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官舍的亭苑内,小轩临水,两面竹帘垂坠,屏去秋风中的凉意。
轩中置一石案,案上炙肉青蔬,水陆之珍,美酒佳肴,十足丰盛。
“这几日怠慢先生,元昭特备此席,聊以赔罪。”晏元昭以茶代酒,向陆子尧敬道。
陆子尧端酒和他一碰,“我刚从扶阳吃席回来,又来吃你的席,好得很啊!哪有什么怠慢,我又不是不
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宵衣旰食的,看你这样子,昨晚也忙审案,没怎么睡吧?”
今日晏元昭穿了月白窄袖袍,修长身姿显露无疑,气质极是清雅,可惜眼睛下方泛了淡淡的乌青。
晏元昭一哂,他昨晚确实失眠,但和案子关系不大。
他点头称是,“岑义光今年贪墨的兵器就近万件,此案越查越是令人心惊。”
“这么多?”陆子尧摇摇头,“他是把铁鹘人当祖宗孝敬啊!”
晏元昭道:“孝敬一词,可谓十分准确了。他说他是为利,可岑义家中的钱财并不多,除去贪墨兵器,他甚至说得上清廉。”
不仅如此,岑义官声也相当不错,在庆州四年,兴水利,宽赋税,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不择手段逐利之人。
陆子尧纳罕:“他把铁鹘人给的钱都转移走了?”
“目前还没查到去向,不然,就是他根本没从铁鹘人手里拿好处。”晏元昭道,“岑义还称投靠铁鹘人是为了前途,这更荒谬,且不说铁鹘人多年安分守己,敢不敢打过来,能不能兑现许诺给岑义的官职,单说我了解到,岑义当年抗击铁鹘之后,十数年间官运亨通,若一直在京为官,紫衣朱绶并非遥不可及,可他却主动上书,要到河东为官。弃大周前途,而选铁鹘,不合常理。”
陆子尧声音沉起来,“这么看,疑点太多了。你确定他真把兵器给了铁鹘人?”
“从收集到的证据来看,岑义确实层层转运,将东西交给铁鹘的商队,运入了铁鹘境内。但岑义和铁鹘何人交易,还无法证实,岑义背后之人又是何人,也缺乏线索。”
陆子尧猛喝一口酒,“老夫有一点要问,你何以十分肯定岑义背后还有人?在河东阻碍你来庆州的人,不是他的手下吗?”
“不是。”晏元昭不想说阿棠和面具人的事,只得道,“此事说来复杂,元昭一言难尽。”
陆子尧瞪着他,等他长话细说。
但晏元昭一言难尽,竟干脆就不尽了。
陆子尧心想怕是涉及官场阴私,他不好说,因而也不再问,抚须道:“此案你查到这种程度,已可以了,若要再往深里查,那突破口只剩一个了,不知你有没有胆子。”
“有。”晏元昭肯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况我不认为那是虎穴。”
陆子尧一听,就知道晏元昭懂他意思,拊掌道:“好小子,有乃父之风!你有安排了?”
“在做准备。”晏元昭微笑,“不过还需等一些时日,先生到时若有兴趣,便一道来。”
“老夫就等你这句了!”
秋风鼓动,竹帘簌簌作响,白羽掀帘走来,用一壶新酒替下被陆子尧喝尽的酒坛子,撤下吃净的盘碟。
晏元昭啜着清茶,闲聊一般,“这几日阿棠常伴陆先生出门,她没有给您添麻烦吧?”
“没添麻烦,添了满腹好奇。”陆子尧道,“元昭,你从哪里收了这么一个宝贝?”
闻言,晏元昭虽还因昨晚的事烦闷着,却不由感到一阵愉悦,低声道:“她确实是个宝贝。”
陆子尧一愣,“老夫还以为你得谦虚一番,说什么阿棠让先生见笑之类的话。看来你是真喜欢这个小丫头,瞧你嘴角都咧到耳根子上去了。”
晏元昭端正表情,“是元昭让先生见笑了。”
陆子尧真笑了,“你啊!也是难得,这一向对女人敬而远之的,也风流起来了。我可听她说了,你去木坊查案带着她,审岑义也带着她,人家官舍的人都知道巡察使特别宠爱身边的小厮,你听听这像话么,放在你当监察御史的那些年,还不得自己参自己一本?”
晏元昭早鞭笞过自己了,此时倒是颇坦荡,“此一时,彼一时。几年之前,我也不会想到我能做出这样的事。世事奇妙,我以前眼里揉不得沙子,还是太年轻了。”
“美色误人呐。”陆子尧的笑简直停不下来,“等你离开河东,能舍得放人家走么?”
“放她走?”晏元昭眼睛一眯,“她跟您说什么了?”
“说她只是暂时跟你,你这趟公差结束,她就恢复自由身。”
“假的。我会带她回府。”晏元昭闷声道。
陆子尧送到嘴边的酒一停,“让她给你当小妾?”
事情果然走到难以解释的地步,晏元昭没反驳,低头喝了口茶,把叹出的气融进茶里。
“没必要。元昭,你信我一句,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呢,在外头是最好的,一旦纳进家门,就没灵气了。为你好,也为她好,你就把她当个红颜知己算了,我看她那性子也不适合做妾。”
“陆先生,我是一定要把她带回府的。”晏元昭道。
他坚决的语气让陆子尧滚到嘴边的话全咽了下去。
男女之情,外人插不上话。
“那是老夫的损失了。”陆子尧面露惋惜,“我打算过段时间去西域,她说要跟我一起去,路上服侍我。你不放人,我岂不要独自上路了?”
晏元昭牙根发痒,她还给自己找上后路了!
“先生这么多年江湖逍遥,难道还怕旅路孤独?”
“小丫头有意思啊,能说会道,路上带着能解闷儿。老夫本打算这几天见一见在河东的故友,结果被小丫头缠的,成天和她逛来顽去,又是打鱼又是游山,给她讲了一麻袋故事,也没去成别地儿。”
晏元昭心情不是很好,闷了一会儿道:“陆先生,您这几日还是到处走走,拜访故友吧,别让阿棠浪费您时间了。”
“不浪费。”陆子尧摆摆手,“我是在夸她。”
晏元昭无奈看他。
陆子尧突然会意,“哦你嫌我占着她?还是说,你在吃醋?吃老夫的醋?”
陆子尧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
“你可别想歪!老夫拿她当小辈看,她也说了要认我当义父,做我干女儿。元昭,你陆先生的人品,你难道还怀疑?”
晏元昭扶额,“先生真是和阿棠待久了,什么奇怪的想法都能冒出来。我断无此意,只是这几日我需要她。”
他轻声道。
他也怕她听陆子尧的江湖故事多了,更加想跑。
“行,人是你的,老夫不跟你抢。”陆子尧哈哈大笑。
“多谢先生体谅。”
陆子尧嫌用酒盏喝酒不爽气,索性倒碗里饮,几斗浊酒下肚,不自觉多说了几句。
“元昭,我和你说,老夫喜爱这个小丫头,不仅仅因为她对老夫的脾性,也是因为她,她……”陆子尧大舌头起来。
晏元昭仔细去听。
“她长得和我一位故交很像啊!我看到她,就像看到我那位故交……”
“是吗?先生那么多红颜知己,不知是和哪一位相像?”
晏元昭随口道。
陆子尧快意人生,常说自己过的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日子,既有那么多红袖,人有相似,不足为奇。
“一位……很会弹琴的姑娘。”陆子尧的笑意从皱纹里露出来,“我很多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的年岁都够做阿棠的娘了。”
晏元昭若有所思,“阿棠的母亲刚好也是位琴师,她遭难流落,失去记忆,或许就是你认识的那位女子。”
陆子尧长叹,“我说的那位佳人啊,早就香消玉殒了,死的时候年纪比阿棠还小……”
而且他所说的很会弹琴,岂是乐坊琴师能比的?
晏元昭一默,“红颜多薄命。”
女子柔弱,更易薄命。晏元昭想,像阿棠这样的女子,一定可以活很久,活到七十岁还成天没心没肺地笑。
……
晏元昭下午回到官舍住处,秋明和连舒守在卧房外间,齐刷刷点头,“主子。”
“夫人今天出门了?”
“是。”
果然,她就没有闭门不出的时候。
“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晏元昭问。
“去了金银铺子、成衣铺、当铺、胭脂铺、点心铺……买了很多东西。”秋明一项一项列出,不敢遗漏。
“嗯。”晏元昭不动声色。
“夫人还去了医馆,去了三家。”连舒道。
晏元昭不难猜出阿棠用意,“她让大夫诊脉了?”
“是,大夫都说夫人身体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诧异她为什么要来医馆看病。”
“知道了。”
晏元昭举步踏进卧房。
宽敞的房间里,各样簇新的物事
铺满案几,地衣上也堆了一片,玉石首饰、腰带罗衣、胭脂水粉、花瓶香炉……有些还没有完全脱掉作为包装的锦帛,藏一半露一半,随意地放着。
晏元昭在满目琳琅中对上阿棠的眼神。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阿棠严肃道。
第92章 言不合“我打算去小倌馆买个男人来伺……
晏元昭不忙应她,俯身挪动几样物事,清出一小块空地,撩袍坐下。
“怎么都把东西堆卧房来了?”他问。
“我就喜欢把买来的东西放在身边,看着它们入睡,看着它们醒来。”
“原来如此。”晏元昭道,“可惜官舍的房间太小了。”
阿棠盯着他,他上身的月白袍子,似乎是前几日她添置的,她的眼光着实不赖,衣裳衬得他谪仙一般。
她眼睛一垂,音落如珠,“我花你那么多银子,你没不高兴吧?”
“当然不会。”晏元昭道,“夫人花为夫的钱,天经地义。”
夫人阿棠眉一跳,他竟说得这么自然。
“你不嫌我太骄奢吗?”她随手拿起一只玉兔纹八棱小金杯朝他亮了亮,“纯金的,装不了几滴酒,但看着怪好玩的,一套生肖十二只,我全买了。”
晏元昭坦言,“实话说,你的这种骄奢程度连母亲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阿棠默然,怎么忘了这一点。
她让两个护卫辛苦运回来的一屋东西,也就长公主一件首饰的钱。
阿棠重重把金杯往案上一放,“被你打岔,我都忘记问你问题了。”
“你问。”
“我体内的毒,是不是早就解了?”阿棠恶狠狠开口。
“不错。”
晏元昭面色不改,承认得很是痛快。
阿棠惊讶地张着嘴,竟然真的解了。
今日她找大夫切脉,本没指望大夫能窥破此毒开出解药方子,但连看三位都没能把出毒药一点端倪,这便让人怀疑了。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毒药在她体内无声无息,无察无觉,阿棠心里早隐隐觉得不对劲儿,这才试探地问了问。
“你什么时候给我解的?”
“有段时间了,记不太清。”
“骗人!”阿棠瞪着他,“你记忆力那么好,不会记不清。”
晏元昭无奈笑笑,“在我们躲雨的那座庙里,你睡着的时候,我给你喂了解药。”
“这么早!”阿棠又是一愣,“可那时候我还没和你睡觉呢。”
晏元昭忍不住又笑,“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那毒毕竟伤身,早给你解了好。”
阿棠心里酸酸的,揪着衣角道:“可你说解药没有现成的,那几天匆匆忙忙地赶路,你怎么找的时间去配的药?”
