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稚童言“你看我们两个人压得马都跑不……


    阿棠这一觉睡得不长不短,却很沉,沉到醒来后看见眼前漫漫长路和茫茫远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翻过山岭,来到宽阔的大道上了。


    身后男人不紧不松地拢着她,两匹马在大道上昂首阔步,从容缓行。


    阿棠感到有点愧疚,走得这样慢,浪费掉不少时间。小腹的痛感不怎么明显了,她回头看他,顺便活动了一下脖子,“怎么睡了一觉,脖子这样酸。”


    晏元昭没说话,轻轻吹开她飘到他脸上的一缕头发。


    她忙把头发撩到一侧,偏头笑道:“我好多了,要不我们分开骑吧!你看我们两个人压得马都跑不动了。”


    晏元昭嗯了声,当勒马跃下,跨上他的枣红马,一马当先驰向前方。阿棠重新包好头发,声音清亮地喊了一声“驾”,纵马追去。


    钟京。


    小阁里,一位三四岁的垂髫稚童正握笔写着大字,一笔一划,认真且卖力,将收尾的捺画直直地拉到框外。


    “阿谦,写这么大干什么?”坐在旁边的年轻男人用扇子敲着宣纸,笑着责问。


    “整张纸都是我的,我想写多大,就写多大。”阿谦理直气壮,他长了一双黑如曜石的大眼睛,答起话来一眨也不眨。


    男人朗声笑道:“好!三岁看老,真有志气,不愧是我的儿子!”


    “主子。”他的下属在阁子外头叫他,躬身行了一礼。


    男人叮嘱了阿谦几句话,缓步走出小阁,“何事?”


    下属递给男人一封信,“云岫那边来信了,说是晏元昭日前离开陵州北上,她按照静贞主子的吩咐,将晏元昭拦下,眼下晏元昭已回到陵州养伤。”


    “养伤?”男人惊讶地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脸色一沉,“云岫竟敢带人伏击晏元昭,静贞浑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静贞主子应该也是心急,庆州那边还没收完尾,晏元昭又像是猜到我们用意,着急去庆州,没别的法子能阻拦他了。”下属解释道。


    “她是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男人喟道,“云岫下手太狠了,晏元昭身上两处中刀,当场失血昏倒,这是奔着要他命去的!叫云岫的人密切盯着陵州,不能让晏元昭有闪失,他得全须全尾地回钟京!”


    “是。主子,您别担心,虽伤了晏元昭,但好歹短时间内他没法去庆州,就算皇帝再派人去查,咱们在庆州的货,那时也早就运走了。没有货,即便查出什么来,也坐不了实。”


    男人情绪稍敛,定定道:“这个秘密藏不了太久了,必须尽快行事,筹备那么多年,我也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下属心领神会,“赌坊的事已由谏官掀起,皇帝刚下旨让大理寺去清查,估计不久后太子就得跳着脚来找您。您的计划,很快就能到下一


    步。”


    男人嘴边露出讥笑,“又要和太子那个蠢蛋打交道了,自从我知道他有龙阳之癖后,每次见他,我都感觉不太舒服。”


    下属反应慢了半拍,眼里流露出不解。


    男人啪地打开折扇,悠悠道:“你家主子如此英俊潇洒,万一赵骞背地里肖想我,那可恶心坏了。”


    “主子说的是。”下属赶忙赔笑几声。


    这时,小阁里洪亮的童声响起,“父亲,我又写好了一张字,您看看!”


