舍得浪费,一定要细细品味,将菜中滋味都吃到彻底。
张向党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被人问这家店的菜真有这么好吃时,他说:
“确实好吃,说到底一分钱一分货,值这个价。”
问的人不信,追问道:“个体户开的店还能比国营饭店好吃?”
张向党一瞪眼睛:“谁说只能国营饭店厨师手艺好?虽然两边价格差不多,但我更乐意去乌金年代,起码吃着不受气。”
一说到吃饭受气,问话的人也没声了。
国营饭店好吃是好吃,可服务员的脾气是真够呛的。
别看他们是花钱的客人,可照样被人家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一问菜怎么还没上,先是爱答不理,再催两句,直接就是“爱吃吃,不吃滚,谁稀罕伺候你。”
合着上饭店不是来吃饭,是来找骂了。
张向党还搁这儿添油加醋。
“别看人家是个体户开的饭店,那服务员态度是真好,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笑,让人看着都心情好。”
问话的人心动了,又确认一遍:“真有你说得这么好?”
张向党没耐心了:“随你信不信,去的人少更好,省得有人和我抢位子。”
他不说则已,一说这话,反而激得别人更想去了。
等到
了乌金年代,店里人声鼎沸,十几张桌子被坐了个满满当当,连插缝的空当都找不着。
来人站在门口犹豫,身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您是自己来用餐,还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来人忙说:“就我,我自己。是不没地方坐了啊?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服务员笑着说:“有位置,您跟我来。”
他带着客人向大厅另一侧走去,穿过青石般的月洞隔栏,来到一处独立的小厅。
这里错落有致地摆着桌椅,只有两人座或四人座;窗前是一张长桌,配了一排的高脚凳。
来人来得不算早,小厅里三三两两坐着人。
和隔壁熙熙攘攘的大厅相比,这里气氛格外闲适宁静,初冬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让人忍不住全身心地放松下来。
“我就坐这儿吧。”
来人挑了张靠里面的高脚凳,捡起桌上的餐单,翻了翻,说:“给我上一盘烧羊肉,再来一碗菜饭,汤你看着上吧。”
服务员拿了点菜单子,走到忙得热火朝天的后厨,将单子交给贺明军。
贺明军看看菜单,转头冲里面喊了一句:“费师傅,您抓紧点儿,后面单子都快堆成山了。”
大冬天的,费立广满头是汗,累得呼哧带喘,断断续续地说:
“你、你小子不地道,让我一老人家做全部的菜,你给、给我赶紧过来帮忙!”
费立广嘴贱,仗着自己年纪大,成天在嘴上占人便宜。
他还一身的臭毛病,在新中国想摆旧社会的款儿,不是指使这个给他泡茶,就是吩咐那个给他烧泡脚水,拿自己当奴工制的大师傅。
贺明军不惯着他,直接把做菜的活儿都推他头上——你不是话多吗?人闲嘴碎,忙起来就好了。
费立广想耍赖不干,贺明军就凉凉来一句“我看费家酒楼的传人也不过如此”。
气得费老头直咬后牙根,一肚子的话都吞回去,咬牙切齿地接着做菜。
“我、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没想到和你妹妹一、一丘之貉,一笔写、写不出两个贺字!”
贺明军只当没听到,转头冲服务员一乐。
“别理他,费师傅撒娇呢。”
费立广差点把刀砍自己手指头上。
撒、撒娇?
你说谁撒娇?!
服务员抿着嘴笑,真诚地附和道:“人老了就是容易敏感多情,你多哄哄他就好。”
费立广声嘶力竭地喊:
“你、你们这帮、小、小兔崽子!”
贺明军对服务员说:“行了,平波,厨房有我呢,你去前面忙吧,对了,把这两盘菜送到大厅。”
服务员,也就是纪平波,稳稳接过了菜,说:“那我过去了。”
费立广:“……你们有没有听我说话?!”
贺明军敷衍地说:“行行行,我这就来帮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要人哄,真是拿你没办法。”
费立广:……
费立广:“老子一菜刀把你剁成肉馅!”
纪平波听到身后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忍不住又笑起来。
他端着菜出来,正碰上徐和平。
“平波,等下你去把十二桌的账算一下。对了,新招的那个小姑娘你帮忙看着点儿,我看她还有点不熟练,得你帮一把手。”
徐和平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想到纪平波也才来不到一个月。
纪平波一一应允下来,将每件事都办得妥妥帖帖。
晚上饭店打烊,纪平波留到了最后,把饭店大门挂上锁后,和贺明军、徐和平一起骑车离开。
路上,贺明军问他:“平波,你家里怎么样,你爸还好吗?”
纪平波说:“家里挺好的,我爸的药续上了,明显整个人都看着精神多了。”
贺明军关怀道:“要是钱不够花你就说,我给你挪点儿,别紧着用,该花就花,甭跟我客气。”
纪平波笑着说:“放心,都是兄弟,我肯定不和你客气。这个月支的工资还没花完呢,我花完就来找你。”
徐和平扯着嗓子喊:“贺二,你为啥不给我提前支工资啊!我也没钱!要不你给我挪点儿吧!”
贺明军瞥他一眼:“还提前支工资?现在我都不想给你按月发了,穿得破破烂烂,家里也乱七八糟,你小子每个月工资都不知道花哪儿了。要按我妹的,就该给你来个强制储蓄。”
徐和平立刻收声,乖巧道:
“别了别了,就按月发吧,我觉得现在挺好的,你别这么看我,我说真的……”
听着贺、徐二人斗嘴,纪平波忍不住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真好,现在的日子真好。
三个人在道路分岔口告别,骑着车各回各家。
从有路灯的公路,到黑乎乎的小巷,纪平波推着车,熟练地避开路上横七竖八摆放的杂物,来到一扇破烂的木门前。
他的手伸进门洞,从里面将门栓打开。
“二子?是你吗?”
一道苍老的女声从低矮的屋里传来。
“妈,是我,我下班了。”
纪平波推车进院,反锁上门,将车靠在墙上,拎着挎包进屋。
“妈,你晚上吃了没?我带饭回来了。”
随着灯绳被拉动的一声响,灯泡缓慢地亮起,昏暗的光线微弱地照亮屋内景象。
土墙,泥地,瘸腿的老家具,脏兮兮的土炕,以及亮着橘红光芒的炕洞。
瘦小的老太太双手交握,头上裹着旧布巾,颠着一双小脚,从缺了把手的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
“二子,你坐炕上,喝点水,暖和暖和。”
纪平波单手接过水,另一只手探了探躺在炕上老头的额头。
“我爸还烧吗?”
纪老太说:“不烧了,喝了药就睡下了。你上了一天班,洗洗脸也睡吧。”
纪平波把挎包里的饭盒递给纪老太,说:“这是给你们拿的,有肉有菜,对身体好。别给我留了,我在饭店有的吃。”
纪老太珍惜地接过饭盒,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你在饭店少吃点,别让东家嫌弃,咱们家这条件,你找个工作不容易,千万不能让人撵出来。”
纪平波温和地笑着说:“妈,别担心,明军儿是我兄弟,怎么可能撵我?放心吧,我现在挣工资了,能养活咱们全家。”
纪老太既放心又不放心。
“东家是东家,可不敢随便了……”
眼见纪老太又要开始老一套的说教,纪平波转移话题。
“妈,壶里还有水没?我想泡泡脚,今天站了一天,有点累。”
听到儿子的话,纪老太急忙颠着小脚去提茶壶。
“有,有,专门给你烧的热水,你等着,妈给你拿盆过来……”
纪平波悄悄松口气,等两只脚泡进滚烫热水里,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下来。
另一边,贺家。
“二哥,你从哪儿找来的纪平波?他性子太好了,简直是全矿务局数一数二的好脾气。”
隔着一堵薄墙,听到贺明珠的话,贺明军躺在炕上,懒洋洋地说:
“平波是我发小,打小的好脾气,从来不会生气。”
贺明珠奇道:“怎么会有人从来不生气呢?你看我脾气就很好,但我有时也会发火呀。”
听到贺明珠自夸脾气好,贺明军沉默了。
自家妹子要是算脾气好,那全乌城就没一个脾气差的人。
这丫头不是一点就炸的炮仗,而是蔫儿着坏,表面笑眯眯的,实际一肚子坏水。
徐和平是刺头吧,还不是被收拾得老老实实,每天兢兢业业地做他的服务员。
费立广算是难搞,照样被贺明珠从窝棚里揪出来,心甘情愿地留在三店里卖命。
就连他这个亲哥,也被她算计得抛下走私大业,一头扎进厨房出不来了。
但当着贺明珠的面儿,贺明军不能直说,免得被她记到小本本上。
“平波和你不一样,他家里困难,爹瘫痪,娘裹脚,兄姐不管事,这么多年磨下来,可不就得脾气好吗?”
过了一会儿,贺明珠的声音悠悠传来。
“我明白了,看来纪平波很可塑啊,我记下他了。”
贺明军:?
等等,什么叫很可塑?你记下他什么了?
不待贺明军问出口,贺明珠轻快地说:
“关灯了,晚安二哥~”
贺明军朝黑暗的虚空伸出手。
什么晚安,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啊!
第106章 第106章分红与七下八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温度一天天地降,眼见就从初冬步入深冬。
滴水成冰,路上行人裹上了厚厚的棉袄,戴起了耳套围巾。
今年贺家挣了不少钱,还清了债,有了结余,不仅舍得吃,也开始舍得在穿上面花钱。
作为全家老小,贺小弟终于不用再穿哥哥们淘汰下来、打满了补丁的旧棉衣,而是穿上了絮着新棉花的袄子。
说起来这件棉袄还是齐家红给他扯了布做的,尺寸放的宽,明年长个子了也能穿。
贺小弟穿着新棉袄高兴得要跳起来,搂着齐家红的脖子,小脸蛋贴上去,一个劲儿的甜言蜜语,直说:“除了姐,我最喜欢大嫂了~”
贺明国故意问他:“那我呢?难道大嫂比大哥还好?”
贺小弟诚实地说:“是呀~
他掰着指头数:“大嫂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还接我上下学,陪我写作业。大哥天天都不在家,当然是大嫂最好了~”
既上班又上课、导致在家时间很短的贺明国:……
他就多余问这话!
贺小弟甚至还天真地问贺明国:“大哥,我能不能和大嫂睡呀?你去和二哥睡好不好?
齐家红忍笑忍到脸红,顺着贺小弟的话去问贺明国:
“我觉得行,要不你去和明军睡一屋吧。”
贺明军斩钉截铁:“不可能!这是我媳妇,有本事你自己娶一个去,天天
惦记我媳妇算什么事?”
这家里,一个贺明珠,一个贺明华,怎么成天都惦记他媳妇!
贺小弟遗憾叹气:“好吧,大哥,我听你的。不过等我娶了媳妇,一定不会像你这么小气~”
贺明军一个趔趄。
这小屁孩,他还展望上将来了!
齐家红在小学的工作不忙,趁着课间休息的时候,把旧毛衣拆出毛线,清洗干净后,重新给贺家每一个人都打了一件新毛衣。
第一个做好的是贺明珠,排在最后的是贺明国。
等全家人都穿上新毛衣了,贺明国的那件毛衣还是半成品的状态。
贺明国:……
贺明国陷入沉思。
他这媳妇到底是给自己娶的,还是给全家娶的?怎么感觉就他没沾光啊?
当然,这只是贺明国的一点小抱怨。
在外人看来,贺明国简直生活不要太幸福,家里兄弟和睦,姑嫂相处如亲姐妹,一家子牟足了劲儿要过上好日子。
贺家的日子过得也确实是越来越好。
短短一年时间,贺明珠就在一矿、分矿以及矿务局开了三家饭店。
三家饭店的每月营收颇高,在扣掉所有相关成本后,净利润过万,可以说一个月就能赚出一个万元户的家产。
不过由于两家新店开业耗费不少,每开一次新店,就将之前存折上的钱一扫而光,重新开始积累。
截止目前,贺明珠手上可动用资金不算多,只有两万多。
不过贺明珠不是个小气的人,手上有了余钱,立刻花高价找人买了张电视票,又排队等了几个月,终于买到一台十四寸的金星牌彩色电视机。
这台彩色电视机是价格是一千多块钱,比黑白电视机贵了一倍。
电视机搬回家的那天,整条巷子里都能听到贺小弟兴奋的尖叫声。
“我们家有电视啦!以后你们都来我家看电视!”