“那是骗你的。解药一直放在我衣兜里,我那么说,是防你来偷。”
“你也学会骗人了!”阿棠脱口而出,“你是君子啊,怎么还耍诈。”
“只许你骗,就不许我骗?”晏元昭从容道,“阿棠,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阿棠哑言,闷闷道:“你骗了我那么久,还装得挺像的,我每回急吼吼地向你要解药,你是不是都在看我笑话。”
“恰恰相反。”晏元昭道,“我像是在看我的笑话,竟然要靠毒药来防止我的夫人逃跑。”
他顿了顿,“你发现了也好,我并不喜欢骗你。”
阿棠只觉心里酸意更重,她从凳上站起,踢开地上东西,挪到晏元昭面前。低下头,一对水润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他。
晏元昭微微仰头,对上她的目光。
“我没想逃跑,我只是不想跟你回公主府。”阿棠嘟囔道。
她手指摸上他的腰带,在玲珑精致的银带扣上戳戳点点。
晏元昭慢半拍地领会到了她走来的用意,手一揽,将她像昨天那般抱到膝上。
阿棠如愿以偿地搂上他,脚尖翘起,悬空晃荡。
“谢谢你让侍卫把雪暴牵了来,我还以为她要老死在会仙楼的马厩里。”
秋明将白马带到她面前时,阿棠都不敢相信,雪暴亲昵地蹭了蹭她手,她胸前的箭伤,也已经痊愈了。
“小事罢了。”
晏元昭的手环着她腰,他很喜欢这个姿势,看起来她也喜欢。她贴得他很紧,说起话来吐息如兰,弄得他总是耳朵很痒。小巧玲珑,软乎乎的一小团,乖巧极了,他实打实地拥着她,抱着她,仿佛能将她牢牢控制在手里,不必担心她动不动出去野。
只是忍不住想做那事。
他默叹一声,正色道:“我问你,如果你没遇到我,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像浮萍一样四处漂泊?”
阿棠点点头,“你怎么把我说得那么可怜,我这叫四海为家,很爽的。”
“你没有想过嫁人么?”
“没有。”
晏元昭对此有所预料,听到后仍是一震。他喜欢的人,里里外外都太特别,全身写满离经叛道。
他抬眼看她,几乎凑在她唇边,低声道:“那如果你想要男人,怎么办呢?”
阿棠身体力行地去回答他,张口就要亲他。
晏元昭偏头一躲,“回答我。”
阿棠无法,“我说了你别生气。”
“我尽量。”
“我打算去小倌馆买个男人来伺候我,反正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晏元昭搭在她腰上的手骤然一紧。
买男人来伺候?他还是小看她了。
他深吸一口气,抑住心里波澜,“你现在还这样想?肯为了钱跟你的男人,能有什么好货色?”咬着牙,不情愿地吐出一问,“能有我好么?”
意料之中地得来她的赞美。
阿棠睁大眼睛,“怎么能和你比?郎君这样的人,举世无双。我就是跑遍全大周也找不到能有你一分风采的儿郎。”
她汪汪的眸子带点媚意,晏元昭声音又放轻几分,“那你舍得离开我,舍得再也见不到我?”
阿棠叹口气,“舍不得,也要舍啊……”
她想了想,如实道来:“我在沈府做沈娘子的那几个月,好像被关在一个鸟笼子里头一样,每天都快闷死了。我阿嫂整天忙里忙外,操心各种繁杂琐碎又无聊的事,我不想过她那样的日子,主持中馈、循规守矩,我真做不来。”
晏元昭干脆道:“公主府和沈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都是鸟笼子,只不过是更大更华贵的鸟笼。”
晏元昭耐心解释:“公主府主子少,只有母亲和我,何况母亲现在还在别苑住。府宅事务都由管事和嬷嬷们照管,你不愿做当甩手掌柜就是。沈家规矩重,而公主府的规矩……一切在我,你不愿意守,那就不守,便是你想出门,我也不拦着你,只要你每日回家便好。”
阿棠一怔,“真能像你说的这般?”
不等晏元昭开口,她旋即笃定摇头,“我不信。”
“我不是在哄骗你,我既决定带你回府,当然也不想你受委屈。”晏元昭道。
他昨夜思量过,做一些让步,降一些底线,没有什么不可以。横竖,他这些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阿棠小声道:“但是每日回家,恐怕也有点难做到。你这不就是把公主府的鸟笼子换成了钟京这个笼子嘛?大是大了些,但还是个笼子啊。”
“这样你都不满意?”晏元昭没忍住,“你还要飞到哪里去?”
“不是要飞到哪儿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笼子的问题。我可以一直待在钟京,但是在我想飞出去的时候,也要让我能飞出去。”
“照你这么说,钟京的女子无一不住在笼子里。即便是我,也被各种责任束缚着,不能天地随行。”
“是啊。”阿棠认同般地点点头,“她们是千金,是宗妇,你是君子,是好官。而我是个江湖骗子,行踪不定的小贼,所以有潇洒日子可过。”
她略略离晏元昭远了一点,“你还说过我见利忘义,男盗
女娼呢,这些你都忘了?你都能接受了?”
晏元昭神情有点不自然,“这些话,是我言过其实。你说你盗亦有道,也不无道理,姑且称得上是劫富济贫。何况你现在又不缺钱,何须再行偷盗之事?”
“谢谢你肯这么说。”阿棠低头笑笑,“我有自知之明,就算你真的不介意这些,我身上还是有太多你看不惯的地方,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坚持,我受不了天天被你管教,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她说完,觉得不合适再坐他腿上,欲抽身而去,被他紧锢住腰,“我哪里看不惯你了?”
“很多啊。”阿棠想也不想,“你嫌我吃的东西不干净,看不惯我喝酒还有穿男装,冲陌生人说话你也不高兴,说我脾气大,哦还有逼我缝月事带”
她倒是爱记仇。
晏元昭打断她,“都是之前的事,我最近可还有如此说过你?”
“比之前少了一点,但还是有的。”阿棠诚实道,“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是对这些事情看顺眼了,你只是忍着不说。每次你看不惯的时候,就会皱起眉头,我都有注意。”
“这不正说明我对你的忍让宽容吗?”
“可我不需要你的忍让宽容。你明明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
晏元昭定定看她,“不是勉强,我心甘情愿。”
“我不觉得。”阿棠执拗道。
她偏过头,眼睛盯着雪白的地衣。和他争辩的时候若看着他的脸,她总会想亲上去。
晏元昭把她的脸扳回来,“你是在胡搅蛮缠,百般借口。我已经迁就了你那么多,你却一点都不领情,只想着自己快活,半点不愿改变!”
阿棠一愣,“你说对了,天大地大我的快活最大,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难道你第一天知道吗!”
她用力一挣,从他腿上跳下来,“不要再劝我了,我不会改主意的。你也没必要派侍卫跟着我,我说过我不跑,咱们好好相处,等你启程回钟京我再走。”
她飞快看他一眼,“今天官舍厨房做烧羊肉,刚才听着动静,应该送过来了,我先出去吃饭了。”
“吃饭?”晏元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好,好!”
他腾地站起,铁臂一伸,不由分说将她抱起,往榻上软褥一掷,压了上去。
第93章 激云雨阿棠彻底哭出来,樱唇半张,终……
“你放开吃完饭再来唔”
晏元昭双膝岔开,跪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完全控制在身下,毫不留情地亲上去。
唇舌激烈交战,怒火与欲望交燃,毁天灭地的架势。
晏元昭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松开她,将她不停挣扎的双手反剪头上,轮廓分明的面庞扭曲起来有种别样的英俊,“凭什么?你的快活重要,我的就不重要?”
阿棠大口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还想买男人来伺候你?”晏元昭扯开她衣襟,“你这辈子别想了!”
剥下她外裳丢出去,“下辈子也别想!”
阿棠拿膝盖踢他,“你要来就来,那么多废话干什么?赶快点,我还要去吃烧羊肉!”
火上又浇油,晏元昭怒极一声笑,倒也闭了嘴,直奔主题。
明明没甚铺垫,却得到了热情的相迎。
娇甜的声音由低到高,由缓转促,溢到半掩的帐外,填满一室。
晏元昭恼意更甚。
她就从来不会亏了自己,能屈能伸,滑不溜手。
现在,快活的又是她了。
他索性让她尽情快活,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回。
层叠的衣物缠绕在一起,一切匆忙,她里衣没有褪尽,他更是衣衫完好,只一条银腰带半垂,摇来晃去,腰上所悬的压袍角玉佩来回打着床沿,当啷当啷地响。
渐渐地,她快乐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晏元昭,你好了没”
“都有胆子叫名字了,嗯?”
“我一直有胆子呀你停一停——”声音陡然尖起来,颤栗着,“——好不好?”
“你叫一声我喜欢听的,我就答应你。”他粗声落在她耳畔。
阿棠眼里噙着泪花,胡乱叫了一堆,晏大人,晏郎君,好郎君的,断续地问他,可以了吗。
好郎君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阿棠彻底哭出来,樱唇半张,终于肯叫。
夫君,夫君,夫君
声音娇且颤,比洞房那回还要动人。晏元昭心口酸沉,她什么时候肯主动这样唤他?
喉咙里挤出声来,“你和不和我回府?”
“回”
她想也不想地应,又乖巧又可怜,但晏元昭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柔。
雪青的软绸褥面洇得越来越深,一角歪斜地垂出床榻。腰上挂的玉佩在无数次振荡后松脱坠地,扰人的脆响消失了,床榻上闷实有力的声音再无遮盖。
晏元昭原本安分塞在玉冠里的黑发早摇得散了,撩荡在她胸口。
阿棠屈手拽了一把,“你说话不算话”
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不在乎这点痛,甚至还俯身往她手里送更多。
“反正你在床上说的也不算话。”
晏元昭低声说完,终究还是略微休停了一点儿,等她缓过劲儿,重又征伐。
她肯叫他夫君,哪怕只是在床笫之间,他也想多听几句
阿棠最终,还是没有吃上烧羊肉。
这次不是三回,但一回顶了三回。
外头月亮已爬得老高了,餍足的两人趴在床上,双双喘憩,难以平复。
过了一会儿,晏元昭直起身子,倚坐在床榻靠墙的一侧,像抱小猫一样,双手穿过她的腋下,架起她放在怀里坐,双臂交织在她胸前拢着。
阿棠的脾气早消失了,弄到最后,他要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肯,此时也是,后仰倚着他胸膛,头微微歪着贴他颈窝,正方便他低头和她说话,亦或是亲吻。
她的唇很甜,晏元昭每次亲上去都不舍得走,她明明此刻全身软成春水一般,唇舌却还有力气勾着他缠绵,亲着亲着,身子也半转过来,扭成条麻花,双手环抱他腰,似要钻进他怀里。
晏元昭亲得很温柔,亲得小姑娘发出了愉悦的轻哼。苦意在他心头翻涌,他在她面前全部的自尊,仅剩下在床榻上的了。
把她里里外外拆一遍,她小死几回,就会听话,会乖顺。
她肯安分,他也就生不起气了。
一吻罢了,阿棠满足地转回去,将他当软枕靠着,闭上眼睛。晏元昭撩开她汗湿的乌发,沉沉地吻上她后颈纤润的肌肤,唇掠到她右肩时,久久地停在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疤上。
那是她在落霞山谷底受伤留下的痕迹。
她生死未卜,他攀在岩壁上的时候,心里打定主意,只要她活着,他就娶她。哪怕她受了严重的伤,哪怕落下残疾,他都会对她负责。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不要他负责?
往事如潮,难堪忆。
晏元昭张口,咬上了那处疤痕。
“到底要怎么样,你肯和我相守”
声音发着抖,再无平素的冷静克制。
阿棠心头一颤,死死地咬着唇,合着眼,一动不动。
就当她睡着了,没有听见。
晏元昭没再说话,他拥着她与满屋的灯色月色,坐了良久,久到阿棠真的迷迷糊糊地眯了过去。
等她醒来,发觉晏元昭带她来了浴房。
他拿帕子浸了水将她上下都擦拭干净后,又给她洗起了头发。
阿棠的脸湿乎乎的,不知水是从头发丝上淌下来的,还是从眼眶里。
晏元昭洗好后,为她套上干净里衣,把她放到了浴房里的窄榻上,取来帕子擦她头发,拿了香膏抹在她发上,极尽温柔耐心。
阿棠一直没敢睁开
眼。
——直到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再不醒就说不过去了。
故作费劲地掀开眼皮,她对上他平和的目光。
“醒了?抹完药,待会儿去吃夜宵。”晏元昭拍拍她,嗓音清和。
“抹药?”
阿棠好奇地看他拿起浴房木几上的一只木匣,从中取出一个比胭脂盒大不了多少的白瓷罐。
晏元昭示意她把亵裤脱掉,“刚才持续得有点久,你又喊疼,涂一下吧。”
阿棠瞬间会意,脸腾地红了。
“你哪来的药啊”
晏元昭像是觉得她此问好笑似的,“我发下话,自有人呈上来。”
阿棠一窘,她还真下意识以为他亲自买来。
晏元昭看她还在发懵,直接动手帮她脱掉裤子,指腹蘸了药便要去触那里。
阿棠忙合拢腿,“我自己来吧。”
“你看得见?”
