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周全法“四年前的那场亲迎礼,有没有……


    阿棠陪永安公主聊了一阵子,公主想念钟京,不断打听钟京的事。阿棠在钟京一共就待了几个月,困在沈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知所见甚少,硬是凭着她信口开河的本事,把公主糊弄过去。


    公主说得乏了,由侍女扶着到软榻上浅寐。阿棠散了头发下来,公主侍女为她编了铁鹘女子的小发辫,还在她额心垂上一块玉饰,胸前挂上兽骨做的链子。


    走出帐子,骨珠迎着风清泠泠地响。


    她寻到陆子尧,两人骑马闲逛,偶尔路过铁鹘人的帐篷,便停下来看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有个老妇人坐在帐篷门口织着羊毛薄毯,阿棠见了喜欢,想买来当披帛,打着手势问她还有没有。


    老妇人进帐,拿了几条织好的出来,有的织了鲜妍的花草,有的织了草原上的猛兽。其中有一条,图案是一只皮毛油亮的灰狼在月下嗥叫,阿棠一眼相中,拿了银子给她。铁鹘人会和汉人互市,银子也能花出去,老妇爽快地收了银子,将薄毯给她。


    阿棠披上毯子,正欲离开,忽然被她叫住。老妇双手合十,笑眯眯地说了句话,怕她不懂似的,还放慢速度又重复了一遍,阿棠估计是在感谢她出手大方,为她送上来自铁鹘的淳朴祝福,于是也笑着点点头。


    老妇一脸惊喜,嘴里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还配上了手势,然后拉着她手非要把银子塞回给她。阿棠一头雾水,以为她后悔做这笔交易,忙甩脱她手,攥紧羊毛毯,跳上马一溜烟儿跑了。


    她动作太快,跑出去半里地,才等到陆子尧追上来。


    陆子尧捧着酒一路骑马一路喝,一下午神情萧索,没怎么说话,酒喝了一壶半,看着竟有些借酒消愁的意味。


    阿棠忍不住道:“陆先生,您怎么了?”


    “没什么。”陆子尧笑笑,“听公主提到故人,有些伤怀罢了。”


    “是了,公主的阿微表姊也是您的好朋友”阿棠很想问问他,“阿微表姊”是何来路,但看他神色不豫,话到嘴边又踌躇了。


    陆子尧反将话题引开,“小丫头,你别怪我话不好听,元昭让你装作他原配夫人,实是荒唐。”


    “谁说不是呢,他有正头夫人,还偏哄着我叫夫人。人家沈娘子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他这样做,也太不尊重人了。”


    “我一个江湖孤女,和官宦人家的女儿云泥之别,性情气质更不能比,让我冒充沈氏娘子,我都觉得羞愧!”


    阿棠义愤填膺,不仅道出了陆子尧的未尽之意,还不吝自贬,以至于陆子尧出声宽慰,“也别这样想,你有你的好,依我看那些贵女都不及你。更何况沈执柔那老货的女儿,估计和她爹一样,呆板无趣,也不知道元昭怎么相中的。”


    没想到陆子尧还认识沈执柔。


    不仅认识,还颇厌恶。


    阿棠心里一喜,宛如知音得觅,只是碍于她当前身份,不好和陆子尧一起讨伐沈宜棠的便宜爹。


    她莞尔,“陆先生,多谢您为我说话。他有正妻,我才不会想三想四越俎代庖。还是那句话,河东事了,我就和他掰了。”


    陆子尧饶有兴致,“元昭和我说了,他可不会放你走。”


    “腿长我身上,我还管他呢。”


    陆子尧一笑,“难说。元昭想做的事,从没做不成过。”


    “我想做的事,也从没做不成过。”阿棠一言落定,“陆先生,我是认真的,我还要和您去西域呢!”


    陆先生沉吟片刻,“去西域这事,要缓一缓了。我打算先去一趟东都,祭拜一下故人,然后再说。”


    “这样啊”


    阿棠不觉得失望,只是有些茫然。


    计划有变,那等她和晏元昭分别的时候,她该去哪里呢?


    她从前甚少给自己制定“去哪里”的事情,随心所欲,走到哪就是哪了。但此刻,阿棠却觉得很有必要思考这件事。


    不然,她真怕随心所欲,随着随着就犯错误了


    晏元昭从羽啜行帐里出来,天已黑了。


    公主为他们安排了过夜的毡帐,侍女引着晏元昭过去。他远远地看见阿棠守着篝火,坐在毡帐门口,篝火映亮了她半掩在发辫下的雪净脸蛋,以及裹身的羊毛披肩,上面一只凶狠的狼头正对着他。


    晏元昭快步过去,“外头凉,怎么不进帐?”


    “好不容易来一回草原,还是铁鹘的草原,待在帐子里,多亏呀。”阿棠抬头看他。


    晏元昭蹲下,细细打量她的新发式,“陆先生呢?”


    “他遇到一伙铁鹘男人,跟着他们夜猎去了。我也想去,但他们嫌我是女子,不带我。陆先生也不帮我说话。”阿棠微微怨念。


    “陆先生不懂铁鹘话,怎么和他们沟通的?”


    “其中有个人会汉话。”


    “哦——”晏元昭捏捏她脸颊,“没去成,不高兴了?”


    “有点吧。”阿棠觉得他蹲在她跟前,说话语气和哄小孩似的,她有些不满,遂关心起正事来,“你把事情告诉大王子了?他怎么说呀?”


    “羽啜大为惊讶,说他并不知情。他承诺,会把和岑义做交易的人查出来,亲自捆送到我面前,给大周一个交代。”


    阿棠道:“能接收那么多兵器的人,一定是铁鹘很大的势力。他有没有猜疑的对象?”


    “有,铁鹘庶出的二王子,还有可汗的几个弟弟,甚至大将军都有这个能力。他们谋夺大周兵器,或借此增强自身实力,与可汗争权。”


    “不用担心,羽啜很得可汗宠爱,是可汗属意的继承人,他手中权力不小,查一支商队的背景,不是难事。”


    阿棠看他,“你说,有没有可能就是羽啜本人指使的呢?他想强大铁鹘实力,日后与大周抗衡,说的这些话都是在做样子迷惑你。”


    “当然也存在这种可能。不过,我选择相信他。我相信朋友。”晏元昭缓缓道。


    阿棠轻声道:“你好像


    很容易相信人。”


    “确实。这点不好,容易吃亏。”晏元昭拍拍她肩上的狼头,“活生生的例子就在我眼前。”


    阿棠噗嗤一笑,“这个例子不好。你上我的当不能怪你轻信我,得怪我太厉害。”


    “好,你太厉害。”晏元昭淡淡地笑,“这个例子确实不好,我虽上了你的当,却没有吃亏。我娶了你,怎么能说是吃亏呢?”


    阿棠一愣,“晏元昭,你变了,你现在说话真好听。”


    “你都嫌我是冰块了,我总要改变一点。”


    阿棠想,他虽是冰块,她其实不嫌他。他回应得少,可她知道他在听,她能捕捉到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兴起波澜的眸,拧起又舒开的眉,垂下又翘起的唇他像一块磁石一样,总能引得她主动和他说一箩筐话。


    她低下头,没吭声,怕他顺着“他的改变”延伸到“她改不改变”上去。


    好在晏元昭没有这个打算。


    他捋平她身上披肩的褶皱,“怎么把一匹狼围身上。”


    “好玩呀,还差点没买到呢。”


    阿棠给他讲了她买披肩的经过。


    “她给你送的‘祝福’,你还记得怎么说吗?”晏元昭问道。


    “你不会还懂铁鹘话吧?”阿棠狐疑。


    “略通。”


    啧,有什么是他不通的吗?


    老妇人说的那句话很短,当时又重复了两遍,阿棠还真记得,凭着印象复述出了大概。


    晏元昭露出笑意,“她是在问你要不要嫁给她儿子。你点了头,人家以为你同意,自然不再想收你的钱。”


    阿棠目瞪口呆,“她的儿子是长得多丑,讨不到女人,让她随意到拦个路人当儿媳?”


    拦的还是个连铁鹘话都不会说的路人。


    “不一定。也可能是看你长得美,又有钱,便想把你留下来。”


    晏元昭的语气一本正经,显得他的夸赞无比可信。


    阿棠心花绽放,揪着发辫在手里玩。


    “她误以为你未嫁,是因为铁鹘女子已婚和未婚的发式并不相同。”晏元昭盯着她全部披垂下来的头发,“嫁了人的话,头发有一部分要梳上去。”


    “嗯我觉得全放下来好看嘛,就这样梳了。”


    晏元昭没说话,火光将他英俊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我梳个未婚女子的发式都不行吗?”阿棠道。


    “我没说不行。”晏元昭垂下眼睫,声音显得有些渺远,“阿棠,你和我成亲了。我有时候在想,你有意识到这回事吗?四年前的那场亲迎礼,有没有在你心里留下过影子?”


    “我知道的,我们成过亲。”阿棠慢吞吞地道,“你在公主面前说我是沈宜棠的时候,我也配合你了。”


    晏元昭心里轻叹一声,对她的答案仍不满意,只是不再逼她。


    阿棠却在想另一个问题。


    “当初我这个假沈宜棠一跑了之,你声称夫人重病,保留下沈宜棠这个身份,现在倒很方便,直接套回我身上就是。”


    晏元昭点头,“是省去了很多麻烦,你跟了我回去,只消对外说我的夫人大病痊愈。知道内情的只有沈府,他们没有必要也没有胆子揭穿。”


    阿棠一笑,“你想得很周全。不说这些了,咱们去骑马吧,我还要看星星!”


    第102章 好夜色“说不过就亲人!”……


    夜色下,东宫宫门紧闭,里头不时传来摔打东西的声音与呵斥声。


    “父皇,那些话都是谣言,昇儿的的确确是我和太子妃的亲生骨肉啊!”


    太子赵骞满面惊恐地跪在地上,额上一条浅浅的血印,这是天子盛怒之下的结果。如若不是隆庆帝身体空乏无力,赵骞还得挨几下窝心脚。


    隆庆帝发作一通后喘着粗气,“朕问你,太子妃为何经常去玉清观?她不好好地在宫里待着,老往道观跑是为了什么?”


    “太子妃久无所出,所以常去玉清观求嗣,”赵骞飞快回答,“噢,还有,她全家流放岭南,她去道观也是为了给家人烧香祈福。”


    “那她为什么要在玉清观过夜?”


    “她在玉清观过夜的时候并不多,一共就只有几次,大多是因为下了雨马车难行等缘故,而且都是只在观里待一夜,第二天清早就回。那个醉汉说她接连几夜宿在观里,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你的意思是那醉汉信口胡言,平白诬赖太子妃?那他在房中捡到的翠翘又是怎么回事?太子妃的丫鬟已经证实了,那就是太子妃两年前丢的!”


    “儿臣也不知道翠翘是什么回事,但太子妃真的没有在玉清观与人偷情过,儿臣可以担保!”


    赵骞急得眼珠乱飞,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儿臣想起来了,太子妃确实有一次曾连着三晚住在玉清观,那是在四年前,当时当时李家人被下狱,儿臣悄悄把太子妃的兄长李景和藏匿起来,这,这件事您也知道的。太子妃思念兄长,我便把李景和送进玉清观,让太子妃以入观修心的名义,与兄长见一面叙叙话。那醉汉说看到太子妃与一个男人在房中相会,应当就是指的他们兄妹二人,他连具体月日都不记得了,可见记忆非常模糊,记错年份,把四年前当成两年前,也是很有可能的!”


    “哼,李景和,你还好意思提他!”隆庆帝怒道,“太子妃和兄长见面的情形与幽会男子能一样吗?”


    “可太子妃根本不敢幽会外男!李家垮了之后,她谨小慎微,不踏错一步。就算是在观里偷情,也要有人帮她才行,她一个孤女,哪有人能帮她,哪有人敢帮她啊!”


    赵骞竭力辩白。


    然而隆庆帝没有理会这些说辞,他冷笑一声,紧紧盯着赵骞细长的凤眼,“赵骞,你的龙阳之癖戒了吗?你真能和太子妃生出儿子来?”


    赵骞瞪大了眼,“父皇,您上次骂过我后,我真的改了,再也没敢犯过,您也派过教养嬷嬷来我宫里盯着过,一切正常啊!”


    “教养嬷嬷不过盯了你半年,谁知道你这两年是不是故态复萌?别人不敢帮太子妃,可你敢!你需要生个皇嗣给朕交差,你自己办不到,就另辟蹊径,让太子妃服从你的命令,向别人借种,朕说得对不对?”


    赵骞这才真正明白为何隆庆帝大动肝火,他慌得连连磕头,“儿臣不敢,儿臣不敢啊!”


    隆庆帝眉头紧皱,“你自始至终都在替太子妃说话,正常男子听闻妻室与外男有染,定会生起怀疑之心,可你却半点没有,一口咬死太子妃不曾做过。这不正代表你知悉内情,替自己和她遮掩吗?”