他这一嗓门把半个家属区的小孩都吆喝了过来。
一群小萝卜头围在电视机前,痴迷地从天亮看到天黑,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雪花,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贺家成了小孩乐园,一天两天还好说,时间长了,连家里那条人来疯的小狗都受不了,见了小孩撒丫子就逃。
但邻里邻居的,也不好意思直白地撵这帮人小屁股沉的小家伙。
齐家红想了个主意,她本就是老师,对着一屋子的小孩熟练地摆起老师威严。
“作业都写了吗?课文都会背了吗?过来让我检查,检查合格的才能看电视,不合格我要找你家长了。”
这一招吓跑了绝大多数小孩子,太恐怖了,怎么看个电视还要查背诵?
贺小弟期期艾艾凑上前。
“大嫂,老师没教我背课文,我能不能看电视呀?”
齐家红铁面无私。
“那你就背九九乘法表吧。”
贺小弟哭丧着脸去找课本背诵,贺家的新电视机终于能关机休息一会儿了。
除了电视机,贺明珠还托王东文在上海出差时,替她买了三块上海牌全钢手表。
连着买手表票的钱加起来,三块表花了五百多块,分别送给贺明军、贺明国、齐家红。
贺明国收到手表后,一边心疼钱,一边忍不住将表带在手上看了又看,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
贺明军要将表让给贺明珠,直说他天天在后厨待着,一双手过水又过火,要是戴着这么好的表,没两天就得磕坏了。
贺明珠给他出主意:“要不你戴脚腕上?”
贺明军:……
瞧瞧,这就是亲妹妹说出的话,这损色,什么德行啊~
他最后将手表放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配了根细链子,拿手表当怀表使,要看时间的时候,就顺着链子将手表扯出来。
费立广问他怎么把手表放衬衣口袋,贺明军答非所问:
“我亲妹妹买了送我的,上海牌手表,周总理戴的就是这个牌子。羡慕吧?”
费立广:……我问你这了吗?!
见家里大人都有礼物,贺小弟急得直蹦跶,直问:“姐,姐,我的呢?”
贺明珠变魔术似的从口袋掏出一捧大白兔奶糖。
贺小弟眼睛亮了,与此同时,口水也分泌了出来。
“嘿嘿,嘿嘿,有奶糖吃了~”
齐家红把贺明珠拉进小屋,从炕柜的底层掏出一个小布包。
打开来看,布包里面是贺明国和齐家红这这几个月攒下的工资。
“你这孩子,你挣点钱不容易,又是买电视机,又是买手表,怎么能花这么多钱呢?快拿上,我和你大哥都是有工作、挣工资的,不能花你的钱。”
贺明珠反手将布包塞到齐家红手中。
“大嫂,我们是一家人,当初你和大哥下班就来店里帮忙的时候,从没说一句辛苦。现在我有余力了,当然要对自家人好一点。”
齐家红拿着布包,像是拿着烫手山芋,怎么也不肯收回去。
从来没见过大嫂这样上赶着非要送钱的人,贺明珠不由得失笑,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
“大嫂,我们没分家,挣多挣少都是全家一起花。你没嫌我和二哥不往家里交钱,也没嫌要把小弟养到大,你都不怕自己吃亏,就别担心我啦~”
贺明珠的话反而提醒了齐家红。
“可现在咱们家不就你挣得最多吗?要是这么算的话,那我和你大哥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不行,我得找你大哥说说,不能干这事儿!”
贺明珠:啊?啊?啊?
等等,她本意不是这个啊——
贺明国和齐家红的想法一样,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能让妹妹受委屈。
周六上午,他把还在睡梦中的贺明军叫起来,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前一天在饭店忙到十一点多才回家,贺明军困得睁不开眼,含糊地说:
“老大,你就算是要反清复明,也让我睡够了行不行……”
贺明国严肃地说:“我要分家。”
贺明军这下清醒了。
一家人围坐在桌前,给贺小弟搬了把椅子,让他也参与家庭会议。
看了一圈众人,贺明国率先开口:
“现在明珠和明军忙饭店生意,我和你们大嫂上班挣工资,各人都有收入,不能再将钱混着用了。”
顶着鸡窝头的贺明军狐疑地问:“老大,你想干嘛?我告诉你,咱爹妈可都看着你呢。”
贺明珠拉了一把贺明军,不让他再说下去。
贺明军不解地看向贺明珠。
贺明珠默默侧过头。
怎么说呢,现在这个情况,她也很难向二哥解释呀……
贺明国格外认真地说:“就是因为爹妈都看着,所以才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咱们家现在属你和小妹挣得多,要是不分家、混着用就是占你们的便宜,我良心上过不去,钱上的事必须说清楚!”
听到贺明国的话,贺明军有点尴尬地摸摸鼻子。
呃,看来是他想错了……
贺明国说得很清楚,显然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想很久了。
“家里的屋子暂时先这么住,等将来我们单位分房子了,我就和你们大嫂搬出去,老房子留给你们三个平分。”
“小弟还小,我和你们大嫂养着他,从上学到结婚,都由我来管,不用你们俩多操心,逢年过节给他包个红包就行了。”
齐家红补了一句:“既然爸妈的工作都被我们接了,小弟就该是我们的责任,你们都别抢。”
贺明军却不干。
“那不成,小弟也是我亲弟弟,他的事也有我的一份,老大,可你别想撇开我。”
贺明国不和他争这个:“那是你的心意,我管不着,但你没结婚,小弟肯定是要跟着我们过。”
处于争夺中心的贺小弟听不懂,懵懂地问:
“啥意思呀?那我以后能和大嫂睡一间屋吗?”
贺明国呼噜一把他毛茸茸的
小脑袋。
“你小子,就知道惦记我媳妇。赶紧长大吧,以后大哥给你娶媳妇。”
说完老房子的分配和贺小弟的抚养问题,终于步入最重要的部分。
贺明国说:“明珠,明军,以后你们挣的钱都归你们自己,家里一分都不要。我和你们大嫂都有工作,每月挣着工资,不缺你们的这点钱。”
贺明军却不同意:“你那点工资才几个钱,要你来当老大、充大款啊。”
贺明国忽然笑了:“我不就是家里老大吗?”
贺明军一时语塞。
糟糕,他还真是排行老大来着。
一直没说话的贺明珠此时开了口:
“大哥,大嫂,二哥,我有话要说。”
几个人都向她看过来。
贺明珠说:“当初家里欠债,里里外外全靠大哥一人撑起,他的工资全用来养家,一分都没花在自己身上,衣服是补丁最多的,吃的是最差的,硬生生把爸妈刚走、最难的那段时间熬了过去。”
没想到贺明珠会说起这,贺明国清清嗓子:“这不算什么……”
齐家红拍拍他的手,示意听贺明珠说下去。
贺明珠接着说:“二哥一个人去了广东,走私扛包,晒得全身皮肤脱了一层又一层,现在还留着晒伤的疤痕,肩膀手指都是茧子,却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寄钱回来。等他回家时,整个人都瘦脱了相,还扛着麻袋,活脱脱一个捡破烂的乞丐,我差点没认出来。”
贺明军单手捂脸,露出来的耳朵红到爆炸,闷声闷气地说:
“行了行了,别说了,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记性这么好,什么都要记得……”
贺明珠安静地说:“我记得,我都记得。”
她会记得大哥因为长年累月在井下工作,患上矽肺后那沉闷痛苦的喘息声;她也会记得二哥从大飞上跌入海中,被吞噬了生命,回家时只剩下一个小坛子。
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就是让她不要忘记。
不要忘了她来时的渴求。
贺明珠说:“我摆地摊,大哥在大冬天用冷水帮我洗土豆;我开饭店,二哥开开心心来做白工,从没想过回报。店里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嫂下了班就到后厨洗碗洗菜,一双手洗得浮肿。”
听到还有自己的事,齐家红羞得不让她说:
“别说了,我啥也没做,就洗洗碗,你把我说得太好了。”
贺明珠温柔地握住齐家红的手。
“大嫂,如果不是你包揽了家中全部琐事,稳住了贺家的大后方,就算我再有冲劲,也无法使出十分力。”
“大嫂,我真的,真的,很感激你。”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齐家红说过话。
“谢谢你,大嫂,谢谢你的付出。”
从来没有人因为微不足道的家务,而对齐家红说一句“谢谢”。
齐家红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反手握住贺明珠的手,手指在颤抖,就像她的声音。
“我才要谢谢你们,我家里是那个样子,说起来我都抬不起头,但你们还肯接纳我,认我这个大嫂,把我当作你们的亲人一样看待……”
说着说着,齐家红已经泣不成声。
不堪的娘家带给齐家红太多的屈辱,让她从心底深处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现在的幸福,自卑畏惧,时刻战战兢兢,总担心现在的生活是过眼云烟。
可贺家居然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她。
每一声“大嫂”,每一句“我媳妇”,像是甜蜜的丝线,牢牢捆住了她的心。
时至今日,除了这间老房子,她不知道还有哪里是她的家。
贺明国的声音有些哑:“明珠,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为了家人所做的一切事,都是理所应当。
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谢谢。
因为他们是一家人。
贺明珠慢慢露出一个笑。
“是,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决定了,饭店的一成利润归你和大嫂,三成利润归二哥。”
闻声,贺明国和齐家红、贺明军都愣住了。
贺明军反应快,马上就说:“我不要,你别给我,我拿工资就行。”
贺明珠很坚持:“你答不答应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总之我已经决定了。”
贺明国本来是想把钱上的事说清楚,以后不会占妹妹便宜,没想到占的反而更多了。
“不行!饭店的生意是你一手操办起来的,多少利润都该是你的!”
齐家红也连声道:“我们不能拿。”
贺明珠一推椅子站起来,挑眉道:
“都说我已经决定了,反对通通无效哦~”
关于饭店利润分配的事,贺明珠早就在心里想了许多回,如今这个方案是她觉得最适合的。
原本是想分股份,但考虑到饭店经营权不能太分散,否则会给将来发展埋下祸根。
而且几家饭店有太过鲜明的贺明珠的个人特色,从菜色到人员,可以说整个店都盖着贺明珠的戳,除了贺明珠,没人能百分百掌控某家店。
在贺家人里,贺明国和齐家红都是温和厚道的人,习惯了一板一眼的上班,并不适合做生意;
而贺明军虽然脑子灵活,有干劲,有拼劲,但囿于经验不足,作为一块原石,还需要继续在商海打磨。
因此,将经营权与分红权拆分,只将对应股份的利润分给贺家人是最合适的。
他们不需要插手饭店管理,就可以得到丰厚红利。
贺明珠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做不到自己吃肉,家人吃糠。
在她心中,如果一家人的生活条件被拉开天堑,即使再亲密无间的感情,终将会在现实的折磨下损耗殆尽。
她不想贺家人变成只在逢年过节时出现、表面亲热的亲戚。
钱是赚不完的,家人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至于贺小弟,他还太小,等将来长大了再说吧。
尽管贺家人都不同意贺明珠的分红方案,贺明珠还是以三人名义开了户头,并将首个月的利润分别打进几张存折里。
存折塞过去,贺明国难得虎起了脸。
“你要是还拿我当大哥,就把钱都收回去!”
贺明珠只当没听到,扔下存折就跑了。
贺明军比他狡猾,反手把存折塞回贺明珠手中。
“我要分红干嘛,不缺吃不缺穿的。再说了,这钱放在存折里只能慢慢攒利息,不如你替我先拿着,不管是开分店还是干什么别的,用报纸上的话来说就是‘投入再生产’,等满一年了再说吧。”
贺明珠一听他说的有道理,也不客气,收起了存折。
“行,放我这儿零存整取吧,明年给你整个大的。”
贺明军笑:“我要那么多钱干嘛,现在这样就是最好了。”
有家人,有哥们,还有每天一边斗嘴、一边偷师的老师傅,前路看起来阳光明媚,充满希望。
现在就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候。
除了分红的事,贺明珠还琢磨了
另外一件重要事情。
按现在的政策来说,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踩到红线了……
这年头有个词叫“七下八上”,通俗来说就是,雇工数量不能超过八个人。
为什么要将雇工数量限制在八个人呢?
