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留银灯“昨晚算我把持不住,今后不会……


    晏元昭走进官舍院落时,夜色深浓,秋月如镜,金波流转。


    他谢绝了小厮欲为他进屋掌灯的好意,推门直进卧房。屋里蒙了一层昏暧暧的胧影,竟非他想象中的一片深黑。


    光影来自床榻边上的鎏银莲灯台,细长的烛花微曳,摇落莹莹暖光。


    他脚步轻轻地走进去,撩开床帐,女郎掩被睡得正香。


    晏元昭满身的疲惫躁恼忽地消散大半,他没有想象过这般情景,但此刻见到,才发觉他已期盼了很久。


    他进帐前,没有灭烛,任烛影继续昏昏地摇着。


    若说有什么和他期待不同的部分,就是她睡在了床榻的外侧,还很靠边,一截手臂露在被子外头,沿着榻沿耷拉下来。


    晏元昭叹口气,将手臂折回被里,连人带被抱起,平平搬进里侧,然后上榻躺下。


    秋凉如水,她躺过的地方余温尚存,被子里也一片暖意,这又是层晏元昭从未想过的好处。他在这种慰藉里沉浸了片刻,侧身将阿棠搂入怀——这一层好处是他反复想过的。


    她背对着他,他手放在她腰上,那里极软,上滑更加软,晏元昭很舒服。但是这样他看不见她的脸,偏偏他此刻很想看看她。


    于是晏元昭把人翻了个面,将她玉白的小脸安放在他颈窝里。她睡着的样子很安静,很乖巧,不会担心她突然说出惹他生气的话,遗憾是那些让他觉得可爱的话,也听不到了。


    晏元昭亲了她几口,手游下去探更多地方。一边揉弄着温香软玉,一边思索着案子,不知不觉月亮西移。


    阿棠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卷翘的鸦睫颤了又颤,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晏元昭及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在她睁开眼睛之前收了手——他已经很熟练了。


    只是暗暗作恼,她现在越来越容易醒了。


    阿棠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男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晏元昭挪动身子,仰躺着不看她,“灯是给我留的?”


    “嗯,我觉得你也许会半夜回来。”


    阿棠说完,手臂一伸,主动去抱他,头埋进他精壮的胸膛。好韧好弹,她只是闻一闻唐僧肉的味道,还没有吃,身子就酥软了。


    晏元昭高兴又不高兴。


    他终于发现,她扑上来时


    的神情和她吃东西时的样子差不多。准确说来,比吃大多数食物要兴奋,大抵和吃羊肉汤程度相当。


    “你审得怎么样呀?兵器的去向找到了吗,幕后主使抓出来了吗?”阿棠趴在他胸前,闷声问。


    晏元昭闭上眼睛,“不是很好。”


    庆州衙门负责捕贼的皂隶战力不强,一大半现从家宅中跑来应卯,晏元昭想到云岫手下杀手的厉害,担心木作坊里也藏着高手,亲自率皂班去拿人,岑义也跟了去。


    一干人等将木坊团团围住,撞门捉人。好消息是木坊里并无武功好手,几名匠人和学徒看到皂班的刺刀,立马打着哆嗦束手就擒。然而李氏二兄弟当时明明也在坊内,却齐齐逃脱,围宅的皂隶疏忽大意放跑了人,都说不清楚两人是从哪里逃走的。


    晏元昭只得令皂隶先带走人,其余人等在坊内搜罗一圈,没见到藏有兵器,只将木坊账目等证物抄检汇总后送去衙门,随后草绘李氏兄弟二人肖像,城内搜寻。


    另一边也不顺利,派去码头货栈的人手根本没找到那几箱赃物,亦没见到泊在岸边的船只,看守货栈的人昏睡不醒,被皂隶扛来交差。


    晏元昭咬牙让人把看守人送了回去——这人是他去庆州衙门前,去货栈确认赃物时被他亲手敲晕的,他的兜里甚至还装着一块碎银子,那是他给的补偿。


    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货物被人转移,堪称巧得出奇。


    他回衙后,提审了几位匠人,他们所知甚是有限,晏元昭得到的有用信息很少。


    大好局势急转直下,晏元昭心头憋着一口火,三更夜半,只能先回来睡觉,明天再说。


    面对阿棠的询问,他不欲多言,但还是拣着要紧几句说了,满足她的好奇心。


    阿棠听完也懵了,“怎么会这样?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伙人就把货运走了?”


    “此事疑点甚多,明日还要详查,或许会有头绪。”晏元昭声音沉沉,带着倦意。


    “这么难办,要不干脆把什么军器坊、冶炼场的人都抓过来审,不信他们都不开口。”


    “嗯,迟早要拿他们问审。”晏元昭道。


    只是那些是军器监的下辖司署,官办的兵工场,代表着朝廷脸面,缺少证据贸然查扣,不是明智之选。他赴任前,皇帝尤其叮嘱他,莫要大张旗鼓,引发恐慌。


    阿棠听出他不欲多解释,偎在晏元昭胸前的身子移了回来,同他一样平躺着怅望帐顶。


    晏元昭看她一眼,“睡吧。”


    说着探身出帐,吹灭银灯。


    帐内陷入一片黑暗。


    阿棠已睡了半宿觉,又说了一会子话,倒不太困了,沉默半晌忽地道:“晏大人,你明明知道我很好奇陆大侠,他和你关系匪浅,你却半个字都不肯告诉我。你怎么能这么坏呢?”


    “我哪有你坏。”晏元昭幽幽道。


    “这不一样!”阿棠分辩,“我没有故意对你坏过,你却是故意不告诉我。”


    她没故意对他坏过,那她的坏就是浑然天成,自然而然,全系本心了。


    晏元昭声音又带上气,“睡觉。”


    阿棠不吱声了。


    晏元昭在等她睡着,然后他便可以抱着她睡。等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毛病,偷偷摸摸,还成习惯了?她能随心所欲,他却束手束脚,岂不太可笑了?


    他翻了个身,立马把人拢怀里。


    阿棠骤然被他抱紧,一种过电般的感觉传遍全身。他抱她,和她抱他,完全不一样。甚至他每一次抱她,都不一样。


    她喜欢这种被男人气息全然笼罩,贴着他臂膀胸腹臀股的亲密感,心里响起密密的鼓点,难以入眠。


    不过,她觉得他也挺难眠的。


    她阖上眼睛,翘起嘴,声音娇娇柔柔,“我们要这样子睡觉嘛?”


    “嗯。”


    “要不你还是松开我吧?”


    男人不答,手也没松。


    阿棠决定坦诚,“你那里顶着我,太硌了。”


    他还是不说话,但阿棠知道他没睡着,因为她真实地感到更硌了。


    怎么这还能助兴吗?


    她咂摸了一下嘴,一个转身,把自己怼到他鼻尖下头,叽咕道:“要不我们来一回?”


    晏元昭睁开眼,唇边即是她稍显急促的吐息。黑暗里看不清什么,却不难想象到小骗子此刻白中透粉的脸颊,晶晶亮的眼睛,狡黠的笑意


    他身上燥热更甚,部分因为愠怒。


    她心里没他,却不影响她向他求欢。


    不错,他是喜欢她,但这不代表他可以被她作践。


    “不要。”他薄声道。


    阿棠微窘,“为什么呀?你不是很想吗?”


    “身体想就代表我想吗?”晏元昭看着漆黑的帐顶,“如果人全由身体做主,任凭欲念驱使,那和畜生何异?”


    畜生?阿棠目瞪口呆。


    “那你为什么不想?”她小声问。


    “夫妻之礼,若无名分,则为苟合。此非君子之道,晏某不屑为之。”晏元昭说完,转头对着黑暗里的佳人道,“昨晚算我把持不住,今后不会了。”


    “听上去真唬人。”阿棠忍不住笑了,“这位君子,我问你,没名没分地行夫妻之礼有违君子之道,那我们现在睡同一张榻盖同一床被,你的那什么还硌着我屁股,这就是君子啦?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她说完后,不过几瞬,便感觉被子猛地被拉动。晏元昭转了身去,直接挪到榻沿,与她相隔足足三尺。


    “我明日要上衙,没工夫和你理论。”


    不难听出恼羞成怒。


    阿棠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舒展开胳膊腿儿,拥紧被子安恬合眼。


    他不抱着她,她很快就能睡着了。


    次日阿棠醒来,榻上已不见晏元昭的踪影。她穿上圆领袍,把头发塞进两脚幞头,按小厮的指引去厢屋吃朝食。


    陆子尧也在,见到他,阿棠笑吟吟地叫了声陆先生,在他对案坐下。


    她提起昨晚行动失利的事,此事陆子尧今早已从晏元昭口中听闻,见她尤其关心,宽慰道:“查案本就要从曲折中前进,有波折并不奇怪,相信元昭,他会让事情水落石出。”


    阿棠点头,“您不去帮帮他么?”


    “老夫就不费这个功夫了。”陆子尧笑道,“此案有些敏感,我现在不是官门中人,先前帮他查探一二已是越界,不宜再涉足过深。”


    不过今早晏元昭来与他讨论时,他仍把一些思路说给了他听。


    “阿棠姑娘,你也一样。”陆子尧提醒道,“他给朝廷办事,这是他的职责,你一个小丫头,不要操太多心。”


    阿棠心道他说得不无道理,晏元昭估计也是这样想的。


    他带着她来庆州,没真指望她能帮他什么,更像是怕她逃跑。


    只是这件事毕竟和她有点关系,还牵扯到晏元昭的安危,她难免挂怀。


    几念转过,她从善如流道:“我晓得,就是有几分好奇,便忍不住问问。说起来,陆先生昨晚说想在河东到处走走,不知今日有没有安排?”


    陆子尧闻言抚须,“老夫到这把年纪,山水之兴淡了不少,口腹之欲倒是上来了。听说河东美味不少,有涑河鲤鱼,烤乳鸽”


    “还有柳叶面片,煨羊肉。”阿棠兴致盎然,露出一排洁白贝齿,“我陪您去吃!”


    当日中午,一老一少出了官舍,来到庆州最大的酒楼。


    烧汁浇淋的烹鲤鱼端上案,形


    如柳叶、顺滑劲道的面片呲溜吸进嘴里,佐上黄酒煨炖的肥美羊肉,再吃一口蘸着胡椒的鲜鸽子肉


    阿棠嘴不停歇,大快朵颐。


    只是心满意足时,瞥然生一念,可惜晏元昭此时正忙,没有口福来吃。


    说到吃,好像也没见过他特别喜欢什么食物,反倒动不动嫌这个味道重,那个不干净


    “小丫头,你想什么呢?”


    陆子尧开口提醒她,“你的鸽子腿掉面汤里去了。”


    “喔!”阿棠赶忙拾起鸽腿,吮吸干净附在鸽肉上的汤汁,抬眼笑道,“我刚刚在想,您一个江湖游侠,怎么和晏驸马做了朋友?”


    却没想到,她随口胡诌出来的一问,恰让陆子尧触动心怀。


    第82章 惊鸿影“小丫头,你可别去给元昭做小……


    三十多年前,陆子尧还是个少年。


    少年修得武艺,初出茅庐,腰剑走马,游东都,访名山。在夷山之巅,他遇上两位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一男一女,意气相交,结为好友,度过了一段饮酒赏花、抚琴舞剑的逍遥日子。


    那时陆子尧真的很年轻,年轻到根本没想过两位好友不凡的家世代表什么。后来世事无常,一位进庙堂,一位进教坊,他坐在雪似的棠树花下喝着苦酒,神伤了一段时间后,重新踏上漂泊之旅。


    未曾想走到扶阳,贼子寇城,他不忍一城百姓蒙难,顺手义举,赢了一个大侠名声。


    后来是怎么从一个江湖游侠变成的大理寺职官?似乎是从晏翊钧办一件件奇案要案,屡屡以身涉险开始,陆子尧实在怕这位不懂武艺的好友哪天死在办案的路上,主动给他做护卫,护着护着,就同他一道查起了案子,维护起了人间正义。晏翊钧提出为他求恩旨,许他以流外入仕大理寺,他半推半就答应了。


    岂料十余年间,好友先后身亡,他一个人当官又有什么意思,辞信一递,挂冠归去。不忘照拂故人子嗣,教他武艺,免步其父后尘。


    往事峥嵘,多年过去,已不会轻易使他伤怀。


    但此刻——


    他看着眼前大口嚼着鸽子肉的小丫头,有些恍惚。


    春波未绿,却见惊鸿照影。


    她长得太像阿微了。


    这回轮到阿棠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陆先生,是我不该问吗?”


    “哦,没事。”陆子尧换上和蔼的神色,“你可能不知道,晏翊钧十几岁的时候,常年待在夷山上学琴,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他的。他当时在翻土播苋菜种子,我看他连耙子怎么用都不懂,就去教了他,一来二去成朋友了。”


    事实是当时他的目光全被菜地旁仙姿绰约的女郎吸引了去,借口帮忙翻土想和她说话,但种了一下午的菜,没敢和她搭一句话。


    阿棠忍俊不禁,“晏驸马富贵出身,四体不勤也正常。”


    “是啊!翊钧还好些,元昭那小子可是真娇贵,身上带着不少他公主娘的毛病”


    陆子尧似是意识到自己提及长公主不太妥,及时打住,扫了眼桌上所剩无几的菜肴,道:“你吃饱了吗?要不再加点?”


