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汪副矿长准时来到了煤矿人家。
他身边前呼后拥着一群人,都是在这场副矿长之争中支持汪副矿长的一矿中层领导。
此时他们一边围在汪副矿长身边,一边争先恐后地吹捧道:
“汪矿长大气,请大家伙儿来饭店吃饭,我看下一任矿长一定是汪矿长!”
“还是汪矿长体恤我们工作辛苦,特意带我们出来吃顿好的,食堂的饭我早就吃腻了,这回终于有机会吃顿大餐!”
“汪矿长这才是做领导的样子,哪像某些人,为了自己的名声,把大家伙儿都坑进去了,还说什么不挂账,好像显得全一矿就他一个好人似的。”
“要我说,有些人是自己吃肉,还不给别人喝汤,好处都揣自家腰包了,生怕别人占他一点便宜。不像我们汪矿长,不仅自己吃肉,还要带着大伙儿一起吃,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好矿长!”
“哈哈哈哈,说得就是,跟着汪副矿长有肉吃!”
听着这些话,汪副矿长的胖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看看,群众们的眼光是雪亮的!
张副矿长把着三产饭店不放,打着出租的旗号,象征性收一点租金,把单位的房子租给了个体户。
他和开饭店的贺家人无亲无故的,凭什么要租给他们?要说这里面他没拿好处,谁信?
最可气的是,这个体户的小饭店还开得挺红火,众人交口称赞,就连西煤矿务局的人在吃过一次宴席后都改口了,再不提什么卤耗子,搞得人们都快忘了耗子饭店的老名头。
凭着这次宴席,张副矿长可是在一矿大大的出了次风头!
都是一矿的领导,凭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风头都让他出了?
不过幸好,张副矿长这个人眼皮子浅,做人还抠搜,自己从煤矿人家这个聚宝盆里捞钱就算了,还捂着盆子,生怕让别人也沾上了光。
说什么“挂账不好”,啊呸!张副矿长也配说这话,不管是以前的三产饭店,还是现在的国营饭店,他老小子哪次少挂账了?
说到底,张副矿长不
就是怕一矿的大小领导吃饭不付钱,影响了饭店的利润吗?
那汪副矿长偏偏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不让挂账是吧,那我偏要让煤矿人家的老板亲自在众人面前松口挂账的事!
他熟门熟路地找老关系去整这家小饭店,几张罚款单子开出来,原本还嘴挺硬的贺家人被吓坏了,马上就改口服软,
只要这道口子一开,他就不信没人会放着眼前的便宜不去占。
汪副矿长倒要看看,这家个体户小饭店能坚持多久?
那个被派去吓唬贺家人的小混混,回来告诉汪副矿长,只要不继续整这家饭店,不让他们交罚款,别说是挂账了,让贺家人干啥都行。
汪副矿长听了这话满意极了。
哼,这种工人家庭也就这么一回事儿,别看饭做得不赖,真遇上事儿了,跪得比谁都快。
汪副矿长带着一群跟班,雄赳赳气昂昂,跨进煤矿人家。
他生得胖,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两条粗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只肥鸭子。
其他人不敢走快越过汪副矿长,也只好跟在后面磨磨蹭蹭挪步子,像一群鸭子。
进了煤矿人家,店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大都是一矿的职工。
忽然浩浩荡荡地进来这么一群大小领导,店内原本喧闹的气氛一静,像是按了静止键。
下一刻,有人站起身打招呼,有人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还有人狐疑地看着这群人,这帮当官的来这干什么?
汪副矿长站在店中央,左右看看,不满意地皱起眉头:“服务员呢?”
其他人赶忙跟着喊:“服务员!服务员!”还有人满饭店地去找人。
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喊什么喊,没吃过饭啊?自己找桌子坐啊,喊我有什么用?”
汪副矿长很不满,贺家人这是服软的态度吗?
“服务员,你怎么说话的!我们是订了宴席的!”
服务员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德行,翻了个白眼。
“我就这么说话的,不服气你别吃,反正饭店也不是我家开的,爱吃不吃,爱来不来,随你便。”
听了他这话,汪副矿长反而不生气了。
他还以为这是贺家人呢,原来就是个打工的,是和国营饭店的服务员一个臭德行。
汪副矿长不生气,其他人反而争着替他生气:“哪那么多废话?赶紧把我们带过去!”
服务员从鼻子哼了一声,把众人带到屏风隔出的小隔间里。
汪副矿长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小领导们按着职位高低依次落座。
等菜的这段时间,桌上众人对着汪副矿长又是一顿吹捧,马屁拍得噼啪作响,直拍得汪副矿长满面红光。
不多时,服务员端着第一盘菜上来了。
这菜看着新奇,盘子上放了一只椭圆形的球状物,外白内棕,轻轻一晃,里面的汤汁也跟着晃。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菜,连怎么吃都不知道,围着菜啧啧称奇。
有人拿筷子戳了一下外面那层半透明肉膜,韧性十足,无法轻易戳破。
汪副矿长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
服务员这会儿来了精神,说:“看不出来吧?这可是我们老板的独门绝技,一般人根本尝不着,也就是你今天来了,老板才费心做这道菜。”
汪副矿长一听这话,倍觉面上有光,心里不由暗赞贺家人识趣。
桌上其他人很懂,立刻吹捧起汪副矿长。
“哎呀,还得是汪矿长,要不然我们哪有这口福!”
“这家店老板还算懂事儿,知道汪矿长是贵客,不能随便对待。”
“要我说,那谁肯定没吃过,他算哪根葱,谁搭理他啊?”
汪副矿长听得嘴角不住上扬,笑呵呵地说:“行啦行啦,吃饭,都吃饭。”
但这层白膜要怎么去掉?
服务员拿了把刀过来,递给汪副矿长,示意汪副矿长切开。
汪副矿长站起来,拿起刀,在白膜上划了一下,没切开。
他一愣,不死心,又用力拿刀尖扎进去,这下力气使大了,白膜被切开的同时,一股汤汁被挤了出来,不偏不倚溅到汪副矿长的衬衣上。
众人一愣,忙拿毛巾凑上去帮忙擦,一时间汪副矿长身上七手八脚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什么糟糕play。
“都别擦了!”
汪副矿长气呼呼地坐下,想发火,鼻子端却传来一股浓烈的卤香,一下就把他的火气给浇灭了。
他低头一看,是衬衣上的污渍传来的气味。
再抬头看去,盘中的球体在白膜被切开后,露出了里面的菜,色泽棕亮,味道诱人,散发着极致的食欲诱惑。
汪副矿长咽下口水,说了句“吃吧吃吧!”也不管别人怎么想,率先举起筷子,目标直指盘中菜。
甫一入口,香浓卤汁裹住舌尖,咸香醇厚,再嚼一嚼,口感爽脆有弹性,越吃越想吃。
汪副矿长这会儿也吃出来了,这是卤鸡肠。
鸡杂是杀鸡的下脚料,便宜得很,五毛钱能买一大桶。
但这玩意不好做,洗起来麻烦,还腥味重,要下香料去压味道,但香料可比鸡肠贵多了,不划算,因此做的人寥寥无几。
汪副矿长心里不满意贺家人拿鸡肠这种便宜货来糊弄他,但这道卤鸡肠实在太美味,而且外面包着的那一层肉膜,切成小块后沾卤汁吃,筋道有嚼劲,和爽脆鸡肠形成鲜明对比。
一道菜里包含了两种口感,汪副矿长吃得也不能说不满意。
他在吃上一向挑剔,菜要吃最新鲜的,肉要吃最肥的,做饭的厨子要手艺最好的。
这才能在人们普遍偏瘦的八十年代,把自己吃成一头直立行走的猪。
汪副矿长埋头猛吃,其他人馋的直咽口水,但不敢和他抢菜,夹一块鸡肠嚼半天,心想下次他们也要来煤矿人家点这道菜,不付钱只挂账的那种。
一盘卤鸡肠被吃得干净,盘底就剩下一点汤汁。
服务员端着下一道菜进来,没收空盘子,就任它那么摆着。
桌上众人也顾不得拿这点小事做文章了,因为他们这会儿已经闻到了浓郁的辣味。
爆辣肥肠摆在桌上,又是汪副矿长率先去夹。
其他人这次长心眼了,依旧不敢多夹,但特意挑了盘子里最大块的肥肠去夹,等汪副矿长再去夹时,盘中只剩大堆的辣椒和零零碎碎的小块肥肠了。
他一愣,左右看看,其他人筷子上碗里都只有一块肥肠。
奇了怪了,肥肠呢?
汪副矿长忙将盘子里剩下的肥肠往自己碗里扒拉,其他人余光悄悄瞄到,又遗憾又郁闷。
这道爆辣肥肠舍得下辣椒,丰腴滑嫩的肥肠被辣椒腌入味,吃起来那叫一个又香又辣。
乌城人吃辣少,忽然遇上爆辣口味,那叫一个溃不成军,第一口就逼得眼圈红,接着头顶上开始冒蒸汽,鼻涕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可偏偏太好吃,嘴唇都被辣成香肠嘴了,一边猛灌凉水,一边还要吃。
太好吃了,原来吃辣这么爽,下次他们要单点一份爆辣肥肠,谁都不给分!
再下一道菜是煎猪心猪肺。
猪肺组织结构松散,吃起来像肉又不像肉,口感软趴趴的,冷不丁中间还能咬到硬质的支气管。
有人因此讨厌猪肺,觉得像在吃腐烂的肉。
不过今天桌上的人,不管之前猪肺是不是在忌口食物名单上,但从此刻开始,猪肺就是他们的挚爱!
猪肺被煎得双面金黄,最大程度烤干了其中的水分,同猪心一道盛盘时,色泽油润焦黑,口感香脆微硬,吃起来让人满足极了。
直到吃完第三盘菜,在等下一道菜的间歇中,看着桌上的三个空盘子,汪副矿长的脑子暂时清醒,忽然意识到:“怎么上了三盘内脏?”
先是鸡肠,然后是猪大肠,又是猪心猪肺。
贺家人什么意思,知道这桌宴席要挂账,故意拿不值钱的下水打发人呢?!
想到这里,之前因为美食而带来的
好心情一扫而空,汪副矿长的胖脸一寒,正要发火,服务员端着第四道菜进来了。
汪副矿长才要发难,却看到盘中盛放的是棒骨,他的怒气一滞,缓缓消散,但还是呵斥一句:
“怎么上了三道下水菜?!”
服务员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菜做得有快有慢,先出锅的就先端出来了呗,哪儿那么多事儿,吃你的不就完了。”
汪副矿长被噎得没话说,余光扫到棒骨被一劈两半,横截面上的骨髓颤颤悠悠的往下淌。
他的火气一下子全飞走了,大手一挥:“吃,都吃!”
话音未落,先给自己挑了个最大根的棒骨。
棒骨上没什么肉,只有贴着骨头的薄薄一层。但这层肉却是最好吃的,滑而韧,充满弹性,牙齿一咬,整条从骨头上扯下来,塞满整个口腔,大嚼特嚼,那才叫一个痛快。
吃完了骨边肉再去吸骨髓,晶莹的乳白色,富含油脂,让人吃起来软糯饱足。
这会儿谁也顾不上斯文了,呲着牙将一根骨头细细地从头啃到尾,再吸溜一口骨髓,一盘棒骨啃得在场众人满手满脸都是油。
棒骨的余味还在口中回荡,下一道菜又端了上来。
粉嘟嘟的扣肉含羞带怯地向众人招手,还没等摆到桌子上,汪副矿长第一个下手,一筷子夹掉半盘子。
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纷纷加快速度,几双筷子在盘中打起了架。
汪副矿长将扣肉塞进口中,只觉异常肥美丰腴,连国营饭店都没有这样的美味。
奇异的是,这盘扣肉糯中带脆,肥瘦混杂,和他之前吃过的全然软糯的扣肉完全不同。
这个念头只在汪副矿长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随着下一块香肥扣肉的入口,而被抛之脑后。
众人吃得满足,但连着几道大荤,却又从满意中生出一点不满。
这么多肉菜,后厨就没有准备爽口的素菜吗?
说曹操曹操到,服务员端着两盘子菜进来。
乍一看,一盘是深棕配墨绿,另一盘是浅绿配红丝。
这菜看着眼生,没见过也没吃过,连原材料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服务员照例不多话,放下盘子就要走。
有人拦了一下,问他:“这是什么菜?”
服务员爱搭不理:“不知道,反正能吃,问那么多干嘛?”
这人悻悻转回桌子,再一看,其他人已经都吃上了,他急忙抓起筷子就夹。
深棕配墨绿的那盘凑近了看才发现是不知道什么的碎末炒酸菜,少少挖一勺子尝味,入口是浓郁豆香,接着是酸菜的酸香爽口。
原来那深棕色的碎末是炒熟的豆腐,也不知道厨师怎么做的,能将白豆腐炒成深棕色。
浅绿配红丝是不知道什么的蔬菜炒辣椒,入口清爽微辣,咬下去还有点硬。
这次没吃出来是什么菜,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
“黄瓜丝?”
“不像,是西葫芦吧。”
“西葫芦没这么硬,我尝着像冬瓜。”
“冬瓜难道不比西葫芦软吗?”
谁也猜不出来,但手下动作都不慢,将两盘菜夹得七七八八。
最后一道菜是萝卜炖猪皮。
猪皮上没有一丝油,切宽块下锅翻炒,七成熟时加水与萝卜同炖。
这道萝卜炖猪皮半是菜半是汤,猪皮里的胶原蛋白都被熬了出来,汤汁浓郁粘稠。萝卜香甜软糯,筷子几乎都夹不起来,入口即化。
在场众人各自分了一碗汤,连猪皮带萝卜,唏哩呼噜喝到嘴里。
要不是实在吃不下更多,只怕这一盆汤都不够分。
汪副矿长吃得最多,谁也不敢和他抢,顶多捞点他不吃的残羹剩饭。
这会儿汪副矿长像座肉山般瘫在椅子上,浑身肥肉四处流淌,嘴边吃的油流到了双下巴上,看着半张脸都是油渍,邋遢极了。
这会儿饭吃到嗓子眼,稍微一动就要吐出来
他却很满意,胃里心里都满足。
这一桌宴席还不能证明贺家人服软吗?
不过他倒是对贺家有了新打算,这么好的手艺,留在张副矿长手下就太浪费了。
不如他也整个饭店,让他们到新饭店当厨师,既方便他平时吃喝,又方便捏着这个聚宝盆赚钱,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了。
因此,当贺家小姑娘进来时,汪副矿长难得露出和蔼神色,勉励道:“做的不错,下回再接再厉。”
还下回?
陪着贺明珠进来的徐和平古怪地看了汪副矿长一眼。
汪副矿长不明白这一眼的含义,只觉得里面似乎包含了嫌恶、同情、怜悯等多样的复杂情感,让人匪夷所思的同时又头皮发麻。
这个服务员怜悯他???
汪副矿长脑子都快转不动了。
一个在个体户饭店干活的小服务员,居然怜悯他这个大矿的副矿长?!
汪副矿长本能地骂道:“谁让你这么看我的!”
徐和平嗤了一声,没骂人,反而转开了视线。
这下更不对劲了。
没等汪副矿长想明白,贺明珠笑容可掬地说:“各位,今天的饭用的怎么样,还合胃口吗?”
汪副矿长傲慢地说:“还不错,你想说什么?”
贺明珠拿出张单子,举到汪副矿长面前,说:“既然不错,那就把账结一下吧,一共是三块一毛七分钱。”
还敢和他要饭钱?!
汪副矿长从鼻子里出气,大觉丢面子,喝道:“结什么账!说了挂账挂账,你听不懂人话吗?!”
脱口而出这一句,他忽然又察觉什么不对,立刻反问:“三块一毛七分钱?你是说这一桌才吃了三块一毛七?”
今天吃饭的有七个人,平均下来,一人才吃了五毛钱多。
但这一桌子可是上了八道菜,六荤二素的八道菜!
贺明珠笑容不改:“对啊,很便宜吧,都这么物美价廉了,您就别挂账了,付现金呗。”
汪副矿长这会儿脑子混乱极了,一会儿是饭钱这么便宜是贺家在奉承他?一会儿又是贺家人服软是假的,他们居然还敢朝他要饭钱!
混乱中,汪副矿长抓住他今天来这儿的本意。
“不付钱,挂账,必须挂账!”
贺明珠说:“账是挂不了,不过我可以给您讲解一下今天上的这些菜。”
她语调轻快,指着桌子上一个又一个的空盘子。
“这菜的原材料是猪膀胱和鸡肠子,哦对了,猪膀胱别名猪小肚,所以这道就叫‘小肚鸡肠’。”
说的是第一道菜,猪小肚包卤鸡肠。
桌上的人没反应过来,还在想这名字倒是别致,还挺有意思的。
“这道用了最辣的辣椒,辣得吃起来蛰嘴,就像被蛇咬了一口,所以这道菜名字是‘蛇蝎心肠’。”
说的是第二道菜,爆辣肥肠。
有人开始反应过来了,不安地拿眼睛去看汪副矿长。
“这个是猪心和猪肺,猪心变色发黑,猪肺质地软烂,所以名字就是‘黑心烂肺’吧。”
说的是第三道菜,煎猪心猪肺。
这下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了什么,原本瘫软的坐姿都坐正了些,隔间里一片死寂。
“这道是剔掉肉后把棒骨从中打折,以方便吃到骨髓,所以就叫‘敲骨吸髓’。”
贺明珠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依旧笑眯眯地介绍着。
“这道用的是猪脸上的猪皮,特地挑选了没长牙的猪,所以嘛,就叫‘厚颜无耻’好了。”
小肚鸡肠,蛇蝎心肠,黑心烂肺,敲骨吸髓,厚颜无耻。
一串菜名说下来,就算汪副矿长是个傻的,这会儿也听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原本以为是贺家人服软的赔罪宴,竟然成了一场羞辱他的鸿门宴!
汪副矿长暴怒,大吼:“闭嘴,你给我闭嘴!”
贺明珠却面色不变,说:“我还没介绍完呢,您这会儿插话可够不礼貌的。”
她语速加快,像蹦豆子似的蹦出来一串话:
“这个是豆腐渣炒酸菜,这个是清炒冬瓜皮,还有扣肉用的是肉联厂不要的血脖槽头肉——您是不是不知道什么血脖啊,就是杀猪下刀的那块肉,有淋巴和腺体,通常不建议吃,但您这请客吃饭都要打白条,我们也只好努力压缩成本了。”
贺明珠笑得眉眼弯弯,总结道:
“今天这一桌子饭,用的不是下水,就是下脚料,我愿称之为‘杂碎宴’。不过嘛,杂碎就要吃杂碎席,只有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才有资格吃人饭,与诸君共勉。”
汪副矿长听了如遭雷劈。
豆渣是做豆腐时剩下的残渣,冬瓜皮是废弃的厨余垃圾,而他最爱的扣肉,是用狗都不吃的血脖做的。
汪副矿长只觉胃中一阵翻涌,嗓子眼里的食物再也压不下去,哇地一声就全吐在了身上!
第72章 第72章挂账彻底终结
汪副矿长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之前吃得有多香,现在就有多愤怒。
而且因为吃得实在是太香了,别人不敢和他抢,一多半的菜都进了他的肚里。
饭桌上数汪副矿长吃得最多,其他人只能捡点他不要的边角料。
他这人性子霸道,爱吃独食,但凡有人敢多夹两筷子,直拿眼睛瞪人家,逼得对方讪讪放下筷子才算完。
也因此,汪副矿长成了这场杂碎宴的最大杂碎。
“你怎么敢拿这种东西给我吃!”
汪副矿长暴怒地指着贺明珠,一张胖脸涨得通红,整个人被气到要发疯。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作弄,这样羞辱他!
一想到自己之前居然对一桌子的杂碎爱不释手,把别人不要的下脚料当宝,汪副矿长的肚子就翻江倒海起来,吐得连肠子都要翻过来。
他一向在一矿横行霸道惯了,文g的时候欺男霸女,谁敢得罪他,他就给人家盖个反坏右敌特的帽子上去,游街批斗抄家上私刑,别提有多肆意妄为,赚得那叫一个盆满钵满,吃得那叫一个脑满肠肥。
粉碎4人帮后,汪副矿长怕被清算,着实低调了一阵子,这才让张副矿长趁机出头,和他争夺矿长之位。
过了几年,见风头过去,汪副矿长这才又慢慢抖起来,和张副矿长打起了擂台。
但重新复出,没有了之前的声势,许多人记恨汪副矿长之前文g所为,对他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的人甚至当面都不给他好脸色。
当领导的最怕得势后又失势,全身都变敏感肌,又卑又亢,一个眼神不对,都得回家琢磨好几天。
汪副矿长也不例外。
平时没人专门招惹他时,就已经是应激状态;这次贺明珠拿一桌杂碎宴讽刺他,汪副矿长现在是完全进入发狂模式了。
“你居然敢让我吃这些脏东西,你完了!你全家都完了!我要整死你们,你给我等着,你别想在一矿,不,别想在矿务局待下去!”
贺明珠一副被吓到的小表情,夸张地拍拍胸口。
“哎哟喂,汪副矿长,你说得真是让人吓死了呢。”
徐和平听了她这话,都忍不住侧目,非常无语。
还吓死了,看这家伙两眼发光的模样,吓到谁也不会吓到她好吧
贺明珠语气一变,说道:“不过呢,有件事我要更正,虽然这一桌是用内脏、豆渣、冬瓜皮做的菜,不过可都是干净又卫生,无毒无公害,完全符合食用标准,不是你说的什么‘脏东西’。各位放心,我很有厨师的职业操守,没在菜里加不该加的东西哦。”
闻言,与汪副矿长同桌吃饭的小领导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家店的人还算有底线,虽然原材料用的膈应人,但东西是真好吃。
只要不去想什么小肚鸡肠黑心烂肺厚颜无耻之类的菜名,就可以假装吃的都是正经饭菜。
反正店长骂的是请客的汪副矿长,和他们这些陪客有什么关系呢呵呵呵呵……
但汪副矿长丝毫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反而更暴怒了。
“还干净卫生?你这家店别想开了,准备交罚款交到死吧!你也别想活了,我要让公安抓你去劳改,去蹲监狱,你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贺明珠无所畏惧:“你当自己是谁啊,又是罚款又是公安的,政府是你家开的啊?汪副矿长,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吧,白吃了一顿饭回家偷偷乐去吧,在这儿撒什么泼呢。”
这话说得跟哄小孩似的敷衍,带着股混不吝的劲儿。
一边是气得胖脸爆红,呼哧带喘,肉脑袋上青筋根根迸开;另一边则是风轻云淡,说话语调都没提高一寸,闲闲说出扎心窝子的话。
屏风外的围观群众们这会儿都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贺明珠的声音轻柔,听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只听出来她态度还挺好的,温温柔柔,一副息事宁人的模样。
而另一边的汪副矿长就正好相反,声音高亢暴躁,说话粗鲁,指着鼻子威胁人家小姑娘,光天化日的就说要整死人家。
加上他这个人一贯行为不端,一看就是挂账不成来故意找事儿,群众们心中的天平自然而然就朝贺明珠的这一头倾斜过去。
再说了,谁不知道煤矿人家的饭一向是做得干净又好吃,厨房墙上还特意开了窗,客人们透过玻璃就能将里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有人就喜欢这种敞亮的饭店,专门挑靠近厨房窗户的桌子坐,一抬眼就能看到里面厨师在忙活,手脚干净,做事麻利,看得还有些上瘾。
汪副矿长说贺明珠给他吃的是脏东西,今天来吃饭的客人们是第一个不信的。
不说别的,这一桌宴席的制作过程可都是在大家伙眼皮子底下,肉是干净的,菜是干净的,连端菜的盘子都是干净的,哪有脏东西?