    赵骞蓦地失语,“儿臣只是信任太子妃……”


    这难道也有错吗?


    他悲愤道:“说太子妃私会外男,总要把这个外男找出来,不然就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啊。”


    “怎么找?定是被你藏去了!”


    “儿臣没有哇……”赵骞苦笑,“儿臣真是百口莫辩了。父皇,明明查无实证,仅凭一个醉汉的疯言疯语,您就要给儿臣和太子妃定罪吗?你就不能相信一下儿臣吗?”


    他说着说着,一时失态,语带悲声,就要流下泪来。


    隆庆帝树皮似的脸抽动几下,“你要是行得端做得正,哪里会有这么多坊间流言!就算孩子是你的血脉,那好龙阳呢?阴阳颠倒,悖逆人伦,百姓议论你的家丑,朕觉得丢脸啊!”


    “朕已经宽容你无数次了。从李绶贪腐,到东宫卖官鬻爵案,再到你私匿案犯行断袖之事,还有最近的开办赌坊,你何时让朕省心过?隔三差五犯个大错,小错更是接连不断,言官参你的折子摞起来都比你还高了,随便一桩就能让朕废了你!”


    隆庆帝说完,再也忍不住,如拉风箱般地喘气咳嗽。


    赵骞兀自跪在地上,眼神呆滞,不曾抬眼看他的父皇。


    隆庆帝怒急转悲,“朕和皇后如何生了你这个不忠不孝的儿子。罢了,朕给你和太子妃体面,把赵昇召来,让他和你滴血验亲,了结此事吧!”


    赵骞听到他不叫昇儿反叫赵昇,心里又凉半截。


    总管公公给赵昇取血时,小皇孙哇哇大哭,赵骞心疼地哄了几句,隆庆帝不为所动,脸色始终铁青无波。


    太子和小皇孙的两滴血落在碗里,刺眼的鲜红各自打转,竟始终未融。


    “怎么会这样?”赵骞不敢相信地看着水面,紧缩的瞳孔蒙上殷红的血影,“父皇,昇儿真的是我的儿子,您相信我啊!”


    隆庆帝气得手指太子,嘴唇蠕动,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赵骞病急乱投医,想也不想地道:“我明白了,滴血验亲做不得准,父皇,不信您和我验一验,恐也不融!”


    隆庆帝一脸震惊地看他。


    赵骞宛如抓住救命稻草,唤人重添清水,取皇帝的指尖血时,隆庆帝气道:“胡闹,胡闹!”


    但终是没拦阻他。


    这回,两滴血慢慢靠拢,融成淡红的一团。


    赵骞呆了。


    皇帝却笑了,苍老的笑声如粗粝的砂石,滚落在赵骞颓丧的脸上。


    他颤颤巍巍走到赵骞面前,缓缓开口,“朕就是养一头猪,也比你聪明。”


    草原的夜空很澄澈,星斗又白又亮,仰头高望,仿佛伸手就能抓下一把。


    阿棠与晏元昭并肩躺在星辰最密的一片天空下,两匹马儿在一旁低头吃草。含着青草芳香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脸颊,送来一位铁鹘男子的歌声。


    声音浑厚动听,悠扬的旋律如暗夜里流淌的溪水,不难听出其中的缠绵情致。


    阿棠爬起来,抻长脖子寻找歌声的来源。


    “是一个男人给他的心上人唱歌呢。”她重新躺下,对着晏元昭喁喁私语。


    “嗯,铁鹘人热情大胆,喜爱以歌声传情。”晏元昭贴近她,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洒在她唇瓣上,“你的性子,正适合来铁鹘。”


    阿棠笑着躲开他,“什么呀,我很矜持的!”


    却被晏元昭逮回来,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阿棠装模作样地害羞了一会儿,凝神细听歌声,道:“他翻来覆去唱着四句词,你能听懂歌词是什么意思吗?”


    “可以。”


    晏元昭慢慢翻译,“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你的笑容像晚霞一样美。”


    “多谢你夸我啦。”阿棠笑道。


    “剩下两句呢?”


    阿棠等半天不见他继续说,不由催道。


    晏元昭沉默。


    阿棠笑道:“你的铁鹘话也不过如此嘛,听不懂了是不是?其实你胡编两句,我也听不出来是真是假。”


    晏元昭不言不语,把人搂怀里按着头亲。这次不是蜻蜓点水,仗着天黑无人,尽情攫取她的味道,直把她亲得脸红心跳,气喘吁吁才松开。


    阿棠瞪着水眸讨伐他,“说不过就亲人!”


    “有问题?”晏元昭淡淡一笑,以臂作枕垫在她脑袋下,屈起修长手指拈她的发辫,扫在她脸上,逗得阿棠咯咯地笑。


    “你是小孩子吗?越来越幼稚。”她边笑边道。


    “都是和你学的。”


    阿棠不乐意,在他臂上拧了一下。


    晏元昭当是小猫挠痒痒,唇边噙了笑,闭上眼,享受着夜风、星辰与阿棠。


    夜晚渐渐静谧,男子不再唱歌,偶尔有夜鹰的低鸣传来。


    晏元昭忽然开口,声线温柔,“阿棠,给我讲讲你的过去。”


    “我的过去?那可精彩了,讲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你想听哪段?”


    晏元昭想了想,“从令堂过世后开始讲吧。”


    他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女郎清亮的声音。


    “我阿娘没了后,我就流浪街头了嘛,做了小乞丐。乞丐呢,都是三五成群的,单打独斗不行,会被人欺负。乞丐帮派有大有小,各有各地盘,我想着我做乞丐也要争个上游,就攒了三个月的铜板凑够门槛费,加入了林州城最大的乞丐帮,势力范围足足有五条街呢!”


    晏元昭忍俊不禁,“不错。然后呢?”


    “入帮后,我跟着几个年龄差不多的乞丐混。我嘴甜,讨来的铜板和吃的总是最多,他们眼红我,抢我的东西,我就和他们干架。我跑得快,力气大,还会使阴招,基本没输过。”


    晏元昭插了嘴,“使阴招是指?”


    “就是这样嘛。”阿棠朝着他腰下一比划。


    晏元昭:“”


    “他们都是小男孩,都怕我来这个,嘿嘿。”


    “我就知道,你吃不了亏。”晏元昭低沉的声音隐含笑意。


    “那当然,他们欺负不了我,也不如我能讨钱,恨我恨得牙痒痒,时不时给我下个绊子。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用钱把其中几个人拉拢过来,然后一起对付最讨厌我的那两个小乞丐,把他们逼走了,哈哈!”


    “有勇有谋。”晏元昭评价道。


    “之后我顺理成章地当了老大。当老大可好了,不用亲自去乞讨,躺着收孝敬就行了,他们偷来城隍庙的供品,也都是让我先挑呢。”


    “这样过了一阵子吧,有一天,春风楼的仙娘在街上认出我,她认识我阿娘,见我可怜,就问我愿不愿意去春风楼做个打杂丫头。我想那是青楼啊,进去就出不得了,我阿娘要是泉下有知,肯定不想我去,就拒绝了她。”


    “可是没过多久我反悔了。我也想有干净衣裳穿,有张榻睡,最后还是含泪跟我的乞丐小弟们告别,去春风楼当丫鬟去了,他们还祝我有个好前程,早日搭上个有钱郎君,莫忘了他们”


    阿棠说着说着笑起来,晏元昭含着叹息的吻轻轻落在她发间。


    她不肯往下讲了。


    “光让我动嘴皮子,你也动动呗。”


    晏元昭从善如流,淡定地去亲她嘴。


    “喂!”阿棠笑着打了他一下,“我也不叫你给我讲故事,你学着那个铁鹘男人,给我唱支曲儿呗。”


    晏元昭不答应。


    阿棠也没真指望他唱。


    一个正常的大周男人,不可能给女子唱歌,更何况是晏元昭这样位高权重的古板男人。


    她逗他,“你这样子在铁鹘,可是讨不到女人的哦。”


    晏元昭不接茬,收回垫在她身下的手,仰头望天上星。


    阿棠也跟着看,深蓝夜空好似一块锦缎,群星闪烁如碎银,其中有一颗最大最亮,冲她眨着眼睛。眨着眨着,唱起了歌。


    声音低而清润,熟悉的调子,像铮铮的泉,来叩她心门。


    她怔怔转头。


    晏元昭静静看她,用着铁鹘话,给她唱着铁鹘人的歌。


    “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你的笑容像晚霞一样美


    你的样子深深刻进我心肠


    叫我日日不能忘叫我夜夜把你想”


    阿棠仍不懂后两句词的意思,她呆呆地看着晏元昭,心想,如果她和晏元昭是无拘无束生活在草原上的铁鹘人,那该有多好呀。


    第103章 再重提“这还是白日呢,还在衙门里!……


    太子参股赌坊的案件终于尘埃落定,太子被处禁足半年,所兼朝职一律削去,闭门反省。


    朝臣议论纷纷,多少觉得此罚过重。


    赵骞本人自然清楚缘由,这是还算了皇孙血脉存疑的份儿。偏偏此事还没有结束,皇帝派了人,核查几年来的东宫记档以及太子妃的行踪。


    处罚太子后的次日,皇帝为贺小皇子赵寅百日,大赦天下。


    消息传到东宫,赵骞又摔了一个茶杯。


    为新生皇子大赦,这种待遇,只有他这个皇后嫡子享受过。


    赵骞越往深了想,越觉遍体生寒。


    他换上太监服饰,铤而走险,出宫找了一趟裴简。


    裴简并非他唯一的谋士,却是最仰仗他,最希望他登上大宝的谋士。


    小阁中,裴简听赵骞讲完小皇孙被质疑非他亲生的事后,表情凝重,“事关天家血脉,陛下不得不慎重。因而哪怕目前没有实据,也要严肃对待。殿下,恕在下直言,您的龙阳之癖以及滴血认亲那一遭,让事情雪上加霜了。”


    赵骞脸色阴沉,“是孤冲动了。可那些流言都是假的,昇儿血脉一点问题都没有,孤清清楚楚知道他是孤的孩子!这个孩子得来不易,怎可被如此污蔑怀疑?”


    为了生个皇嗣,他吃了多少药,咬着牙努力了多少回。他甚至还和太子妃一道去寺庙道观求了子!


    裴简附和地点点头,“殿下受委屈了。造谣的人,真是其心可诛。”


    他当然相信小皇孙是赵骞的亲生骨肉。


    几年前,他从买通的东宫宫人口中得知赵骞有严重的断袖癖,费了好一番功夫去查,却没查到小皇孙血脉半点异常。赵骞虽然做事荒唐狂妄,但涉及皇嗣,他不敢乱来。


    裴简没办法,只能伪造事实,放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现在看来,效果比预想中还好。


    他轻摇折扇,假作关心,“都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陛下彻查完,找不到证据,不会将小皇孙怎样的。只是小皇孙以后的路难了,陛下的疑心未必全然打消,毕竟众口铄金,自证清白太难。”


    赵骞颓然,“孤也在担心这个,而且”


    他还有另一重担心,这些年他背地里还干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万一皇帝查东宫记档的时候看到端倪,那就糟了。


    “万一陛下查东宫记档,查出什么来了呢?”裴简忽道。


    赵骞以为心事被戳中,一个激灵,飞快否认,“查到什么?孤没做过!”


    裴简解释道:“殿下别急,我并非不信殿下,只是忽然有了个猜测。谣言来得蹊跷,醉汉捡到的太子妃翠翘亦是十分可疑,会不会有人故意陷害您?”


    “陷害?”


    裴简声音愈发严肃,“正是。之前赌坊一事,您参股的事情也被无故泄露,很可能这些都是同一人所为,目的就是往您身上泼脏水,离间您和陛下,乃至动摇您的储君之位。”


    赵骞的心陡然又沉,不仅这两桩事,他还想起来四年前,他将李景和与陈虎藏在落霞山深处,却离奇被皇帝发现。


    他至今,都没挖出是谁泄的密。


    “是了,是有这么一个人,藏在孤的身边,挖掘孤的秘密,陷孤于不义”赵骞喃喃道。


    “此人恶意极深,怕就怕在他设局构陷您,不会仅止于流言,或许还精心伪造了小皇孙血脉有异的证据。万一这证据天衣无缝,被皇帝陛下查出来,您到时候很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裴简忧心忡忡,长叹一口气。


    “孤一定要把此人揪出来。”赵骞恨恨道。


    “当然。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裴简别有意味,“在下之前的建议,殿下还可记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赵骞看他,“孤说过,莫要再提逼宫。”


    裴简静了一静,“实不相瞒,殿下失势,在下心急如焚。几年来,我将全部宝押在您身上,盼您早日即位,复我裴家荣耀。可眼前形势如此,您又不肯行动,在下难免担心,是不是该转投明主。”


    “放肆!”