    男人笑着走了过去,拿起宣纸逐字鉴赏,“不错,这张有进步,结构漂亮,字的大小也控制住了。”


    他扬手叫来还候在阁外的下属,“过几天给东川寄信的时候,挑几张阿谦写的字一并寄过去,也让父亲看看他孙儿的——”他拍拍阿谦的头,郑重道,“——墨宝”。


    这个词对阿谦来说还太高深,他没有纠结其中含义,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回来?阿谦想母亲了。”


    “还早着呢。”折扇点着阿谦脑袋,“她在家的时候,你不和她亲近,现在她走了,你倒开始想了。”


    “我没有不亲近母亲!”阿谦委屈道,“是母亲不爱和我说话,也不对我笑,我觉得她不喜欢我。”


    “你母亲不是不喜欢你。”男人蹲下平视他的眼睛,“她就是这个性子,你看她也不爱对我笑,我让她答应我一件事,她嘴上说好,背地里却不按我说的办。我比你还委屈呢!”


    “父亲让母亲答应什么啊?”男孩好奇地问道。


    男人挑眉,“你母亲穿红衣裳好看,我让她多穿红,她虽答应了我,一年里却不见得穿一回呐。”


    他笑吟吟地说着,眉宇间不着痕迹地浮上一缕惆怅。


    眼前好似出现女郎身着热烈红衣的样子,静女其姝,清冷的气质与红色反差强烈,令人着迷。


    ……


    沈府西跨院,两个小姑娘正在嬉笑打闹。


    “掀盖头咯!”


    阿瑜吃吃地笑着,手里攥着刚从姊姊阿瑾头上揭下的红绸,打躬作揖道:“夫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阿瑾噗嗤一声笑,作势去拧小妹的脸,姊妹俩笑作一团。


    她们所在的院落里处处可见喜庆的红灯笼与红绸子,阿瑜和阿瑾就地取材,扯下红布当盖头扮新娘,不厌其烦地玩了好几天。


    沈府之所以张灯结彩,是因为最近几个月双喜临门。


    第一喜是家主沈执柔擢升为吏部尚书,他从前是不起眼的四品侍郎,在六部里排行最末的工部办差,职事辛劳,权势不高,而今吏部长官空缺,他资历足够,一跃成为掌天下官吏任免、勋封、考课的六部尚书之首,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青云阔步。


    一时间,登门拜贺者盈满沈府小小的会客厅。其中不少人老话重提,愿将家中娇女嫁予沈尚书为继夫人,沈执柔丧妻七载,始终未有续弦之意,升官了也不例外,一一回绝。众人更以沈尚书对亡妻情深义重,传了他不少美言。


    第二喜则是沈府二郎沈宴大婚。


    钟京官宦人家皆知晓沈宴是个不成器的,他父兄当年都经科举入仕,走的正统文官路,轮到他却不行了,有名的书院去了个遍,作出的文章叫大儒直叹气,沈执柔没办法,给他荫了个卫府闲官,勉强维系沈府的脸面。


    他令沈执柔头疼的还不止这一桩,沈宴对通房丫鬟爱宠如命,竟叫她怀了孕。沈执柔得知后,先叱宋蓁管理家宅不力,再骂通房勾引主子,最后把沈宴打了一顿,准备把这个丫鬟发卖。沈宴自然不肯,和父亲闹了许久,难得兄长沈宣帮了他一把,为他求情,最后总算是把通房及她肚子里的孩子留下了。


    沈宴没甚出息,且还没加冠就生出了庶长子,议婚时多有不顺,高门女不愿嫁他,小户女沈府又看不上。最后还是借了沈执柔高升的东风,给他订了翰林学士家的千金。沈宴去相看过女方,对人很满意,六礼迅速走完,赶在七月娶进了门。


    许是小儿子的好亲事得来不易,又或许是借此庆贺自己升官,一向不喜铺张的沈执柔吩咐宋蓁隆重操办婚事,迎亲队伍阵仗浩大,来观礼的宾客通宵达旦宴饮,很是热闹了几天。


    也因此,在这个夏秋之交,沈府成为钟京官宦圈子里最热议的话题,堪比四年前沈家女嫁给长公主之子那回。


    沈府每一次出风头,最累的都是宋蓁。


    沈执柔坚持不续娶,对宋蓁来说,好处是上无婆母压着,独握掌家之权,然而这也意味着所有家事都落在她肩上,她稍有一件处置得不好,就会被最在意沈府脸面的公爹责问。


    这次小叔子娶妇,她脚不沾地地忙活了大半个月,到今日才空出闲暇来看两个女儿。


    “母亲!”阿瑾和阿瑜看到她来,齐齐跑到她身边,娇声唤她。


    “怎么这么喜欢扮新娘子?听乳母说你们扮了好几回。”宋蓁接过女儿们手里的红绸,柔声说道。


    “因为新娘子漂亮呀!”