因为伟大的马克思爷爷在他大名鼎鼎的著作《资本论》里有一句话:“雇工到了八个就不是普通的个体经济,而是资本主义,是剥削。”
虽然这本书是十九世纪写的,距今已有一百多年,但作为社会主义神作,书中内容至今依旧被奉为至理名言。
因此,尽管已经改革开放了,但雇工数量不能超过八个人如同钢印般牢牢刻在人们的认知中。
贺明珠掰着指头一数,坏了,她开的三家饭店的雇员加起来,好像已经远超八个人的限制了……
最早的一矿店里,雇着厨师冯解放,服务员田润花,以及一位负责洗碗洗菜的大婶;
开在分矿的二店,雇着厨师曹全安,服务员郝翠兰、齐小弟,以及郝大婶;
新开三店的雇工人数就更多了,包括厨师费立广,服务员徐和平、纪平波,以及洗碗工。
就这,没把一店、二店招的学徒以及处于试用期的员工算进去,也没算上贺明军,就已经十一个人了……
贺明珠苦恼地想,她也没大肆招人啊,已经在最大限度地发挥所有人力资源,怎么不知不觉就雇佣了这么多人呢……
幸好由于三个店的位置分散,从表面上看,每家店的雇工数量都没超过八个人,因此,一时间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
而且三店的名字是“乌金年代”,不是特别熟悉贺明珠的人,很难将其与“煤矿人家”联系起来。
但随着饭店的扩张以及知名度的提升,迟早有一天,这个问题会曝光出来。
到时候老古董们拿着《资本论》来审判——
好啊你,居然敢违反“七下八上”的规定,你这是复辟资本主义,剥削社会主义人民!
再来个没收饭店、收归国有,那贺明珠就哭去吧。
尽管在几年之后,这条荒谬的“七下八上”的规定就会被废止,国家也不会再限制私营企业的雇工数量。
但现在,贺明珠可不想成为时代局限性的牺牲品啊……
贺明珠琢磨了又琢磨,将自己对前世政策发展的了解,以及这段时间开店以来所听闻的各色小道消息,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
就是这个办法,可能会在未来引发新的危机……
甘蔗没有两头甜,总要先缓解迫在眉睫的重大危机,不然就谈不上“未来”二字。
至于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生不就是逆水而行,完成一个接一个的新挑战吗?
一矿办公楼。
对着久未见面的贺明珠,张副矿长有些惊讶地说:
“什么,你想办一家‘红帽子’企业?”
第107章 第107章戴一顶红帽子
“但‘红帽子’企业是什么?”
张副矿长真诚而疑惑地问道。
贺明珠:“呃……”
她准备的一肚子关于设立红帽子企业的论点论据,被张副矿长这一句话,全堵了回去。
见张副矿长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贺明珠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
这年头关于“红帽子企业”的说法没有流行开来,人们更习惯使用“挂靠”二字。
也就是说,将私营企业挂在公有制企业或单位的名下,注册一张集体营业执照,以集体企业的名义对外经营,以规避私营企业所面临的一些歧视性政策。
这种名为公有实为私营的企业,被称为“红帽子”企业。
如果三家饭店能够成为挂靠在一矿名下,贺明珠不仅不用担心雇工人数的问题,而且可以向银行贷款,解决现阶段饭店规模扩张的资金问题;还可以集体企业的身份,招聘大中专学历的毕业生。
此外,饭店也能适用税收上的优惠政策,不用再缴纳工商管理费,以及一些针对个体户、杂七杂八的税和费。
贺明珠向张副矿长简单解释一番,张副矿长很快就明白她的意思。
“原来你是想把饭店挂靠在一矿名下?”
张副矿长犹豫了:“这事有点难办啊……”
见张副矿长似有推拒之意,贺明珠抛出挂靠的条件:
“如果可以挂靠的话,我愿意每年给矿上交一万块的挂靠费。”
在1983年,一万块并不算一笔小钱,一个煤矿工人一年的工资收入也不超过一千五百块钱。
对于普通家庭来说,一万块是需要十年积攒的巨款。
贺明珠之所以一开口就提出每年一万块的挂靠费,就是希望看在钱的份上,能够顺利办成挂靠。
可听了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却哂笑道:
“一万块算什么?要是让你们家饭店戴上这顶‘红帽子’,那我才有大麻烦呢。”
贺明珠在来之前已经有心理准备,对张副矿长的话并不感到意外。
“张矿长,您是有什么顾虑,方便告诉我吗?毕竟我们合作也有一年了,关于我的人品和能力,我相信您都看在眼中,对我的诚意也很有了解。而且挂靠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据我所知,矿务局已经有不少厂矿允许个体户挂靠,每年管理费从三千到五千不等。对于一矿来说,挂靠也是一件双赢的事,可以每年获得稳定收益,且不会造成什么负面影响。”
贺明珠说得有条有理,从她作为合作伙伴的可靠性,到矿务局企业挂靠情形的普遍性,再到挂靠对一矿的好处,寥寥数语就说得清楚,很有信服力。
听了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眼中精光一闪。
“既然这样,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贺明珠作洗耳恭听状。
张副矿长说:“其他厂矿挂靠的企业,在挂靠之前没名气,挂了也就挂了,没人会注意;可你们饭店不一样,在矿务局,乃至乌城,名声太大了。要是一矿单为你们开一家新公司,这就太扎眼了。”
贺明珠没想到,原来煤矿人家的名声居然会成为挂靠的绊脚石。
她问道:“那有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让饭店挂靠呢?”
张副矿长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
“挂靠的事先不提,你知不知道,一矿已经决定将三产的房子收回了。”
这一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般,径直劈在贺明珠的脑门上。
贺明珠惊诧一瞬,立刻追问道:
“为什么矿上不租了?难道是有人想收回房子,以矿上的名义开饭店吗?”
张副矿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你猜的不错,巩副矿长在矿领导班子会议上提出目前三产房子的租金太低,矿上应该将房子收回,重新开办饭店。”
汪副矿长被纪|委带走后一去不复返,巩副矿长接任他的位置,成为了一矿新的副矿长。
对于这个消息,贺明珠并不是特别意外。
煤矿人家的生意太火爆了,每天有大量客人进进出出,而店内菜单又是明码标价。
有心人看在眼里,记录一下大概人流量,再乘以估算的人均消费单价,就能得出一店的每日营收。
对于一家单月营收超一万块的小饭馆,每月五十块钱的租金简直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毕竟在后世,昂贵的房租能占掉饭店25%以上的成本费用。
巩副矿长的理由非常正当,现在饭店支付的房租实在太低了,对一矿来说非常不划算。而且与其将房子租给个体户,不如一矿收回来开店,就算生意差一点,也是肉烂在锅里。
更何况,现在矿工已经习惯去三产房子吃饭,生意也不一定会变差。
这个理由太有说服力了,迅速在领导班子内达成了共识。
贺明珠早就猜到有人会眼红一店的生意红火,但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突然。
她脑中迅速思考,是主动提高租金、说服一矿继续出租房屋;还是放弃三产房子,在附近民居另寻他处开店
呢?
这个问题有些两难,不论是选择哪一个,都显然会对目前一店的兴旺发展的势头造成打击。
贺明珠陷入了两难抉择。
而张副矿长不说话,只慢悠悠地喝着茶。
贺明珠注意到张副矿长这副模样,忽然心中一动。
“张矿长,关于三产房子的出租问题,您是怎么考虑的呢?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贺明珠突然开口,将问题抛给了张副矿长。
毕竟在租房这件事上,除了开店的贺明珠,就数张副矿长受益最多了。
他拿着饭店的干股,每月分红超过千元,不用参与饭店管理,也不承担任何风险,纯受益。
如果饭店无法继续租赁三产房子、被迫离开一矿,那么张副矿长没有了作为靠山的价值,这份干股当然就要收回了。
虽然张向党和贺家人关系不错,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倒不是说要和张向党断交,而是以后大家只是纯友谊的关系,不掺一点利益。
听到贺明珠的问题,张副矿长明显愣了一下,慢了一拍才回应道:
“这是你应该考虑的。”
不出所料,这个老狐狸只想坐享其成,根本不想出一点力。
贺明珠露出苦恼的神色。
“如果矿上坚决要收回房子,那我也没办法呀,只能等租期结束,把房子还给矿上了。”
听到这话,张副矿长语气略急地追问:
“那可是你从头开起来的饭店啊。”
贺明珠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伤感和坚强。
“我对一店也很有感情,但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一矿如果一定要收回房子,我们也只能退房关店,将来再去其他地方,重新找房子开店吧。”
说罢,贺明珠站起身,礼节性地冲张副矿长点点头。
“今天打扰您了,挂靠的事先算了,我回去理一理,争取在租期结束时,把房子还给矿上。”
见贺明珠要走,张副矿长反而急了。
“等等,你先别走!”
他本来想借着租房和挂靠的事拿捏一把贺明珠,再从她身上榨出点儿好处。
对张副矿长而言,现在一店的干股分红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他了,他想要贺家全部饭店的分红,以及更高比例的分红。
但没想到,贺明珠不接茬,摆出一副一拍两散的架势,这反倒让张副矿长感觉棘手。
“你回来,坐下,年轻人怎么能轻言放弃?”
贺明珠没坐。
“张矿长,您是好意,可毕竟现在巩副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您没办法,我也不想为难您。”
贺明珠说得诚恳,张副矿长却听得脸都绿了。
什么叫“新官上任三把火”?什么叫“你没办法”?
这意思不就是他还比不上巩副矿长吗?!
贺明珠唉声叹气地说:
“不行我就去求一求巩副矿长,毕竟对于一矿来说,我们饭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怎么说,耗子饭店的名声是我们洗清的,如今店里的客流量也是我们吸引来的,就这么过河拆桥,实在令人心寒。”
随着贺明珠的话,张副矿长的脸色越来越绿,绿到发黑。
这不是明晃晃的打脸吗?!
难不成小丫头片子还想改换门庭、投奔巩副矿长不成?!
眼见摇钱树有飞走的倾向,张副矿长当机立断地说:
“你急什么,谁说我没办法解决这事?你先坐下,听我说!”
终于逼出老狐狸的这句话了!
贺明珠在心里偷笑,脸上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不情不愿地坐在了椅子上。
张副矿长的主意很简单,就是改合同。
原本租房合同上写着“租期一年”,在“一”处上下各加一横,改成“三”,就变成了“租期三年”。
他还教贺明珠:“要是矿上来收房子,你就说租了三年,不到期不退房;要是强行让你腾房子,你坚决不能腾,到时候把你两个哥哥、还有店里的男员工都叫出来撑场面,看他们谁敢上来。”
这不就是耍赖吗?
贺明珠斜眼看向张副矿长,脸上表情很古怪。
张副矿长问道:“怎么了?”
贺明珠挤出一句话:“既然要改,为什么不改成‘十’?这不是更简单吗?”
张副矿长还真的思考了。
“十年有些假了,三年就刚刚好,要不五年也行。先拖一拖,拖着拖着这事儿就这么着了。”
他很有经验,深知国企遇事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暂时化不了的就拖一拖,时间一长,就没人再提起来了。
以后这就叫“历史遗留问题”,棘手又麻烦,没人乐意处理。
贺明珠:……她就知道!
一个中老年官僚,能指望他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好主意吗?
贺明珠说:“张矿长,我倒是有其他的办法,不如您听我说一说?”