    “你什么意思?”赵骞瞪他,“普天之下,还有哪个明主?我那两个远在天边,大半朝臣都不识得的兄长,年过半百的越王,还是宫里那个还没断奶的婴儿?”


    “事在人为。”裴简平静道,“家父是大周的英雄,在下虽不才,但不会让父亲失望。”


    赵骞心头一震。


    裴简一直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很低,很长时间以来,赵骞习惯把他当成一个商贾,一个谋士,一个投机之人。此刻他才想起来,裴简是大名赫赫的大将军之子。


    裴家只是不握实权,不代表一分力量都没有。


    “殿下,在下随口说说罢了。我追随殿下那么久,怎么可能一朝离您而去,倒戈相向?”裴简换上平常惯有的笑面。


    赵骞冷哼一声。


    裴简道:“殿下且听我说。逼宫听上去凶险,其实不过一夕之事。陛下对您不设防,您入殿迫他传位于您,同时以东宫六卫率拖住宫中的羽林卫,先声夺人,控制宫门,不放任何臣子卫队进宫,等拿到诏书,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裴简徐缓有力的声音散在空旷的小阁阆苑,与萧瑟的凉风一起刮进赵骞耳里。


    赵骞的表情久久凝固,不发一言。


    裴简知道,他听进去了。


    秋风躁而复静,阁中只剩裴简一人。下属悄无声息走来,低声向他报告事务。


    “岑大人自尽于狱中,晏元昭还在查兵器去向,暂时没有大动静。”


    “岑叔”裴简声音微微颤抖。


    过了一会儿,他问,“东川那边,消息送到了吗?”


    “差不多今天就收到信了。”


    “希望父亲此刻,能清醒地读我写的书信。”


    希望父亲能在不久之后,撑着被丹毒残害的身体,体体面面地进京,帮他,见证他,为他骄傲


    裴简凝望着虚空秋色,一颗心已飞到东川


    东川药气浓厚的斗室里,床幔低垂,兽炉里漫出的浓郁熏香丝丝缕缕飘进来,仍是难掩那股浓烈的苦药味。苦味之下,还有一层不易察觉的难闻味道,那是人缓慢腐坏的气息。


    “将军,已将信读完了。”


    读信之人悄声提醒着榻上这个衰残的老人。


    定远侯裴雄盖着一床厚厚的被子,只露出面颊深黄凹陷的脸。他干瘪的嘴唇蠕动,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


    “简儿,终于等到了,终于”


    “是的!咱们的人,也该想法子进京了!”


    “法子?我会帮他,用最好的办法帮他,帮我”


    侯爷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床柱,那里悬了一把钢刀,跟着他南征北战数十年的刀。


    他老了病了残了,刀却没有。日日打磨,一如既往地锋利锃亮。


    沉睡太久,该出鞘了。以他的全部力量,发出致命一击


    庆州官衙的二堂次间,晏元昭盘腿坐在罗汉榻上阅看邸报,阿棠伏在他腿间小憩。一旁案上摞着书卷,还有一壶启封了的酒,一只盛了滢滢酒液的小金杯。


    晏元昭一只手搭在阿棠头发上,无意识地撩着。如此读了一会儿,他察觉阿棠醒了,脑袋不安分地滚在他腰间。


    “怎么了?”


    “你腰带硌得我不舒服。”阿棠嘟囔道。


    “解了就是。”


    阿棠腾地抬头与他对视,“这还是白日呢,还在衙门里!”


    晏元昭淡淡一笑,把她脑袋


    摁下去,继续读邸报。


    阿棠抱了他腰,懒懒地问:“邸报上有什么新鲜事吗?”


    “有。”晏元昭告诉了她太子被罚禁足的事。


    “太好了。”阿棠乐得直饮下一杯酒,看晏元昭语气平淡,还问他难道不感到高兴。


    “你替我高兴就够了。”晏元昭放下邸报,心道这罚过于重了,人君对嗣君如此不留情面,对朝堂稳固来说不是好事。


    阿棠倒酒时,眼尖看到案上书册下压着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母亲大人钧启”几个字,是晏元昭的笔迹。


    “是给长公主的家信吗?”


    “嗯,离家数月,给母亲写封信让她安心。”


    阿棠荡着金杯里的酒,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你没有在信里提到我吧?”


    “你说呢?”


    “不要提。”她喝了一大口酒。


    晏元昭道:“这种重要的事,我会当面和母亲说。”


    阿棠苦笑,“当面也别说了。”


    晏元昭眼眸一沉,“你还是不肯。”


    阿棠低头小口小口地啜着酒,不说话。


    晏元昭拿过她手里酒杯,放到案上,“这些日子你我在一起难道不快活?我没有再管教你,你也情愿天天黏着我,不往外跑。你不愿意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吗?”


    阿棠看着晏元昭清隽的眼睛,慢慢道:“是很快活,我也想永远沉浸在这种快活里。但是这和当后宅妇人是两码事,我的决定不会动摇。”


    她声音低了低,“你也别执著了。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哪怕我们互相妥协了一部分,但是原则仍然在那里,不会改变。就好比你厌恶酒,和我相处多了,你虽渐渐不排斥酒的味道,甚至也会觉得好闻,但你仍然不会去尝试喝酒。”


    她指着案上的酒,“对我而言,做官夫人就是摆在你面前的这坛酒。可以闻一闻,看一看,但不会去碰。”


    阿棠一番话说完,晏元昭平静道:“你这话,不对。”


    他抬手拿起那壶酒,倒满一个空茶杯,端到嘴边,仰头一饮而尽。


    第104章 醉郎君“阿棠,我好喜欢你。”……


    官舍卧房,阿棠看着榻上满脸潮红的英俊男人,颇觉手足无措。


    片刻前,晏元昭咕咚咕咚一杯酒吞下了肚,阿棠才反应过来,忙让他别喝了。晏元昭不听,极是淡定地又倒了第二杯酒,同样一饮而尽,除了落杯后辣得轻咳了一声,眉头没皱一下。


    阿棠看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姿态从容优雅,心下倒松了口气。如果他吞酒像吞毒药,那她就是罪人了。


    她制止了晏元昭喝第三杯,“好了好了,我服你了,是我话说错了。”


    晏元昭低低嗯一声,也不再和她继续理论回府的事,埋头读了几份公文,召来吏员下达了几个命令,随后抓着她手匆匆步回位于州衙后的官舍。


    阿棠还在奇怪他怎么今儿回得这么早,就见晏元昭脸上不知何时蕴起霞红,眼睛黑幽幽的如两汪深潭,卧房在厅堂右边,他抬脚就往左拐。


    阿棠心头骤然飘起不详的预感。


    这是醉了?


    可那酒普普通通又不烈,她喝八杯都没事,晏元昭喝两杯就能醉?


    白羽看见他们,惊得像见了鬼,问郎君怎么了,郎君不说话。


    阿棠硬着头皮说她不小心惹得他家郎君喝了两杯酒。


    “两杯?”白羽喃喃道,“郎君喝半杯就会醉啊”


    半杯?阿棠眼前一黑。


    六岁小孩的酒量都比晏元昭好。


    “他醉了后,会是什么样啊?”阿棠讪讪问白羽。


    白羽神情略带古怪,“反正郎君不会耍酒疯就是了。我这就去煮解酒汤,还请夫人照顾一下郎君。”


    晏元昭走路已有些轻飘飘的了,阿棠赶忙扶他进房,脱了靴,送到榻上。


    醉了的小晏郎君很安静,倚着床一角,直勾勾地看她。


    阿棠和他眼神相接半晌,好笑道:“你装个什么呀,还说自己不饮酒是不喜欢,分明是酒量差,容易醉嘛!”


    晏元昭和没听见似的,手一勾,语气倨傲,“给我抱抱。”


    抱抱阿棠脸也红了,爬上榻,钻到他怀里。


    晏元昭抱得她死紧,不仅胳膊搂着她,连双腿也交叉锁住她下半身,迫她屈成一条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阿棠被他锢得难受,“你松松,松松呀。”


    晏元昭岿然不动,温热的鼻息杂着酒香喷在她颈窝,“阿棠,我好喜欢你。”


    阿棠心猛地停跳一拍,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言喜欢她


    “我好喜欢你。”他又重重强调一遍。


    阿棠吸了一下鼻子,“我也喜欢你。”


    晏元昭又道:“刚来庆州的时候,你天天出去玩,我每天都盼你来官衙找我,可你一次没来过。”


    他的声音清亮明净,非但不是醉醺醺的,与平常的低沉声线也有所区别,说着说着还带上委屈,阿棠听得心又酸又软。


    谁想到晏元昭醉后是这样的


    “我是怕打扰你,你想要我来,就要和我说啊。”


    “不能说。”晏元昭拖着长腔,语气如同小孩一般。


    阿棠忍不住笑,“死要面子。”


    晏元昭兀自道:“还有那四年里,我也一直很想你。你想过我吗?肯定没有。”


    阿棠一梗,“那你之前还对我那么差,让我睡柜子睡地上,还薅我头发。”


    “我错了。”


    阿棠小声道:“我也有想你的,还经常梦到你。”


    晏元昭摇头,“我不信,你嘴里没半句实话。”


    阿棠软了声,“我早就不骗你了。”


    晏元昭枕在她肩上,不再纠结此事,转而迭声唤她名字,“阿棠,阿棠”


    “怎么啦?”


    “我喜欢你的名字。这证明四年前我叫你的时候,没有叫错人。”


    阿棠笑了,仰脸亲了他一口。


    “郎君,夫人,解酒汤好了!”白羽隔门叫道。


    阿棠忙又哄又挣地从他怀里脱身,取了解酒汤来,用汤匙喂他。


    怎料晏元昭根本不肯喝,嘴唇抿得死死的,她怎生都撬不开。


    阿棠决定用她从话本子里看来的法子,含了一口汤用唇渡给他。成功是成功了,但晏元昭不放她走,摁着她后脑又嘬又吮,把她身子都亲化了。


    阿棠气喘吁吁,此时方想起来,话本子里以此法喂人汤药时,人都是昏迷不醒的。


    她将解酒汤往案上一扔,不喝就不喝吧,从果盘里摸了一只溜圆的葡萄递到晏元昭嘴边,“吃这个吧,也能解醉。”


    “你给我剥。”晏郎君使唤得无比自然。


    “行——大人。”


    阿棠剥好一个,送他嘴边,晏元昭乖乖张口吞下果肉。喂了好几个,最后晏元昭眼疾手快地含住她手指。


    指尖顿起酥麻,阿棠心上一颤,上次他吃她手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这个不能吃啊。”她哄他。


    晏元昭含糊道:“能吃的,甜。”


    他含得牢牢的,分毫不放,痒意沿着手传遍全身,阿棠咬紧了唇。


    晏元昭吮了她手指几口,才满足地吐出来,眼眉笑眯眯的,“阿棠真甜,手也甜,嘴也甜”


    他一连说了数个甜的地方,沿着脖子一路向下,阿棠听着听着,脸好比此时窗外西天的火烧云,一把捂住他嘴,“不许说了。”


    “唔。”


    “太可怕了,青楼里的风流郎君都没你会哄小娘子。”阿棠摸摸他脸,“你还是莫要喝醉的好。”


    “可以,答应你。”


    他眼角锋利冷感尽失,绯红的脸上同时挂着活泼与倨傲,年纪仿佛削减十岁,如小倌馆里捧酒卖笑的美少年,整个人散发着奇异而陌生的魅力。


    阿棠忍不住抱他进怀,晏元昭毫不抗拒,脑袋亲昵地贴着她胸。阿棠试探地摸了摸他头,他也乖乖


    让摸了。


    “真听话”阿棠摩挲着他顺滑的头发,眼儿微垂,“你要不是个大官就好了,我把你养家里,你天天挑我毛病都不要紧。”


    “阿棠不要我做官,那我就不做官了。”


    阿棠吓了一跳。


    “呸呸呸,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要是为了我辞官,我会看不起你的。”


    她说完,自己也有些困惑,“而且我好像就是喜欢你当官的样子,又冷酷又威风”


    “可是不辞官,阿棠就不肯跟我”晏元昭喃喃道,“你为什么就不肯呢。你是我夫人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你不能再把我丢下了,你不能这么没良心”


    阿棠听着,心宛如泡在苦水里,慌里慌张,“你别这样,你是晏大人啊,晏大人怎么能说出这种话,等你清醒过来是要扇自己巴掌的!”


    晏大人从她怀里抬起头,幽幽看她。


    “我看到别人有妻有子,总是很羡慕。我想,本该我也有个夫人,她很聪明,很可爱,会想各种花样讨我喜欢,如果她没有新婚夜跑掉的话,我们现在的孩子都好几岁大了,不比裴子绪的儿子小多少”


    阿棠抹抹眼角的湿润,“裴简都有儿子了吗?什么时候的事,他娶的哪家娘子?”