    “可惜我们只有一个盖头,没有嫁衣,也没有凤冠!”


    宋蓁微微一笑,“等你们出嫁,都会有的,不用急。”


    大女儿阿瑾十岁,已快到少女的年纪,宋蓁觉得不宜再任她张口闭口婚嫁事,若让阿公听到,必然觉得不合规矩。


    可她看到阿瑾脸上烂漫的笑容,还是没有忍心说出口。


    阿瑾浑然不晓,叽叽喳喳问:“母亲,我出嫁的时候嫁衣会和婶母一样漂亮吗?”


    “当然。”


    “那会比得上姑姑的嫁衣吗?”


    宋蓁笑道:“你们两个姑姑出嫁时,你还在襁褓里呢,怎会知道她穿什么嫁衣。”


    “说的是小姑姑,宜棠姑姑!”阿瑜抢着道,“她的嫁衣可美了,有好几层,还有她戴的花冠上镶了五颗珠子,和鹅蛋一样大呢。”


    宋蓁一怔,“那时你才四岁,这都记得?”


    阿瑜用力点头,“我全都记得。小姑姑出嫁的排场那么大,怎么可能会忘记?”


    “母亲,这都四年了,小姑姑到底生了什么病,怎么还不好?为什么从不回来看我们,小姑父也不许人上门去探望她?”阿瑾问道。


    宋蓁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年那场风波后,他们一直没找到假宜棠和真宜棠的踪影,最后沈府灰心放弃,决定认栽。可没想到晏元昭是个疯子,宁肯编出一套夫人重病的谎话,也不愿将此事翻篇。


    沈府理亏在前,拦不住他,被迫绑在这条贼船上。晏元昭我行我素,对谁都不假辞色,可沈家不是,沈家人讲体面,讲礼貌,面对旁人的好奇和关心,沈家人无法装聋装瞎,只能硬着头皮承认,是,沈家女儿自嫁进公主府便一病不起,福薄命舛。求医问药?当然,公主府找遍了名医,可惜都束手无策。具体生了什么病?怪病,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晏御史最清楚,去问他吧。


    两个小姑娘已经很久没问过宜棠姑姑的事了,宋蓁以为她们早将她忘掉,原来并非如此。


    她踌躇片刻,决定不再遮掩,“她的病情如何,我也不是很清楚。晏御史不愿与我们家多往来,也不让我们去探病。都说泼出去的女儿嫁出去的水,更何况她只在咱们家中待了两三个月,不算沈府正儿八经养大的娘子,你们不要再惦记她了。”


    这话说得很重,阿瑾听了难过,“可是小姑姑是很好的人,我和阿瑜很想她。”


    “她会拿各种各样的零嘴儿给我们吃,还会变戏法!”


    “我们怎么闹她,她都不烦。”


    “新嫁来的婶母和她一般大,就不太愿意搭理我们。”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


    宋蓁再次叹了口气。


    晚上沈宣回来,宋蓁叫乳母把三岁半的小儿子牵来,同父亲说话。


    沈宣逗弄了一会儿幼子,过


    来陪她。宋蓁把白日里和女儿们的对话告诉他。


    提到当年以一己之力骗过整府人的女骗子,沈宣不由愠怒,“巧舌如簧,收买人心,阿瑜和阿瑾险些叫她给带坏了。”


    宋蓁在镜前卸妆,慢慢道:“其实抛开她的身份不提,她性子蛮好,嘴很甜,又爱笑,和她相处起来很舒服。”


    “怎么能抛开身份不提?她可是骗子,她展现给我们的都是假的,假的!”