    阿棠很诚实地道没吃饱。


    陆子尧叫了伙计过来,添了一道秋天的时令蒸蟹和一坛桂花酿。


    “老夫爱喝几口小酒,小丫头别介意。”他道。


    “当然不会。”阿棠笑道。


    酒菜上来,阿棠身体力行地展现了何为不介意,她喝得比他还豪气。


    陆子尧流露出赞叹之意,提杯相碰,“你这个小友,能喝酒,好啊!”


    阿棠只是笑,圆圆的眼睛神采飞扬。


    两人吃了一会蟹,陆子尧摇头道:“河东蟹不好,肉质太松,不如我家乡江南的蟹肥美。我小时候啊,经常下河捞蟹,捞上来就地一蒸,就着姜丝蘸醋,那滋味儿别提多美了。”


    “好巧,我也是江南长大,也经常下河捞鱼捞螃蟹。”


    不过她那会儿捞上来螃蟹都拿去市集卖,自己没吃过几回。


    陆子尧呵呵笑道:“江南好啊,江南的小丫头都水灵。”


    江南有桃红柳绿,有小桥流水,有碧蓝的春水,有美丽的姑娘。哦,除了美丽的姑娘,也有好看的郎君,还有好吃的蟹,香喷喷的桂花


    回想起少时和阿微讲江南好处时的笨嘴拙舌,陆子尧心中一哂。


    阿微当时很给面子地说有生之年,她要去江南看看。


    可惜,她的有生之年太短了。


    对面的小丫头弯着笑眼啃螃蟹,陆子尧发现,她和阿微只是五官像,神态气质天差地别。


    阿微从不会笑得如此灿烂,也不会去嘬指头上的油汁。她的笑容通常温柔娴静,动作从容优雅,和晏翊钧一样,两人看上去极为登对。


    他那时还误会过。


    要是阿微有这小丫头的性子,恐怕那几年也不会如此难熬。


    陆子尧吞下一口酒,粗声道:“小丫头,你别嫌老夫多事,你性子天真烂漫的挺好,可别去给元昭做小啊!他官再高,给他做小也讨不了好。”


    阿棠吐出一口蟹壳,脸颊飞上浅浅红晕。她和晏元昭睡一间房,落在陆先生眼里,显然意义不言自明。


    有权有钱的男人停留异地,在当地找个娼家甚至良家养着用来暖床,这种事司空见惯。陆子尧或许如此理解她和晏元昭的关系,又或许真相信她是晏元昭的红颜知己,刚好交心又交身。不论如何,他没流露出鄙夷,而是真诚地给她劝告,阿棠已是非常感激。


    侠士就是侠士,见的多识的广,心胸更包容。


    “您放心,我不做小。”她坚决道。


    “那就好。”陆子尧寻了根竹签剔牙,补充道,“应该也没想着做大吧?这个得要家世,而且他早娶妻了。”


    阿棠赶紧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跟他。等他离开河东,我们就一拍两散。”


    “你想得挺明白啊。”陆子尧赞同道,“记得让他多给你点钱财,别吃亏。”


    阿棠心道她若向晏元昭要钱,他肯定会气得跳脚,指责她这样做与娼妓何异。其实他不懂,青楼里的妓女遇到喜欢的男人,也会情愿不收钱和人睡,甚至还有的会傻乎乎地倒贴钱资助男人。


    “好,我记住了。”阿棠笑道。


    “听说晏大人四年多前成的婚,不久夫人就重病,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她试探道。


    “嗯?这小子倒霉呗。娶之前人家没病,娶回来就病了,估计婚前没好好合八字。”


    看他神情,听他口气,应当是不知道晏元昭夫人“重病”的实情。


    阿棠放下心,看来晏元昭将此事瞒得很好,即使关系亲近如陆子尧,都不明就里。


    陆子尧一连吞下数口酒,心里也有些难以道明的东西。


    晏元昭开始做官后,他彻底遁入江湖,隔几年才回钟京看看。今年夏天他去公主府,才知道晏元昭四年前成了亲,娶的竟是那个人的女儿。


    这能不晦气吗?


    也不知道长公主是怎么同意的这桩婚事。


    阿棠取来一只蟹腿,慢悠悠地吸吮着蟹肉,问道:“陆先生,您会和晏大人一起回钟京吗?还是说,您之后计划去别的地方?”


    陆子尧把一盏酒直喝见底,出了个酒嗝,“老夫不和他一道,再过几天我往西边去,走大漠,出玉门,去西域看看。”


    阿棠嘴里的蟹肉一下子变得鲜香数倍,都说西域


    是个神秘之地,那里的瓜果如蜜一样甜,湖水会随着阳光变色,雪山在日头下金光万丈,还有各种新奇的番国,说着奇怪语言的人。


    “真羡慕您。”她大胆问,“陆先生,您有妻室和孩子吗?”


    “呵呵,老夫孑然一身,自在得很,哪里都去得。”


    果然。


    阿棠小口抿着桂花酒,心里暗暗打起算盘。


    西域这样的好地方,她也想去瞅瞅,一个人太危险,不如抱个大腿。陆先生本事大,人还通情达理,不看低她,等这几天和他再混得熟一些,就求他收她作干女儿,跟着他闯荡一阵,可以的话,再求他教教她武功,好歹把她的三脚猫功夫升级成四脚猫。


    一时间,面前这个头发斑白英俊犹存的半百男子在阿棠眼里,英勇伟岸之上,更兼一层奇货可居。


    她捧起酒坛,给他满上,“陆先生,不瞒您说,我也如此,天地之大任逍遥,咱们继续喝!”


    等两人回到官舍时,已是暮色四合。


    一进小院,就有守门的小厮迎来,先对陆先生作了一揖,随后对阿棠道:“小兄台,晏大人请您到衙门去。”


    “现在?”阿棠讶道。


    “是,他吩咐小的,您一回来就带您过去见他,您快跟我去吧。”


    陆子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阿棠,阿棠与他道了一声,就跟着小厮出去了。


    她被小厮带到州衙一间房内,光线暗淡,晏元昭埋首案前,旁边站着两个掾吏听命。


    她一只脚刚踏进门槛,晏元昭就早有所料般地抬起头,挥手叫掾吏出去。


    待阿棠走到面前,他又低了头,漫不经心道:“你一整天都待在外头?”


    “嗯。”


    “和陆先生一起?”


    “对。”


    “都去哪里了?”


    “中午去了酒楼吃饭,然后上了集市,还去看了打马球……”


    阿棠觉得他好似在审犯人,本能地不喜,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晏元昭微微抬了抬下巴,嗅到一丝淡淡酒气,“你又喝酒了?”


    “我喝不得吗?”阿棠仰头回他,“只是小酌,又不醉。便是醉了,又有什么不行?”


    晏元昭瞪她一眼,没再说话。


    阿棠看他找她不像有什么正事的样子,找了张椅子坐下,从袖筒里摸出一只瘦瘦的纸袋。纸袋里装着一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她一路吃着回来,进官舍前觉得让人看见她叼着糖葫芦不太好,这才收在袋里。


    牙齿咬破糖衣,山楂的酸甜滋味溢开,因为怕酸,阿棠每口都吃得很小心,仔仔细细地品尝糖葫芦的滋味。


    她就这样坐在晏元昭面前,一言不发地吃了半炷香的糖葫芦。


    第83章 死老头“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


    那半根糖葫芦在晏元昭的余光里一点点地短下去,直至最后一点沾在签子上的山楂肉被她舔干净,晏元昭也没等来她主动和他说一句话。


    要知道这个长着一张利嘴的小骗子就没几刻嘴是闲着的,要么在吃东西,要么在说话,要么两者同时进行。


    晏元昭的脸色不自觉沉了下来。


    阿棠吃完糖葫芦,拇指和中指拈着长长的竹签,百无聊赖地转着玩。


    她确实没什么和晏元昭搭话的心思。


    半个月来她和晏元昭同行同住,他几乎是她唯一的说话对象。她习惯了在她叭叭一堆后,他出言讥讽和批评,也习惯了他简略的回答和命令式的语气,更习惯了他动不动降临的沉默。


    但今天和陆子尧相处一天,阿棠恍然发现,原来和正常人聊天是这样的,有来有回,有理解,有认可,不由心有戚戚。买糖葫芦时原本还想给晏元昭带一根,也作罢了,反正他不会感到欢喜,还可能会嫌东西不干净。


    这一回来又被晏元昭莫名质问几句,更是心灰意冷,懒得开口。


    最后还是晏元昭打破沉默,“你在外面抛头露面一整日,知不知道很危险?万一云岫也来了庆州,你被她看到怎么办?”


    阿棠懒懒地道:“城里人那么多,才没那么容易被看到。而且就算有危险,还有陆先生呢,他武功可比你还厉害。”


    晏元昭气闷更甚,未料又听女郎添了一句。


    “再说你查案子又不带我,我没事干,不出去玩,难道要待在官舍里长蘑菇么?”


    晏元昭未舒开的眉拧得更紧,他对她够纵容了,前事一笔勾销不说,也没再关着她。她却毫不领情,他问她一句,她顶回三句。


    两人又僵了一会儿,阿棠已把竹签子玩得掰成了八段,看晏元昭又低头读起了东西,比她还气定神闲的样子,心觉没趣,站起闷闷道:“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顿了顿,“你晚上早点回来罢,公事要紧,睡觉也挺要紧的。”


    说完就往门口走。


    “回来。”


    阿棠脚步一停,回头看他。


    暮光里送来男人沉稳可靠的声音。


    “我要去一趟李氏木坊,你跟我一起吧。”


    李氏木坊离州衙不远,步行两刻便到了。


    木坊位于僻静之地,邻舍稀少,昨晚经过官府查封,周遭更罕见人烟。迎街挂着的幌子颜色发暗,在昏黄的暮风里憧憧摇晃。


    守在门口的两名皂隶看见巡察使,低头行礼后解钥开门,延请入内。


    进门是影壁,绕过后进一道小门,即见四四方方的天井。靠墙的角落堆积着一些未完工的木件和锯子等工具,还有几块亟待加工的木条木板,看得出来,已被皂隶清理过一遍。


    阿棠走到中门,探头向后院望了望,“这家木坊真小,才两进院子。”


    从木料的存放,到木件的加工制作售卖,再到匠人的吃住,都要在这两进院里进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晏元昭今天翻看的木坊账本和审讯结果都告诉他,这间木坊确实是在做木件生意,进出都有账目可循。


    且木坊年头不短,已有三十多年历史,几年前才被转手给李氏兄弟。好几位匠人在此做工数年,都是老实巴交养家糊口之人,只管埋头做活,并不知拉运装卸的木材与木件里匿藏兵器,对于木件运到河边后将销往何处,也不知就里,道是皆由李氏兄弟负责。


    “我们要来找什么?”阿棠站在庭心,对着打开各间屋室查看的晏元昭道。


    “找玄机。”晏元昭从堂屋出来,“这里藏匿过大批兵器,定然有痕迹留下。”


    “这么小的地方,放木头都够呛,还能放得下兵器,也是奇了。”阿棠道。


    这也是晏元昭疑惑所在,木坊每十天拉一次木头回来,但相隔数月乃至半年才往外运一次。期间运回的兵器暂时寄存在这里,不仅能找地方放开,还能不被人发觉,要知道木坊人多眼杂,还时不时有客人来此定制木器。


    “这几间是库房吧?”阿棠站在东厢朝南一间,扯下已被皂隶砍断的锁头,向里头张望。


    “进去看看。”


    里间光线昏暗,零星放着木案木几木窗等成品,四壁井然,尽收眼底。两人在里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异常,刚跨了门槛出来,忽听得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晏大人!”


    岑义一身墨绿官袍,大步流星走来。


    “岑刺史?”晏元昭微讶。


    “真巧,巡察使也在这儿。”岑义拱手解释,“经昨晚一遭,下官想到治下发生此事,内心甚是不安。畏罪潜逃的两位木坊老板,下官已加派人手搜寻,这木坊呢,下官也觉得有必要再来查探一番,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岑大人州务繁忙,还能亲自来关心此事,十分不易。”晏元昭道。


    岑义苦笑,“让您见笑,下官已有失察之罪,岂敢再疏忽大意,坐视不理。”


    说着,两人走进东厢另一间库房。


    阿棠和岑义带来的一名小厮也跟着进去。


    这间房装的是木料,木香又厚又陈,扑面塞鼻。粗长的木头贴壁摆放,地上亦滚落着不少,时时绊人。


    “晏大人,”岑义道,“你说他们把贪昧的兵器混在木料里运送,会不会还有些遗漏在这里?”


