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胜原本生活挺滋润的。
每天翻一翻小人书,去溜冰场滑一滑旱冰,再去录像厅看一看最新到的港台电影。
他家里给的零花钱多,花钱上从不手软,不仅自己去玩,还带着一帮小跟班,走哪儿别人都是“梁哥”、“梁哥”的叫。
加上他爸是车间主任,工人们巴结得紧,连他这个亲儿子也一并巴结上了,走哪儿都是笑脸相迎,小日子别提过得有多爽了。
梁志胜本来打算等初中毕业了就让他爸把他弄进肉联厂,有他老子罩着,那还不是除了厂子儿子,整个厂里都任他横行吗?
偏偏他爸妈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非要他考中专,说是以他的成绩就不指望他考大学,但怎么着也得考上中专,将来分配工作,去机关单位坐办公室。
就那一杯茶一张报纸坐一天的工作啊?梁志胜宁愿留在肉联厂杀猪。
话说他杀猪手艺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什么难度,只要有狠劲,瞅准了位置敢下刀就行。
除了杀猪,他还会拆猪呢。
去了头的白条大猪放在案板上,梁志胜拿起剔骨刀,分分钟就能把一整条光溜溜的胴体拆成前腿后腿五花里脊。
小学时老师教成语“庖丁解牛”,梁志胜挺美滋滋地想,古有庖丁解牛,今有志胜拆猪。
他勇敢地举手把自创的成语告诉了老师,老师的脸绿得像窗外的树叶,满堂学生哄笑。
即使被嘲笑,梁志胜也不改初心,早早立志要去肉联厂上班。
肉联厂多好啊,别人家吃个肉抠抠搜搜的,他家从来都是大口吃肉,吃多了还腻得慌,得吃口素的顺一顺。
但胳膊掰不过大腿,梁志胜掰不过他爹。
梁父下定了决心要让儿子读中专,分配时他再出一把力,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小子托举到机关。
机关多好啊,别看他在肉联厂当领导,手下管着大几十号人,但真遇上事只能在家团团转,捧着猪头都找不着庙门。
去机关上班,有权又轻松,不比在肉联厂天天身上油腻腻的、一股子猪骚味强吗?
梁家父母找贺明珠换到中专考试名额,下一步就是逼梁志胜学习。
这小子虽然爱玩儿,但在班里一向排名中等,充分说明孩子是聪明的,就是心没放在学习上。
要是断了小人书、溜冰场、录像厅,梁志胜的成绩不得火箭似的原地拔升啊!
梁家父母给学校的任课老师们挨个送了猪肉套餐,拜托他们多关照自家孩子的学习。
这年头大家伙儿倒是不会吃不上饭饿肚子,但缺的就是这口油水。
有了猪肉鼓劲儿,老师们工作热情格外高涨,于是梁志胜就过上了苦不堪言的日子。
学校里有老师盯着,回家有父母盯着,除了学习,别的事都不许他干。别说看小人书了。他往租书店多走两步,他妈都要发飙。
梁志胜实在受不了了,瞅了个空子,求贺明珠收回法宝,啊不,收回中专考试名额吧!
听了梁志胜的话,贺明珠似笑非笑:“我可说了不算,再说了,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我也干不出。你不如去求求你爸妈,看在亲儿子的份上,饶你一条小命。”
梁志胜愁得整张脸都挤在一起,赖着贺明珠不肯走。
“那名额本来就是你的,你要是当初不让名额不就没这么多的事儿了吗?我不管,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必须负责解决!”
贺明珠不理他,自顾自往教室的方向走。
梁志胜急了,抓着贺明珠的袖子不让她走。
孙向前远远看到,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一把扯过梁志胜,直拽了他一个趔趄。
“你干什么!”
梁志胜眼睁睁看贺明珠走进教室,急得要跳脚:“你别拦我,我找她有事!”
孙向前很严肃:“有事也不能和女生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梁志胜和他说不清楚,这一天逮机会就去找贺明珠。
偏偏贺明珠像是脑袋后长了眼睛,每次都避开他,下一秒追踪而来的孙向前就挡在面前了。
下了学,学校里人潮拥挤,梁志胜一个错眼,前面的贺明珠就消失不见了。
他气得直跳脚。
这人怎么这样啊!
过了几天,梁母被单位安排去外地出差,梁父单位来了重要的外贸单子,要连夜赶工出口罐头。他作为车间一把手,当仁不让要留下一起加班。
于是,梁志胜终于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他顾不上去和小人书、溜冰场、录像厅相会,找熟悉的肉联厂工人要了一副血淋淋热腾腾的猪内脏,用麻袋裹着,拎去了贺家。
他啪啪啪砸响贺家的门,里面传来几声嫩生生的狗叫,虽然声音稚嫩,但气势还挺足。
过了一会儿,有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来开门。
“找谁?”
对方的目光很犀利,视线恍如有实质般,毫不客气在梁志胜身上扫射。
面对比自己高一头的成年男性,梁志胜的气焰萎靡下去。
“我、我要找贺明珠,我是她同学。”
男人审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侧身放他进来。
梁志胜拎着麻袋,小心翼翼从门口缝隙中挤进来。
院子很小,他一眼就看到贺明珠,她俏生生地立在大屋门口的台阶上,有点惊讶的模样。
梁志胜的气焰不由得腾的一下冒起来。
哼,还躲着我,没想到吧,老子找到你家来了!有本事你再躲啊!
贺明珠问他:“梁同学,你来有什么事?”
梁志胜很想放两句狠话,比如说你要是不找我爹妈要回中专考试名额,我和你没完,看到这副内脏了吗,收回名额的事要是做不到,我就做了你之类的。
但身后的男人太有存在感,肩膀那么宽,胳膊那么粗,看起来一个打他两个都绰绰有余。
梁志胜窝窝囊囊地把麻袋放在地上,嘤嘤嘤地说:
“贺同学,那个名额的事麻烦你快点处理,我真的很急……”
不等贺明珠打开麻袋去看里面的东西,梁志胜就匆匆忙忙要走。
路过那个男人,他脚步更快了些。
——快走快走,要是被人发现他是来放狠话的,他可就走不了了。
快走到门口时,梁志胜听到贺明珠的声音:“你先别走,等一下。”
这能等?
梁志胜脚步更快,噌地一步蹿到门口,眼见一只脚都迈出去了,被人拽住了后脖领子,小鸡仔似的提溜到贺明珠跟前。
梁志胜心里一惊,完了,内脏被发现了,他要挨打了!
他吓得闭上眼睛,两只手下意识就去捂脑袋。可等了
好一会儿,也没等到落在身上的拳头。
梁志胜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看到麻袋的袋口被打开,贺明珠站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她蹲下|身,从血淋淋的内脏里翻找着什么,下一刻,她两只指头夹着血糊糊的什么东西站起身来。
“猪肝挺新鲜的,你别走了,留下一起吃饭吧。”
梁志胜稀里糊涂地就留在了贺家,吃了一顿晚饭。
贺明珠把猪肝上的血冲干净,掐了掐肝尖,见里面呈细颗粒状,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沙肝,适合炒着吃,炒出来又嫩又脆,比一般的猪肝要更好吃。
她先是将猪肝上筋膜都剔干净,接着挑了把快刀,将猪肝细致地切成薄片,放白酒酱油淀粉蚝油腌制片刻。
热锅放油,倒入猪肝泡椒葱姜蒜,大火快炒,变色就出锅。
在贺明珠处理猪肝的时候,梁志胜被指挥去洗猪大肠。
他本来不想干,但被贺明珠拿眼睛一看,身后高壮男人虎视眈眈,他咽下抱怨,老老实实拎着猪大肠去洗。
为了恶心人,他特意让工人拿了刚从猪肚子里掏出来的热气腾腾的肠子,里面装满了没消化完的主食和消化完成的猪粪。
这下自作自受,梁志胜一边洗一边干呕。
他想偷懒,遥遥传来一句贺明珠的话:“我们家不吃猪大肠,做好了都给你吃……”
这句比什么威胁都强,梁志胜瞪着猪大肠,咬牙把褶皱撑开,将里面的脏东西都冲干净。
等他把猪大肠洗干净,贺明珠那边的爆猪肝已经出锅。
一盘猪肝放到桌上,鲜香脆嫩,吃起来又辣又烫,一块猪肝能送下去好几口饭。
据说猪肝补血明目,还能治夜盲症,梁母就经常给梁志胜做猪肝吃。
偏偏她手艺一般,猪肝做起来又不容易,炒得过嫩带血色,炒得过老吃起来像嚼木头。梁志胜被迫从小吃到大,吃得这小子都有心理阴影了。
他不爱吃猪肝,看到猪肝就倒胃口的,只挑点炒豆芽、泡菜之类的小菜来吃。
再说了,贺明珠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她懂个屁的做饭!
但看到贺家人吃得那么香,贺明珠的小弟一边被辣得咝咝吸气,一边还要再来一块;那个高壮男人,也就是贺明珠的大哥,被辣的眼圈都红了,眼泪要掉不掉地悬在眼眶,夹猪肝的筷子就没停过。
真有这么好吃?
梁志胜有些动摇。
他还在那儿磨磨蹭蹭呢,再一抬眼,一大盘的爆炒猪肝都快被人吃完了,就剩下一个底。
梁志胜这下急了,也不磨蹭了,连忙朝盘子下筷,夹起一块微微卷曲的猪肝薄片,他犹豫了一下,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把猪肝塞进了嘴里。
好吃!
牙齿咬下去,猪肝口感脆弹,细嫩鲜香,吃起来一点腥味都没有,又酸又辣,开胃极了。
梁志胜眼睛当即就是一亮。
他也不客气了,逮着盘子里剩下的猪肝就猛下筷子。
贺明国还打算清盘底呢,见状急忙加快动作,争着和梁志胜抢那几块猪肝。
没想到贺明珠手艺这么好,梁志胜都后悔自己之前没有在刚出锅的时候就去夹猪肝吃。
现下他才吃得胃口大开,盘子里就只剩下葱姜蒜和泡椒了。
梁志胜没吃过瘾,伸着脖子问:“猪大肠呢?”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没有做呢。”
梁志胜这下是真急了:“你怎么不做啊!我好不容易才洗干净的!”
贺明珠坦诚回答:“我以为你会使坏。虽然我家不吃猪大肠,但锅里要是煮过屎,心理上也很难过得去这一关。”
梁志胜简直要哭了:“可是我真的洗干净了……”
一个大小伙子可怜巴巴地窝在椅子上,贺明珠同情地安慰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明天去一矿旁边煤矿人家饭店,我请你吃卤大肠。”
梁志胜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送走梁志胜,贺明国对贺明珠一连三问:“这小子是谁?为什么要给咱家送猪内脏?你为什么留他在家吃饭?”
今天贺大哥的表现堪称有史以来最不友好的一次,不仅和客人抢菜吃,送客人出门时就跟送瘟神似的,人前脚才迈出门,他后脚啪地一下就把门关上,差点砸人后脑勺上。
——妈的,追他妹妹都追到家里来了,这还了得?当他这个哥哥是吃白饭的?!
虽然事实离贺明国的猜测十万八千里,但误打误撞,倒正好给梁志胜这混小子来了次下马威。
贺明珠说:“你还记不记得之前那对要和我换中专考试名额的梁家父母?这就是他们的儿子。”
贺明国没反应过来:“你不是已经把名额转给他家了吗?那他今天来干什么?”
贺明珠长叹一声:“来申请售后服务。”
梁志胜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甫一下课,他撒丫子奔出教室大门,骑上自行车就往一矿的方向赶。
原本还预防着拦人的孙向前疑惑道:“他那么急去干什么?”
旁边的人赞同道:“是啊,也不知道在赶什么。”
孙向前转头一看,是贺明珠。
他下意识露出一个笑,想到还在教室,又勉强把笑压回去。
这年头,学校格外重视男女大防,男女同学间像隔着一道隐形隔栏,非必要不交谈,并肩同行等于谈恋爱。
孙向前跟在贺明珠身后到了车棚,一前一后骑车出校门。
到了人少的地方,贺明珠刹车,扭头问他:“去我家饭店吃饭不?”
孙向前反应不及,差点追尾,听到贺明珠的话,他更是直接平衡不稳,自行车歪到一旁。
“去、去、去你家吃饭……”
贺明珠耐心道:“不是我家,是我家饭店。有个大傻子送来一套猪内脏,我打算做个内脏全席,请你尝一尝。”
孙向前心下欢呼雀跃,表情努力含蓄:“好啊,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到了煤矿人家,还没停稳车,有人直冲冲地怼上来,委屈地喊:“你怎么才来啊!”
孙向前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人是梁志胜。
他下意识就挡在贺明珠身前,贺明珠从他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俏皮地对梁志胜说:
“我也没想到你走得这么急,连厨子都不等啊,”
梁志胜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
他心虚地转移话题:“那个,大肠呢?”
大肠正在锅里卤着呢。
贺明珠放下书包,换上围裙进了厨房。
掀开锅盖瞧一瞧,经过一天一夜的浸泡,卤汁已经完全浸透肥肠的每个角落,将原本白色的猪大肠染成了富有食欲的深棕色。
她拿筷子戳了戳,卤肥肠软硬程度正合适,于是拿漏勺捞起一整根,放到盘中备用。
贺明军抱臂站在一旁,闲闲地问:“这俩小子是怎么回事儿?”