    宋蓁不再说话。


    全是假的?也不见得。


    起码假小妹为她求的生子符是真的。


    她如愿以偿生了一个小子,在沈府站稳脚跟。沈执柔如何责骂她,她都不怕了。


    这一点,她真心感谢那个女骗子。


    第72章 难为水“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


    秋风猎猎,古旧路亭立于道旁,泛黄的酒旗迎风招摇,呼啦啦地响。


    亭里摆了数张桌几条凳,其中一半坐满客人,吃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大碗喝着粗酒,浓郁的味道飘出亭外,直往过路人鼻子里窜。


    “店家,来两碗羊肉汤,两份蒸饼!”


    清脆的女声顺风传来,经营食摊儿的老妇人忙出来招呼客人,见是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子,旁边还有个表情严肃的英俊男人,虽有些诧异,仍笑容满面道:“好,您二位先坐。”


    却见那男人垂头低声对那小子说了句什么,随后女声再次响起,“老人家,羊汤不用两碗,一碗就够了,麻烦啦。”


    老妇人对着这双明眸宽和一笑,径去准备饭食。


    阿棠和晏元昭走到角落里的一处位置,她用手帕将桌椅仔细抹过一遍后,晏元昭轻轻一拂袖——这个动作因为他穿的是粗布麻衫而略显奇怪,而后优雅坐下。


    阿棠在对面入座后,手撑桌几,脑袋探到晏元昭跟前,“羊肉汤这么好吃,你怎么不要啊?”


    “坐回去。”晏元昭先叱了一声,等女郎身子缩回凳上后,才道,“不干净。”


    “这么多人都吃呢,怎么会不干净。”阿棠小声劝道,“晏大人,你就别讲究这些了,白羽又不在,没法给你变出精致的吃食,这一路上只有这样的摊子,你不吃的话,待会儿怎么有力气赶路啊?”


    “你肚子不疼了?”


    阿棠被他一句话噎回去,颇觉好心错付,恰好这时羊汤与蒸饼端上,大片的羊肉浮在撒了碎绿胡荽的汤汁上,鲜香肥厚,见之落涎。她本就身子酸乏,又行了大半天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当即拿起筷子开动。


    她吃得很快,认真且用力。每口下去,连汁带肉,满满当当,两颊鼓起,咀嚼得十分生动。一口咽毕,下一口旋即跟上,没有任何空当。


    晏元昭看着她干劲十足的吃相,再看手里味同嚼蜡的蒸饼,更觉难以下咽。


    这么市井气的一个女泼皮,当年是怎么装出来的闺阁沈娘子?


    阿棠连肉带汤吃完一碗,抬头看见晏元昭慢条斯理地吃着饼,斯斯文文不露齿,感慨道:“我都饿得像只鬼了,你在这种乡野食肆还能吃得如此优雅,我真佩服。”


    晏元昭眼神幽微。


    优雅么?实是因为这饼太难吃了。


    阿棠似是也看出蒸饼味道不佳,他吃得勉强,扬手叫老妇人,“不好意思,还是再来一碗羊肉汤吧。”


    “我说过,我不吃。”晏元昭重重强调。


    阿棠脸上飘出一丝尴尬,“我不是给你叫的,是我还想再吃一碗”


    晏元昭:“”


    第二碗送来后,阿棠三下五除二干掉大半碗,拿起蒸饼撕成小块,蘸着剩的汤汁吃。两张饼很快下肚,她双手捧起海碗,头埋进去,扫碗底最后一口汤。


    ——像极了猫儿探头进碗盆吃东西的样子,连吃完舔舔嘴唇的餍足也像。


    晏元昭不知不觉看着她出了神,半天没吃一口蒸饼。


    他不防对面人忽然抬头,也提到猫。


    “我想问问你,梨茸这几年怎么样呀?有没有更乖一些?”