    晏元昭微微颔首,刺鼻的木头味道让他眉头蹙起,举袖掩鼻。


    衙役已搜罗过一遍,但做事不认真细致,没发现遗漏,也是有可能的。


    岑义当即命随从清开一壁的木料,沉重的木头搬下来,飞出些许木尘,晏元昭悄悄拉着阿棠退后,站到另一壁木料少的地方,打量着四周。


    “大人,这有道门!”


    那小厮清着木材,忽地惊喜大喊。


    三人忙定睛看去,只见那原本被木头挡住的灰墙上,竟现出一道长六七尺宽四五尺的铁门,门上沾着轻微的红锈,没挂锁,由一道门闩卡牢。


    “这很可能是一间藏兵器的暗室!”岑义分析道。


    晏元昭和阿棠对视一眼,也作同样之想。


    小厮拔下门栓,向外一拉,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里头并非是众人想象中的一间隐藏库房,而是一条幽深的狭道,比门宽一些,黑咕隆咚的,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取盏油灯来,进去探探。”岑义吩咐小厮。


    不一会儿小厮拿来灯,抬起打着哆嗦的


    腿,往里迈了几步,又哆嗦着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里头又黑又不见底,小的怕啊”


    “不成器的东西!”岑义踢了他一脚。


    小厮哎呦叫唤一声,捂住嘴蹲到角落,一副吓怕了的样子。


    晏元昭轻叹口气,拿起被小厮放到地上的灯,“我进去看看。”


    “晏大人好胆量,老夫也跟你一起。”岑义大声道。


    晏元昭点头,低声对一旁的阿棠道:“你留在外头。”


    “不,我也跟你进去。”阿棠小声道,语气执拗。


    晏元昭微作犹豫,还是同意了。


    那小厮机灵,又找了一盏油灯过来,晏元昭与岑义各手拿一盏,俯身进门。


    “你守着门。”岑义进去前,嘱咐小厮道。


    狭道的宽度刚好容纳两人并排,晏元昭一手拉着阿棠手腕,一手提着灯,岑义跟在他们身后。


    灯仅能照亮前方一小片地方,确如小厮所说,长而不见头。地与墙面都铺了青砖,如同墓室一般考究,显然精心修缮过,骇人的气氛因而减淡不少。


    密道并非水平,而是一道向下的坡路,走在上面隐隐有前倾欲坠之势,几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起来。


    约莫走了十步后,晏元昭余光看见身边靠墙的地方有物隐隐反照出光点,不由停住步子,俯身拿灯照去——竟是一件铁制胸甲,被人遗失在道旁。


    “定是军器坊造的兵甲,我们找对地方了。”岑义喜道。


    “不错。”晏元昭捡起胸甲,里外翻看寻找军器坊的铭文标识。


    身旁的岑义忽地调头大步折返,边走边道:“晏大人,那边也有一件,刚才我们都没看着!”


    晏元昭和阿棠仔细查看着胸甲,远远应了岑义一声,没有回头。


    “在这里。”阿棠眼尖,手指胸甲内侧底部一列蝇头铭字,“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真的是——”


    “咣!”


    尾音被一声巨响盖过。


    晏元昭猛地扭头回望,来时的密道上空无一人,尽头铁门闪着森寒的光。


    咔嚓一声响,是门闩被推上的声音。


    “他把门关上了”阿棠难以置信地吐出话来。


    晏元昭拉着阿棠快步走上坡路来到门前,大力推了一下,铁门丝毫未动。


    “岑大人,你什么意思!”


    “晏大人,你别怪我。”岑义粗厚的声音从铁门另一端传来,显得苍老又渺远,听不甚清,“你不该来庆州,更不该来李氏木坊。”


    “原来一切都是你的手笔。”晏元昭冷冷道,“把门打开!”


    岑义沉声道:“我好不容易把你骗进来,不可能放你出去。晏元昭,你好好待在里头吧。你放心,老夫敬你是个忠臣,过段日子会来帮你收尸,好生安葬。”


    “你休想!”


    晏元昭狠狠踢了铁门一脚,门痛叫一声,再无其他动静。


    “别白费工夫了。这门乃精钢所铸,非人力能打开。你喊也没用,这道门隔音效果非常好,木头一堆,库门一锁,没有人能听得见你们的声音,省省力气吧。”


    门又被哐啷踢一脚,“死老头,快点开门!”


    阿棠气得破口大骂。


    门后的人愣了一瞬,“竟然是个小娘子,可惜了。不过也好,晏大人,有女人陪你死,是好事。”


    晏元昭一拳砸上门,轰隆的声音淹没了岑义远去的脚步声。


    第84章 共死生“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


    一片死寂。


    昏暗中油灯闪着微弱的光,不足以穿透这片阴惨惨的幽黑,却足够照亮女郎惨白的脸。


    “怎么办啊”阿棠颤着声说。


    岑义走后,她试着大叫,踢门砸门,然而除了墙壁弹来的回声外,别无回应。


    晏元昭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着意地平稳,“会有办法的,别怕。”


    “我不怕,不怕,”阿棠带了哭腔,“不怕才怪!晏元昭,怎么会这样啊”


    晏元昭抱住她,掌心重重地摩挲她肩头,“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往前走走看看。”


    “天是不绝人路,可架不住有人想要你的命啊”阿棠苦笑,心想她这回算是真正的舍命陪君子了,悲从中来,长长叹出口气。然而她发觉晏元昭扣在她肩上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片刻前用拳砸门撞出来的血渍干结,凝成骇人的深红,不由叹到一半硬生生咽回去,从他怀里拔出来,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晏元昭牵上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举步向密道深处走去。


    他们逐渐适应了惨淡光芒下的昏晦,越走越深,根据走过的坡度看,现在已是地底下。寂静里两人呼吸声此起彼落,脚步沉沉,无言地压制着惶悚不安。


    密道两旁时或见散落的兵甲木料等弃物,两人起初见到,还会去翻验一番,如此几回后便不再理会。


    终于在走过百余步后,前方“豁然开朗”——从逼仄的昏暗,变成堪称宽敞的昏暗。


    那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屋子。


    四面冰冷石壁,一门洞与密道相连。宽敞不仅在于达十数歩幅的墙宽,还在于足有两人高的顶。他们才从七尺高的密道里出来,皆觉眼前遽然开阔。


    走进去,地上依旧散着杂物,最显眼的是几个大木箱子。


    阿棠打量几眼,“这就是藏兵器的库房吧。”


    晏元昭挨个打开木箱,执灯照亮,里头分别装着数把弓弩、几十支铁头羽箭和叠在一起零零散散的分块甲胄,皆刻有庆州作的铭文。


    “看样子这些没来得及转移。”他道。


    整间屋子东西不多,却凌乱不堪,砖地上还有拖曳箱子的划痕,他们一路在密道也见过不少这样的痕迹。


    “所以说,李氏兄弟把兵器藏在木料里拉来,沿密道运进这里放着,等找到偷运出城的契机时,再原路拉出去。”


    “应当是这样。”


    “真是大费周章,累也累死。”阿棠道。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足够隐秘。”


    这间库房之大,藏匿几十箱兵器不成问题。只要运进运出时稍加注意,连木坊中的匠人都不会察觉。如此一来,几个链条上的运输和储存都极其掩人耳目,就是被人注意到有问题,也难以窥破全貌找到实据。


    这间暗道想来也藏得比他们所见更隐秘,被岑义故意暴露,好引他们进去。


    而岑义之所以这个时间殷勤来木坊探查,恐怕也是听说晏元昭过来,怕他发现暗道,才前后脚赶至,以此毒计消除后患。


    “城外货栈消失的那批兵器也是岑义所为,他听闻我来庆州,先去处理了货物,才赶至官衙见我。”


    “可他是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城外货栈里的兵器?”


    “可能是那个被打晕的看货人,引起了他的警觉。出于谨慎,他采取了行动。”


    以这个精心修缮的密道密室来看,岑义做事很讲究仔细。


    阿棠的笑好像在哭,“你分析得明明白白,可都没有用了。”


    两人已举灯将整间库房走了一遍,照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出口。


    石头砌的暗室,更不可能现凿出一条路来出去。敲击喊叫全如石沉大海,响彻在空荡荡的室内,令人绝望。


    生门全无,唯有等死。


    “没吃没喝,估计三天就能死掉。等姓岑的来给我们收尸,我们早就发烂发臭了,或者变成一把白骨,能吓死人。”阿棠坐在一只木箱上,怔怔说道。


    “不会。”


    阿棠抬头看他,晏元昭眼神尚算镇静,但英俊的面庞一片铁青灰败,想来此刻她的脸色也是如此。


    “还有陆先生在外头,他见到我们失踪,会找到木坊来。以他之能,不难发现密道。”他道。


    然而岑义必也考虑到这一点,定会想尽方法掩藏铁门,不让他们有获救的可能。


    阿棠如此作想,觉得希望实在渺茫,可苦无他法,她站起去拉晏元昭的手,“那我们还是在密道口守着好,万一他来了,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


    女郎脚步飞快,拽着晏元昭一路奔到铁门前,附耳铁门细听。


    自然是声息全无。


    晏元昭一只手放在她腰上,轻轻地拍了拍,声音罕见地温柔,“不要急,陆先生就算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我们先等几个时辰。”


    阿棠转了身,“晏大人,我真佩服你,我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你还能这么淡定,说得和陆先生见面迟到我们等等他似的。你是真不怕死啊!”


    “我当然怕。”


    但他是个男人,还是她的男人,他如果在她面前流露出害怕,她会更怕。


    晏元昭找来两块干净的铠甲,铺在铁门前的地上,拉着阿棠一人一块垫着坐下。


    阿棠也知道现阶段保存体力最重要,乖乖坐在他旁边,她的手还在他怀里放着,他没有还给她的意思。


    油灯所剩灯油不多,晏元昭吹灭了灯,两人在黑暗里相依偎。


    呆坐一会儿后,阿棠声音细细地开口,“你说阴曹地府什么样啊,有这个鬼地方那么黑么?”


    她没有给晏元昭接话的空隙,自顾自接着道:“死很可怕,下地府好像又没那么可怕。地府里也有大官有平民,说不准阎王爷看你在人世间做官那么厉害,积了那么多德,也给你赐个地府官做做呢。”


    “敬谢不敏,还是投胎为人更好。”


    阿棠不理,又道:“你长这么好看,倘若这么年轻就死了,黑白无常来勾你的时候都要啧啧叹息,不忍心勾你。”


    “那他们应该也不舍得勾你。”


    阿棠惊讶,“你是在夸我好看吗?”


    “嗯。”


    “谢谢你。”阿棠真心实意地笑,“原来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脸颊被男人捏了一把,“你别咒我。”


    “都这般处境了,还需要我咒吗?”


    晏元昭没应声,阿棠也闭上了嘴。


    良久,黑暗里响起晏元昭低沉的声音,“阿棠,对不起。”


    阿棠不太自在,“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是我强要跟你进来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来木坊,也不该轻信岑义,我大意了。”


    晏元昭扪心自问,他从在陵州遇到她的时候,就开始头脑发昏,公私不分。他怕她跑掉,想要她时时在眼前,为此错误地把她带到庆州,还冲动之下让她跟来木坊。连翻检库房和进密道的时候,他一半心思都还在她身上,没去提防岑义,明明他身上有一些可疑之处


    “还有之前的一些事”晏元昭没办法讲了。


    阿棠蹙起眉,这样的晏元昭她很不适应,人之将死,其言倒也不用这么善。


    “你从头到尾就没有对不起我过。”阿棠干脆道,“反倒是我之前欺骗你利用你,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们死在这里,得怪那个杀千刀的岑老头,你可千万别自责。”


    她如此说完还不够,拍拍他手,“咱们死一起也挺好的。要是一个人在这个鬼地方,早就吓也吓死了,两个人呢可以壮壮胆,走黄泉路的时候有个伴,不孤孤单单的。”


    说这话不啻于说她愿意陪他死。


    阿棠当然不愿意。


    她不怪他,只怪自己倒霉。非跟着晏元昭进来做什么?要是她在外头,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搞了姓岑的,把晏元昭救出来。


    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点好听话宽慰宽慰他,纾解纾解自己,也给下一世积点德,别再年纪轻轻就不得好死。


    晏元昭显然感动得不轻。


    昏幽幽的密道中,阿棠眼难视物,却能清楚意识到他灼热的目光。


    她略低了低头,旋即感到他修长的手抚上她后脑,晏元昭的唇就这样意料之外似又期待已久地抵达过来。


    五感被黑暗放大,唇舌是软的烫的,偶尔触到的牙齿是硬的尖的,他的味道是甘甜而上瘾的,吞吐口水声和她无意识中发出的哼唧是脸红心跳的。


    晏元昭亲得很用力,阿棠亦不甘示弱,像一只凶猛的小豹子,不断发起进攻,向他突进。


    进着进着,身子前倾,屁股挪了窝,双臂缠上他肩背,等长长的一吻结束,四片唇瓣分开,阿棠已不知不觉坐到他怀里去了。


    四目相对,晏元昭怔怔未语,阿棠也有些羞懵,偏头在他耳边道:“咽气之前,我们行一次夫妻之礼吧,有道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想当只风流鬼!”