而且一道道菜的香味从厨房散出来,一时鲜辣,一时酸香,一时又是肉被煎烤后焦香扑鼻的味道,馋的他们比平时还多吃了一碗饭。
这会儿,所有人都觉得汪副矿长这个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文g早都结束了,他还拿以前那一套要整人,几乎是立刻就激起了众怒。
汪副矿长不知道群众心中所想,他只觉满腔怒火,烧得他眼睛都是红的,呼哧呼哧直喘气。
“我要整死你,我要整死你全家!”他只会反反复复说这一句了。
贺明珠只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汪副矿长,你只是心理上过不去,毕竟谁能轻松接受自己其实只是个杂碎呢?不过没关系,迈过这道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杂碎了。”
这话说得刻薄又逗趣,饭桌是竟然有人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
汪副矿长脑子里的弦“嗡”地一下就断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在吼:
“我看你是忘了我是谁,老子现在就要弄死你!”
光吼还不够,他拿起桌子上的盘子,“啪”地重重摔碎在地,接着又拿起一个盘子,朝着贺明珠砸了过去!
隔间中一瞬间乱了起来。
听到碎瓷的声音,一直在隔间门口守着的贺明军立刻就要冲进去,但有人比他速度更快。
“住
手!”
是老矿长。
他是张副矿长邀请来吃饭的,说年前慰问的那家父母都牺牲了的摆摊小姑娘,现在开了一家饭店,就是原来的三产饭店,现在改名叫煤矿人家,饭菜好吃,生意特别好。
老矿长早就听说了西煤矿务局的人在去煤矿人家吃过饭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不说一矿请客人吃卤耗子了,现在说的都是一矿伙食水平太好了,吃得让人简直乐不思蜀。
老矿长听了感觉与有荣焉,对这家小饭店更好奇了。
正好张副矿长来邀请,两人便在中午同行去煤矿人家吃一顿便饭。
老矿长一向节俭,就只点了一道菜,一个杂粮馒头。
他年纪大,消化不好,服务员给他推荐了补血益气的爆炒猪肝。上菜后,还送了一碟凉拌土豆丝,和一碗冬瓜汤。
老矿长看看周围,见其他客人桌上都被送了一碟凉菜和一碗热汤,这才放心地吃了起来。
猪肝爽滑脆口,鲜嫩香滑,少少放的一点辣椒刚好开胃,又不至于辣的让人吃不下饭;土豆丝切得极细,酸脆可口,不够吃还可以再夹;冬瓜汤清淡鲜美,清热祛湿,刚好抚平因春躁内热的身体。
只是没想到,前面吃的还好好的,要结账时,店内却出现了这样的乱子。
老矿长进到屏风后的小隔间,盘子险险擦过他的耳旁,砸在他旁边的墙上,碎瓷飞溅。
隔间内乱极了,徐和平拎着凳子,护在贺明珠身前,汪副矿长举着盘子,还要冲贺明珠砸。
小领导们有的去拉汪副矿长,有的下意识往后躲,还有的没反应过来,吃惊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老矿长几步上前,伸手去夺汪副矿长手中的盘子,怒道:
“你这是在干什么?住手!”
见是老矿长,汪副矿长下意识松手,盘子砸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满地的碎瓷片。
张副矿长跟在老矿长身后也走了进来。
贺明珠不动声色地和张副矿长对视一眼,下一秒,两人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这是怎么了?怎么打起来了?”张副矿长故作惊讶地说。
“老汪,你怎么能对小姑娘动手?这会儿可不是文g了,依法治国,你不能随便打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汪副矿长见了张副矿长,原本稍微平复些的情绪,立刻又激动起来。
“你算老几!要你来这儿做好人!我知道了,这饭店就是和你一伙儿的!你把房子租给他们,故意给我下套!”
听了这话,张副矿长急忙连连摆手:
“可不兴这么说,可不兴这么说啊!老汪,我看你又犯老毛病了,随随便便给人扣帽子!人家好好做着生意,和我有什么关系?这租房的事是领导班子一致同意的,租金也是直接付到矿上,你别血口喷人!”
汪副矿长火气上涌,指着张副矿长鼻子就骂:“你装什么好人?要是没拿好处,你会把三产的房子租给这小娘皮?!”
要不怎么说最了解你的人永远是你的敌人呢,汪副矿长以己度人,一猜一个准。
张副矿长坚决不认账,汪副矿长口中脏话不断,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后代,直骂得张副矿长脸色青黑。
“姓张的,我和你没完!”
老矿长喝道:“够了!”
张副矿长故作委屈:“矿长,你看看他,老汪怎么就老拿文g那一套来对付同志啊……”
老矿长不理张副矿长这杯陈年老绿茶,转而问贺明珠:
“小姑娘,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贺明珠从徐和平身后出来,细声细气地说:
“这位领导让人来店里定宴席,但不肯付订金,说要打白条。可我们店一向是不挂账的,他就找机关的人来整我们,三天两头来罚款。我们做小生意的没办法,就只好同意。可是他今天来吃了饭,又说我们的菜是脏东西,闹事骂人,我气不过,回了几句嘴,他就开始砸盘子了。”
贺明珠的话很有语言艺术,说的都是真的,可又不全是真的。
打白条是真的,罚款是真的,闹事骂人是真的,砸盘子也是真的。
老矿长在外面听见了全程,虽然具体内容听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大体情况似乎就如小姑娘所说。
他以前没见过开放式厨房,选座位时特地挑了厨房窗户正对面的位置,将做菜过程看得一清二楚。
这家店别看是个体户开的,规模也小,但老板是真讲究,菜和肉都是最新鲜的,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的,比国营饭店的卫生条件都好。
再看看隔间内桌上的盘子,每道菜都被吃到光盘,连一根剩菜都没有。
要是菜不好吃,汪副矿长他们会把菜吃这么干净吗?
老矿长又问贺明珠:“这顿饭花了多少钱?”
贺明珠答道:“只花了三块一毛七呢。”
“哦?”
这么便宜?改革开放就像打开了窗户,新鲜空气进来了,苍蝇也进来了。
香风毒雾侵蚀了曾经正直的同志,现在哪顿公款吃喝不得花掉几十甚至上百块钱?
一桌宴席只花了三块一毛七分钱,听起来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老矿长有些不相信,追问道:“为什么会这么便宜?”
贺明珠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汪副矿长要打白条,不肯付钱,但我们小本生意,经不起这么白吃白喝,所以我用的都是便宜的原材料。不算工费、只算成本的话,确实只用了这么多。”
汪副矿长看不惯她在老矿长面前装乖,跳着脚地骂:“你敢说你都给我们吃了什么?”
贺明珠一扬眉:“有什么不敢。”
她掰着手指列举:“猪小肚包卤鸡肠,爆辣肥肠,煎猪心猪肺,棒骨,扣肉,豆腐渣炒酸菜,清炒冬瓜皮,还有猪皮炖萝卜。”
汪副矿长向老矿长告状:“您听听,您听听,她都上的什么菜!豆腐渣冬瓜皮这种垃圾都用上了!”
老矿长听着贺明珠报菜名,不但没觉得这些菜不好,反而还有点被勾起了腹中馋虫。
他瞪一眼汪副矿长:“这菜哪里不好?我看都很好!以前人们没饭吃,连草根树皮都要抢着吃,现在好端端的饭你倒嫌弃上了!”
汪副矿长一听不对,老矿长是建国前出生,在旧社会受过罪,赶紧又说:
“是是是,菜是好,但您不知道她都给那些菜起的什么名!”
他记性倒好,把贺明珠报的菜名一一列举出来:
“小肚鸡肠,蛇蝎心肠,黑心烂肺,敲骨吸髓,厚颜无耻——矿长,就这菜名,您说,这不是成心骂人吗?!”
张副矿长一个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
汪副矿长恨恨地拿眼睛剜他,转眼瞥见老矿长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这个小姑娘,也太促狭了些。
但这菜名起得,可还真是够别致的。
老矿长清了清嗓子,努力把笑意压回去。
“她是不对,但你也有错!一是不该强行挂账,二是不该找人罚款,三是不该闹事打人!如果今天我不在的话,你是不是就要把这饭店闹个天翻地覆?!”
对着老矿长,汪副矿长不敢顶嘴。他已经没了前些年革|委会的权势,但也不愿当着众人的面低头认错,低低哼了一声,不说话。
老矿长也没想着能几句话就说得汪副矿长痛改前非,只是从口袋拿出钱交给贺明珠。
“今天的账,我替他们结了。这个事就这么过去吧,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了。汪副矿长不许再为难饭店,你们也不能再招惹他,大家各退一步。”
徐和平觉得处理结果不公平,不服气道:“凭什么要我们也退一步?明明是他们先挑的事,我们只是反击而已!”
老矿长火眼金睛,一口道破:
“汪副矿长是有错在先,但你们难道就都对吗?如果不是你们故意激化矛盾,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姜还是老的辣,老矿长一眼就看穿贺明珠的小心机,故意将他引来煤矿人家,又故意将事情闹大,让他不得不出面平息事端。
贺明珠冲老矿长笑笑,一点也看不出被人看破的不安,反而说道:
“老矿长,您今天能替汪副矿长付账,可是难道您能留在饭店,天天替一矿的各位领导付钱吗?只要挂账的问题一天不解决,就会有下一个汪副矿长,再下一个……直到把煤矿人家吃垮为止。”
在座的小领导们脸上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说得不就是他们嘛,可要是不挂账,谁舍得自掏腰包来饭店吃大餐呢?
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公家的权不用白不用。毕竟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
然而,老矿长是位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在歪风邪气中仍然能保留正直清廉的本心。
就像是唐吉坷德,即使徒
劳无功,也要一次又一次地向着风车冲锋。
听了贺明珠的话,老矿长沉吟半响,道:“我会召集领导班子开会,下发一份禁止挂账的文件。”
有了这句话,贺明珠放心多了。
也算是不枉她连夜绞尽脑汁想出这一堆骂人的菜名,还用厨房现有食材搭配出相应的菜谱。
要知道骂人不难,做菜也不难,可要将骂人和做菜结合起来,那可就有点难了。
汪副矿长垮下脸,这下他的计划是全用不上了。
看来,这个煤矿人家他一时是弄不垮了。
不过,他阴狠地看向贺明珠,这个小娘皮他是整定了。
明的来不了,还来不了暗的吗?
有本事,她一辈子都别一个人出门。但只要她落了单……
当汪副矿长正在畅想时,忽然一行人来到煤矿人家,在前厅扬声问道:“汪财在吗?”
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汪副矿长下意识回了一句:“谁找我?”
带头的男人走到隔间,确认汪副矿长身份后,大手一挥:“把他带走!”
汪副矿长被两个人按住胳膊,挣扎地喊:“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
在场一矿众人也很惊讶,小领导们围住了人,不让他们带走汪副矿长。
带头人拿出工作证在众人面前展示。
“我们是纪|委的,接到群众举报,汪财涉嫌贪污犯罪,破坏国家经济建设,严重违纪,需要接受组织审查!”
一听是纪|委的,汪副矿长两腿一软,直往地上瘫,要不是被纪委的人抓着胳膊,只怕就要软在地上起不来了。
小领导们先是蒙了,反应过来就立刻跳开,离汪副矿长远远的,恨不能马上与他撇清关系。
“纪|委同志,我可和他没关系!”
“同志,我要举报!汪财贪污受贿,行为不端,在单位私设小金库,是社会主义的蛀虫!”
“对对对,同志,我也要举报!”
“我也举报,我也举报!”
原本殷切奉承的小领导们现在集体反水,汪副矿长人都傻了,颤抖着手指,指向他们:“你,你……”
他今天情绪蹦极般疯狂上下起伏,先是大喜,接着大怒,现在大惊,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袭来。
汪副矿长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下一刻,他眼睛一翻,整个人厥了过去。
小领导们丝毫不念旧情,立刻就喊:“纪|委同志,他在装晕,别信他!”
“对,他这是假装的!”
还有人捡了块地上的碎瓷片去扎汪副矿长的手指。
“疼了就知道醒了,他以前都是这么对被批斗同志的……”
汪副矿长被扎得十根指头齐齐出血,仍然不省人事。
还是纪|委同志先觉察出不对:“不好,他是脑梗了!快去叫救护车!”
饭店一片混乱,人仰马翻。
汪副矿长被纪|委带走,老矿长和张副矿长面色严肃,顾不上多说,急忙回了办公室,
接下来,一矿的领导层要迎来一场暴风雨了。
安静下来后,贺明军朝贺明珠竖起大拇指:“妹,你可真行。”
徐和平这才反应过来:“是你举报的?”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我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当然要选择相信国家相信党,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汪副矿长不知道,为了打白条,他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徐和平摇摇头,怪腔怪调来一句:“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贺明珠呲他:“知道还这么多话?怎么着,你也想试一试?”
徐和平一缩脖子,拎着抹布收拾残局去了。
饭店人多嘴杂,不知怎么地,汪副矿长这件事传来传去就成了——
“有人想在煤矿人家白吃白喝,结果被公安抓走坐牢去了!”
这下,煤矿人家连偶尔赖账的人都没有了。
第73章 第73章春天就该吃春菜
立春后,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眼见着原本光秃秃的田地上星星点点冒出了绿。
自从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不待天气彻底入春,早早就到各自承包的地头侍弄田地去了。
许家村里,许大舅家里人来人往。
村人扛着一袋子土豆萝卜进去,拿着一叠钞票出来,每个人都高高兴兴,被泥土填满了沟壑的脸上笑得舒展。
“红梅的闺女就是有出息,开个饭店都厉害!”
“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家的闺女,老许家的能差了吗?”
“要我说,还是这孩子有良心,记挂乡亲,啥时候也想着拉俺们这些老农民一把。”
“是啊是啊……”
红梅是贺母的名字,她本名是许红梅,村人说起贺明珠来,喊的就是红梅闺女。
夸的是自家外甥女,许大舅露出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正秤着村人送来的土豆,一手挑着秤杆,一手调整秤砣,待两边平衡后报出重量,让许巧燕记在本子上,计算要付的钱。
许大舅手准,从不缺斤短两,有时还会凑个整,宁可自己吃亏,也绝不占别人便宜。
村人们对他很放心,一边闲磕牙,一边等着许巧燕算出钱后,从钱箱子里拿钱给他们。
因为有这笔卖土豆的额外收入,他们在开春时不用再发愁孩子的学费和老人医药费,手头上宽裕多了,也舍得吃一吃自家鸡下的蛋,而不是全拿到城里去卖。
要知道,往年春天,虽然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但农民们心里却是慌的。
小麦才刚种下去,仓库里去年打下的粮食消耗了大半。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吃上好几个月的土豆红薯,直吃得人烧心反胃。
有的人就吃伤了,等后面生活条件变好了,几十年都不愿意再碰一下土豆红薯。
春天也意味着开学,这会儿虽然是义务教育,但该交的学费书本费也不能少。
要是孩子在县里上学的话,因为没粮票,还要给他准备上一个月的粮食带到学校食堂。
可这会儿,种子肥料农药也要花钱去买,不能误了农时,手里的钢镚真是恨不能一个掰成两个使。
幸好许家的外孙女是个好的,在城里开了饭店不说,还让她大舅在村里收土豆萝卜大白菜——这些东西家家户户的地窖里都存了一大堆,最不缺的就是这。
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啊,村人们迫不及待就把自家的东西一麻袋一麻袋往许家搬。
要不是许大舅一个劲说家里堆不下了,说等他往城里送了货再接着收,只怕许家的炕头上都得堆满了土豆萝卜。
村人们挣上了钱,心里有底气,脸上的笑也多了,村里气氛一片祥和。
许家一跃成为本村最受欢迎家庭,经常有老太太抓着一把瓜子花生找许姥姥摸纸牌,许姥爷则在自家院里和一群老头下棋。
就连许巧燕,也有人找上门来给她介绍对象。
不过她忙着做粉条,加上记挂着女儿灵灵,在再婚的事情上没松口,倒让不少未婚的小伙子遗憾不已,扼腕叹息。
表哥表嫂这一对小夫妻也老实多了,一个天天跟着亲爹收土豆送土豆,一个则是和许巧燕做粉条,每个月能拿十块钱呢。
有了好日子的奔头,谁还为了抢那仨瓜俩枣,在家里没事找事、摔摔打打啊?
家和万事兴,许大舅心情好,天天脸上挂着笑,说话语调也轻快,眼见着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几百斤的土豆也扛得动。
许大舅收完今天的土豆,锁起钱箱子,收起账本和秤。
院子里的人还没走,有人问许大舅:
“哎,四叔,你看能不能跟你外甥女说说,除了土豆萝卜白菜,能不能也收点别的?”
其他人附和:“是啊,也不能只收土豆,收点其他菜吧。”
“饭店哪能光给客人吃土豆,那不得换个花样啊,不然客人都要吃腻了。”
许大舅不乐意听这话,争辩道:“那哪能吃腻,俺们明珠做饭可好吃呢,饭店天
天都是满的,矿上的人都是抢着吃。”
村人惊道:“哦哟,矿务局的人就是有钱,天天都去饭店吃饭,那得花多少钱啊?”
“你傻啊,人家是工人,挣的是工资,那哪能没钱,你以为都跟俺们这群老农民似的,兜里连个毛票都摸不出啊。”
“挣工资的就是比在地里刨食强,俺也得让俺家二小子好好学习,将来考学分配到城里上班。”
村人们啧啧称奇,想象着每月都有工资领的国企工人,下了班就去饭店点菜,根本不需要回家开火,每天都吃现成的。
大伙儿是越想越羡慕。
有粮票,有工资,单位给分房,还有劳保可以领,这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吧!
眼见村人的思维都发散到十万八千里了,最初提议的人努力将话题拉回正规。
“矿务局人有钱,又舍得在吃上花钱,四叔,你和明珠说说,再收点其他菜呗。”
许大舅说:“这俺可说了不算,得看明珠的意思。”
那人追问:“四叔,你啥时候去问她?要不俺和你一起去?”
许大舅想了想,说:“也成,俺后天去城里,你早起过来,赶上驴车一起走。”
两天后,许大舅带着新收的土豆和做好晾干的粉条,来到了位于一矿的煤矿人家。
和他同来的是许贵生,许家隔房的侄子,与表哥同龄,年轻力壮,是伺候庄稼的一把好手。
许家村是个自然村,村民大多来自同一宗族,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在这个村里,许是大姓,还有一些刘李赵之类的小姓。
贺明珠以前经常去村里玩,交了不少小朋友,其中就有许贵生的妹妹,还从许贵生家抱走过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猫。
因此,看到许贵生,她并不陌生,招呼道:“贵生哥,你怎么来了?”
许贵生刚帮许大舅卸完货,这会儿许大舅熟门熟路地从后厨打了一桶水,拿上丢弃的菜叶子去喂驴了。
没人带着,他又是头一次来,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拘谨地站在门外。
听到贺明珠的话,许贵生搓着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俺找你有点事儿……”
贺明珠把人让进饭店:“贵生哥,先进来说。”
许贵生站在门口,想了想,拍拍身上的土,又磕了磕鞋子上的泥,这才走进了煤矿人家。
贺明军去肉联厂拉骨头了,店里徐和平刚拖完地,见一个脏兮兮的农民进来,一踩一个脏脚印,眉毛一下就竖起来。
“哎,哎!”
许贵生立刻停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你把我刚拖的地都踩脏了!”
许贵生很少离开村里,闻言就不安地蹲下来,要拿袖子抹掉地上的脚印。
徐和平反而有些惊讶,没见过这么实诚的人。
他连忙把拖把塞对方手里,指点道:“用这个。”
许贵生还真拿着拖把擦起脚印来。
贺明珠走过来拍了一下徐和平:“你够了啊,这是客人,有你这么欺负客人的吗?当心我扣你工资。”
徐和平嬉皮笑脸地说:“开个玩笑,就开个玩笑……”
他抢走许贵生手里的拖把,将人让到座位上,又给倒了杯凉白开,这才算完。
贺明珠坐在许贵生对面,开门见山地问:“贵生哥,你是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许贵生挺不好意思地说:“俺想问问,除了土豆萝卜,能不能收点别的菜?”
他怕贺明珠拒绝,连忙列举起村里已经种下的蔬菜:“有韭菜、菠菜、油菜、茼蒿、芹菜、蒜薹……”
许贵生掰着指头数,贺明珠思索,而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徐和平口水悄悄流出来。
这么多品种的蔬菜,能让小老板做出多少好吃的菜啊……
许贵生把榆树钱香椿婆婆丁这些野菜都列了出来,实在数不出更多的菜,眼巴巴地盯着贺明珠。
贺明珠也没让他失望,干脆地说:“收,我都收。”
国营菜场的服务态度是越来越差了,饶是以贺明珠的好脾气,好几次都差点呛声起来。
有时候菜架上明明摆着菜,售货员偏偏不卖,问就是别人买完了暂存的。
可贺明珠明明看到来取菜的那人是现掏的钱和票,压根就不是什么买完暂存。
还有几次,售货员递过来的菜烂了小一半,还不给换,不买就走人。
气得贺明珠差点当场和人吵起来。
而且因为饭店生意好,蔬菜采购量日益增加,但每月发放的居民菜票是有限的,贺明珠不得不加价和其他人换菜票,极大的增加了饭店的运营成本。
这年头买菜比买奢侈品都困难,她也是受够了。
即使许贵生没有提起,贺明珠也打算和许大舅谈一下在村里收菜的事。
做饭店生意的,采购是件大事,不管是考虑到菜品质量,还是考虑到成本问题,总要想办法把渠道握在自己手里才行。
只是现在条件还不成熟,但贺明珠心里已经有了谋算。
听到贺明珠同意收菜,许贵生高兴得要跳起来,可又听到贺明珠说:
“但蔬菜和土豆萝卜不一样,讲究一个新鲜,不能像现在似的,半个月送一次货,至少也要三天送一次。但村里离矿上远,每三天送一次的话,大舅年纪大,太累了,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许贵生忙说:“俺送,俺送!”
他说:“俺替四叔跑腿,菜还是四叔收,钱也照旧是四叔管,俺就替他把菜送到矿上。”
贺明珠故意问道:“贵生哥,那你什么好处都拿不到,就白干啊?”
听了这话,徐和平侧目,小老板又调皮了。
许贵生憨厚地笑道:“这哪是白干呢,要不是有你和四叔,俺们村的菜只能白放着,卖也卖不出去。再说了,俺年轻,有的是力气,送个菜能有啥累的。”
贺明珠说:“行,就这么干。贵生哥,从这周起,你每三天往矿上送一次菜,不拘种类,只要最新鲜的时令菜。”
许贵生响亮地应了一声,黝黑的脸膛高兴得满面红光。
这下好了,村里又多了一条挣钱的路,回去就让大伙儿把沟沟壑壑的地方都利用起来。
大块的土地用来种粮食,这种小块的地正好用来种菜。
只要大伙儿勤劳肯干,何愁没有顿顿吃干饭、天天都吃肉的时候呢?
许大舅喂完驴从外面回来,以为许贵生还没和贺明珠说,张口道:“明珠啊,贵生他想……”
许贵生太高兴了,打断了许大舅的话:“四叔,明珠同意了!俺现在就回村去收菜,下午就送过来!”
话音未落,他就要出门去赶驴车。
许大舅急忙追上去,心疼道:“明天再送,明天再送!”
许贵生以为许大舅是心疼他又要跑一趟,忙说:“四叔,俺不累!”
许大舅直跺脚:“你不休息,俺们驴也要休息啊!”