贺明珠抄起菜刀将肥肠一切两端,一半斜刀切片,一半切成圈丝。
她边切,边淡定地说:“都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儿。”
贺明军哼笑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回事儿?”
贺明珠起锅烧油,回身将二哥撵出厨房。
“话太多,影响我做菜。”
趁热油的工夫,她快手快脚又切了一盘尖椒备用。
之前国营菜场新到一批南方运来的尖椒,味道极辣,
不适合北方口味,买的人很少。
贺明珠逛菜场时见猎心喜,大手笔全部包圆。
售货员正愁卖不出去,见有人肯买,也不计较菜票不足,一口气全卖出去,免得放久了腐烂变质。
这个尖椒太辣,不适合用在饭店,平时都是贺明珠自己想吃辣时解馋。
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锅里油烧热,贺明珠将尖椒下锅,滋啦一声冒起白烟,与此同时,热滚滚的辣味冲出了锅。
前厅里的几个人同时被呛得咳嗽起来,忙不迭起身开窗开门,将这股辣气散出去。
还没等他们坐回位置上,贺明珠端着两盘菜出来、
一盘是切好摆盘的原味卤肥肠,另一盘则是辣炒卤肥肠。
她解开围裙,一扬下巴,对众人示意道:
“都尝尝。”
第62章 第62章冲刺中考学习小组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店里没客人,只有贺家兄妹和梁志胜、孙向前几个人。
贺明珠话音未落,梁志胜毫不犹豫地冲着肥肠就下筷子。
他上次动作就慢了,没吃到刚出锅的爆炒猪肝,一晚上后悔得挖心挖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第一个吃到辣炒肥肠!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拍,贺明军已经夹了一大筷的炒肥肠,二话不说先捞到碗里。
筷子一转,他又去夹卤肥肠,两筷子下去,盘中空了一小块。
笑话!他能不知道自家妹子做饭有多好吃吗?平时和家里人吃饭也就算了,吃多吃少都落在自家人胃里,今天不知从哪儿冒来的俩小子也想和他抢,做梦去吧!
孙向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筷子都没拿起来,两盘肥肠已经空了一半,眼瞅着空盘的范围还有进一步扩大的趋势。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他转头去看,是贺明珠。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晚了可就没了。”
孙向前原本是不吃内脏的,觉得腥味儿太重,而且口感和一般的肉类很不同,吃起来有点奇怪。
而且猪大肠这玩意儿说难听点是装翔的,日积月累,那不得被翔味儿都腌透了?
光是想一想都让人犯恶心,更别说吃到嘴里了。
可这是贺明珠做的。
孙向前硬着头皮,拿起筷子,捡了盘子边的一小块肥肠,举到嘴边,犹豫再三,以一种视死如归、大不了就吃屎的牺牲精神,眼一闭心一横,囫囵个把肥肠塞进了嘴里。
嘶,好辣!
孙向前本是打算不嚼直接吞的,但肥肠甫一入口,还没等他品到内脏特有的腥味,一股浓烈的鲜辣之味先袭击了他的味蕾。
他的眼睛顿时瞪大,试探性地咬了两口,肥肠口感滑而韧,软糯和有嚼劲奇异地出现在同一个食材上,让人惊异又新奇。
原本担心的腥臭味儿完全没有尝到一点,舌尖萦绕着香辣,刺激得人疯狂分泌口水,来不及细细品尝,三下两下嚼完咽下去。
太香了,在料峭春寒中吃到这样一份鲜辣可口的美食,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一边辣得直冒汗,一边又想要吃到更多。
孙向前忍不住向辣炒肥肠伸出第二筷,接着是第三筷、第四筷……
一旦克服了对猪大肠的心理阴影,他连原味卤肥肠也敢于尝试了。
豪气地夹了一大筷子,孙向前想也不想就往口中一塞。
唔,可真香!
贺明珠的独家卤料配方将大肠的异味全数祛除,吃起来一点腥味也没有,只剩下食材原本的美味。
卤肥肠的口感丰腴柔韧,软糯肥润,卤香味儿十足,吃得人满足极了。
猪大肠上褶皱多,但由于肥肠已经卤了一天一夜,卤汁渗透了大场内外的每个角落,咬一口,汁香味浓,越嚼越香,越吃越想吃。
新加入一个抢菜的,盘中肥肠的消灭速度肉眼可见的加快许多。
贺明军吃得多了,对自家妹子自制美食有一定抵抗力,在举箸间歇,还有余力去瞄一瞄身边两人。
而梁志胜已经是完全顾不上了,挥舞筷子如双节棍,吃得头也不抬,一口接一口,被辣的呼哈呼哈直倒吸气,也停不下来筷子。
孙向前含蓄归含蓄,但下筷子的手可一点都不慢,快准狠从一堆尖椒中挑出藏在其中的肥肠圈。
三个正处于最能吃年纪的青壮一齐发力,两盘肥肠很快就被一扫而空,除了盘底残留的一点汤汁,谁也看不出原来菜的模样。
贺大哥下班后将贺小弟从托儿所接到了饭店,贺小弟兴冲冲地往屋子里跑去。
“姐,今天吃啥?”
一句话没说完,他一个急刹车停在饭桌前,看看空盘子,再看看吃得一嘴油光的贺明军几人。
慢慢的,他眉毛耷拉下来,小嘴也向下撇去,眼见是要委屈哭了。
还没等贺小弟酝酿好情绪,贺明珠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块肉。
“吃吧吃吧,你这个嘴馋的小崽子。”
贺小弟用力嚼着肉,口齿不清地问道:“姐,这是啥?”
贺明珠说:“这是肥肠头,肥肠上最好吃的一块肉。”
梁志胜听到她的话,忽然想起来贺明珠之前说过的话,指责道:“你不是说你们家不吃猪大肠吗?”
贺明珠轻松地说:“骗你的哦,要不然你怎么会老老实实把猪大肠都洗干净呢?”
她太过理直气壮,梁志胜被噎得没话说,只好另外找茬抱怨:“你偏心!怎么还把最好吃的部分偷偷切下来啊!”
贺明珠斜睨他:“这是我亲弟,我不偏心他,难不成还要偏心你啊?”
梁志胜说不过贺明珠,咳咳两声,转移话题:“还有别的菜吗?我记得麻袋里应该还有猪肺、猪心、猪肚……”
贺明珠说:“有倒是有——”
梁志胜脸上现出喜色,但还不等他高兴,贺明珠接着说:“但我凭什么要做给你吃呢?”
梁志胜一呆。
贺明军在一旁看好戏,顺便拦住了想要说点什么的贺明国。
孙向前一脑子疑问,听这话的意思,做菜的猪大肠是梁志胜拿给贺明珠的?他什么时候给她送了一麻袋的猪内脏?为什么要送给她?
孙向前莫名心里有点不太舒服。
贺明珠慢条斯理地说:“论理,我不欠你家什么,你也不是饭店的顾客;论情,咱俩没私交,交情有限,还没好到我要请你吃饭的地步——所以,我为什么要做给你吃?”
梁志胜傻眼了。
他这才想起来,那一麻袋血淋淋的内脏原本是用来吓唬贺明珠的。
只是没想到恐吓道具变美食,他还吃得不亦乐乎,完全忘了初衷。
“我……我……”
梁志胜磕磕巴巴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是来找贺明珠收回中专考试名额的吗?怎么就成了贺氏美食品鉴会?
但该说不说,贺明珠的手艺是真好,吃得他意犹未尽,两盘子的肥肠一小半都进了他的肚子,梁志胜反而感觉更饿了。
贺明国开口了:“好了,梁同学是吧,谢谢你送到家里的内脏,现在菜也吃了,天色也不早了,你看要不先回家吧?”
回家吗……
恰在此时,贺小弟吃完了肥肠头,哒哒哒跑进厨房,每个灶台都看一遍,又哒哒哒跑出来,问贺明珠:“姐,你还要做啥好吃的?”
贺明珠笑眯眯地说:“干煸猪肺,爆炒腰花,酱香猪心,还有一锅猪肚鸡。”
随着她报出一个接一个的菜名,在场众人听得皆是口水涟涟,恨不能现在就冲到厨房,化身饕餮把全部美食都一扫而空。
贺明国看了看梁志胜,吃饭赶客是不是不太好啊?他反而不好意思继续撵人了。
贺明军没老大那么重的道德包袱,笑呵呵地对小男生说:“行了,不留你了,早点回家吧。”
这话不是对孙向前说的,但这个乖孩子已经自觉站了起来,虽然不舍,但还是准备告辞回家。
梁志胜不想走,他还没吃够呢!
要是从来都没吃过也就算了,他都吃
到这等美味了,眼见后面还有更多的好吃的,却要吃不着,这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让他吃呢!
这家伙心眼多,琢磨是哪儿得罪贺明珠了,可不想也就算了,一回想,那简直处处都是问题。
嗨呀,他怎么就这么没远见呢,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厨子啊!
梁志胜试探性地对贺明珠说:“要不,名额就不用你收回了?”
贺明珠似笑非笑,不说话。
梁志胜又说:“那对不起?我不该之前对你态度那么差,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贺明珠还是不说话。
梁志胜无计可施,只好耍赖:“再怎么说,那内脏也是我拿来的……让我吃一口吧,求求你了!”
孙向前再一次目瞪口呆了。
啊?他这个同学为了口吃的,可以这么没下限的吗?!
贺明珠终于肯开口。
“你要吃也不是不行——”
梁志胜眼睛亮起来,但心还没完全放下,这次有经验了,知道她的下一句话才是关键。
“从今天起你得好好学习,必须考上中专。”
不是,这姑娘怎么和他爹妈一样啊?!
中专到底有什么啊,为什么都要让他上中专?!
他不知道,梁家父母是本着拳拳爱子之心,为他的前途着想;而贺明珠则是作为一名五星卖家,一心要达成完美的售后服务。
她还想和车间主任梁同志长期合作呢。
说起来肉联厂的好东西可真不少,随随便便从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够她这个小饭店用了。
不管是猪头猪蹄猪内脏,哪怕是一条猪尾巴,在贺明珠手下都能变废为宝,成为店里的招牌菜。
可现在离中考不到半年时间,要是梁志胜没考上中专,只怕她要受粱父迁怒,双方良好的合作关系就要到此为止。
梁志胜能不能考上中专无所谓,但饭店生意的发展可不等人啊!
要是不趁着现在物资限制供应的窗口期把饭店招牌做起来,将来票证废止、全面放开供应,开饭店的如雨后春笋般林立,贺明珠的手艺再好,也会泯灭在众人之中。
她可不想模仿日本的寿司仙人,一辈子守着一家小店,还要自夸什么所谓的“工匠精神”。
窗口期不等人,钉牢肉联厂这条线就显得尤为重要。
贺明珠的要求听着有些奇怪,在场众人都忍不住侧目。
贺明国想说点什么,被贺明军拉住了。
他知道,自家妹子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孙向前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中专”。
又是中专?
他探究地看向贺明珠,没说话,保持了可贵的沉默。
梁志胜一咬牙,先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应承下来:“行,我答应!”
中考是半年后的事,先把这顿饭混下来再说,就算他考不上,难不成贺明珠还能扣着他嗓子眼,让他把菜吐出来不成?
可没想到,贺明珠却说:“光答应可不够,从今以后,你和孙向前每天放学后都来这间饭店学习,我们仨组成学习小组,互帮互助互相学习,直到中考结束为止。”
梁志胜傻眼了:“……啊?”
孙向前也懵了:怎么这还有他的事儿?
第63章 第63章好吃是第一要义!
冲刺中考学习小组的事就这么提上了议程。
之所以要把孙向前拉进来,主要是贺明珠觉得这孩子人品端方厚道,有他在,不至于传出什么她和梁志胜谈恋爱之类乱七八糟的绯闻。
苍天明鉴,她真的只是看中了肉联厂的猪头猪蹄猪尾巴,哦对了,还有猪心猪肺猪肝猪大肠。
总之,猪猪全身都是宝,她爱死猪猪了!
梁志胜自然是不愿意的。
可贺明珠她耍诈!
当梁志胜琢磨要找什么理由把这个所谓的“学习小组”搅黄了时,贺明珠施施然进了厨房,不多时,一道又一道的菜流水式地从后厨送到了桌上。
食材都是早就准备好的,烧火热锅,滑油快炒,几分钟就出锅上菜,端到桌上时还冒着腾腾热气。
猪肚鸡是做起来最费时间的,但贺明珠早早就将盛放猪肚鸡的砂锅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炖,这会儿刚好可以端出上桌。
这道菜是广式名菜,一整只鸡去头去脚,囫囵个塞进猪肚中,加入红枣枸杞桂圆等辅材,撒白胡椒去腥提鲜,长时间的小火慢炖后,炖好的汤色白味浓,喝一口连眉毛都要鲜掉。
在这个交通和通讯不发达的年代,绝大部分乌城人从未去过广东,更别提尝过猪肚鸡。
对于普通人来说,粤菜是一个意味着遥远和昂贵的陌生词汇。
贺明军在广东混了大半年,很识货,一眼就认出盛在砂锅里的猪肚鸡是好东西,毫不客气拿起长柄勺,给自己和家人各盛一碗。
他先不急喝汤,筷子在碗里搅了搅,捞出斩成条的猪肚和撕成丝的鸡肉,尝了一口说:“炖入味了,又鲜又甜,明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听到二哥的话,贺小弟急急地往碗里吹了两口气,也不等汤凉下来,抄起小勺子就去舀汤喝。
喝完他砸吧砸吧小嘴,只觉得这是之前从来没尝过的味道,好喝得不知道要怎么形容,高兴地在地上蹦了两蹦。
“好喝!我喜欢!”