    晏元昭笑了。


    笑声起初很低沉,逐渐升高,最后可说是开怀大笑。


    阿棠从没见过晏元昭这样笑,他的笑容总是很浅,唇角扬一扬意思意思,几乎就没笑出声过。


    而此刻,他笑得胸膛都在震颤。


    阿棠为什么知道?因为她羞得把脑袋埋到他胸前了。


    等笑声终于停歇,阿棠气道:“你何必这么笑话人?”


    “我没有笑话你。”晏元昭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话应当我对你说。”


    “不过,暂时还不需要。”他托住阿棠的腰臀,轻轻松松抱着她站起来,“我想我们可以不用死了。”


    第85章 寻机关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


    “不用死了?你想到办法了?”


    “哎呀你先把我放下来!”


    晏元昭说站就站,说抱就抱,阿棠被迫两腿悬着,面对面地挂在他身上,感觉十分不爽。


    然而晏元昭长腿迈开,大步流星,直走到藏兵器的暗室才将她放到地上。


    阿棠气鼓鼓地看他。


    晏元昭俯身把她唇上残留的湿痕抹去,肃容说道:“昨晚我带人去木坊拿人时,李氏兄弟明明在坊里,却双双成功脱逃,竟然无人注意到他们从哪里逃的。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他们很可能借助了这条密道逃出生天,所以能不被人瞧见。”


    一番话让阿棠从刚才旖旎的气氛里瞬间抽离出来,她睁圆眼睛,声音难掩激动。


    “意思是这条密道还有出口?从这间屋子里通出去?”双目飞扫光秃秃的冰凉四壁,“可这不像有门的样子啊!”


    堪称铁板一块,坚如磐石。


    当然,石室留了透气的缝隙,所以他们呼吸无碍,油灯也能正常燃烧,但要说从这里逃出去,恐怕只有虫蚁能够做到。


    “眼见未必为真。”晏元昭道,“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只是想造一个储存大量兵器的隐秘库房,挨着木坊挖建即可,为何还要挖一条长长的通道连接?搬进搬出,岂不费事?”


    阿棠点点头,“我早说了,大费周章,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这话太粗鄙算了。”晏元昭无奈笑笑,“你看通道和库房的修筑用料、成色也不一样,不像是一起修的。”


    密道的四壁内夯土,外包小块土砖,相对简易,色泽偏新。而暗室的墙壁都由大块青灰石砖构成,比密道要讲究得多,坚固得多,散发着沉冷的气息,看着像是年头久一些。


    阿棠想了想,“若不是一起修的,便是先有的这间库房,再造了密道,连通木坊?”


    “很有可能。”


    “可是谁会莫名在地底下建间屋子呢?”


    晏元昭心里隐隐有个想法,他暂时按捺住,没说出来,只道:“不管怎样,如果真是先有的屋,后有的密道,那这间屋应当还会有一道门,通往地上。”


    “不,是一定有门!”阿棠重燃信心,


    “估计是由机关控制的暗门。”


    “不错,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这道机关门”


    晏元昭正说着,就见阿棠已走到离她最近的一面墙,曲指弹敲墙面,煞有介事地贴耳细听,一连试了数块青石。


    手法娴熟,不像是在胡乱试探。


    晏元昭凑了过去,“你对机关术有了解?”


    “略知一二。”阿棠手上未停,“当初为了盗你的账簿,云岫教过我一些判断有无机关暗室的方法诀窍。”


    “你们多虑了。”晏元昭叹道,“我从没想过要在自家设机窍防贼。”


    “你是光明磊落的君子嘛,自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会把钥匙藏在小猫窝里。”


    阿棠笑嘻嘻地挖苦完,拉着晏元昭,将她懂的机关术知识说予他听。


    云岫教过她一二后,她觉得有意思,离开钟京后还曾搞来一本讲授机关消息的书研究,只是内容高深晦涩,她弄不懂,就放弃了。


    现在不免后悔,怎么当初不肯多学一点,就不必像现在这样用笨办法试了。


    四堵石墙,去掉连通密道的那侧,还剩三面,两人一寸寸听音辨声,试起来极费功夫。


    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千里以外的钟京,小阁里秋风乍起,将梧叶吹得旧绿褪去,新黄尽染。


    指戴碧翠扳指的男人如期等来他的客人——大周朝尊贵的太子殿下赵骞。


    周遭下人已被遣退,赵骞怒气冲冲走到阁中,“你的赛宝楼到底怎么回事!孤投了份子的事,怎么传出去的?”


    大理寺查处朝官参赌,审问时,有官员吐露太子也与赛宝楼有关联。涉及太子,大理寺不敢不慎重,然而才索来赌坊账目核查,消息就莫名外泄出去。


    御史台的小御史们风闻奏事,一封封折子递到皇帝案头。帝心震怒,叫来太子申饬,同时令大理寺彻查,不得为太子遮掩。


    “在下也不知。许是有人听到什么传闻,胡乱攀咬,想把您拉下水,使自己罪责减轻些吧。”男人摆出一副愁容,“近来那些被查的官员不少来找在下麻烦,我也是焦头烂额啊!”


    赵骞听他推卸责任,怒气更盛,又接连质问几句,但是不论他如何问,男人都是低眉苦相,连声道不知。


    总归,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话里话外意思,他太子殿下御下不严,祸起萧墙,也是有可能的。


    赵骞没办法,恨恨道:“你知不知道出了这件事,朝中那些爱管闲事的言官有多少顺着杆儿爬弹劾孤!多少年前的事都给翻出来了!”


    男人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送赵骞这样一份大礼。


    隆庆帝多疑,权欲重,年事越高,把权柄握得越紧。早几年太子积极笼络臣僚,培养势力,隆庆帝借助李绶贪腐一事狠狠打压了他,多次抬举越王。


    百官看出风向,皇帝陛下忌惮着太子呢。故而不敢再明目张胆投靠储君,赵骞本人亦龟缩在府,收敛不少。


    这次赵骞涉赌,隆庆帝如此不讲情面,言官蜂拥而上攻讦太子,既为赢得直谏的好名声,也是在迎合帝意。


    至于太子罪状,更是一捞一大把,他这些年在朝事上安分守己,私里可还是小毛病不断,纵容东宫属官,违背仪礼,公务不勤勉


    “殿下,他们也是看陛下的意思。陛下不想让您好过,您就只能先熬着。”男人意味深长。


    赵骞何尝不知这点,“熬来熬去,总也熬不到头。谁想到父皇的身体又好起来了!”


    此话可说是大不敬了,但赵骞说得痛快,男人也面不改色,习以为常。


    “谁说不是,老当益壮,还给殿下添了弟弟。”


    隆庆帝身子骨衰朽已久,一直靠丹药吊命,吊着吊着竟给吊活了。近两年精力越来越好,枯木逢春,重新踏足起了后宫。就在前不久,裴贵妃的一位侍婢诞下一位小皇子,记在了裴贵妃名下。隆庆帝膝下子嗣很少,拢共四个公主,三个皇子,老来得子,可把隆庆帝高兴坏了。


    看太子脸色愈发阴沉,男人又状似好心地提醒,“原本您宫里的小殿下很得陛下宠爱,现在陛下有了新的亲生子,恐怕也要冷落小皇孙一阵了。”


    赵骞年过三十,终于在去年得了个儿子,算是消除了皇帝对他无嗣的担忧。隆庆帝含饴弄孙,甚是喜乐,但隔着一层的小皇孙,显然比不上亲生的小皇子。


    赵骞冷冷看他:“你可真是为孤着想啊。”


    “我与殿下始终一条心。”男人郑重其事,“在下日后的前途,还需仰仗殿下。”


    赵骞烦闷道:“你仰仗孤,孤仰仗谁去?看这架势,父皇还有好些年头可活,孤还得一直被他折腾下去!”


    “殿下,情势并非一成不变,事在人为。”


    赵骞眼一眯,“你什么意思?”


    “古来不乏人君年事已高,传位太子之例,如果您能说动陛下退位,不就能一朝大权在握,随心所欲了吗?”


    赵骞差点一口喷出来,“你当父皇他傻吗?他好端端地坐着皇帝,凭什么传位给我?我靠什么说动他?”


    “靠唇舌,靠谋略,或者——”男人直视着赵骞狭长的眼睛,“靠武力。”


    赵骞的细眸陡然撑大,“你的意思是——”后两字声音压得极低,微微颤抖,“逼宫?”


    “殿下聪慧。”


    笨死了,说半天才懂。


    赵骞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朝空荡无人的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道:“你不要命了!这种话你也敢说?”


    “此乃解殿下之困的最好方法。”


    “你闭嘴!”赵骞没好气地道,“莫要再说这种话了,今日我当没听见,你你好好反省反省吧!”


    说罢,赵骞转身,步履匆匆地走了。


    男人看着他的背影,面色平静,不露失望。


    赵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内,今日权当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他会让这颗种子慢慢破土生根,长成参天大树,而他,会顺着枝杈攀爬,够到那个他最想得到的位置


    昏幽的石室内,焰苗微弱而迟滞,好像随时会熄灭。


    阿棠瘫坐在角落,倚着墙,喃喃道:“你说我们会不会猜错了?”


    过去的一个时辰里,他们把三面墙的每一块砖石都探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晏元昭坐在她旁边,皱眉不语,只将她手拿来放在掌心里,轻轻地摩挲。


    阿棠心里盛满绝望——燃起的希望被浇灭,最是难受。


    她慢慢把脑袋靠到晏元昭肩上,轻声道:“我还是不想死。”


    “我们不会死。”晏元昭说得极是肯定有力。


    阿棠幽幽叹口气。


    “如果我能活下来,我发誓,我一定痛改前非,潜心向善,做它一百件一千件好事。我也可以答应佛祖从此不吃肉,改吃素,来报答上苍的好生之德。我还可以散尽家财”


    她昏昏乎乎地说了许多,晏元昭低声道:“再说下去,你把你下辈子都许出去了。”


    “没关系,人只活一辈子就好,下一世如何,我才不管它。晏大人,你如果能活下来,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的眼睛。


    他想把这朵开在野地里的牡丹花,移回家。


    “出去再说。”他抓住她的手,坚定地道,“起来吧,我们再找一遍。”


    第86章 甲仗楼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夜已很深了。


    但在无星无月、不知昼晦的石室里,时间是凝固的,压得人窒息的黑暗仿佛亘古不变。这里不会走入夜晚,也不会迎来黎明。


    阿棠摸着墙石,困意侵袭,眼皮沉沉欲坠。她咬着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故作轻松道:“我们两个这样摸着墙走来走去,让我想起看到的一则故事。唔,有个人每到半夜,就半梦半醒地起身下床,像我们一样抚摸着他家里的墙,做些奇怪的动作


    ,看着像在砌墙,把他家里人都吓坏了”


    雀跃的声音像冰冷墓室里的一只黄鹂鸟,扑簌簌地飞到男人耳里。


    “你猜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梦到自己是个泥瓦匠,因而半夜砌墙。”晏元昭一板一眼地答。


    “那也不会天天梦呀,我告诉你,这是因为——”阿棠拖长了腔,声音变得阴恻恻的,“他以前杀过人,把人尸首砌在了墙里,他心里有鬼,半夜梦游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继续砌墙,把墙砌得高高的,这样死人的鬼魂就不会钻出来找他”


    阿棠说着说着,尾音一颤,啊了一声。


    “讲鬼故事,把自己吓到了?”晏元昭走来。


    “不是,你快看,这块石头好像可以动!”阿棠尖声叫道,拿着他手去摸高她头顶一尺的一块青石。


    晏元昭掌心触石,未感到有何不同,但用力一顶,发觉青石似乎向里嵌了一点。他呼吸一凛,继续施力,青石竟被推得凹进数寸。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藏不住的激动——这恐怕就是控制机关的关窍!


    果然,伴着沉重的一声响,两人身侧的部分砖石开始转动。


    晏元昭忙拉着阿棠避到一侧。


    只见砖石以中心为轴,一半旋向里,一半旋向外,形成一道活动的旋转门。不消片刻,门已脱离墙面,旋出一个方正矩角,露出两个各有两人宽的出口。


    “真的是门!我们找到了!”阿棠抱住晏元昭的腰,堪称喜极而泣。


    “我就说,我们不会死。”晏元昭笑如春风,阿棠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拿着油灯,反抓他手,一起走出密室。


    借着灯光,两人依稀看出密室外头是一条通道,或者说,是一条走廊。


    小心翼翼地走了十几步后,晏元昭发现通道一侧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盏灯,忙用手里油灯点亮。


    三盏壁灯亮起后,两人终于看清了这个地方。


    只见通道的另一侧赫然是一排与密室类似的石室,密室居末,前头的房间都有正儿八经的门,门上挂着锁。


    “我们这是走哪来了?”阿棠喃喃道。


    晏元昭停在一间屋门前,忽问:“我记得你会开锁,这种你能开吗?”