“看不见。”
“所以我来。”
阿棠哼哼唧唧,就是不允。
“你害羞什么?在榻上不是很”晏元昭没说出来,抿了唇道,“你不是想要男人伺候你么?”
阿棠闷声不答,提上裤子,“不涂了不涂了,我哪有这么娇气。饿坏我了,咱们去吃饭。”
晏元昭没勉强她,“药放在这里,如果明天觉得不舒服,便来取。”
阿棠嗯嗯几声,急着站起出房,却忘了腿还软着,打了个趔趄。晏元昭扶了她,二话不说又把她打横抱起,向外厅走去。
阿棠熟稔地搂上他肩,仍觉不好意思,“我能自己走的”
“嗯,我知道。”
晏元昭脚步不停。
“你好像很喜欢抱着我走路,以前这样照顾梨茸习惯了吧?”
晏元昭笑了声,低头看她,“是习惯了,不过和梨茸没有关系。想抱你,就抱了。”
阿棠脸红了一层,把自己脑袋往他胸前藏。
原来她也并非时刻厚脸皮,晏元昭手将她紧了紧,心情终于一点点好起来。
夜宵种类不少,虽没了烧羊肉这样的大荤,但阿棠一眼看去,都是她喜欢吃的。
白羽带着人来布菜时,低着头半点也不敢看两位主子,放下吃食立马退下。静谧的厅堂,烛火明亮,只有两人对案相坐。
阿棠心想晏元昭这点很好,和总是仆从相拥的贵人们不同,他不怎么让人贴身伺候。
不过仔细想来,他和其他高门子弟的差别何止这一处?
他和他们,很不一样。
阿棠心里想着事,动筷的速度不由慢了。
晏元昭道:“菜式不合你口味?你好像吃得不太尽兴。”
按她平时的速度,她手里这碗鱼片粥,此时早该见底。
“没有啦。”阿棠随口道,“是我看你不怎么吃,我一个人吃怪没劲,才吃得慢的。现在刚到亥时,你那个过亥时就不食的规矩,不用守得那么严吧?”
“而且你是不是也要补一补?”阿棠笑容肆意起来。
白羽虽然不语,但很贴心地端来了补汤,阿棠一眼就看到了。只是晏元昭似乎没有领会到白羽的良苦用心,动也未动。
晏元昭微微弯唇,“好。”他瞄了眼味道浓郁食材不明的补汤,“这个倒用不着。我若补了,你还能受得了?”
阿棠忍俊不禁,自恋这一点,倒是和别人没差。
晏元昭当真举箸吃起夜宵,他本打算只陪她吃一点,但看阿棠胃口打开,木筷翻飞,嘴里嚼个不停,不由跟着不再忍抑口腹欲,与她一起将食案扫了干净。
两人回到卧房时,床榻上的狼藉已被清理干净,换上新的衾被褥单。
阿棠不怎见怪,她在公主府的时候就觉得晏元昭把手下人都调教得和田螺姑娘似的,不声不响不见影地把活干了。
只是——
她瞅着地上案上原样堆着的各类玩意,“你怎么不叫人把这些拿出去啊?”
晏元昭拥她上榻,“你不是说喜欢把买来的东西放眼前,醒来睡下都要看着?”
“我那是气你骗我还有叫侍卫看着我。”
晏元昭低声笑,“明天让人来收拾。”
他抱了她钻进被,手隔着衣裳揉她。
阿棠苦着脸,“明天,等明天再来,我今儿实在吃不消,你也肯定吃不消”
晏元昭捏捏她脸颊,“光说前半句就行了。”
灭了烛,两人难得相偎而睡。阿棠不知道他心里如何作想,只暗暗打算从现在起珍惜和这个男人的每一刻,畅快了尽兴了,离开他时,就不会太过留恋。
“陆先生明后几天还要出城访友,我没事干。你是不是这几日都不会忙了呀?”她柔声问。
此问正中晏元昭下怀,他不紧不慢道:“嗯,目前在等那边消息,事情不多,明日的话,午后就能回。”
“等那边消息,是什么意思?”
“过几天再和你说。”
还卖关子
阿棠道:“我明日不出门了,待在官舍陪你。”
“那你还不得憋坏了?我陪你出门罢。”
“真的?”阿棠翻了个身看他,“你不是不喜热闹嘛?”
“人是会变的。”黑暗里,晏元昭静静地说,“不止我,你也会。”
阿棠翻身回去。
我才不会变,她想。
第94章 奇女子“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
次日临到出门,阿棠都没想好要和晏元昭去哪。
“去赌坊?”她旋即否定,“不行,官员不能参赌,你去了万一被认出来,那就麻烦了。”
“觉悟不错。”晏元昭提起旧事,“你当年去金玉阁不是帮沈宣捉人,是自己去赌吧?”
“我赢了不少呢。还好你当时没发现,不然我还得想法子解释钱是怎么来的。”
晏元昭笑笑,“难不倒你。”
是讽刺,还是夸奖?阿棠竟然听不出了。她不作理会,继续琢磨,“要不我们去妙音坊听曲儿?上次我去的时候,那里的姊姊还和我说今天要出新曲儿呢。”
晏元昭想了想,“可以。”
阿棠狐疑,“你变化也太大了吧,没必要这么迁就我。”
“你若不相信我会和你去,也没必要提出来,好像在试探我一般。”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讪讪。
“还是不要去了,那里的姊姊个个手巧嘴甜,你去了她们都会围着你转,我不想那样。”她撇撇嘴。
晏元昭心中幽幽一哂,她终于,肯为他吃一回醋。
先前舞姬霓裳向他抛媚眼,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还屡屡说些要他另娶的话,他真以为她生了一颗石头心,怎么都暖不热。
“你来决定吧。”阿棠放弃,“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去!”
藏书楼、文人墨斋、水榭山舍、阆苑花厅
哪里她都能去,横竖她是从他身上找快活,不拘做什么。
然而,晏元昭带她去的地方并不在上述之列。
满室衫褥袄裙,绫罗绸缎,还有人比花娇的小娘子。
“我们来衣坊做什么?”两人站在门口,阿棠奇道。
“自然是给你买衣裙。”晏元昭强调,“我已很久没有见过你穿女装了。”
在裕州上路时,阿棠扮成男子,为了包袱轻便,把裙裳都丢了。自此竟再没簪过钗环穿过裙,每日头巾一包或是幞头一戴,披着袍蹬着靴地就出门了,便是回到官舍也还是这副打扮。晏元昭每次解她裹胸布的时候,心情难以言喻。
阿棠恍然,“还真是有阵子没穿了。我怕你觉得穿女装出门太抛头露面,就没想着买。”
“那就在官舍里穿。前几日没顾上,现在找绣娘给你做又太慢,你先挑几件,凑合凑合。”晏元昭温声道。
阿棠不难理解他说的凑合,在钟京,就连沈家这样的门第,也是请绣娘上门量体裁衣的,不会去买现成的衣裳。
“你之前应该没来过这种地方吧?”她问。
晏元昭摇头。
“我去里头挑衣裳,你也跟着去吗?”阿棠又问。
“当然。”晏元昭不假思索。
说话的功夫,白羽进了铺子找掌柜,掌柜看他穿着便知主家阔绰,亲自出来相迎,引着他们从侧门进了二楼雅间。
雅间里的衣裙用的都是上品料子,专供有钱人挑选,此时刚好没有其他客人。
一位穿着素雅的妇人笑意盈盈地来招呼他们,看到晏元昭时目露惊艳,之后在阿棠身上逗留甚久,心里已有几分猜测,只是礼貌起见,没有戳破,“两位郎君,是为家中女眷买衣裳? ”
“给夫人买。”晏元昭道。
阿棠觉得他没说明白,主动道:“给我买,我是女子。”
妇人笑道:“郎君和夫人真是一对壁人。”
尤其这位身材修长的郎君,生得俊美无俦,脸上又萦了浅浅笑意,看着平易可亲。
只是平素男子陪妻室来买衣裳的就很少见,让夫人扮成男子的更是难逢,这对夫妇好生奇怪。
她热情拉着阿棠去挑衣裙。
晏元昭看着两人在一起讨论纹样花色,验看裙裳布料,他脸上笑容淡去,负手在空荡的雅间转了一圈,将所有衣裙过了一遍眼。
“去试这件。”他走来对阿棠道。
阿棠正挑花了眼,沿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是上襦下裙的一套石榴红裙装,绮丽的裙面大片绣金缠枝纹,一眼望去煞是明艳惹眼。
她本以为按照晏元昭的性格,会偏好端庄清雅的女服,怎料是这种冶艳如火,分外高调的。
“郎君好眼光,这件极衬夫人,大小看着也合身呢。”
妇人笑着附和,立刻取了来,引阿棠去帘后。
阿棠换好后出来,站在铜镜前感慨,“你眼光确实好,这件看着有点俗艳,穿上倒不觉得了。”
活泼明媚,毫不俗气。
“我也好喜欢。”她道。
晏元昭并不居功,凝神看了她片刻,“穿着吧,不用换回袍子了。”
阿棠一笑,“那不用戴面纱吧?”
“我就这么古板吗?”
她戴了面纱,他还怎么看她娇俏的笑容,怎么亲她?
阿棠不答,取下幞头,坐在雅间的妆台前给自己梳发。晏元昭又挑了几件成衣并布料,和妇人说了尺寸,叫她让坊里绣娘裁制,几日后他派人来取。
妇人惊讶的神情久久不去,谁家郎君能把夫人衣裳尺寸说得明明白白?
就是阿棠也觉诧异,悄悄问他怎么知道的。
晏元昭语气不是很好,“四年前发你的通缉布告,要写你的身长体貌,我找府里嬷嬷要了给你裁衣时的尺寸记录,看了一遍,也就记住了。”
“是,是这样啊”
晏元昭又道:“你身上几处圆了一点,稍添一寸就是。”
“哪几处圆了?”阿棠抬眉偷笑。
“晚上告诉你。”晏元昭语声幽沉,手抚上她刚梳好的双螺髻,“这个发式不行,太小了。”
未出阁女子才这样打扮,和他走一起不像夫人像妹妹。
阿棠倒非特意扮嫩,手头无珠翠,梳复杂一点的发髻若无装饰,不免看着奇怪,便梳了个简单也拿手的。
她把缘由和他一说,晏元昭理所当然道:“去买就是了。”
最后阿棠绾了一个堕马髻,两人前脚从衣坊出来,后脚踏进旁边的胭脂铺和首饰铺子,再走到街上时便宛然是俊郎君和他的娇媚夫人了。
阿棠发间的金簪、耳上悬着的嵌宝石坠子和胸前的珍珠璎珞都是晏元昭挑的,她和店主攀谈,被闪着光的琉璃珠花吸引去的时候,晏元昭不动声色地扫完全店,从中找出了最适合她一身打扮的首饰。
阿棠起初还不欲他包办,可挑了半天,都没他选的好,因而心服口服,从善如流。
两人信步巷陌,白羽和秋明提着大包小包,远远地在后头跟着。
白羽表情复杂,“这个女人使了什么迷魂计,把郎君唬得都上街了。郎君之前别说亲自进铺子买东西,去市肆的次数都没超过两只手。”
秋明笑容满面,“那是夫人,你怎么还叫她那个女人?”
“郎君只是让我们这么叫,哄她开心罢了。虽然郎君原谅了她,可她的身份和郎君是云泥之别,怎么可能真的带回府做诰命夫人?估计就是当个外室宠着。”
“别人都说我缺心眼,我看你比我还缺。”秋明煞有介事,“郎君这么看重规矩名分,不会让我们胡叫的。而且昨天我们叫她夫人,夫人看着也不开心”
白羽纳闷儿,“她有什么不开心的?”