驴休息的怎么样不知道,第二天,许贵生就送来了三大筐的新鲜蔬菜。
贺明珠一看,有韭菜、芹菜、菠菜,还有榆树钱和香椿。
后两个是半卖半送,许贵生说是给贺明珠尝个新鲜,城里人见得少,尝尝乡下的野菜。
贺明珠想了想,把前厅写着菜单的小黑板擦干净了,换上了新菜单。
赵计划和刘爱民下班来煤矿人家搓一顿,第一眼就看到了小黑板上的新菜。
“韭菜盒子,榆钱饭,菠菜鸡蛋糕……”
赵计划念出了声,有点犹豫:“这榆钱饭是什么?我好像没吃过啊……”
刘爱民吃过,说:“就榆树叶子做的,省粮食的菜。”
赵计划果断道:“那我不吃,谁吃树
叶子啊。我还是点炒猪肝吧,连着吃了几顿,我晚上不开灯都看得清了。”
猪肝富含维生素A,能够有效缓解因缺乏维生素A而导致的夜盲症。
赵计划还年轻,因营养不良和营养不均衡导致的夜盲症,在通过食物摄取维生素A后,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他本就喜欢猪肝脆口爽滑的滋味,此时发现还能改善他的夜盲症,就像是中了彩票一般惊喜,更喜欢来煤矿人家吃饭了。
刘爱民倒是想尝尝榆钱饭,小时候家里粮食不够,他妈经常带着他去郊区撸榆树上的嫩芽。
他爬到树上,顺着枝条一把一把往下撸榆钱,他妈妈就撑着袋子在下面捡。
最后母子俩带着一大袋的榆钱,高高兴兴走回了家,
刘妈做榆钱饭,刘爱民就蹲在灶台旁帮忙生火。等做好了,刘妈总把第一碗榆钱饭端给他吃。
这是刘爱民为数不多的关于母亲的温情记忆。
后来刘爱民的妈妈因过于频繁的生育而早早去世,家里再也没人做榆钱饭了,他也很多年没再尝过榆钱饭的味道了。
想到这儿,刘爱民点了一份榆钱饭。
赵计划见他点了新菜,犹豫了下,也点了个新菜菠菜鸡蛋糕。
鸡蛋糕他吃过,菠菜鸡蛋糕还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道是什么味的。
店里人多没空位,赵计划和刘爱民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位置,等不及服务员收拾,他们俩急忙坐下,先把位置占了。
旁边是个中年男人,只点了一份韭菜盒子,珍惜地一口一口慢慢品尝。
刘爱民认出来,那不是上次在一矿门口,班组长们拦着矿工不让出去时,被年轻班长指着鼻子骂的中年人吗?
他没吱声,悄悄打量对方。
中年男人还是瘦,工装打着补丁,旁边的饭盒里装了一份咸菜,又打了一碗免费的汤。
刘爱民知道,矿上有些人会把发的新工装留给孩子穿,自己将就着穿旧衣服。反正人到中年,身材已经定型,旧衣能穿,就不要浪费新衣,大不了就补丁摞补丁。
就着咸菜热汤,中年男人有滋有味地吃着韭菜盒子。
韭菜是今年第一茬的春韭,又鲜又嫩,一咬全是汁,搭配着切成细丁的木耳和鸡蛋,韭香十足。
饼皮很薄,在锅里烙成了两面金黄,煎得又脆又香。
而韭菜鸡蛋馅儿汁水丰富,搭配上烤得略干的饼皮,正好互相弥补又互相配合。
饼香韭香蛋香交融,每一口都是享受,吃得人满足极了。
旁边看的人也忍不住馋了起来,口水在嘴里疯狂分泌,脑海中已经自动模拟出那一口的咸香。
一份韭菜盒子有五个,中年男人珍惜地吃了两张饼,又将例汤喝得干干净净。
接着他从随身挎包中拿出一张报纸,将剩下的三个韭菜盒子小心地包了起来,放进包里带走。
见中年男人走了,赵计划咕哝道:“才吃了两个韭菜盒子,这能吃饱吗?”
他又和刘爱民说:“我们也点一份韭菜盒子吧!”
刘爱民却说:“你自己点吧,我要单点一份。”
赵计划不解:“一份韭菜盒子有五个呢,你还点了榆钱饭和棒骨,能吃得了这么多吗?”
刘爱民不答,只说:“吃不了我还不能兜着走啊?”
赵计划嗤他一声:“随便你。”
刘爱民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中年男人骑车的背影越来越远。
赵计划点的菠菜鸡蛋糕先送上了桌。
菠菜鸡蛋糕被切成厚片放在盘中,淡黄色的糕体上嵌着碧绿的菠菜丝,精巧又细致,看起来简直像是一副春日小画。
他拿筷子夹起一片,好奇地左看右看,很慎重地放入口中。
才吃了一口,赵计划眼睛就是一亮
这道菜入口滑嫩,仿佛鸡蛋羹般柔软细滑,几乎不用嚼,顺着嗓子眼就往下滑。
但不像普通鸡蛋羹,里面还夹着细细的菠菜丝,有种菠菜特有的清香,将鸡蛋的腥味都压了下去。
菠菜鸡蛋糕的滋味清淡,鲜嫩爽口,正适合春躁时吃,每一口都抚平了身体因季节变动而带来的躁动不安。
赵计划吃得开怀,还主动招呼刘爱民:“尝尝,你也尝尝!”
刘爱民见他吃得香,不客气地夹了一块,品品味儿,说:“这家店厨师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没有蛋腥味,没有菠菜的涩味,只有一口春天的清爽自然,像一阵柔和微风。
这会儿,刘爱民点的榆钱饭也送上来了。
敞口大瓷碗里盛得满满当当,榆钱饭颜色碧绿,浇汁里的辣椒添了一抹鲜红。
赵计划伸着脖子瞅,狐疑道:“这树叶子能好吃?”
刘爱民不理他,拿筷子夹了一大口送入嘴中。
榆钱鲜嫩清甜,裹着一层薄薄的玉米面,拌上微辣的浇汁,吃起来就是记忆中最熟悉的味道。
榆钱多,面粉少,撒一点盐,上锅蒸得软烂,入口后让人想起春天,也让人想起妈妈还在的童年。
刘爱民大口大口地吃着榆钱饭,赵计划不明所以,也不敢出声,默默吃着他的菠菜鸡蛋糕。
旁边桌有人也点了榆钱饭,同桌的人嘲笑他:“什么年头了,还吃这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家吃不起饭呢。”
点菜的人却说:“你不懂,这榆钱饭是穷人的救命粮,我这一条命可都是榆钱救下来的。”
旁边有人附和道:“就是,现在谁吃不起饭啊?吃榆钱饭属于忆苦思甜,回忆过去,展望将来。”
有人反驳:“这榆钱饭也不苦啊,甜滋滋的,挺好吃。”
还有人说:“鱼生火,肉生痰,这年头大家伙儿生活条件好了,也不能顿顿吃肉,得吃点榆钱饭下下火嘛。”
赵计划竖着耳朵听着,下意识觉得这些人吃榆钱饭的理由和刘爱民的应该不同。
但不同在哪儿呢?他想不出来。
吃完了饭,刘爱民打包一份韭菜盒子,和赵计划分别后各回各家。
他到老屋找到父亲,对方正在擦拭母亲的遗像,擦干净了,又看看挂在墙上摆得正不正。
刘爱民喊一声:“爸。”
刘老头转过身,看到是儿子,惊讶道:“你今天怎么上我这儿了?”
平时刘爱民不乐意回家,都是拖到晚上要关灯睡觉了才回来,他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这个儿子了。
刘爱民不说话,从包里掏出韭菜盒子,找了个干净盘子,给亲妈上供了三个,剩下的两个,他和刘老头一人一个。
刘老头咬一口,说:“这韭菜盒子做的好,有你妈的几分手艺了,不过不如你妈做的好,你妈那手艺啊……”
刘老头讲起古来那是滔滔不绝,一言难尽。
搁在平常,刘爱民早就撒丫子跑路了,今天却难得,吃完了韭菜盒子还留着不走。
刘老头都稀奇了:“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手里没钱了?”
刘爱民说:“没事儿,我就是吃到榆钱饭,想起我妈了。”
其实他看到中年男人后,还想起了刘老头。
以前刘老头就是自己穿着破破烂烂,把单位发的工作服都留给他们兄弟穿。
他年纪小,总要穿哥哥们的二手衣服。
有次刘老头特意和总务科要了小一码的工作服,回家拿给他穿,还被刘母呲哒了一顿,嫌他不会过日子。
刘老头恍然。
他走到门口,探头看看外面院子,又反身回来,将供完的韭菜盒子都塞给刘爱民。
“你吃,别叫你兄弟侄子们看见了。”
接着,刘老头又从衣柜底下翻出个手帕包,打开后取出一张大团结,塞到刘爱民口袋里。
“自己去
饭店吃点好的,别吃什么榆钱饭了,那没油没肉的,吃了哪有力气上班?”
刘爱民一手拿着韭菜盒子,一手捏着兜里的钱。
他冲动道:“爸,咱们一起出去吃顿好的,谁也不告诉!”
刘老头一乐,以为儿子是在逗乐子,就说:“那感情好,你什么时候请我啊?”
刘爱民说:“就现在!”
刘老头傻眼了:“啊?”
煤矿人家,刘老头坐在隔间,面前是一桌子的菜。
干巴巴的瘦老头吃得两腮都鼓起来,含糊不清地说:
“这厨师手艺好,至少有你妈的一半水准了!”
第74章 第74章托儿所的美食外交
乌城矿务局,机关托儿所。
贺小弟在小朋友们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展示着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春晚笔记本。
“我们家猜谜得了春晚一等奖!全矿务局只有我们家才有春晚奖品!”
旁边的小朋友不无艳羡地说:
“贺明华,能不能给我摸一摸?”
贺小弟当即拒绝:“那不行,你摸脏了怎么办?”
小朋友看看自己两只脏兮兮的小爪子,哒哒哒跑到教室前的水盆,在里面涮了涮手,在衣服上蹭干了,又哒哒哒跑回来。
“洗干净啦!”
贺小弟严谨地检查了一遍,这才将笔记本递出一点,让对方摸了摸本子的封底边缘。
“可以了,你已经摸到了,不能再摸了。”
小朋友的指头才碰到笔记本,贺小弟就“嗖”地把笔记本收回怀里。
“唉,你哥哥姐姐都真厉害,我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叔叔姑姑们一个都没猜中……”
另外一个小朋友郁闷地掰着小指头数。
他记性好,将大年三十一起吃团圆饭看春晚的亲人都列举出来。
虽然贺明华没有爸爸妈妈,可是他的哥哥姐姐比别人家的爸爸妈妈还要厉害呢。
听到这话,贺小弟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他的哥哥姐姐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不对,姐姐比大哥二哥还要更厉害,更聪明——他的姐姐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说:“贺明华,你可以给我摸一下吗?”
小女孩乖巧干净,穿着粉嫩的毛线衫,头上还别着彩色发夹,和旁边挂着鼻涕的糙小子们相比,简直像个洋娃娃。
贺小弟大大方方地把笔记本递到小女孩面前,豪爽地说:“你摸,随便你摸!”
“哇,这个笔记本真漂亮,真好看!”
小女孩轻轻用手摸着封皮,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里全是喜爱。
“贺明华,你家里的人都真聪明,我爷爷是校长,他才猜对了两个谜题。”
贺小弟被夸得飘飘然,一脸傻笑:“嘿嘿,我家还有春晚奖励的圆珠笔,我下次带来给你看!”
小女孩眼睛一亮:“太好了,我还没见过春晚的圆珠笔呢。”
之前和贺小弟打过架的小胖子,原本坐在座位上,背对着叽叽喳喳围观春晚笔记本的小朋友们。
听到小女孩的话,他忍不住走过来,不屑地说:“圆珠笔算什么,我家里有很多圆珠笔!倩倩,别看他的,我明天带给你看!”
倩倩礼貌而诚实地说:“谢谢你,刘改革。可是贺明华家的圆珠笔是春晚奖品,你家的也是吗?”
小胖子刘改革一噎。
他家哪有春晚圆珠笔,大年三十晚上的猜谜,他家没一个猜中的。
小胖子踏着重重的步伐走到贺小弟面前,小胖手一伸,命令道:“我也要摸!”
贺小弟把笔记本藏到身后,大声道:“才不给你摸!”
小孩子也知道什么是区别对待,什么是没面子,小胖子的脸一下子就涨红起来。
“别人都摸了,凭什么不给我摸!”
贺小弟说:“就是不给你摸!”
小胖子急了,探着身子去抢笔记本:“我就要摸!我就要摸!”
他是家里的小皇帝,全家上下都让着他宠着他;到了幼儿园,他吃得肥壮,脾气又霸道,其他小朋友打不过他,也不得不让着他。
偏偏贺小弟也脾气大,是家属区同龄人的孩子王,天天带着一群孩子在小巷里瞎玩。
他转到机关托儿所上学后,和同班的小胖子很不对付,隔三差五就打架,不是你咬我胳膊,就是我挠你脖子,谁也不肯让谁。
贺小弟虽然体格不如小胖子大,但他性子倔,路子野,五岁的年纪就有四年的打架经验,打架时赢得多输得少。
小胖子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刘家爹妈一看儿子被欺负,立马就找了托儿所的老师告状,要求处分贺小弟。
这也就发生了开头的贺小弟被托儿所要求退学的事。
在贺明珠大闹托儿所后,余老师成了食堂打杂的,这个班换了个刚工作的年轻老师。
原本还要将贺小弟调到其他班,但其他老师都知道贺家有个不好惹的刺头,各种推脱,最后还是砸到了年轻老师的手上。
年轻老师平时很注意,将贺小弟和小胖子的座位调开得远远的,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标准的鸡犬相闻但老死不相往来。
没想到,今天她就出去了一会儿,班里就又打起来了。
小胖子要抢笔记本,贺小弟不给,争抢中,俩小朋友滚到地上,打成了一团。
其他小朋友们不知所措地围在旁边,急得说:“别打了!别打了!”
还有机灵的小孩,见阻止不了打架,就跑出教室去找老师。
年轻老师跟着通报的小朋友进了教室,看到此番场景,脑子嗡嗡的。
她急忙冲上去,拉开两个缠在一起的小孩。
混乱中,不知道被哪个踢了一脚,在她新织的白毛衣上留下一个黑不溜秋的鞋印。
年轻老师眼前就是一黑。
刘家父母下午接孩子时,发现小胖子的圆脸蛋上有个清晰的小牙印。
当晚,刘家召开紧急家庭会议。
“不行,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矿猴儿太野蛮了,没素质,没教养,我们改革怎么能和这样的孩子在一个班呢?”
“找托儿所,必须找托儿所!”
“找托儿所有用吗?上次不就找了那个余老师,结果那个矿上孩子还在班里,余老师反而去食堂打杂了……”
“不行这次让咱爸出面,就算看在老领导的面子上,所长也得把那个矿猴儿处理了!”
另一边,贺明珠拎着皱巴巴的笔记本,审问贺小弟。
“怎么搞的,又和人家打架?”
贺小弟不服气地嘟囔:“是他先要抢我的笔记本……”
贺明珠无语地看着贺小弟。
这小子这段时间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噌噌噌长身体。
原本又黑又瘦的小猴子,在她不间断的投喂下,现在明显白胖多了,个子长了一大截,脾气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她和两个哥哥面前,贺小弟还收着点;等到了外面,那简直是恨不得称王称霸。
在家属区收服一众小弟也就算了,连托儿所也不放过。
人家年轻老师都向她告过多少次状了啊摔!
搞的贺明珠现在都不好意思去托儿所接贺小弟放学,这个艰巨的任务就推给了贺明军。
他年轻英俊还未婚,看在他那张帅脸的份上,年轻老师含羞带怯,被他一笑就忘了要告状的事。
但也不能总出卖二哥的色相呀……
贺明珠决定快刀斩乱麻。
“贺明华。”
贺明珠难得严肃地叫了贺小弟的全名。
“你要是再敢和小朋友打架,就罚你吃一周大哥做的饭。”
贺小弟原本还有些不服气,但当听到惩罚后,他整个人都蔫了下去。
小狗将军在贺小弟脚边绕来绕去,见小主人情绪低落,就扒着他的裤子,站起来去舔他手。
它已经长成半大的小狗,身上的胎毛脱了一半,这会儿正是猴脸尴尬期,丑萌丑萌的。
贺明军在旁边假装干活,竖着耳朵偷听。
当听到贺明珠说要罚贺小弟吃一周贺明国做的饭时,
他都不忍心了,开口求情道:“妹,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要不……”
贺明珠横过去一眼,贺明军做了个闭嘴的动作,把没说完的话吞进了肚里。
他转而对贺小弟语重心长地说:“老四,你打架怎么能咬人家脸呢?要打也得打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啊。”
贺小弟恍然大悟:“二哥,你说的真对!”
贺明珠:……
对个屁!
她搁这儿教贺小弟不要砸人家玻璃呢,二哥上来就是教贺小弟怎么悄悄拆了人家房顶。
贺明珠气得把这俩都撵了出去。
“滚滚滚,看见你们就烦!”
贺明军圆润地扛着贺小弟滚蛋,小狗蹦蹦跳跳地跟在人脚边一起走了。
贺明珠余怒未消,身后传来动静,转头一看,贺明国拿了熨斗,正一页页地熨平皱巴巴的笔记本。
见她看过来,贺明国解释道:“好好的笔记本,就这么皱了怪可惜的。”
这年头印刷技术有限,高温蒸汽下,笔记本封皮的油墨已经晕成了一团糊。
贺明珠无力爬走:“大哥,你高兴就好……”
第二天,贺小弟照常去机关托儿所上学。
昨天晚上,二哥讲他的光辉战史讲到了半夜,贺小弟听得亢奋过度,两个人早上差点没爬起来。
差点迟到,贺明军急匆匆拎着贺小弟的后脖领子送到托儿所,把书包和饭盒一起塞到他手里,交到了老师手上。
饭盒里是贺明军给他拿的早餐。时间紧,他随手在蒸笼里抓了两个包子塞进去。
贺小弟咬开一个,发现是蔬菜馅儿的,蔫蔫地放到一边。
昨天晚上是大哥做的饭,他已经吃得很痛苦了。今天早上还没吃到他最爱的鲜肉大包子,贺小弟觉得人生都灰暗了。
他把咬了一口的包子放到一边,忧伤地趴在课桌上。
唉,接下来还要吃一周大哥做的饭……
另一边,小胖子鼓足勇气,雄赳赳气昂昂地朝贺小弟走过来。
他妈妈说了,今天就让爷爷找所长,把贺明华调到其他班,这班里以后再没人敢和他打架了。
“贺明华!”
小胖子站到贺小弟课桌旁,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贺小弟眼睛都懒得转过去,有气无力地说:“刘改革,你想打架?”
小胖子瑟缩了一下,想起妈妈说的话,重又振作起来。
“贺明华,我才不怕你!”
贺小弟终于抬起头,正眼看他,学着二哥的模样嗤笑一声:“嘁,谁稀罕搭理你,手下败将。”
小胖子被激怒,重重上前一步,左右看看,寻找适手工具——他才不要赤手空拳和贺明华打架,他的力气真的好大,打得他好痛呜呜呜……
托儿所里能有什么合适打架的工具,班里有俩刺头,年轻老师连扫把都不敢往教室放。
小胖子看了一圈,没找着打架的家伙事儿,反而在贺明华桌子上发现了两个大包子。
包子皮雪白,酥松柔软,顶端的褶子精致得像一朵盛放的小花。
而咬开一口的包子,露出了藏在其中的馅料,颜色鲜艳可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小胖子呆呆地看着,眼睛都直了,将口水咽了又咽。
小胖子家里人的厨艺相当一般,唯一的做饭秘笈就是舍得放油放糖放肉。
在这个缺油少肉的年代,这样油水大的食物谁见了不说一声好?
小胖子从小就吃着这样的饭菜长大,因此对食物好吃与否的判断依据只有肉够不够多。
他还曾因为托儿所的饭菜不够油水丰富,哭着闹着不肯上学——要知道,机关托儿所的伙食已经是全矿务局出了名的好,和矿务局办公楼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
可今天,小胖子稚嫩的脑袋里,忽然多了一种对食物的评判标准。
包子看起来圆润可爱,像一只胖嘟嘟的小猪猪,雪白柔软,让人有种想捏一捏,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这么软的冲动。
露出的包子馅儿看起来是那么的鲜香美味,蔬菜丁粒粒分明,红黑白三色交织,光是看着,就知道吃起来有多么细腻爽口。
和自家因碱面放多、发面不到位而颜色发黄、外形皱缩的包子相比,贺明华家的包子简直是包子界的小公主,光卖相就甩开了十万八千里。
小胖子被馋的受不了,他在吃的上面一向没什么自控力。
但包子的主人是贺明华欸!
是他不共戴天、势不两立的敌人,怎么能吃他们家的包子呢!
可……可他真的很想尝一尝,这个包子是不是像看上去一样好吃……
小胖子心理挣扎了半天,然而在其他人看来,也就是对着包子发了几分钟的呆。
他一咬牙一跺脚,终于下定决心,怯怯地问贺小弟:
“能给我吃一口你的包子吗……”
要是搁以前,贺小弟绝对不会让别人吃他的包子,就算是全班最可爱的倩倩也不行。
但自从自家姐姐摆摊以来,他这几个月吃过的好吃的超过了过去几年累积。
在不间断的投喂下,不知不觉中,贺小弟心里和胃里的黑洞,就那么渐渐地被填平了。
他现在不仅不再贪吃护食,甚至还有点小挑食。
听到小胖子的请求时,贺小弟犹豫了下,心里是不想给的。
但贺明珠自从发现贺小弟挑食的苗头后,每天耳提面命地教导他不许浪费粮食,必须吃干净碗里的饭菜,不许剩下一粒米。
时间长了,贺小弟在习惯性珍惜粮食的同时,也生出了一点小狡猾。
既然不可以浪费食物,那他就只吃爱吃的东西,不爱吃的坚决一口都不吃,这样就不算浪费粮食了吧?
可今天贺小弟咬了一口蔬菜包子,按姐姐的要求,他是必须要吃完的……
小胖子忍着羞,又说了一遍:“贺明华,能不能给我尝尝你的包子?求求你了……”
贺小弟眼睛一转,故作犹豫:“可是你尝过的话,包子上就有你的口水了啊。我姐说了,口水里都是细菌,不卫生。”
——贺明珠说这话是让这小子别动不动就张嘴咬人,被他活学活用在这儿。
小胖子哭丧着脸,以为贺明华拒绝了他的请求,心里既委屈又生气,除了爷爷,他从没求过别人。
太丢脸了,他本来就是来找贺明华打架的,现在怒气值biubiubiu上涨。
没成想,贺小弟转而说道:“你不可以尝一口,要吃你就全部都吃完。”
小胖子瞬间狂喜:“真的吗?太好了!”
贺小弟严谨地说:“一口都不许剩哦,就算不好吃你也必须都吃完。”
小胖子拍胸脯保证:“我一定都吃干净!”
话音未落,他已经抓起来觊觎已久的包子,啊呜一口塞进嘴里。
好好吃啊!
小胖子高兴地在地上蹦,嘴里也不闲着,一通大嚼特嚼。
包子皮柔软细嫩,包子馅鲜美多汁,咬开后,舌尖上裹着蔬菜的清香,饱满的馅料带给人无与伦比的满足感。
小胖子原本是不爱吃菜的,每次都得大人求着哄着才勉强吃一点点,让多吃还生气,就算是上火便秘也不肯松口。
可这个蔬菜包子却完全不一样。
红色的胡萝卜擦成细丝,黑色的木耳切成碎丁,和白色的小块豆腐拌在一起,口感层次丰富,味道格外鲜美,还带有一丝胡萝卜自带的甜味。
小胖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包子皮果然和看起来的一样柔软蓬松,用手一捏就是一个小坑,松开手后又缓慢回弹。
和馅料贴着的那层包子皮最好吃,既有面食的嚼劲,又浸透了鲜美馅料的汤汁,每一口都让人吃得幸福地眯起眼来。
小胖子依依不舍地吃完了包子,长长喟叹一声。
在他幼小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感受美食带来的震撼。
“贺明华,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小胖子向贺小弟恳求道。
贺小弟干脆地说:“不行!”