贺明国品品味儿,也不是说不好喝,就是太温和了,充满了南方柔婉和煦的腔调,不太适合他这种喜欢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北方汉子。
就像拿着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你总不能指望他执红牙板来一曲柳三变的柔情小调。
贺明国嫌拿着勺子麻烦,捧起碗,一仰脖把汤喝了个干净。
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渐渐地,原本因为值班没吃饭而隐隐作痛的胃被一碗热汤安抚了下来,有种久违了的舒缓之感。
猪肚性味甘温,健脾和胃,鸡肉温中益气、养血补血,加上胡椒恰好有温中下气、和胃止呕的功效。当胃部因饥饿而痉挛抽痛时,一碗暖暖的猪肚鸡汤正好可以温补身体。
胃不疼了,贺明国这才品出猪肚鸡的好来。
他也不客气,抄起长柄勺,又给自己来了一碗。
这次没捞肉,只舀了奶白色的汤汁,上面点缀了几颗鲜红枸杞和大枣。
梁志胜眼巴巴看着贺家人喝汤,简直快急坏了。
怎么就没人让一让他这个客人呢?他脸上难道没写着“让我尝一口”吗?!
孙向前倒是被让了,这孩子还怪不好意思的,端起碗小小喝一口,夸道:“没想到贺同学不仅学习好,厨艺还这么好,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
贺明军就爱听这话,笑容满面,满满地捞了一勺子猪肚鸡丝倒进孙向前的碗里。
梁志胜腆着脸凑上去:“哥,能不能让我也喝一口?”
贺明军看看这小子,狡猾道:“我说了可不算,在饭桌上得听我妹的。”
贺明珠正好端着最后一盘炒腰花出来,闻言就问:“学习小组的事儿你答应吗?”
梁志胜不想答应。
但对着满桌的美食,他的喉咙里像是伸出一只殷切的小手,拼命地拽着他往跟前凑。
焦香油润的干煸猪肺,色泽诱人的爆炒腰花,筋道柔韧的酱香猪心,还有鲜甜可口的猪肚鸡……
这小子憋着的一肚子坏水就这么被满桌美食搅了个干净。
“我答应,我答应,我都答应……”
梁志胜沮丧而渴盼地说:“那我现在能吃了吗?”
梁家父母最近发现自家儿子像是变了个人。
他和同学结成了学习小组,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同学家学到十点后才回来。
梁母起初不信,偷偷跟着他去过一次,居然真的是在学习,三个学生围坐在一起,各自全神贯注对着课本,不聊天不打闹不玩笑,就纯学。
其中有一个女生,是之前转让中专考试名额的贺同学。
梁母心思重,观察了好一会儿,见自家儿子和女生间不仅没有丝毫暧昧,甚至还有点躲避的意思,她就稍微没那么紧张了。
她回去告诉梁父,梁父一点都不意外,甚至还带着点自得地说:“小贺早和我说了,她组了个学习帮扶小组,拉一把志胜的成绩,帮他考上中专。你还别说,小贺真是个好孩子。”
梁母跟踪了几次,次次都是在学习,而且学校老师告诉她,梁志胜的成绩呈直线式上升。这个状态持续到中考的话,考上中专是很有希望的。
她不自禁喜出望外,梁家祖坟可算冒烟了!
对于冰箱里的猪肉和馒头总不定期消失的事,梁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
晚饭都是在人家里吃的,拿点肉不算什么。
一天,梁志胜蔫头蔫脑地背着书包回家 ,进了门就说:“妈,你去给我找点打虫子的药吧。”
梁母立刻翻箱倒柜找宝塔糖,一边找一边问他:“你肚子里长蛔虫了?肚疼?”
“不疼,但我觉得应该有虫子。”
梁志胜悲愤地说:“要不然我怎么会越吃越吃不饱啊?!”
贺明珠做的饭到底有什么魔力,怎么会让人越吃越想吃啊摔!
煤矿人家里,贺明珠正在煲汤。
梁志胜爱上猪肺的滋味,不管是干煸、熏烤还是辣炒,每种做法都好吃。
哪怕是猪肺上的硬质喉管,切下来炒一炒,又脆又香,他一个人就能吃完一整盘。
梁志胜吃上了瘾,隔三差五就从肉联厂提上几对血淋淋的猪肺,求着贺明珠下厨。
这家伙从小猪肉吃得多,对油脂有抵抗力,嘴巴刁得很。
明明现在贺明军手艺也不差,但他就是能一口吃出来这菜是不是贺明珠做的,并顶着贺明军的死亡视线,不屈不挠地追着贺明珠要饭吃。
贺明珠烦不胜烦,便答应每天亲自下厨做一道菜。
梁志胜拎来的猪肺太多,贺明珠只用了一半。现在天气开始升温,没了室外天然冷柜,剩下的猪肺放不住,要尽早处理。
贺明珠干脆把猪肺洗干净后切片清炒,加水与萝卜块同煮,撒一点盐和胡椒粉,炖好了就是润肺益气、清热补中的猪肺萝卜汤。
盛汤的桶端出去,一旁放着碗勺,作为免费例汤,任由食客自取。
客人们渐渐习惯了饭前喝汤,自觉地排队拿勺舀汤。
有人精明,握着长柄勺探到桶底,贴着边,慢慢捞出沉在最下面的汤底。
“怎么是猪肺?”
精明人不满意,把勺子一扔,说:“谁吃猪肺啊,上不了台面的便宜货,又腥又臭的,老板拿这玩意儿糊弄谁呢?”
后面有人怼他:“免费的东西你还挑上了?爱吃不吃,不吃让开,别挡着我盛汤。”
那人就把精明人挤开,自己舀了满满一碗汤,小心翼翼地端回座位上。
菜还没上,他端起碗,沿着碗边吸溜了一口汤。
汤一入口,他眼睛唰地一下就亮起来了。
真鲜!
奶白色的汤清爽适口,一点腥味也没有,品一品,味道鲜甜,入口回甘。猪肺软糯细嫩,萝卜清甜软糯,二者的味道相融,让一碗汤呈现出格外鲜美的滋味,
随着猪肺萝卜汤落进胃袋,缓慢滋补着矿工因常年在井下工作而受损的呼吸道和肺部,充分发挥起清心润肺、止咳化痰的功效。
男人三口两口喝完汤,端起碗又去舀汤。
精明人冷眼瞧着,见那人连喝三大碗汤,直到最后再喝就吃不下饭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他心里嘀咕,这汤有这么好喝吗?
可那是猪肺,里面多脏啊,都是猪呼吸的灰尘,洗又洗不干净,做成菜腥味儿又重,只有穷得实在吃不起肉的人家才会拿猪肺当肉糊弄肚子。
正经人谁吃猪肺啊?
但汤桶前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不断有人在喝完第一碗汤后又返回去排队,桶里的汤眼见着是越来越少。
精明人有点坐不住了。
要不,他也试试?
等轮到精明人舀汤时,原本满满一桶汤只剩下个底子,猪肺和萝卜基本都被捞光了,只剩下几块边角料。
他谨慎地舀了半勺,碗送到嘴边还在犹豫,但鼻端已经传来一股鲜甜的味道,诱惑着他把汤往嘴里送。
他心一横,张开嘴就往下咽。
可是等真的尝到了猪肺萝卜汤的滋味时,精明人后悔了。
这汤也太好喝了吧!
再看看快空了的汤桶,嗨呀,他刚刚怎么就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把汤都打完了呢?!
张向党进饭店的时候,看到例汤旁边站了个人,喝完一碗又喝一碗,最后还要探着身子刮桶底。
他嗤了一声,有些人就是占便宜没够,逮着免费的汤就使劲喝,跟三辈子没喝过汤似的,看那没出息样儿。
张向党不理会这人,径直进了后厨。
自从饭店开业后,他经常来混吃混喝,进厨房就跟进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地掀开帘子,没看清人呢就喊道:
“军哥,今天来点硬菜,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等灶台前站着的人一回头,张向党这才发现,今天掌勺的居然是贺明珠。
他眼前一亮,堆出一脸笑凑上去:“明珠妹妹,你今天怎么在这儿啊?厨房的活儿这么累,让你哥去做,可别把你累着了~他五大三粗的,让油烟熏一熏也没关系,就该他多干……”
话没说完,贺明军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你小子要不要脸了,我还在这儿站着呢!”
被人抓了个现行,张向党这下不好意思了,干笑了两声:“哈哈,哈哈,今天生意不错啊……”
贺明军从背后圈住他脖子,力气不大,隐含威胁。
“快说,你有什么好消息,要是消息不够好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啊!”
张向党顾不上拿好消息敲诈硬菜了,忙道:“过两天有个外省单位要来一矿考察学习,我爸打算带他们来你家饭店吃饭。”
贺明珠心中一动:“是不是之前吃出耗子的那家单位?”
张向党说:“对!就是这倒霉单位!而且还是原来那个带队领导。”
“我爸说了,他这回要一雪前耻,彻底扫清‘卤耗子’的耻辱!”
第64章 第64章招待前的试菜
煤矿人家的生意好,张副矿长是既高兴,又有点酸溜溜的。
都是开饭店,怎么他的三产饭店就黄了,反而个体户的饭店火了呢?
还有那耗子是怎么回事儿啊,国营单位开的饭店它就待着不走,换成私人开饭店,耗子连个影子都见不着。
怎么着,耗子也跟那找工作的人似的,非国营单位不进吗?
张副矿长不知道,倒不是耗子存心欺负国家干部,实在是现在的煤矿人家和之前三产饭店不一样,不仅全屋地面做了硬化,堵住了角角落落的耗子洞,而且还养了只四爪血债累累的贼猫,括号,特指耗子血,括号。
这猫白天拴着,晚上闭店了就解开绳子,任由它在店内自由活动。
刚开始,耗子们试图从窗户墙根打洞钻进来。
好不容易挖穿了墙,先行鼠从洞口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张望,忽然之间,从天而降一只巨大锋利的猫爪,动作迅雷如电,爪尖深深勾进耗子皮肉,强行拖出了洞。
在洞里排队等候出场的其他耗子们,只听到先行鼠几声凄厉的惨叫,下一秒,“咔嚓”一声,清脆的脊椎断裂声响起。
这是来自地狱的声音,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外面有猫!
耗子们被吓得魂飞魄散,在洞里没头苍蝇般乱撞,恨不能立刻逃离这个危险区域。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巨爪悍然入侵洞口,五只张开的弯钩般尖锐利爪四处乱掏,触到耗子就猛然收紧爪子,一把拽出洞口。
接着,又是一声“咔嚓”。
就这么几次三番下来,先遣军中数只耗子惨遭贼猫毒手。
耗子间消息传得快,很快意识到原来的老巢盘踞了一只巨型恶猫,这个恶魔手段极其毒辣,爪下无数耗子冤魂。
它们几次反攻倒算,损兵折将,皆是不敌,不得不忍痛暂时放弃这处祖
宅据点,另寻他处安置。
偶有愣头愣脑的过路耗子循着香味,一头扎进煤矿人家,没等找着厨房方位,就被据守贼猫斩于爪下。
时间长了,别说耗子了,连冬眠刚苏醒的蛇都知道要绕着这家饭店走。
贺明军上午去煤矿人家开门,拉开门见地上没有耗子尸体,伸手点一点贼猫:“你小子值夜班是不是偷懒了?”
贼猫不理他,施施然在炉子旁找了个舒服位置卧下,半眯着眼,惬意极了。
一晚上守夜没睡,可累坏它了,得好好补个觉。
另一边,贺明珠也在睡。
这天是周末,没人打扰,她就在家舒舒服服睡到了自然醒。
起床后,贺明珠看到炉子上的锅温着一笼菜肉包子,是韭菜猪肉馅儿的,韭菜多,猪肉少,皮薄馅大节省面粉。
这包子是大哥和的面,二哥调的馅儿,小弟负责从蒸笼里挑出最好看的,单独放起来留给姐姐吃。
俩哥哥厨艺一般但劲儿大,于是做饭也秉持大力出奇迹,一个和面时和到胳膊肌肉贲起,一个搅馅儿时搅到筷子出现残影
做出的包子不难吃,包子皮筋道,包子馅儿上劲,是很温馨的家常味道。
贺明珠三口两口吃完六个拳头大的包子,拎上菜篮子,神清气爽地出了家门。
周一煤矿人家要招待来一矿考察学习的外省单位,张副矿长谨慎起见,周日要来亲自试菜,顺便看看用餐环境。
要是不够好,张副矿长宁愿在一矿食堂招待来访客人。
毕竟他老脸的面积有限,不能接二连三地丢人。
贺明珠在得知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张向党找他爹要粮票肉票菜票。
她是小本生意,每个月可用的票证有限,每周定菜单时都是计算着用票,实在挤不出额外份额用于招待。
要不然就只能招呼领导们吃土豆泥萝卜汤了,她倒是不介意,就是不知道领导们介意不介意?