    晏元昭浑然不理,眼神越来越难过,“我以前恨你骗我,现在反而庆幸你骗我,不然我就没办法认识你阿棠,阿棠,不要闹了,和我回家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想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话里尽是求恳之意,一双乌眸竟也变得湿漉漉的。


    阿棠何时见过这样的晏元昭,好似有一只手抓住她心脏,不停地往外扯,又酸又痛。


    “别说了,你别说了”她再次抱住他,胡乱地吻着他颈后,手滑下去解他腰带,“你变成这样我都不适应了咱们还是做点快活的事情”


    她的吻横冲直撞地闯到他嘴唇,情急意躁,章法全无,仿佛急着要把出笼的兽关回去。


    晏元昭这时却不肯配合,按着她胳膊推开她,哑声道:“不行,你走开。”


    阿棠茫然,“为什么?”


    “这种事只可以和夫人做。”


    “你刚才还说我是你夫人”


    晏元昭好像也被她搞迷糊了,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阿棠见状又去亲他,却被他再次赶走,他表情严肃,“我说了不算,阿棠自己说才算。”


    阿棠愣在那里,两串珠泪终于滚滚而落


    次日凌晨,窗外天色渐渐泛上青蓝,晨鸟婉转轻鸣。屋内残夜未褪,仍是灰蒙蒙的,空气中丝缕酒气漂浮。


    阿棠过早地睁开双眼,随后发觉她的早醒有其因由。


    晏元昭以手支颐,侧身看她,目光幽沉。


    不知他如此盯她了多久。


    阿棠被他看得心虚,“你醒了?天还早着,要不再睡一会儿?或者你饿吗,昨晚你也没吃东西,要是饿的话叫人送来点吃的”


    “还好,不太饿。”他淡声道。


    阿棠点点头,飞快看他一眼,低下头,“昨天回来后的事,你你还记得吗?”


    晏元昭长睫低扫,缓声道:“记得一部分。”


    阿棠心一缩,“哪一部分?”


    第105章 宿醉后“你很乖。”


    晏元昭不答,手指划过阿棠脸颊,仔细盯看,“像是泪痕……你哭了?”


    阿棠一怔,昨晚她把晏元昭哄睡后,心里郁塞不开,拿了一壶酒小酌了一会儿才上的床,入睡前昏昏沉沉地又掉了几滴眼泪。


    “打哈欠挤出来的吧。”阿棠心道晏元昭应是不记得多少他醉后的事了,虽如此,仍好奇道,“你还没回答我呢,记得哪一部分呀?”


    晏元昭思忖道:“你喂我吃葡萄。葡萄很甜,味道不错。”


    阿棠很甜变成了葡萄很甜,看来晏元昭完全酒醒了。


    阿棠心里冒出了一点点苦。


    “宿醉的感觉不好受,你没有头疼吧?”她道。


    晏元昭按了按太阳穴,“没有。”


    “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不碰酒了,”阿棠低声道,“沾酒就醉,好奇特的体质,赴宴的话,人家还没正式开喝呢,你就醉倒了。怪不得你连新婚夜的合卺酒也不喝。”


    晏元昭自己也颇无奈似的笑笑,“天生体质如此,我也无法。昨晚我应该没有太出格?”


    他对自己的醉相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不会形同那些疯癫醉汉。


    阿棠浅浅一笑,“你很乖。”


    晏元昭对这个不妙的形容皱了眉,决定不去深究,“让你见笑了。”


    不仅见笑,还见泪了。


    阿棠心下一酸,道:“我昨天打的比方不合适,我已知道了。你没必要通过喝酒来反驳我。”


    “是没有必要喝,不过与同你争吵相比,我宁愿选择喝酒。”


    “我也不想和你吵。”阿棠小声道。


    “但有些事必须要解决。”晏元昭指腹轻轻摩挲阿棠玉似的肌肤,“你不愿意,我也要把你带回府做我妻。我不喜欢强人所难,可这件事,没有旁的办法。”


    阿棠鸦睫轻垂,倒是难得地平静,她没吭声。


    晏元昭看她神色,“是答应了?”


    “我……不想对你说拒绝,可也不算答应。”阿棠细声道,“你这么坚持,我怕你会后悔。不管是我的身份还是性情,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和隐患。你现在对我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是我跑了四年你一直耿耿于怀所致。再等几年十几年,或许也不用那么久,半年一年就行,那时候你不喜欢我了,该怎么收场呢?”


    “不是冲动。”晏元昭肯定道,“这一点我很清楚。为什么断定我会不喜欢你,我是这么薄情的人?”


    “你现在看着不像,但男子都是一样的。薄恩寡幸,三妻四妾。”阿棠想到少时在青楼里见到听到的种种始乱终弃的事,表情带上愤然。


    晏元昭温声道:“也有例外。”


    “不可能!”


    晏元昭看着她扬起来的眉,“我父母成婚十余年,恩爱如初,父亲从不沾染旁的女色。这不就是一例?”


    阿棠心道那很可能是晏驸马死得太早,还没到变心的时候就去了,才成就了这段佳话。但这么说太没礼貌,她瘪瘪嘴,“反正我不信,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她看见晏元昭脸露笑意,“你笑什么?”


    “你担忧我将来会变心,我很高兴。”晏元昭轻声道。


    阿棠欲言又止,“你还是没把我说的当回事。你有没有考虑到子嗣的问题,我不想生孩子,你也不会去找别的女人生吗?”


    晏元昭惊讶道:“你不想生?”


    他知道阿棠怕有孕,他着意迁就她,也是不想她在河东就怀上孩子,回钟京还要经历旅路颠簸,却没想到她的抵触这么严重。


    “对啊,生孩子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一遭,一个不好小命就没了。沈府那个沈宜棠她阿娘,不就是生下她没多久就死了。我这种只为自己快活的人,才不要生孩子。”


    阿棠看他脸色严肃起来,放缓了语气,“我早告诉你,我不会履行为人妻的本分,就算你强行带我回去,我也不会任你逼我生子。你看,我真不是你良配。”


    晏元昭绷紧脸,“你真这么想,还是又找出了一条劝退我的理由?”


    “当然是——”


    敲门声刚好响起,白羽压低的声音传来,“郎君,您醒了吗?齐将军来了!”


    这个点?


    阿棠忙道:“你快去吧,肯定是急事。”


    她也不想和他争论了。


    晏元昭下榻更衣,脚步沉沉地出去见齐烈。


    齐烈一见他,拱手道:“晏大人,昨晚铁鹘那边来人了,我连夜接他们来庆州,今早到的州衙。”


    “好,我现在过去。”


    晏元昭与羽啜草原一会,羽啜承诺必查出始作俑者,将其捆来送他。之后晏元昭派遣齐烈麾下几队人马留驻大周与铁鹘交界的互市之地,待羽啜的人一来,便可立即接手,护卫来河东。


    眼下铁鹘来人,应当是送来了他想要的消息。


    候在州衙二堂的铁鹘使者名叫须弥劼,他见到一身官袍的晏元昭,单手抚胸行了铁鹘的躬腰礼,用语调稍显生硬的汉话自陈奉铁鹘可汗与大王子之命,递解掠取大周兵器之人至此。


    “此人是我铁鹘二王子利赫啜,他与庆州刺史作交易,派遣商队以交易家具木作的名义,暗中运送兵械至铁鹘,私藏在他的部落中。大王子查知后,立刻派兵搜捕,生擒利赫啜,缴获部分兵械。”


    “在下已将利赫啜押来,大王子说任由您处置,之后会陆续押来涉及此事的嫌犯,并将缴货的兵械归还大周,望两国修好,莫起纷争。”


    晏元昭沉声道:“多谢可汗与大王子相助。”


    须弥劼忙又行一礼,“此事是铁鹘不对,未及时发现利赫啜的恶行,用你们的汉话讲,我们在亡羊补牢。铁鹘居北疆,周朝居中原,两国享太平二十余年,互市通商,边民安乐,铁鹘未有再起兵戈之意,无不臣不敬之心,利赫啜所作所为也皆与铁鹘无关。”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恭敬奉上,“此为可汗致周天子的书信,请您转呈钟京。”


    晏元昭会意,“天子明察善断,可汗不用太过担心。本官向天子复命时,也会一五一十陈说铁鹘的‘亡羊补牢’。”


    须弥劼笑道:“那便有劳晏大人了。”


    他押来的利赫啜已送到隔壁次间,由四名铁鹘士兵看管。利赫啜全身五花大绑,肩颈处隐有血迹,此刻正昏迷不醒。


    须弥劼掀开利赫啜上衫,露出腰腹间一颗有些褪色的青狼头,“这是铁鹘王族特有的刺青,是二王子本人,非他人冒充。”


    晏元昭点点头,派人将利赫啜解入监牢,对须弥劼道:“他为何处心积虑窃取大周的兵器?”


    “利赫啜素来有野心,一直盯着下一任可汗的位子,这一大批兵器,可使他的部曲实力大大增强。”须弥劼说完,放低声音,“此事大王子也要感谢您,让他顺理成章除去一个心头患。”


    “我知道了。”晏元昭道,“他许给庆州刺史什么条件,让他冒险为其偷运?”


    “这个”须弥劼面有难色,“在下不便妄言,利赫啜的证言和相关证物我带来了,您一看便知。”


    晏元昭眉眼冷下来,铁鹘使者不便说的话,恐是很严重了。


    安置好须弥劼后,晏元昭开始翻看利赫啜的证词,越看神色越凝重。


    一旁的齐烈忍不住问:“晏大人,证词上有没有说岑义想干什么?”


    晏元昭放下证词,拿来存放证物的木匣,“不是岑义想干什么,而是岑义背后的人想干什么。”


    “背后的人?”


    “证词上说,岑义与利赫啜交易,始终言称奉主上之命。他的主上交给利赫啜一只刀鞘作为信物,自己则保留鞘中短刀,寓意缔结同盟,如鞘与刀。他助利赫啜谋夺铁鹘可汗之位,利赫啜则帮他——”


    木匣打开,晏元昭沉冷的声音戛然而止。


    “帮他做什么?”齐烈追问道,却见晏元昭举起匣中镶着宝石的皮革刀鞘细细打量,看着看着,一双波澜不兴的眸子陡然迸出巨大的震惊。


    下一瞬,晏元昭握着刀鞘,疾步踢门出房。


    齐烈满腹不解,忙追着晏元昭出去。


    晏元昭独自提审了利赫啜。


    齐烈等在外头,巡察使没有给他下后续的命令,他还不能走。


    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等得齐烈人也躁了心也焦了,仍不见晏元昭出来。遣人去问,也吃了闭门羹。


    直到将近酉时,西天云彩火烧如瀑,齐烈终于看见巡察使从监中走出。


    走近看到人,齐烈大吃一惊,巡察使的脸色苍白如纸。


    “晏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劳齐将军久等了。”晏元昭低声开口,“铁鹘近日会将几批兵器运至疆界,将军即刻派士卒前去接收,就地清点,然后直接输运回钟京”


    关于运送兵器的事项,巡察使布置得很细。


    齐烈一一记在心里,等晏元昭说完,他纳罕道:“您不亲自盯着兵器运回了?”


    “没时间了,一切交由将军负责。我马上启程回钟京。”


    巡察使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此刻的平静里,多了一些空洞


    阿棠白日里心烦意乱,去找陆先生说了会儿话,就回来补觉了。睡了一下午,醒来恍觉天色大暗,已是黄昏。


    外面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


    阿棠走出去一看,白羽正指挥人收拾行囊,见到她,快言快语道:“夫人,您总算醒了。咱们马上回钟京,您快把小厮们不好碰的体己物收拢下,我待会儿叫人进房收拾。”


    咱们?回钟京?


    阿棠脑袋打了结,“晏元昭呢?”


    白羽一滞,“郎君刚捎来话,他还在部署事情,今夜会晚些时候回来。”


    阿棠懵然回房。


    月影侵帘,寒夜悄寂。她坐在榻前,思绪如蛛丝,横缠纵结,怎么也梳理不开。


    为何突然要回去?


    她跟不跟晏元昭回?他虽说不放她走,可眼下并没有派侍卫盯她,她趁机逃走,也并非不可能。


    这个大胆的念头冒出来,阿棠一阵心慌。太急了,太快了,她还没有好好去想怎么离开,怎么和他道别


    她长长叹一口气,第无数次探头看窗外院门。


    晏元昭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终于,她看到黑夜里那个熟悉的人影,忙像只迅捷的鸟儿一般,出了房,出了屋,扑到他面前,“晏元昭,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她说完才注意到他不对劲儿,夜太深了,她看不见他神情脸色,却本能地感到他周身一股灰沉沉的气息。


    “你,你怎么啦?”