同意小胖子吃掉那个被他咬了一口的包子是为
了避免浪费粮食,另一个包子是完好无损的,他要带回去给大哥吃。
大哥是不会介意吃他没吃完的包子的嘿嘿……
小胖子急道:“我把玩具都送给你,只要你让我再吃一个,求求你了……”
贺小弟被纠缠得有点烦,但贺明珠昨天才三令五申不许打架,他也不能把小胖子打走。
这时,倩倩走过来问:“你们在干嘛呀?王老师说班里同学不许打架~”
贺小弟灵机一动,问倩倩:“你吃包子吗?”
倩倩:“啊?”
小胖子:“啊!”
倩倩是贺小弟的同桌,经常被分享他带来的好吃的,知道贺家的饭好吃,就高高兴兴地捧着包子去吃了。
小胖子伤心欲绝地说:“你为什么要把包子送给她?!”
贺小弟理直气壮地说:“倩倩是我的好朋友,我愿意把包子送给倩倩。”
好朋友?
小胖子陷入了沉思……
这天快下学时,小胖子的爷爷来了托儿所,找所长商量让贺小弟转班的事。
所长实在不乐意和贺家人打交道,生怕又招惹到那个刺头小姑娘,敷衍道:“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大人插手把事情闹大了,反而对孩子不好,呵呵……”
刘家爷爷不听他这话,态度坚决:“我孙子都被那小子咬得破相了,谁知道这些矿上的小孩还有什么损招儿,万一出了事儿,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所长说不过,只好带着刘爷爷去了班里。
原本是想把年轻老师叫出来,让她去对付家长,没想到,隔着窗户,竟看到小胖子强行拽着贺小弟,站在老师面前,气壮山河地说:
“王老师,我要和贺明华坐同桌!我要做贺明华的好朋友!”
所长:……
刘爷爷:……
教室外,所长缓缓转头看向刘爷爷:“这就是您说的俩孩子不对付,经常打架?”
刘爷爷人都懵了。
这都算什么事儿啊?!
清明时节雨纷纷,贺家四口人集体去给贺父贺母上坟。
贺明国和贺明军两兄弟带着锄头铲子,一个修整坟头,一个将杂草都清理干净。
贺明珠将贡品摆在坟前,在地上划一个圈,点燃了香烛纸钱金元宝。
贺小弟年纪小,对父母的印象模模糊糊,好奇地看着石碑上的名字和照片。
他胆子大,不害怕,对着遗像说:“爸爸妈妈,我和哥哥姐姐来看你们啦!”
遗像里的父母笑得和蔼,目光柔和。
贺明军拍拍贺小弟的脑袋,说:“小点声,爸妈都被你吵醒了。”
贺小弟乖乖地“哦”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对着墓碑碎碎念。
“大哥找到大嫂了,虽然要把好吃的分给她一半,但姐说结婚就是这样,结婚可真麻烦……”
“二哥教我打架,二哥真是太厉害了,其他人都打不过他,我也要像二哥一样,打遍天下无敌手!”
“姐最厉害,做饭特别好吃,大家都说我长胖了,可是我觉得我吃得也不多,而且我还没吃够呢,怎么就胖了呀?”
“刘改革要做我的好朋友,可是我不想和他交朋友,他就是看上了我的包子,哼!倩倩才是我最好的朋友~”
纸钱烧尽,火焰将熄时,贺明珠将一把欠条拿了出来,兄妹三个将欠条投入火中,看着上面的字迹在火焰中消失不见。
一阵柔和的春风吹来,卷着灰烬飘向了半空,最终消失不见。
荒山上,春风拂过,绿草初生。
四月,报纸上传来了好消息。
国企原本是向国家上交利润,现在改为了缴税,而纳税后剩余的利润全部由企业自行支配。
不用上交全部利润,账上有了大笔的钱,乌城矿务局决定给职工们上涨工资。
一时间,矿务局内喜气洋洋,人人脸上带笑。
煤矿人家也迎来了新的营业高峰。
第75章 第75章天地一家春
“来,让一让,让一让,小心碰到菜!”
“谁点的猪肚鸡?菜好了,来窗口取一下!”
“同志,能不能和你们拼个桌?”
“妈妈,我还没吃够,我们能不能再点一份韭菜盒子呀?”
“谁的挎包落下了?”
煤矿人家,店里挤得像春运火车站,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吃饭的点餐的排队的取菜的,闹哄哄乱成了一锅粥。
贼猫早无立足之地,连放在角落的猫盆都被人无意间踢了好几次,它蹲在大梁上,心惊胆战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
喵了个咪的,太可怕了,人怎么会比谷仓里的老鼠还要多……
贺明珠、贺明军和徐和平三个人此时已经忙到快要飞起,灶台上的大锅就没有一刻停过,刚炒完一道肥肠,热水冲一下锅,下一道猪肝就已经等着下锅了。
贺明军现在是熟练工,但也快受不了这样的劳动强度,忙得两眼直冒金星,好几次都错把糖当盐撒进锅里。
幸好还有贺明珠补救,这才没酿成上菜事故。
如果说后厨里的两个人还能互相搭一把手,那么前厅的徐和平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奋战了。
才将上一桌人吃完的碗盘筷勺撤下去,还没来得及擦桌子,下一桌人已经迫不及待一屁股坐下去,赶忙先占住椅子。
有时抢桌子的人多,相互之间口角几句,他还得充当救火队员,免得在店里打起来。
瞅个空子,徐和平就赶紧去后厨洗碗,要不等会儿上菜的碗盘就没有了,总不能让客人模仿阿三拿手抓菜吃吧。
幸好贺明国值班结束后赶了过来,接手洗碗的工作,这才没让徐和平忙出影分身。
齐家红下班后也过来帮忙,将后厨择菜洗菜备菜的活儿都揽了过去。
她做事心细,手脚麻利,蔬菜都择得干干净净,用水洗一洗,放到案板上切好,控干水分就能直接下锅翻炒。
就连贺小弟也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像模像样坐在收银台后,看哪桌点了菜还没付钱,就噔噔噔跑过去,小手一伸,要人家把账结了。
客人逗他:“小屁孩还会算账呢?”
贺小弟很严肃:“我当然会算账!我姐说了,我是我们家的财务总管!”
客人只当他在说孩子话,笑道:“去叫你们家大人来,小孩子懂什么结账,连一桌子菜花了多少钱都算不清楚的。”
“谁说我算不清楚?!”
贺小弟不服气,掰着指头,将桌上的菜名和价格依次报出来,最后说了个总价:“一共是十一块六毛三分钱!”
客人惊讶:“哟,还真会算账啊。”
他去问同桌的人:“你们算算,这总价对吗?”
煤矿人家饭菜定价的尾数不是九毛九就是九毛八,算起来还真有点费劲。
有人掏出纸笔,照着菜单上的标价,开始一道道地计算价格。
算完一看,惊道:“嘿,还真是十一块六毛三!这小孩有点本事啊!”
贺小弟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再次把小手伸出去。
“现在你们可以结账了吧?”
客人嘿嘿一笑:“不行。钱怎么能交到小孩手上,去把你家大人叫来。”
贺小弟气鼓鼓地哼了一声,转过身,踏着重重的步伐去找徐和平。
他就知道,这些大人看他是个小孩子就不肯对他放心,好像没了大人,他什么事也干不了。
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贺家这一家子集体上阵,终于赶在打烊前,将最后一桌的客人送走。
贺明军围裙也没解,从后厨出来后立刻就瘫在了椅子上,说什么也不起来。
“没想到,这当厨子还是个体力活啊……”
贺明国将最后一桌的碗筷收起,端到后面去洗。齐家红拿了块抹布,把桌上的食物残渣和油渍都擦干净。
贺小弟拿起扫把,像模像样地去扫地上的垃圾。
贼猫顺着柱子从房梁上爬下来,心有余悸地窝在收银台上。
这一天下来,可算能脚踏实地了。
徐和平在后厨堵住了贺明珠,一副有重要事情要和她谈的严肃模样。
他不说话,贺明珠也不说,自顾自地解开围裙,脱下被油烟染黄了的白色工作服,在洗脸盆倒了热水,拿胰子把手上的油污都洗的干干净净。
她不急,徐和平反而急了。
“小老板。”
徐和平一张嘴,贺明珠就是一惊,转身看他:“和平鸽,你这嗓子是……”
在饭店里吼了一天,徐和平的嗓子彻底哑了,说话好似唐老鸭,光听见嘶嘶的出气声,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润润嗓子,很严肃地说:
“小老板,你要是再不招人的话,我就一头撞死在煤矿人家的大门上。”
自从矿务局宣布涨薪后,这段时间可给他累坏了,每天一睁眼就是刷不完的碗,洗不完的菜,招呼不完的客人,还有干不完的活儿。
这比他为了逃出知青点、连夜翻了一百五十公
里的大山还要累一千倍。
要知道连绵不绝的大山总有翻过去的一天,可饭店的活儿就没有干完的时候啊!
徐和平用尽平生最大的严肃劲儿,认真地对贺明珠说:
“必须招人,不然我宁愿你去公安局告我,我也不干了!”
可听了他的话,贺明珠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松了一口气:
“早说啊,我还当你要涨工资呢,吓死我了。”
徐和平:???
合着他撞死在大门口都没有涨工资严重啊?!
贺明珠路过徐和平,踮起脚尖拍拍他肩膀:“放心吧,我已经托人去找合适人选了,明天就来试工。”
徐和平郁卒了。
早知道这样,他还不如提涨工资的要求呢!
第二天,徐和平没像以往一样踩点来到煤矿人家,而是早早就来了。
没想到的是,饭店门口居然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他一边掏钥匙,一边打量对方。
来的是个介于年轻和中年之间的女人,他有点分不清。
她蹲在地上,看脸似乎挺年轻的,但一副灰突突的打扮,暮气沉沉,整个人像朵衰败的花。
见到徐和平,她急忙从地上站起来,想露出一个笑,但似乎忘了怎么笑,肌肉抽搐半天,挤出一个狼狈的苦笑。
徐和平心里嘀咕,小老板找的都什么人啊,这能干活吗?
他打开饭店大门,想了想,招呼对方进来坐下。
女人胆怯地跟在他身后,让她坐又不敢坐,手足无措地呆立前厅。
当看到角落的扫把,她眼睛一亮,连忙走过去拿起扫把,不顾徐和平的阻拦,唰唰唰扫起了地。
昨天大家都太累,贺明珠法外开恩,没像以往一样要求收拾干净再闭店。
徐和平也乐得偷会儿懒,打算上午来了再打扫。
没想到,现在被来试工的女人抢了活儿,他倒落了个清净。
徐和平冷眼旁观,见这女人虽然胆子小,看着不舒展不大气,一副窝窝囊囊的受气样,但干活儿却是一把好手。
扫地、擦桌、摆凳子……只花了一半时间,女人就将前厅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贼猫的猫盆也洗了一遍,甚至还把窗户和大门都擦得一尘不染。
徐和平看着汗颜,他可从来没想起过擦门窗,除了小老板要求的标准化工作外,多余的事情他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要做。
和这女人相比,他简直是好吃懒做的代名词。
徐和平心中隐隐升起一点危机感。
当贺明军骑车带着贺明珠来店里时,春日暖阳下,煤矿人家显得格外整洁干净。
褪色的春联撕了,门口的碎石扔了,砖缝里新生的野草拔了,就连门头牌匾也被擦得闪闪发光。
徐和平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剩下的腻子粉,头上戴着报纸折的纸帽子,拿着刷子正在补被客人踢掉的墙皮。
贺明珠进了店,稀奇地啧了一声,说:“我怎么感觉了回到刚开业的时候啊?”
贺明军环顾一圈:“看着倒比刚开业时还亮堂些。”
红气养人,红气也养店。
生意兴旺的店里人气盛,同样的木头砖块,却显得格外明亮,似乎阳光也喜欢凑热闹,越是人多的地方,就越要温暖亮堂,让人进了门就心情舒适。
房子不是静止的死物,房子也需要滋补,人气就是最好的补品。
和之前的三产饭店相比,明明是同一套平房,此时煤矿人家却像脱胎换骨,除了相同的室内布局,再找不出相似的地方。
一边生意冷清,凄风冷雨无人问津;另一边蒸蒸日上,财源兴旺顾客盈门。
平时还不太明显,但被徐和平和来试工的女人联手大扫除后,就将饭店的另一面露了出来。
如同蒙尘的明珠被擦拭干净,散发出了莹莹的温润光泽。
贺明珠问徐和平:“和平鸽,你这是闹哪出呢?”
徐和平把刷子扔回腻子桶,撸掉脑袋上的纸帽子,若无其事地转身,扔下一句:“没什么,就顺手打扫了一下。”
啧,这顺手顺得可有点大啊。
贺明珠不管他,看到墙角站着的两只手扭成麻花的试工女人,眼睛一亮,笑眯眯走过去。
“你就是刘婶介绍来试工的吧?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我和你说一下工作内容和工资待遇吧。对了,怎么称呼?”
女人小声说:“田润花,我叫田润花……”
田润花家是二矿的,她男人在井下遇难牺牲,她拉扯着一个女儿,和公公婆婆小叔子住一起。
田润花的女儿是公婆大儿子的唯一血脉,也是他们的第一个孙辈,理论上,爷爷奶奶应该疼爱关照这个没了爹的可怜孙女。
但很遗憾,这只是理论上。
田润花公婆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小孙女,或者说,他们连田润花男人都没在乎过。
公婆在乎的只有小儿子。
在田润花男人因公牺牲后,二矿给田家补偿了一笔抚恤金,以及一个接班的井下工作。
田润花没工作,她打听过了,虽然井下不要女工,但可以和矿上申请把岗位换成地面的,那样她就能去工作了。
有工作就能挣工资,就能养活她和女儿。
但田润花公婆没和她商量,径直把工作给了小叔子,还拿走了全部抚恤金。
田润花大着胆子去和公婆抗议,被哄着说只要她不改嫁,家里养她和她女儿一辈子。
她不信,但由不得她不信。
田润花不是乌城人,嫁到这里时没亲戚没朋友没工作,现在更是连男人都没了,手头只有十几块钱,连买一张回娘家的车票都不够。
公婆虽然不稀罕这个小孙女,但儿子刚死就撵走他的老婆孩子,怕被左邻右舍唾沫淹死,不肯让她走,更不肯让她带走孩子。
田润花没钱,又舍不得孩子,只好忍气吞声留了下来。
田润花男人活着的时候,把小屋的门一关,一家三口还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可现在小家没了遮风避雨的顶梁柱,外面的狂风暴雨就全扑了进来。
田润花娘俩在婆家深刻见识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是孤儿寡母,多喝一口稀饭、多夹一根咸菜都要看人脸色。
田润花包揽了一大家子的家务活儿,天不亮起来干活,一直干到深夜,冬天两只手上全是冻疮裂口,洗衣服时泡在冷水中,一丝一丝地往外渗血。
身体上的饥饿痛苦还可以忍受,但心理的折磨却不是那么好忍受的。
公公婆婆煮鸡蛋炖肉吃,唯一的孙女馋得扒在门口张望,两个老东西硬是当没看见,自顾自把东西全吃完了,一口也没给小孩子留。
田润花女儿馋的实在受不了,捡了地上的鸡蛋皮舔。
田润花看见了,哭了好几场。
她趁人不注意,从公婆房间的橱柜中偷出一颗鸡蛋,煮给了女儿吃。
田润花女儿吃完鸡蛋,小大人似的感叹:“原来鸡蛋不是臭的呀……”
田润花问她,谁说鸡蛋是臭的。
田润花女儿天真地说:“奶奶说的,她说鸡蛋是臭的,小孩不能吃,吃了会死的。妈妈,我吃了鸡蛋,我会死吗?”
田润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拿菜刀把他们全都劈死。
公婆发现橱柜里少了一颗鸡蛋,大发雷霆,看到墙角有一摊碎鸡蛋壳,以为是老鼠偷的,就找推车卖货的买了一包老鼠药,每天在墙角撒一点。
田润花不言不语,依旧干着家务活儿,同时偷偷地攒着老鼠药。
没过多久,小叔子闹着要结婚,非要推倒两间旧房,盖间一室一
厅的新房。
其中一间要推倒的旧房,就是他大哥,也就是田润花母女栖身的小屋。
老鼠药还没攒够,田润花母女就被赶出了家门。
田润花男人生前的同事朋友看不过眼,给这对无家可归的可怜母女在一矿找了个住的地方,还介绍了去化工厂糊纸盒子的零工。
田润花每天起早贪黑地去化工厂领纸盒子回来糊,不久就认识了同在化工厂打零工的刘婶。
刘婶是个热心人,一听田润花公婆居然这样欺负死去儿子的妻女,很是义愤填膺。
她自己家里过得也不算富裕,却时常接济这对母女,还将刘燕小时候的衣服送给了田润花女儿。
然而,光凭打零工的收入想要养活田润花母女,并从头置办起一个家,其难度可想而知。
因此,当得知贺明珠要招人去饭店干活时,刘婶立马就推荐了田润花。
贺明珠对田润花也很满意。
别看因为被关在家里太久,不工作也不与人交际,而显得有些畏缩木讷,但田润花本人非常能干,很吃苦耐劳,抓到一点机会就不放过。
她才是第一天来试工,就把一向能偷懒就偷懒的徐和平给带动了起来,
真不容易,要知道这家伙现在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没有实实在在的美食好处,谁也别想让徐和平有一点点的干劲儿。
现在鲶鱼入缸,还怕徐和平这条沙丁鱼继续懒散下去吗?
贺明珠拍了板,定下了田润花,负责洗碗洗菜,工资比徐和平略高。
徐和平跳脚抗议:“喂,我是老职工!”
贺明珠一句话秒杀:“那你和她对换好了,她在前厅招呼客人,你在后面洗碗洗菜。”
徐和平蔫了。
跑堂可比洗碗洗菜要轻松多了。
工资高虽好,但他还是更喜欢躺平……
呜呜呜,要不是不舍得贺明珠做的菜,他早八百年就撂挑子不干了……
田润花高兴又紧张,她不善言辞,但贺明珠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
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标准化操作流程,但她死死将贺明珠示范的每个动作都记下来,轮到她时,竟然做得大差不差,比一开始强烈抵制的徐和平可强多了。
贺明珠默默地看了一眼徐和平。
徐和平很敏感:“喂,你看我干什么!”
贺明珠感叹道:“没什么,就是头一次明白什么叫‘对牛弹琴’和‘孺子不可教也’。”
徐和平:……
虽然他没啥文化,但别以为掉个书袋,他就不知道她在骂他!
“等等,你别走,你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对牛弹琴,什么叫孺子不可教也?到底谁是牛,谁是孺子?小老板,你怎么越走越快了呢?小老板——”
今天店里上新菜,为了应时节,上的是春饼。
厨房外摆了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排小碟子,里面盛着卷饼用的合菜,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旁边还放着一摞现烙出锅的薄饼。
客人们自行挑选合菜,挑好了由贺明珠或贺明军卷好递上。
在店里吃的就放在盘子里,打包带走的就用油纸裹起来。
按照老礼,春饼应该在立春那天吃,所谓的春打六九头,应一句“咬春”的典故。
但1983年立春在过年前,那会儿贺明珠还忙着摆摊打游击呢,哪有工夫整这细致菜。
而且当时乌城天寒地冻的,田里盖着厚厚的雪,见不着一根绿苗,春饼要吃的时令蔬菜想买都买不着。
因此,贺明珠将这口“咬春”留到了真正的春天到来之时。
小碟子备好的合菜中,素的有鲜辛的春韭、碧绿的菠菜、银丝的豆芽,荤的有切成丝的酱肉、猪肚、熏鸡。
合菜虽简单,但素菜炝炒后清香翠绿,荤菜腌制得红润鲜甜,被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紧密地包裹起来,竖着送入口中。
一口咬下去,菜的爽口脆嫩,肉的鲜香酥脆,同时迸发在味蕾上,给人带来极致的味觉体验。
荷叶饼是贺明珠自制的,先用开水烫面,再用凉水和面,工序虽有些复杂,但和好的面充满弹性,切剂子擀圆后,薄薄一层,几乎能透光。
放在饼铛上烙一烙,转眼工夫就烙到面饼发黄,筷子一挑,就是一张薄薄的荷叶饼。
这饼吃起来很筋道,不会过硬到让人咀嚼困难,也不会软塌塌得没有嚼劲。
即使不包合菜,空口吃荷叶饼,也能连着吃下去好几张。
荷叶饼刷上甜面酱,放上葱丝,各样合菜来上一点,最后卷成细筒状,头尾一合,不会松散,也不会滴下汤汁,一手握着,吃起来刚刚好。
进店的客人,十个里有十个点了这道春饼。
手头宽裕的,就每道合菜都要一遍,将一个小荷叶饼塞得鼓鼓囊囊;口袋干瘪的,便从一排碟子中精挑细选出两三样,荤素搭配,也是美味。
贺明珠烙饼烙得简直忙不过来,还有源源不断的单子被送到后厨来。
田润花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怯怯地说:“小老板,要不我替你烙一会儿饼吧?”
贺明珠没直接答应,让她先试做了一个。
田润花经常做饭,虽然做的都是家常菜,但也很有经验,第一次烙饼就做的像模像样。
贺明珠放心地将烙饼工作移交给她,赶忙去处理堆积如山的单子去了。
田润花做事专心,埋头烙饼,将一大盆的面全用完了才意识到午饭时间已经过去了。
饭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她摸摸肚子,这才意识到饿,她早上出门时就没吃饭,只揣了个窝窝头。
但这会儿顾不上填饱肚子,她连忙端着盆去洗碗,干净的碗都用光了,再不洗的话,晚上的客人就没有碗可用了。
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很珍惜。
田润花才拧开了水龙头,就被人拽住胳膊,拉得站了起来。
“洗什么碗,走,先吃饭去。”贺明珠说道。
田润花小声地说:“小老板,不用的,我带了窝窝头……”
贺明珠强硬地拉着她进了屋。
“吃什么窝窝头,走,咱们也吃春饼去!”
晚上,田润花早早就下班回了家。
贺明珠看她孩子还小,家里又只有一个大人,没等客人走完,就赶她回了家,没干完的活儿明天再说。
徐和平蹲在阴暗墙角:“不公平,这不公平……”
田润花从刘婶家接回女儿,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小心地问:“妈妈,你今天找工作顺利吗?”
生活艰难,小小的孩子也会看人脸色。
田润花脸上不由得漾起一个微笑。
“顺利,很顺利。”
她从衣服中取出被油纸包裹着的春饼,上面还带着体温的热度,递给了女儿。
“妈妈啊,今天遇到好人了呢。”
第76章 第76章亲戚能不能吃白饭
自从田润花来了煤矿人家上班,店里天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仅分担了一部分徐和平的工作,而且还能在后厨帮一把手,减轻了贺明军的压力。
她做事勤快,每天闲不住似的,手里拿着块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擦擦,连贼猫都被她趁着天气好时,强行按着洗了一澡。
贼猫都傻了,被人一把抄进水盆里,拿着肥皂洗洗涮涮,最后被捞出来,拧毛巾似的拧干了毛,用干布裹了起来,像个襁褓里的小宝宝,只露出一张迷茫的猫猫脸。
——我在哪儿?我是谁?这给我干哪儿来了?
贺明珠乐不可支,招呼人围观湿身贼猫。
徐和平踱过来瞅了一眼,啧道:“洗这么干净,以后还怎么抓耗子?”