张副矿长当然介意,用自己的人脉联系了蔬菜公司和肉联厂,让贺明珠放开了采购,不受物资供应的限制。
说起来也怪,三产饭店的采购走的是一矿食堂的批发渠道,在食材种类和价格上都有极大优势,但反而生意还比不过个体户的小饭馆,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贺明珠到蔬菜公司后,被对接人领进了仓库。
举目四望,和后世超市相比,此时的蔬菜仓库显得有些品种单一,没有反季节蔬菜,也没有南方特有的蔬菜品种。
但和此时的国营菜场一比,那简直是阿里巴巴的宝藏。
贺明珠就像掉进米缸的小老鼠,欢快地拎着篮子满仓库游走,不多时,她的篮子里就盛满了各式各样的蔬菜。
接着她又去了肉联厂,满场都是她最爱的猪猪。
除此之外,还有羊肉、鸡肉,以及现在市面上贵且少见的牛肉。
机会难得,贺明珠在蔬菜公司和肉联厂大肆采购,最后差点没扛回来。
贺明珠千辛万苦扛着食材回了煤矿人家,一下午的时间全部耗在了后厨。
贺明军给她打下手,一边干活一边学厨,两人蒸炸煎煮焖溜熬炖一顿操作,直香得在前厅拖地的徐和平一个劲儿咽口水。
贼猫从炉子旁站起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在徐和平的目光中,轻快地小跑着溜进了厨房。
不多时,里面传来贺明珠的声音。
“哎呦喂,猫同志您这是干嘛呢?别蹭别蹭,咱俩没那么熟,你自重点,劳动改造呢,谁让你色||诱狱警的?”
又传来贺明军的声音。
“嘬嘬嘬,蹭我,来蹭我,我不介意……嘿,嘿!我这儿也有肉呢,你倒是看我一眼啊猫大爷!”
里面传来一阵模糊的笑声,过了会儿,贼猫嘴里叼着肉,仰着脑袋,愉快地翘着尾巴走了出来。
本来要在炉子旁吃的,但当看到徐和平饥渴的视线时,贼猫身形一定,接着转身就走,噌噌噌几下顺着柱子爬到大梁上,这才定定心心地吃起了肉。
徐和平看得心里直犯嘀咕。
怪不得这猫就算没被绳子拴着也不逃,每天有人好吃好喝伺候着,它傻了才去野外逮耗子。
他不由得将视线投向后厨——
要是他现在去后厨,能不能也混块肉啊?
晚上,快到打烊的时间点,饭店里的客人都走光了,张副矿长才带着张向党来到煤矿人家。
当着老爹的面,张向党不敢多话,冲着贺家兄妹挤眉弄眼。
张副矿长清了清嗓子,也不多话,坐下后就说了句:“菜做好了就端上来吧。”
贺明珠干脆,转身进了后厨。
贺明军不乐意伺候官老爷,即使灶上没他的事儿,也掀帘子进去了。
前厅里就剩下徐和平。
他左右看看,拿了块抹布,捡了张离得最远的桌子,慢悠悠地擦起了原本就干净的桌面。
张向党憋不住话,和亲爹说道:“这饭店不错吧?你是没在饭点来,吃饭的人特别多,每天都满满当当的,来晚了的连张椅子都没有,只能站着或蹲着吃。”
张副矿长嗤之以鼻,低声说一句:“一群矿工。”
张向党不乐意了:“矿工怎么了,矿工的钱就不是钱了?开门做生意,你管人家客人是干什么的,给钱结账不就行了吗?”
张向党背后站着他爹张副矿长,成了煤矿人家名义股东,不仅拿干股,每月还能跟着贺明珠一起盘账。
他是亲眼目睹了煤矿人家从无到有的全过程,虽然当时贺明军给饭店做大扫除时他嫌脏没去,但也通过人脉找瓷器厂要了一批不花钱的瑕疵碗盘,现在客人们用的都是这些碗。
因此,张向党很有主人翁的意识,听不得别人说煤矿人家的不好,哪怕这人是他爹也不行。
张副矿长不肯在外面和他吵,嫌丢人,鼻子里出气哼了一声,转而道:“你去看看,这菜怎么还没出来?”
话音未落,后厨帘子掀开,贺明珠端着几盘凉菜走了出来。
手撕鸡肉,凉拌牛肉,水晶皮冻,酸辣萝卜,蜜汁南瓜,以及炝拌三丝。
这几道菜皆是色泽鲜艳,摆盘精致,口味都是清爽适口,作为开胃菜能让人食欲大增。
张副矿长吃多了国营饭店,对此并不稀奇,看了两眼,淡淡地说:“有点慢了,凉菜没什么可吃的,热菜呢?”
他才说凉菜没什么可吃的,张向党就已经急切地拿起筷子,探身夹了一大筷子的手撕鸡肉。
北方很少用鸡肉做凉菜,烹饪鸡肉通常使用红烧或者炖煮的方法,出锅时浓油赤酱,因此盘中金黄色的鸡肉就显得格外陌生。
张向党常来煤矿人家,知道贺明珠经常会做一些本地人没听说过的外地菜系,而且还特好吃,要是下筷子稍慢一步,就等着吃盘底吧。
他识货,面对没吃过的好东西,二话不说就赶紧先来一筷子。
撕成细条的鸡肉才入口,舌尖就尝到一股鲜香的味道,鸡肉香嫩爽滑,鲜美多汁,吃起来一点也不柴,而且丝毫不油腻,越嚼越香。
张向党吃得舌头都要吞下去,吃完手撕鸡肉又去夹水晶皮冻。
这个皮冻是贺明珠和小师傅学来的做法,猪皮烧干净毛,放葱姜料酒后水煮去腥,洗净了用刀刮油,直到将油全部去尽,最后切成细条的猪皮,调味后放盆加清水,上锅隔水蒸。
蒸好晾晾后,凝固的皮冻透亮极了,切片放盘时,都能隔着皮冻看到盘子的花纹。
一口咬下去,皮冻的弹力惊人,既滑腻又有嚼劲,三下两下就顺着喉咙滑进胃袋。
张向党吃得香,每一道凉菜都大吃特吃,一双筷子从左伸到右,离得略远的还要站起来夹。
贺明珠站在桌边笑眯眯地说:“慢点吃,后面还有热菜呢。”
张向党顾不上说话,嘴里裹了一包吃的,只连连点头。
张副矿长面子上挂不住,咳了两声,见张向党还在吃,气得张副矿长在桌子下用力踩他的脚。
张向党吃痛,嗷地就是一嗓子:“爸你踩我干啥!”
第65章 第65章煤矿人家还是耗子饭店……
听到张向党的话,贺明珠差点没喷笑出来,强忍着笑说:“两位慢用,我去后厨看看。”
说罢赶紧转身就走。
再不走,
她怕自己要在张家父子面前笑到破功。
张副矿长的老脸都快被这小子丢尽了。
他正拿腔拿调地在个体户面前摆架子呢,张向党转头就拆他老子台。
“爸,你等啥呢,赶紧吃啊,你要是不吃的话,那我可就全吃了啊。”
听了张向党的话,张副矿长气不打一处来。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张向党很无辜:“来饭店不就是要吃饭吗?我可连午饭都没吃,就等着这一顿呢!”
这个没出息的小子!
几道菜而已,家里是缺他吃了还是缺他喝,值得露出这样一副不值钱的模样吗?!
再说了,这种个体户开的饭店能有多好吃?左右不过是舍得放盐放油,份量大还便宜,糊弄糊弄没吃过见过的矿工而已。
要不是为了洗清耗子饭店的耻辱,顺便表演一下深入基层与民同乐,他才不来这种私人做买卖的地方吃饭呢!
贺家一个小姑娘,做的菜能有国营饭店的老师傅做得好吗?!
张副矿长气得没话说,好一会儿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儿子是亲生的,他什么德行自己这个当老子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说服自己后,他也不摆架子了,拿起筷子去夹凉菜。
张向党这小子对亲老子可真不客气,几盘菜被他吃了大半,要不是为了留着肚子吃热菜,只怕他能干出清盘子的事儿。
张副矿长面带嫌弃,挑挑拣拣从盘子边捡了一小块鸡肉。
他是吃过晚饭才来的,一矿食堂师傅精心做的小灶,肉多油大,香得很,可不是这种做个菜抠抠搜搜、不舍得放肉的小饭馆比得了的。
可手撕鸡肉才入口,张副矿长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肉质细腻,清淡鲜美,金黄的鸡皮吃起来非但不腻,反而口感爽滑,
这是他在国营饭店从来没有尝过的新奇美味。
细细品尝过手撕鸡肉,张副矿长说不出话,沉默半响,转手又去夹皮冻和卤牛肉。
这两道菜在北方不算稀奇,经常出现在各种宴席上。
然而,在煤矿人家,这两道菜却好吃出了新的高度。
皮冻透亮爽滑,筷子夹起来Q弹微颤,蘸汁酸香微辣,吃得人胃口大开;卤牛肉切成薄片,对光一看,暗红色的肉质纹理分明,中间是不规律的半透明牛筋,一口咬下去,牛肉鲜嫩,卤味浓郁,口感层次丰富,越嚼越香。
酸辣萝卜、蜜汁南瓜和炝拌三丝,这三道素菜作为开胃菜也发挥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功力,有酸有辣有甜有咸,味道丰富,可以满足任意口味的人群。
张副矿长是吃饱饭才来的,本来只打算略微尝一尝,此时却胃口大开,唾液疯狂分泌,肠胃全力运转,大脑给手下了死命令:夹,给我使劲夹!
不知不觉间,张副矿长把盘子里剩下的凉菜都扫得精光。
张向党见他爹吃得香,原本还想留点肚子等热菜,此时也顾不上了,急急忙忙又去下筷子,和亲爹抢着吃那六盘凉菜。
开玩笑,今天是试菜,老头子过两天还能带人来吃一顿正席。
他可就只吃得到今天这一顿,下一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以贺二护妹妹的做派,他就别指望能指使贺明珠单独给自己做一餐了。
两双筷子打架,没过一会儿,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凉菜直接全部清空,除了几滴残渣酱汁,再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对着满桌空盘,张副矿长慢慢放下筷子,心情复杂极了。
怪不得这个体户生意好,这菜做得还真不错啊……
一旁的张向党嘀嘀咕咕地抱怨:“你不是吃过晚饭了吗,干嘛还来跟我抢……我就客气一下,你怎么还真吃啊……”
张副矿长被逆子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抄起筷子就朝他脑袋上来了一下。
“兔崽子胆儿肥了,还敢和你老子抢菜吃!等下上热菜,你只能吃一半,啊不,你只能吃三分之一,剩下的我要试菜,这是正事,你不许和我抢,知道不知道?!”
张向党气得鼻子都歪了,有这么做老子的吗?!
“试菜试菜,谁试菜能把一盘子菜都吃完啊!”
张家父子阋墙,贺明珠带着隔热的劳保手套,端着第一道热菜从后厨出来了。
“刚出锅,还有点烫……”
话没说完,她就看到了桌子上的六只空盘子,她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张副矿长窘迫极了,清清嗓子,一边骨头里挑刺,一边甩锅道:“小姑娘,你这个热菜上的速度还是有点慢,你看张向党把凉菜都吃完了,要加快速度啊,正式宴席那天这样可不行。”
张向党已经快准狠地朝新菜夹了一大筷子,攮进了嘴里,还不忘口齿不清地给自己分辩:“那哪是我吃完的,分明一半都是你吃的……”
张副矿长的表情都快绷不住了,可再一看,张向党这小子奸诈且不孝,非但不肯背黑锅,还趁机将一多半的新菜都扒拉到自己碗里了。
他也顾不上架子不架子了,大喝一声:“住手,你这个不孝子,老子还没吃呢!”
在不远处假装擦桌子,并围观了全程的徐和平终于憋不住了,忍笑忍到快爆炸,手上力气没收住,一把将桌子给摁翻了。
轰隆一声巨响,炉子旁的贼猫被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背毛奓起,弓着背四处查看。
只见它的人类狱友、杂工劳改犯蹲在地上,憋笑憋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贼猫:?人类怎么总在发癫?