    阿棠低头看了看锁,“我试试。”


    说罢从袖里摸出随身带的铁丝,伸进锁孔左捅右捅,搞了半天,额上冒出细汗。


    晏元昭刚要说算了,就听锁窍利落地响了一声,阿棠转头看他,“嘿嘿。”


    “厉害。”晏元昭心服口服。


    两人推门进去。


    屋子构造与石室相仿,四壁青灰,高顶,但有别于空荡荡的石室,这里满地堆放着兵械,一眼扫过,但见一半是各种皮甲铠甲头盔,另一半是长枪横刀,在灯下反射着冷冷的铁光,足有百千件。上头刻的铸造年份从十数年前到今年都有,大部分生产自京师的军器作坊。


    “这难道是他们另一间存放兵器的库房?”阿棠奇道。


    剩下那些屋子,也都存着兵器?


    贪昧如此多兵器,是想造反么?


    晏元昭的笑意却加深几分,“我们来对地方了。”


    他拉着阿棠回到走廊,又挑了几间屋子让阿棠尝试开锁。阿棠这回只成功打开了一间,这间仍是一模一样的构造,只是里头放着的是弓弩箭矢以及盾牌,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


    出去后,阿棠望着长长的走廊,“他们到底修了多少间库房啊?”


    “我想大致有一二十间。”晏元昭终于能够确认,“不过不是木坊修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是甲仗库。”


    “甲仗库?”阿棠对这个词语不甚熟悉,“朝廷的甲仗库?”


    “不错。”


    甲仗库,顾名思义,是贮藏衣甲兵刃的仓库,各州乃至县都有设立。朝廷将京师武库里的甲戈按需分拨,运到各地甲仗库储存起来。平时严格管理,等遇到兵戎或危险时,士兵开库取武器以御敌。


    庆州是大周北部要地,离边境不远,驻扎在附近的军队有数支,因而武备格外重要,甲仗库的规模是普通州的数倍。可以说,整个河东地区的边防军需,大半要倚仗庆州的甲仗库。


    “我看过庆州内城的舆图,依稀记得甲仗库与李氏木坊相隔不远,没想到他们一条地道,真的通向这里。”晏元昭解释。


    “这是把甲仗库当做自家后院啊。”阿棠觉得匪夷所思,“那道机关门控制的房间是怎么回事?也是甲仗库本来就有的?木坊建了密道,负责管甲仗库的人发现不了吗?”


    晏元昭也有诸多未想通之处,只道:“这恐怕要去问岑刺史。”


    说话间,两人行到走廊尽头。那里有石梯通往上方,两人拾级而上,来到上层的走廊——依旧一面是墙,一面是库房。


    阿棠这回不惊讶了,“我还在想甲仗库怎么建在地下,原来不止一层。”


    晏元昭亦叹道:“可说是甲仗楼了。”


    两人沿走廊走了一半,看到一片敞开的区域,许多大件堆在这里,有长六七尺的兵车弩车,旗帜金鼓,伞幔帷帐等,许是不易搬运,便没锁进库房。


    阿棠没见识过,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啧啧感叹一番。


    晏元昭不催她,提了灯在旁掌着,她有什么不明白,及时解答。直到阿棠颤巍巍地拿起一支铁伞,想把它撑开,晏元昭拦她,“别动了。”


    阿棠听话地放下,“不耽误时间了,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我还以为你忘了要出去的事。”晏元昭笑道。


    “我急着呢!”


    两人穿过大件区,找到了开在地上的大门,关得严严实实,一丝缝隙都推不开。


    大门前的空地上摆了几张桌案,案上放着几沓册子,她拿起一册翻了翻,露出失望的表情,随手一丢,又拿起一册。


    晏元昭捡起被她扔了的册子翻看,是进出库记录,何人何时经办,名目数量,清清楚楚,格外详尽。


    旁边阿棠举着册子向他摇了摇,长舒口气,“这本是清扫记录,五天一小扫,十天一大扫,上一次小扫是三天前,再等两天有人进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晏元昭莞尔,“或许不用那么久,等天一亮,估计有人进来值班。”


    “希望如此!”阿棠抱胸,“即便天明能出去,这几个时辰还是好难熬呀!”


    晏元昭想了想,“甲仗楼非同小可,外头一定有守卫,不如现在就拍门叫人。”


    阿棠二话不说,啪啪砸门,扯着嗓子喊救命。


    晏元昭找了根铁棍,过来替换下她的手,击打在厚厚的门上,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重响。


    然而费半天劲,依然没人来开门。


    “气死我了,一定是守卫睡着了。”阿棠咬牙,“你等我,我有办法了!”


    晏元昭还没来得及问她一句,就见她飞快地窜入堆满大件行军物事的区域。


    他追到半途,迎面看她气势汹汹地推着一辆兵车出来,娇小的身躯藏在硕大的车后头,有些滑稽。


    晏元昭失笑,“你这是做什么?”


    “撞门啊!这东西连城门都能撞开,不信撞不开小小一道楼门。”


    晏元昭想说攻城的车不会这么小,绝不可能她一人就能推动,但是话到嘴边咽下去,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她推着车视死如归地冲上去,咣一声巨响。


    晏元昭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住了。


    这情景,实在有些可爱。


    他走过去,把住她的手,“我们一起。”


    加上他的助力,门被撞得震天响,虽仍然没被撞开,但确实把守卫给撞来了。


    两名穿着甲衣的卫士战战兢兢地开了锁,借着月光凑近看清两张人脸,还道是鬼,吓得叫了几声,哆嗦着举起刀,“你们,你们怎么进来的!小贼,赶快束手就擒!”


    晏元昭没时间解释,也着实无法解释,干脆两记手刀将人敲晕,藏在门口隐蔽处。阿棠很是贴心地从袖袋里取出银子,放进他们怀里。


    晏元昭赞赏地看她一眼。


    潜心向善,倒是不假。


    虽然施舍


    的银子是他的。


    此夜正逢三五,两人站在甲仗楼前,清风入怀,明月当头,皆生劫后余生之喜。


    “现在该做什么?”阿棠脆声问,“去找岑义问罪?”


    “是,但在问罪岑义前,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晏元昭沉吟片刻,“我一人去做,现在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你睡觉。”


    “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吗?”


    “你跟着我太危险。”晏元昭坦诚,“我不能再把你置于险境中。”


    “那你一个人,就不危险吗?”阿棠成功从密室里脱逃出来,此刻豪气冲天,只觉刀山火海都闯得,“你让我跟着,我还能出出主意,保护你呢。”


    “保护我?”


    “嗯啊!我虽然武功不如你好,但我也很有本事的,你不要小瞧我嘛。”


    “我没有小瞧你。”


    晏元昭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女郎说要保护他,这简直荒唐。可是,心上仿佛有根轻盈的羽毛扫过,有点痒,有点慌,他被这种感觉捉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转了身去,不去看皎洁月光下女郎银亮的脸。


    阿棠后知后觉,她用词不太妥当,恐怕有伤这个高贵男人的自尊,正想着要不要再说几句话找补,就见他回转身子,牵起她手,“好,一起去吧。”


    他快抵抗不了她了。


    第87章 惊公门“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倒欢。”……


    卯正两刻左右,天色朦朦泛青,尚未大明。


    庆州刺史的马车缓缓行到州衙仪门前,车夫收住缰绳,随从跳下车辕,掀帘请岑义下车。


    此时已过官员到署点卯的时间,但岑义是一州刺史,就是迟上半日也无人敢置喙。他不慌不忙,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进门。


    公堂门前静悄悄的,肃穆庄严与往日别无二致,可岑义却莫名浮出一丝不安,待值守在堂前的衙役照常向他行礼后,心中的不妙感才散去,穿门步向他平时办公的二堂。


    二堂屋门半敞,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岑义远远地看到堂中熟悉的庆州长史、司马的背影。


    是有要事向他汇报?他的步子略加大了一些,仍不失稳重。


    随从先他一步推开门,两位副贰转身看他,神色里带着些许茫然与奇怪。


    这让岑义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询问,张到一半的嘴唇却僵住了。


    他看见了坐在二堂深处的那个男人。


    那人一身玄色官袍,眼眸低垂,还未丰裕起来的晨光如一层暗纱笼罩其上,望之凛然犹神明,威不可测。


    “岑刺史,本官等你许久了。”晏元昭抬眸,淡淡开口。


    岑义一瞬如堕冰窖,双眼眦如铜铃。


    “可是因为昨晚了却一桩心头患,高兴得睡过了头,才来迟整整两刻钟?”


    平和淡然的声音里含上厉色,如一道尖锐的冰锥直插心肺。


    岑义绷着脸,嗓音粗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看他一副强撑的样子,晏元昭不欲再多言,冷声道,“岑义贪墨军器坊兵器,试图谋害朝廷钦差,来人,将他绑起来!”


    两班衙役闻声而进,岑义深吸一口气,双臂霍然平伸,不让人靠近。


    他目放精光,大声喝道:“真是信口雌黄,妖言惑众,我还未揭穿你假冒河东巡察使的事情,你就倒打一耙,拘押起朝廷命官了!”


    假冒?


    晏元昭唇边逸出冷笑。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密道里,岑义对外的说法估计就是假巡察使身份败露,畏罪潜逃失踪。


    堂下衙役面露犹疑,长史与司马亦是愕然,岑义转向他们,“两位同僚,莫要被他蒙骗!真正的巡察使此刻正在陵州,此人伪造告身,假装钦差,来我庆州官衙兴风作浪,昨天一整天将衙门搅得鸡飞狗跳不说,现在又朝本官身上泼脏水,端的是居心叵测,胆大妄为!”


    “这”司马与长史面面相觑,狐疑地看向晏元昭。


    昨天全衙官员都与巡察使见过礼,自是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今日一早两人被晏元昭叫去,听他说要逮捕刺史,虽不敢违他命令,可疑惑装了满肚,此刻听岑义言之凿凿,不知不觉就动摇了。


    两位长官如此,衙役自不必说,不仅没有接近岑义,反而后退几步。


    厅堂深处,晏元昭好整以暇地看着情势变化,不发一言,他旁边的清秀小厮噗嗤笑出声,“秋后的蚂蚱,蹦跶得倒欢。”


    岑义听得清楚,手指晏元昭命令衙役,“尔等还不速速将这个假巡察使拿下!”


    “是!”


    衙役齐声应命,掉头向前。


    “谁敢!”


    洪亮的一声呵斥吓住衙役脚步,连岑义和两位佐官都愣住了。因为这并非来自晏元昭,而是传自门外——


    只见一位身高九尺、着褐色戎衣的男人跨进屋来,豹头环眼,络腮满颌,正是驻在庆州以北五十里的昭武将军齐烈。


    “晏大人。”他朝晏元昭一拱手,晏元昭颔首回应。


    “你们不信晏大人是真的巡察使,总该信本将是真的。”齐烈道。


    在场诸人脸色又是一变。


    齐烈常年驻守河东,来过庆州多次,衙门上下都认得他,自然也相信他的话。


    岑义面色败如草灰,他旁边的长随大声道:“岑大人是堂堂的大周刺史,岂可任人——”


    “还不动手!”晏元昭截住他的话,冲衙役喝道。


    衙役这回终于听他号令,将岑义团团围住。


    岑义犹作困兽之斗,“你们谁敢擒拿本官!”


    衙役畏惧岑义官威,动作迟缓,不敢硬捉。


    齐烈受不了了,“晏大人,衙门里的人不敢拿他,让我的兵来!”


    说罢,手一挥,七八名披甲执戈的卫士进来,拨开皂隶,三下五除二制住不肯就缚的岑义,拿绳将他五花大绑。


    这位齐将军,正是昨夜晏元昭与阿棠脱困后,连夜出城所见之人。


    晏元昭身为巡察使,对全道民政军事都可便宜处置,这其中也包括惩处州官。可他手下无人,问罪岑义不免被动,便前去请了手握重兵的齐烈。


    齐烈是行走朝堂多年的宿将,本就识得晏元昭,他心思简单,但知听从巡察使号令,当即带兵前来助他。


    晏元昭走到堂下,叱退衙役,请齐烈将岑义带到监牢,又让长史和司马暂代岑义负责州务。两位佐官满脸羞惭,连连请罪,表了数声忠心后才离开。


    屋内空寂下来,晏元昭此时方转头看连打数个哈欠的阿棠。


    他们两人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


    “我好困啊。”阿棠揉揉惺忪淌泪的眼睛,声音软绵绵的,“人也抓了,咱们回去睡觉吧。”


    “你去睡。”晏元昭温声道,“我叫人护送你回官舍。”


    “你不睡吗?那我也不睡了,我要看你审狗官!”


    晏元昭微叹口气,“听话,去睡觉。”


    阿棠倔强摇头,“我被狗官坑得差点没命,怎么能错过他痛哭流涕,追悔莫及的时候呢!我还得叫他给我磕三个响头,大喊姑奶奶我错了呢!”