田润花低声解释:“可以抓的,弄脏了我再给它洗……饭店里猫总脏着,让客人看见了不好……”
贺明珠撵走徐和平,说:“甭搭理他,咱饭店现在哪儿还有耗子,这猫洗干净了当个招财猫挺好的,正好它也总喜欢在收银台上坐着。”
于是,贼猫就这么从捕鼠大将华丽丽地摇身一变成为招财小咪,可喜可贺。
这段时间贺明珠过得挺滋润。
饭店生意步上正轨,不需要她多操心,每晚盘一遍账,每周将现金存到银行,在存折上增加一行数字,细水长流地积攒起第一笔发家本金。
而家里的事也不用她费心,齐家红履行起大嫂职责,虽然还没办婚宴,但已经很有长嫂如母的责任感,家里家外的事情一把抓。
小到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接送贺小弟,大到拆炉子掏炕洞修房顶换瓦片,贺家兄妹几个成天早出晚归忙事业,全靠齐家红在家中张罗。
她在小院空地上腾出一片小菜园,种了些小葱韭菜,并从郊外挖了些月季回来,种在小院墙角。
此外,齐家红还在墙上引了爬山虎和牵牛花,虽然还没完全长起来,但也呈现出微薄的绿意。
一推院门,原本光秃秃乱糟糟的的院内现在绿是绿,红是红,很是有生活意趣。
寒假结束后,齐家红去了子弟小学报到,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这年头小学课业轻松,上学晚放学早,作业也不多,老师有大把的空闲时间。
齐家红骗齐家人,打着学校要求新老师值班的旗号,每天早出晚归。
齐家人信以为真,见着齐家红交回来的第一个月工资后,更是完全不怀疑。
实际上,齐家红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贺家,俨然这里已经成为她的第二个家。
贺明珠同时忙于学业和事业,每天累得晕头转向,但只要回了家就有热水热饭干净衣服,还有人温声关心她累不累,辛苦不辛苦。
贺明珠虎目含泪,捧着齐家红的手:“大嫂,你对我真好~”
齐家红笑着说:“你是我妹妹,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呢?”
说着她端出一碗热乎乎的鸡蛋羹,嘱咐贺明珠吃完夜宵再睡,空着肚子睡着了难受。
舀了一勺水润光滑的鸡蛋羹,贺明珠忽然有种和自家大哥决斗的冲动。
——打一架吧,谁打赢了,大嫂就归谁!
嘤嘤嘤,有老婆真好,她也想有个老婆……
天气一日日地热起来了,许贵生送来的菜蔬品种也越来越多。
客人们大饱口福,贺明珠却有些发愁。
无他,饭店里没冰箱更没冰柜,新鲜蔬果不能存放太久,隔夜就开始打蔫。
没办法,贺明珠只好找村里的窑厂定做了十几个腌菜的大缸和泡菜的坛子,将吃不完的蔬菜通通丢进去腌制。
现在温度高,只用几天时间,就能腌出一缸滋味正好的酸菜和泡菜。
贺明珠捞了几颗酸菜,用水冲掉多余咸味,切成细丝。羊尾油切块下锅翻炒,榨出最后一滴油,在浓郁的羊膻味儿中,放干辣椒炒香,将酸菜丝并土豆丝下入锅中,最后再放入一把红薯粉条。
出锅后的羊油烩酸菜土豆丝散发出鲜辣酸香的味道,闻着就开胃极了。
酸菜爽口,土豆丝清脆,红薯粉吃透了汤汁,细而有嚼劲,一口吃下去,满嘴都是羊油的香气。
满满当当盛上一碗,配上几个热腾腾的杂粮馒头,唏哩呼噜一碗倒进肚子里,放下筷子就喊:“服务员,再来一碗!”
贺明珠做了一大锅的羊油烩酸菜土豆丝,连锅带菜得有二十几斤,就这都不够吃,连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一根粉条都不剩。
话说红薯粉条还是许巧燕开发的新品。
新开的粉条作坊出产的粉条不仅能供应饭店使用,而且还有多余的部分能拿到集市上售卖。
由于粉条的价格不贵,而且筋道有嚼劲,做得也干净,经常有人十斤八斤地买,每次出摊没多久就售卖一空。
有的人没买着,找人打听到了粉条作坊的位置,不顾辛苦骑车过来,守着作坊买新做好的粉条。
许巧燕大受鼓舞,除了常规尺寸的粉条外,另外开发了不同尺寸的宽粉和细粉。
她还将制作粉条的原材料从土豆扩展到了红薯,家里院子里晾晒粉条的架子都快摆不下了。
现在表嫂每天跟着她做粉条,别说摔摔打打甩脸色了,每天都是笑脸迎人,白团子似的脸终于笑成无锡大阿福,眉毛弯弯眼睛弯弯,嘴巴也是弯弯的。
至于什么外嫁女不能上桌吃饭、外孙是狗吃了就走的话,表嫂是再也不提了。
虽然还对表侄没有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颇有微词,但至少她不会对着许巧燕母女撒气了。
搅家精忙着干活赚钱,许家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和谐友爱起来。
许大舅和大舅妈私下聊起来,都说多亏了贺明珠,要不是她,家里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只有表哥在嘀咕,这贺家的小表妹做事有些不讲究。
收菜送菜的活儿是许大舅带着许贵生在做,造粉条的活儿是许巧燕带着自家媳妇做——这两拨人有活儿干,都能挣着钱。
偏偏就落下了他,没有赚外快的机会。
胖媳妇手里捏着钱,又生了个儿子,腰杆子都硬了起来,再不复之前刚进门时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成天指手画脚的,对他不耐烦极了
表哥不想苦哈哈地光在地里刨食,寻思着,他也要找个挣钱的门道。
怎么找呢?
第二天,表哥抢了老爹的活儿,赶着驴车去了矿务局。
到了煤矿人家,他跳下车,不卸货也不喂驴,大摇大摆地往店里走,没看清人呢就喊:
“明珠,给俺来一碗大棒骨!要肉多的!”
与此同时,后面跟进来个十六七岁的愣头青,也冲着后厨喊:
“给我来一份扒肉!要肥,不要瘦的!”
表哥一听,还有这肥肉片子的好菜,正犹豫是吃棒骨呢,还是换成扒肉,亦或是两个都要。
旁边眼生的女服务员嘟囔了一句:“又来吃白饭了……”
表哥:???
表哥:!!!
什么叫吃白饭?去亲戚家吃点好的怎么了!
表哥勃然大怒,恶狠狠瞪了一眼女服务员,怒道:“你咋能这么说话?俺又没吃你家的饭,要你管的多!俺们亲戚都没张嘴,哪有你一个干苦力的说话的地方?!”
那个愣头青也嚷嚷着喊:“谁吃白饭了,谁吃白饭了?我姐夫家开的店,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一个服务员还想管老板家的事!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表哥听到这话一愣,这台词咋和他说的这么相似呢?
他套近乎道:“你也是贺家亲戚?你姐夫是谁?明国还是明军?”
愣头青上下打量表哥一遍,从鼻子喷出一口气,轻蔑道:“谁跟你是亲戚,什么农村人……”
表哥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他,他咋能这么说话呢!
那愣头青找了个当中的好位置坐下,把两条腿往桌子上一搭,冲着女服务员就喊:
“磨蹭什么呢,上菜啊!”
表哥一看愣头青都要上菜了,自己捡了张靠边的椅子,也坐了下来,等着别人端饭过来。
这个点还没到中午开业的时间,饭店里就表哥、女服务员和愣头青三个人。
她看了两人一眼,抿着嘴,没说话,转身进了后厨。
厨房里叮铃哐啷一顿响,过了好一会儿,她端着两个碗出来了,把碗分别往两人桌上一放。
表哥筷子都拿好了,伸着脖子一看,碗里是两片咸菜。
他愣住了,
有点不知所措。
乡下人头一次学着城里人充大爷,结果叫人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一时间有点懵,习惯性地畏惧起来,讷讷地说不出话。
愣头青也看清了碗里的东西,立刻大怒,举起碗作势要摔。
“谁让你给我上咸菜的!你还想不想干了!我告诉你,我今天就让我姐夫把你开除了!”
“开除谁?”
话音未落,一道清亮女声响起。
这声音耳熟,表哥和愣头青同时向门外看去。
下一秒,贺明珠走了进来。
她走到愣头青跟前,冷冷瞥他一眼,说:“把碗给我放下。”
愣头青尴尬地放下了举着碗的手。
“我没说要摔碗……”
贺明珠不搭理他,对田润花说:“你做得好,对于这种白吃白喝的,就该给他们上咸菜。下次要是再敢来,咸菜也不要上了,直接打开大门,让他们吃西北风去。”
田润花响亮地“哎”了一声。
她就知道,小老板肯定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愣头青不服气,嘟囔道:“哪有这样的亲戚,明明开着饭店,连口肉也不舍得让人吃,早知道就不让我姐嫁到你们家了……”
愣头青是齐家红的小弟。
齐家红和贺明国谈对象,他自觉是尊贵小舅子,听说贺家在一矿开了家饭店,生意红火,菜也好吃,就想耍一耍小舅子的威风。
第一次,他带着一帮朋友来煤矿人家打秋风,当时贺明军在店里,笑嘻嘻把他大手笔点的一桌子菜删到只剩一荤一素。
荤是炒鸡杂,素是拌豆芽,和旁边客人点的菜一对比,寒酸得让人泪流满面。
齐小弟坚强地和八个兄弟们分享了这两道菜,回家就和齐老头告状。
齐老头把齐家红叫来骂了几句,齐家红现在有了工作,又悄悄和贺明国结了婚,底气足得很,一点也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贺家是开店做生意,小弟自己去吃饭也就算了,带一群人过去算什么?好端端一个大小伙子去占便宜打秋风,让人家看我们家的笑话吗?”
齐老头还要再骂,齐家红直接说:“他去吃也行,但我提前说好了,只要他去贺家饭店吃饭,不管他吃了多少钱,我的工资就一分也不交给家里了。”
自从齐家红上班后,每月工资是二十五块钱,全都交到了家里。
齐老头把钱看得重,一听齐家红要少交工资,立刻就急了。
但女儿大了,翅膀也硬了,打不得骂不得,打骂了就要飞走,家里现在是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头气得呼哧带喘,只好去骂齐小弟:“都是你惹的事!”
齐小弟深感冤枉。
别人家的姐夫都是各种哄着捧着小舅子,什么牛皮三接头皮鞋、从上海买来的**镜、最时兴的喇叭裤,不都是小舅子想要就给买的吗?
凭什么姐夫家里开着饭店,他连去吃顿饭都不行了?
齐小弟憋了一肚子火,越想越气,一大清早就爬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着贺家饭店冲过去了。
只是没想到,被不起眼的女服务员摆了一道。
齐小弟冲着贺明珠嚷嚷:“我就来吃个饭,你们就给我上咸菜,有你们家这么对亲戚的吗?!开饭店有钱了不起啊,你们这是狗眼看人低!”
贺明珠掀掀眼皮,嫌弃地说:“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连咸菜都不该给你上。”
齐小弟气道:“你!”
“你什么你,我哪句话说的不对?”
贺明珠打断他的话,语速极快道:“如果你是正常来吃饭的客人,我们店非常欢迎你;如果你是来找亲戚蹭饭,那就拿出你应有的礼貌来!”
“你是什么人,你算老几,我家饭店的服务员是你说开除就开除的?你拿话吓唬谁呢?你有这个资格吗?”
贺明珠清清楚楚地说:“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姐的份上,我早就大耳刮子伺候你了,敢在煤矿人家耍威风,你出门前没打听打听我是谁吗?你之所以还能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全依仗你有一个好姐姐,你真应该回家给你姐磕一个。”
齐小弟被怼得插不上话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气。
“你你你还想打我?”
“打你怎么了?打的就是你!”
贺明珠突然喝道:“把桌子给我擦干净了!”
齐小弟下意识就拿袖子去擦刚刚他弄脏的地方,擦完才反应过来。
“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上前一步,怼在贺明珠面前,大声道:“你一个丫头片子,难道还真能打得过我不成?!”
狠话还没放完,齐小弟胳膊一痛,脚下腾空,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等恢复意识时,贺明珠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
“你说我能不能打得过你?”
齐小弟灰溜溜地落荒而逃了。
贺明珠拍拍手,心情不爽,这都什么事儿啊,买好果子还要强行搭一个坏果子,为什么大嫂就不能是独生女呢?
虽然在这个年代谈独生女有些不切实际,毕竟他们这一代人出生的时候正是国家鼓励生产、宣传英雄母亲的年代,一胎八个才算精忠报国。
但这算什么,齐家的精华全都浓缩在大嫂身上了吗?
贺明珠正想事儿呢,耳边忽然传来田润花兴奋的声音。
“小老板,你刚刚那招可以教我吗?”
过肩摔吗?
贺明珠收回思绪,爽快道:“当然可以!”
但示范过肩摔需要一个搭档,贺明珠望了四周一圈,在角落发现蜷缩成一团的表哥。
她奇道:“表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刮来了?大舅呢?”
年后刚开始送菜的时候,表哥跟着大舅来了两趟后就不来了,嫌路远,半夜就要赶着驴车出发。怕累着驴,路上还不能一直坐在车上,走走坐坐,鞋底都要磨烂。
表哥不肯来,送菜的人就换成了大舅和许贵生,贺明珠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见表哥在,贺明珠眼前一亮,他这人皮糙肉厚耐摔打,正是练过肩摔的好助手。
“来来来,表哥,正好有事儿找你。”
表哥瑟瑟发抖,不敢过去,刚刚这个小表妹好吓人啊……
他苦着脸,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俺,俺家里还有事,俺先回去了……”
贺明珠过去拽住他的胳膊,热情地说:“急什么,吃个饭再走也不迟。”
表哥更惊恐了:“不不不,俺不吃,俺不吃……”
没拒绝成。
等表哥赶着驴车回家的时候,浑身被摔得酸痛,粗糙脸上滑过两行宽面条泪。
呜呜呜,这个小表妹怎么会比之前还要凶啊……
齐小弟垂头丧气回了家,肚子里空空如也,被砸在地上的背也疼得很。
他去厨房找吃的,却意外听到大屋里齐大哥和齐大嫂在说话。
“……和你那个姨家都说好了?”
“说好了,我姨弟明天开车回来,上午来咱们家见面。我姨家有钱,准备了两条烟两条酒,糖果饼干,还有二百块钱的红包。”
“那彩礼怎么算?”
“就按矿务局的标准,人家愿意出两千块呢。我姨家里是新房,新打的家具,电视冰箱洗衣机和三十六条腿都备齐了,就等着人进门。”
齐小弟听了心里嘀咕,心想这彩礼给的可够多的,大哥大嫂这是要给哪家姑娘介绍对象?也没听齐老头齐老太提过啊……
他正猜着呢,大屋里又传来说话声。
“别告诉你妹要相亲的事,就说你妈病了,让她明天上午和学校请假。”
“行,你也别去上班了,在家准备着,要是不行,你就把门锁了。生米煮成熟饭,由不得她不嫁!”
听到这儿,齐小弟悚然一惊。
这是要给大姐介绍对象!
可大姐不是已经有对象了吗?大哥大嫂这又是要唱哪出戏?
想到那一句“生米煮成熟饭”,齐小弟心里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
一个不小心,他把灶台上斜放的锅盖碰到了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谁?外面是谁?”
齐大哥和齐大嫂急急从大屋里走出来,刚好与从厨房出来的齐小弟碰了个脸对脸。
“大哥,大嫂……”
齐小弟一肚子疑问,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齐大哥问他:“你都听到了?”
齐小弟蔫蔫地“嗯”了一声。
齐大哥和齐大嫂对视一眼,齐大嫂率先转身回屋,齐大哥伸手把齐小弟拉进了大屋。
他把齐小弟摁坐在炕上上,苦口婆心地说:“小弟,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咱家是真没钱了,咱爸内退工资低,咱妈没工作,家里全靠我和你大嫂这点工资撑着。你将来结婚怎么办,我想想都发愁。要是没钱,好姑娘都不找你结婚,岳家那关你也过不去。”
齐小弟低着
头,没说话。
齐大哥眼睛一转,又说:“弟啊,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爸妈年纪越来越大了,隔三差五就要上医院看病,咱们家的钱哪经得起这么花。可要不掏这钱,咱爸咱妈的身体……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你成家的那一天。”
齐小弟身形晃了晃,还是没说话。
齐大嫂搡开自家男人,一屁股坐在齐小弟对面,尖着嗓子说:
“小弟,这话论理不该我这个做大嫂的说,可你姐实在太不像样,家里都这样了,她还只顾着自己,不顾爹妈,更不顾兄弟!那贺家是什么破落户,爹妈全死了,贺老大拖着一串弟妹,穷得叮当响,现在还开什么小饭店,连投机倒把的买卖都敢干!咱家一向根正苗红,清清白白,可不能和这种家庭有牵扯!”
“我和你大哥给她找了个好对象,家里有钱,有正式工作,彩礼也给的大方,咱爸妈都同意了。现在你姐还不知道,但要是她知道了,她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高兴的!”
齐小弟终于开口。
“那子弟小学的工作呢……”
齐大哥说:“什么工作,那是贺家给你姐的赔偿!他贺明国和我妹妹谈了这么久的对象,耽误了家红这么多年,就该拿工作补偿她!”
齐小弟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大哥大嫂。
他本能地觉得他们做的事不对,但被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似乎他们说得也很有道理。
更何况,爸妈都同意了……
齐小弟忐忑不安地答应大哥大嫂,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大姐。
可夜里,他在炕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被齐老头骂了几句“你身上长虱子了!”
快到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齐小弟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
第77章 第77章齐家的善与恶
齐小弟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是大姐在尖叫!
出事了!
他鞋子也顾不上穿,两只手提着裤子,光着脚就要往炕下蹦。
“去哪儿,回来!”
齐小弟的手刚碰到房门把手,身后忽然传来齐老头的一声断喝。
他转头看去,小屋没开灯,从窄窗里透入的有限光线,将屋内照得昏昏沉沉。
齐老头衣着整齐,盘腿坐在炕头,手里拿着报纸卷的烟叶子,叭叭地抽着自制卷烟。
齐小弟顾不得想亲爹怎么今天这个点还在家里,毕竟齐老头平时起床吃饭后,就出门找老伙计下棋打牌,不到饭点不回家。
他急急地说:“爸,你听,是大姐的声音!”
齐老头阴沉着脸,说:“我知道。”
齐小弟急得要跳脚:“你知道怎么还在屋里坐着?!”
齐老头掀起眼皮看这个小儿子一眼,语气沉沉:“让你别出去就是别出去,听话。”
在最后的“听话”两个字上,他的语气放重了些,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齐小弟下意识停住了开门的动作,老头子宠他,但老头子也是真打他,从小到大,不听话就是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他脑子嗡嗡的。
即使现在长成了一个比齐老头还要高一头的年轻小伙子,他还是会怕,像一头被铁链拴习惯了的小象,只在小圈子里活动。
齐小弟身体惯性地停住不动,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想起昨天听到的大哥大嫂的话。
“爸,你是不是知道大哥他们要逼大姐相亲?”
齐老头垂着眼睛,老年人特有的一层又一层的眼皮耷拉下来,不说话,卷烟上明明灭灭的火光。
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齐小弟不懂,只是急道:“爸!”
齐老头终于开口:“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老实点,不该管的事不要瞎管!”
齐小弟似乎明白了,似乎又不明白。
“可,可那是大姐啊!她是你的亲生女儿!”
屋内陷入难堪的沉默中,只能听到干燥烟叶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声音。
忽然,又是一声尖叫!
“你别碰我!妈!妈!爸!”
听到声音,齐小弟握着门把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青筋毕现。
炕头上,齐老头喊他:“过来,坐这儿来。”
齐小弟转头看了齐老头一眼,很难说那一眼中藏着怎样的情绪。
齐老头敲烟灰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我不管你和大哥他们在想什么,可那是我姐!”
终于,下一秒,齐小弟用力拽开了小屋房门。
虚空中,小象向前一步,迈出了小圈子,绷断了绑在脚腕上的铁链。
随着门开,澎湃的春光从外面铺天盖地倾泻进了小屋,将屋内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齐老头下意识举起胳膊,遮住被光晃到了的眼睛,模糊视线中,只看到齐小弟光着脚向外奔去的背影。
屋门自动合上,小屋又陷入一片昏暗中。
齐小弟出了小屋,这才看到大屋门口围了好几个人。
齐老太举着两只手,啪啪啪地用力拍门,一边拍一边喊:“开门!开门!放我闺女出来!你这是要吃枪子的!快开门!”
身边齐大嫂拽着她胳膊,试图把她拉走。
“妈,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手,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姨弟家庭条件好,家红嫁过去不吃亏!”
也不知齐老太瘦小的身体上哪里迸发出的力气,竟硬是赖在门口不动,任凭又高又壮的齐大嫂怎么拉她都拉不动。
“你妹妹有对象,有对象了!她是要和贺家结婚的!谁让你把你姨弟带家来的?!你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你打量我老了就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坏心眼吗?!”
拍不开门,齐老太气得指着齐大嫂鼻子直骂:
“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你当我不知道你们是要害我闺女?你们做哥嫂的就这么想把亲妹子卖个好价钱?!我告诉你,家红的老子娘还在呢,轮不到你们当家做主!你把我闺女放出来!放出来啊!”
齐老太的尾音凄厉极了,几乎劈了叉,像是老鸦护窝最后的惨叫声。
齐大嫂也恼了,骂道:
“你在这里装什么亲娘,全家谁不知道,齐家红是绝不可能嫁到贺家的,家里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他贺家一分钱彩礼不掏就想娶走,我告诉你,没门儿!要不是你个老婆子作妖,贺家连想都不要想!你为了你闺女有个工作,对家里是一点不顾,我实话和你说,别说你大儿子了,就连你老头子和小儿子都对你有意见!”
听到这里,齐老太如遭雷劈,整个人都傻了。
合着全家都知道,就瞒着她和家红两个人?
齐大嫂乘胜追击:“你好好想想,将来到底是谁给你养老送终?别为了个要嫁出去的闺女,和自家儿子离了心!以后大儿子不给你养老,小儿子也不管你,你出去讨饭都吃不着热乎的,死了也没人埋,更没人给你上坟烧纸!”
齐老太哆哆嗦嗦地哭了,老泪纵横,浑浊的眼泪淌在满脸的沟沟壑壑上,
她张了张嘴,苍老干涸的喉咙里发不出一声哽咽。
齐大嫂自以为胜利,冷眼旁观,也不去拉齐老太了,就那么看着她哭。
这下老东西还不服软?
但出乎齐大嫂意料的是,齐老太一边哭,一边缓慢抬起手,继续拍打着屋门,哀求道:
“开门,开门,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闺女吧,我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当奴才,你开开门吧……”
还敢拍门?!
齐大嫂一怒,拽着齐老太胳膊就往外拖,直拽着她摔倒在地,丝毫不顾这是一个六旬老人。
眼见齐老太要被拖走,说时迟那时快,齐小弟抓着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冲了上来。
“放开我妈!”
闷闷两声响,木棍砸在人身上,齐大嫂痛叫一声,吃痛松手撒开了齐老太。
“妈,你没事吧?”
齐小弟急忙问道,但齐老太却抓着小儿子的手,急得词不成
句:“你姐,你姐!”
齐小弟说:“妈,别担心,我马上就救我姐出来!”
他放下木棍,捡起板砖,退后两步,抡圆了胳膊,朝着大屋明亮的窗户砸了过去!
玻璃应声而碎,他举起木棍,将破碎的面积扩得更大了些,直到能容一个人进去。
接着,他拿衣服裹住头脸,扒着墙,跳起来从破窗里钻了进去。
大屋内的两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到,暂停了所有动作。
齐小弟狼狈地爬进大屋,抬眼就看到他姐拿着一把扫炕的扫帚挡在身前,满脸的泪痕。
见到是他,齐家红吃惊极了,说:“小弟?”