当张副矿长与贺明珠商议一店面临的问题时,另一边,巩副矿长已经为接手三产饭店做起了准备。
他是空降到一矿的,原先是煤炭运输单位的小领导。
虽然说起来是平级调动,但一矿的副矿长是实权派,比在运输单位更有发展前途。
汪副矿长下台后,不少人虎视眈眈盯着空下来的职位。
巩副矿长能成功调动,也是借了背后靠山的力,将人脉网发挥到最大程度,这才过关斩将,抢到这个热得烫手的职位。
甫一上任,巩副矿长很想做出点成绩。
但作为空降派,他比不上本地派根深蒂固,在面对错综复杂的矿内人事关系时,有种有劲儿没处使的无力感。
于是,他把目光放到了矿外。
而离一矿很近、生意特别红火的煤矿人家,就这么进入了巩副矿长的视线。
他想得很美,开一家饭店能有多难,个体户都能开好,换成了一矿,那生意只会更红火。
煤矿人家这块大肥肉,他是吃定了。
巩副矿长的眼光也确实毒辣,目前一店步入平稳发展期,刚开业时遇到的问题已经全部解决,饭店口碑极佳,拥有稳定的顾客群,还有源源不断、闻名而来的新客人。
就算是把饭店股东换成一头猪,店里生意依旧会很好。
以防万一,他早早就让行政调出租房合同,确认租期即将在一个月后结束。
此外,他还找人调查了店主贺明珠,确定贺家都是一群普通人,没什么碰不得的靠山。
巩副矿长安心地开始了回收饭店的行动。
是的,回收饭店,而不是回收房子。
他找人私下联系了店内厨师和服务员,让他们留下继续工作。
等到租期结束,饭店一切都不会改变,依旧会照着原来的方式运营,只有幕后的股东变成一矿,客人们不会察觉到任何变化。
不得不说,巩副矿长还挺有自知之明,清楚意识到,如果一矿重新开一家饭店,很有可能变成第二个“耗子饭店”。
但巩副矿长不知道的是,他前脚让人联系了店内厨师和服务员,后脚消息就传到贺明珠耳中。
私下里,冯解放担忧地对贺明珠说:
“老板,你要小心,一矿有人想抢走饭店,这不是什么好事啊。”
贺明珠反过来安慰忧心忡忡的冯老头。
“别担心,冯师傅,我有办法。”
田润花则是当天就悄悄来到贺家,对贺明珠说:
“小老板,有人告诉我一矿要收回房子,还说以后饭店是一矿的,让我留下继续工作。”
她干脆利落地就把挖角的人卖了,说完这件事,她张了张口,犹豫了很久,才艰难地说:
“应该……他们应该也找了冯师傅……我不知道,也许冯师傅不会走,你先有个心理准备。万一,万一要是……”
贺明珠知道,田润花不愿意往坏去想天天相处的人,这样的话语,说起来仿佛是在恶意毁谤。
可为了报答贺明珠在她最落魄时伸出的手,田润花还是说了。
“就当我是小人吧,总之、总之,你多加小心。”
对于焦躁而不安的田润花,贺明珠的选择是给她一个拥抱。
“谢谢你,田姐,我都
知道了,你放心。”
田润花忽地就安下心来。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1983年的日历终于撕到了最后一页。
跨年这天晚上,贺家人齐聚一堂,几个大忙人终于有空坐下来吃一顿饭。
贺明军光明正大地偷溜出来,赶着回家吃完晚饭,再返回三店工作。
后厨里,找不到人的费立广:……妈的小兔崽子又跑了!
贺明军占了厨房,把贺明珠挤出去,号称要让全家尝尝他的手艺。
这段时间,他向费立广偷师,学到不少做菜小技巧,厨艺明显上一档次。
他如同雄孔雀一般,得意洋洋在厨房里开屏,做了一道花哨的爆双脆。
所谓的爆双脆,指的是爆炒鸡胗和羊肚。
鸡胗是鸡的胃之一,又称砂囊。
因为鸡没长牙,吃东西都是囫囵吞,鸡胗内盛放砂石,通过肌肉作用,将食物研磨粉碎。
因此,鸡胗的质地格外坚韧,可以说是鸡身上最硬的一块肉。
而羊肚指的是羊胃,外层光滑,内里充满褶皱,充满韧性,吃起来富有嚼劲。
将鸡胗与羊肚同炒,由于两者炒熟时所需火候和时长各不相同,时间过短则生,时间过长则老,对厨师的刀工和火候要求极高。
因此,爆双脆被看作鲁菜中一道难度颇高的名菜。
贺明军挑了爆双脆作为跨年菜肴,颇有些炫艺的意味。
受费立广影响,他现在做菜时,要亲自去挑选食材。
鸡胗选外形红润而肥大的,去掉里层与砂石直接接触的硬质层,留下更嫩的里肉;
羊肚挑了肉厚脆嫩的肚领,剥掉表面一层黑皮,只留下内里雪白的肚仁。
贺明军用菜刀在鸡胗与羊肚表面细致地划上十字花刀,纹理极细,方便后续爆炒时,食材充分把锅中热油吃进去。
大火烧锅,锅内的油很快热起来,在高温下冒出细密的小气泡。
与此同时,旁边灶台上的另一口锅内的水也沸腾起来。
贺明军一手操汤勺,将切好的鸡胗和羊肚在沸水中焯至四五成熟,随即快速将其捞出。
下一秒,他反手将焯好的鸡胗和羊肚倒入旺油中,滋啦一声爆响,油锅中腾地冒起白烟。
油锅遇水,一时间,细密而高温的的油点朝着四面八方飞溅而去。
贺明军恍若无感,任由油星溅到他暴露在外的手臂上。
他一手操着油勺,一手握住锅把,手臂猛然发力颠锅。
鸡胗和羊肚被抛出了锅,在空中滑出一道优美而惊险的抛物线后,重又落回锅中。
如此反复几次,只过了数秒的时间,贺明军将锅拿离灶台,流畅地将炒好的鸡胗羊肚倒入盘中,使其不被锅内余温继续蒸烤。
一盘爆双脆,鸡胗鲜红,羊肚雪白,二者红白相间,煞是好看。
贺明珠在厨房围观全程,不待品尝,就先向贺明军鼓掌祝贺。
“二哥,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这盘爆双脆做的可真漂亮!”
贺明军解开围裙,擦一把头上的汗,带着点得意的笑,说:
“也不看看你哥是谁,能有我做不来的菜吗?”
他将盘子向贺明珠方向推了推。
“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贺明珠说:“不用尝就知道,这道菜绝对好吃。”
相比于之前,此时二哥的动作潇洒流畅,挥洒自如,颇有一种武林高手之感。
看来费立广还是很有些本事的,能让二哥的厨艺飞速进步,速度快到贺明珠都有些惊讶。
贺小弟探个脑袋进来。
“姐不吃,二哥,要不给我吃吧?”
贺明军一挑眉,端着盘子就出了厨房。
“吃什么吃,先把你的手洗了,上桌吃饭。”
今天的晚饭格外丰盛,作为1983年的最后一天,回想这一年,一家人都思绪万千。
从年头到年尾,这一年,贺家的变化不可谓不巨大,可以说是从谷底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现在站在峰顶,回望过去,脚下的山也只不过是一座小山包,面前有更多、更加巍峨的山峰等着他们去攀爬。
贺明国说:“明年我要读完夜大。”
贺明军说:“明年费老头就可以回家养老了,我才是后厨的老大。”
齐家红说:“明年,咱们一家人会更好。”
贺小弟人小,想的事也少,只知道咯吱咯吱嚼着爆爽脆。
鸡胗和羊肚都是韧性十足而又脆爽的食物,过了一遍滚水,又过了一遍旺油,吃起来脆嫩极了,口感弹牙,让人忍不住吃了又吃,停不下来。
贺明珠戳戳贺小弟:“喂,轮到你了。”
贺小弟:“啊?”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筷子:“那,那明年,我要好好长大。”
听到这番童言童语,全家人都笑了。
“好,说到做到,明年你要好好长大。”
轮到贺明珠时,她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
“明年,我们一家人依旧会在一起。”
1983年结束了,迎来1984年的春天。
与此同时,关于一店的租房事宜,一矿正式下发通知——
租赁到期后,房屋不再续租,限令煤矿人家于租房到期日前,将属于一矿的三产房子腾空。
面对突如其来的通知,贺明珠并不意外,一店的员工也是。
他们非常配合地开始办理退租手续,将店内恢复成了租赁时的原状,甚至连当时砸碎的那套碗盘,都留下了替代品。
巩副矿长原本准备好了和贺家人打持久战,为此,他还从保卫科调来一队年轻力壮的干事。
要是他们执意不肯退房,那就让这家个体户尝一尝来自社会主义的铁拳滋味。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贺家配合极了,非常顺利就收回了房,中间没有一丝磕绊。
一时间,巩副矿长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贺家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这么赚钱的饭店说不要就不要?
巩副矿长隐隐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不过他的目的本来就是收回房子,既然目的达成,便将异样的感觉抛之脑后。
收房当天,巩副矿长迫不及待来到三产房子巡查,心里还在琢磨要将哪几个亲戚塞进饭店。
可当他走进屋内,看清房间情状,失态地大声问道:
“谁干的?店里怎么变成这个脏样儿?!”
第108章 第108章一矿的新食堂
“你说房子有问题?”
面对一矿来人的质问,贺明珠心平气和地反问:
“怎么会有问题呢,这不就是当时租给我们的原状吗?”
来人气急败坏地说:“话是这么说,可你也不能真把房子恢复成原状吧!”
贺明珠疑惑地歪了歪头。
“为什么不能呢?”
“租期结束,退房时将房子恢复为出租时的状态,难道不是良好租客应该做的事吗?还是说,你们觉得三产房子出租时的状态,是很拿不出手的呢?”
来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要怎么说,巩副矿长原本的打算是原模原样地接手煤矿人家饭店,房子拿到手就能接着开店,不用多耽误一点时间。
可现在,三产房子变得和出租时一样,又脏又乱,家具不全,满室灰尘。
原本粉刷一新的的墙壁,现在被扒下了表层腻子,露出泛黄开裂的底层。
高瓦数的电灯被换成原来昏黄的旧灯泡,缺乏光照的天气里,室内开着灯也暗极了。
除了几张旧桌椅,和一套新餐具,饭店所需的一应物件都没有了。
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后厨与前厅之间隔墙上的玻璃窗,让人还能回忆起当时房子还是煤矿人家时的模样。
除此之外,再找不出一丁半点与煤矿人家有关的痕迹。
这种房子就算收回来,还怎么开饭店啊?!
贺明珠还在沉思。
“说起来,当初店里都是老鼠呢……耗子饭店的特色没能恢复,有点遗憾啊。”
她抬眼看向来人。
“要不我想想办法,和老鼠商量商量,让它们搬回去住吧。”
来人的心态崩了。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还有,为什么要和老鼠商量啊!!!”
没能讨到实惠,连口头便宜也没有,来人悻悻地离开贺家。
贺明珠目送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光是将三产房子恢复原状,他们就已经受不了,但这才只是个开始呢,好戏还在后头。
巩副矿长听到汇报,气得差点摔了茶杯。
贺家真是欺人太甚!
不就是开了家小饭店,有了点名声,挣了点钱吗?
区区个体户居然敢和公家单位对着干,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气急了,立刻派人去给三产房子大扫除,又批了一笔预算,让人采购饭店用品,势要在三天内重新将饭店办起来。
一家面向矿工的小饭店,经营起来难道会比几万人的大煤矿更困难吗?
吩咐完毕,巩副矿长想起之前让人去挖煤矿人家厨师和服务员的事,
开口问道:
“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什么时候来店里上班?”
一听他提到这事,来人心里直喊糟。
贺家人也不知给厨师和服务员灌了什么迷魂汤,明明可以做公家单位的职工,而且工作地点、内容都不发生改变,但那两人居然不约而同地一口回绝。
他们宁愿在个体户的饭店上班,也不肯来煤矿大集体上班。
要知道自从前几年为了解决待业问题,国家鼓励发展集体所有制经济,国有企业纷纷开办厂办大集体,乌城矿务局也不例外。
矿务局设立了多家劳动服务公司、经销公司、三产公司等,大量吸纳待业的煤矿职工子弟以及回城知青。
虽然厂办大集体的效益差,工资也低,但工作清闲,还提供大集体编制,每月交劳保,解决了煤矿职工的后顾之忧。
现在一矿将房子收回来,要继续由三产公司开办饭店,也就是说,在饭店工作的职工,被归入了厂办大集体旗下。
尽管比不上国营单位里拿着全民编制的正式工,可也算是正经工作,说出去不丢人。
他原以为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哭着喊着也要投奔三产公司。
可没想到的是,这两人无动于衷,似乎没有意识到个体户与厂办大集体的天壤之别。
他特别强调一句:“以后饭店归公家,你们就有集体编制了。”
老厨子:“我退休了,编制对我没意义。”
女服务员:“多的是发不出工资的公家单位,编制不编制的没意义。”
来人:???
不是,这对吗?