    晏元昭忍俊不禁,“他不会给你磕的。”


    痛哭流涕,也很难说。


    “开玩笑的嘛。你就让我去旁听一下呗,不然我跟着你辛辛苦苦跑了一夜,结果在最爽的关头被你赶回去,我会难受到睡不着的!”


    审犯人是为了爽吗?晏元昭哭笑不得。


    他点按着疲惫的太阳穴,拿不定主意。


    自离开陵州起,他已宽纵她做了很多不合规矩的事,但是让一个无官身的女子旁听审讯,不仅仅是不合规矩,更是亵渎狱讼,放在以前,晏元昭想都不会想,早就开口严词训斥。


    但是现在——


    晏元昭觉得,他不是拒绝不了她,只是舍不得让她离开他的视线。


    好吧,就当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破一次例。


    “只能听,不能开


    口说话,更不要让别人发现你是女子。明白吗?”


    “明白明白,放一百个心!”


    对岑义的审问在一间挂满刑具的狭小房间进行,在场的还有齐将军、州衙法曹以及一位负责记录的刀笔吏。


    晏元昭在他的桌案旁摆了一张小几,叫阿棠坐在后头,拿着纸笔,也装作记口供的样子。


    岑义被换上粗布囚服,手脚拷上锁链,按规矩,已打了十棍杀威棍。精悍的身躯萎靡下去,赳赳气焰失了大半,一张脸瞬间衰老十岁。


    只是仍然不肯服软。


    “晏元昭,你无凭无据抓我,恐难服众。”


    “无凭无据?”晏元昭淡淡道,“你既然提到这点,那就从码头货栈不翼而飞的兵器开始吧。”


    “前天晚上,你在来衙门之前就把货物转移走了,是也不是?你转移到了哪里?”


    岑义鼻子里出了一声哼,“我为什么会告诉你?”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吗?从当值录事派人去告诉你巡察使来庆州的消息起,到你赶来官衙,才半个来时辰,事发突然,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做多少布置?恐怕连把那七八箱货搬上船都做不到,那么最快的清除赃物的方法就显而易见了。”晏元昭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把赃物沉入了水中。”


    岑义脸色微微一变,被晏元昭精准地捕捉到。


    他猜对了。


    岑义不置一词。


    “还不肯招?”晏元昭喝道,“是嫌棍子打得少了么?”


    岑义猛地抬头,“你胆敢对朝廷命官用刑?”


    晏元昭冷笑一声,意味不言自明。


    他转头看了眼阿棠。


    她支着脑袋,正怒瞪岑义。


    晏元昭转过视线,将法曹叫来,低声吩咐几句。


    法曹取来一只烙铁,在火盆里烧红,叫人按住岑义,在他臂上来了一下。


    岑义惨叫出声。


    “滋味儿好受吗?”晏元昭声音冷肃起来,“本官既已拿了你,就不会再把你当朝廷命官看,让你招供只是时间问题。这里的刑罚,你应当不陌生,全在你身上用一遍,你能挨得住吗?你宅中所有物事都会被抄检,所有仆役、亲眷都会被审讯问罪,他们能守口如瓶,不泄露丁点你的秘密吗?换句话说,他们能挨得住刑吗?”


    岑义面部肌肉疼得抽动,哆嗦道:“好,晏元昭,你名不虚传!”


    传的名,自然是恶名了。


    百姓传他公正廉明,百官却传他刚硬无情。


    阿棠忽地心有所感,她知道他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对猫儿呵护备至,从不苛责下人。她心里涌出一点莫名的难过,一时忘了要痛打落水狗看岑义笑话的事,默默向晏元昭靠近了些。


    “过奖。”晏元昭淡淡道。


    岑义的锐气彻底挫败,痛过劲儿后,如实交代了他串通庆州冶坊和军器坊伪造账目,并以李氏木坊作为掩饰,挪用甲戈的经过。


    事实和晏元昭所推断的相去不远,这个营生,岑义已干了三年。


    “李氏兄弟是通过木坊的密道逃的?逃去哪里了?”


    岑义缓缓点头,“逃去哪里我也不知,可能已出城了。他们说避避风头再回来。”


    “陈参军是你害死的?”


    “是。”


    “庆州甲仗楼修筑于二十五年前,以青石建造,半地下式,坚固非常,高两层,阔二十三间,其中地下层最末间为机关控制,用于放置重要兵器。四年前你到任后不久,甲仗楼有过一次整修。”晏元昭陈述着庆州州志上的甲杖库资料,“这是否是你故意而为之?你利用整修,把末间变成了你藏匿兵器的库房?甲仗楼里的东西,你是不是也染指过?”


    岑义沉默片刻,平静道:“不错。起初,我打的就是甲仗楼里兵器的主意。可甲仗楼规格很高,除了我,还有几位驻将和司兵参军一起监管,调运的话,很难不被人发现。于是我找来懂机关术的高人,改造了末间机关,并挖了一条密道通向木坊。我对外声称机关失灵,无法打开末间,私下每次进楼清点时,将部分兵器转移至末间,再经木坊运出。”


    “我说好端端的甲仗楼密室怎么就打不开了,原来是你这厮在搞鬼!后来那几次甲仗楼的账目对不上,也是因为你这个贼吧!”


    一直在一旁静观的齐将军吼出声,气得想上前给岑义两掌。


    岑义不理他,只盯着晏元昭道:“我偷得其实不多,可没过多久,还是让人起了疑心,我只好另辟他路,费了很多功夫打通军器坊这条线。”


    “贼心不死,卑鄙无耻。”晏元昭道。


    岑义面不改色,“晏元昭,那间密室修得毫无破绽,你是怎么找到机关逃到的甲仗楼?”


    “哼,区区小机关,难得住谁?我们晏大人有上苍庇佑,逢凶必化吉,岂是你一个阴险小人能害死的?你就是把他丢到海底去,也有龙王托他上来!”


    说话的是阿棠,她压低了嗓音,听来肖似男子。


    晏元昭喉结动了动,一股暖意流到心底。


    “说的对!晏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岑义,你是害人不成反害己。”齐烈道。


    岑义叹了口气,闭上嘴巴。


    “你费尽心思私吞这么多精良兵器,都运去了哪里?”晏元昭盯着岑义,问出关键。


    “铁鹘。”


    岑义枯干苍老的声音落下,在场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铁鹘?塞外的那个铁鹘?”齐烈惊道。


    “不然还有那个铁鹘?”岑义嘲讽道。


    晏元昭眉头皱紧,“和你交易的铁鹘人是谁?”


    “铁鹘大王子羽啜。”岑义和盘托出,“我将货运到涑河最北段,由他的商队接手,送至铁鹘。”


    “不可能,羽啜素与大周交好,怎会伙同你做这种事?”


    “与大周交好?那是假象!”岑义疾声道,“铁鹘以前和大周掰过手腕,怎会甘心臣服?表面奉大周为宗主,暗地里积蓄力量罢了。铁鹘虽然叫做铁鹘,可那群蛮人哪懂得炼铁,他们炼不出好铁,就没有好兵器,而我刚好能弄到,哈哈!”


    岑义的笑声令人发毛,齐烈暴起掐住岑义胳膊,“你这是私通异族,资敌卖国!”


    “不错!”


    “无耻!你可是大周的臣子!”


    齐烈的骂声里,晏元昭声音森冷,“岑义,冒着夷三族的风险给铁鹘人办事,你图什么?”


    “图钱。”岑义笑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给铁鹘人货,铁鹘人给我钱。”


    这话阿棠听着都不信,她可知道州刺史是个肥官,有的是办法贪污,哪用得着通敌卖国。


    果然,只听晏元昭道:“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说实话?你到底为的是什么?”


    岑义眼睛闭上又睁开,“老夫图一个前途。大周朝廷人才济济,老夫算不得什么,可对铁鹘来讲,就不同了。等铁鹘骑兵南下,老夫就是大功臣,他们允诺,届时会把整个河东都交给我。”


    “痴人说梦。”晏元昭冷冷道,“你太看得起铁鹘了。”


    “富贵险中求。”岑义声音淡然,“要不是意外被陈参军察觉,这笔生意不管怎样,老夫都不亏。”


    晏元昭深深看他,“三十年前,铁鹘与大周交锋,你在裴将军幕下为从事,裴将军大败铁鹘,凯旋钟京,百姓夹道欢迎,全军封赏。如今你私济外族,背叛大周,你对得起当年勇御外寇的自己吗?”


    “多少年前的旧事,老夫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晏元昭,你年纪太轻,很多事还不明白,忠君爱国的话谁都会说,可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论你们如何骂,老夫所作所为,皆是忠于内心,无愧于己。要杀要剐,我都认。”


    做了通敌叛国这种无耻事还能如此大言不惭,和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要不是顾忌着晏元昭,阿棠恨不得痛骂岑义一顿,她看一旁呼哧呼哧喘气的齐将军也忍得很辛苦。


    最镇静的还是晏元昭。”


    你的同谋是谁?“他问。


    “我说了,是铁鹘。”


    “不,在大周的同谋。有人为了你阻拦我来庆州,他是谁?”


    岑义一笑,“还能有谁?铁鹘人!”


    “我再问你一遍,除去铁鹘人,参与这件事的还有谁?有没有背后主使?”


    “没有旁人,老夫就是最大的主使!”


    一场审讯持续了数个时辰,奔波一宿的晏元昭再是铁人,也快撑不住了。


    关键问题轮番问过后,涉及案件细节,他让法曹代他盘问。各种细枝末节繁琐复杂,听得人昏昏欲睡。阿棠早在审讯中途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勉强用狼毫杆子支着下巴挺了几刻,最后还是脑袋一垂,趴小几上大梦周公去了。


    晏元昭要说她就说吧,能眯一会儿是一会儿。


    齐烈不愧为武人,坐姿始终板正,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中气十足地呵斥一声岑义。


    晏元昭余光往旁边小几一掠,不动声色。


    过了会儿,他对齐烈道:“齐将军,余下繁枝细节,不足为听。还请将军派人前去齐苏河打捞赃物,晏某感激不已。”


    齐烈恍然想起这回事,“晏大人你太客气了,我这就去!”


    他离开后,晏元昭移了移坐席,将阿棠上半身抱来,让她趴在他膝上睡。


    阿棠浑然不觉,枕着他大腿香甜酣眠。


    正在挖岑义口供的法曹听见动静,移来一眼,被晏元昭平静地瞪回去,再不敢看。


    岑义唇边泛起讥嘲的笑意。


    执笔记录的刀笔吏心中疑惑终于得解,为何他一刻不停地书写,而这位巡察使身边的小吏却要么拿着笔玩来玩去,要么就在纸上画鬼画符似的样子——原来他是巡察使的娈宠啊。


    第88章 深夜会“晏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啊?”……


    三更天,夜色墨一般晕开,客栈木门被冷风刮得啷啷作响。


    一身黑衣的高挑女子从空荡荡的大堂穿过,两位中年男人紧跟其后,三人走进二楼某个房间。


    “主子,人来了。”


    云岫对坐在镜台前的青衣女郎说道。


    静贞转过头来,她脸蛋娇美素净,唇不点而朱,眉不施黛而翠,只是一双美目凉意浸人,令人生畏。


    “说说情况吧。”她淡淡道。


    来者正是经营木坊的二兄弟,一位叫李蒿,一位叫李崇。二人对视一眼,李蒿向李崇扬扬下巴,“你讲。”


    李崇硬着头皮开口,“晏元昭突然出现在庆州,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查到了木坊。他带人查扣的时候,我二人从密道里逃脱,之后又不知怎的,岑大人也暴露了,被晏元昭下了狱。”


    静贞咬牙,“简单说,就是你们全都完蛋了,并且还不知道是怎么完的。”


    李崇没说话,李蒿重重嗯了一声。


    “嗯什么嗯?”静贞剜他一眼,“废物!”


    李蒿眼一眯,“你骂谁呢?”


    “骂的就是你们,还敢不认?”


    “你个小娘皮,你以为你是谁啊?要不是你攀上了小主子,你连站在我兄弟面前的资格都没有!我俩给主子卖命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静贞脸涨得通红,啪,扬手给了李嵩一巴掌。


    “你敢打我?”


    李嵩气急,上前一步,两臂卷起袖子,却被两人一左一右拉住。


    “兄长,别冲动。”李崇道。


    “给主子道歉。”云岫紧抓他肩,力道如铁。


    李嵩僵了半天,忿忿道:“对不起。”


    静贞没理他,“所有的货都运走了吗?”


    “前两日天气不好,所以有六箱滞在了码头,可能被发现了不过其他的都运走了。”李崇低声道,“您别太担心,岑大人骨头硬的很,他会把一切都扛下来。我们在庆州留的所有痕迹,也都不可能引到主子的身份上去。”


    “我知道。”静贞声音很低,渐渐恢复了平静,“去给二王子报信,让他随时等我们联络。你们已被通缉,不要在河东久留了,这几日整顿一下庆州的人手,能撤多少撤多少,到南边待命。”


    “是。”


    李嵩、李崇二人走后,云岫双膝一弯跪下,垂着头,“云岫大意了,请您责罚。”


    静贞秀眉长蹙,“你说你亲手重伤晏元昭,亲眼看他回了陵州。可他到底是怎么突然痊愈,瞒着所有人来的庆州?”