“不知道,夫人是奇女子,不是我们能揣测的。”
奇女子阿棠此刻,却是很开心的。
她穿着软底绣鞋,走起路来轻飘飘,她又喜欢蹦跳几步,足尖点地,瞧着像只翩飞的花蝴蝶。
花蝴蝶对着晏元昭道:“想不到你对女子妆扮如此有研究,我在女子堆里混过几年,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会呢。”
晏元昭微微一笑,“过奖,不过我于此道并无研究,直觉使然罢了。”
阿棠叹服,“陆先生说你什么都做得很好,真是如此”
她调转身子,倒着走在晏元昭面前,笑容清甜如蜜,“衣坊那位娘子说我们是一对壁人,我可高兴了。”
“我也很高兴。”
然而晏元昭心觉她的高兴恐怕和他理解的不太一样。
果然——
“她的意思是我们的容貌很相称啊!我的容貌都可以和你放在一起比了。”
女郎雀跃着,全身金饰宝珠在阳光下轻盈跳动,闪闪发亮。
晏元昭的目光逐着光点,最后落在她嘴边笑意。
他慢悠悠开口,“我一直觉得,你高看了我的相貌,低估了自己的。”
“你不用哄我。”阿棠脆声道,“我见过很多美人,我自己什么水平,我心中有数。”
“我没有哄你。”晏元昭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在颐园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
阿棠张大嘴巴,“你真没骗我?”
“我说过,我不喜欢骗你。”
阿棠痴了片刻,忽地双手撑在他肩膀上,跳起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多么特立独行的一双眼睛啊!
晏元昭被她撞得后退半步,忍俊不禁,看周遭无人,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阿棠舔舔嘴唇,“不对,你当初都觉得我那么美了,怎么还对我很冷漠,要我费大劲儿去勾搭你?”
“因为美色并不能让我动心。”
他欠身,将她发间歪斜了的金簪扶正。
第95章 夜街市她欢喜的话,他的忍受便值得。……
临近日暮,秋阳将两条身影斜斜拉长。
矮一点的那条走得急,长些的那条本来原地不动,最后颇为无奈似的,追了上去。
最终双双停在人头攒动之地。
“大伙儿走过路过,都来看红煞星和雪里青一决胜负,角逐鸡中之王!”
“押红煞星的拿红签儿,押雪里青的拿黑签儿,买定离手,马上开始不等人了啊!”
破锣般的叫喊从人群中心传来,阿棠兴冲冲地攥着晏元昭的手,挑了个人群
疏散的空隙,一路卖力往前挤。
他二人衣饰华贵,晏元昭脸色又铁青得吓人,看客望而生畏,纷纷闪避,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阿棠轻而易举地抢到前排,和竹笼里跃跃欲试的两只公鸡对上眼神。
“你说我支持哪一只好呢?”她问。
晏元昭不答反问,“你不觉得鸡的味道很难闻吗?”
“有一点,习惯一下就好了。”
阿棠转头看他冷硬的面容,笑了,“要不你还是在外头等我吧,我说了,不用你特意陪我来看斗鸡。”
“不,我陪你。”
围观斗鸡的都是群粗人,晏元昭要是不跟她一起,还不知有多少人向他千娇百媚的夫人投来赤裸裸的眼神。
阿棠反正浑不在意,仔细观察了两只鸡,选了黑毛的雪里青下注,拿了晏元昭的钱换回三根签筹。
签筹做得用心,涂了黑漆,还黏了根鸡毛在上头。
晏元昭眉头紧皱。
来看斗鸡,还下赌注,亏她想得出来,气味难闻,厮杀亦是野蛮无聊,还不如去乐坊听曲子。
签筹散尽,老板将竹笼一开,红煞星和雪里青杀气腾腾地冲向对方。
周遭一下沸腾,看客吆喝此起彼伏,阿棠眼睛陡然放亮,抻长了脖子。只见两鸡掀翅厮斗,曳脖咬颈,爪如铁钩,喙利而尖,翅膀拍打的闷声与尖锐的嘶鸣交织,发腥的鸡毛不断扬起纷飞。
晏元昭举袖掩鼻,目光沉沉地落在阿棠身上,仿佛吸引了众多眼球的鸡并不存在。
他看到她兴奋的双眸,随着斗鸡微微移动的纤颈,晃荡不休的耳坠子,因为雪里青发挥不佳而蹙起的眉
他牢牢攥紧她的手。
她欢喜的话,他的忍受便值得。
阿棠眼睛放在寄托她厚望的雪里青上,心思却离着鸡十万八千里。
她是不是太坏了?知道他不喜这种场合,还要带他来,好像一定要证明他的勉强。可为什么一定要去证明呢
阿棠余光偷偷看向身边人,他已不像刚才那般紧绷,掩面的袖也放下了,只眉仍皱着。这似乎还是今日他第一次皱眉。
她咬了咬唇,转头对他道:“雪里青看着要输了,这钱拿不回来,没劲,咱们还是走吧。”
晏元昭一扫局势,“雪里青还有余力,败象不明显,要不再看看?”
“不要。鸡味儿臭气熏天的,鸡毛都要飞我头上了,不看了不看了。”阿棠一言撂下,把三根黑筹往身旁拿着红筹的人手里一塞,“喏,全送你了。”
那人嘿嘿一笑,“谢谢小娘子!”
抬头一看,小娘子和他的夫君都不见了。
阿棠抓着晏元昭的袖子出了人群。
守在外头的秋明和白羽赶忙过来,白羽往自家郎君身上一看,确定没有沾上鸡毛后松了口气,“可算看完了。郎君,接下来去哪里?”
晏元昭看向阿棠。
阿棠道:“庆州城东西南北四市我去过三个,还剩南市没去,我们过去随便走走吧。”
南市最出名的便是夜市。
临近中秋,月圆似玉盘,华灯初上。夜市刚开始喧哗,酒肆瓦市的旗招绣旆高摇,灯烛荧煌,还有无数摊贩当街叫卖吃食,干脯、白切羊头、沙糖、冷元子、烧兔食物的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阿棠跑了一下午,早就饿了,东看看,西看看,买了签兔腿、两罐姜萝卜、一袋炒蛤蜊、一包鹿脯、羊肉包子全都交给秋明拿着,到桥下专供游人吃茶歇息的小亭子里吃。
她挨个尝了一遍买来的吃食,分了一些给秋明和白羽后,又挑了几样往晏元昭身前一推,“我知道你不喜欢味道重的,这几样好吃又清淡,你一定会喜欢。”
又道:“虽然是露天里叫卖,但很干净的,你信我。”
晏元昭浅浅嗯一声。
而后,阿棠看到他接来她递去的烤兔腿,优雅斯文地撕下入口。甚至连她没给他荐的羊肉包子,他也吃了一个。
“好吃吗?”
他每尝一样,她问一句。
“还不错。”
他一直这么答。
阿棠看他咀嚼时的神态,和昨晚吃东西时差不多,甚至还更和悦,确信她给的吃食让他感觉不赖。
她打心眼儿里高兴。她知道晏元昭尝过山珍海味,不缺美食体验,但宫廷和官宦人家的美味和民间食物并不一样,后者更有滋味儿,吃着更带劲儿,她一直想让他破除偏见,放下身段尝一尝。
吃饱后的两人继续逛,月华光洁,南市行人如织,商户挂上了巧模样的花灯,辉映明夜如昼。
摊贩摆了在边境和铁鹘人互市来的货物售卖,有奇形怪状的兽骨项链、填了草药的香囊、又韧又厚的草编鞋,还有铁鹘特色的吃食。
阿棠对那些小玩意儿看过便罢,倒是很认真地赏鉴铁鹘美味。
“刚才那么饱,现在还能吃得下?”晏元昭道。
“能啊,吃点东西溜溜缝儿。”阿棠用木勺舀了香滑的乳酪送进嘴,吸溜了几口道,“铁鹘的食物也没什么特别嘛,这个羊乳酪和我在你家里吃的味道差不多。”
你家里
晏元昭忍住没纠正她的说辞,只道:“你当时吃的正是铁鹘的羊乳酪,裴子绪开酒楼广纳食方,也寻了铁鹘的乳酪方子,因我母亲爱吃,就把方子送了来,因而家中常做。”
“哦——”阿棠都快想不起裴简这号人了,“我还以为裴世子整天摇着个扇子没事干呢,原来还做生意。”
晏元昭低笑,“他的生意不小。”
具体规模裴简并未和他透露过,但裴简隔三差五就给他送价值不菲的宝贝,尤其最近四年,他心绪低沉,裴简瞧出“晏夫人重病”似有内情,并未刨根问底,经常搜罗天南地北的奇珍异宝让他开怀,知道他喜欢上游猎,还送过他稀罕的犀角弓。
晏元昭无功不受禄,朋友之禄也不行,将他所赠退回大半,却也窥到他财力一角。
阿棠边吃边道:“你为什么和他关系这么好?他无官又无职,行事做派都是典型的公侯子弟样,风流散漫,和你相去十万八千里”
“他从前不这样。”晏元昭又严谨一点,“不完全这样。”
阿棠好奇看他。
“他很聪明,文韬武略皆有所长,少年时常与我讨论策论。只不过他是裴将军幼子,父兄都在边疆为将,他不宜太高调,因而人前藏锋露拙。后来裴将军卸甲,他就做得更夸张了,完全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纨绔,书剑都不再碰,只肯将谋智用在经商上。”
“原来如此。”阿棠手里木勺一停,“不对呀,前半段我理解,裴家已经好几个英雄好汉了,小儿子要是再特别出色,皇帝肯定更忌惮。但是裴将军交了兵权,他却更装鳖,这是什么道理?”
“自是有缘由的。”
阿棠等着他的缘由,但晏元昭负手看灯看月,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
“又来了!你就爱说话说一半,把我胃口吊起来不管填的。”阿棠忿忿道。
“这次倒非故意吊你胃口”晏元昭看看喧阗四周,他们正处在一幢三层彩楼之下,彩楼飞桥栏槛,掌灯燃烛,明暗相通,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看,“这里人太多,去前头说。”
他牵着阿棠绕到灯烛照耀不到的彩楼背面,此处安静无人,树影斑驳,摇落一地的桂花香。
晏元昭低声道:“十年前,裴将军从南疆回来,不久辞去大将军一职,去了东川。你可知这是为何?”
阿棠重新吃开乳酪,“因为四夷都被他打怕啦,没有战事,他又常年征战,身体不好,所以卸了甲,找个舒服地方休养去了。”
“这样说,也不错。”晏元昭道,“不过当时裴将军体格甚是健壮,常年征战受的旧伤也控制得宜,没有大碍。谁知回京不久,有一日,他吃了宫里御赐之膳,当晚突犯头风,病来如山倒,短短几日便无法坐起,不能言语。”
“这么严重?”阿棠惊讶道,“是御赐的食物有问题?”
她心思活跃,陡然压低声音,“不会是皇帝谋害的他吧,搞飞鸟尽,良弓藏那一套?”
“确实是御赐的食物有问题,但是否是陛下授意,这就不好妄议了。”晏元昭道。
“不妄议不妄议。”阿棠心道,不是陛下授意,难道还能是御膳房的人亦或是传菜太监起了黑心,要对国之肱骨下手吗?
“后来呢,他病好了吗?”她问。
“裴将军病倒,陛下心急如焚,命太医为其看诊。诊了半年,药石罔效,太医称东川气候温暖,利于养
病,于是陛下命侯爷赴东川休养,太医一道随行。此后十年,侯爷半身不遂,病情时好时坏,听说每有起色准备回京,就会突然恶化,难以上路,近几年更是神志不清,连自己家门姓名都不知道了。是以十年间身在东川,没有回过京城定远侯府一次。”
“这也太惨了。”阿棠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这些事,外人都不知道啊!百姓还以为大周战神卸甲归田,在东川享福呢。”
晏元昭默然,几年前他与裴简一同前往东川看望定远侯,当时情景,历历犹新。
满屋的药气,厚厚的几层幔帐,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裴将军躺在榻上,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别说下地行走,坐起都难,见了他,流着涎水呜呜说话,晏元昭仔细听,唤的是他父亲的字,虞卿
“将军英名远播,威震四夷,若卧床不起、神智混乱的消息透漏出去不太好。”他道。
阿棠看着他,“我怎么听怎么觉得皇帝不安好心,不会那太医也是他特意安排的,一直监视裴侯爷,不让他好起来吧,哎呀这不就是囚禁——”
嘴唇骤然**燥的掌心捂住,阿棠水灵灵的双眼无辜看他,晏元昭移开手,拇指拭掉她唇边的白色乳酪印子。
“我没有妄议,我是合理推测。”阿棠道。
“我知道。”晏元昭叹了口气,“将推测放到心里吧。我刚才说的这些话,每一个字都不能外传。”
阿棠用力点点头,“我晓得,你放心就是。”
“怪不得裴世子要装纨绔,自己阿爹好端端成了那样,谁不怕呀。”她感慨。
晏元昭轻声道:“帝心不可测,不管怎样,做一个不求上进的膏粱子弟,是最安全的。定远侯府不只他,其他子孙也都力求平庸,连宫里位份最高的裴贵妃也安常守分,刻意低调。”
“谁能想到满门荣耀的侯府,里头每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的呢。按你说的,裴世子人才出众,一身本领,却不得施展,怪可怜的。”
阿棠扫净罐底最后一口乳酪,摇头叹息。
“阿嚏!”