这两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总之,任他磨破了嘴皮子,厨师和服务员没一个松口跳槽的,反倒让他自己看起来像个小丑。
此时,面对巩副矿长的问题,来人苦着脸说:
“巩矿长,那厨师和服务员的思维已经被资本主义腐化了,他们坚决不肯来三产饭店上班。”
巩副矿长的脸变黑了。
他阴沉着脸不说话,好半天,在来人的忐忑中,他才开口道:
“你去找食堂黄师傅,让他派两个人来饭店帮忙。”
——哼,不就是个厨子和服务员吗?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找工作的人,离了张屠夫,还吃不了带毛猪吗?这世界,离了谁都能转!
在匆忙混乱的筹备后,三产房子的门头挂上了新的牌匾,上面威风地写着四个大字“一矿饭店”。
时隔一年,三产饭店重又开张。
远在西煤矿务局的郑解放莫名打了个喷嚏。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反胃啊……
下班后,赵计划和刘爱民约着去煤矿人家喝一杯小酒。
年底矿上赶生产,他们小组没日没夜地泡在井下,终于赶在节点前,完成了上一年度的生产任务。
为表庆祝,两个小年轻决定去吃点好的,慰劳一下自己。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来煤矿人家了,但依旧对路线的记忆深刻,熟门熟路推车来到饭店。
停车时,赵计划抬头看了一眼店内情况。
原本是想预估要等多久才能排到桌子,可却发现店内客人寥寥无几,在晚餐高峰期时,突兀出现一种冷清气氛。
赵计划疑惑道:“什么情况?今天店里不营业?”
刘爱民用胳膊肘戳了戳赵计划,示意他去看饭店牌匾。
“一、矿、饭、店?”
赵计划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声。
像是有些不相信看到的东西,他又极快地重复了一遍
“一矿饭店???”
两人面面相觑,赵计划迟疑地说:“饭店什么时候改的名?”
刘爱民抿着嘴,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知道,先进去看看。”
刘、赵二人一前一后进入饭店,眼前所看到的景象,对比记忆中的饭店,有种似是而非的错位感。
桌椅是原先的,但摆放的位置变了;收银台换了地方,喜欢蹲在上面的大狸猫不见了;后厨与前厅隔墙上的玻璃窗,被糊了一层纸,看不清厨房里的情况。
似乎还是原来的煤矿人家,可细看的话,又似乎哪里都不太对。
对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饭店,赵计划不知为什么,有点挪不动脚步。
但想到曾经在店里吃过的美食,他勇敢地上前一步,找了个空位坐下,习惯性地喊了一句:
“田姐,我们要点菜。”
但来的人不是熟络的服务员田姐,而是一个烫头发、吊眼梢的年轻女人。
“喊什么田姐,谁是你姐?!”
她啪地一下把菜单扔到桌子上,两片红嘴唇上下翻飞,不耐烦地说:
“要吃什么赶紧点,别磨磨蹭蹭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桌客人,我忙得很,你赶快点!”
面对忽如其来的疾风暴雨,赵计划吓得一缩脖子。
刘爱民比他稳得住,问道:“你是新来的吗?田姐今天没来吗?”
女服务员翻了个白眼:“什么甜姐酸姐的,我不认识!你点不点菜,不点就赶紧出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在饭店说这种粗俗的话,实在是刺耳极了。
刘爱民年轻气盛,不受这气,一把拉着赵计划站起来。
“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我们不吃了!”
女服务员哼了一声:“爱吃不吃,随便你!不吃更好,还给我省事儿了!”
赵计划被骂出了几分火气,大声道:“把你们贺老板叫出来,我要问问,你们饭店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女服务员古怪地看他们一眼。
“什么贺老板,这儿现在是公家饭店,个体户早特娘的滚蛋了!”
刘、赵皆是一愣。
什么叫“公家饭店”?煤矿人家不一直都是个体户开的饭店吗?
田姐呢?冯师傅呢?
还有最关键的,贺老板呢?
他们俩愣神不说话,,女服务员可没闲着,指着人鼻子就开骂
“你们要吃资本主义的饭,就别来我们公家饭店!我们店可供不起你们,想作威作福,去找你们的贺老板啊!个体户想赚你们的钱才捧着你们,我可干不来这种低声下气、伺候人的活儿!”
赵计划涨红了脸,反驳道:
“什么叫伺候人,你是服务员,礼貌对待客人是你应该做的!”
女服务员撇嘴:“你是来吃饭的,还是来找人伺候的?这是饭店,吃饭的地方,你要么闭上嘴吃饭,要么就滚蛋,谁稀罕你那两个臭钱?!”
忽然,店里另一桌客人摔了筷子。
“什么破玩意,老子不吃了!”
几个矿工骂骂咧咧道:
“服务员的话说得难听,厨师的菜做得难吃,来你们饭店吃饭还不如把钱扔水里,起码我还能听个响!”
“对!我也是贱,来饭店找气受!饭没吃饱,气都气饱了!”
“你还敢说贺老板的坏话,要我说,你们连贺老板的脚后跟都比不上!”
女服务员毫不畏惧,叉腰和几人对骂起来。
一时间,店内生殖器官乱飞,祖宗十八代被以乱|伦的形式问候了一个遍。
头顶炮火,刘爱民拉着赵计划逃出了店。
两人惊魂未定,互相看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爱民自言自语:“饭店开的好好的,贺老板怎么突然就不开店了?”
没能吃到美食,赵计划气道:“肯定是矿上眼红贺老板赚钱,故意使坏,把房子没收了!”
虽然是凭空猜测,但因他是煤矿子弟,对矿上有本质了解,猜中了大半真相。
刘爱民叹道:“以后我们能去哪吃饭呢?”
习惯了煤矿人家的实惠美食以及周到服务,现在其他饭店都入不了眼。
要么难吃,要么贵,要么服务态度差,随便矿务局哪家饭店,都无法避免要踩中一条。
赵计划朝着一矿饭店的大门呸了一口。
“呸,还‘一矿饭店’,老子这辈子不会来第二次!”
新饭店开业才不过一周,巩副矿长就意识到饭店不是那么好开的。
前期为清扫房子、采购食材调料、补全饭店用品等,投入了不少
钱,但在饭店开业后,迎来的不是高额利润,而是跳崖般骤降的营收。
饭菜难吃、服务员态度差、店内斗殴、饭后上吐下泻、食物中毒……
短短一周,无数投诉信雪花般地飞向了巩副矿长的办公桌。
他现在听到“一矿饭店”这四个字都有些心惊胆战,毫无一周前的雄心壮志。
一家饭店而已,怎么会有这么多糟心事……
巩副矿长一手任命的饭店店长,已经明里暗里向他告状多次,要是再不清退女服务员,他宁愿回原单位做科员,也不再做这个店长。
女服务员也梨花带雨地向巩副矿长告状,说店长和客人都欺负她,她要换个清闲的工作。
食堂黄师傅含蓄表示,借调的两个厨师什么时候还回来,食堂现在也缺人手。
巩副矿长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抢走饭店。
看看现在店里的乱象,这不纯粹给自己找事儿吗?!
但现在饭店才开了一周,如果就这么关店,岂不是向外界表示,他缺乏饭店经营的能力,当初力排众议、收回三产房子的决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吗?
那张副矿长不得笑死啊!
要知道当时领导班子会议上,负责管理三产事务的张副矿长明确表态,不同意收回三产房子。
在座的谁不知道张副矿长和煤矿人家老板有勾结,他低价把房子租出去,自己独吞了好处,还不许其他人在饭店挂账,甚至为此,把汪副矿长给坑了进去。
要说张副矿长和贺老板不是狼狈为奸的关系,谁信?
巩副矿长大义凛然地表示,不能让个体户侵占了属于国家的利益,饭店必须由矿上来开办,所得利润都归矿上。
对于两位副矿长之争,老矿长保持了沉默,一如既往。
最终,由于张副矿长做人太贪,得了好处不分给同僚,巩副矿长获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当时巩副矿长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就有多焦头烂额。
要是饭店开了一周就倒闭,那不就宣告了他的失败吗?
巩副矿长咬着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就算亏本做生意,这家店也决不能关门!
他调走了女服务员,换了个脾气好的新服务员;同时,把借调的食堂厨师还了回去,通过人脉关系,请来了国营饭店的退休厨师。
一番操作,终于将一矿饭店从岌岌可危的边缘拯救回来。
虽然生意比不上当初的煤矿人家,但至少店内开始有人光临,也没再出现服务员打骂顾客的情形。
巩副矿长稍稍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准备迎接1984年的春节。
然而,他的这口气松得有点早了。
一矿厂区内,距离采煤区不远的一处废弃小楼,长久未使用的烟囱,忽然在某天清晨,升起了袅袅炊烟。
张跃进从井下坐着猴车上来,匆匆扎进澡堂,将全身上下的煤灰冲掉。
出了澡堂,他暴露在帽子外的湿发,在寒冷天气中,被冻成了一根根硬邦邦的冰棍。
张跃进又饿又累,提不起精神,恹恹地去车棚取车回家。
唉,原来他下班后可以去煤矿人家美美地搓一顿,可不知哪个龟孙子抢走了饭店,做的菜又贵又难吃,把吃饭的人当冤大头宰。
张跃进习惯了煤矿人家物美价廉的美食,非常反感这家所谓的“一矿饭店”。
哼,他是一矿老职工,他不同意这家店用“一矿”来冠名!
虽然没人在意他的抱怨,但张跃进坚决不给这家新饭店贡献营业额,宁肯饿着骑车回家,也不进店吃饭。
唉,可惜了他的煤矿人家……他还没吃够,也不知道贺老板去哪里开店了……
去车棚的路上,老同事喊他:“老张,去不去食堂吃饭?”
食堂?
张跃进不客气地说:“你饿坏了脑子吗?哪个要去食堂吃饭!”
老同事也不恼,解释道:“我说的是新开的食堂,听说和煤矿人家是同一个厨师……”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跃进的眼睛亮了起来。
什么?!煤矿人家?!
他迫不及待地说:“新食堂在哪儿?快点带我过去!”
老同事失笑:“就知道你是这个反应!走快点,食堂人多着呢!”
新食堂位于采矿区旁的一座二层小楼,以前是办公楼,后来办公人员统一搬到新盖的大楼,这座小楼就空了下来。
如今,空置已久的楼内重新热闹起来,人来人往,声音喧闹。
虽然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天,进了楼,却有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办公楼的锅炉房所用煤炭都是一矿自产的,很舍得加煤,暖气烧得很热乎,进门后一股热浪铺面而来。
张跃进头发上的结冰都消融了,滴滴哒哒落在衣领上。他却毫无所觉,好奇地看着楼内环境。
他之前也来过这座办公楼,然而,现在楼中情境和他记忆中完全不同。
非承重墙都被拆掉,只留下必要的承重柱,大厅里视野开阔,一目了然。
与食堂通常使用的圆桌不同,此时室内摆放着一排排的长条桌椅,每条桌子同时可供四人用餐。
而在大厅尽头,则是打饭窗口,隔着玻璃窗,服务员将顾客选好的饭菜从窗户缺口处送出来。
这一新奇的设计,无疑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对于后世来说司空见惯的食堂布置,在八十年代还是新鲜事物。
来新食堂吃饭的人不少,已经有人打好了菜,端着托盘坐到位置上。
一时间,大厅上空飘荡着各式各样的饭菜香味。
张跃进肚子应景地咕噜作响,他挑了个人少的队伍,就要过去排队买饭。
老同事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他的胳膊。
“等等,你带饭票了吗?新食堂不收钱,只收饭票。”
张跃进摸摸衣兜,自信地说:“带了!”
他迫不及待地排队,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轮到了他。
负责打饭的是位熟人,虽然戴着棉口罩,张跃进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田!”
田润花的眼睛弯了弯,热情地和这位煤矿人家的老顾客打招呼。
“张大哥,您也来吃饭了?”
张跃进激动地说:“冯师傅在吗?还有贺老板,她也在吗?”
田润花笑着说:“在,我们都在。”
张跃进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只会说:“好,好,好……真好……”
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后面排队的人还在等着打饭。
张跃进匆匆点了一荤一素,又要了两个杂粮馒头,点完了才想起来万一饭票不够怎么办。
田润花熟练地报出价格:“荤菜两毛,素菜五分,两个馒头五分,您给我三毛钱的饭票就行。”
这么便宜!