    晏元昭一言不发,忽地伸手抱住她,紧紧靠着她肩膀。


    阿棠承载着他半身的重量,只觉得比平日还要重出百倍、千倍。她茫然地轻拍他背,试图把这些她不理解的重量拍走。


    “阿棠”他唤她,声音又轻又重。


    “我在呢。”


    晏元昭喉头一滚,将她抱得更紧。


    第106章 不要走“阿棠,我需要你。”……


    阿棠连拖带抱地把晏元昭弄进屋。


    他除了叫她的名字,不说别的。阿棠满头雾水,倒也晓得应该是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刚强骄傲的男人露出如此一面。


    她静静地让他抱着,空寂的屋子里,跳跃的烛花将他们相偎的影子投在门上,像两座缠绵的小山。


    过了一会儿,阿棠觉得压在身上的分量轻了一些。


    她松开他,看到晏元昭的脸色很不好,阿棠用手轻柔地帮他揉太阳穴,将他的眼睛揉回来了一点神采。


    晏元昭拿下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岑义背后的的人是谁了。”


    “是谁呀?”


    “定远侯府世子。”


    “这不是裴简——”阿棠骤然失声,嘴巴张大,“不是……这这这……裴世子?天天摇着个扇子冲小娘子笑的那个?”


    晏元昭轻轻点点头。


    大量信息冲涌脑海,阿棠愣了好一会儿神,“那岂不是说,云岫的主子也是他了?”


    “是他。”


    阿棠又惊又恼,抱着晏元昭胳膊,眉眼乱飞,“他怎么能这么对你!他,他想做什么啊?”


    晏元昭望着虚空,半晌幽幽道:“他想……”那个词被他艰涩地吐出来,“造反。”


    阿棠惯爱妄言,此时却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怪不得。所以你要立刻回钟京……你准备告发他?还是劝阻他,救他?  ”


    晏元昭闭上眼睛,没有回答,俊朗面容流露出无限疲惫。他把阿棠拉进怀,贴着她鬓发,声音微颤,“阿棠,你不要走。”


    阿棠轻声道:“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呢。”


    “陪我,陪我回钟京。”他低声道,“我需要你。”


    阿棠一动不动。堂烛空明,映照女郎起伏不定的眼波。


    许久,她听到自己说了声,好


    火苗从暗黄的纸页边缘窜起,所侵之处,瞬间成灰。不多时,一沓厚厚的书信都烧完了。


    “父亲,母亲在烧东西!”


    裴简走进房,阿谦迈着短腿,嚷嚷着来迎他。裴简蹲下抱了抱他,“嗯,你母亲喜欢玩火,别和她学。屋里闷,快出去玩。”


    支开阿谦,裴简看了眼炭盆里新添的一捧灰,“阿贞,你烧的什么?”


    “沈宣从前寄来的书信。”


    裴简一怔,手抚上静贞的肩,“你不是早烧光了吗?”


    “那是假话。”静贞看他,露出淡淡微笑,“当时想烧,没舍得。今天忽然舍得了。”


    裴简挪开炭盆,“阿贞,别再想这些。”


    “早放下了,不然作甚要烧呢。”静贞不在意地道,手指在几面上轻点,换上另一副语气,“利赫啜被羽啜抓了,羽啜绝非无缘无故发现的不对劲,里头定然有晏元昭的手笔”


    “阿贞,我说过铁鹘这步棋废了,明光爱怎样怎样,随他去吧。”


    静贞不赞同,“晏元昭在碍你的事!”


    “他如果能不碍事,我早就向他和盘托出,让他帮我了。”裴简并不着恼,拊掌一拍,“现在我们没时间考虑他了,必须专注在东宫身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早赵骞传书过来,他同意了。”


    过去的几天,他没少在赵骞身上下功夫,软逼利诱,百般游说。


    裴简冲静贞笑笑,眼里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我韬光养晦多年,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一偿夙愿。”


    静贞握住他的手,明眸如点漆,“我陪你。”


    “主子,主子!”属下的呼唤乍然从门外传来,裴简皱起眉,折扇往门板上一掷,“慌什么慌!”


    属下跌撞着跨过门槛,扑通跪到裴简面前,悲声大放,“主子,侯爷他,他去了!”


    “什么?”裴简瞬间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汉子抹了把泪,“东川快马送来的消息,侯爷已辞世了,是前日晚间的事”


    话未说完,衣领已被裴简攥住,“父亲身体状况明明很平稳,如何会突然谢世,这一定是假消息,送信的人呢?带我去见他!”


    “信使把消息送来就累昏过去了,主子,侯爷并非病逝,而是自己用刀抹的脖子”汉子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这是侯爷给您留的信,说您看了就明白了。”


    裴简如遭雷击般地钉在原地,片刻后才颤巍巍地接来信封拆开,一旁的静贞担忧地扶着他,一并投目看向书信。


    信纸薄薄一张,上面是裴简熟悉的长兄字迹。多年来,东川与他通信,都是父亲口述,长兄执笔。淡黄的纸页上有几处洇开的墨迹,似是长兄书写时,几次落泪打湿。


    裴简一字一字看去,泪水潸然而下,覆在了长兄的泪痕上。


    “以为父之命,助汝之大业。”


    短短两句入目,裴简只觉万刃穿心,痛彻心扉。


    “父亲!”他哭伏在地,“您何至于此,我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您啊!”


    静贞亦是震惊,忙蹲下身,怜惜地为裴简擦去眼泪,待他缓过一点后,柔声道:“侯爷是带着希望去的,你要振作起来,莫辜负了他的牺牲。”


    “我知道,我知道”裴简哽咽许久,强打起精神,“父亲的人已上路了,速将消息传播出去,要让全钟京,全大周的百姓都知道一生戎马,定远安邦的裴将军——”他咬着牙,一字一顿,“病薨了!”


    河东的山道上,一队商队正在疾驰。


    晏元昭急着回钟京,遂将运送兵器和押解利赫啜一干人上京的事托付给齐烈。为了掩人耳目,他令侍卫扮成商贾模样,十几骑护卫着一辆朴素的青灰马车,连夜赶路。


    阿棠坐在马车里,把玩着半尺长的华丽刀鞘,“这是裴简的东西?”


    “嗯,他十四岁时在兵法一科里拿了甲首,这是书院给他的奖励。”


    晏元昭语气沉沉,眼前仿佛看见十多年前,裴简难得考试考过他,举着这把观赏重于实用的漂亮短刀在他面前炫耀,“你虽总是科科拿头名,可兵法这一科,不还是输给了我?别忘了我是谁的儿子,嘿嘿,虎父无犬子!”


    虎父确实无犬子,勇猛如虎的将军生出了一条有野心的狼。


    那定远侯本人,知道他儿子在做什么吗?还是说,父子一条心?


    阿棠看他在出神,忙问道:“裴简与铁鹘的二王子结盟,需要二王子为他做什么?”


    晏元昭道:“利赫啜承诺岑义,随时为刀鞘主人驱策。一旦裴简需要,他可寇河东以牵制河东军,防止河东军进京勤王,亦可渡黄河长驱关中,策应裴简。”


    “渡河来关中策应?他做梦呢!一支小小的铁鹘军队而已,以为关中军和河东军都是吃干饭的吗?”


    晏元昭无奈笑笑,“言过其实,铁鹘距离大周中枢鞭长莫及,能起的作用确实有限。裴简可能意不在眼下,欲借利赫啜之手控制铁鹘。”


    阿棠低头想了想,“你是不是怀疑裴简不久就会起事?”


    “不错。”晏元昭道,“裴简在河东有一定的力量,我在到庆州前,被他百般阻挠。但是等我抓了岑义后,河东就没什么动静了。不管是我顺着岑义去抓一整个贪污链条上的人,还是去铁鹘寻求大王子的帮助,都没受到裴简的阻拦。我怀疑他已放弃了河东,任由我查下去。”


    “那是因为大势已去,他拦不住你了。”阿棠理所当然道,“他总不能派人暗杀你。”


    晏元昭点头,“毕竟还有多年的朋友之谊,他对我没有那么狠心。”


    “还不够狠吗?”阿棠愤愤,“他不敢杀你,却敢派云岫伤你!还有那个奉他为主子的岑义差点害死你!什么朋友之谊,他完全把你当敌人!”


    晏元昭叹了口气,“先不说这些。”


    他手拧眉心,“裴简在河东布有耳目,我在庆州做的事必能传到他耳里。以他的聪明,不难猜到我会查明幕后主使。他也清楚我一旦知道他有意谋反,不会坐视不理。”


    阿棠眼一眯,“所以他会赶快起事,不给你有向皇帝告发他的机会。”


    “是这样。另外我审利赫啜时,他提到岑义曾告诉过他,他的主子已做好准备,今年内就行动。”


    阿棠点头,“我们快马加鞭回去阻止他。可我们要怎么阻止他?他还没开始的话,一切都好说。要是已经举旗谋反了,我们该怎么办?”


    晏元昭道:“要阻止他,就要弄清楚他会怎么起事。”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要造反,手里得有兵啊,他有吗?”


    “不清楚。”晏元昭脸色凝重,“我只知道,昨天我从利赫啜口中得到的贪墨兵器数目,和庆州军器坊账上少的不一致,差了整整一半。岑义没有将全部兵器都输往铁鹘。”


    阿棠一惊。


    如果岑义昧下了另一半兵器作为己用,岂不意味裴简麾下一定有人马?


    说话间,队伍靠近官道,停在商旅常歇息的一处馆驿附近。


    外头隐有人声传来,车帘被从外掀开,陆子尧探头进来,神色复杂,“元昭,定远侯刚刚薨了。”


    第107章 失肱骨定远侯裴雄之死,一夕之间,传……


    定远侯裴雄之死,一夕之间,传遍四野。


    将军征战多年,大周百姓皆闻裴雄的大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话往昔,津津乐道裴将军在某个战场上的运筹帷幄;说书先生在茶馆里惯以裴将军的事迹开场,赚个满堂吆喝;垂髫小儿说起崇拜的人,裴将军可以和关云长五五开。


    大周从四夷侵扰走向太平盛世,离不开将军的满满功绩。在周人心里,即便裴雄已卸甲十年,偏处东川含饴弄孙,安养晚年,他依然是帝国坚实有力的屏障。


    屏障一朝倒塌破碎,四野俱恸。


    在田间地头,街坊巷陌,人们为之惋惜落泪,自发地扯一块白布系在身上。裴家人伏柩北归出城时,东川百姓万人送葬,哭音绵延十里不绝。


    朝堂更是议论纷纷,无论是识得裴将军的老臣,还是不曾与将军逢过面的年轻臣子,都在接到侯府的报丧后,扼腕长叹。


    消息传到宫中,正与贵妃谈笑的隆庆帝不敢置信,连问好几遍裴雄是否真


    的病逝。得到确定的答复后,皇帝干瘦的面颊肌肉微微抽动,浊目望东,一阵失神恍惚。


    裴雄是先帝刚即位时提拔的将领,二十年里战功赫赫,更在先帝垂暮之年,大败铁鹘,收复失地,为大周解除心头大患,在先帝本纪里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这也并非裴雄一人之功。先帝始终对裴雄恩宠有加,笃信不疑,赐予裴家满门荣耀,还许将军创立兵营,自行练兵,这才使得裴雄大施拳脚,将才得以兑现。


    君臣相和,成为一段佳话,先帝也因此被史官誉为可与本朝太祖太宗相提并论的“小太宗”。然而只有隆庆帝知道,先帝去世时拉着他手说,裴雄此人,用毕则弃,不能心软。


    帝王之道,无需先帝传授,隆庆帝早已使得炉火纯青。


    在裴雄消灭大周最后一个威胁时,隆庆帝精心选择了一种方式,消灭了对赵家皇座最有力的威胁。他自认他没有心软,却也绝不算狠。


    将军声名半点无损,裴家富贵一如既往,只消将军受点皮肉之苦罢了。


    要知裴雄多年来仗着先帝恩信,种种“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出格举动不计胜数,譬如视皇帝派去的监军如无物,擅自斩杀麾下四品武将,回朝时不第一时间进宫复命,甚至还曾带过刀剑上殿,举告裴雄有反心的折子就从没断过。


    他敢说放在前朝任一皇帝手里,裴雄早就身家性命不保,全家遭殃。


    而他感念将军护佑赵家江山之恩,不管那些折子是凭空揣测,还是真有实据,他都没理会过。对付了裴雄后,他看裴家人还算安分,也没再降下雷霆,甚至还念在裴贵妃多年陪伴他的份上,赏了她一个儿子。


    老家伙挺了十年,终于撒手人寰。隆庆帝半是心安,半是喟叹。


    他嘴角向下耷拉,目放悲色,在旁边贵妃的哭泣声里,抚胸大恸:“朕失肱骨矣!”