接着,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你怎么才来啊……”
听到这话,齐小弟脑子嗡得一声,站起来就冲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冲了过去。
“谁让你碰我姐的!”
男人满头满脸的红痕,都是之前被齐家红拿扫帚打的,毫无防备下,险些连他眼睛也给戳瞎。
正是恼羞成怒的时候,见一个大小伙子冲进来,一腔怒火有了发泄的地方。
“操你妈了,不是你家让我来的?日个球,当老子是好欺负的!”
他生得粗黑矮壮,拳头有力,又经常在路上混,和车匪路霸打交道,在打架上很有些手段。
齐小弟全凭小年轻的一腔热血,实际上压根不是男人的对手,三下两下就被对方摁在地上暴揍。
齐家红急得不行,拿着扫帚疯了似的打在男人身上。
“不许打我弟!你不许打他!”
但男人这会儿打红了眼,扫帚打上去只当挠痒痒,根本不管不顾,只将两手握成拳头,一拳又一拳冲着齐小弟脸上招呼。
齐家红扔下扫帚,满屋子找打人的家伙儿,但居家生活,哪有那么多的利器。
她在柜子上的针线簸箩里看到一把老式剪刀,刀头太久没磨,已经钝了,连肉皮都戳不破。
可再没有其他合适的工具了,齐家红心一横,抓起剪刀就要朝男人冲过去。
这时,屋外的齐老太把木棍扔进来,喊道:“接着!”
齐家红眼前一亮,拿起了木棒,高高抡起,冲着男人的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嘭的一声,男人动作停顿,下一秒,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砸在了齐小弟身上。
齐家红慌忙推开男人,把齐小弟从他身下拉出来。
齐小弟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窝黑青,两条鼻血留下来,口齿不清地说:“姐,我来救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
齐家红抹着眼泪,把弟弟从地上架起来,走到门口,打开了反锁着的屋门。
齐老太正等在门外,忙不迭地迎上来,心疼得说不出话来,抖着手,拿手帕给齐小弟擦脸上的血污,又抬起另一只手,笼了笼齐家红乱糟糟的长发。
齐大嫂远远地站在一边,忌惮地看着这对姐弟。
刚才她被齐小弟打了两棍,又眼睁睁看着齐家红把她姨弟给打昏过去。她平时在家里嚣张跋扈惯了,可现在还真有点怕。
见俩人离开了大屋,她才小跑着冲进屋里,不住地摇晃她姨弟。
“你醒醒,快醒醒!哎呀,这齐家红把人打坏了,这可怎么办啊?家里这回要摊上事儿了!还有我家的玻璃,今天晚上还怎么让人睡觉啊?!”
齐老太听到了她的话,冷冷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齐家红架着齐小弟,一脚深一脚浅,朝院门的方向走去。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响,齐老头推门出来,咳了两声,沉沉道:
“你们要去哪里?家里被你们弄成了现在的烂摊子,你们就想一走了之吗?”
齐小弟的脸已经开始肿起来了。
他艰难地扭着头,对齐老头说:“如果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大姐和大嫂家的姨弟相亲,还把她和那个人关在屋子里,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齐老头骂他:“闭嘴,哪有你说话的份!”
齐小弟悻悻地不说话了。
齐老头又骂齐家红:“你是怎么做闺女的?不听我的话,也不听你大哥大嫂的话,为了自己日子过得舒服,不要彩礼要工作,谁家有你这样不孝顺的闺女!”
齐老太试图劝解:“不是闺女的错,是我,是我想让她有个班上,不然去了婆家也被人看不起……要不然我和贺家说说,让他们补点彩礼钱?再说,闺女现在不是交工资了吗?”
齐老头指着齐老太骂:“闭嘴!要不是你自作主张,和贺家说什么要工作,哪会闹成现在这样!废物!养你有什么用!一辈子吃老子的喝老子的,临了临了还给老子使绊子!当初就应该听我娘的不娶你!”
“还说交工资,当初说的是一个月五十块,现在才拿到二十五块,一年也才三百块,要几年才能把彩礼钱挣回来?!别人家的闺女上了班就交工资,工资是工资,彩礼是彩礼,你倒好,工资彩礼混一起,合着就让自家人吃亏!”
齐老太被骂得不敢作声,低着头抹眼泪。
齐家红哭着说:“我当你们是亲爹亲哥嫂,你们却只想着拿我卖钱!现在是新中国了,婚姻自由,我是个独立的人,你们谁也别想拿我的婚事赚钱!”
齐老头怒道:“我管你是新中国还是旧中国,中国人的老礼就是孝大过天!只要我一天是你的老子,你就得一天听我的话!”
齐家红不听他的,架着齐小弟往门外走。
“不许走!”
齐老头怒道:“你今天敢出了这个门,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齐家红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仔仔细细看向院子的每个角落。
从破了窗户的大屋,到院子里搭着的简陋棚子,再到逼仄狭小的小屋,以及站在小屋前的齐老头。
齐家红擦干了眼泪,平静地说:
“这个家,我不会再回来了。”
说罢,她架着齐小弟,推开院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后传来齐老头的咆哮声:“滚,都给我滚!有本事一辈子都别回这个家!”
这天,贺家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贺明国是前一天的夜班,正在家补觉时,忽然听到院中有人走动的声音。
他心中奇怪,披衣下炕,推门却见院中是齐家红和齐小弟。
齐家红头发蓬乱,满脸泪痕,齐小弟光着脚,脸上被打得青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贺明国一惊,急忙冲上去,握住齐家红的手,紧张地上下观察。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你们遇到抢钱的了?”
齐家红见到他,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她扑进贺明国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贺明国搂住她,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是好,皱着眉头问齐小弟:“谁欺负你姐了?”
齐小弟不知要怎么说,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丢脸了,即使他这个亲弟弟,也开不了口。
最后他对贺明国苦笑道:“姐夫,能先给我找双鞋穿吗?”
晚上,贺明珠和贺明军回家后,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齐家红和齐小弟留在小屋休息,贺家兄妹几个则在大屋商量事情。
贺明军一拍桌子,怒道:“齐家也太欺负人了,当我们贺家没人吗?!”
他怒不可遏,从炕边抽出一根顺手的钢钎,推门就要去齐家讨说法。
“老二,站住!”
贺明国在他身后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去打架吗?!”
贺明军咬牙切齿,像一尊玉面修罗。
“齐家敢这样欺负人,我不能让他们好过,不给他点教训,他就不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家人是他的逆鳞,贺二这次是真起了杀心。
贺明国也气,但这毕竟是齐家红的家人,打老鼠怕伤玉瓶,他不愿意伤害到齐家红的感情。
即使他知道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也是如同贺明军一般,恨不能到齐家砸他个稀巴烂。
齐家欺人太甚,要不是齐小弟反水,强行将齐家红救了出来,只怕还真要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想到这里,贺明国拦着贺明军的心有些动摇,甚至自己也开始去看院里有没有合适的工具。
眼见要上阵亲兄弟了,这时,贺明珠的声音响起。
“大哥,二哥。”
她叫了俩哥哥一声,说:“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何况,齐家也没几个可打的。”
贺明军道:“明珠,你别拦我,这事你也拦不住我的。”
贺明珠走了过来,神色沉沉,轻声道:“齐家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是齐家老大和他媳妇。你不打老人,不打小孩,也不打女人,就只剩下个齐大。可就打他一个人又有什么用?”
贺明军急躁道:“齐家有一个能挨揍的也行,总不能一个人都不打吧!”
贺明珠又问他:“打完了呢?打完接下来要怎么办?”
贺明军被问住了,他从没想过打完人后要怎么办的问题。
贺明珠轻轻地说:“打人只是图一时痛快,但那不够,我要做的,是让齐家悔不当初,此后每天都生活在悔恨中。”
贺明军不解,发散思维道:“你要把齐家烧了?”
贺明珠:……
贺明军说:“倒也不是不行,你等等,我去找点煤油,这玩意烧起来快。”
贺明国忧心忡忡道:“明珠,咱家可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啊……”
贺明珠嘴角抽搐:“两位哥哥,动动脑子好吗,你们俩的哪只眼能看出我是会烧杀抢掠的人啊?”
贺明国尴尬地咳了一声,说:“那你要做什么?”
贺明珠没好气地说:“现在最先要做的,是给这件事定性。”
“定性?”
贺明军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个晃神,手中的钢钎就被贺明国夺了过去。
贺明国摩挲着钢钎,手感不错,重量刚好,钎头磨得很锋利,用起来一定很顺手,便决定昧下来。
贺明军看他一眼,并不在意,反正这种东西他多的是。
贺明珠没管俩哥哥的小动作,只是说:“叫上家红姐和她弟弟,我们现在要出去一趟。”
贺明国不解,问道:“去哪?”
贺明珠说:“公安局。”
另一边,齐家。
窗户破了个大洞的大屋内,齐大嫂正坐在炕上生闷气。
她姨弟被齐小弟打晕过去,送去了矿医院,医生诊断说是脑震荡,要住院观察几天。
她姨气坏了,在医院走廊指着鼻子打骂齐大嫂,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都凑过来围观,里面还有不少熟人,臊得齐大嫂满面通红。
最后还是护士嫌吵,把他们撵出了病区才算完。
齐大嫂陪着笑脸,又出钱又出力,给姨弟办了住院手续,安顿好了人,这才从医院回了家。
她好心介绍相亲,结果出了这档子事,弄得她里外不是人。
齐大嫂拿脚去踹齐大哥,抱怨道:“你们齐家好大的本事,真是耗子扛枪,窝里横!”
她越说越气:“一家子在外面挣不上钱,有点本事全拿来和自家人藏心眼!你那个妹妹平时看着老实,谁知道她居然敢拿木棒敲人脑袋!还有你那个弟弟,平日里大哥大嫂叫的亲,可砸起咱家玻璃那是一点也不心疼!至于你那个妈,哼,一天天的好像和两个孙子多亲、多关照你这个大儿子,可真遇上事儿了,才知道老东西一颗心都放在闺女身上!我也是看走眼了,怎么就找了你们这一家吃里扒外的东西!”
齐大哥低吼道:“你少说两句!”
他不说则已,一说齐大嫂反而更来了精神,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插着腰骂:
“姓齐的,我可告诉你,这事儿不算完!你弟弟妹妹打了我姨弟,打的还是脑袋!多金贵的地方,你们也敢瞎打!要是有点事儿,我姨家一辈子和你们没完!”
齐大哥不耐烦道:“怎么个没完法?还要怎么办?住院也办了,钱也给了,还想怎么地!”
他已经很生气了,明明安排得好好的事,怎么会中途出了茬子?!
齐老太平时低眉顺眼的,这会儿居然敢为了齐家红和他们对着干;而齐小弟就更出人意料了,他从小到大看着和齐家红也不亲,怎么会这时候替她出头?
齐家红就更不得了了,被锁进屋子里也不慌,先是抓了把扫帚打人,直打得姨弟近不了身;之后更是敢拿着木棒打人脑袋——那医生可说了,打的位置再往上一点,就不只是脑震荡了!
齐大嫂眼睛一转,说:“把你妹妹叫回来,让她嫁给我姨弟,要不然的话,我就要去公安告她打人,判她个游街示众!让她下半辈子都在农场里劳改!”
齐大哥骂道:“你也太心狠了,那毕竟是我妹妹!”
齐大嫂哼笑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拿她当亲妹妹,还会想出把她和我姨弟关一间房的损招?”
齐大哥阴着脸,半天才说道:“彩礼不能少。”
齐大嫂说:“那我可管不了,你自己和我姨家商量去吧。不过话说回来,你妹妹都跑了,临走前说再也不回这个家,你怎么把她弄回来?”
齐大哥不屑道:“她还想跑?妈还在这儿,她能跑到哪儿去?就说妈快死了,我就不信她能不回来!”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敲门声。
齐大哥和齐大嫂对视一眼,别是齐家红回来了吧?
两人披衣下炕,趿拉着鞋去开门。
“你还敢回这个家……”
话还没说完,他们看到门外的不是齐家红,而是几个穿着白色警服的公安。
“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敲错门了?”
齐大哥和齐大嫂一愣,小心地询问道。
领头的公安说:“没敲错,就是你们家。”
接着他询问了齐大哥和齐大嫂的姓名,两人虽然满心疑惑,但也老实回答了。
核实齐大哥和齐大嫂的身份后,领头的公安一挥手,说:
“就是这两个人,带走!”
第78章 第78章齐家被砸了
大儿子和大儿媳被公安抓走了!
这件事如同晴天霹雳,恶狠狠地劈在了齐老头的光脑门上。
齐老头倒穿着鞋,夹袄只穿了一只袖子,着急忙慌地跟在来抓人的公安后面,整个人又急又怕,连声地说:
“同志,同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弄错的,我儿子儿媳都是好人啊!他们不可能犯法的!同志,你们再和领导核实核实,真的抓错人了啊!”
听到齐老头的声音,齐大哥和齐大嫂挣扎着回头喊道:
“爹,快救救我!爹,我不能去坐牢!”
“公爹,你快去找我娘家人!”
抓着齐大哥和齐大嫂的公安急忙用力摁住人,免得他们逃跑,同时喝道:
“喊什么喊,闭嘴!”
“犯罪嫌疑人不准和家属说话!”
齐老头还在哀求:“公安同志,你们抓错人了,我儿子没犯罪,他是好人啊!”
被抓着胳膊的公安试图拉开他的手:“老大爷,你先放开手,你儿子儿媳犯没犯罪要等侦查结束才能确定,你现在拉着我也没用。”
齐大哥扯着嗓子喊:“冤枉,冤枉啊!”
齐老太拉着大孙子,抱着小孙子,脚步踉跄地跟在了最后,俩孩子被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
“妈妈,我要妈妈!”
一时间,夜晚小巷的寂静被哭声吵闹声呼喝声打破,邻居们闻声纷纷打开院门,探出头来围观。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齐家老大和他媳妇怎么被公安逮捕了?”
“他们俩这是犯罪了?不应该啊,看着挺
老实的两个人,怎么会做违法乱纪的事呢?”
“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两口子私下里干什么事了?要不公安怎么不去抓别人,光抓他俩呢?”
“说得也是,做坏事的人也不会满世界宣扬自己干了点啥。”
“齐家闺女呢?还有他们家老小呢?这俩怎么没见啊?”
有胆大的邻居凑过去问公安,齐家老大这两口子是犯什么罪了?是杀人还是放火?
这要是不说清楚,邻里邻居天天挨着住的,实在让人不安心啊。
一边是齐老头追着不放,另一边是邻居们紧张不安,领头的公安考虑片刻后,对众人说道:
“齐家和、吴赶美夫妻涉嫌参与一起强|奸案,公安部门依法对犯罪嫌疑人实施逮捕,以进行讯问侦查,还请大家不要干扰我们的司法行动。”
齐家和、吴赶美正是齐大哥、齐大嫂的大名。
从公安口中听到“强|奸”两个字,人群轰得一下吵闹了起来。
“什么,齐家两口子居然敢干这种下作事?!”
“真是看不出来,我还当他们是正经人,谁知道啊……”
“我早就看齐家老大不顺眼了,看人的眼神贼溜溜的,天天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被他们害了……这对畜生不如的东西!”
“造孽呀,造孽呀!”
还有人急忙拉着自家孩子嘱咐:
“以后可不敢和齐家那俩孩子玩了,听见没?”
“没家里大人陪着,不许你从齐家门口那条路走!”
“幸好你和齐家孩子一向处不来,不然……”
齐老头听到“强|奸”二字后,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定在了原地。
他的两条老腿灌了铅似的,再也抬不动了。
齐老头呆立原地,木楞楞地看着公安将大儿子和大儿媳押进警车,嘀呜嘀呜地鸣着笛开走了。
直到警车尾灯消失不见,他才注意到邻居们鄙夷的视线,迟一步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些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老同事了,平日里相处也算融洽,如今却用看犯人的眼神来看他。
齐老头从没丢过这么大的脸,又羞又气,转身就走。
路过带着两个孙子的齐老太时,他脚步不停,低吼道:“留在外面干什么?嫌不够丢人的吗!”
齐老太抱着孙子急急追上去,问他:“那老大两口子怎么办?他们可是被公安抓走了啊!”
齐老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还不是你养的好闺女!”
老大夫妻被公安抓走的事和齐家红有什么关系?
齐老太一愣,想再问时,齐老头已经甩手回了小屋,把屋门重重一砸。
大孙子惶恐不安地拉着齐老太的衣摆,带着哭腔地说:“奶奶,我要爸爸妈妈……”
小孙子哭得嗓子都哑了,直倒噎气。
齐老太一手一个,拉着他们慢慢回了棚屋。
“唉,唉……”
这一夜,人心惶惶,没有人能睡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听到院门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
出了前一晚的事,齐老太不敢开门,隔着门小心地问:“谁啊?是谁在敲门?”
外面声音乱哄哄的,有男有女,其中一道尖利的中年女声嚷嚷着说:
“开门!你们齐家都敢干出这种事了,难道连门都不敢开吗?!给我开门!”
重重两声响,木头做的院门摇晃了两下,是外面的人在踹门。
这下,齐老太更不敢开门了。
“你们是来找谁的?家里现在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没有你们要找的人,你们走吧……”
中年女声暴怒道:“装什么怂?!让齐家和吴赶美给我出来说话!敢干出这种害亲戚的事,就不敢当面承认吗?!开门!”
砰砰砰,又是几下踹门。
齐老太一听是来找大儿子大儿媳的,可他们俩已经被公安带走了。
昨夜她站得离人群远,并没有听到公安说了什么,只知道老大两口子犯事儿被抓了,其他的都不清楚。
见有人气势汹汹地砸门找大儿子大儿媳,她本能地觉得不安,缩在门旁,竟是连话都不敢说了。
外面砸门骂人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才消停,木门都被踹出好几条裂缝。
外面没了声音,齐老太悄悄靠近院门,掀开门洞盖帘,看看外面人走了没。
然而,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
“心虚了,不敢开门是吧?爷爷我自己来开!”
墙头上,一个年轻男人翻过了墙,跳进了院中,一把推开门边的齐老太,取下了门栓,用力拉开了院门。
门一开,门外的人忽地一下全都涌了进来,围住了齐老太,七嘴八舌地问:
“老太婆年纪挺大的,一点事都不懂,关起门就想当事没发生啊,没门儿!”
“你们家的人都哪儿去了?怎么就你一个?不会是知道我们要来,都躲出去了吧?”
“齐家和吴赶美呢?让他们都给我出来!”
暴怒的中年女人冲进院中,将每一个屋子的门都拉开去看,除了两个哭闹不止的小孩以外,就只找到在炕上抽烟的齐老头。
“齐家和吴赶美在哪儿?!”
小屋里浓浓的烟味,满地都是烧尽的烟灰。齐老头盘腿抽着闷烟,一声不吭。
中年女人冲上去夺了他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两下,直将烟叶碾成碎末。
“老东西问你话呢!”
齐老头不动,咳了两声,说:“被公安抓走了。”
中年女人一愣:“什么,也被公安抓走了?”
此时在院内,一个老太婆也发出同样的疑问:“你家老大两口子都被公安抓走了?”
齐老太认出这个老太婆是齐大嫂的亲姨,忽然想起昨天齐家红被关在屋里时,那个矮壮男人就是齐大嫂的姨弟。
她心里浮现起不安预感,勉强堆起笑说:“亲家姨姊,家和赶美昨天晚上就被公安带走了,我也弄不清是什么事,正打算今天去公安问问呢……”
老太婆冷哼一声,说:“什么事,能是什么事?还不是你们家偷鸡不成蚀把米!口口声声说要把你闺女介绍给我儿子,先是打伤了我儿子,又反咬一口说是强|奸,害得我儿子伤还没好,就被公安从医院带走了!”
齐老太听得心惊肉跳,这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齐家红!
是她去公安局报的警,让公安把齐大哥齐大嫂,还有齐大嫂的姨弟都抓走了!
看看老太婆带来的一群人,齐老太有种不祥的感觉,这事怕是不能善了了……
“亲家姨姊,你别急,咱们一起去公安局问问,说不定是弄错了呢……”
齐老太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让我闺女好好和公安说一说,把她大哥大嫂,还有你儿子,都放出来。一家子亲戚,怎么能闹成这样,她不懂事,我说说她……”
“不懂事?”
老太婆恨声道:“昨天夜里我们就去公安局了,人家公安说了,你闺女咬死了我儿子要强|奸她,谁劝都不行,说什么也不和解,逼着公安要依法处理。还说公安要是不管的话,她就要去找记者,上政府告状,把事情彻底闹大!”
齐老太惊道:“她咋能这么做?这不是连自己个儿的名声都不要了吗?”
老太婆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你们家干的好事!我儿子好端端一个人,都被你们给害了!”
她指着齐老太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一家子畜生,老畜生养了一窝小畜生,干的都是畜生事!”
对方人多势众,齐老太不敢还口,低头哈腰的,一心只想息事宁人,让对方早点出了气离开。
她抱着两个孙子,被人围着骂,心里对齐家红不由得怨了起来。
这闺女咋能干出这种事呢?
就算她不替自己想一想,就不能替家里想一想吗?
现在好了,她倒是一时痛快了,自己个儿的清白名声没了,亲
大哥两口子被公安抓走了,亲家姨姊一家也得罪了。
以后她还怎么做人,让这一家子还怎么做人?
另一边,齐老头被中年女人拽出了小屋,拖着他走到众人面前。
“齐家红在哪里?!”老太婆逼问他。
齐老头闷闷地说:“我不知道。”
“你闺女去了哪儿,你这个当爹的能不知道?”
老太婆完全不信,说:“你要是老老实实把她在哪儿说出来,我们也就不和你们两个老东西计较了,要不然的话,有你们好看的!”
齐老头梗着脖子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这辈子都不许她回这个家!”
他说的是实话,但对面的人压根不相信,只觉得这是隐瞒的借口。
老太婆怒道:“你到底说不说?!”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跟着骂:
“老不死的还挺宠闺女,宁愿让儿子坐大牢,也不说出闺女下落……”
“难怪能养出这样不要脸的女儿,敢当着别人面说自己被强|奸,上梁不正下梁歪,什么脏的臭的都敢往外说。”
“老东西嘴还挺硬,也不知道那一把老骨头是不是和嘴一样硬……”
“打不着小的,还打不着老的吗?再不说出来,我要你好看!”
齐老头被骂得瞪起了眼睛,直喘粗气,怒道:“我说了,她已经不是我家的人了!”
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被挑战,男性尊严被践踏,此时又被一群外八路的亲戚围着羞辱。
齐老头火气上头,已经被烧昏了头脑,只想将一腔愤怒全部发泄出去,根本不考虑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
他冲着对面的年轻人挥舞拳头,吼道:“打啊!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老太婆被气笑了,拦住蠢蠢欲动的年轻人,手一挥,说道:
“砸,把他们家都给我砸了!”
一群人如饿狼一般蜂拥而上,也不管是什么,拿着砖头铁锹就往上面砸。
一时间,屋子的玻璃都碎了,暖壶被打烂,碗盘被砸碎,柜子被翻倒在地,镜子被打了个稀巴烂。
齐老太张着双手,试图阻拦,哭喊道:“不能砸,不能砸啊……”
两个孙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齐老头怒吼一声,随便挑了个人,冲着人家就一头撞过去,结果被人一脚就踹到了地上。
齐家闹得动静太大,周围邻居们都听到了,纷纷跑出来看。
“这是谁,怎么砸人家东西啊?”
“齐家又招惹到什么人了?”
“这是不是被强|奸那家的……”
“别管是哪家的,也不能打老人啊!”
“快去报警!”
听到有人要报警,老太婆急忙喊了停,带着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走了,留下身后满地狼藉。
齐老太软倒在地,爬到齐老头跟前,连连摇晃着他。
“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样了?”