钟京明月夜下,定远侯府世子裴简猛地打了个喷嚏。
“可是受凉了?”清冷的女声响起,“还没到中秋,不用这么急着赏月,咱们还是进屋去吧。”
“好。”裴简搂上女子的腰。“都听你的,阿贞。”
第96章 少年时“哎呀,晏大人,你不行啊。”……
静贞挽上裴简手臂,掀起珠帘入内,轻声问道:“这次的事,你不怪我?”
“嗯?我需要怪你什么?晏元昭毫发无损,这不很好嘛!”裴简笑道。
静贞无奈看他,“是我私自硬来,又掉以轻心,不然也不会让晏元昭悄悄赶至庆州,查到岑大人身上。”
裴简摸着她手,宽慰道:“从皇帝下旨派晏元昭去河东的时候,我就知道庆州的事瞒不住。晏元昭什么人啊,满朝文武属他最奉公尽职,他既背了个查庆州军器坊的皇命,那无论如何都会去庆州把事情查明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岑叔做得再仔细,也会留下痕迹,晏元昭顺着痕迹去查,查到岑叔,查到铁鹘,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因此我从一开始想的就只是拖延时间,铁鹘这步棋,我已当它废了。趁晏元昭还没查到我身上,抓紧时间利用太子起事才是正理。”
静贞凝眸,“现在就说铁鹘无用,是不是为时太早。岑大人不可能把我们与铁鹘的具体交易供出去,晏元昭应该还蒙在鼓里。”
“你还是不了解明光啊。”裴简按着静贞肩膀,倾身为她解下发髻上的珠钗,“岑叔不说,你以为他就查不下去了?”
“他还能怎么查。”静贞疑道,“难不成还去问铁鹘人?”
“说不准。”裴简微微笑道。
静贞眼中浮出惊讶,顾不上指摘他这副不关几身看客一般的态度,问道:“铁鹘可是与大周交战过的异族,他一介文臣,难道不畏惧”
“他不会畏惧。”裴简说得肯定,“不过铁鹘本来就是后手,暴露就暴露了。事已至此,能让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铁鹘身上,也算是好事。”
静贞面有忧色,还欲说什么,被他打断。
“好了,阿贞,不要再琢磨明光了。他那么优秀,你再提他,为夫可要吃醋了。”
“吃醋”静贞哭笑不得,“你真是小孩子脾气。”
“有夫人成熟就够了,我何德何能拥有一位不辞辛劳替我筹谋的好夫人。”裴简温柔看她,“这些年没法给你名分,委屈你了。”
“不要这么讲。”静贞反握住他手,“你把我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救出来,我一生一世感念你的恩情。”
只是恩么……
裴简压下眉间一抹惆怅,“我一直盼着让父亲见见你和小阿谦,现在看来,在不久的将来,便能如愿了。”
“侯爷要进京?他老人家的身体能支撑住吗?”
“迟早的事。父亲这么多年吊着一口气,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会让他风风光光地进京,骄傲地看着他的儿子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
“会的,”静贞轻声道,“一定会。”
“你给太子准备的最后一击,要派上用场了,是吗?”她问。
“嗯,我已让人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几日,钟京百姓都会知晓太子的丑闻。”
“民间的声音真能传到宫禁?”
“难说,不过最起码能传到某个人的耳里。”
“你指谁?”
“越王。”
“越王会去管这件事吗?这几年他与太子争锋之心减弱,想必也明白皇帝仅用他来抗衡太子,不曾考虑兄终弟及。”
“你忽略了一点,越王虽然不再争储,可他是皇家人,关心皇室血脉是否纯正是他的分内事。”
裴简懒洋洋地说完,嘴边逸出笑容,“如果越王指望不上的话,那我只能去找长公主了,让她和皇帝说。”
静贞面露错愕,“这不太妥当吧?你还是不要亲自出面的好,不然太子万一知道了,你很难解释。”
裴简笑出声,“我的阿贞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不懂我的幽默……”
静贞:“……”
她转身出门,“我去看谦儿了。”
“阿贞,等一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和裴世子成的朋友呢。难道只是因为他各方面也很出众,你就和他一起混了?”
月光下,阿棠有意打破提到裴将军带来的凝重气氛,笑意盈盈地问着晏元昭。
“和这个没关系。”晏元昭好笑道,“他自己缠上来的。”
“为什么呀?他嫌日子过得太顺,非要给自己找点堵,跟你一个冰块走一起,让你的寒气刺激一下他吗?”
“冰块?”晏元昭陡然俯身盯她,“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冰块?”
“对啊,天天冷着个脸,说话也冷冷的,还时不时扎你一下,唔,这样说的话应该是冰锥才对。”
晏元昭此时看她的眼神已和冰锥差不多了。
“我说实话你不高兴啦。”阿棠丝毫不惧他,继续笑道,“其实你在我面前,大多数时候是冰块,剩下时间是火焰山。”
晏元昭闷声一叹,“你太有本事了,能让我这么多次控制不住地冲你发火。”
“不止这个。”阿棠踮脚凑到他耳边,“你在床榻上也是火焰山!”
女郎声息温热,唇齿间还有淡淡奶香,说的话大胆狎昵,晏元昭一下子身躯绷紧,下腹蹿上火。
她是他的引线,各种意义上。
可惜彩楼后并非私密地,白羽和秋明就守在十几步之外,晏元昭喉结滚了滚,将刚燃起的火按捺下去。
秋夜清凉,晏元昭负手走远几步,缓声开口。
“他与我结为友,可能是因为那件事。我与他在官学做同窗期间,有一年,裴将军西征犬戎指
挥失利,将几万大军送入了敌人埋伏,将军自己也被敌人生擒,投了降。消息传到钟京,骂声四起,裴简作为裴将军之子,也饱受同窗冷眼。有七八个火气大的同窗把他堵在书院后殴打,我上去帮了他,他心生感激,此后便与我亲近。”
“怪不得,原来是你做了好事。裴将军西征的失利,我有印象。”阿棠回忆道,“他以投降麻痹犬戎主将,趁机窃走军情,后来大举反攻得胜,大家这才知道他是诈降。你当时就预见啦?”
“并没有。”晏元昭道,“我只是觉得,不能因为将军的一次失败,就否定了他从前的功绩。就算他真的投降失节,书院同窗也不能私刑处置他儿子。”
阿棠轻轻地啊了一声,“那是圣平九年吧,你那时才十三岁,就已经很有见识了。”
她转而笑道:“真好奇你少年时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和现在一样不苟言笑。”
晏元昭抿唇,“以后我可以给你慢慢讲我十几岁时的故事。”
阿棠听到“以后”便不吱声了。
良夜苦短,不宜争辩此事。
她眼珠一转,“你十三岁的时候功夫怎么样啊?有没有把那些欺负裴世子的人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晏元昭踌躇一瞬,“我那时还没开始学功夫。”
“哈?”阿棠一愣,“那对方七八个人对你们两个”
岂不把你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晏元昭转身走出彩楼,“继续逛夜市吧。”
“哎呀,晏大人,你不行啊,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打架可从来没输过”
阿棠小跑着追他出去,笑声银铃一般散入夜风。
彩楼附近灯火通明的一片区域,一群人在围观“射邪祟”。
只见一只稻草扎的恶鬼竖在数尺以外,披挂红绿衣裳,面覆彩绘,青面獠牙,凶相十足。
百姓交五十文即可用一只小木弓发六支木箭射鬼,射中胸腹得丙等,射中口鼻得乙等,最难的甲等,要射中恶鬼的两只眼睛才行。
甲乙丙等各有香果、茶瓶、折扇、铜镜等物作奖品,若能射中全部六处,则还可领一大奖。
庆州北临铁鹘,城中百姓熏染胡风,力大会射者不少,此等戏射既讨好意头,又能领奖品,摩拳擦掌一试的人一个接一个,射坏一个邪祟,摊贩即再端一个出来,旧的修补好原地复活,流水一般,可是热闹。
阿棠看了半天,瞅着晏元昭眨巴眨巴眼睛。
“想去就去。”晏元昭道,“但你会射箭吗?”
“我会打弹弓,这两者应该差不多?”
阿棠兴冲冲地从白羽手里拿钱出去,排队取弓箭。射邪祟的大部分是壮汉或者半大小子,偶尔有妇人来玩,基本也年纪不小,膀大腰圆,轮到阿棠时,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往那儿一站,登时惹来无数目光。
晏元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冰冷的视线扫过几个眼神太放肆的,对方这才收敛。
阿棠摆好姿势拉满弓,果断放箭。她眼力好,手上稳,力气足,虽没经验,却射得不错,六箭放毕,中了两个乙等和一个丙等。每中一支,众人大叫一声好,先前有人眼里带着不屑的,渐渐改作惊叹。
晏元昭看看阿棠,忍不住露出微笑,刚才众人叫好,也有他的一分声音在里面。
阿棠倒是对自己不满意,又付了一轮的钱,嘟囔道:“我想拿全射中的那个奖。”
她早看好了,大奖品是一坛铁鹘人酿的酒,铁鹘话叫它麻和苏,奇怪的酒名。摊贩说又香又烈,和中原酒味道大不一样。
阿棠很想尝尝。
“我帮你。”晏元昭道。
阿棠以为他要拿箭替她射,刚想说不用,她希望靠自己赢,但晏元昭只是微一俯身,从背后把住她手臂,帮她调整角度力度。
一箭发出,正中恶鬼左眼。
“你这么厉害!”阿棠乐道。
“是你厉害。”晏元昭温声道,“你先玩着,我到一旁透口气。”
阿棠有些不好意思,“我赢了酒就去找你,很快的!”
“不急。”晏元昭笑笑,嘱咐秋明守着夫人,不要乱走动。
晏元昭从人群里出来,立刻迈着步子急匆匆地拐进街旁小巷。
第97章 女儿情“我要在上面!”
漆黑的小巷里,身着锦衣的高大男子站在一株槐树下,微弯的腰隐在树枝的墨影里。
夜风刮响树枝,克制到极致的呕吐声更加细不可闻。
晏元昭静了一会儿,确定身体再无异样后,转身接过白羽递来的帕子和水囊,将自己清理干净。
白羽愁着脸,“郎君,您的胃您清楚,街头上的食物万万吃不得,您何苦啊。”
“陪夫人吃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不然她吃着,我看着,像什么样子。”晏元昭平静道。
“可您也不能让自个儿难受啊。”
“不难受。她买的吃食确实好吃,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吐是因为吃得少,多吃几次,自会习惯。”
白羽实在无法理解,一边踢土盖住,一边道:“您对她够好了,还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要是知道您会吐,肯定也不愿让您吃。”
“闭嘴。”晏元昭道,“白羽,你听着,第一,不能把此事告诉夫人。第二,你对夫人好一点。”
白羽一愣,“郎君,我哪里对夫人不好”
“不如以前好。拿出你从前在府里对她的热络劲,她有什么需要,勤快盯着。明白吗?”
“是。”白羽应下后,小心翼翼地问,“郎君,您确定她以后就是府里夫人了吗?”