周一,郑解放带队来乌城矿务局考察学习。
改革开放后,国家用宝贵的外汇储备从国外引进综采设备。
作为全国最大的煤矿企业,乌城矿务局是第一批用到了进口设备的国企。
新型的进口综采设备的可靠性高,故障率低,能够有效提高采矿效率,降低采矿成本,使矿山的效益得到跨越式的增长。
但问题也有,进口设备价格高,还娇贵,没有老设备皮实耐操。
在矿工习惯性的粗暴操作下,新设备经常出现小毛小病,矿上的老师傅对着完全陌生的进口设备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修理。
外国设备商还很藏奸。
设备配套的使用手册内容空泛,派来的工程师只负责安装设备,在操作培训上马马虎虎,外语说得又急又快,翻译不是机械专业,自己都半懂不懂,翻译出来的东西更是牛头不对马嘴。
设备一旦出现故障,就不得不浪费外汇请外国工程师来修理。
经常是能修一修就解决的问题,对方却要求购买高价原厂零件来替换。
由于此时国内的煤矿技术水平低下,即使明知对方是在故意宰人,也不得不低头认栽。
然而,就算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郑解放所在的西煤矿务局还是向煤炭局申请了下一批的进口设备。
无他,煤矿的现代化机械化转型是未来的发展趋势,打眼放炮、大锨攉煤这种过时的采煤方式终将要被时代淘汰。
乌城矿务局作为第一批使用进口综采设备的国企,在这几年间夜以继日地进行技术攻关,成功解决了因操作水平和技术水平低下而造成的设备使用问题。
作为将要安装进口综采设备的煤企,西煤矿务局积极派人前往乌城矿务局考察学习,争取在综采设备换代时,能够少走一些弯路。
郑解放已经是第二次来乌城矿务局了。
得知他们是来学习进口综采设备的使用经验,乌煤的同志不藏私,热情分享他们在设备落户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和解决办法。
特别是一矿,老矿长是位正直热忱的革命同志,对共产主义有无与伦比的热情。不仅分享了他们在使用设备过程中的宝贵经验,还大方地将一些技术创新也拿出来共享。
西煤矿务局获益匪浅,稍微消化了第一次带回来的学习内容后,迫不及待又安排了第
二次考察。
郑解放觉得一矿什么都好,就是吃的上实在有点糟心。
唉,怎么会有单位在招待客人时,让厨房端上来掺着耗子的卤排骨啊!
虽然他没误吃耗子,但吃了好几块排骨,被恶心得够呛,当时就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过后好几天都吃不进去饭。
最严重的时候,他一听到乌城两个字,胃里就开始翻滚,几欲作呕。
一次考察,他瘦了五六斤。
这次考察郑解放本来是不想来的,但领导说他有带队经验,和乌城矿务局的人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郑解放才四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考虑到个人的发展前途,他一咬牙,还是来了。
到了一矿,来接待的还是张副矿长。
这位张副矿长和老矿长可不一样,喜欢摆架子拿捏人,特别是在对方有求于他的时候,那可是要将架子摆的足足的,好处拿的满满的,才施舍似的给予一点帮助。
但和另一位文g时期提拔的、喜欢喊口号搞批斗盖帽子的副矿长相比,郑解放还是宁愿和张副矿长打交道。
一天考察下来,郑解放和随行人员的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的,收获十足。
晚上是一矿组织的接待餐,张副矿长带路,一行人出了一矿大门,朝外走去。
郑解放一边和张副矿长寒暄,一边觉得不对劲。
这条路,怎么越走越眼熟,他好像是来过?
他迟疑地左右看看,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
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终于按捺不住,郑解放问出了口。
“张矿长,咱们这是去哪儿吃饭啊?”
张副矿长说:“咱们这是去我们矿上新开的饭店,煤矿人家,那儿的菜很不错的。”
郑解放稍稍放心了些,不是三产饭店就行。
可等一行人到了地方,郑解放彻底绷不住了,站在饭店门口,失态大喊:
“什么煤矿人家,这不还是你们那个耗子饭店吗?!”
第66章 第66章耗子饭店一雪前耻
郑解放大呼上当,站在饭店门口死活不肯进去。
“张副矿长,要是矿上招待费用不足的话,我们吃食堂就好……”
他连客气的“张矿长”都不肯叫了,直接喊副矿长,表明了是对他有意见。
和他一起来的西煤工作人员窃窃私语,来过的人向没来过的人小声科普。
“这就是那个耗子饭店。”
“什么?这就是郑主任吃出耗子的那个饭店?”
“乌城的人是什么意思,不想请客就不要请,让我们吃耗子肉是怎么回事儿啊?”
一矿这边的人也很尴尬。
“谁安排的?怎么来三产饭店吃饭?这店不是早就倒了吗?怎么又开门了?”
“要不换一家吧,我去联系友谊饭店,那儿离得近,菜也不错。”
“算了算了,这是张副矿长亲自定下来的,你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张副矿长顶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努力泰然自若地说:
“三产饭店已经关门不干了,现在用这套房子的是煤矿人家,新饭店,和以前不一样。”
郑解放嘴角抽搐。
不一样,能有多不一样?
这地儿都成耗子窝了,难不成换了个牌子,耗子就搬家不来了?
他说话和气但态度坚决:“不用了,真不用,这次来是公事,不能因为吃饭浪费国家的钱,我们回招待所随便吃点就行了,工作要紧。”
说着,郑解放就要招呼西煤的人回招待所。
这下连一矿食堂都不吃了。
张副矿长急了,西煤的人要是走了,这“卤耗子”的事不得越抹越黑啊?他还怎么一雪前耻?
回头一说,嘿,张副矿长招待兄弟单位的人吃饭吃出耗子不说,第二次还要再让人家去吃耗子肉,这人心眼儿坏透了,不是社会主义好同志。
张副矿长连忙拽住郑解放的胳膊,强笑道:“我请客,我个人请客,不花公家的钱。这家饭店和以前真不一样了,你得信我,我怎么会害自己同志?”
郑解放被他抓着胳膊动弹不得,想甩开,又怕破坏两个单位的友好关系,影响后面几天的考察学习,不得不耐着性子周旋。
两边你拉我扯,在饭店门口唱起了大戏,进进出出的客人不由得侧目。
一边要走,一边要留,这时,饭店里出来了一个小姑娘,正是贺明珠。
贺明珠在旁边看了会儿,弄明白双方在争执什么后,笑眯眯地走上去,对郑解放说:“同志,我是煤矿人家的店长,您是不是对我们饭店有什么误解呢?”
郑解放一愣,没想到店长居然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没误解,没误解,我个人的问题,和哪个饭店没关系。”
当着张副矿长的面,他言不由衷地说道:“我们是来考察学习的,不是来蹭吃蹭喝的,不好让你们破费,呵呵……”
张副矿长劝了他半天也烦了,脱口而出道:“你不就是嫌以前在三产饭店吃出过耗子吗?我不是说了,现在是新饭店,不一样!”
郑解放也恼了,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
话说到这份上,两个人都拉着个脸,其他随行人员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出声。
郑解放的副手暗暗着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还要在一矿考察学习,现在就和管事儿的闹掰了,之后还怎么相处?
他想说点什么调解一下气氛,可现在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张副矿长摆明了是要洗脱卤耗子的耻辱,今天非要在这个所谓新开的煤矿人家吃饭;可偏偏郑处对这家饭店有心理阴影,不肯留下吃饭。
一点小事儿遇上两个犟种,就这么僵在这儿了。
他焦急地左右看看,有没有人能过来把这个死结解开啊?!
此时,一道清脆明亮的女声响起。
“张副矿长,还有这位同志,我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副手循声看去,是那个煤矿人家的小店长。
郑解放虽然对张副矿长很不满,但对于其他人还是很和气的。
他说:“小同志,你说吧。”
贺明珠说:“同志,主席说过,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万事万物都在发展中,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虽然过去的三产饭店犯过错,但这不意味着现在的煤矿人家也会犯相同的错误。如果总是拘泥过去,受困于思维定势,只会止步不前,脱离实际,被飞速发展的时代所抛弃。
耗子饭店已经是过去式了,煤矿人家是现在,也是未来。”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郑解放不由得心中一动,陷入沉思。
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吗……
难道是他因循守旧,陷入思维误区,习惯性用旧眼光来看待新事物了?
贺明珠接着说:“同志,我理解你对三产饭店有心理阴影,但煤矿人家是全新的饭店,我们非常非常注重环境卫生和食品安全,绝不会出现类似问题。而且您也看到了,来饭店吃饭的客人很多,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如果煤矿人家有毛病的话,他们是不会来这里吃饭的。”
郑解放下意识朝饭店里看了一眼。
通过窗户,店内人声鼎沸,客人们大快朵颐,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吃得不亦乐乎。
他心里开始动摇起来。
贺明珠见状,俏皮地补了一句:“同志,我向全国全党全军各族人民保证,煤矿人家里真的没有一只耗子。您就放心吧,要是任何人在店里发现耗子,我当场给大家表演一个生吃耗子。”
这一番话说得,有理论高度,又有情感温度,还有让人忍俊不禁的
小玩笑。
张副矿长和郑解放的脸色都回转过来,现场冰封似的氛围渐渐回升。
郑解放不也是真的想和张副矿长闹掰,贺明珠说服了他,又递了台阶过来,他也不拿乔,顺滑地踩着台阶便下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要是在饭店发现耗子,可要拿你是问了。”
张副矿长哈哈一笑,对贺明珠说:“不只是他,我也要找你们饭店算账。别的不说,这房子首先就不租给你们了!”
贺明珠在心里狂翻白眼,真是给这老头子脸了,又不是她求着他们来吃饭,还拿租房的事吓唬人。
她笑着说:“您说得我可太害怕了,幸好有租房合同,不然我得天天担心您什么时候就要收回房子不租了呢。”
张副矿长被不轻不重噎了一下,想要说什么,贺明珠已经转移了话题,将众人都迎进饭店。
郑解放惊奇地发现店里吃饭的人还挺多,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有的人来晚了没位置坐,就端着碗站在桌边吃。
这饭店真有这么好吃?
即使来吃饭的客人这么多,饭店里仍保持着可贵的干净卫生,地上一尘不染,客人离席后,立刻有服务员上去清理打扫。
不碍事儿的角落蹲着一只巨大的狸花猫,目光如炬,杀气腾腾地舔着爪子。
郑解放心里的天平不由得倾斜起来,开始期待起接下来的宴席。
饭店在角落用屏风隔出了独立的空间,里面放了一张大圆桌,正好坐得下来吃饭的这群人。
郑解放和张副矿长客气了一会儿,坐在了主位的旁边,其他人也分次序沿着圆桌分别坐下。
最先上的是凉菜。
朴素的白瓷盘上,各色菜肉色泽鲜艳,摆放讲究精致,一看就很有食欲。
张副矿长率先下筷子,郑解放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小小地夹了一筷子。
他举着筷子左右端详,皮冻看起来干净又剔透,放皮冻的盘子看起来也很卫生,一点污渍都没有。
郑解放实在没挑到什么毛病,一咬牙,以舍生忘死的气魄,将皮冻塞进口中。
这一口像是打开了什么阀门,他的胃口一下就被完全调动起来,饥饿信号顺着神经网络传遍全身上下。
好吃!而且想吃更多!
自从吃到过卤耗子后,郑解放在一段时间内食欲极其低迷,再好吃的东西摆在面前都提不起胃口。
但人是铁饭是钢,总不吃饭对身体不好。
因为这毛病,他去卫生院开了一瓶乳酶生,每天没事儿就嚼两颗,强行唤醒死机的肠胃。
可是现在,即使没吃乳酶生,郑解放的胃口忽地蓬勃|起来。
他举着筷子,挨个凉菜尝了个遍。
手撕鸡肉鲜嫩多汁,卤牛肉滋味浓郁,酸辣萝卜开胃生津,炝拌三丝咸香微辣。
特别要说的是蜜汁南瓜。
郑解放爱吃甜,这是爹妈媳妇都不知道的小秘密。
以前只有奶奶会给他塞糖,长大后周围人都说男人不能吃甜的,这是没有男子汉气概的表现。
郑解放也只好假装他不爱吃甜食。
但味蕾不会骗人,那一勺蜜汁南瓜入嘴后,他全身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
又香又甜又软又糯,太棒了,这就是他最爱的味道!
郑解放吃得眼睛都眯起来,全身心的松弛,连旁边的张副矿长看着都顺眼多了。
为了这口蜜汁南瓜,他可以短暂原谅对方让他吃了卤耗子排骨。
放凉菜的盘子不小,但当贺明珠来送热菜,顺便看看客人反馈时,却发现六个盘子全空了。
她略微惊讶,又很快意识到现在和后世不同,人们并不会将空盘看作没见过世面的表现,而是很自然地吃掉面前所有的食物。
——但这个清盘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帮人难道一天都没吃饭,专等着晚上这顿宴席吗?!
贺明珠放下热菜,简单说一句“大刀回锅肉,请慢用”,就赶紧回到后厨,要加快上菜速度了。
大刀回锅肉?