    云岫轻声道:“我反复回想了那日伏击晏元昭的情形,我怀疑我当时伤的人根本不是晏元昭,而是他安排的替身他像是预知了我们的计划,提前做了布置。”


    “他怎么预知的?”


    云岫滞了一瞬,头愈发埋得低,“约莫是手下不仔细,跟得太近露了馅儿,被他察觉,他猜出来了。”


    她心里有一个更与实情接近的答案,但云岫不准备说出来。


    很奇怪,错信了那个女骗子,办砸了差事,她却并不十分生气。反倒想,如果这样能让晏元昭对女骗子好一些的话,也算幸事一桩。


    至于她,刀口舔血,生死不由己惯了,无所谓的。


    拍打窗棂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屋里很静。云岫等静贞发落,等了很久。


    “罢了,事已至此,罚你也无用,以后做事谨慎些,将功补过。”


    略带疲惫的声音传到耳里,云岫一愣,这位主子向来人冷,心更冷,却是为何宽容了她?


    死士习惯听从而非揣摩主子的号令,云岫的疑惑只持续了一霎,便磕头谢过主子恩惠,应下静贞其他的吩咐,轻手轻脚地带上门离开了。


    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烛影呆滞地摇晃,无法给这个秋凉满地的房间带来丝毫暖意。


    静贞倚着板壁,出了一阵神。


    晏元昭没受伤,他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欣慰吧。


    起码,不会再怪她了。


    静贞重新走回镜台,从妆奁里取出一只青瓷圆盒,打开盖子,里头是粘稠的白色膏状物。


    她撩开裙摆,卷起两腿裤管,露出两只雪白双腿上分布的几块浅红色烫伤疤痕。经过多年的药物处理,疤的颜色已经很淡了,背着光乍一眼看上去,还道是肌肤在热气熏蒸下的泛红样子,只是摸着仍然粗糙不平。


    静贞挖出厚厚的药膏,极有耐心地涂抹上去。


    两只腿全部涂完,她抬起左臂,袖子滑落,腕心赫然现出一道凸起的暗红疤痕。


    有些疤可以随着时间淡去,有的却不会。


    每次看到左腕上这个丑陋的痕迹,她都会回想起少年时选择自戕的那个夜晚,鲜红的血留了满地,刺眼得可怕。


    留了那么多的血,她还没死,人的生命力真是神奇。


    更神奇的是,她明明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可生命流逝的时候,她还是想活。


    静贞又从盒里挖出一块膏,均匀地敷在腕上。


    尽管她知道,这不会让这道疤产生一丁点的变化,但她仍然做得很认真,很仔细,仿佛这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半只脚都踏进阴曹地府了,忽地又给拽回来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我们找到那块关键青砖,用劲一推,只听咔嚓一响,一道石门旋了出来,原来密室后头别有洞天。您猜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正是庆州的甲仗楼!”


    “再说次日一早,姓岑的恶言恶语,倒打一耙,忽见齐将军从天而降,二话不说将他拘押!”


    庆州城外的齐苏河上,一只小舟摇摇晃晃,浮沉在碧波之间。船舷上搭着一个渔网,垂在水里。


    阿棠坐在船头,手边放了一袋炒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仰躺在船尾吹风的陆子尧讲着那惊魂一夜的始末经过。


    葵花子嗑完,故事也讲完了。


    穿着男装的小丫头眉飞色舞,“怎么样,够不够惊险刺激?有没有资格和陆大侠您的探案经历比一比?”


    陆子尧拊掌而笑,“比得,当然比得!老夫所有故事加起来,都没有你和元昭的精彩。”


    阿棠不好意思了,“那怎么可能?您太给我面子了。”


    凉润的秋风扫过小舟,纵使秋阳高照,仍带着萧瑟的意味。


    陆子尧阖上眼,喟然叹息,“一切皆是岑义所为,他身为刺史,抹去作案痕迹太方便了,怪不得几年来都不被人察觉。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他随裴将军抵御铁鹘,出功甚伟,如今却和昔日的敌人沆瀣一气,干出


    这种不忠不义之事,叫人唏嘘啊。”


    “他就是个投机小人,打铁鹘是为名为利,现在和铁鹘合作也是一样。只可惜他畏罪自尽,没法将他明正典刑。”阿棠遗憾道。


    岑义招完供,次日就在监牢里咬舌自裁了。


    审讯时,他几乎有问必答,但问及在大周境内的同谋,他却始终缄口不言。晏元昭抛出的会仙楼、桑千娇、戴银面具的男人等字眼,都没能撬开他的嘴。哪怕受刑疼晕过去,岑义仍坚称他就是幕后主使,再没旁人。


    这些都是阿棠从晏元昭口中听来的,岑义落网后,他肉眼可见地忙起来了。


    兵器贪墨持续三年,各个链条所涉证物和人员繁多,需一一搜罗,拘捕,核查。


    头一日晏元昭抓来冶场和军器坊的官吏审讯,阿棠还饶有兴致地乔装跟着听,那些人被岑义单纯用钱收买,对岑义身份和兵器去向全不清楚,个个着急忙慌地自辩喊冤,阿棠听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便不去官衙了。


    庆州官衙的法曹能力有限,晏元昭盯得很紧,每日卯时不到便起,阿棠那时还在睡梦中。晚上他披星戴月地回来,阿棠多半也已缩在被里入眠了,几天来逢面次数寥寥。


    阿棠乐得自在,泰半时间用来和陆大侠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她花着晏元昭的银子,不觉得心疼,殷勤给陆大侠买酒相马,听他讲从前查案的奇闻,一老一少相处很是得宜。她每日逛城中铺子,买来各种各样的吃食,不忘挑些精致干净的留给晏元昭,留意到好看的郎君袍子,月白湖蓝雪青,觉得衬他气质,也不管他会不会穿,一股脑丢进他衣箱。


    说了半天话,阿棠看时间差不多够了,俯身把渔网收回来。


    网里一连串银亮亮的小鱼挤在一起,甩着尾巴扑腾,溅起的水花光泽闪耀。


    “中午咱们能吃烤鱼啦!”阿棠笑道。


    陆子尧探身一览,笑呵呵道:“不错不错,很能干,网上来这么多条!”


    阿棠眼珠骨碌碌一转,“陆大侠,我和您说的事,您考虑得怎么样呀?我真的很能干的,什么都会,有我陪着出门,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个嘛——”陆子尧只是笑,白发被风吹得飘起,阿棠期待地看着他,却听他道,“闲话少说,咱们快上岸烤鱼去,老夫饿坏了。”


    这老头。


    看来还是她努力不够,没关系,晏元昭这么难搞的人她都给伺候好了,何况平易近人的陆大侠呢。


    “好嘞!”阿棠粲然应下。


    她低头解网,赤手抓起一条条银鱼,丢进早准备好的小桶里。一条一条数着,一共二十四条,十六条待会儿在岸上拿木棍串了就火烤,和陆大侠分着吃。剩下八条带回官舍,让伙夫做成鱼鲊,给晏元昭当朝食。


    不过,当晚月上中天,阿棠只身回到官舍时,一条鱼都没带回去。


    深秋的月光淌过寒阶,凉意自脚底而起,她裹紧外袍,从惯走的侧门进到官舍院落,还没走两步,就看见月下长身玉立的那人。


    “晏大人?”她诧异地唤出声,几步跑过去,“你怎么在这里啊?”


    第89章 把持否“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持得住吗……


    晏元昭将她上下一通打量,唇抿成直线,闷声道:“赏月。”


    “哦,”阿棠抬头看了眼被树影挡住的月亮,“好雅兴。你不忙审案子啦?”


    “不太忙了。”晏元昭和她一起朝着卧房走去,问道,“陆先生呢?”


    阿棠一拍脑门,“差点忘说了!他下午遇到一个从前相识的扶阳人,跟着人去扶阳喝酒去了,明儿再回来,他叫我和你说一声。”


    “他什么时辰走的?”


    “大概酉初吧。”


    “你怎么不跟了他去?”


    “那多不好意思,人家请陆大侠去家里喝酒,我一个外人怎么好腆着脸一起去。”


    “和他分开后,你一直一个人在外头?”


    “对。”


    晏元昭不再问,两人的步子交织踏着斑驳的月影。


    “我刚才并非在赏月。”晏元昭忽道。


    “我知道。”阿棠道,“你是在生气。”


    一起在密道经历过一次死里逃生后,晏元昭对她可说是前所未有地温和,比四年前还要好很多。但阿棠有着丰富的承接晏元昭怒气的经验,他对她不满,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便意识到了。


    果然——


    “我是在等你!”晏元昭重重说道。


    两人进了屋。


    “我和你说过,出门必须和陆先生一起,必须在太阳下山前回来,你都忘了?”


    阿棠想说他凭什么给她设宵禁,但一想她现在吃他的喝他的睡他的,连忙着巴结的陆大侠也是他的人脉,便放软了语气,“我记得的,就是一时贪玩,忘了时间。你等我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


    实则晏元昭今日终于抽出几分闲,特意下午就赶回官舍,沐浴更衣,派人去城里最大的酒楼——阿棠吃过夸过的那家,置办了几道好菜带回来,甚至还给她准备了酒,他要好好和她谈一谈。


    然而从暮色四合等到弦月初升,一直不见她的踪影。


    酒菜重新温过两回,晏元昭尝了几口,不觉得滋味哪里好,全赏给了官舍小厮。


    终于,二更的梆子声响过,人总算回了,再晚一点晏元昭就要派人出去找了。


    他在桌案旁坐下,盯着撸起袖子举杯喝水的女郎,“你晚上一个人,去干什么了?”


    “去城东的妙音坊听曲子来着。”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地,有什么吸引人的?何况这根本就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晏元昭板了半天的脸,还是没把话说出来,只皱眉道:“怪不得你衣衫上沾着浓浓的脂粉味,赶快把外袍脱了。”


    “有吗?”阿棠闻闻袖子,“好像是有一点,你鼻子真灵。”


    她先脱了软底靴,再把圆领袍褪下,正要走到房间另一头,翻箱笼找件薄一点的衫子罩在里衣外面,却在经过晏元昭时被他拦腰一抱,脚尖离地,坐到了他大腿上。


    阿棠眨眨眼,就坡下驴地去搂他肩膀。


    深秋了,单穿里衣在屋里有些冷,借男人来取取暖。


    晏元昭的胸膛一如既往地火热,她心满意足地贴着,看他面皮还紧绷着,不由小声道:“我真不是故意晚归,你前几天都夜里才回来,我一个人待在官舍也没人可说话,所以才在外头玩了一阵,我没想到你今天回得这么早。”


    “你若知道我早回来,就不去听曲了?”


    “那我可能会拉着你一起去听。”阿棠笑嘻嘻地说。


    “那种地方,我不会去。”


    “喔”阿棠埋在他颈窝,啄吻他下颌,含糊不清地应声。


    晏元昭轻轻地叹口气,将她的幞头取下,拆掉她的髻子,浓密乌发散泄下来,女郎一瞬变成动人心魄的妖精。


    他把她的小脸从颈窝里掏出来,逼她看他的眼睛,声音清朗,“你是真喜欢听曲子,还是去瞧热闹?”


    “真喜欢听。我好像没和你说过,我阿娘以前是青楼里的琴师,我从小就喜欢听七弦琴的声音。”


    晏元昭一怔,某些记忆苏醒过来,“你以前很好奇我弹琴的事,也是因为你喜欢听琴曲?”


    阿棠称是,“晏驸马的琴技很出名,想必你也弹得很好,我就多问了几句。”


    晏元昭忍不住道:“琴乃君子之器,琴曲亦有雅郑之分,君子正德之音和乐坊里的靡靡之音,不是一回事。”


    阿棠脸上的笑容带上惆怅,“你和我阿娘说的话一模一样其实你们君子弹的琴曲,她也会啊,两样我都喜欢,我觉得都好听。”


    晏元昭默了一默,“令堂听上去是个有操守之人。”


    阿棠用力一点头,“你说对了,我阿娘就是很有操守,出淤泥而不染。不过我和她相反,嘿嘿,我没有节操。”


    晏元昭看着她的目光含了几分复杂。


    她没有节操,那他呢?


    他迷恋着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


    来历不明的女子,纵着她天天穿男装出去抛头露面,他的节操,他的君子之道,也早就一点一点被蚕食了。


    偏偏他还从中感到快意。


    这就是她说的,随心所欲,更快活吧。


    晏元昭此刻还想更快活一点。


    他的手滑进她的里衣,手指勾动几下,解开了她的裹胸布。


    阿棠一惊,喃喃道:“晏大人,你可越来越坏了”


    曾经抚过琴弦的手指修长灵巧,很会控制力道,也就几下,便把小姑娘弄得直叫唤。


    “你很喜欢,不是么?”晏元昭贴着她耳朵道。


    “我们去床上呀”阿棠害羞地说。


    “不急。”


    晏元昭欲望越炽,声音越冷静。


    “你阿娘是琴师,你又喜欢琴,那你会不会弹?”