“她一直是。”晏元昭淡淡道。
两人从巷子里出来回到街市上,晏元昭抬眼看见阿棠站在最亮的一盏花灯下,抱着酒坛子亭亭地等着他,脸蛋银亮,乖模乖样。
晏元昭走过去,目移到酒,唇角翘起,“很棒。”
“没那么棒。”阿棠小声说,“最后还是秋明帮忙射了一箭才拿到的。”
“第一次射箭,已不错了。”晏元昭看着她,“还想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了,咱们回去吧。”阿棠把酒往秋明手里一塞,凑到晏元昭耳旁道,“到晚上了!”
晏元昭蓦地懂她意思。
归心似箭,恨不得此刻就飞回官舍。
他定了定神,“嗯,走吧。”
踏进官舍院落,甫一推开屋门,阿棠就跳到晏元昭身上,用力亲了上去。
晏元昭环着她腰,将她的霸道和热烈照单全收。亲她时脚步不停,一路绕过屏风罩壁,撞开各道房门碧纱橱门。阿棠被他半拖半抱,走得跌跌撞撞,绣鞋压了他的靴子面,踩了自己的裙角,全身琳琅环珮,飞响不断。
如此这般地挪到卧房。
晏元昭关紧房门,反身压她到门壁,略离了她唇,瞧着亲得昏昏乎乎脸蛋红成一团的女郎。
“这么急?”他声音低沉。
“难道你不急?”她反唇相讥。
晏元昭没说话,眼眸深了又深,按着她后脑勺,再一次进犯。
唇齿纠缠,你来我往,愈来愈躁,愈来愈热。
厮磨之际,晏元昭手也在动。拔下金钗,拨卸耳坠,清除她身上所有碍事碍手的什物。钿钗珠翠叮珰飞击,襟带长垂,粉襦红裙倏然滑脱,他为她挑的妆扮一一落尽。
阿棠却是没有这样的能耐,一心一意亲他缠他,手搂得紧紧的。
人弄到榻上,连帐幔也未及掩,晏元昭亲到她胸前,咬开她里衣衣襟。
阿棠气喘吁吁抬头,“咱们打个商量。”
“什么商量?”
“我要在上面。”
阿棠含住他耳垂,利用他恍神的功夫,半身坐起,手去解他腰带。
晏元昭被她吮得喘了一下,哑声道:“你会吗?”
“你别小瞧我,”阿棠抽掉他腰带,剥开锦袍,跨开双腿欲坐他腰,“我很能干的!”
女郎柳眉飞扬,明眸如星,直看得人心驰意动,晏元昭不觉松开手,任由她压倒他,骑在他身上。
“你安心享受就行,全都我来。”阿棠掌握了主动权,话又多起来,不忙动手,盯着他白净面皮上被她亲出来的红印子发笑。
晏元昭亦在看她。
这个角度极是新鲜,松散的云髻掩着绯红的脸,小巧的下巴似尖而圆,再向下,春色深深,山峦半藏,幽壑半露。
晏元昭手探上去,“这里圆了。”
继而游下,“这里也圆了。”
阿棠莞尔,又剥开他一层衣裳,手抚精壮胸膛,正要落吻,忽听门外传响。
“——笃笃”
两人都很默契地当没听见。
阿棠继续动作。
敲门声又起,仍是两下,只比刚才声大一点。
晏元昭张口欲言,被阿棠嘴堵上去,“别去管。”
晏元昭抱着她,加深了这个吻,阿棠手滑下去,刚握住——
门又响了。
这次变成三下,敲得快而重。
阿棠一恼,手上也跟着重。晏元昭闷哼一声,朝门喝道:“出去!”
门外白羽一张脸愁成了苦瓜。
卧房隔音很好,听不到里头动静。可一路上回官舍,郎君和夫人步履匆匆,进了屋反手就带上门,映在门纸上的两条影瞬间就黏成一条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郎君又吩咐过,要事务必第一时间来报。
第一时间
算了,郎君既发了话,不差这一会儿,等郎君完事后再说。
白羽走出去几步,忽想到昨晚情景。日头没沉的时候郎君进了卧房,出来时月亮高挂,羊肉锅子已温过三回,肉煨得老了,全给秋明吃了。
他忙叫人从厨房端来夜宵,然而郎君又和夫人在浴房待了很久,过来吃饭的时候他的瞌睡都打过三轮。
白羽思前想后,还是咬牙回到房门前,飞快敲击两下,提气高喊:“郎君,齐将军的人来了!”
一,二,三
白羽默数到十,既无呵斥传来,也无问询。他附耳门上,隐有女声,听不分明。
白羽原地等了一会儿,仍是声息全无,便回了厅堂,安排人给来客送去茶水吃食。夜晚来访,人恐是见不到了,他好生招待一番,别让人空肚而归。
半炷香后,在屋里打着盹的白羽见到了他主子。
“郎君?”白羽惊得跳起来。
他家郎君衣冠齐整,白玉冠高束发髻,面色平静无澜。
“人在哪儿?”他沉声问。
“正在前头一堂吃茶,我这就带您去!”
卧房床榻上,阿棠躺成一个大字,眼看帐顶,还是无法相信刚才发生的事。
他就这么出去了。
箭搭弦上,一触即发的时刻——准确说,是箭已经发到一半,她都攒足勇气克服困难那样子坐下去了这个男人竟能生生把她抱开,起身出帐,冷静地披衣束发,处理脸上的口脂印,准备见客。
她求他缠他,他也只是亲亲她脸,说一会儿再来,反正决不动摇。
呵,晏元昭,真是能做大事的男人。
阿棠忿忿地穿好衣裳,掀被下榻。
秋意渐浓,天气转凉,下人白日里在卧房放了炭盆,到现在仍是暖烘烘的,不由使她气闷之上,燥热更加难消。
她灌了自己一肚子凉茶水,推窗放凉风进来,无心做事,倚着窗棂看着圆溜溜的月亮发呆。
窗外树枝子密密匝匝,风移影动,忽有一人影出现,朝着屋子走来。
他回来了?
阿棠忙趿着鞋,跑到厅里迎他。
“夫人?”
是白羽。
阿棠干笑两声。
“郎君让我和您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您别等他。”白羽道。
“我也没有在等他。”阿棠懒懒地道。“我出来找东西吃,能劳烦你给我送点儿吗?”
白羽虽不解,夫人今晚买了不少吃食,为何还叫饿,但想起郎君的嘱咐,当即笑容满面地答好。
他端来不少夜宵,阿棠只动了一点点,就回房了。
她找了本前些天买来的话本子看,看来看去只觉文字丝滑在眼前闪过,留不下一点儿影,便也懒得翻了。
房里烛红香暖,兽炉碧烟袅袅,阿棠怎看怎觉冷清,又把窗关了回来。她靠在床头,睡意全无,枯坐半晌后脑中幽幽出现一词:独守空房。
她被这四个字吓得,冒了一层冷汗
晏元昭回来时,已过三更。
房里一片漆黑,帐幔重重深掩,他轻手轻脚进帐,在床榻外侧躺下——在他数次把阿棠挪进里侧后,她终于能自觉地睡到里头了。
刚碰着枕,左腿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记踹。
晏元昭惊了一惊,移目看她,“吵醒你了?”
阿棠不语,连眼皮也没睁,抬脚又踹在他胯上。
这一脚比方才力道还大些,晏元昭忍着闷痛,“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阿棠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晏元昭心里有些明白,又有些困惑,侧身去抱她。
啪!
阿棠一掌拍在他手臂上。
“你到底怎么了?”
晏元昭扳她进怀,阿棠屈起胳膊肘撞他,他不为所动,她又拿腿踢他。晏元昭只好四肢并用将她身子牢牢锁住,她仍不发一言地死命挣扎,先用关节顶他,顶不动又换用嘴去咬他胳膊,还试图去扯他头发。
晏元昭没办法,力小了压不住她,力大了又怕伤着她,最后逮着个空挡咬上她嘴,撬开唇齿,长驱直入,狠狠亲了一会儿,阿棠才消停了。
离开她唇时,两人都气喘吁吁,阿棠趁他不备,挣开他手,往里一滚。
“晏元昭,我讨厌你!”她大声道。
第98章 高唐梦他是一团炽火,等着她的朝云,……
晏元昭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四个字,不由愣住。
见他没反应,阿棠又道:“你没听到吗,我说我讨厌你!”
“为什么?”
阿棠转身瞪他,“你干了什么你不知道?”
“……因为我刚才抛下你去见客?”
阿棠冷笑一声。
“实是要紧事,不好耽搁。”晏元昭无奈道。
“又没叫你不去见,晚一两刻去都不行吗?”阿棠咬着牙,“我当时都……开始了!”
晏元昭忍不住笑了,“晚一两刻当然可以,但是你也不想我在做那事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有客要见吧?”
“我想着等处理完事情回来,心无旁骛会更好。”
他摸上阿棠的手,认真说道。
阿棠烦躁地看他,“那你见客的时候就不会想着我?你觉得那样尊重客人吗?”
晏元昭一默。
其实他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不做很想,做了……也还是很想。
他的夫人蜷缩在他身边,他虽看不见,却知道她此时一定是气鼓鼓的样子,分外可爱,因为这种事而和他置气,就更可爱了。
“是我不好。”他道,“你只是因为这个生我的气?”
“怎么?不行吗?”阿棠听出他话里笑意,愈发恼了,她生气的原因当然不止于此,可能拿出来讲的却唯有这一桩。“早和你说了我脾气大,不配做你夫人。”
“谁说不配了?”晏元昭声音一沉,“我脾气也大,你我正合适。”
话音才落,臂上又挨一下闷痛。
“我脾气哪里大了?”阿棠甩着手,“我自己说说而已,你还真信了?”
晏元昭又是一惊,他素知阿棠虽满肚子歪理,但也并非不可理喻,缘何突然如此无理取闹?
他不过出去几个时辰,她就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晏元昭心里反复琢磨,一时没说话。
阿棠委屈的声音持续传来,“我的脾气够好了,我和你说话,你经常不搭理我,我也都不生气的。你成
天冷着个脸,一年里笑的次数都没我一天笑得多,竟然还把我和你放在一起比,这难道不离谱吗?”
“你看你现在又不理我了!”阿棠又拍他一下,“晏元昭,我从来就没不理过你!”
越来越荒唐了,晏元昭心道,他还指望她叫几声夫君,哪成想她都开始习惯连姓带名地叫他了。他脾气还不够好吗?就问问全大周有几个男人能容忍妻室唤大名的?
他深吸一口气,先拿了她充满攻击力的手攥怀里捂着,贴近她道:“我不是不理你,是我习惯少言,有一些话我觉得没必要回,便不回了。”
“哦——好有道理!”阿棠讽道,“怪我话太多,还总是说一些让人觉得没必要回应的废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你说话很好听,很有趣,我喜欢听,听着听着便乐而忘言。”晏元昭道。
“那便宜你了!”
仍是气呼呼的。
这种无聊的架,不宜再继续了。晏元昭心念一转,伸手摸进她里衣,两下将小衣解开,掐住雪尖。
阿棠一个激灵,恶声恶气道:“你想做什么?”
晏元昭手上未停,声音低厚而微哑,“做今晚未完之事。”
“晚了!”阿棠试图把他手赶出去,“我没兴致了!”
“那我来。”
晏元昭手一撑,压到她身上,掀了她里衣,大掌的力道肆意起来,顺便头一低,将她“不管我来还是你来,我都没兴致——”的嚷嚷尽数吞进嘴里。
他在她身上尽情点火,阿棠起初捣胳膊踢蹬腿儿地攻击他,抿着唇咬着牙不让他亲。晏元昭饶有耐心地和她磨,时而以柔克刚,时而以刚克刚,终于把小姑娘磨得身子也软了,脸也红了,声也娇了。
人也肯了。
甚至阿棠还反身抱他,主动纠缠,将吻送上他耳鬓、喉结、脖颈把他点起的火全然回燃给他,不忘细长手指挑开他衣襟,在他将她衣裳剥净前,先除尽了他的。
晏元昭见状,心神一悦,任由她压倒他,伏在他身上犹如一狐媚妖精,恣情畅意地勾他的魂。
说是妖精,也不全然准确。
她的动作是妖而媚的,脸和神态又是清而纯的,因为专心卖力,更附有一种认真和庄重。
晏元昭满腹经论文章,此时却也和寻常酸腐书生一般,想起翩翩而来自荐枕席的高唐神女,美而庄,意绵绵,情缱绻
他扶着她的手臂青筋凸起,唇干舌燥,全然是一团炽火,就等着她的朝云,她的行雨
“啵儿——”阿棠在他唇上印了一下,随后翻身下来,理理衣裳躺到枕上。
晏元昭满头雾水,哑声问:“怎么停了?”