回锅肉见得多,头回听说回锅肉前面有“大刀”二字,众人皆感新奇。
只见盘中肉片半肥半瘦,薄薄一片,足有巴掌长,和平日里吃过的回锅肉并不相同。
张副矿长试菜时吃过,知道这道菜的滋味,也不多说,直接招呼众人“吃吧吃吧”,话音未落,自己的筷子已经夹住了最大的一片肉。
郑解放也不客气,朝着大刀回锅肉就下筷子。
和市面上常见的使用五花肉作为原材料的回锅肉不同,大刀回锅肉用的是二刀肉,也就是猪坐墩儿上的肉,一半瘦肉一半肥肉,肥多瘦少。
猪肉切得薄,下锅后慢火熬出肥肉中的多余油脂,放入蒜苗酱料,大火爆炒入味。
等出锅后,肉片色泽油黄,微微卷曲,吃起来肥而不腻,瘦而不柴,还带着浓郁的酱香味和辣味。
郑解放吃得香,连夹好几块肉片,最后盘子中只剩寥寥几根小蒜苗。
一道菜吃完,下一道菜及时端上。
男服务员放下菜,收了空盘子要走,想到些什么,又回头补了一句:“这是扣肉,北方叫扒肉条,南方叫咸烧白,反正都是蒸猪肉,顶多调味有差异。对了,差点忘了说,慢用啊。”
已经没人在意他说什么了。
散发着诱人油光的扣肉在一分钟内就被桌上众人瓜分殆尽。
张副矿长吃完一片还想再吃一片,见盘子空了,老脸拉得和苦瓜似的。
郑解放埋头苦吃,他眼疾手快,一筷子下去扎了两块肥嘟嘟的扣肉。
和回锅肉正相反,扣肉选用了五花肉,切得厚实,先炸后蒸,肉里的油脂被牢牢锁住,每一口下去都是极致的软糯腴滑。
扣肉色泽红亮,吃起来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让人忍不住全身心都沉浸在热量爆炸的快乐中。
郑解放珍惜地吃完两块扣肉,一抬眼,忍不住失笑。
众人将菜吃得一干二净,等空盘子收走后,桌子上空无一物,简直像没上过菜。
平素里这样的宴席都是两个单位的人互相吹捧拼酒,似乎酒喝得不够多,就不能显示出双方的深情厚谊。
但今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忘记了喝酒的事儿,只一心期待着下一道菜,虎视眈眈盯着后厨方向。
厨师似乎也听到了这一桌人渴盼的心声,不多时服务员端过来一个巨大的铁盆,接着又拎来一木桶的米饭。
“我们老板说了,这道菜适合配饭吃,大家千万慢用,后厨已经快忙不过来了。”
兼职服务员徐和平将重音落在“慢用”上,可这一桌人谁也听不到他的话了,饿虎扑食似的,数双筷子同时夹向了盆中的新菜。
徐和平狐疑地去瞅这帮国企单位的正式工,怎么他们在好吃的面前还不如他这个小饭店的临时工稳得住阵脚啊!
第67章 第67章挖墙脚与挂账
铁盆刚在桌子上放稳,红油锅底还在荡漾,四面八方伸来的筷子几乎同时伸了进去。
一桌子的人,谁也顾不上所谓的排资论辈餐桌礼仪了。
先下手多吃,后下手没得吃,这会儿谁还顾得上和自己抢吃的是不是顶头上司,抢了新菜落胃袋为安才是正经事。
郑解放动作最快,率先从盆中夹出一块肉来。
来不及看清肉的形状,他一口咬下去,鲜辣酸香在舌尖迸发,下一秒才感到了烫。
他嘶嘶嘶的把肉用牙齿叼住,又烫嘴又不舍得吐出来,耍杂技似的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嚼嚼嚼。
这肉筋道,很有嚼劲。瘦肉多肥肉少,肉皮上连着一层筋膜,又韧又脆,弹性十足。
吃完一块,郑解放就迫不及待去夹第二块。
幸好盆大料足,桌上人夹过一轮后,盆中还有不少肉块。
连着吃了好几块肉,稍微解了解馋意,郑解放这才有心细细品尝。
肉是牛肉,不同于常见的里脊、肋排、牛腱等牛肉部位,这道菜用的是牛的肚腩皮,又称腩底,是两层柔软肚皮间夹着的一块瘦肉。
这块牛腩肉精瘦,几乎没有多余油脂,肉质厚,牛肉味
儿十足,虽然纤维较粗,但吃起来是越嚼越香。
同时也因为肉厚,适合下重口味调料来烹饪,来使其充分入味。
贺明珠大手笔地在锅中下了一大把的花椒干辣椒,直将汤底染成红通通的颜色,小火慢煮,直到将牛腩煮透为止。
捞出牛腩沥干水分,切成小块后,与腌好的泡椒泡姜泡萝卜同锅翻炒,烈火烹油,浓烈的酸辣味滋啦就冲出了锅。
炒香后在锅中倒入高汤,加入牛蹄筋,盐糖料酒调味后文火慢煨数小时。
在客人来之前,一锅牛腩就已经安安静静在灶台上等着了。
这道菜先煮后炒再炖,工序不可谓不复杂。但一锅牛腩端出来,远远地就能闻到一股浓郁诱人的鲜辣酸香之味,勾得人口水直流。
前厅里有人耐不住,扬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呢?这味道也太香了吧!服务员,别管多贵,先给我来上一份!”
“也给我来一份!”
屏风后的一帮人听到这话,不由得觉得嘴里的牛肉更香了。
就着一锅酸辣牛腩,一桶米饭被吃得精光,连汤里的泡萝卜都捞出来下饭。
主食本不该上的这么早,但这群人实在太能吃了,一道菜送上桌,没几分钟就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
有这桶米饭拖延时间,在最后一块泡萝卜也被捞出来后,下一道菜才将将端上了桌。
这道是四喜丸子,选七分瘦三分肥的猪肉,细切粗斩,捏成丸子,芡粉抹在表面,先炸再蒸,待出锅后,肉丸细嫩如豆腐,筷子一夹便碎,只能用勺子轻舀。
一桌人于是各自屏气凝神,手指紧捏勺子,动作却轻之又轻,小心翼翼将丸子舀回碗里。
若是稍微动作大了些,丸子破损不完整,不禁让人捶胸顿足地懊丧。
郑解放聚精会神地端着勺子,手腕平移到嘴前,轻轻咬了一口——
明明是猪肉做成的丸子,吃起来却肉质细嫩,鲜美多汁,每一口都滋味醇厚。
不知不觉中,婴儿拳头大小的肉丸全部被吃完,郑解放望着空空如也的勺子,口中仍有悠长回味。
他将勺子慢慢放下,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幸好,他没有因为偏见而错失这样的美味。
四喜丸子后,一道接一道的菜被送了上桌。
羊排烧胡萝卜,海带炖棒骨,春韭炒鸡蛋,以及用巴掌大的鲫鱼煎至金黄后加水熬煮的奶白鱼汤。
其实宴席上的菜并不算多,但因为每道都被吃到空盘,在场众人反而吃得比以往都要多得多。
说起来都是煤矿的中高层领导,平日里也是吃过见过的,但没想到会在一间小小的个体户饭店内吃到平生最好吃的菜。
本来还想着商务互吹一发,展现一下兄弟单位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结果现在撑得动弹不得,个个呆滞地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郑解放在吃的一半的时候,找借口溜出去,悄悄松了松裤子上系着的腰带。
他吃得痛快,几乎吃到嗓子眼儿了,食物摄入量严重超标,胃部不堪重负,嚷嚷着要罢工。
郑解放这会儿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嗝儿,生怕当着兄弟单位和自己单位的面吐出来。
其他人也和他差不多,有个小年轻甚至撑得不住直用手打圈揉肚子。
郑解放忽然想起包里的乳酶生,忙拿出来分给桌上众人。
这药能促进肠胃蠕动,正适合现在这个场合。
大家一边其乐融融地传递着小白药瓶,一边分享美食吃后感。
“那个扣肉可真香啊,我平时不爱吃肥肉,这次都忍不住吃了两块。”
“四喜丸子也不错,又细又嫩,进了口都不用嚼,抿一抿就化了。”
“要我说,还是那锅牛腩最好吃,不瞒你们说,吃得我连裤腰带都崩开了哈哈哈哈……”
气氛一时和睦极了,有共同享受美食的经历,似乎比互相灌酒灌到烂醉如泥更能加深彼此感情。
张副矿长也说:“我就说嘛,这家饭店的菜很不错的,要不我怎么坚持要来这里吃饭呢?你看我没说错吧。”
郑解放附和着说:“张矿长说得对,没想到三产饭店居然会变成这样一家美食餐馆,每道菜都给人惊喜啊,全是张矿长领导有方,大家说是不是啊?”
其他人知机,都清楚张副矿长的心病,纷纷配合起来。
“是啊是啊,要不是张矿长慧眼识英雄,我们今天怎么能吃到这样美味的食物呢?”
“能培养出这样好吃的饭店,张矿长还是对美食很有研究的。”
“三产饭店的问题不能归咎到张矿长,张矿长是被连累的……”
听着众人的话,张副矿长这下彻底心满意足了。
什么卤耗子、耗子饭店,那都得被扔到历史的垃圾堆了!
一行人休息得差不多,艰难地站起来,捧着吃撑的肚子缓慢离场。
贺明珠从后厨出来送客,一脑门的汗,身上都被油烟味儿浸透了。
徐和平跟着她身后,腆着脸追问:“小老板小老板,那个锅里还有剩菜吗?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忽然觉得有点饿,得吃点夜宵垫补垫补……”
贺明珠拿下巴点了点屏风后碗盘狼藉的一桌,说:“收拾完我就告诉你还有没有。”
徐和平停下脚步,嘶了一声,认命拿起脸盆抹布。
本来还想偷个懒,留到明天再打扫,没成想被小老板火眼金睛给发现了。
欸,小老板的剥削套路真是简单粗暴,可偏偏他就吃这一套。
人家都是小头指挥大头,换成了他,成了胃部指挥大脑,这和谁理论去?
郑解放特意留到最后,和小老板说道:“小同志,你说的对,确实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我不应该拘泥于惯性思维,先入为主对你们有坏印象。煤矿人家和三产饭店完全不同,你们开了一家很好的饭店。”
贺明珠笑着说:“同志,其实我有心理准备的。虽然我只是租了这套三产饭店留下的房子,但在大众眼里,也接手了三产饭店的烂名声。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以后大家只会记得饭菜很好吃的煤矿人家,而不是耗子成群的三产饭店”
听了贺明珠的话,郑解放不由得感到敬佩。
这样一个朴素的小姑娘,却有着这样的胸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一激动,郑解放就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可能有些突兀,但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贺明珠挑眉疑惑:“同志,您请说。”
郑解放却没马上开口,似是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贺明珠也不催,只是耐心等待。
想到今天吃到的美食,郑解放一鼓作气,终于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小同志,你有没有考虑搬到西煤矿务局开店?我们提供场地,不收钱!”
贺明珠:???
返回来找人的张副矿长:!!!
怎么现在挖墙脚的都挖到兄弟单位来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西煤矿务局来考察学习的人三五成群来煤矿人家吃饭。
这会儿交通不便,出一趟远门很困难,考察结束回去后,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来乌城。
因此,他们把每一顿都当成最后一顿,把出差补助都花在了煤矿人家。
对此,贺明珠欣然笑纳,并在饭店内推出宴席同款的小份菜,广受欢迎,一度供不应求。
徐和平仗着服务员的身份,每天狗狗祟祟藏起一份菜,留着下工后独享。
结果被来蹭饭的张向党抓了个正着。
这家伙狗鼻子灵,徐和平都把菜藏到猫窝后面了,还是被张向党顺着味道翻了出来。
为了这口吃的,他险些被保卫地盘的贼猫挠破了相。
两个混不吝的家伙凑在一起,再加上一个打着学习旗号来蹭饭的梁志胜,三个嘴馋的痞子臭味相投,天天就琢磨怎么把贺明珠做的菜偷出来私吞。
他们还想把贺明军也拉入伙,对方不置可否 ,轻飘飘来一句“我妹妹做的菜还需要偷?”当场毙的这帮没出息的馋猫满地找牙。
贺明军不参与,但乐得看猴戏,每天的一大乐趣就是看这仨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进后厨重地,再灰头土脸地逃出来,身后还飞出来铁勺、铲子、案板之类的暗器。
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像一曲闹腾腾的饭店波尔卡。
但突然,波尔卡中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这天,有个一矿的小领导吃完饭后,筷子一放,扭头就走。
徐和平追上去找他结账,这人用一种很让人不舒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说道:
“没钱,让你们老板挂一矿的账吧。”
第68章 第68章挂账大军来袭
挂账?
徐和平听了这话心中不快,他平生最恨以权谋私的人了。
于是他伸手一摊作要钱状,不客气地说:“我们店没有挂账的说法,您还是给现钱吧。”
小领导被驳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开什么玩笑,哪个饭店没挂账?赶紧把账记上,我没空和你多说。”
徐和平才不吃他这一套,说:“叫我们老板也没用,不挂账就是不挂账,你要是没钱就把手表留下来,拿了饭钱再回来赎。”
他眼尖,一眼就瞄到这家伙戴着的手表是“上海牌”的,这可是周总理戴过的牌子,一只表要一百二十块呢。
扣下了手表,也不怕这家伙敢不回来付饭钱。
当着一饭店的客人,小领导的脸涨得通红。
“我和你一个小服务员说不清楚,你们老板呢,叫你们老板出来!”
贺明珠听到前厅吵闹,出来看情况,徐和平气呼呼地和她告状:“这人要吃白饭,不付钱!”
“什么吃白饭,话说得不要这么难听!”
小领导气道:“我这是挂账,挂账懂吗?!国营饭店都可以挂账,凭什么你们个体户开的店就不能挂账了?没有这个道理!”
贺明珠弄清楚情况,只一句“小本生意,概不赊账”就把小领导的话堵了回去。
小领导气闷,但这会儿贺明军也从后厨走了出来,站到贺明珠身后,问一句:“怎么了?”