张跃进一惊,这比一矿食堂的菜价要便宜多了,还比一矿食堂给的份量多。
要知道在一矿食堂,荤菜每份三毛钱,素菜每份一毛钱,荤素搭配的菜每份两毛钱。
他点了一荤一素,要是在一矿食堂,光是两道菜就要收四毛钱的饭票,还不包括主食。
而
在新食堂,张跃进只花了三毛钱就点了一荤一素加两个馒头。
他不由心想,不愧是煤矿人家,就算是改开食堂,也比别的食堂更加物美价廉。
一荤一素将托盘堆得满满当当,两个杂粮馒头热乎又暄软。
张跃进小心翼翼端着托盘,找了个空位坐下,急不可耐地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
唔!还是熟悉的味道,令人心安的好吃!
荤菜是卤鸡腿,鸡皮被卤汁浸透,吃起来一点都不腻,咸香鲜美,肉质细腻,三两下就将一整条鸡腿吞入腹中,只剩一根骨头。
素菜是醋溜大白菜,酸香浓郁,白菜去了梗,嚼起来一点都不费牙,在醋味之外,还能尝到独属于白菜的甜味。
杂粮馒头加了玉米面、高粱面、荞麦面等多种粗粮,但因为面粉磨得细,各类面粉比例调配适当,吃起来一点也不噎嗓子。
张跃进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荤一素和两个馒头,直到托盘中空无一物,他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儿。
抬头看看,周围人的吃相也都差不多,吃得香极了,一时间只能听到筷子与托盘相碰的声音。
张跃进不由得笑了起来。
真好,真好!
煤矿人家以另一种形式回来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与此同时,巩副矿长匪夷所思地问:
“你是说,现在一矿饭店连一个客人都没有了?”
第109章 第109章进击的副矿长
“没客人?”
“是不是服务员又打人了?!”
当听到一矿饭店的店长汇报说,店内现在一个客人都没有时,巩副矿长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是不是服务员把客人都打跑了?
店长尴尬道:“这次不是服务员打人,是客人都跑去食堂吃饭了……”
食堂?
哪个正常人会放着饭店的好饭好菜不吃,去吃食堂的剩饭剩菜啊?!
见巩副矿长不信,店长苦着脸说:“是真的,工人都去食堂吃饭了,店里已经好几天没有客人了,也没有进账了……”
巩副矿长无法相信,同样一家饭店,贺家开时就日进斗金;等轮到他的时候,不仅分币不赚,还要倒贴水电人工。
账上的钱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只出不进,将矿上批的资金都花光了不说,还倒欠不少。
饶是一矿饭店不是巩副矿长的生意,没有花他自家的钱,他还是感到一阵隐隐心痛。
那不仅是政绩,还是他可以从中大捞特捞的肥肉!
钱啊!
那可都是他的钱啊!
怎么不明不白就没有了呢?!
巩副矿长心情焦躁,语气恶劣地问道:
“你从头和我说,店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新任店长擦着汗,暗恨自己当初为啥要托关系调到一矿饭店,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偏来挤独木桥,而且现在还快被挤下水了……
但事已成舟,他只能硬着头皮推卸责任。
“这次真和店里没关系,是贺家,贺家在矿上开了一家食堂,把客人都抢走了。”
贺家开了食堂?
巩副矿长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声追问道:“什么食堂?我怎么不知道?”
店长惊讶道:“您不知道?就是开在采煤区那座二层小楼的新食堂啊。”
巩副矿长还真不知道。
他来一矿不久,本身也没有煤矿工作经验,他主管的分块是煤炭对外联络、运输和资金结算,因此,他无法及时了解一矿内部发生的事情。
再加上巩副矿长很少亲临采矿一线,也不关心采煤区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开办新食堂的事都已经在一矿人尽皆知了,他才刚从店长这里听到消息。
但巩副矿长的敏感性很强,当意识到“一矿的新食堂是贺家开的”时,他立刻就发觉问题所在。
“个体户怎么能在公家单位里开食堂?”
店长郁闷地说:“不知道啊,突然有一天就开食堂了。我偷偷去看过,打饭的就是原来煤矿人家的服务员,听说厨师也是原来的。”
巩副矿长的脸色变黑了。
合着他好不容易把三产房子收回来自己开饭店,贺家扭头就钻进了一矿内部开起了食堂?
早知要是一矿还能多开一家新食堂,他又何必费功夫去抢饭店?
现在好了,他和他极力主张的一矿饭店被套牢了,贺家甩了饭店包袱,乐滋滋做起了食堂生意。
巩副矿长越想越气,脸色黑得如泡过墨汁。
店长还在告状:“……贺家人不地道,故意把菜价定的比开店时还低,把来吃饭的工人都抢走了!现在店里没客人,就是因为新食堂的价格太低!”
要是贺明珠听到店长的抱怨,估计要狠狠翻一个白眼。
开什么玩笑,以前在饭店是单灶小炒,而现在食堂是大锅菜,定价能一概而论吗?
就算是给冯解放套上个增幅一万倍的自信buff,他也不敢自夸大锅菜比小炒更好吃。
要求食堂菜的价格比饭店贵,是什么倒反天罡的行为啊!
但巩副矿长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后,越想越气
贺家人怎么能开食堂呢?
为什么食堂可以开在一矿?
凭什么食堂定价比一矿饭店要便宜?!
他在一矿饭店上投入了这么多的心血和期待,就这样被一个所谓“新食堂”所破坏了吗?
不!
这种事绝对不能让它发生!
巩副矿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吓得一旁的店长一激灵。
“贺家的食堂不能开在一矿!”
巩副矿长一字一句地说:“公家单位,不能被资本主义的食堂腐坏!”
店长一惊,接着是半忧半喜。
喜的是,巩副矿长这样说的话,是意味着以后就没有抢生意的新食堂了;
忧的是,要是没了贺家这块遮羞布,就要承认饭店生意差是他的经营有问题了吧……
不管店长是如何喜忧参半,巩副矿长大步流星来到张副矿长的办公室。
两人的办公室位于同一层,分列矿长办公室两侧,平时谈事很方便,找茬也是。
巩副矿长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不待屋内回应,径直推门进去。
“张副矿长,我有事找你!”
张副矿长正在喝茶看报,被突然出现的巩副矿长吓了一跳,差点打翻茶杯。
“老巩啊,你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干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非得找我说?”
巩副矿长没坐,站着俯视张副矿长。
“让个体户在矿山开食堂,是你批准的吗?”
张副矿长矢口否认:“你别乱说,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权力。这件事是上个月在班子会议上讨论过的,我记得你当时举手投了赞成票,怎么,现在又有什么问题吗?”
巩副矿长一愣,想了起来,上个月的班子会议里确实提到过开新食堂的议题。
但张副矿长当时说的是,井下职工吃饭不便,加上现在天气冷,建议在采煤区附近设立一个送餐点,以便将热腾腾的饭菜送到工人手中。
他当时听完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也没多少油水可捞,就抬抬手,放过了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这哪是什么“送餐点”,分明就是打着送餐的旗号,开了一家新食堂!
巩副矿长都被气笑了。
“我记得当时开会时,你说的可是建立一个送餐点,而不是开一家新食堂!”
送餐点和新食堂的差距有十万八千里,就算生搬硬套也扯不到一起。
面对巩副矿长的质问,张副矿长不动如山,语气平和。
“开始确实是送餐点,但天气太冷,运过来的菜都凉了,总不能给工人们吃冷饭冷菜,只好就地加热一下饭菜。之后又经常发生工人忘记带饭盒的事,还有人下班后想吃完饭再回家,就准备了一些碗筷和桌椅。”
“开头确实是没打算开食堂,但既然在实践中发现了问题,就需要一步一步地解决。毕竟报纸
上也说了,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巩副矿长不吃他这一套,呛声道:
“所以你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姓贺的个体户来开食堂吗?”
闻言,张副矿长断然否定。
“谁说是个体户开的,新食堂明明就是一矿的产业啊!”
巩副矿长一愣。
什么意思,食堂不是贺家人开的?
那为什么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会出现在食堂里呢?
巩副矿长紧紧盯着张副矿长,试图从他脸上寻找说谎的痕迹。
张副矿长态度坦然,随便他看,坐在办公椅上稳如泰山,还有心抖一抖报纸。
“小巩,你刚来我们一矿不久,也不能只顾着抓业务,有空的时候也需要多了解了解实际情况啊。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的事就算了,但下次,你可不能再这么莽莽撞撞地闯进来了。”
巩副矿长被臊得一张老脸通红。
多少年没人敢喊他“小巩”,今天却被不对付的竞争对手喊了出来,偏偏他还没底气反驳。
谁让他没弄清具体情况就急吼吼地打上门来质问,实在有些理亏……
但就这么离开,巩副矿长又有些不甘心。
“新食堂是归后勤管的?那为什么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会出现在食堂里?”
张副矿长拿茶杯的动作一顿,含糊地说:
“大概是来食堂找工作的吧……”
找工作?
这么巧就找到了一矿新食堂的工作?
巩副矿长脑中灵光一闪,诈了一句。
“那我怎么在食堂看到贺家人了?”
张副矿长刚要开口,就被巩副矿长堵了回去。
“你别说她是来吃饭的,我可是看到这位贺老板在新食堂里威风得很呐,比一矿的后勤主任还有排场——其实,这新食堂就是她开的吧?”
张副矿长哑口无言,心理暗骂贺明珠怎么被巩副矿长看到了,这下要怎么解释?
巩副矿长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副矿长,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但姜还是老的辣,张副矿长整理心情后,若无其事地说:
“你看错了吧,现在煤矿人家都关门了,哪还有什么贺老板。要不我中午陪你去新食堂吃一顿,也省得你总是这么疑神疑鬼。”
巩副矿长没说话,深深地看了张副矿长一眼,扭头走了。
见人出去了,张副矿长从椅子上跳起来,忙不迭反锁了门。
老头身手矫健,三步两步窜到电话机旁,转动号码盘,迅速打了个电话出去。
“你告诉贺明珠,让她这段时间别在一矿露面了!她已经被老巩盯上了!”
电话另一头,传来张向党不解的声音。
“爸,你说的都是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
张副矿长急道:“哪来那么多问题!赶紧开着你那破车,把我的话告诉贺家人!”
“什么破车,那叫侉子!欸,怎么挂了?”
张副矿长说完就挂断,张向党拿着话筒,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老头子,就看不得他舒服一点。
事关贺明珠,张向党即使再懒,也不得不从温暖的暖气房出来。
他穿得厚,里外外地裹了三层,不情不愿地跨上了摩托车。
春夏秋三季开侉子是时髦人物,但在北方零下二三十度的冬天开侉子,那叫傻逼。
为了贺明珠(和她做的美食),张向党今天毅然决然就当一回傻逼了。
顶着刀割般的寒风来到三店门口,张向党的大半个身子都冻麻了。
他如同偏瘫患者,四肢僵硬地从侉子上爬下来,艰难地一步一步挪进店里。
现在没到饭点,店内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打扫卫生的服务员。
张向党喊一句:“明军儿!贺明军儿!快点过来扶我一把!”
纪平波上前来扶他,张向党却不肯,叫魂般地喊着贺明军的名字,没完没了。
贺明军从后厨转出来,脸上带着不爽的表情。
“听到了听到了,多大年纪了,还等别人搀你啊!磨磨蹭蹭的,我锅里还炖着肉呢!”
他一把抓住张向党的肩膀,连拖带拽地把他摁到椅子上。
徐和平凑过来,稀奇道:“哟,今天怎么想起开你那侉子了?我记得立冬后你不是说要封车吗?”
张向党不搭理他俩,冲纪平波伸出手:“水,给我来杯热水……”
纪平波应声给他倒了杯水,水温微烫,张向党吹着气喝了两口,将杯子握在手心取暖。
贺明军见不得他这副少爷德行,踢了踢他的腿。
“有事赶紧说。”
张向党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要不是为了你们贺家,他至于冻成这孙子样吗?
“我找明珠,我爸有话让我带给明珠。”
张副矿长有事找贺明珠?
贺明军一愣。
徐和平嘴快说道:“你来晚了,老板去一矿新食堂了。”
张向党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不好,快喊她回来,我爸不让明珠在一矿露面!”