“因为我要睡觉啦。”
阿棠甜甜一答,拽来被子盖身上,竟双手合十放胸前,闭了眼睛。
晏元昭一把掀开她被,“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到此为止,你我各自安睡,迎接明日太阳东升——”
晏元昭疾声打断她,“你把我弄成这样,竟然还要到此为止?”
忽地明白,“你故意的?”
“是呀,反正你很能忍,中途停下来都没什么打紧的,你忍忍就好了。”阿棠尾音翘起,向他小腹下方瞧了一眼,愉快地夺过被子,重新盖好。
“还有哦,”她严词警告,“你要是强来,我敢保证明天我就跑,让你此生再也找不到我!”
晏元昭下头的火一下子烧到喉咙口,坐起身,手钻进被,朝她身下一撩,“你搞这一出,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阿棠声音清脆,“我!乐!意!”
晏元昭气笑了,把自己摔回枕上。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怎生就应了这句话?
他咬牙道:“好,你不想,我不逼你。”
“谢谢你啊,咱们明晚再来。”
阿棠声音持续甜美,晏元昭听了又是一阵恼。
重新安静的帐子里,两人促急的呼吸交织转缓,旖旎的气息一点一点冷下来。
但都不肯先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晏元昭清明的声音响起,“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很开心。”
“是什么事?”
“明晚再和你说。”
“现在说呗。”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
“你自己想。”
阿棠不吱声了。
须臾,阿棠恍然,“你这是报复!”
“不错。”
阿棠嗤笑,“幼稚,我才不好奇,你这招没用。”
“那就睡吧,准备迎接明日太阳东升。”晏元昭淡淡道。
阿棠轻哼一声,转身背对,离他远远的。
晏元昭纹丝不动,平仰枕上闭眼安憩。
帐子又静了,静得能听到窗外秋虫唧唧。
好一会儿,阿棠细细的声音藏在虫声里送来,“真的有这样一件事?”
“嗯。”
“我听了能有多开心?”
“抱着我叫夫君的那种开心。”
“不骗人?”
“不骗人。”
又一会儿,阿棠缓缓向他游了来,软软地贴着他身体。
不说话,也不动作。
晏元昭嘴角上扬,轻声道:“你来,还是我来?”
“你来吧。”她小声道。
晏元昭转过身,温柔吮吻她的颈子。
他吻着,她说着:“你温柔些,不要太快嗯,当然也不要太慢,然后也不要持续太久”
她说了一大串,晏元昭都应了,但当他伸手去解她衣时,却被她拦住。
他亲亲她鼻尖,“还有什么要求?”
阿棠支支吾吾,最后揪着他耳朵说了句话。
然后道:“你要是不答应,那就算了,不来了,我也不听了!”
洞房当夜的梦境猝然闯入晏元昭心神,原来那时就已有预示给他。
他摸摸她羞到滚烫的面颊,低声道:“都依你。”
窸窸窣窣,声儿细碎,像荡在湖面的小舟,每一次摇晃都回味无穷。
他非楚王,她非神女,但云情雨意,胜过这世间千万夫妻。
俄而云收雨止,阿棠兀自颤栗不休,晏元昭紧紧地抱着她,掌心安抚着她快乐与痛苦的余韵。
汹涌的情潮褪去,化为绵长的熨帖与感动。
他吻她发,吻她额,吻她湿润的眼睛,喃喃问:“我可有伺候好你?”
阿棠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伺候得太好了,好到她就要舍不得离开他了。
不,她不会舍不得。
她冷静而郑重地想,她还从来没有狠不下心舍弃的东西。
她阿娘,对她好的青楼姊姊,她走过的一个又一个地方,结识的一个又一个朋友
她都一一与之告别,尽管有的轻松,有的痛苦。
他也不会是例外。
阿棠没有回答,抬眼对他笑,“快说是什么事让我开心!”
晏元昭摸着她的头发,“你不是想去草原骑马吗?三天后,我带你去,去最好的草场,让你骑个够。”
“真的?”阿棠喜上眉梢,“那我要骑着我的雪暴去!”
她抱着晏元昭,狠狠亲了一口。至于叫夫君,还是算了吧,反正刚才他伺候她时,她已叫了。
三天后,当阿棠穿着胡服骑装,跟着晏元昭准备出发,看到眼前肃立的八名侍卫以及十六名劲装士卒时,才发觉这趟草原之旅似乎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
第99章 秋草长“私下唤我名字也就罢了,当着……
宫城内苑深处,清岚宫隐有笑语传来。
隆庆帝俯身逗弄着楠木摇车里的婴孩,几月大的小皇子眼睛惺忪,似哭不哭,反应有些迟钝,但仍引得隆庆帝露出难得的愉悦神态。
裴贵妃妆点过的面容带着几分病气,此刻正陪坐一旁,温柔笑望着这对活似祖孙的父子。
她的年纪也不轻了。
天子登基那年,裴家把她送进宫。那时帝后正恩爱,天子虽给了她将军之妹应有的尊荣,入宫即封妃,但对她不冷不热,恩宠
似有若无。
裴婉试着争过几次宠,没争来什么,便作罢了,一心一意守着嘉柔深宫度日。
日子一天天过去,将军兄长归来却生了重病,嘉柔心慕表兄而不得只好黯然出嫁,裴婉的病一场场地生,白发一根根地添。
她老了,皇帝更老。
皇后早已身故,后宫也多年不添新人,许是因为她安分,许是因为她多年陪伴,隆庆帝近年来与她亲近不少,晋她做了贵妃,得闲就来她宫里和她说说话,甚至还怜她无子,将小皇子赵寅给她抚养。
小皇子的生母是宫里倒夜香的奴婢,那晚隆庆帝试了新的丹药,丹药不俗,竟使得哀朽已久的皇帝重振龙威。隆庆帝激动之下,不暇去后宫,抓了个婢女出火,又岂知精盛气足,叫那婢女怀了皇嗣。
隆庆帝狂喜之余,也觉有些丢脸,索性谎称这个丫头是贵妃侍婢,草草封了个宝林,生出孩子后就送到了贵妃身边。
裴贵妃觉得这是一种信任,一种只存在夫妻之间的信任,是她在后宫盼了半辈子都没得到过的东西,她很珍惜。
隆庆帝每日来她宫中探望小皇子的时候,她都会细细品尝这种信任。他们一起逗着那个小婴孩儿,恰似一对享受弄璋之喜的寻常夫妻。她养育嘉柔时很少有这样的体验,那时天子寡情。
“贵妃,你在出神?”皇帝看她。
裴贵妃温声道:“臣妾在想寅儿脸上哪处像陛下。”
隆庆帝早有答案,“鼻子和耳朵像朕,眼睛像你,呵呵!”
“陛下说笑了,臣妾又非寅儿的生身母亲,何来相像”
“朕说像就是像,你就是他的母亲!”
裴贵妃脸上漾出满足的笑容,柔声道:“陛下说的是。”
隆庆帝拿起案上的手炉塞进贵妃手里,“你身子骨弱,殿里虽生了炭火,也别掉以轻心,受了寒就不好了。朕是药罐子就罢了,你可比朕年轻呐。”
裴贵妃揣着手炉,感动道:“臣妾谢陛下关心。陛下明明龙体康健,大胜从前,哪里是药罐子。”
隆庆帝正欲说话,忽爆出一阵剧烈咳嗽。
裴贵妃伸手为他拍背顺气,好一会儿,皇帝平静下来,拖着老迈的声音道:“朕以为那丹药有用,还兀自欣喜,可现在越吃越不管用,朕的身体啊,救不了了!”
裴贵妃忙出言安慰,皇帝只是摇头叹息。
“陛下,”总管公公轻脚走来,“越王有要事求见,已在栖凤殿候着您了。”
隆庆帝嗯了声,看了眼襁褓里的小皇子,由贵妃扶着走出宫门,坐上辇,摆驾回栖凤殿了。
“陛下,臣今日进宫,是因为听闻了一件事,想要报您知晓。”
栖凤殿里,越王神情镇定,不显焦急,只是看着有些讳莫难言。
“你速速说来。”隆庆帝道。
越王又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
“前几日,市井中有一男子醉后发狂言,称其三年前曾在京郊的玉清宫观中借宿,起夜时听到观内一间屋室隐隐传来男女幽会之声,他蹲在窗下听墙角,发觉那女子身份竟是太子妃,而男人则非太子,两人言谈中似有提到生子等字眼。一连几晚,他都窥到两人在房内幽会。”
隆庆帝皱起了眉,越王继续道:“这个醉汉声称此事发生九个月后,东宫就诞下了皇孙,因而他觉得太子妃所出并非太子血脉。”
“无稽之谈。”隆庆帝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连皇家的人都敢造谣?”
“是啊,臣弟也这么想。可偏偏那醉汉描述得有鼻子有眼的,当时他身边也有不少人,一传十十传百,坊间都在议论太子妃和人偷情,有些话说的着实难听。”
“不仅如此,又不知哪里传了谣言,说太子有龙阳之好,不能和女子亲近,这岂不是更无稽之谈?两桩事放一起,那些市井闲汉一个个儿地都议论起小皇孙的血脉来了。”
隆庆帝猛然前倾身子。
越王叹了口气,“我已叫人将几个带头搬弄是非之人捆送进京兆衙门,议论算是平息了。不过我想此事毕竟涉及天家血脉,虽听着荒唐,但空穴不来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此事陛下还是得叫来太子问一问呐!”
他说完,被眼前隆庆帝阴沉至极的脸色惊得一怔。
“这个孽子!”
阿棠坐在行进的马车里,入耳皆是马蹄声。
一行人除了侍卫,还包括陆先生,他没有乘车,而是骑着一匹健马与侍卫一起奔驰。
从清晨出发到现在,马不停歇,全速前进,足足跑了几百里。阿棠这才明白为何晏元昭告诉她,他已提前一天叫人将雪暴带到草场附近——要是雪暴今日是这样的跑法,到了草原,哪里还有力气踏草驰骋?
她不时扒着窗沿向外看,他们先后经过了好几片葱茏的草场,期间偶尔还夹杂着块荒漠。
“这不都是草原吗,不能在这里骑?”她问马车里的晏元昭。
“要去就去最好的草原,再等一等,马上就到了。”晏元昭温声道。
马上有点久,阿棠合眼歪在他怀里又睡了一觉,醒来才到目的地。
一下马车,阿棠被入目的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
碧蓝的天空下,广袤的草原由葱绿过渡到金黄,直直绵延到天际。她好似寄身于一片海,凉风吹过,草浪层涌起伏,沙沙作响。
远处隐约可见成群的牛羊,星星点点的褐与白,与色彩明亮的草场相得益彰。
她迫不及待地骑上侍卫们牵来的雪暴,同晏元昭、陆先生一起,向这片海的深处驰去。
马蹄轻踏秋草,耳畔秋风爽净,空气清甜得不像话,阿棠只觉全身心都放松了。她陆续经过了先前望见的牛羊,看到了赶着牲畜的牧人,奇怪,他们都披着发,衣服样式也瞧着有些特别。
愈往更深处跑,人烟愈稠密,数顶盖着毡布的帐篷映入眼帘,彼此并不相邻,远看宛如几座白色的小房子。
人们骑着马,拖着猎物返回帐篷,阿棠看得清楚,马上不论男女老少,都披着发,额上戴着珠饰,胸前垂着骨珠项链,和她在庆州夜市上见到的铁鹘小玩意儿很是相似。
难道因为河东挨着铁鹘,所以河东北部的人也和铁鹘人般生活?
不对,不对,她看到了他们望向她的惊诧眼神,还听到了几嘴叽里呱啦的话,半点儿不懂。
阿棠猛地刹马转头,“晏元昭,莫非这里是铁鹘?”