贺明珠说:“没什么大事,这人不想付饭钱呢。”
“不想付钱?”
贺明军盯住了小领导,眼神很不客气,说:“就你想吃白饭?”
他长得高大,身上又有股子狠劲,不语不笑,掀掀眼皮看人时,能让被看的人从心底发寒。
小领导弱气地说:“没说吃白饭,挂账,我挂账……”
开店以来,贺明军见了不少想逃单的人。
他刚开始没留意,闭店盘账后发现不对劲,之后就多留了个心,抓住不少吃完就想脚底抹油溜走的家伙。
贺明军不打也不骂,就是扣着不让走,直到家人朋友送来钱才放人。
时间一长,爱占便宜的人知道这家饭店的厨子不好惹,敢逃单的人越来越少。
没想到今天又见了一个,这回还给吃白饭换了个新鲜说法。
“挂账?”
贺明军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盯着小领导:“哪个批准你挂账了?”
同时被贺明军和徐和平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虎视眈眈地围着,加上饭店里其他人踮着脚尖看热闹,小领导不想在单位门口闹出事儿,讪讪说一句:“不挂账就不挂账,当谁稀罕吃你们家的饭呢……”
他不情不愿地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了几张成色最旧的钞票,往桌子上一扔,抬腿就走。
“喏,给你钱。”
徐和平一看钱数不对,转身拦住小领导去路。
“你这顿饭吃了九块八,你怎么才给九块钱?”
小领导理直气壮:“四舍五入,抹个零!”
徐和平都被气笑了:“谁家四舍五入能把九块八抹成九块啊!”
贺明珠捏着两个一毛钱钢镚也追了上来。
“来,您补上一块钱,我给您找两毛。”
两个人堵着小领导不让路,进进出出的人都去看他。
来煤矿人家吃饭的多是一矿职工,一会儿工夫小领导就瞧到好几张熟脸。
他丢不起这人,气呼呼地又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故意扔到地上,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会不会做生意啊?挂账挂账不行,抹零抹零也不行,个体户开什么饭店,迟早要黄!”
徐和平年轻气盛,当时就要撸袖子,被贺明珠拦住了。
贺明珠从地上捡起一块钱,在小领导伸手要拿那俩钢镚时,她的手稍微那么一倾斜,两个钢镚砸到地上,咕噜噜地朝外滚去。
“哎呦,不好意思,手滑了。”
小领导顾不上和他们理论,连滚带爬地去追那俩钢镚儿。
徐和平不甘地说:“就这么让他走了?”
贺明珠踮脚拍拍他肩膀:“这才哪儿到哪儿,等着吧,这事儿且完不了呢。”
徐和平不明所以,心想难道这家伙还敢再来干这种名义上挂账、实际是吃白饭的混账事?
要是这样的话,下次他的拳头可就不客气了。
可没过多久,徐和平就明白贺明珠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小领导不是唯一一个要挂账的人,之后一段时间,煤矿人家里天天都有嚷嚷着挂账的家伙。
还有人带上了全家老小,点名要吃招待宴同款。
徐和平留了个心眼,说这宴席的菜做起来费工夫费材料,得提前一天预备,让他先付一半的定金。
这人吃惊道:“还要我付钱?和张副矿长一样,直接挂一矿的帐,走接待费。”
徐和平解释得嘴皮子都累了:“我们店不挂账……”
“哪能没有挂账,你们店都开在一矿门口,不挂账怎么做生意?你让厨房赶紧预备起来,我们家里急着吃呢。”
这人撂下话就匆匆离开,徐和平无奈地对贺明珠说:“小老板,你看这要怎么办?”
贺明珠没说话呢,贺明军先爆了个粗:“还挂账?我让他挂个屁!”
这事说起来,全怪煤矿人家的饭太好吃了,引来了一帮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中层小领导。
这帮官不大派头挺大的家伙原本看不上单位门口的煤矿人家,煤黑子矿工吃饭的地方能有多好,随便煮两根骨头挂点肉丝,就够他们乐了。
单位食堂给普通矿工做的饭很难吃,但给这群领导们可都是单独开的小灶,从矿工嘴里扣出的伙食费全成了小灶上的大鱼大肉。
因此,即使每天上下班进进出出都能看到煤矿人家的生意兴隆,但也没领导乐意“下凡”。
就算没耗子,那群煤黑子身上脏兮兮的,不得弄得饭店哪儿哪儿都是煤渣子啊。
但一场接待宴,让煤矿人家在一矿的领导间出了名。
三产饭店那个耗子窝现在居然还整挺好,菜做得特别好吃,听说上次吃到卤耗子的西煤领队,这次来了吃得那叫一个赞不绝口。
一矿陪同接待的人也说这家的菜是好,别看是个体户的买卖,做的不比国营饭店的老师傅差了。
于是就有人动了心思。
这段时间,隔三差五饭店里都是要挂账的一矿小领导们。
有人见不成就算了,有人不依不饶,非得要把账挂上,死活不肯从自己口袋掏钱
——开玩笑,要不是以为能打白条,谁舍得花这么多钱吃饭啊!
关键是这帮小领导属于让他干点事儿他不一定能干成,但他要是想坏事的话,那真是一坏一个准。
贺明珠当初锚定的客户群是这年代相对高收入的矿工,因此才将饭店开在了一矿门口,但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离一矿太近的副作用。
幸好,贺明珠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并准备好了解决预案。
“二哥,你把张向党叫过来,我有事要和他说。”
徐和平对这个饭友的能力充满怀疑:“他来了能干什么?这大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还没我有用呢。”
贺明军也是同样看法,而且还多了一层护崽的老父亲心态,看哪个男的都不顺眼。
贺明珠冲他俩眨眨眼:“他是没用,但不是还有他爹呢吗?”
贺明军恍然,冲贺明珠竖起大拇指:“还是你有主意。”
贺明珠一抱拳:“过誉过誉。”
贺明军连摇头:“谦虚谦虚。”
贺明珠摆摆手:“客气客气。”
贺明军肯定道:“要得要得。”
徐和平在旁边看的一头雾水,贺家兄妹这是在打什么哑谜呢?有没有人能给他翻译一下啊?
听说是贺明珠叫他,张向党一叫就来,乐颠颠地来了煤矿人家。
贺明珠把他叫到一边,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
徐和平拎起扫把,虚虚扫着地,不抬头,若无其事地朝那两人的方向移动。
他凑近了,但两人的谈话已到尾声,就光听见张向党拍胸脯保证:
“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不是,什么事儿啊就包你身上了?!
徐和平好奇得抓心挠肺,但又不肯开口去问贺明珠,好像问了就是变相服软。
他在她面前已经够气弱了,还是给自己留点面子吧。
张向党回了家,顾不上他妈招呼他试新衣服,二话不说先去找爹。
“爹,我有个重要的事儿要和你说!”
张副矿长正在看报,闻声头也不抬地讽道:“你能有什么重要事?”
张向党夺了报纸,一屁股挤到他爹旁边,说:“一矿有人要在煤矿人家挂账!”
张副矿长无所谓:“挂就挂呗,哪家饭店不挂账?”
张向党急了:“那怎么行,吃饭怎么能不给钱!”
张副矿长敷衍他:“又不是真不给,暂时挂着,年底统一到矿上结账。”
要是平时张向党也就信了,但他刚受过贺明珠的点拨,这会儿正不好骗,闻言立刻反驳道:“你哄谁呢,这种私人吃饭花的钱矿上怎么会认?能拿回来一半的欠账都算烧高香,说不定连一半都要不回,光是打白条都能把饭店吃垮!”
张副矿长惊讶地看看张向党:“哟,还算有点脑子。”
张向党机智道:“爹,那你管管呗,别让他们去贺家的饭店挂账了。”
张副矿长慢悠悠地说:“我可管不了。”
张向党急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管不了,你不是副矿长吗?!”
张副矿长最恨头顶的这个“副”字,偏偏说这话的还是他亲儿子,那真是发火都没处发。
“去去去,你懂什么,这事是这么好管的?我能为了家小饭店把一矿的人都得罪了?人家要挂账就让他们挂,开饭店的挣着这份钱,就得受这份罪!”
见张副矿长死活不肯松口,张向党急了,脱口而出道:
“爹,要是让他们挂账的话,煤矿人家可就拿不出钱给我们分红了!”
张副矿长猛然抬头:“什么?!”
第69章 第69章马到成功的后续
张向党平时脑子不灵光,到算钱的时候反而脑子转得快。
“你想想,那饭店本小利薄,一天才能挣几个钱?要是随便让人挂账的话,挣的钱还不够让人吃白饭呢!”
张副矿长狐疑道:“不应该啊,我天天路过,看着里面吃饭的人不少啊。”
张向党立刻道:“人多是多,但矿工又不舍得花钱,买的都是便宜菜啊!你是不知道,每天店里卖的最多的是两分钱的土豆饼和萝卜丝饼,还有那个一毛钱一碗的土豆泥,卖出去一份也就挣个几分几厘,一天算下来,除去食材燃料租金雇人的成本,根本就没多少利润!”
张向党这话说得发自内心,这都是贺明珠拿着账本,一笔一笔和他仔细算过的。
他也没想到,煤矿人家看着生意兴旺,每天来吃饭的人多到店里坐不下,但利润居然只有这么一点点,还不够他出去潇洒一顿的呢。
张副矿长半信半疑道:“那就让贺家涨价。”
张向党一拍大腿:“涨价可就没人来了!现在全靠矿工才撑得起人气,要是卖的贵了,那除了打白条吃白饭的,谁还会来店里吃饭啊?!”
张副矿长原本不当回事儿,哪家饭店不挂账,他去国营饭店吃饭可从来没自己掏过钱。
可被儿子这么一说,他不由得也生出一点焦躁来,但还是嘴硬。
“别管了!量贺家少了谁的,也不敢少我们的分红。”
张向党急得简直要原地转圈。
“爹,可贺家也不是非得开这个店啊!”
张副矿长这下是真急了。
且不说每月实打实拿到手的干股分红,就光是煤矿人家的美食,也让他极为不舍。
如果说,张副矿长原来只是想从三产房子出租这件事上刮点油水下来,但自从在煤矿人家吃过饭后,那些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更加牵动他的心。
钱可以少拿一点(当然最好不要),但美食可是一点都不能少啊!
张副矿长说服了自己,这以前挂账占的是公家便宜,但现在如果让别人在煤矿人家挂账的话,那占的可就是他自己的便宜了!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张副矿长这下可算痛彻心扉了。
他一拍茶几,怒道:“不行,绝对不能挂账!”
说干就干,张副矿长挑了个工作日,大摇大摆进到煤矿人家,挑了张中间的桌子就餐。
店内的客人注意到这位副矿长,纷纷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
不断有人上前和张副矿长打招呼,他都和蔼地应了,还在等上菜的间歇闲谈了几句。
众人皆惊,没想到这个摆架子名声在外的副矿长今天会这么平易近人。
有人自持在一矿也算是个人物的,热情凑上去,邀请张副矿长品鉴一下他点的菜。
张副矿长笑呵呵地说:“不用尝,这家店的菜一向好吃,物美价廉,很不错的。”
听到副矿长的点评,其他人立刻附和,一时间把煤矿人家吹得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连鸡毛菜都能做出龙肝凤髓的滋味,贺明珠听着都脸红。
到了结账的时候,张副矿长拒绝了其他人要为他付账的请求,从口袋中掏出钱包,慢条斯理在桌子上放了几张钞票。
“我个人吃的饭,当然要个人付钱。”
他若有所指地说:“私人吃饭怎么能挂公家的帐呢?挂账不好,能不挂账,还是不要挂账了。”
牟劲儿向上爬、对仕途有追求的人都心细如发,一句话能听出百十种含义。
响鼓不用重锤,张副矿长一句话就说得店内不少人脸色一变。
这是,来给这家店撑腰了?
可是之前也没听说这家店老板和张副矿长有什么关系啊?
虽说张向党经常来店里蹭吃蹭喝,可这就能请出这一尊大佛?
难道是说,因为煤矿人家把三产饭店“耗子窝”的臭名声一扫而空,还让西煤矿务局的人改口夸赞一矿接待得好,让张副矿长很有面子,所以他才来这一趟?
不管其他人都是怎么想的,这天以后,好几天都没人嚷嚷着要挂账。
徐和平松一口气,他可受够了在关于挂账不挂账的事上和人争论。
但定宴席的那人还是不肯付钱。
“你们饭店到底准备好了没?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家过来吃饭啊?”
徐和平只好老调重弹:“小店一概不挂账,您得先付定金。”
那人嗤道:“不挂账?不挂账你开什么饭店?赶紧的,不然小心我让你们这家店开不下去!”
徐和平烦道:“都说了不挂账,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人家张副矿长都说了挂账不好,你怎么还揪着挂账的事不放!”
听到张副矿长的名头,那人脸上露出古怪表情。
“张副矿长算什么,我告诉你,这可是汪副矿长来让我订席面的!”
徐和平怒从心中起:“我管你什么汪副矿长还是喵副矿长的,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妈的,没钱就别摆阔,穷得连饭钱都付不起就回家啃窝窝头去吧!”