贺明军一听也急了。
“她一个小时前出发,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一矿了!”
张向党慌了:“那怎么办?!”
关键时刻,还是贺明军稳得住。
“把你车钥匙给我,我去矿上把她追回来!”
拿了侉子钥匙,贺明军大步朝店外走去。
张向党这会儿反应过来,急忙将身上披挂的厚衣服、帽子手套什么的往贺明军手上塞。
贺明军也不客气,三两下穿好御寒装备,跨上摩托车,拧动油门,发动机轰然作响。
眨眼工夫,带侧斗的摩托车如离弦之箭般飞射出去,消失在马路尽头。
饭店门口还残留着摩托车的尾气,张向党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把车开走了,那我怎么办?”
徐和平耸耸肩:“凉拌。”
他伸手搭住张向党的肩膀,勾肩搭背地往店里走,边走边问:
“和哥仔细说说,你爸当时是怎么交代你的?”
与此同时,一矿的新食堂内,来了位气势汹汹的副矿长。
“把你们食堂管事儿的给我叫出来。”
田润花正在前厅收拾桌子,见来者不善,她迎上前,客气道:
“您是哪位领导?找我们负责人有什么事吗?”
不愿和服务员多说,巩副矿长冷淡道:“我是一矿的副矿长,来你们食堂检查工作。”
田润花微微瞪大眼。
副矿长?检查工作?
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事啊……
田润花说:“不好意思,我们负责人不在,要不我先带您参观一下食堂吧?”
“你?你是负责人吗?”
巩副矿长轻蔑地嗤了一声,伸手不耐烦地拨开了田润花,径直走到了后厨。
杨冬梅正在准备晚上的菜,见有生人进了厨房,她下意识地拒绝对方入内。
“等等,你没消毒,你不能进来!”
对于一个小厨师的提醒,巩副矿长压根不放在眼里。
“谁是食堂大师傅?让他来见我!”
冯解放年纪大了,炒制大锅菜对他而言是不小的负担。因此,在忙完午饭后,他往往会找地方休息一会儿,精力恢复后再来做晚饭。
由于大锅菜对制作的精细程度要求没有小炒那么高,冯解放将不少菜品交给了杨冬梅,由她负责烹饪。
杨冬梅也很争气,做出的成品不亚于冯解放,在厨房里逐渐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见来人不听劝说,硬是要进厨房,三接头皮鞋在堆满了食材的地上随便踩踏。
杨冬梅生气道:“这里是厨房,是给人做饭的地方!你把菜都踩坏了,让工人们晚上吃什么?!”
巩副矿长顺脚踢开挡在脚边的土豆,正好听到杨冬梅的话,不快道:
“你洗干净不就行了吗?反正是给工人吃的,哪儿来那么多要求!”
杨冬梅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挡在巩副矿长的面前,不许他再深入厨房。
“不管吃饭的人是谁,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都必须要将菜做到最好。而且你说的话不对,正因为是工人,才更要做好菜,让大伙儿吃的顺心,满意!”
巩副矿长生得肥而壮,相比之下,杨冬梅瘦瘦小小,挡在他面前时,给人一种不自量力的感觉。
但她没有丝毫的动摇。
“这里是厨房,是做饭的地方,你没换工作服,没戴帽子,手上也没消毒,我不能让你进来!”
巩副矿长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厨师居然敢这么和他说话,瞪起了眼睛,怒道:
“我是副矿长,我来检查工作,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杨冬梅却很坚持。
“就算是检查工作,你也不能不讲理吧!不管你是不是副矿长,你想要进厨房就必须换衣服戴帽子,要是有一根头发掉到菜里,那就是我的失职!”
别看身形瘦小,杨冬梅的嗓门倒很洪亮,一时间,她的气势竟和巩副矿长不相上下。
巩副矿长和杨冬梅僵持起来,谁也不肯放弃。
这时,一道声音传来。
“巩副矿长,您这是干什么呢?欺负女职工吗?”
巩副矿长闻声看去,只见门口背光处站着个小白杨似的姑娘。
小白杨冲杨冬梅点点头,转而对巩副矿长说道:
“您不负责我们食堂的管理,特地来这一趟,是对食堂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吗?”
巩副矿长不确定道:“你、你是那个……贺,贺什么来着?”
磕巴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
“贺明珠!”
小白杨侧过身,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是我,我就是贺明珠。”
终于钓出这尾大鱼了!
巩副矿长顾不上和小厨师纠缠,转而将目标对准了贺明珠,单刀直入道:
“这食堂是你开的?”
贺明珠微笑道:“不是哦,这是一矿内部食堂,怎么会是我开的呢?”
巩副矿长逼问道:“不是你开的食堂,为什么煤矿人家的厨师和服务员会在食堂上班?”
贺明珠作思考状。
“可能是个人职业规划吧……毕竟在公家单位上班,有编制,有劳保,总比在个体户饭店强呢。”
这话是当初一矿饭店的人挖角冯解放和田润花时说的,此时被贺明珠原样奉还。
巩副矿长被噎了一下。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居然这么狡猾,当着他的面,面上还能不露一丝痕迹。
要知道就算是老狐狸张副矿长在被他问到面上,心中震荡时,也会泄露在表情上。
但贺明珠却是轻飘飘的,似乎什么话都不能让她有所动摇。
面对这个似笑非笑的小姑娘,巩副矿长火气上来了,重整旗鼓。
“既然食堂不是你开的,那你来干什么?你是一矿职工吗?谁允许你进来的?!”
他说话时粗声粗气,加上常年当领导养出的气势,不明所以的人还真会被他这两句吓到。
但贺明珠没有。
“虽然我不是一矿职工,但我是食堂顾问,我想,顾问应该有权来工作地点现场指导吧。”
“顾问?”
巩副矿长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什么顾问?”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食堂还能有什么顾问,当然是做菜顾问呀。”
巩副矿长不信,冷哼一句:“食堂大师傅多少年的经验,还需要你个丫头片子做顾问?”
话音未落,一道苍老的声音插入。
“我需要。”
冯解放气喘吁吁赶了过来,气都没喘匀,就急忙接过话。
田润花紧跟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面前几人对峙的场面。
方才是她见情况不对,急忙跑去喊冯解放过来的。
冯解放对巩副矿长说:“贺老……贺明珠同志在厨艺方面的造诣更胜一筹,我需要她的帮助。”
贺明珠感激地冲冯解放点点头,接着,她对巩副矿长说:
“听到了吧,我确实是食堂顾问呢。”
没想到这个老厨师宁愿自污、也要吹捧贺明珠,巩副矿长恼羞成怒了。
“你们当我是傻子吗?什么食堂顾问,什么职业规划,分明都是谎话!”
巩副矿长声色俱厉地怒吼,声音响彻了整个食堂。
“敢在一矿干这种投机倒把的营生,我要让人封了你的食堂!”
这句话并不是威胁,他有权力,也有能力强行关闭食堂。
闻言,冯解放、杨冬梅、田润花脸上纷纷露出担忧的神色。
巩副矿长吼道:“你这个体户竟然敢跑到公家单位撒野,我要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
太吵了,贺明珠揉了揉耳朵。
“好吧好吧,我承认,食堂确实是我开的。”
她承认了!
巩副矿长心中狂喜,可下一秒,他又听到贺明珠说:
“但个体户这个词,不适合用在这里呢。”
她不避不让地迎向巩副矿长狐疑的目光,笑着说:
“我们食堂可是大集体性质啊。”
第110章 第110章红帽子还是红鞋子(修……
这个食堂是大集体性质的?
巩副矿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当即反驳道:
“你在说谎!你一个体户开的食堂怎么可能是集体性质?!”
谁不知道厂办大集体是由国企开办的,用来安置国企职工的子女和回城知青。
厂办大集体有且只有一个上级领导,那就是出资兴办的国企。
个体户开的食堂怎么可能会是大集体?这明明就是胡说八道!
巩副矿长逼视着贺明珠,咄咄逼人道:
“你别想在我面前撒谎!老老实实回答,是谁让你在矿上开食堂的?你腐蚀了哪个国家干部?!”
贺明珠却不慌不忙道:“您没必要这么激动,巩,副矿长。”
她特意强调了“副”字。
“我们食堂的开办经过了正规流程,办理了合法手续,全程都在阳光下,没有一丝见不得人的地方。您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随意指责,实在很不恰当。”
巩副矿长冷笑一声:“你还想狡辩?!”
“是不是狡辩,您问问老矿长就知道了。”
贺明珠说:“而且据我所知,和新食堂情况相似的大集体企业,在矿务局内还有许多家。”
当提到老矿长,巩副矿长冷静了些,语气也不再具有强烈攻击性。
“你是说,矿务局还有个体户掺和大集体的?”
“那不是掺和,是承包。”
贺明珠严谨地更正了巩副矿长的说法。
“您可能不太清楚,由于大集体亏损严重,给国企持续造成巨大经济压力,不少厂矿就将集体企业转给私人,把这个沉重的包袱甩了出去。”
巩副矿长狐疑地看着贺明珠。
他当然听说过矿务局内有单位把自办的大集体企业转给私人经营,这不算什么稀罕事,就连一矿,也有领导在班子会议上隐晦提出将几家严重亏损的大集体扔出去。
毕竟这些大集体企业当初开办时是基于政治目的和社会效益,政治挂帅而不是经济挂帅。
在没有廉价易得的**乐的年代,社会上过多的待业青年不仅影响其家庭内部的和谐,而且会造成社会的不安稳。
因此,为了解决待业青年的就业问题,国家广开就业渠道,其中就包括允许子女顶班。
但在独生子女政策还没有推行的年代,普通家庭的孩子数量经常是两个以上,上限不论。而可以顶班的父母工作最多才两个,其余孩子依然没有工作。
而开办集体企业就成为了解决待业问题的重要办法。
在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间里,国企开办大集体企业,街道开办小集体企业,集体经济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发展起来了。
然而,这里有一个问题。
一般企业是确立经营方向和经营方式、并且开始盈利后,才按照需求招人,换句话来说,就是可着脑袋做帽子;
而集体企业却是先确定要解决多少就业,才去考虑要做什么
业务,帽子都做好了才去找脑袋。
这也就导致大集体企业在开办初期本身没有造血功能,需要依赖开办的国企来输血。
尽管有的厂办大集体在度过初期困难时期后,成功摆脱依赖,能够自负盈亏,循环造血。
但对于大多数集体企业来说,这根与国企相连的“脐带”却是在三十年后都无法摆脱。
而国企也不得不背负起这个越来越沉重的包袱,直到再也无法负担。
八十年代大量兴办的集体企业,直到三十年后,才在政府的主持下开启了一场厂办大集体改制,将这个生长在国企身上的巨型畸胎瘤彻底切除。
三十年,一代人的黄金期就这么过去了。
1984年的人们或许无法预料到集体企业改制这么久远的事情,但在当下,对于只出不进的集体企业,一些国企已经在想办法甩包袱了。
其中就包括了一矿。
巩副矿长虽然知道矿领导们有心效仿矿务局其他厂矿,把矿上开办的几家大集体都转给私人,但他不相信,或者说不远相信,会是贺明珠拿到了食堂。
他怀疑地看向贺明珠。
贺明珠说:“巩副矿长,您没必要这么看着我,虽然食堂是集体企业,但我可没占矿上的便宜。换句话说,一矿才是占便宜的一方,可算是把包袱甩出去了,矿领导们不知道有多乐呵呢。”
巩副矿长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贺明珠干脆地说:“有合同,但不能给你看。”
巩副矿长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能给我看?里面内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贺明珠狡黠笑了。
“当然没有,我就是不乐意给你看,不行吗?”
听到贺明珠的话,旁边几个人不知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巩副矿长气得脸都红了,指着贺明珠“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贺明珠好心提醒一句:“您和我急没用,合同一式两份,我拿一份,矿上拿一份。您要是真想看,不如去问老矿长要,如果他认为您有必要了解情况,您肯定能看到。”
巩副矿长更生气了。
他连这家新食堂是大集体都不知道,明显是被排除在了决策圈之外。
这个老矿长,把三产房子给了他,却同时将大集体转给背靠张副矿长的贺明珠,两个副矿长都不得罪,真是端得一碗好水!