    “我我不会呀”


    “为什么?你阿娘没有教你?”


    “我想学可我阿娘不许,她说她的琴声已经被玷污了她没资格教我她也不让我去青楼里偷学,说那些都是淫词浪曲,一被她发现,她就打我”


    说着说着,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被他弄的,女郎点漆似的眸子含了水圈,可怜兮兮地看他。


    晏元昭蓦地停手,像是想到什么,“你右手无名指,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阿棠啊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无名指不对劲?”


    “观察。”晏元昭把着她腰,搂得她更紧,让她一双眼睛只看得到他,“在听山居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是用不上力吗?”


    “嗯,有时候会。”他注视她的目光太过温柔,阿棠溺在他的眼波里,什么话都肯和他说,“我听过好多遍她在春风楼弹的曲子,自己摸索着弹,她听见后特别生气,叫我不要弹了,我不听,手一直死死地扒着琴,她就来掰我手指,那之后我的无名指就不是很好使了。”


    她看到他眼神中的变化,忙伸出右手屈伸了一下无名指,“只是不如原来好使,其实问题不大!我阿娘很好的,她只是那时频繁记起以前的事,情绪不太稳定,后来她也肯教我了,但我感觉她教我弹琴的时候很痛苦,我就不肯学了。”


    讲起往事,阿棠的声音依然不失轻快。银烛摇红,在她翩然跳跃的羽睫下布了一溜灰影。


    晏元昭手从她衣襟里抽出来,抚上她的右手,摩挲她的无名指。


    “阿棠。”


    “嗯?”


    “别难过。”


    “我不难过呀!”阿棠笑着,“好像是你在为我难过呢。”


    晏元昭叹口气,注意到她右手食指指腹上一道浅浅的血痕,“这又是怎么弄的?”


    阿棠顺着他目光看去,也有些迷惑,“可能是今天抓鱼的时候,被刮到的?”


    “今天抓了几条鱼?”


    “二十多条呢!”


    “鱼呢?”


    晏元昭想起来,昨天她告诉他,她要和陆先生去打鱼,还说会带几条回来给他尝尝。


    虽然当时他回的是敬谢不敏,但看她两手空空,不免诧异。


    “呃,我本来留了你的份儿,但鱼烤着吃太好吃了,最后我和陆先生把鱼全吃了。”


    “说话不算数。”晏元昭道。


    阿棠笑,“我说话,什么时候算数过?”


    晏元昭瞪她一眼,仔细看她食指上的伤。


    “疼吗?”


    “不疼,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划了个口子。”


    “无名指呢?”


    “现在没感觉,当时可痛了,我哭得三里地外的人都听到了。”


    阿棠说完,惊讶地看到面前郎君低下头,吮吻上她的无名指。


    指尖生起酥麻,她被一片火热的湿润包裹。晏元昭的唇舌慢慢地舔舐,侵扫,仿佛勾起了一根细细的引线,他每进一点,她身上就烧起一点,等他探到指根,全然将她含住的时候,她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晏元昭如此这般地亲完她右手五根手指。


    亲到第二根时,她呜咽出声。


    第三根,她咬上他耳朵。


    第四根,她开始蹭他。


    第五根,她叫了一声,把他的衣裳弄脏了。


    晏元昭放过她的手,定定看她,唇角微翘。


    阿棠羞得要哭出来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只是亲她手指,她的反应却比刚才他摸她胸还强烈。


    “我太没出息了”她苦着脸,“都这样了,你还能把持得住吗?”


    “把持不住。”晏元昭道,“也无需把持了。”


    他横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本来要和她说的话,过一会儿再说吧。


    火烧眉毛了。


    第90章 不愿意“你都愿意和我死在一块,难道……


    小窗红烛,落月满屋。


    晏元昭抱着阿棠从浴房里回来,将她放到床榻里侧,盖上被。阿棠全身骨酥筋软,蜷在松弹的被子里,像倦懒的猫。


    晏元昭越瞧她越觉欢喜,不忙睡觉,倚着软枕,拈起她几绺尾梢湿润的黑发在指间缠绕把玩。


    “阿棠。”


    “嗯?”


    “明日起床,不用服避子的汤药。”他顿了顿,“我没有弄进去,你不会有怀孕之虞。”


    这种虎狼之药势必有损身体,还是少服为妙。


    阿棠脸在羞,眼睛在笑,“我说呢,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让我难为情原来是这个意思。”


    晏元昭唇微抿,他也没想到,弄在她身上,看着竟有别样的刺激。


    阿棠向他靠了靠,嗔怪道:“晏大人,就因为洞房花烛夜我向你要了三次,以后每回你都要来三次吗?”


    前两次倒还好,第三次竟然是在浴桶里来的。思及四年前洞房时的情景,阿棠心情有些微妙。


    晏元昭摸摸她头,“四次也不是不行。”


    “敬谢不敏!”


    晏元昭笑了一声,俯身看着她粉生生的脸颊,郑重其事,“阿棠,同我回府。”


    “啊?”她懵懵地看他。


    晏元昭又说一遍。


    “这事我们不是说过吗?”她道。


    “说过就不能再说?”晏元昭把她从被子里提出来一点,“我想得很清楚,我要你做我夫人。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只贪恋你的美色吧。”


    阿棠低低嗯一声,手指去勾他里衣襟带,“要不咱们还是来第四次吧。”


    晏元昭的神色一点点冷下去,他止住她乱动的手,迫她与他对视,“到今日,你竟然还不愿意么?”


    阿棠躲开他的目光,声音放得很轻,但晏元昭还是将那三个字听得无比清楚。


    她说,不愿意。


    晏元昭咬牙,翻身撑她胸前,让她没地儿可逃,“为什么?”


    “我上次有说原因啊”


    “那算什么狗屁原因!”


    阿棠掐额望着帐顶,“那不是狗屁原因,是正儿八经的原因。你冷静一点,不要和我学坏了,说这种粗鄙话。”


    晏元昭心里又冒出一连串粗鄙话,他深吸一口气,“被岑义暗算的时候,你都愿意同我死在一块了,难道生还不肯和我在一起?”


    “这是两码事。”阿棠咕哝道,“而且那种情形下,我都以为必死无疑了,难道还能说我不想和你死一起,去怨恨你责怪你?那我可太不是人了。”


    晏元昭心凉了半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吧,行,不说这个。你天天变着法儿恭维我,在旁人面前


    维护我,上街还不忘给我买东西回来,打理我的衣裳,关心我的案子,见了我动辄要亲要抱,还有,你的酒葫芦上刻的男人就是我,对不对?你敢说你心里半点儿没我?”


    阿棠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惊了几霎,垂着眼睫道:“有一些吧。”


    “就一些?”


    “很多很多,比其他人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很多。”


    阿棠终于肯看他,眸子湿漉漉的,小鹿一般。


    晏元昭声音哑了半分,“那就跟我回去,一直待在我身边。”


    “不行。”阿棠说得很坚定,“喜欢一个人,就要一直拥有他吗?快快乐乐地相处,快快乐乐地分开,有缘以后再相见,不管对朋友,还是对你,我都是这样想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晏元昭听她讲过无数的歪理,没有一则比得上这段话让他吃惊。


    “你怎么会这样想?你就这么舍得和我分开?”他气急,捏了她胸前一把。


    阿棠不防,叫出声来。


    “你去哪再找一个男人这么弄你?”他道。


    “所以现在才要多来几次啊。”她嘟囔着,又试图去解他衣裳。


    晏元昭拍掉她的手,“别想。”


    阿棠烦躁地侧过身去,又一个骨碌转回来,“要不我给你当外室?我每年在钟京待一个月陪你,其他时间你不要管我的行踪,唔,一个月好像有些短,那两个月?两到三个月吧!”


    “我连妾室都不纳,还会纳外室?”晏元昭简直气到失语,从她身上下来,仰面躺倒,“必须和我回府,没有别的选择。”


    阿棠蹙眉,“意思是我说了我不愿意,你也会强行带我回去吗?”


    晏元昭没说话。


    阿棠一时也沉默了。


    半晌,她幽幽问道:“这就是你一直不肯给我彻底解毒的原因吗?”


    晏元昭皱起眉,“这几日我很忙,没有功夫去配药。”


    “你一个三品高官,难道还要亲自去药铺抓药?从官舍到州衙,一打人巴不得为你做事,一句吩咐的时间,你都没有吗?便是你担心药方外泄,多找几个人去不同药铺抓就是了。”阿棠声音渐渐急促,“你是不是想用这个毒控制我,让我不敢离开你?”


    晏元昭再次不言语。


    阿棠支起酸麻的身子挪到他肩颈旁,鼓着圆溜溜的眼睛,“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还不承认!”


    “你太能跑了,我不能不防。”晏元昭终于开口,“我并非想控制你。”


    阿棠气得锤了他一拳,“这不是控制我是什么?你说要给我解毒的,你是正人君子,不可以食言而肥。”


    “我会给你解,只不过不是现在。等你想明白,愿意随我回府了,解药我自然会给你。”


    “那如果我一直不愿意呢?”


    “你会愿意的。”晏元昭笃定道。


    阿棠愣愣地看他半天,“真好笑,你和我说过那么多大道理,我还以为你清风亮节,光明磊落,哪想到你会做这么卑鄙的事情,这和强抢民女有什么分别?”


    “强抢民女?”晏元昭难以理解地看她,“难道四年前不是你主动出现在我面前百般地勾引我?难道你不该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且你莫忘了,你我拜过堂成过亲,你就是我晏元昭明媒正娶的夫人,我带我的夫人回府,算哪门子的强抢?”


    阿棠垂了脑袋,“可你说过,你娶的是沈府的女儿,我又不是真正的沈府娘子,算不得你夫人。”


    “那是气话!”晏元昭道,“和我拜堂的人是你,洞房的人也是你,按你的话说,我们在月老那里牵过红线,不管你是不是沈家的人,你我都确凿无疑是夫妻。”


    “那你休了我吧。”阿棠轻声道,“在落霞山的时候,你提了好多要求,说做不到你便休妻。你也看到了,不止那些我做不到,为人妻的本分我也做不到。我并非你良配,你休了我,另择贤妻去。”


    寥寥几句宛如针扎,晏元昭的心剧烈绞痛起来。


    休妻这样的词汇,被她轻而易举地说出口,还叫他另娶


    明明一刻钟前,她还在他身上痴缠,她怎么能够这么狠心?


    “绝无可能。”晏元昭一字一顿,“生同寝,死同穴,晏某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位妻。”


    有那么几瞬,阿棠很想落泪。


    她用力地眨眨眼,直视他俊朗的眉目,声音坚决,“对不起,这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我不会跟你回去,你就算把我强行带回,也关不住我。我不信这个毒能管好几十年,只要我找到机会,我一定会跑。”


    说着,她爬起来,颤巍巍地跨过他。


    晏元昭猛地扶住她腰,“你要做什么?”


    阿棠挣开他,“我打地铺去,我不和你同寝了。”


    “回来!”晏元昭气道。


    阿棠当没听见,一只腿还撇在他肚子上,另一只腿已撩帐去勾鞋子。


    晏元昭直接双臂捞上她腰,阿棠一晚上身子被他折腾得软成摊泥似的,半点还手之力都没有,他手一带,她就趴他身上了。


    晏元昭抱着她翻了个身,让她头挨着枕,“你睡榻,我去外间。”


    阿棠愣住。


    晏元昭沉着脸看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他低下头,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记,而后起身掀帐,推门走了。


    空荡荡的帐里,阿棠躺在晏元昭睡过的地方,被他残留的气息深深拥抱。


    眼角涌出湿润,她用手拭去。


    怪他亲得太狠,把她的嘴唇撞疼了。


    ……


    次日,阿棠起得很迟,也不出意外地没有见到晏元昭,他早早上衙去了。


    倒是在外间遇到两张熟面孔。


    秋明亮着一口白牙,“夫人,早上好。”


    阿棠懒得纠正他,微笑道:“秋明,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晏元昭到庆州不久,就传信陵州,叫他的人快马过来了。


    “回夫人,昨天夜里。”连舒道。


    阿棠表情一僵,连舒都开始称呼她夫人的话


    “晏元昭让你们叫我夫人的?”她问。


    “是主子的吩咐。”秋明快活道,“主子终于和您重归于好了,真不容易。”


    阿棠苦笑,怎么秋明一直觉得她和晏元昭只是闹了个小矛盾么?这傻小子。


    “没有重归于好。”她道,“不要再叫我夫人。”


    秋明声音执拗,“您就是夫人。”


    连舒表情未变,“回夫人,恕难从命。”


    阿棠板着脸,径直走出门,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双双跟在她身后。


    阿棠回头,“你们不是单纯来和我问好的,对吧?”


    “回夫人,主子要我们寸步不离地保护您。您去哪儿,我们就跟着去哪儿。”


    连舒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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