    裴贵妃哭得昏昏噩噩,听不到皇帝说了些什么,眼前一黑,竟晕厥过去。


    醒来已被侍女扶到小榻上憩着,皇帝坐在她榻前,难得地执了她手安慰:“婉儿,莫太难过了你兄长年事已高,难降病魔,解脱也是好事。朕拟为他加赠太师,隆办丧礼,你啊,要节哀,少哭些”


    裴贵妃眼里洇着泪,挣扎坐起,“谢陛下安慰,臣妾,臣妾没有兄长了”


    话未说完,泪珠涟涟而落。


    贵妃悲伤之下,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裴简来探病,惯轻佻的做派也变得沉郁,关起门来低声殷殷劝慰,“姑母,您要撑住,别坏了身子。”


    “姑母省得。”裴贵妃虚弱地斜倚熏笼,笑容里带着凄凉,“你父亲病的这些年,我总盼着他身体痊可,回到京城,与我见一见。谁想到竟年年不得见,这下可好,要到黄泉才能兄妹重逢”


    她怔怔说完,眼角又微湿,贴身侍女取了帕子为她拭泪。


    裴简静静道:“姑母,有件事您恐不知,父亲害的不是普通的头风,他的病,此生难好。”


    “不是普通的头风?”裴贵妃蹙了眉,不解其意。


    “之前不和您说,是不想您伤心多思,现在父亲已去,大事在即,没有必要再瞒着您了。”


    暖香弥漫的宫殿里,裴简以十年前侯府接到宫里赐来的菜肴为开头,缓缓讲了一个凉薄君主迫害功臣的故事。


    裴贵妃美目涌满震惊,攥着袖炉的手止不住地抖。


    当裴简讲到故事结尾,功臣之子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地准备复仇,功臣选择亲手了结自己为儿子铺路时,贵妃手一滑,哐啷几声,袖炉摔到了地上。


    “我不信!”贵妃惊恐道,“阿简,你快告诉姑母,你说的都是假的!”


    “我也很想这些都是假的!”裴简嘲讽地笑,“可我的话字字属实,您的亲兄长,大周的大将军,被陛下亲手残害,您与他十年不能相见,全都要怨陛下。恐怕他知道父亲身亡,还感到高兴呢。”


    贵妃一阵脱力,口中喃喃:“我不信,我不信,陛下不会这么狠”


    “姑母,您不信也得信!”裴简眼里闪烁着火热的光芒,“我的计划马上就可以实施了。诱使太子逼宫,逼狗皇帝退位,令他父子自相残杀。然后我再带兵剿灭太子,坐收渔翁之利。中宫空置,您位份最高,狗皇帝死后,您就是太后。到时由您下诏,立小皇子为帝,我为摄政,将父亲死亡真相昭告天下,效汉魏故事,令小皇帝禅位于我。大周的天下,就是裴家的了!”


    “你你!”裴贵妃身子摇摇欲坠,勉强借由侍女的手稳住,急喘出声,“绝不可以这样做,这是造反,是要满门抄斩的啊!”


    “败了是造反,成了就是天命所归。”裴简斩钉截铁。


    “不会成的,阿简,你收手,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到。你答应我!”裴贵妃顾不上身体孱弱,伸手去拽裴简的衣袖。


    侍女赶忙去扶裴贵妃,担忧道:“娘娘,您还病着,小心身子啊。”


    裴简道:“姑母不必这么着急,此事一定能成。实话和您说,这些年,全侯府都在谋划此事,长兄、二兄、叔父也就只有您蒙在鼓里了。万事俱备,东风已唤,您只消稳稳坐在宫中,等着裴家胜利就好。”


    “全侯府怎么会这样,你们为什么瞒着我”裴贵妃落了泪,“这种事不能做,不能做啊!”


    “这样的话,父亲受的苦如何来报?我像狗一样夹起尾巴做人的十年谁来还?”裴简红了眼睛,又掷下一句,“姑母你入宫多年始终无亲生子,您就不恨吗?”


    裴贵妃一怔。


    “我们的皇帝陛下可是很怕您生下皇子。”裴简意有所指。


    裴贵妃心慌意乱,什么也不敢想,只泣着声求裴简收手。


    裴简沉着脸,“姑母,您别再劝我。事已至此,早已收不了手,我别无选择。我希望您最近几天能安安静静待在宫里,把身子养好,不要去见皇帝,不然让他看出端倪的话,裴家连反都不用反,就要全家下去见父亲了。”


    裴贵妃挣开侍女的手,双膝往地上一磕,哀声道:“阿简,姑母求求你,别动手。你什么都不做,裴家上下还能活,你一旦动了手,后果难料啊听我的,忘了这些恩恩怨怨,你的外室不是给你生了个儿子吗,你不为他考虑考虑吗?”


    “当然,所以我要把天下送给他。”裴简看着侍女,“青筝,好好照顾娘娘,别让她乱说话。”


    “是。”青筝细声道,再次去扶贵妃。


    这一回,裴贵妃怎么也挣不开她的手。青筝好似生了两条铁臂,远非平日里贵妃熟悉的柔弱侍婢样子。


    裴贵妃震惊地看她,“青筝,你听阿简的话?”


    青筝深深低头,“对不起,娘娘。世子是为您好,您想开一点吧。”


    道上秋风瑟瑟,停着十几骑与一辆马车。


    晏元昭肃立在马车旁,对着一身布衣的陆子尧道:“一切仰仗您了。”


    陆子尧表情亦是罕有地凝重,“你放心,我会在最短时间内赶回钟京,通知越王和长公主,绝不让裴家小子乱来。”


    晏元昭道:“希望我的猜测做不得准,我情愿您空跑一趟。”


    “我真是不敢相信裴将军”陆子尧长叹一声,收了话,以超越年龄的矫健身姿上马。


    “陆先生,您路上小心。”阿棠仰头叮嘱。


    “知道了,你和元昭也是!”陆子尧说完,缰绳一提,快马而去。


    风声猎猎,一人一马瞬间消失在道的尽头。


    “我们走吧。”晏元昭对阿棠道。


    白羽已将白马从马车上解下,阿棠跨上她的雪暴,十几骑竟调转方向,朝来时路奔去。


    第108章 子犯父“儿臣没有第二种选择。”……


    是夕月淡星疏,片云


    浮于夜幕。


    钟京宫城一角,一簇不起眼的火苗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膨胀,所过之处掀起一串跳跃的金焰。


    等到宫人发现时,半空中已掀起了滚滚黑烟。


    “不好了,走水了!”


    “快来人呐!”


    “越烧越大了!”


    呼喝声此起彼伏,婢女和太监们拿桶盛了水往火上泼,杯水难抵车薪,眨眼就被汹涌的火舌吞灭。


    眼看火越来越大,烟越来越浓,守卫宫城、披甲执戈的羽林卫也加入到灭火的队伍中来。


    宫城与太子宫一墙之隔,开申德门以通行。宫卫目光全被大火吸引去的同时,太子卫率悄然击昏守门卫士,小批潜进宫城,趁着夜色,在骚乱中向皇帝所居的栖凤殿进犯。


    一炷香前,隆庆帝被外头的嘈杂惊醒,摇铃唤来内侍,内侍道是宫里失火。秋季天干物燥,宫殿走水并不鲜见,隆庆帝没有放在心上,叫殿外几个侍卫也去帮忙救火,随后屏退下人,重新安寝。


    然而片刻后杂声未息,隆庆帝再次披衣掀帐,未及再唤宫人,就见一人影蹒跚跑来,声音细弱而惊慌,“陛下,陛下!”


    内侍追在她后头,不敢上手拉,只连声道:“娘娘,陛下歇息了,您不能进啊。”


    隆庆帝扬手止了内侍,裴贵妃跌跌撞撞到他跟前,脸色蜡黄无妆,头未簪钗,寝衣外罩了松垮的外衫,狼狈不堪。


    “贵妃,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皱着眉问。


    “臣妾”裴贵妃嗫嚅道,“臣妾听闻失了火,心中害怕,就想来寻陛下”


    自那日裴简走后,裴贵妃夜夜不安,日日被青筝看紧。今夜青筝伺候她睡下后,莫名从她宫里消失,不久后宫城就起了火,贵妃隐隐猜到些什么,趁着青筝人还未回,不管不顾跑到皇帝寝宫,可若问她有何打算,她也浑浑无主。


    隆庆帝虽觉有些奇怪,但见贵妃如此依赖她,便也不再计较她的越矩,拥了人坐在榻边私话相慰。


    殿外,悄然变了天。


    喧嚷愈演愈烈,其中竟杂着兵戈之声,隆庆帝察觉不对,操着粗哑的声音召唤内侍,然而久久未有人应。


    裴贵妃的手已开始哆嗦。


    隆庆帝起身,一边迈着迟缓的步伐向殿门走去,一边唤着内侍。像是应他似的,下一刻宫门忽启,皇帝一抬眼——看到的不是内侍,却是太子。


    “你怎么出现在这里?”隆庆帝撑开老眼,又惊又怒,“来人,快来人!”


    两位甲衣郎将进来,将门掩上,负剑贴门而立。剑刃冷光森寒,刺目戳肺,隆庆帝一瞬之间尝到锥心之痛。


    赵骞狭长双目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贵妃,提气稳住声音,“父皇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了。羽林卫正被儿臣的人缠着呢。”


    隆庆帝手捂胸口,大喘着气,“你,你想做什么?”


    “儿臣不想做什么,您禁足了儿臣,儿臣想见您,只能用这种方式了。”赵骞喃喃道。


    “混账混账!”隆庆帝双目鼓出,喉咙仿佛堵塞,难以吐声,半身战栗如一片风中枯叶,贵妃忙爬起来搀紧他。只听呕的一声,隆庆帝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贵妃哀哀叫道,举袖为他拭去嘴边鲜血。


    赵骞似也被吓到,盯着皇帝寝衣上的殷红血渍,双眼发直。


    隆庆帝推开贵妃的手,粗声道:“你你要见朕,就要闹得满宫流血吗!”


    赵骞痛苦摇头,“儿臣也不想,儿臣这就让他们都住手。”


    他咬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要弑君不成?”隆庆帝嘶声道。


    “儿臣不敢。”赵骞低声说完,蹲下用刀割取皇帝一截明黄外袍,交予郎将,“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与父皇要安安静静地谈一谈,不要再闹出动静。”


    此话无异于说他已挟持皇帝,叫羽林卫不敢再轻举妄动。


    黄布递出后不久,声息果然小了一些,然而忽又自门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旋即一道粗犷男声传来,“陛下,臣救驾来迟,您可安好?”


    是羽林卫郎将的声音。


    太子手里拿着刀,两位甲衣郎君举着剑,虎视眈眈。隆庆帝深吸一口气,“朕和太子谈话,卿等在外等候!”


    羽林卫郎稍作犹豫,沉声应是。


    “你要和朕谈什么?”隆庆帝枯然问道。


    赵骞咣地扔掉刀,颤声道:“父皇,昇儿真的是我的亲生子,您冤枉儿臣了!”


    隆庆帝咬牙道:“朕知道,朕没有不信你。朕只是要查清楚,堵住宫外悠悠之口。”


    “不,不,您不信我。”赵骞大声道,“我怎样说,您都不信我。儿臣是不够出色,是做了几桩错事,可您也不能把儿臣没做过的事往儿臣身上扣。”


    “朕说了此事还没有下定论!”


    “那您为什么如此严惩儿臣?”


    隆庆帝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酸楚,“因为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朕严惩你,是想你好好反思己过。”


    赵骞喃喃问道:“您不是想废了儿臣?”


    隆庆帝重重地喘出口气,“朕从没有过这个意思,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朕怎么会去想另立他人?”


    “我不信”赵骞颓然道,“在您心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是一个差劲的太子,更是一个糟糕的儿子。您这么说,只是想安抚我罢了,可惜已经晚了”


    隆庆帝掀起眼皮看他,“你不是来和朕谈这件事的。”


    赵骞盯着光洁的桐油地面,“父皇,请您下诏,传位给儿臣吧。您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劳国政。儿臣会奉您做太上皇,尊您敬您,更甚以往。”


    隆庆帝缓缓道:“朕若不答应,你会如何?”


    赵骞脸色凄然,“您会答应的,儿臣既敢夜犯宫闱,就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你有。”隆庆帝坐正身子,沉声道,“你带着你的人回去,朕可以既往不咎,当做没发生这件事。你继续稳稳做你的太子。”


    赵骞摇摇头,“儿臣虽然愚钝,但也不会天真到这个地步。真退了兵,别说太子的位置,连儿臣的命都保不住。”


    他忽地跪倒在地,求恳道:“父皇,你就答应儿臣吧。儿臣没有退路了,您既然属意儿臣继位,早一点和晚一点没有分别的,而且儿臣要是哪里不会做皇帝,您也可以指导儿臣!”


    隆庆帝苍老的目光深深地看他。


    赵骞不敢与之对视,里头冲涌的情绪太多,有失望,有愤怒,还有悲伤。


    “以你的性子,不敢做出逼宫的事。是谁怂恿的你?”隆庆帝哑声道。


    “无人怂恿。”


    “和朕说实话!”