齐老头直愣愣瞪着眼看着天空,一句话也不说。
他的家,他的儿女,他苦心维系的家主地位,就这么全盘崩塌了。
齐老太以为齐老头被人打坏了,哭着对邻居们喊道:
“老头子不行了,快叫救护车啊……”
贺家。
齐小弟脸上的伤痕全部肿了起来,加上涂的红药水紫药水,一张脸像是开了大染坊,赤橙青蓝紫,什么色儿都有。
他眯缝着眼睛,小心端详着齐家红的神色,问道:
“姐,要不回家看看吧?”
听到问题,正在收拾屋子的齐家红一顿,没回头,淡淡地说:
“你回吧,我就不回了。”
齐小弟一急,嘴长大了些,扯到了伤口,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他顾不上疼,忙说道:“姐,该报案的也报了,现在大哥大嫂还有那个男人都被抓起来了,家里就剩咱爸妈,还有什么事儿说不开的?”
齐家红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对齐小弟说:
“你也听到了,昨天临走前爸说了,我要是出了这个门,就再也不是这家的人了。”
齐小弟急道:“爸那是说的气话,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再说了,难道你不想妈吗?妈昨天为了你可是大大地得罪了爸,你就不怕她在家里又受委屈吗?”
齐家红轻轻地说:“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回去了。”
齐小弟不解道:“有什么不能回去的?反正老大两口子都去劳改了,家里就你我爸妈,没人再欺负你。而且大屋也空出来了,你和妈正好搬过去住。”
他还年轻,心里总觉得要一家和睦,血亲骨肉,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在这个家里,齐小弟也不是没受过委屈,但他受的委屈大多来自齐大哥和齐大嫂,仗着长兄长嫂的身份,动辄训斥他,还不让齐老头给他花钱。
平时家里难得吃次肉吃次糖,他们拦着不让齐小弟多吃,美其名曰他是做叔叔的,不能和侄子们抢吃食,气得齐小弟背地里骂了许多次。
这次贺明珠要报警,除了告齐大嫂姨弟强|奸以外,还要告齐大哥齐大嫂协助强|奸。
她要求齐小弟作证,他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毕竟老大两口子这次做事太不地道,拿自家亲妹当货物卖,还害得他被人打了一顿,差点没给他打吐血。
这样的兄嫂,有还不如没有。
去公安报完案,关上门只有他们姐弟两个时,齐小弟还是想劝齐家红回家。
“都是亲爹亲妈,有什么话说不开呢?再说了,我们也不能一直住在贺家吧,还是得回自己家啊。至于大哥大嫂,你就当没他们这俩人好了。”
然而,齐家红平静地说:“大哥大嫂能干出这样的事,我早就不拿他们当亲人了。”
“至于爸,我和他的父女关系也彻底结束了。”
这话说得重,齐小弟急了:“这,这,这怎么至于呢?不至于啊!”
齐家红看了他一眼,说:“不至于吗?我觉得,很至于呢。”
“爸明明知道我是要和贺明国结婚的,却为了彩礼,默许了大哥大嫂的打算。他都不拿我当闺女了,我还怎么拿他当爹?”
齐小弟心中一跳,想起昨天齐老头的奇怪表现,以及他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不该管的事不要瞎管”。
齐老头可能确实没有参与到齐大哥齐大嫂的计划中,但他知道,却什么都不干,冷眼看着不知情的齐家红被骗入大屋。
这样的人,还能被称之为“爹”吗?还配做一个父亲吗?
齐小弟只好说:“那妈呢?你不管妈了吗?”
齐家红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齐小弟见说不动姐姐,只好自己找了块围巾包在脑袋上,遮住脸上的伤口,独自回了家。
才走到家门口,他就是一惊。
家里像是台风过境,满地的狼藉,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齐小弟急忙冲到小屋,见齐老头挺在炕上,齐老太正忙前忙后地给他擦脸擦手,倒水喂饭。
“爸!妈!”
见是小儿子,齐老太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母子抱头痛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清楚发生的事。
齐小弟义愤填膺,猛地站起来,怒道:“他们太过分了,居然敢砸我们家!我要去公安告他们!”
齐老太连忙拽住儿子,说:“可不敢这么干!家里的事已经够多了,你不能再添乱了!”
齐小弟急道:“妈,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人家欺负我们吗?!”
齐老太垂泪道:“唉,还不是怪你姐,明明事情都解决了,她还要报什么警,现在好了,你大哥大嫂被公安抓走,亲家姨姊的儿子也被公安抓走,咱们两家算是彻底结下梁子了。”
齐小弟一听这话不对,忙说:“这和我姐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他们自己造孽?”
齐老太却说:“女人家名声最要紧,强|奸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往外说,那还不叫外人看笑话?别说是没出事,就算是真出事了,也要咬碎牙往肚子里吞!”
齐小弟急得团团转:“妈,你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一直在拦着吗?!”
齐老太说:“昨天是昨天,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你姐没出事,这事儿悄没声儿地过去了就算完,只当从没发生过。但让你姐这么一报警,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那还不丢人丢大发啊……”
齐小弟不敢相信母亲居然会是这样的想法,气得大喊道:“不丢人!谁丢人也轮不到我姐丢人!”
在炕上挺尸的齐老头忽然暴起,冲着齐小弟就是重重一耳光。
“不知羞耻的畜生!”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骂齐小弟,还是在骂齐家红。
齐小弟被打得脸歪到一边去,他捂着脸,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齐老头。
齐老太连忙把他拉到外面,劝道:“别和你爹顶着,他正在气头上呢。”
齐小弟满腔愤怒,又不知该发泄到哪儿,重重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齐老太碎碎念道:“你回来了正好给我搭把手,你大哥大嫂不在,两个侄子都要人照顾;家里也被砸了,还得去重新置办暖壶碗盘……你爸又被气着了,起不来炕,家里的事就靠我一个……你姐也不回来,要不还能多一个人帮忙带孩子……”
齐小弟越听越烦躁,冲动道:“妈,你和我走吧,去找我姐,我们三个一起过日子!”
齐老太被吓一跳,连连摆手:“瞎说什么!你姐是要嫁出去的闺女,怎么能带上妈和弟弟,让人贺家知道了还不得有意见!再说了,这家里离不开我,你侄子离不开,你爸更离不开。我要是不在家,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过日子呢……”
齐小弟越听越郁闷,不愿意再听齐老太唠叨。
他不想回和齐老头同住的小屋,又不想去被砸得稀烂的大屋,转头进了棚子,一头扎在齐家红的铺位上。
唉,这个家,怎么会成现在这样呢?
他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了贺家的氛围。
端正严肃的贺明国,其实是个护雏老母鸡,恨不能张开翅膀,时时刻刻把弟妹都保护在身下;玩世不恭的贺明军,看着混不吝,但却随时准备对任何可能伤害他家人的人进行反击。
三头身的贺小弟,人还没膝盖高呢,满嘴都是“我哥厉害我姐最厉害”。
至于贺明珠,一副笑眯眯的温和模样,实际上心黑手狠,敢犯到她家人的都等着伸着脖子挨宰吧。
齐小弟翻了个身,重重叹口气。
他怎么就没运气有这样的家人呢?
第79章 第79章就是要大办婚宴(补完)……
这一边,齐小弟还在羡慕贺家的和睦氛围,另一边,贺家兄妹几个都快吵起来了。
“我不同意你们的决定,这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
贺明珠对着贺明国斩钉截铁地说:“要办就大办特办,办的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贺家的大喜事。”
贺明珠很少用这种不容质疑的语气对他说话,贺明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慢了一拍才说:
“但,但这是你大嫂的想法,她有她的顾虑。”
贺明军站在贺明珠的一边,也说:“老大,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大事,你应该劝一劝嫂子。”
贺小弟懵懵懂懂,他还没到能听懂大人间讨论的年纪,只明白似乎是大哥和姐姐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想法,下意识就要支持贺明珠。
“我姐说得对,应该听姐的!”
贺明国弯下腰,一把抄起贺小弟,将他高高举起来,在空中抛了两圈,直抛得这小子连声尖叫。
“你这个小马屁精,什么都是你姐说得对,你大哥说的就不对吗?”
贺小弟玩得兴奋,被贺明国放下后,他举着两只小手,连连往大哥身上跳。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贺明国从善如流,揪着小弟的后脖领就把他往天上抛,中途玩心大起,拎起贺小弟就往贺明军的方向丢。
“接好了!”
贺明军敏捷地一把抱住被扔过来的贺小弟,抓着他的两只小脚就来了个倒栽葱,乐得这小子嘎嘎直笑。
小狗也被人类的欢快气氛所感染,在几人腿间跳来跳去。
贺明珠忍不住笑了,笑完了就对贺明国说:
“大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至于大嫂那儿,我去和她说。”
贺明国想拦一下她,却被贺明军喊住:“给你,接住!”
他一抬手,贺小弟又被扔回给了贺明国。
这孩子皮实,被像沙包似的扔来扔去也没急眼,只觉得好玩,俩哥哥手劲大力气也大,抱他的时候稳稳的,扔起来腾空的时候刺激极了。
被这么一耽误,贺明国没追上贺明珠,眼睁睁看着她进了齐家红所在的小屋。
齐家红正在收拾屋子,将这个简陋的前男生宿舍布置成她和贺明国婚后的小窝。
贺家面积小,只有一大一小两间屋子。
大屋面积是小屋的两倍,以前是贺父贺母带着贺明珠和贺小弟住,现在只有姐弟两个睡在大炕上。
小屋窄窄的一小间,只放得下一张炕和一张桌子,下了炕走两步就出了门,一直是贺明国和贺明军两兄弟挤着住。
贺明国决定婚后和齐家红住小屋,而大屋中间做个隔断,贺明珠住炕头一边,贺明军带着贺小弟睡炕尾。
这样虽然拥挤了些,但也能将就住下一家五口,总比那些在院里搭棚子的家庭要好过一些。
等将来矿上分了房子,到时候就能住得宽裕些。
贺明国找关系买了点砖头水泥,在大屋砌了一堵薄薄的墙,并用贺母前几年屯的白棉布做了两张门帘,就这样勉强在大屋隔出了两间单独的卧室。
等墙砌好后的第一天晚上,贺小弟被贺明军带着睡,他充满疑惑地问:“二哥,你弄错了吧,我应该是和姐一起睡的呀。”
贺明军轻轻抽了一巴掌小弟的胖屁股,说:“你小子想得还挺美,还想睡你姐的闺房,没门儿啊,你以后都得和我一起睡了。”
贺小弟更迷惑了。
“龟房?什么是龟房?乌龟的房间吗?”
贺明军:……
一墙之隔,贺明珠听到这话后差点没喷出来。
总之,在适应了几天后,贺小弟终于被迫习惯和二哥同床共枕的时候,并在每一天早上睡醒后,一扭一扭地爬下炕,哒哒哒跑到贺明珠那一边,从门帘下钻进来,委屈巴巴地凑到贺明珠跟前。
“姐,二哥他晚上睡觉拿脚踹我……”
贺明军的声音隔墙传来:“你小子瞎扯什么,分明是你睡着了就满炕打滚,从床头翻到床尾,自己睡到我脚边的好不好?”
贺小弟只当没听到,星星眼盯着贺明珠:“姐,我都被二哥踢了,今天能不能吃两个鲜肉包子呀?”
——自家亲姐做的肉包子实在太好吃了!如果可以,他要每天早上吃十个肉包子!
可是姐经常说什么“挑食”“消化不良”“营养不均衡”之类的奇奇怪怪的词,规定他早上只许吃一个肉包,还要搭配一个素包。
唉,素包也不是不好吃,可是他只爱肉包嘛……
贺明军下了炕,掀开门帘,把贺小弟揪出去,顺便扔下一句:“给这小子吃素包,也省得他吃得一身肉,睡着了冷不丁踢人一脚还挺疼的。”
贺小弟如遭晴天霹雳,惨叫一声:“不要啊!”
贺明军和贺小弟的
同床共枕还在磨合中,贺明国和齐家红已经步入了快乐的婚姻生活。
两人早就领了结婚证,加之感情深厚,正在浓情蜜意之时,同居是顺水推舟的事。
自从齐家红住进贺家,贺明珠充分感受到了当甩手掌柜的快乐。
太幸福了!
每天睡醒了就有热乎乎的早饭吃,晚上回家时,灶上温着一壶热水和一锅粥。
家里天天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贺小弟这个邋遢的小皮猴也有人收拾了,不用再追着他屁股后面,擦那两行都快流进嘴里的小鼻涕了。
齐家红是个勤快人,眼里有活,手脚麻利,才来了没两天,就把贺家从里到外彻底收拾了一遍,连着小菜地也来了一套除草施肥的小连招,大葱似乎都长得更挺拔了。
而且由于齐家红在小学上班,每天工作时间规律,与值班时间不定的贺明国、忙于饭店生意的贺明军,以及疯狂临考冲刺的贺明珠相比,她是更顾家的那个人,特别是如今她已经把贺家当成自己唯一的家。
她全心全意地对待家人,毫无保留的呵护与关爱,让最难接受外人的贺明军,都从心底接纳了这个新来的大嫂。
更不用说贺小弟和贺明珠。
在三男一女的贺家,贺明珠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住进了男生宿舍。即使大哥二哥小弟再体贴,也比不上一个真正的女性亲友。
至少她来月经、蹲在公厕进退不得的时候,齐家红会把卫生带送进来。
在她不方便沾冷水的时候,齐家红还会替她把不小心染上血迹的经期裤子洗了。
看到那条被洗的干干净净的裤子的时候,贺明珠简直要感动哭了。
大嫂赛高!
她爱大嫂!
只是在关于婚礼的事情上,齐家红有不同的看法。
作为对家里付出最多的老大,贺明珠和贺明军都想将贺明国的婚礼办得热热闹闹,将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请来参加。
这场婚礼会一扫之前父母去世的阴霾,宣告所有人,贺家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他们擦干了眼泪,一步一个脚印,继续在人生之路上前行。
但贺明国和齐家红却不想婚礼办得太大,只打算一家子人凑在一起吃顿饭,就算是婚宴了。
反正他们已经领了证,婚礼办不办的也无所谓。
贺明国是个标准的好丈夫,秉持着跟着党走、听媳妇话的标准。
贺明珠见说不动贺明国,便来找齐家红,从她这里切入。
齐家红低声地说:“明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但……”
她没再说话,露出难言之隐的神色。
贺明珠拉着齐家红的手,两人亲密地并肩坐在炕边。
“大嫂,你是觉得没有娘家人送嫁场面不好看吗?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让你妈和你弟弟来参加婚礼的。”
“也不是因为这个。”
齐家红说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是强|奸案的事。”
这个案子在一矿闹得还挺大,毕竟这是国企地盘,家属区里又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和外面混乱的社会不一样,这里连偷盗案件都很罕见,更别说是恶性程度如此高的强|奸案。
这年头民风还算淳朴,大家心中都有明确的善恶标准,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强|奸就是重罪,犯人罪大恶极,就该枪毙。
齐大嫂姨弟被公安逮捕后,他家里人上蹿下跳,试图将他救出来。
但无果,毕竟国企家属区里出现罕见的恶性案件,连国企领导和上级政府部门都予以过问,下面的人就算想做手脚,也不敢拿自己的乌纱帽冒险。
见救不出来人,姨弟还要被作为典范,拉出来游街示众、进行公审,他家里人气疯了,满世界宣扬是齐家害了他们——尽管齐大哥和齐大嫂也在被公审的犯人行列中。
他们说是齐家用闺女做诱饵,设下陷阱,说是什么去亲戚家相亲,让姨弟放松了警惕后,齐家人就把他和齐家闺女关在一个屋子里,还让人打了他一顿,都把人打进医院了。
现在齐家人嚷嚷着什么是姨弟强|奸了他们家闺女,实际这就是仙人跳,姨弟不肯给钱,才被齐家陷害成强|奸犯,实际应该去劳改的是齐家人!
这个案子的案情充满涩情、金钱、阴谋、陷害的刺激元素,在缺少娱乐的八十年代,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议话题。
一矿姓齐的没几户人家,家里有闺女的就更少了。
结合齐大哥齐大嫂被公安深夜逮捕、齐家被人砸了的事,认识齐家的人很快就推断出这起强|奸案的受害者是齐家红。
有人觉得说不定还真是齐家害人,要不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两口子被抓了呢?这不正说明他们设局做仙人跳嘛,不然为什么公安不抓别人就抓他们?
也有人觉得这事儿有蹊跷,要是真是仙人跳,为什么公安不放了姨弟,也不抓齐家红,总不能是把受害人关起来,反而把犯人放跑了吧!
还有人认识齐家,说齐家红是个好姑娘,不可能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八成是齐老大两口子作孽,这对夫妇别看是当大的,一点也没有当大的模样,就知道欺负小的。
众说纷纭,连学校都传出风言风语,子弟小学的校领导还把齐家红叫过去问话。
虽然齐家红是受害者,但事情似乎总是如此,明明是需要呵护的受害者,却常常要受到二次伤害。
幸好贺明国一直支撑着她,贺明珠和贺明军也为她说话,就连贺小弟,在听到有小朋友学舌说大嫂坏话时,也要冲上去和人家打一架。
在贺家,她度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时间。
但即使如此,齐家红还是不想大办婚礼。
她不想在婚礼上看到各种意味不明的眼神,不想再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
然而,贺明珠却劝道:
“大嫂,这又不是你的错,凭什么你要躲起来?该羞愧的,是吴家人才对。他们家不仅养出了强|奸犯儿子,还养出了一窝颠倒黑白、为非作歹的蛇鼠,他们才应该躲在阴沟里。”
齐家红勉强笑了笑,沮丧地说: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们家的人再坏,可大伙儿也愿意相信他们的话……我不光是为了自己才不愿意办婚礼,我是不想你们家受到我的牵连……毕竟,家里娶了我这样的媳妇,说出去,不好听……也影响你们家的名声……”
她的脸色苍白,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还是将这些日思夜想的话都说了出来。
强|奸案受害者难道是什么很光荣的身份吗?
即使这不是她的错,但人们也会戴上有色眼镜来看她。
更何况,这起强|奸案她也不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毕竟要不是她的大哥大嫂贪得无厌、卖妹求荣,也不会引出后续这一摊子的烂事。
虽然她已经和家里划清了界限,可外人并不了解,只会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齐字,她到底还是齐家人,身体里流的是齐家的血。
如果不是她不够有勇气,贪恋贺家带给她的温暖,齐家红想,她应该要离开贺明国,不能耽误他的下半辈子。
可是她不舍得。
齐家红觉得她实在是太懦弱自私,甚至开始憎恨自己。
这时,她手上传来了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道,抬眼看去,贺明珠抿着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对她说道:
“大嫂,请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也不要再有这样的想法。从你和大哥结婚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无论何时,我们都不会,也不能背弃自己的家人。家人永远都是家人,一起吃糠咽菜,也一起吃香喝辣,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要一起面对。”
听到这话,齐家红心里一颤。
贺明珠继续说道:“大嫂,我知道你很委屈,很痛苦,甚至想要牺牲自己,保全家人。但这不是你的错,在任何情况下,受害者都不应该成为指责的对象。人们有从众心理,哪边的声音大,就下意识倒向哪边,而不管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这是人性,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们不能逆来顺受,不能就这样忍着。越是被人泼了脏水,就越要站出来,把脏水都一点一点都擦干净。”
“邪不胜正,我不能让吴家能一直这么颠倒黑白。大嫂,你是好人,你不应当被这样抹黑,被误导了的人们也应该有个机会去了解事实真相,去重新认识你。”
贺明珠最后说:“大嫂,你从来都没有错。”
齐家红狼狈地低下头,不让贺明珠看到她眼中大颗大颗滚落的泪水。
“好。”
她哽咽着又说了一遍:“好……”
贺明珠轻轻抱住了她,齐家红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
来。
屋外的贺明国站在门口,听到屋里的彻底释怀的哭声,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这段时间沉郁压抑的情绪都叹出去。
贺明军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妹出马,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等着办婚礼吧,新郎官。”
贺家居然要大办婚礼!
新娘还是此前仙人跳案的另一位主角齐家红!
一矿人民集体沸腾了。
贺家在一矿还是小有名气的,一方面是因为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贺父贺母,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贺家开的煤矿人家了。
这家饭店的生意红火极了,以前的顾客主要是矿工,但自从普涨工资后,一矿不少人都携家带口地来光顾。
比国营饭店的价格便宜,还比国营饭店的菜好吃,一时间,煤矿人家成了矿上最受欢迎的饭店,每天进进出出的顾客络绎不绝。
来吃饭的人多了,关于贺家的家庭情况也传播起来,许多人都叫得出贺家人的名字,对他们家的事了如指掌。
甚至连贺小弟在路上玩耍时,都有人问他:“今天你家里做什么好吃的了?”
听说贺明国要和齐家红结婚,还要在煤矿人家大摆婚宴,不管有没有被贺家邀请,不少人都抢着要来,名义上是参加婚礼,实际上是来看热闹,而且还能品尝美食,实在是一举两得。
贺明国来者不拒,不管是亲朋好友,还是领导同事,通通邀请参加。
而在煤矿人家,有老顾客试探性地问能不能参加婚宴,也沾一沾老板家的喜气。
贺明珠笑眯眯地手一挥:“来,都来!”
于是,婚礼当天,来参加婚宴的人塞满了整个煤矿人家,多得甚至前厅坐不下,不得不在门外也摆了好几桌。
煤矿人家里张灯结彩,处处都贴着大红喜字,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客人们交头接耳,也不管彼此认不认识,互相八卦道:
“贺家可真是不讲究,老大媳妇都出了这种事,还要把她娶进家门,这不是给家里找事吗?”
“你懂什么,这说明贺家的人重感情,都是好人啊。”
“该说不该说的,这要是我,我可受不了娶个这样的媳妇,谁知道仙人跳是不是真的……”
“来参加人家婚宴就别说这种话了,不厚道!”
“这贺家两口子就是走的太早了,但凡有一个还在的,能让大儿子随随便便找个人就结婚吗?”
“我可听说了,这新媳妇可是个狠心的,把自己亲哥嫂都给送进去劳改了,啧啧啧……”
“越是这样的人才越能过得好,你看这不就嫁到贺家了吗?以后别的不说,守着个饭店,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缺不了她的。”
“哎,要是早知道贺家人厨艺好,我就叫我闺女嫁过来了……”
“哈哈哈,现在贺家老二还没结婚呢,你闺女有机会!”
窸窸窣窣的八卦声中,小孩子们从门口冲进来,连声喊着:“新娘子来咯,新娘子来咯!”
宾客们都站了起来,一股脑地走出去,往外面看。
只见一辆现在最时兴的黑色桑塔纳缓缓驶来,停靠在了煤矿人家门口。
这辆车是贺明军弄来的。
他在矿务局认识的人多,给小车班领导塞了大红包,又送了一条昂贵的甲级友谊烟,软磨硬泡下,借来了这辆刚配置没多久的桑塔纳。
这车可是上海生产的德国车,落地要二十多万,贵不说,而且还很不好买,得拿着购买指标才能提车,全乌城也没几辆。
要不是利税改革后乌城矿务局财大气粗,又和上海那边有着长期煤炭交易的合作关系,不然还真不容易买到一辆桑塔纳。
见到这车,宾客们发出一阵惊呼,居然用桑塔纳做婚车,太奢侈了,要知道这会儿大多数人接亲时不是自行车就是三轮车,好一点的也不过是拉达、吉普,哪见过这等豪车。
桑塔纳车门打开,穿着最时髦的宽肩西装的贺明国先下车,接着是穿着一身红色套装裙的齐家红。
一对新人男帅女靓,让人眼前一亮。
齐家红的妆是贺明珠给化的,她实在受不了这会儿的化妆师要在新娘脸上涂上猴屁股似的两大坨腮红,抹一个红嘟嘟的嘴唇,再加上毛毛虫似的眉毛和眼线,简直像要唱大戏。
在贺明珠的手下,齐家红看起来明艳照人,眉如远山,脸上泛着自然的红晕,一颦一笑间既有新娘子的羞涩,又有初为人妇的风情,美得让人看直了眼。
宾客间窃窃私语:
“新娘子看起来还不错嘛……”
“怪不得贺家老大非她不娶,这要是我,也狠不下心啊。”
“看来不是什么仙人跳,就是那个强|奸犯色迷心窍,见人家姑娘漂亮,就想干点坏事。”
“贺大好福气啊……”
在场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对贺明国生出浓浓的艳羡之情。
这家伙,不仅家里有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妹妹,还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这得是祖坟冒了多大的青烟啊!