晏元昭还未答,陆先生已是笑了,看了眼晏元昭,朗声道:“小丫头,你才知道?”
阿棠眼睛睁得像铜铃般大。
晏元昭驭马挨近她,拽了她缰绳,低声道:“你私下唤我名字也就罢了,当着人能不能注意一点?”
“知道啦。”阿棠赶着问,“你怎么把我带铁鹘来了?这,这地方是我们能大摇大摆来的吗?”
她记得朝廷在铁鹘与大周交界处划了些城镇,允许两方百姓、商队在此互市,除此之外,双方都不会踏入彼此地界。
晏元昭不答,只道:“你喜欢么?”
“喜欢,喜欢死了!”
这里的风光好美,这里的人好奇特,阿棠觉得她可以在这里玩很久。
晏元昭看着她,眼里沁满笑意。
“元昭,人来了!”陆先生冷不丁说。
几丈外,一个骑在马上的身影朝着他们跑来,倏忽间停到眼前。
来者是个瘦高男子,脸面甚是年轻,约莫二十多岁,双目圆亮,下颌一丛胡须。
“晏元昭!”他一字一顿扬声唤道,大力拍了一下他肩膀,“总算又见面了!”
“羽啜,好久不见。”晏元昭笑道。
“这两位是谁?快介绍一下。”
“这位姓陆,是我的老师。”晏元昭手指陆子尧,陆子尧向羽啜一抱拳,后者也郑重其事地抱拳回应。
“她——”晏元昭又将阿棠坐骑的缰绳牵了一点过来 ,“是我的夫人。”
“你好呀。”阿棠毫不怕生地打招呼。
“嫂嫂好。”羽啜绽出微笑,胡子微微地抖,“元昭,你好眼光。”
阿棠被这句敞亮的嫂嫂惊得眉毛一跳,顾盼四望,装作看风景。
“多谢。”晏元昭笑道,“我刚来,就见到你了。坐了大半天的马车,腿脚都酸麻了,请你稍等一会儿,我们畅快跑会儿马,便去找你。”
“没问题,我的帐篷就在那边。”羽啜手往东指了指,“最大最显眼的就是。你们来得比我想象中还早,我要去催一催我的人,赶紧准备招待你们。”
羽啜说完,打马而去,矫健身影一晃即逝。
阿棠喃喃道:“他作铁鹘打扮,又有一个铁鹘名字,怎么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而且羽啜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似曾相识呢?”
晏元昭微笑看她。
“我想起来了!”阿棠忽地大叫,“他是铁鹘大王子,就是岑义供出来的和他交易兵器的人!”
“夫人聪慧。”晏元昭温声道。
第100章 帐中旧“你和元昭成婚四年,膝下有几……
对于岑义的供述,晏元昭并不相信。
他想当面见一见铁鹘大王子羽啜。
然而他身为河东巡察使、大周的御史中丞,与异族王子会见,恐有些不方便,被有心人知道,还会带来麻烦,而向皇帝上表请示,显然又太费周章。
于是晏元昭写了亲笔信,交给齐烈将军,请他遣人递至铁鹘。齐烈常年驻守边境,对铁鹘可谓十分熟悉,派出的信使顺利见到了大王子,并带了回信到庆州。
从而有了今天双方约定地点的微服会面。
虽然,在阿棠看来,倒像是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
“你为什么相信这个大王子没干坏事?而且你好像还和他有私交?”她好奇问道。
“羽啜的母亲是和亲到铁鹘的永安公主,公主也是铁鹘现任可汗唯一的可敦。据说夫妻恩爱,公主劝说可汗推行了不少汉化政策,大王子也很孺慕中原文化。”
“几年前,羽啜亲自带领铁鹘使团来钟京觐见陛下,我当时负责接待使团,因而与羽啜熟识。”
也因此,晏元昭派出去的信使才能短时间内将信送至羽啜手上——羽啜从前告诉过晏元昭能快速联络到他的方式,只不过晏元昭也没想到会是因为贪墨兵器的事件而再次与友人相见。
“以我对羽啜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岑义恐怕是栽赃陷害大王子,将这一滩浑水搅得更浑。”晏元昭道。
“原来如此。所以你想问一问他,接手兵器的铁鹘商队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棠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接待外族使团不都是鸿胪寺的活吗?你是御史,八竿子打不着,为什么让你去接待?”
“那自然是因为家学渊源。”陆子尧笑道。
“家学?”
“元昭父亲当年出使铁鹘,主持和谈,折冲樽俎,立了大功。做父亲的和铁鹘打过交道,做儿子的当然也继承了这个本事。”
“啊,原来和铁鹘和谈的是你阿爹呀。”阿棠惊讶道。
在将近三十年前的铁鹘与大周一战中,虽然裴将军大挫铁鹘骑兵,但优势并不大,铁鹘不肯轻易退去,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最后大周派出使臣议和。据说使臣在和议中纵横捭阖,刚柔并济,逼得对方哑口无言,再无任何气焰,俯首向大周称臣,朝廷提出的条件,也全部答应。
来之不易的和平,七分归功于骁勇善战的裴将军,余下三分则要分给使臣。
不过阿棠小时候在听这段故事的时候,兴趣全着落在惊心动魄的战役上,从没关心过和谈的部分,因而完全不知使臣是谁。
“可令尊不是在大理寺做刑狱官吗?怎么主持起和谈来了?”她问。
“家父是自请前去和谈的。”晏元昭道。
“小丫头,你看元昭样样都行,就知道他父亲什么样,能言善辩,临危不惧,整个大周再没几个比他更适合谈判的人了!”
晏元昭笑笑,“家父惊才绝艳,我弗如远甚。父亲书房留下很多铁鹘的资料,我少时常翻看,对铁鹘的了解比旁人多一些,鸿胪寺常来请教我,一来二去,我就与使团亲近了。”
“你也太能干了。”阿棠嘀咕道,“没想到我这趟借你的光,还能见到铁鹘王子。”
她骑马的兴致登时飘到九霄云外,只想再好生瞧瞧这位能和晏元昭做朋友的胡族王子。
三人进了王子行帐。
临时搭就的帐子宽敞整洁,羽啜备了铁鹘的好酒好菜招待,鲜浓的奶香与肉香酒香交织,令人馋虫大动。食案旁铺了羊皮软垫,跪坐在上头,软乎乎的很舒服。
阿棠仔细打量羽啜,相貌虽有些粗犷,气质却温和,应当不是坏人。
帐里除了羽啜本人和两位侍女,还有一位贵妇人笑迎他们。她面容温婉,和羽啜有几分肖似,穿着深栗色长袍,挽了汉人的发髻,前额缀着一块浓绿宝石。
这块宝石能值千金,阿棠想。
晏元昭最先反应过来,“元昭见过永安公主,想不到有幸能见到您。”
“离开故土日久,我也想见见汉人,我听羽啜说了你的事,便跟着来了。”铁鹘可敦、周朝的永安公主声音慈和温润,她边说边端详晏元昭,“我离开钟京时,你才两岁,我还抱过你,现在你已长这么大了,样貌和你父亲一样出众。”
“公主谬赞。”晏元昭笑道。
“听羽啜说,你性子也很好,现在看来,确实不错。没随了你母亲,是好事。明昌过得可好?”
阿棠心里暗笑,晏元昭和长公主的性子的确是截然不同。听说当年长公主和许多贵女不睦,不知这位直言不讳的永安公主是不是其中一员。
晏元昭从容道:“母亲身体康健,您远嫁塞外,她对您很是想念,常常提起当年和您一起交游的情景。”
永安公主笑着摇摇头,“那定不是什么好话。”
她目光浅浅滑到陆子尧脸上,后者朝她颔首,“公主殿下,在下陆子尧。”
“我记得你。”公主顿了顿,“你是阿微姊姊的好朋友。”
听到这声阿微姊姊,陆子尧神色微变,没说什么。
永安公主的目光凝在阿棠脸上的时间最长,长到阿棠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一旁的陆子尧无声地叹了口气。
晏元昭提醒道:“公主?此乃拙荆”
永安公主脸上半露疑惑,盯着阿棠道:“你是哪家的娘子,姓什么叫什么?”
阿棠:“”
晏元昭没和她通过气啊!
她要是乱编,恐怕不太好。那唯一的答案不就是
“她是钟京沈家行五的娘子,父亲是沈执柔沈尚书。”晏元昭答道。
果然。
阿棠苦笑,索性主动道:“我名唤宜棠,您叫我阿棠就好。”
永安公主的笑容猝然淡了,欲言又止。
“母亲,等您问完,酒菜都凉了。”在旁装木头很久的羽啜开口,“快让客人动筷吧,待会儿有的是时间给您叙旧。”
铁鹘人的美酒很香,撕成大块的炙肉不需要撒香料,就很好吃。草原上规矩少,羽啜和永安公主也都不带着铁鹘王族的架子,几人围坐在帐里,吃得热热闹闹。席间永安公主问起钟京的人事,晏元昭一一作答。公主不时唏嘘,好几次,在她快要掉眼泪的时候,羽啜赶忙将话题岔开。
吃完饭,晏元昭与羽啜去隔壁帐议事,公主留阿棠和陆子尧叙话。
侍女送上奶冻作膳后甜点,晶莹之上点缀着圆圆的红花瓣,阿棠毫不客气地连花带奶吞下肚,香滑不腻,她连吃了好几碗。
公主屡屡向她投去耐人寻味的眼神,阿棠不好意思道:“您见谅,奶冻太好吃了,我有些贪多。”
公主宽和笑笑,“你吃便是。你和我表姊长得有些相像,我和她多年未见,便忍不住多瞧瞧你,你别见怪。”
她看向陆子尧,“你觉得像不像?”
“乍一看像,笑起来就不像了。”陆子尧简单道。
阿棠好奇道:“我能问一下,您的表姊是哪位贵人吗?”
公主沉吟道:“她叫阿微,曾和晏驸马一起学琴,算是他的师妹。”
阿棠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明昌长公主,长公主也曾说她和一位故人相像,估计就是这位阿微。
只是和两位公主都相熟的人,身份定然不低,为何永安公主如此介绍,没有说家门呢?
她岂知永安公主本为郡主,她的母亲是故秦相
的亲妹妹,她本人和秦微是姑表姐妹。秦相犯恶被清算,满门连坐,秦这个姓氏也沾上了屈辱。就连不姓秦的郡主,因为是秦相的亲外甥女,也跟着遭殃,家中地位一落千丈,亲事也受阻,她干脆主动要求和亲塞外,博个美名,也好叫母亲能在家里抬起头来。
秦之一姓,是永安公主的伤心处,对于秦微讲,就更是一场噩梦,因而公主不愿提起,只拿秦微的另一重身份来说。
阿棠道:“您想睹我思人,就多看看我,我哪里会见怪呢。和您的表姊相似,是我的荣幸,也是我和她有缘。”
永安公主幽幽道:“还是莫要与她有缘的好,她命短,我出嫁前夕,她就不在世了。”
阿棠一滞,“那太令人悲伤了。”
“不过你和她却是缘分不浅,长得像,还是沈家的人”公主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话锋一转,“明昌喜不喜欢你?”
“呃,还可以。”
“你和元昭成婚四年,膝下有几个孩子?”
“一个都还没有,我身体不太好,一直未有孕。”阿棠硬着头皮道。
公主蹙起眉,“那元昭现在一儿半女都没有?明昌就他一个儿子,还没有孙子孙女?”
阿棠遗憾道:“没有。”
公主不可思议道:“元昭可还比羽啜大好几岁呐!明昌不着急吗?”
“急,可是这种事急也急不来”
阿棠十分想结束这个话题,不光是她,陆子尧也已听不下去了,向公主告了罪,去帐外吹风。
阿棠向公主递去一碗奶冻,“光顾着说话,您也多吃一点,刚才席上您用得也少。”
公主随手用调羹搅了几下奶冻,和蔼的面庞上忽地露出少女般的神情,“你回去告诉明昌,羽啜前年和今年各为我添了一个孙子,论子嗣,我赢了。”
阿棠现在可以确信,这位公主绝对和长公主不对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