    赵骞脸发白,“没有别人,就是儿臣自己想这么做的。您快下诏吧,今夜短得很,儿臣没有多少时间。”


    父子对峙之时,殿外太子卫率与羽林卫也剑拔弩张地僵持着。喧嚷甚久的火渐渐被扑灭,天幕之上,月辉愈来愈淡,天快亮了。


    宫里夜半喧嚣,虽已归于平静,但仍惊动了宫外。然而宫门紧闭,众人只知宫内生变,却不知详情。


    越王带着府兵过来,亦不得进。早来候着上朝的臣子聚在一起谈论宫中变故,无


    不面露担忧。


    宫中太监出来传话,道是皇帝旨意,今日身子不适,辍朝一日,请各位大臣回去。


    传旨的太监分明不是皇帝身边的人,众臣议论纷纷,更加狐疑。


    栖凤殿里,太子与皇帝僵峙半夜未眠,眼里都爬满了血丝,裴贵妃的眼泪沉默地陪坐一旁,她的眼泪已流尽了。


    “父皇,您坚持不允退位,儿臣别无他法,请您别怪罪儿臣。”赵骞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这里头有一颗丸药,是儿臣搜罗到的最好的药,精心为您准备的,干脆利落,不会太痛。”


    隆庆帝已是个衰朽的老人,此时更似苍老十岁,张着嘴,喉头格格作响,“你,你敢弑父?”


    赵骞痛苦万分,“父皇,我也不想这样,是您逼我的,您活得太久了……”


    隆庆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因老迈而显得格外诡异,“好啊,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赵骞闷声不语,哆哆嗦嗦地将药倒在手掌心,送到隆庆帝面前。


    隆庆帝怒瞪着他,没有任何要接的意思。


    赵骞咬牙,正欲再逼,手心忽地一空——安静了大半夜的裴贵妃劈手夺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塞入自己嘴里。


    父子俩两人都愣住了。


    “贵妃!”隆庆帝惊道。


    裴贵妃面色凄楚,“陛下,臣妾不要您死,臣妾愿意以身代之……”


    “你何苦啊!”隆庆帝眼里涌出泪花,将贵妃拥在怀里。


    药效发作得很快,鲜血汩汩地从裴贵妃嘴里流出来,她挣扎着说道:“陛下……能替陛下服毒……是臣妾之幸,臣妾希望陛下能永远记得臣妾……永远记得裴家……若是裴家犯了错,不要怪裴家……”


    隆庆帝哀声道:“婉儿,婉儿啊……”


    一条芳魂,须臾殒命。


    隆庆帝眼睁睁着看裴婉在怀里断了气,他抬头怒视在一旁吓呆了的太子,“你个孽障!”


    拾起地上瓷瓶朝他脸上砸了去。


    太子浑浑噩噩,竟忘了躲。瓷瓶实打实地砸到眉间,流出一道鲜血。


    宫门外,越王焦灼地来回踱步,犹豫是否要硬闯进宫。


    正在此时,一布衣男人骑马赶来,粗野地挣开越王家仆的拦阻,在他面前下马。越王惊了惊,眯眼觑着他面庞,“你是……陆子尧?”


    第109章 兵临城愁云惨雾,天地肃杀,数百人缟……


    卯时已过,钟京的天空由深蓝渐渐变成朦胧的雾蓝。


    似是对应宫城内天家父子之间的焦灼,天公也不肯作美,厚厚的云雾凝在钟京城上方,始终不能拨云见日。


    而运送定远侯灵柩的队伍就在此时抵达了钟京宣平门。


    愁云惨雾,天地肃杀。


    数百人缟素拥棺,长长的队伍列在城门外,惨白之色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色之外,另有众多穿红色戎衣披甲胄的士卒,他们隶属于驻扎京师附近的关中卫,在灵柩进入关中后,一路护卫队伍至钟京城下。


    宣平门外,裴简一身素服,头上白布裹额,眼眶通红,“越王爷,还请您明示,为何我父灵柩不得入城!”


    越王目光复杂,“世子,本王并非不许侯爷灵柩入城,而是不许整支队伍入城。棺椁由裴家几位子弟抬进,其他人若也要进城,需要搜身检查并核实身份。”


    “您这是什么意思。”裴简冷冷道,“从何时起,扶灵回乡要被当成奸细一样拦于城外?此前几位钟京籍的大臣死在任上,哪个不是上百人扶灵随棺椁入城?为何王爷偏要拦我父!”


    越王道:“钟京乃天子脚下,不可不谨慎。何况侯爷戎马一生,卓有声望,如此多人的扶灵队伍,贸然进城,恐会引起百姓骚动。”


    “如此说来,您是在怪家父太有声望?王爷这样做,对得起家父英灵吗!”裴简沉声逼问,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玩世不恭之态。


    越王沉吟未言,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的府兵队伍里传来。


    “裴家小子,王爷这么做,恰恰是尊重令尊。”


    裴简循声看去,脸色立时煞白。


    是陆子尧。


    他在河东的眼线早与他说过,陆子尧也随晏元昭待在庆州。既然陆子尧此时出现在这里,那晏元昭


    陆子尧道:“世子,你做了什么老夫清楚,你心里也清楚。王爷不在此时对你发难,就是看在将军英灵的份上,想等灵柩平安归京再说。”


    裴简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意,晏元昭果然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还如此及时地送回消息,阻拦他的人马进城。可恨父亲以生命为他铺路,欲将士卒和兵戈藏在扶灵队伍里送进钟京以作先锋,就这样被晏元昭拦路截断。


    事已至此,他只能破釜沉舟。


    陆子尧眼看着裴简脸色变得青白相间,难看至极,利目又扫一眼城外密匝匝的肃穆队伍,心下判断又做实几分。


    定远侯的突然死亡并非偶然,裴简欲借此以掀风浪,恐怕这支浩荡的扶灵队伍,就是其中的一环。只是不知定远侯是以命为裴简谋局,还是病故后一直秘不发丧,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


    陆子尧心中如坠大石,悲声喝道:“我还要问问你,你带了如此多人护送灵柩,是不是另有目的?”


    裴简沉默良久,忽地扬手一召,身后扶灵队伍打头的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扯下身上白布,露出里头的甲胄和佩刀,几步向前,将裴简掩在身后。


    越王大骇,“裴世子,你要做什么!”


    裴简嘴角冷冷上弯,“陆先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必要再藏了。越王爷,今日护送家父灵柩的队伍,一定要进城不可。你尽可拦,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越王急急命令城门守将关上城门,裴简沉铁一般的最后半句话从门缝里送来。


    “——遇城攻城!”


    浓雾之下,将军的棺椁端正置于城门前,数百戴孝人褪去白衣,肃容冷面,手中执戈,裹额的布条被秋风吹得翻飞,身上铁甲在淡薄的晨光里闪着沉冷的光泽。


    场面之震撼,犹如兵临城下,三军摆阵。


    越王与陆子尧立于城楼之上,维护钟京治安的金吾卫被越王紧急调来,牢牢把守城门。


    “就凭这些人,他敢攻城?”越王道。


    陆子尧皱着眉,“他窃取了大量兵器,这意味着他很可能蓄有私兵。毕竟当年裴将军曾自行练兵,交上兵权后虽解散了兵营,却难保私下里是否”陆子尧不愿议论裴将军的不是,转而道,“在下观这群人姿态气质,似是经过训练的兵员,或许就是他打头阵的私兵。他有意谋反,必定做足准备,人马恐怕不止这些。”


    越王气道:“偏偏这个节骨眼,宫城生变,无法进宫取兵符调关中卫来擒贼!”


    想到宫城的疑云,越王又是一阵焦头烂额。


    陆子尧凝目城外,“恐怕就是有了兵符,关中卫也未必能及时来。王爷有所不知,统率关中卫的大将军是裴将军的老部下,护送这支扶灵队伍的兵卒,也是关中卫拨出来的,他们看样子像是服从裴简的号令”


    正说着,两人都听见一阵遥远的马蹄声,城头数丈之外,隐见流动的尘烟人影。众多小黑点正向宣平门涌来,中间高竖起一柄红色旗帜,上书一个裴字。


    越王惊道:“他果真还有人马!”


    陆子尧怔怔望着那面迎风展的红旗,“和当年裴将军出征的旗一模一样”


    裴简遥望城头,振臂高呼,“儿郎们,为将军报仇的时候到了,攻进城去,杀了老皇帝!”


    如雷的喊声里,兵将取出了攻城用的云梯与弓箭,向着城门进发


    栖凤殿。


    裴贵妃的尸首躺在地上,太子举着短刀,刀刃离坐在矮榻上的隆庆帝仅有一尺之距。


    太子的手颤得厉害。


    隆庆帝冷冷看他,“骞儿,放弃吧,你不敢杀朕。”


    “可我不得不杀!”赵骞额上血迹干涸,阴柔眉眼狰狞中难掩痛苦,“您为什么就不肯传位于我,为什么!”


    隆庆帝张口欲言,哇地又是一口血吐出,他抹去血,缓缓道:“因为朕嫌你愚钝,嫌你懦弱!你连逼宫都做得如此糟糕,朕怎么放心把赵家的江山交给你?”


    赵骞手抖得更凶了,一寸寸地推近刀刃,“那儿子就勇敢一次给您看!”


    殿中两个甲衣郎将俱已被遣出,内外皆是静悄悄的,偌大宫殿只有父子两人。


    父子之间的角力,不允许第三人插手。


    隆庆帝看着越来越近的刀锋,胸腔里一颗垂老的心狂跳。他知道自己活不太久了,他的心脏总是跳得很慢,时常觉得喘不过气,可此刻他却在经历一夜的悲痛后,感到少有的兴奋。


    “好,朕要亲眼看着你勇敢。”他挺起枯瘦的胸膛,咽下嘴中腥甜,“来,照着这里捅,用大一点的劲儿,给朕一个痛快。”


    赵骞双目直直地盯着皇帝心脏的位置,刀锋触到皇帝寝衣,悬在衣襟上裹足不前。


    “不敢了?”隆庆帝粗声道,“朕就知道你是个孬种,你不仅不配做皇帝,你连朕的儿子都不配做,你只配只配做贩夫走卒的——”


    嘶哑的语句戛然而止,代以一声痛呼。


    隆庆帝颤抖地低头,刀锋刺入胸口半寸,血花迅速洇开,染红胸前整片衣襟。


    太子满脸惊恐,不止执刀的手在抖,全身都在抖。


    隆庆帝却更加兴奋,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桀桀地笑着,“不错,快,全捅进去,杀了朕,你就是皇帝!合格的皇帝!”


    “不,我做不到!我永远都做不了让您满意的儿子!”赵骞大吼,双目流下泪来,忽地调转短刀,直插入自己胸口。


    他按照皇帝所说,用了很大的劲儿,短刀贯胸,鲜血瞬间喷涌。


    “骞儿!”


    隆庆帝不敢相信地抱起仰倒在地的赵骞,泪水决堤一般滑过枯皱的皮肤,“怎么会?怎么会!”


    “我杀不了您,只能杀我自己了”赵骞蜷缩在隆庆帝怀里,喃喃道,“父皇,我好痛啊,好痛啊”


    “你怎么这么傻,朕宁愿死的是朕啊”隆庆帝泣不成声。


    “骞儿一直就很傻啊”赵骞声音越来越弱,“死了也好不会叫您烦心了”


    说到最后,已然微不可闻。隆庆帝凑近他口唇,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宣平门。


    城下杀声震天,旌旗招招,箭矢如同飞蝗一般射来城头。裴简的人马架着云梯,前仆后继,奋勇上爬。


    金吾卫的兵将临时被召来,匆忙调取弓箭,搬来石块御敌守城,手忙脚乱,堪堪抵住。


    “这么下去不行啊。”越王忧心道。


    陆子尧表情凝重,咬牙不言,只协同金吾卫将军一起指挥士卒守城。


    忽有一男声传来,“越王爷,陛下闻有人欲闯城门,派末将率卫前来支援!”


    越王闻声回望,是羽林卫的将军。


    越王大喜,“宫中可安?陛下可无恙?”


    将军垂眸,“宫中夜发大火,陛下心中不安,这才锁闭宫门,辍朝一日。现下火已扑灭,事态平息,陛下一切皆好。”


    越王心知定不是一场火的问题,但情况紧急,顾不得多问,立刻请羽林卫的将士登楼。


    城上迎来增援,情势立有好转,城下攻城的人连番退却,叠罗汉一般摔到城根下。


    裴简远远望见羽林卫所穿的银铠,眼中浮出阴翳。


    看样子,逼宫已结束了。可皇帝驾崩的丧钟却不曾响起,难道是太子败了?


    这都能败!