讨不到便宜,还被气得够呛,巩副矿长不再和贺明珠纠缠,扭头就走了。
目送巩副矿长气鼓鼓离开的背影,杨冬梅不可置信地说:
“他就这么走了?”
贺明珠笑道:“行了,没事了,都散了,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冯解放不放心地问道:
“这个副矿长不会再来了吗?”
贺明珠肯定道:“放心吧,他不会来了。”
田润花笑着说:“还是小老板厉害,几句话就送走了人。这个领导的脾气可真差,进了门四处找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打人的呢。”
杨冬梅捡起地上被踩了几脚的大白菜,心疼地剥掉表层的菜叶。
“就是可惜了菜……”
贺明珠安慰道:“一点菜而已,没关系的。杨姐,幸好有你在厨房,不然要是让他进来,锅里的菜都得倒了重新做。”
冯解放也说:“小杨是好,有担当,有底线。”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都是师父教得好。有你们两位在,我才不用担心食堂的事呢。”
聊了几句,众人散开,继续去忙之前被巩副矿长打断的工作。
冯解放却没有走,将贺明珠拉到一旁,悄悄地说:
“老板,这大集体里原来的人得管一管啊……”
冯解放说的含蓄,但贺明珠一听就懂他的意思。
“您放心,我有主意。”
听贺明珠这么说,尽管还不知道她的主意是什么,但冯解放已经放下了心。
不过他还是多提了一句。
“要尽快啊,不能让他们把我们食堂的风气带坏了……”
贺明珠明白冯解放的担忧。
一矿虽然同意将大集体转给贺明珠,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贺明珠要接手大集体原先职工,共计二十余人。
虽然看着人数不多,但可都是一群懒惯了的大爷。
贺明珠接手的大集体企业的全名是“乌城矿务局一矿劳动服务公司”。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家大集体没有明确的主营业务,也缺乏盈利点,完全是为了开办大集体企业而开办的大集体企业。
也就是说,在劳动服务公司开办时,设立的唯一目的就是吸纳待业的一矿职工子弟。
贺明珠在接收劳动服务公司时,就翻阅了全部职工的档案。
这些人没有什么学历,也缺乏专业技能,不是考不上大中专的初高中毕业生,就是作为回城知青的大龄青年。
其中最荒谬的一个职工,是一位还不满十二岁的男孩,被家人找关系塞了进来。
贺明珠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掰着手指算了几遍,才敢确定她确实是被塞了个童工。
贺明珠:……
贺明珠严肃表态,坚决拒绝接收这个男孩。
负责和她交接公司的小领导苦口婆心地劝道:
“再等几年他不就满十八岁了,你变通一点嘛,你现在把人开除,他家里人要来闹事的。”
贺明珠态度坚决:“不行,不能开这个口子。今天是十二岁,明天就是八岁,后天两岁的也能送来了,要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换一家大集体。”
小领导心直口快:“下一家说不定还不如这家呢!”
贺明珠:“……那我找别的单位去!”
矿务局这么多的大集体企业,她就不信了,没有其他单位想甩包袱。
南方有些地方七山二水一分田,工业不发达,农业吃不饱饭,即使投机倒把罪最高死刑,也拦不住要讨生活的当地人。
但北方就不一样了,工业发达,人均耕地面积大,在有饭吃有钱赚的情况下,很少有人想不开去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做生意。
矿务局多的是想甩包袱的厂矿,可愿意接手这些大集体企业的人寥寥无几。
除了贺明珠,一矿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下一个顶包的冤大头。
小领导无奈道:“好吧好吧,就按你说的来,哎,年轻人,就是太理想主义了。”
理想主义吗?
如果这都是理想主义,那贺明珠就不知道什么才是实用主义。
她已经对这帮被迫接收的职工没有任何要求了,总不能连成年这条基本红线也要跨过吧?
小领导果然有经验,被清退的男孩家人不知从哪儿得知是贺明珠接手劳动服务公司,竟然找上了门,要求贺明珠必须给个说法。
贺明珠:“国家规定了公司只能雇佣成年人,我是按规定办事。您要是不服,就到法院告我吧。”
面对贺明珠的拒绝,男孩家人思路很清奇。
“那我找关系把这小子的出生年月改了不就行了吗?”
贺明珠:“……就算改了出生年月也改不了他就是个十二岁小孩的事实啊!”
实在说不动贺明珠,加上旁边还有贺明军和徐和平虎视眈眈,男孩家人讨不到好处,纠缠半天后,最后只得悻悻离去。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尽管贺明珠在接收劳动服务公司的时候,就做好了要接手一群懒汉的准备,但现实还是给她狠狠上了一课。
见过平时不上班、只在发工资时出现的大爷吗?
见过干活就喊累、打架就来劲的大爷吗?
见过口口声声“单位不嫌我懒,我也不嫌工资低”的大爷吗?
见过找上门骂老板“资本主义走狗”的大爷吗?
很不幸的是,贺明珠都见了一个遍。
她甚至有些匪夷所思,为什么直到三十年后国企才不堪重负,开始进行厂办大集体改制呢?
在贺明珠看来,这种从未盈利、毫无市场竞争力、全靠国企养着的大集体,一个月就应该倒闭啊!
要不是这年头
不许私人开公司,个体户的雇工数量还不能超过八个,动辄就要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贺明珠才不要当大集体的接盘侠。
怪不得当时老矿长那么爽快地同意让她戴上了这顶“红帽子”,就连可以作为单位小金库的管理费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一千块钱,每年。
合着这压根不是“红帽子”,而是童话里逼人跳舞至死的“红鞋子。”
贺明珠:……我要是重生在1993年就好了,哽咽。
但这也只能想想,毕竟她也没法和重生大神谈条件,能重生就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在筹办新食堂的同时,贺明珠开始了和这帮大爷们的斗智斗勇。
不来上班是吧?
停发工资和劳保,直到恢复上班为止。
不服?想从财务手上抢钱?
行,那咱们公安局走起——正值严打期间,我想你也不想被公安叔叔知道吧.jpg
干活就喊累、打架就来劲是吧?
上,二哥!不用客气,给他留口气就行!
贺明军是在实战中练出来的,在海上走私时和人斗狠,又真刀真枪地和通缉犯打过一场,论起打架来,寻常人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打完了送上一瓶红药水,贺明珠和蔼可亲地问:“干活,还是接着打架?”
“……干活吧。”
至于那位“单位不嫌我懒,我也不嫌工资低”的大爷,不好意思,你可以不嫌工资低,但现在单位嫌你懒。
要不规规矩矩地来上班,要不就一分工资都别拿。谁家公司也不能养懒汉啊!
还有破口大骂“资本主义走狗”的,贺明珠非常热情地想要帮助他调回其他大集体企业,以免他被资本主义腐蚀。
但这位大爷不肯走,因为其他大集体企业开的工资更低。
他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九晚五地正常上班。
贺明珠软硬兼施,终于达成了最低目标——让大集体职工来上班。
谁敢信,作为老板,贺明珠对手下职工的要求只有一个。
“大爷们,求求你们来上班吧!”
真是闻者惊心见者流泪,要是被后世那群九九六零零七的牛马看到,还不知要怎么痛哭流涕。
怎么会有人不用上班也能拿到工资和社保啊?!
开办大集体企业的初衷虽好,但却养出了一群手心向上的懒汉。
不过幸好现在是1984年,这群人只被养了短短几年,还没有养出后世那种根深蒂固的思维,理直气壮地要求单位必须无偿包办一切。
劳动服务公司里的职工都是年轻人,年纪最大的才不到二十三岁。
年轻人脸皮薄,对于廉耻二字还比较看重,同样的,他们对未来还有期许,这才能让贺明珠勉强将这群人推上了正轨。
新食堂筹办的事千头万绪,但其他事情贺明珠都放手让田润花和杨冬梅去处理,也是对她们领导能力的一种锻炼。
只有调教大集体职工的事是贺明珠自己在做。
说起来也简单,不过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在贺明珠接手前,劳动服务公司的平均工资不过十块钱,还不到新入职的国企职工的工资的一半。
而贺明珠接手劳动服务公司后,将工资提高到了二十块钱。
虽然这个数字说起来也不高,但相比于此前的工资水平,已经是翻倍了。
而且贺明珠明确对大集体职工说了,二十块钱只是过渡期的工资,等新食堂的运营正式步入正轨,工资水平还会上升,直到和国企平均工资持平。
大集体的职工问道:“过渡期要多长时间?”
贺明珠只说了一句:“时间不定。”
众人皆哗然。
时间不定是什么意思,没有明确的时间节点,就可以一直是过渡期,一直拿着二十块的工资。
高喊“资本主义走狗”的那位仁兄站出来抗议。
“你根本不想给大伙儿涨工资,所谓的‘过渡期’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
贺明珠挑眉,说:“我要是不想涨工资的话,那我完全可以不提这件事啊,我干嘛要说出来给自己找事儿呢。”
“走狗”兄卡壳了,“不嫌单位”兄顶了上来。
“谁知道你是不是想给我们吊个胡萝卜,让我们替你卖命干活?”
贺明珠真心地问:“我要是真吊了胡萝卜,你会认真上班吗”
“不嫌单位”兄机智地说:“那你先涨了工资再说。”
贺明珠问他:“我要是真涨了工资,你以后能不迟到早退吗?”
“不嫌单位”兄:“……能、能吧……”
“哼!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说过渡期是多久!我看你就是骗大伙儿的!”
不来上班、照领工资不误的那位哥开口了,满脸都是被迫上班的怨念。
“对!什么涨工资,做不到就不要说!”
“我才不信,谁信她的话谁傻!”
“有本事现在你就把我们的工资都涨了!”
一部分人叫嚷起来,他们习惯了手心向上的日子,最不能接受劳动服务公司被私人接手,更不能接受自此以后要按时上班。
贺明珠不说话,冷眼看着几个带头起哄的。
也有职工看不下去了,主动打圆场,大声道:
“别吵了,都静静,听听贺老板是怎么说的!我相信贺老板既然将大伙儿的工资从十块钱涨到了二十块钱,就不是那种只在嘴上说说的人。你们这样吵,是想让大集体重新归一矿管、再拿十块钱的工资吗?!”
听了这句话,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虽然不上班的日子很清闲,但十块钱的工资也是真的低,平均下来一天才三毛钱,别说下馆子了,连肉都吃不起。
虽然嘴上抱怨得厉害,可大多数人还是更愿意让私人接管大集体。
毕竟,谁都想过更好的生活。
等人群安静了下来,贺明珠才开口道:
“我之所以没有设定明确的过渡期节点,是因为过渡期的条件不是时间,而是各位的表现。”
依旧是“走狗”兄率先问道:“什么表现?”
贺明珠说:“工作表现。如果你们的工作表现可以和田润花、杨冬梅、冯解放看齐时,就算过渡期通过,全体上涨工资,但需要注意的是,各位的工资上涨幅度不会相同。”
“不嫌单位”兄口口声声“不嫌工资低”,可到了这时候,他比谁都关心工资。
“涨多少?怎么涨?”
贺明珠说:“过渡期内表现优越的,工资上涨至四十块;表现良好的,工资上涨至三十块;表现及格的,工资上涨至二十五块。”
“至于表现恶劣的,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你,你可以不用来上班,我会按照一矿要求,按最低来发放工资和劳保。”
其实贺明珠是想辞退的,但小领导对此很坚决,表示有编制的职工不能辞退,哪怕只是集体编。
贺明珠含泪咽下苦果,就当是取得大集体企业的代价吧。
听完贺明珠的话,“嗡”得一声,众人议论了起来。
到底是要将懒汉思维贯彻到底,还是努力一把,奋发向上呢?
另一边,巩副矿长已经意识到了,作为一个外来户,他在一矿的处境比想象中要更糟。
不仅消息不灵通,而且在一些事情的处理上,他也没有被纳入决策层中。
就像这次的事情,收回三产房子、由一矿来开办饭店,在他一力主张下,进行得很顺利,抢走了张副矿长碗里的肉。
然而,与此同时,张副矿长也将亏损严重的大集体转给私人,在矿上开起了新食堂。
一进一出,两个副矿长之间竟是谁也没压过谁,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最后只有老矿长稳坐钓鱼台。
经此一役,巩副矿长收敛了不少,不再如同之前那么咄咄逼人。
而持续亏损的一矿饭店,则在某一天悄无声息地关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