那人气得拿手直指徐和平:“好,这可是你说的,你给我等着!”
徐和平呛道:“等着就等着!”
第二天等
来了工商所的人。
第三天等来了税务所的人。
第四天等来了计生办的人。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贺明珠皱着眉头看手上的一张格式很不规范的收款凭证,上面写着“计划生育管理费”。
开玩笑,饭店里只有她、二哥、徐和平三条光棍,连贼猫都没媳妇,收什么计划生育管理费啊?
类似的匪夷所思的收费单子还有一摞,要是每个都缴费,她这饭店趁早关门别干了。
幸好她一向按期缴足税费和管理费,不然税务所的罚款都要罚到破产。
徐和平垂头丧气去向贺明珠认罪:“对不住,是我得罪了人,你把我开除吧。”
贺明珠闻言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人家要整你,难道会因为你服软就放过了吗?”
贺明军看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条子也发愁。
“那怎么办,也不能全都交啊。起码这个噪音罚款就不该我们交,旁边一矿采煤时的爆炸声更大,我们一个小饭店能有多大声音?”
贺明珠拍了板,说:“我去趟区政府。”
贺明军说:“我和你一起去。”
徐和平忙说:“我也去!”
贺明珠拦住他们:“又不是去打群架,你们留着看店,这件事我可以解决。”
但要怎么解决呢?
虽然对着二哥和徐和平说的信誓旦旦,但贺明珠还真不知道这年头行政复议要去找哪个部门。
但她合法开店,依法纳税,主管机关工商所都挑不出毛病,凭什么一些不知所以的家伙要拿着没公章的单子来罚款?
贺明珠下定决心去了区政府的办公楼。
不出所料,各张单子上的机关都是一推二五八,一说都是不知情,一问能不能不交罚款,立刻改口那必须交。
贺明珠楼上楼下跑得脚都麻了,也没找着个管事儿的人。
还有人趾高气扬和她吵:“你们这些个体户总想和国家法律对着干,是社会主义的蛀虫,就该有人管一管。我告诉你,想不交罚款,没门儿!”
贺明珠伶牙俐齿地反击:“个别机关工作人员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不仅没有为人民服务的心胸,而且故意刁难办事群众。这种人,没党性,更没人性。”
在场的办事群众哄堂大笑起来。
这人被气坏了:“你!保安,保安!”
保安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伸手要拉贺明珠。
“住手!”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喝道,接着,一名中山装老者走了过来,批评道:
“小黄,你的工作是为办事群众解决问题,不是和群众吵架,更不是刁难群众!”
老者的声音不高,但话说得很重。
小黄低下头,不说话了。
贺明珠看着老者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这时老者又问道:“小同志,你是来办什么事的?”
贺明珠将一大把的罚款条子拿出来,都递给了老者。
“老同志,我家开了一个小饭店,一向遵纪守法,按时纳税。但这几天不断有人找到饭店,自称是机关工作人员,要找我们收罚款。如果这罚款有理有据我们也就认了,但您看,什么噪声罚款、计生管理费都有,而且还不盖公章,我们实在无法接受这样莫名其妙的罚款。”
老者带着眼镜,一张一张仔细看过,眉头皱紧。
“小同志,你放心,政府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你先回去,安心开店,这些罚款先不用交,我们开会研究一下,有结果了会通知你。”
意外之喜,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出面管这件事,这下看来问题可以解决了。
贺明珠高兴道:“老同志,该怎么称呼您?”
旁边有人嘴快道:“别老同志老同志的叫了,这位是区政府的马书记。”
马书记?
贺明珠两辈子加一块儿都不认识姓马的书记,更别提还是位区委书记。
她从没关心过本地父母官长相名字,这和日常生活离太远,而且过个三年五载的又要换届,根本认不清脸。
但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位马书记很眼熟呢?
从区政府办公楼回来后,贺明珠还在苦思冥想她到底在哪儿见过马书记时,贺小弟高高举着一封邮件来找她。
“姐,你的包裹,北京寄来的!”
贺明珠拆开一看,是春晚的猜谜奖品,一个印着“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的厚实笔记本,和一只现在最时髦的圆珠笔。
贺小弟兴奋地看着奖品,满屋子的跳,小狗不明所以,也跟着他一起发疯。
“哦哦哦!我们家春晚猜谜全都对啦!”
猜谜?
贺明珠忽然想起什么。
“猜谜……邮局……马……马到成功!”
她想起来了,马书记不就是她在邮局碰到的高瘦老头吗?!
第70章 第70章罚款的前因后果
贺明珠是真没想到,她当时拿“任意四边形”调侃的高瘦老头,居然会是区委书记。
初一那天,贺明珠去给中央电视台寄春晚谜题答案,在邮局遇到一高一矮俩老头。
当时,贺明珠和高瘦老头对春晚猜谜的谜底产生了分歧,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的答案才是对的。
于是双方决定互出一道谜题来考校对方。
高瘦老头,也就是马书记,出的谜题是“诸葛遣计斩魏延”,贺明珠轻松猜出谜底为“马到成功”。
而贺明珠出的谜题“任意四边形”,马书记却怎么也猜不出来,最后还是老友告诉他答案,那是“不拘一格”。
马书记大受触动,对贺明珠这个小姑娘的记忆非常深刻。
因此,当在办公楼听到有人伶牙俐齿地反驳出言不逊的行政人员时,马书记第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那位“任意四边形”姑娘。
他对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知道她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便喝住了恼羞成怒叫保安的行政,并上前亲自了解这姑娘是来办什么事的。
小姑娘语言表达能力好,短短几句话,就让他知道了原来是小姑娘开了一家个体户饭店,现在被某些机关单位故意针对,乱罚款乱收费,她是来政府告状的。
马书记翻看罚款凭证时,越看越离谱,格式不对没公章,合着这不是有理有据的罚款,而是耍赖硬要钱。
马书记收了罚款单子,让小姑娘先离开,他来处理这件事。
那个摆脸色的行政人员在被他批评时,不服气地辩解:“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这种资本主义的个体户是在挖国家的墙角,他们就是蛀虫,我没说错!”
听到这话,马书记忽然在脑海中浮现起一句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现在天公已经重抖擞了,施行起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可有的人,却还拘泥在过去的条条框框中。
不拘一格,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但他必须要迎难直上,这样才对得起这个职位,对得起肩担的责任
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了动荡的混沌时刻,有人忘记了初心,两只眼掉进钱里,能多捞就多捞,坚决秉持路易十五观念,也就是“我退休后哪管洪水滔天”。
也有人还坚持原则,即使在大环境中看起来如此突兀老套,但依旧保持着一颗为人民服务的闪闪红星。
贺明珠虽然遇到了前者,但也遇到了后者,这才没让煤矿人家这颗才萌芽的幼苗被扼杀在花盆里。
有人想连根拔起幼苗,就有人愿意伸手,为这颗小苗挡一挡酷烈的寒风。
贺明珠直觉中认为马书记是那种会伸手挡掉歪风邪气的人,但她不能确定的是,这只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伸出来?
无论如何,饭店生意总要照做。
这天晚上,煤矿人家打烊后,贺明军、徐和平清扫卫生,以便第二天来了就能开门营业;贺明珠则站在小黑板前,按照目前的库存,将新定的菜单写了
上去。
突然,“哐”的一声响,有人不客气地推门直入。
徐和平正对着门拖地,没抬头,下意识来一句:“不好意思已经打烊了,明天再来……”
来人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汪矿长要订宴席,明天中午就要,你们马上准备起来!”
徐和平一抬眼,见对方是那个三番五次说要挂账订宴席,还威胁说让他等着的家伙。
新仇旧恨一时齐齐涌上来,徐和平也不拖地了,握着拖把往身边一立,像是拿上了红缨长枪。
“准备个屁!汪矿长算老几,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吃饭也得付钱!”
来人指着徐和平鼻子说:“我不和下三滥的服务员说话,把你们老板叫出来!这两天教训还没吃够吗?!”
徐和平虽然猜到接二连三上门罚款的事儿是这家伙搞的鬼,但没想到他威胁人还挺理直气壮,搞得好像他成了被饭店宰客的受害人。
徐和平气得不行,单手抓起拖把,湿淋淋的拖把头对准了来人。
“吃教训?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要吃教训!”
贺明珠走过来,上下打量一遍,平静地说:“我就是老板,有何指教?”
来人还挺嚣张:“这两天被罚的爽不爽?是不是没想到开个小饭馆会有这么多部门来罚款啊?”
他猛然变脸,凶恶道:“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你有的是罚款要交!”
贺明军也出来了,他穿着围裙,拿着一把厚重的斩骨刀,二话不说,把刀往桌子上一甩,冷冰冰地盯着来人。
“就是你让人上门罚款的?”
他就这么随手一甩,斩骨刀的刀刃深深扎进了厚实的木桌中,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保持着刀身竖立的姿势。
来人一看情况不对,赶忙就近拖过一只凳子挡在身前。
“我警告你们不要乱来啊!敢乱来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色厉内荏,一边说话,一边拉着凳子往后退。
白天也没看出来这家小饭店的厨师和服务员这么不好惹的,怎么说打人就要打人的?
来人不知道,这俩都是摸爬滚打混社会的,实打实的拼过命见过血,是真敢下手。
他这种仗势欺人的小流氓,在耍狠上压根和贺、徐二人没法比。
他们是真狠,他是虚狠。
要不是贺明军护妹心切、徐和平馋虫入脑,煤矿人家这汪小池塘根本困不住他们俩,早就回去混社会,继续搅风搅雨了。
徐和平拎着拖把,把贺明军往旁边挤一挤,说:“哥,我来。”
贺明军不肯让:“我先。”
徐和平抱怨:“要让你先了,我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不行,还得是我来。”
贺明军思考片刻:“给你留一条腿。”
徐和平讨价还价:“加一条胳膊!”
贺明军颔首:“成交。”
贺明珠插一句:“那我呢?”
贺明军还真思考了一下:“给你个脑袋当球踢去吧。”
这仨人就当着他的面分猪肉似的分他,来人几乎崩溃,举着凳子的手都在颤抖。
忽然,他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猫叫声,不是平时的喵喵喵,而是嘶哑暴躁的呜声,尾调拉得长,呜得人浑身发毛。
来人抬头开去,只见大梁上蹲了只奇大无比的猫,一双猫眼绿油油闪着光,背毛奓起,浑身绷紧,作攻击状。
见他看上来,大猫呲牙哈气,露出四颗尖锐无比的巨大犬齿。
而眼前,贺明军反手握住刀把,猛一用力,将斩骨刀从桌面上拔下来,刀锋时常打磨,在光下闪出锋利的刀刃。
一张英俊面孔露出血腥神色。
“我要的不多。”
他说,“就留你一条腿吧。”
来人想跑,腿抖得像筛子,再不见之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
“我错了我错了,这都是汪副矿长让我做的,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他别打我……”
形势不利,来人秒速滑跪,立刻就把汪副矿长供了出来。
徐和平嗤了一声:“当谁不知道是他啊,你说这有什么用?有本事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来人赶紧又说:“汪副矿长以前是革|委会主,他找以前的老关系整你们,那些人也想搞点钱填填腰包,所以汪副矿长一说他们就答应了。”
贺明珠问他:“汪副矿长为什么盯着我这家小饭店不放?”
来人说:“汪副矿长和张副矿长不对付,两个人都想当矿长。你们把张副矿长管的三产饭店搞得这么好,汪副矿长快气死了,当然要想办法整倒你们,不搞倒你们,这饭店在一天,张副矿长就能出一天风头,汪副矿长还怎么转正当矿长?”
贺明珠又问:“既然要搞倒饭店,那他为什么又要坚持订宴席?”
来人小声嘀咕:“谁让你们家的饭好吃得都传到汪副矿长耳朵里了……”
贺明军没听清,不耐烦地将刀砍在桌上。
“说话大点声!”
来人哆嗦了一下,倒豆子似的快速说道:“汪副矿长想让全矿的领导都在煤矿人家挂账,这样就算罚款整不倒你们,吃白饭也能吃垮你们。而且张副矿长越是不让挂账,就越得罪其他领导,以后就没人支持他当矿长了……”
这下事情前因后果都理清楚了。
原来是鹬蚌相争,殃及池鱼,煤矿人家成了张、汪两位副矿长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来人苦着脸:“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能让我走了吗?”
贺明军收起刀,只说了一句:“滚吧。”
来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要跑,却又被贺明珠拦住了。
“等等,你回去了要怎么和汪副矿长交代?”
来人哭似的扯扯嘴角:“就说你们还是不同意……”
“不对。”
贺明珠止住了他的话,慢条斯理地说:
“你要说,煤矿人家的店长被罚款吓坏了,吃够了教训,只要能不交罚款,什么都肯同意。别说是宴席了,满汉全席都可以,让他明天中午来饭店等着吃席吧。”
来人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但只想尽快逃离这家人肉饭店,就鹦鹉学舌般的重复了一遍,这才得到贺明珠的首肯离开了。
徐和平不解:“那个姓汪的都故意整你了,你怎么还让他来店里摆宴啊?”
贺明珠不回答,只笑眯眯说一句:“我教你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听了这话,徐和平只觉浑身汗毛倒竖。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忽然有些同情那个汪副矿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