    赵骞这个废物。


    裴简恨意深沉,心如磐石地号令下去,一波又一波士卒不怕死般地潮涌攻城。


    羽林卫和金吾卫的力量有限,关中卫又答应他作壁上观,不会来援,而其他地方的驻兵鞭长莫及,等赶来时黄花菜都凉了。他只要快攻强攻,入城直取皇宫,或还有胜算


    然而裴简反复思量,总觉自己好似漏算了点什么。他眯眼上望,陆子尧年过半百,挺立墙头,十分豪勇,裴简看着看着,忽然抓到了一点儿苗头,关于他无暇考虑到的那个人


    正当此时,重重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踏来。


    宣平门的所有人,不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都听到了这震耳欲聋的整促行军声音,无不向远眺望。


    只见乌沉沉的一支骑兵疾驰而至,长长地蜿蜒开去,只看得到头,却看不见尾。


    唯有齐刷刷如雷响一般的连绵不断的马蹄声,在告知所有人这支骑兵规模的庞大。


    裴简心头猛然一震,骑兵穿白色戎衣,是河东卫的标志!


    河东卫竟来了!


    他瞬间明白,自己败局已定了。


    为首的那个英俊男子,裴简只远远地看到一个模糊轮廓,便认出那是大周的御史中丞,河东巡察使,他最好的朋友,晏元昭。


    城上越王与诸将也渐渐识出了河东卫的服制,又是惊讶又是宽心。


    惊是惊在不知晏中丞是怎么调的河东的军队及时赶来。


    宽心在于所有人都相信晏中丞对朝廷的忠心,他虽与裴简交好,但绝对不会行谋反事。


    他率军前来,困境即可迎刃而解。


    一时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注目于骑着红栗马而来的男人。


    晏元昭驭着马,冲裴简的方向行去,他旁边全身被甲胄包裹的一位小将军伸手阻他,众目睽睽之下,晏元昭偏头与他说了几句,而后两人齐齐奔向裴简。


    裴简打了手势,挡在他与晏元昭之间的士卒散去,晏元昭如入无人之境地到了裴简面前。


    “明光,你来了。”裴简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却失败了。


    “子绪。”晏元昭沉声道,“罢手。”


    “恐怕不行。”裴简佯装轻松地道。他甚至还分神仔细瞧了眼晏元昭身旁的小将军。她的脸藏在头盔下,他只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和静贞相仿的眼睛。


    静贞此刻在家,一定在期待他胜利而归。


    他在起事前,曾打算把静贞和阿谦藏起来,这样万一他败了,也不会连累他们母子。


    但静贞坚决不肯走,说要和他共存亡。


    裴简拗不过她,只好依了她。现在想想,他应该坚持一下的,不能总是由着她性子来。


    一霎的柔情苦意填满裴简心房。


    晏元昭道:“子绪,我已将河东卫悉数调来,你没有任何成算。放弃吧,不要再让无辜的人送命,也不要让我亲眼看你死在我面前。”


    裴简深吸一口气,“悉数调来?你胆子真大。”


    他甚至现在都能听见遥远的马蹄声。河东卫的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晏元昭道:“不如你胆大。”


    他静静看着裴简,又说了一遍放弃吧。


    裴简固执地摇摇头,“我没有选择了。”


    晏元昭忽然看了一眼旁边全副武装的小丫头,然后压低声音对裴简道:“现在罢手,我还可以帮你一全侯爷的名声。你那个宠爱的外室和儿子,我也可以想办法保全他们。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他们想想。”


    裴简怔怔道:“当真?”


    晏元昭道:“子绪,我何时骗过你?”


    裴简苦笑,“可我却总是在骗你……罢了,我把这个功劳给你,算是一点补偿吧。”


    他将双手举到晏元昭面前,唇角一弯,桃花眼一眯,又恢复成风流裴世子的模样了。


    第110章 狱里别“不哭哦,阿棠在呢。”……


    定远侯府世子的谋反来势汹汹,平息得也快。


    那日他私兵犯城,晏元昭率千军万马来援,三言两语劝降世子。主帅束手就缚后,兵卒纷纷缴械。事后清理战场,流血并不多。


    隆庆帝开恩,仍许定远侯灵柩入城。金吾卫把守侯府,等裴家人为侯爷设灵祭奠完,才将逆犯下狱。


    此案并未牵连定远侯。侯爷依旧是为大周鞠躬尽瘁的英雄,坊间叹其子孙不肖,毁了裴家门楣,颂今上仁慈,不将父子连坐。


    裴简谋逆的同一天,裴贵妃与东宫太子暴亡,此事扑朔迷离,内情如何,无人得知。即便是知晓太子逼宫的宫中人,都不敢去想两人死亡的缘由。


    隆庆帝以皇贵妃、太子之礼将两人下葬,史书上有关赵骞逼宫的记载,一律抹去。


    英年早逝的好儿子,对母家谋反毫不知情、安然病终的皇贵妃,皇帝做了定论,无人敢置喙。


    不过朝臣也没有心思再去议论这两桩骇闻,眼前出现了一件更棘手的事。


    隆庆帝因为遭受巨大打击,靠丹药撑起来的衰残身子难以为继,接连数日呕血不止,卧床不起。这一回,不管是太医


    ,还是道士,都无能为力了。


    朝臣操心嗣君人选,赵骞已逝,隆庆帝只剩三子。两个成年皇子,一个腿有残疾,一个母为异族,从小就被排除了继位的可能性,在朝中无根基不说,也不曾习过政事。而小皇子还在襁褓中,幼子临朝,例来是大忌。


    无论哪一位都难当大任。帝座不稳,就会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未来朝堂风雨似乎近在眼前。


    隆庆帝没有让朝臣担忧太久,痛快地下了诏,兄终弟及,传位给越王。立诏不久后,隆庆帝在一个深黑无月的夜晚咽了气。


    国丧钟响的那天,钟京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天地一片银白,街上几无人烟,偶尔有乌鸦飞过,啄食屋瓦上的白雪。


    马车辚辚地碾过雪水融化后的街衢,停在大理寺门前。晏元昭身披雪青鹤氅,从车上下来,走进衙门看管最严的那间监牢。


    牢里昏黝黝的,狱卒特意为长官多点了两盏油灯,才恭敬退下。


    霎那的明亮唤醒了沉睡的囚徒,铁链滞响几声,裴简抬起僵硬的颈,看向来人,“明光。”


    “你来了,是不是意味着我快要死了?”他笑问。


    “没那么快。斩期未定,最早也要一个月后。”晏元昭脱下鹤氅,学着裴简盘腿坐在稻草上,与他平视。


    “没想到我还能多活一阵。”裴简满意道,“我比狗皇帝活得还长呢,昨儿听到丧钟,乐得我半宿没睡。喏,父子相残,前后脚下了地府,我的家仇,也算报了。”


    晏元昭审过裴简的属下,对裴简在宫变中扮演的角色心里有数,此时倒也不避讳,“你能想得开就好。”


    裴简没想到他会附和,手里想摇扇子,扑了个空,便拾起地上一枚稻草摩挲着。


    “没什么想不开的,成王败寇,就这样了。这些年,我们裴家全都靠这个目标吊着,虽然败了,但也松了口气,就是可惜了姑母。”


    裴简在狱多日,悲也过痛也过,心态早已平和。


    “不过有一点我没弄明白,”他道,“你最多只是猜到我有谋反意,怎么敢冒险调兵来阻我,而且你手中没有兵符,河东卫竟也任你调动。”


    “那是因为我骗了你。”晏元昭在裴简惊讶的眼神里解释道,“你说得不错,我无权调兵,也没有调兵,你看到的骑兵只是几百名运送兵器的河东卫士。之所以显得兵多,是因为我安排了人在后方不断用鼓仿出马蹄奔踏的声音,再加上天有大雾看不分明,你便信了我将河东卫悉数调来的谎。”


    当日晏元昭闻定远侯薨,担心裴简借机起事,便折回庆州,以运兵刃回京的名义向齐烈借了一队人马。庆州军器坊每年输送兵器上京,都需河东卫拨人护送,因而晏元昭此举,不算越权。


    “原来如此,兵不厌诈,妙啊。”裴简叹道。


    “此计是阿棠想出来的。”晏元昭道。


    裴简反应也快,“是那个女骗子?”


    “是我夫人。”


    “哦——看来夫妻感情很好啊。”


    裴简怪笑出声,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还能打趣好友,真是难得。


    晏元昭垂眸,如往常一般不接他茬,另道:“你的几位叔父兄弟都按律判斩,裴家其他人则处流刑。裴谦和你的外室我已藏匿起来,会保他们一辈子安全无虞,衣食无忧。过几日,我想办法带他们来看你。”


    “谢谢。”裴简端正姿态,给他磕了一个头,“你一个刑狱官为我枉法,我心中有愧。老实说,我以为你会义正词严地骂我,然后与我割袍断义。你为何不怪我?”


    晏元昭叹了口气,“你违背君臣之道不假,可于父子之道,我不觉得你错。我和你毕竟为友多年,知你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令尊的事。要说怪,我倒有些怪我自己,没有察觉你的计划。若我能及时纾解你,劝阻你,事情也不致到这个地步。”


    裴简怔然良久,忽而正色道:“明光,我一向以为你严酷无情,六亲不认。是我想左了。”


    晏元昭微哂,不知是与阿棠相处久了,他因此发生了一些变化,还是阿棠帮他发掘了他潜在的另一面。


    他认真道:“其实我还想谢谢你,你把阿棠送到了我身边。你常说要给我介绍美人,这个媒人,你是做成了。你当初怎么想的,要用美人计来窃取我手中账簿?”


    裴简大笑,震得铁链格格作响。


    “那个账簿,是我为了赢得太子信任的投名状。要是找个飞贼夜闯公主府,恐怕要唤起长公主关于驸马遇刺的不好记忆,我只好智取。刚好那时阿贞怀了孕——你应该猜到静贞身份了吧?”


    “她是沈尚书的女儿?”


    “准确说,是沈司直的女儿。”


    晏元昭惊讶地挑起眉。


    裴简恨恨道:“那对父子就是对混蛋。小的弄大了丫鬟的肚子不敢认,推给了老的,老的是个伪君子,不情不愿地认了,却不愿养。阿贞受了很多委屈,我在崇真观认识她的时候,她遍体鳞伤,很是可怜”


    他停了停,“阿贞有了我的骨肉,不可能再回沈府,于是我让阿贞死遁,找人假扮她进了沈家,既可借此耍弄沈家父子,又能试着接近你,一石二鸟,可谓妙哉。”


    他笑道:“我没想到女骗子那么能干,不仅真盗走账簿,还把你勾得魂不守舍。我曾劝她留下做你夫人,可她不肯。我看你郁郁不乐了四年,实在不忍心,就把她找来,重新送给你了。”


    “难得你做一件好事。”晏元昭叹道。


    裴简收起笑,“明光,我欠你一句道歉。”


    “我从没想伤你。云岫在河东的刺杀,是阿贞的命令。”裴简苦笑,“我这位夫人,不太爱听我的话。”


    “没关系。”晏元昭道,“我的夫人也不爱听我的话,我理解。”


    裴简忍俊不禁。


    “明光,你知道么,我想着等我做了皇帝,就让你做我的丞相。我只管耽溺酒色,把政事都交给你处理”


    “我还想过,我有儿子,你将来生个女儿,结个娃娃亲,咱们做亲家。不过阿贞不太愿意,她对你颇有微词,现在蒙你照顾,要是对你态度不好,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倔骨头”


    裴简唠唠叨叨的声音在静谧的囚室里回响,晏元昭敛衣静静地听,油灯幽亮的焰苗在石壁上映出长短不一的影儿,寂寞地跳啊跳。


    晏元昭想,他应该给裴简带一把折扇过来。那样,他会说得更带劲儿,最好一口气把他下半辈子对他的揶揄打趣都说个精光


    停了一阵的雪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


    晏元昭踏出大理寺,茫茫雪舞中一眼看到穿着白狐裘的女郎。她站在马车旁,伸长了脖子张望,甫见他身影,立刻提了裙朝他跑来。


    晏元昭飞也似地赶到她身边,握上她微凉的手,“怎么出来等我,不嫌冷吗?”


    直接连人抱起塞进马车。


    “我想早点见到你。”阿棠蜷在他怀里,“而且我觉得你也会想早点见到我。你和裴简聊得怎么样,没有很伤心吧?”


    晏元昭紧紧抱着她,汲取她身上的每一分暖与软。


    “阿棠,”他低声道,“还好我有你。”


    阿棠衣领上的雪粒子化成水,湿漉漉的,全蹭到了晏元昭的脸上。她摸摸他湿凉的脸,逗他,“不哭哦,阿棠在呢。咱们快回去吃铜锅子,我饿死了!”


    说着命令白羽驾车往城南奉贤坊驶去。


    坊里有晏元昭早年置办的一处宅子,他依着阿棠的心意,暂时将她安顿在那。


    “阿棠,和我回府吧。”晏元昭闷声道。


    “不行,咱们说好的,你不强迫我回去。”阿棠想都不想地答。


    晏元昭闭上眼睛,赌气似地亲她。


    他和裴简这方面倒是有些像,只是裴简给人外室名分,实则把人当夫人。而他给了夫人名分,人却死活要当他外室。


    现


    在,他晏元昭府里有个卧床不起的夫人,外头有个从河东带回来的宝贝外室。


    坊间再没人说他与妻鹣鲽情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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