简单而郑重的婚礼仪式后,最万众期待的时刻到来了——
开始上菜了!
宾客们流着口水,对着面前看起来就很美味的菜,毫不犹豫地下起了筷子。
为了这次大哥的婚礼,贺明珠可是下了血本。不仅花大价钱从黑市购买了许多粮票,还通过肉联厂的渠道,买了整只的猪羊鸡,将后厨塞得满满当当。
但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整块的白煮肉被切成薄片,整整齐齐码在盘中,晶莹剔透,雪白细腻,用筷子夹起来时微微颤动,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蛄蛹。
这肉是上好的带皮五花肉,煮到了九成熟,脂肪要化不化的,肉的鲜味都被锁了进去。
轻轻咬一口,肉片香滑软烂,微带弹性,醇厚细腻,配上蒜泥辣椒葱花调制的酱汁,吃起来肥而不腻,满口鲜香。
缺牙老太太都吃得香极了,一片接一片地夹,旁边有人劝她别吃太多油腻,对身体不好。
老太太瘪着嘴说:“我老婆子还能活多久,这样的好菜是吃一回少一回,谁也别拦我,就让我一次吃个够!”
宾客们还在回味白煮肉的滋味时,下一道葱爆羊肉又端上来了。
羊肉用的是上好的草原羊,吃青草饮溪水长大,不但肉质细嫩,还不带一点膻腥,即使是不爱吃羊肉的人,也能空口吃上一盘。
这道葱爆羊肉用的是羊后腿,大火烹饪,切成薄片的羊肉倒入热油锅中,“刺啦”一声,肉片表面被高温炙烤得微焦,牢牢锁住了里面的肉汁。
微辣嫩脆的大葱下入锅中,带来浓郁的葱香,再沿着锅边烹一圈醋,便又加上了一层醋香。
几重滋味叠加,出锅的葱爆羊肉热腾腾地散发着诱人香味,外焦里嫩,焦香扑鼻,就连作为配料的大葱吃起来也是鲜嫩爽口。
宾客们大快朵颐,味蕾经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在美食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快乐中,整个人几乎都要飞上了天。
最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此时也顾不上玩,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抱着小碗吃得头也不抬。
人们顾不上谦让,一道菜端上来,瞬间所有筷子都伸了过去,等筷子们被拿开,盘子已经变得空空如也了。
上菜的速度跟不上吃菜的速度,在等待美食的间隔里,宾客们既兴奋又焦躁,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后厨里,看看下一道菜会是什么。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群人乌泱泱冲进了煤矿人家,抓起桌子上的盘子就往地上砸。
“结婚,我让你
结婚!”
第80章 第80章婚宴场舆论大反转
这帮人气势汹汹,摆明了就是来闹场的,抓起桌上的碗盘就往地上砸,要不是宾客们占着桌椅,甚至连大圆桌都想掀翻。
来的是齐大嫂姨弟家的人,他们眼见姨弟被公审劳改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对齐家是恨之入骨。
砸了齐家还不够,在听说齐家红要结婚时,马上纠集了一群亲戚,乌泱乌泱地赶来闹事。
“臭不要脸的,你还敢结婚!我弟弟都被你害惨了,你这个贱货!”
中年女人冲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对着正在敬酒的齐家红就要去拽她的头发。
她的手伸到一半被人拦住,接着就被人扯着胳膊大力掀开。
中年女人一时间重心不稳,噔噔噔连退好几步,撞到身后的人,这才站住了脚。
贺明国挡在齐家红身前,怒道:“你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与中年女人同来的闹事者嚷嚷着:“不客气?你还敢不客气?有本事你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客气法!”
闹事的人围住了贺明国和齐家红,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的都是些下三滥的脏话。
贺明国护着齐家红,被人推来搡去,身上还挨了好几下。
有人伸着手,试图从他怀里把齐家红揪出来。
离得最近的人,一把扯下了别在齐家红发髻上的花朵发饰,连着一缕头发都被扯乱了。
齐家红被扯到了头皮,痛呼一声。
贺明国见状,这个一向好脾气的人怒火翻涌,西装一脱,举起拳头,一记重拳将离他最近的男青年打倒在地。
那些人没防备他会动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就要一拥而上,对着贺明国下黑拳。
齐家红急了,脱下高跟鞋,抓着鞋面,抡起来去砸那些打向贺明国的黑手
现场一团混乱,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贺明珠从后厨出来,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闹事的人动作一顿,等看清了说话的人,有人怪笑道:“你一个小姑子出的是哪门子的头?大哥是亲大哥,大嫂可不是,让你大哥给你换个大嫂不就行了?”
还有人恶毒地说:“贺家大人都死光了吗,让一个小姑娘做主,又娶这么一个仙人跳大嫂,我看你们家是要养一窝的绿头龟!”
吴家来的闹事者们都附和地大笑起来。
贺明珠冷着脸,声音冰冷清亮,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们家的人之所以被公安逮捕,是因为他试图强迫女性,无法无天,所以才会被法律制裁;而他会沦落到今天的下场,全是因为有你们这样不知悔改、纵容犯罪的家人!”
“我大嫂清白无辜,之所以被卷入这场闹剧,全是因为她有一对卑鄙无耻的兄嫂,在明知妹妹已经有结婚对象的情况下,还将妹妹当作换取彩礼的工具,故意把她和强|奸犯关在一间屋子里。”
“如果不是因为我大嫂本人坚强勇敢,将强|奸犯打晕过去,不仅没有让他得逞,还报警将强|奸案的主犯和从犯送进了监狱,她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
“作为强|奸犯的家人,你们不仅没有悔过,还四处闹事,先是砸了齐家,现在又要来砸婚宴,我看,应该接受公审的不只有你们家的强|奸犯,还有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帮凶!”
众人被贺明珠的气势所慑,竟无一人站出来反驳。
贺明珠扫视一圈闹事者,轻蔑地说:“你们是人品下作的小人,我大嫂才是真正的勇士。”
一番话说罢,在场的宾客终于弄清了这个闻名矿务局的强|奸案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齐家老大两口子为了收彩礼钱,把妹妹卖给强|奸犯,并将两人关在一起,试图生米煮成熟饭,逼她嫁给强|奸犯。
所谓的仙人跳,都是以讹传讹的谣言。
此时再去看台上的新娘子,这次就不仅是觉着她漂亮了,更是从漂亮中看出了坚毅。
这个姑娘可真够不容易的,摊上这样唯利是图的兄嫂和色欲熏心的强|奸犯,还能将自己保护周全,真是个有勇有谋的好姑娘。
宾客们忍不住互相交流起来:
“新娘挺好的一人,怎么就遇上这样的大哥大嫂了?”
“这要是我姑娘,我非得打断老大两口子的腿不可!这对畜生不如的玩意儿!”
“我得回去教我闺女两下子,万一要是遇上这种恶心事,得能把坏人打趴下才行。”
“这新娘子听说还是小学老师呢,真是能文能武,当代穆桂英啊。”
“她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教哪个班的?说什么也得让我姑娘转到她教的那个班,不为别的,能从老师身上学到个一点半点的也行,我们做父母的也不用太操心。”
“贺大好福气,这样的好姑娘都被他娶到了,看来老贺两口子在地下也在保佑家里孩子啊。”
“我看贺家人也不错嘛,外面都传成什么样儿了,他们照样该娶就娶,该办婚礼就办婚礼,一点也没因为强|奸案的事儿委屈人家姑娘。”
“新娘子有勇有谋,新郎官有情有义,真是天作之合啊!”
“这家人怎么还有脸来人家婚礼上闹事?家里出了个强|奸犯,要是我,我可没脸出门。”
“哎,有人认识这家人吗?住哪儿,在哪儿上班呢?”
“我可得回去告诉家里人,不能和这种人家交往,什么家风啊!”
吴家的人恼羞成怒,他们本来是来闹事的,没成想反被贺明珠将了一军。
现在好了,反倒成了对他们家的批判大会。
一群人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发怒转黑,接着又被气白了,脸上颜色变换,有趣极了。
中年女人见气氛不对,跳着脚地喊:
“砸!把饭店都给我砸了!”
“害完我们家的人还想装没事人,我让你装,让你装!”
“今天谁也别想结婚!我们家里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吴家的人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是来闹事的,不是来受气的。
一群人兵分两路,一部分闹事者踮脚伸胳膊的,努力越过劝架的人,试图打到新娘和新郎身上;另一部分闹事者则是冲到了宾客中,一边喊“吃什么吃,谁也不许给我吃了!”一边推搡开坐着的人,把桌子上的碗盘往地上扫。
宾客们这时反应过来,有人一拉椅子,往后面一缩,躲了。
也有人站出来,挤到人群中,作和事佬状:“别冲动,有话好好说,你们在人家婚礼上闹事不合适吧?有什么事等办完了婚礼再说……”
更多的人坐在桌位上,既紧张又兴奋,瞪大了眼睛,伸着脖子围观,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闹事者们不听劝说,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毁掉这场婚宴。
但他们还没闹腾几下,就被人拦住了。
打人的那拨闹事者被贺家的亲戚们挡了。
许贵生、许表哥等黑壮农村小伙挡在闹事者与新郎新娘之间,任由闹事者如何动作,都越不过去。
他们天天下地务农,胳膊腿粗壮有力,虽然不太会打架,但拦着别人不动手却是轻轻松松,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尊黑塔。
其中,许表哥的坏心眼多,他低着头,瞅准了闹事者的鞋子就用力往下跺脚。
城里人穿着皮鞋,和村里的布鞋形成鲜明对比,丝毫不用担心踩错了人。
他啪啪啪一圈跺过去,堪比牛蹄子踩脚,疼得闹事者抱着脚哭爹喊娘。
砸桌的那拨闹事者则被贺明国的同事们拉开了。
他们都是矿工,年轻力壮,血性十足,和贺明国关系极好。见有人敢欺负自家兄弟,二话不说,拍桌子就站起来,揪着闹事者的脖领子就往外拽。
都说咱们工人有力量,那是真不是吹的,天天在井下从事体力劳动,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打起人来生疼。
闹事者还想掀桌子呢,转头就被几个人人扯住手脚,拖死猪似的拉出了饭店,丢到马路上。
中年女人气得跳脚直骂:“谁也不许拦我!这事儿和你们没关系,这女的害了我弟弟,我要给我弟弟报仇!”
她一边骂,一边顺手从旁边桌上拿起了个碗,看也不看就摔在了地上。
哐啷一声,碎瓷片和碗里的食物一起滚落在了地上。
旁边传来一声惊呼:“我的白煮肉!”
雪白肉片在地上沾了一层土,又被人踩了好几脚,眼见是不能吃了。
被夺走了碗的人噌地一下站起来,对着中年女人怒吼道:
“你闹事就闹事,摔我的碗干什么!”
中年女人被吼得一瑟缩,缓过来就回嘴:“我想摔就摔,你能拿我怎么样!”
那人气得火冒三丈,这可是盘子里最后一片白煮肉了!
他珍惜极了,不舍得吃完,打算留到最后再慢慢品尝,没想到,居然被这个强|奸犯的姐姐给把碗给砸了。
而本来要送上桌的下一道菜,也因为闹事的原因,而迟迟无法端上来。
他越想越气,大怒道:
“好端端的婚宴被你们这帮下三滥的给毁了,你给我滚出去!要不是因为你们,老子早就吃到下一盘菜了!”
听到这话,众宾客恍然大悟。
对啊,要不是这群闹事的,婚宴这会儿应该已经又上了三四道菜,可是现在,不仅连一道新菜都没有,就连桌子上原有的菜,也被人摔在地上,不能吃了。
一时间,宾客们看向闹事者的眼神都变得不友善了。
中年女人还没有意识到气氛的变化,犹自插腰骂道:
“还吃个屁!只要我在这儿,你一口菜都别想吃到!”
这一下,是彻底激起众怒了。
宾客们撸起袖子,纷纷站了起来,冲着闹事者们就围了上去。
“你还不让我吃,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拳头硬!”
“真是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们这一家子从根子上就坏透了!”
“滚,通通滚出去!”
闹事者们陷入了人民群众的汪洋战争中,几乎没怎么来得及挣扎,就被抓手抓脚的,一个接一个丢出了煤矿人家的大门。
中年女人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对面饭店台阶上的人冲她啐了一口,
“今天是好日子,不能见红,可过了今天可就没这规矩。再敢来闹事,就卸了你的胳膊腿,别想囫囵个地出去了!”
中年女人气得直喘粗气,想再招呼人冲进去时,忽然旁边冲出几个蒙着脸的人,把吴家来闹事的人抓到了附近的小树林里,叮铃哐啷就是一顿揍。
这帮人下手黑,专挑肋下大腿这种肉厚且不容易打出问题的地方,疼得他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偏偏这地方偏僻,除了惊飞一群春日北归的鸟外,再没有其他人路过。
等打完了人,满地都是疼得打滚的伤员,这群人像他们来时一样,忽然撤退,消失不见。
吴家人被揍了个狠的,一瘸一拐,互相搀扶着离开小树林。
这帮欺软怕硬的家伙被吓破了胆,这辈子都不敢再找贺家人闹事了。
没了闹事的人,婚宴恢复正常,后厨重新开工,一盘盘的菜端上了各桌。
宾客们先是在精神上吃了一场大瓜,接着又在物质上品尝到了美食,整个人都陷入精神物质两开花的幸福中。
前厅,宾客们一边大吃特吃,一边交流刚才那一场闹事的心得体会。
后厨,两位大厨各占据一排灶台,快速将备好的食材下锅翻炒。
两人背对着背,贺明珠轻声问:“都解决了?”
贺明军颔首:“放心,他们以后绝对不敢再来。”
徐和平探过脑袋,笑嘻嘻地说:
“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过架了,小老板,以后要是还有这种机会,千万要记得喊我啊。”
张向党、梁志胜蹲在地上,端着碗,毫不顾忌形象,呼噜呼噜地大口大口吃着。
这是贺明珠给他们开的小灶,打架可是体力活儿,打完了必须得补一补。
宾客们吃得酣畅淋漓,在尚需穿着夹袄的倒春寒中,硬生生吃出了满头大汗。
这时,一股酸香鲜爽的味道从后厨飘出来,随着服务员端着菜送到各桌,这股酸香味越来越浓郁。
桌子离后厨远的宾客伸着脖子努力瞅,只见朴素的白色瓷盘中盛着一条头尾俱全的大鱼。鱼肉雪白,汤色清淡,看着就清爽极了。
等鱼上了桌,服务员介绍一句:“这是醋椒鱼。”还没等话音落在桌子上,一双又一双的筷子就迫不及待地夹向了鱼肉。
醋椒鱼用的是鳜鱼,春天正是鳜鱼最肥美的时候,也就是所谓的“桃花流水鳜鱼肥”。
这鱼刺少,肉厚,正适合很少吃鱼、不会挑刺的乌城人。除了一根脊骨外,几乎没有多少鱼刺。
与鱼米之乡的南方不同,北方降水少,河流泥沙多,河里的鱼多有一股土腥味儿。
为了压下这股腥气,通常是用红烧、酱焖等口味重的方式来烹饪鱼类。
但这道醋椒鱼却不同,鱼肉雪白,汤色也奶白,与通常浓油赤酱的做法相比,看着就清淡爽口。
一方面是因为鳜鱼本身腥味轻,另一方面则是做法上有所不同。先用热油煎白胡椒,煎出香味后,将焯水的鱼放入锅中,再倒入高汤,油脂乳化后将汤色染成奶白,最后再滴上两滴米醋。
鱼肉入口后,鲜嫩柔滑,微酸解腻,即使是最不爱吃鱼的人,也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夹着吃。
更不用提奶白的鱼汤,鲜美清淡,酸辣爽口。本来短时间内摄取大量美食导致胃口被填得有些腻的宾客们,一碗汤下去,瞬间感到极大的熨帖,肠胃都舒缓了起来。
鱼是宴席上最后一道大菜。
有头有尾的大鱼上完,也就意味着这一场婚宴迎来尾声。
宾客们瘫在椅子上,抚摸着鼓起来的肚子,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旁边的人聊天,也不管彼此之前认不认识。
“哎呀,这贺家的手艺是真好,怪不得能开饭店呢。”
“可不是,我之前经常出差,走南闯北的,也算是吃过各地的国营饭店。可和煤矿人家一比,倒显得我之前吃的那些菜都普普通通了。”
“我可是这家饭店的老顾客,从小老板摆摊的时候,我就在了。之前的饭好吃,今天的饭更好吃。小老板为了她大哥结婚,怕是把压箱底的好菜都拿出来了。”
“他们家的饭真有这么好吃?要是和席上的菜一个水平的话,那我得带着家里人一起来吃了。”
“好吃!说起来,就一个字,香!”
说话间,有人决定等婚宴结束后,要带着家人朋友来煤矿人家搓一顿;也有人心中自得,没有错过煤矿人家每一个阶段的美食,不管是最早的棒骨土豆泥,还是猪心猪肝猪大肠,亦或是今天的婚宴大菜。
嘿嘿,回去有的和老伙计们吹嘘,别看他厚着脸皮来参加老板家的喜事,但就为了这一口菜,这可太值得了!
当所有人都以为宴席已经结束时,服务员端着托盘从后厨走了出来。
瘫在椅子上的宾客们连忙坐正,问道:“这又是什么菜?”
服务员笑眯眯地说:“我们小老板说了,多谢今天大家见义勇为,仗义执言,所以她把私藏的甜品也贡献出来,与大家共享。”
一听是小老板的独家享用美食,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坐直了身,等着服务员将托盘上的东西放下。
服务员从托盘上取下巴掌大的小瓷碗,依次递给了各位宾客。
瓷碗里盛着雪白一块的小点心,漂浮在糖水中,显出半透明的质感。
接到瓷碗的人急不可耐地拿勺子舀了,送到口中品尝。
唔!清清凉凉,甜美柔滑,不等细嚼,就温柔地顺着喉咙滑进了胃袋。
没吃过的宾客问服务员:“这是什么点心?”
服务员说:“这个啊,我们小老板说,是杏仁豆腐。”
杏仁?豆腐?
可这个小点心吃起来一点也尝不出豆腐特有的那股豆腥味儿,倒是能吃出杏仁的奶香甜腻。
但杏仁是怎么能做出这种琼脂美玉般的质感呢?
有吃过的人给周围的人解释:“这杏仁豆腐可不是什么豆腐,不过是取了个豆腐的形态,看起来像是一小方一小方的嫩豆腐。”
杏仁用石磨细细碾碎,榨出浓浓的汁液,放入琼脂粉,加牛奶与冰糖同煮,等放凉后,便凝结成
果冻似的杏仁豆腐了。
在小瓷碗中放入桂花蜜调成的糖水,将切成小块的杏仁豆腐放入。勺子轻轻舀起,浸泡在糖水中的杏仁豆腐看起来洁白细腻,吃起来清甜细滑,让人心旷神怡。
宾客们不再聊天,全身心地沉浸在品尝美食的沉静安宁中,一时间,饭店里只能听到瓷勺碰撞瓷碗的清脆响声。
一场婚宴结束,随着煤矿人家的美食传遍整个矿务局的同时,关于强|奸案的真相也传到了每一个人耳中。
人们不再八卦所谓的仙人跳,而是开始探讨严肃的社会话题:兄嫂是否能将姐妹的彩礼据为己有,并进一步引申出,兄嫂是否能插手姐妹的婚事。
这一次,齐家红成为勇于反抗专制家庭的正面人物,而齐大哥齐大嫂则是成为黄世仁一样的反派,被众人所唾弃,并被单位所开除。
不过再炸裂的事情,在时间的大潮中,也会被层出不穷的新的案件所覆盖。渐渐地,齐家的事没人再探讨,新的奇闻占据了头版头条。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但煤矿人家的名声却传得越来越广,甚至传到了贺明国所在的分矿。
上完今天的班,坐着猴车出了井下,贺明国一身都是煤灰,除了牙齿和眼白,哪儿哪儿都是黑的,一整个行走的小煤人。
他进了分矿开设的职工澡堂,正在脱工服时,旁边同事忽然问他:
“哎,明国,你们家的饭店什么时候在分矿开一家分店啊?”
旁边的人听了就问:“饭店?什么饭店?”
同事热情介绍:“嗨,你不知道,他妹妹在一矿开了家饭店,叫煤矿人家,特好吃!”
问话的人立刻恍然大悟,说道:“这个饭店我知道!我之前还带家里人去煤矿人家吃饭了呢,那肉炖的,那叫一个香!我们家老爷子都八十了,牙都不剩几颗了,抱着棒骨一个劲的啃,我说我给您把肉剔下来,嘿,老爷子还不干!”
接着他转身,热切地问贺明国:“同志,你们家的饭店也在分矿开一家呗?”
贺明国刚把腰带抽出来,裤子脱了一半,两只手提着裤头,一时间穿也不是,脱也不是。
被两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贺明国哭笑不得地说:
“行,我回去问问我妹妹。不过她现在忙着中考,可能顾不上开分店的事。”
同事立刻就说:“哎呀,咱妹妹那么厉害,小小一个中考,肯定没问题的!不过,你回去可千万记得问问她,分店开得越早越好啊!”
贺明国无奈地应了,这才被两人放过,安安稳稳地脱衣服进去洗澡。
他冲掉身上的煤灰,又打了一遍肥皂,在淋浴头下冲干净后,走进了蒸腾着热气的澡池子。
职工澡堂用的是自家分矿产的煤,锅炉房很舍得用煤,将水烧得滚烫。
泡在热池子中,整个人松弛下来,全身毛孔都舒服地张开。
贺明国在脑袋上搭了块毛巾,背靠着池壁,闭着眼睛养神时,忽然,耳边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声音。
“你就是煤矿人家老板的哥哥吧?”
贺明国无奈地将毛巾拿下去,睁开眼,对面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对,我是,你有什么事?”
陌生人高兴起来,语气都变得欢快:“我前天在你们家吃的饭,见你帮忙送菜。刚刚看着眼熟,没想到,果然是你!”
贺明国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认出,心中既骄傲,又有点囧囧有神。
啊不是,开饭店的是他的弟弟和妹妹,怎么大家就都逮着他不放呢?!
陌生人兴奋地说:“小老板她大哥(贺明国腹诽:这都什么称呼!),让小老板也在分矿开个店呗,要不咱分矿的人平时上班没时间,只能放假了去饭店,多费事儿啊。”
他凑近贺明国,热切地说:“只要小老板同意在分矿开店,不用担心能不能挣上钱,我每天都带着班组的同事们来吃饭,绝对生意兴隆!”
贺明国不习惯和陌生人太过裸裎相对,默默向后退了退——虽然他身后是池壁,已经退无可退。
陌生人毫无所觉,还在往前凑,眼见这距离近得都要“击剑”了。
贺明国艰难地说:“我会告诉她的……”
说罢,他赶紧手脚并用爬出了池子。
陌生人很热情地在后面喊:“千万把话带到啊!”
贺明国走得更快了,从背影看得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回了家,贺明国在深思熟虑后,敲了敲大屋的门,隔着门帘对贺明珠说:
“妹,你有没有考虑在我们分矿开个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