    她吃饱后双眸晶晶发亮,气色比之前难受时好得多了。


    晏元昭垂下眼睫,淡淡道:“梨茸死了。”


    “啊?”阿棠吃了一惊,“怎么会?因为什么死的?”


    “生了病,没熬过去。”晏元昭语气平和,“三年多以前的事了。”


    阿棠眼里的光黯下去,“太可怜了,梨茸那么可爱,年纪还那么小。你当时一定很难过。”


    她想安慰一下他,但是发觉他对她的安慰无动于衷。


    是了,她在他眼里无情无义,他恐怕觉得她在惺惺作态。


    阿棠装作没发觉,轻声问:“你这么喜欢猫,有没有再养一只呀?”


    “没有。”


    “哦……”


    阿棠看出晏元昭不想多言,但拿不准是他不愿提猫,还是没兴趣和她聊天。这一日来晏元昭对她的态度稍有好转,他不再动辄叱骂她时,她是很想和他多说说话的。


    毕竟路长人困,风萧马疲。


    又毕竟,他是晏元昭。


    好在晏元昭又开口了。


    “我非是喜欢猫,而是喜欢梨茸罢了。别的再好,也不是它,这辈子我不会再养狸奴。”


    阿棠眨眨眼,十分善解人意,“我知道,这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晏元昭笑容薄淡,“原来你还知道一点诗词。”


    他怕不是想起当初长公主寿宴上对诗的事了?


    阿棠给自己正名,“我不擅作诗,不代表我不读诗。我阿娘读过很多书,她给我开蒙,教我诗书经义,我虽是个小混混,但在小混混里头,已算得上大文豪了。”


    晏元昭微感意外,“令堂听上去出身不凡,却遭困流落,这是何故?”


    大周平民百姓,识字的都不多,能读得上书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


    “不知道,我先前说过,我阿娘失忆了,过去事情忘了大半,就是想起来也不愿和我说。”


    晏元昭深深看她,“令堂教你识文断字,使你知礼明义,可你却怎么走上歧路,成了鸡鸣狗盗、贪财无义之徒?男盗女娼,你都占了。”


    阿棠干笑两声,“那确实怪我,怪我不乖,害我阿娘死得早,没能在我踏上歧路时拉我回来。”


    晏元昭皱眉,她的表述怎么听起来有些奇怪。


    “不过——”女郎又道,“我阿娘就算活着,应该也拦不住我,我肯定要给她挣大钱,带她过上好日子的!”


    说得颇为豪气。


    晏元昭把手里半块饼往盘里一放,语气里含着些许失望,“我还以为你幼失怙恃,孤苦无依,生活所迫,才不学好。现在看来你完全是私欲作祟,天生如此。”


    阿棠这一回懒得辩了,连她自己都觉得他的话挺有道理。不因为私欲因为什么?世上哪个人行事进止不是因为私欲?


    她想要很多很多的钱,想要尽情吃,肆意玩,赏江南月,折东都花,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交最仗义的朋友。


    她就是因为这些欲望而活着的。


    比她欲望肮脏的人多的是,她利用他们的欲望满足自己,有什么不行呢?


    “没错。”阿棠脸上窝出一团模模糊糊的笑,“晏大人,你生来要做万民敬仰的好官,我呢,生来就要做坑蒙拐骗的江湖小混混,你说这是条歧路,可对我来说,这是条阳关道。我们各走各的道,如此罢了。”


    她慢声细语,语气坦然好似天经地义,以至于让晏元昭觉得,他三番五次指斥她目无纲纪、胡作非为是件很可笑的事。


    他冷声提醒她,“你就不怕这条阳关道走成断头路?大周律法摆在那里,你这么多年来做的不法事,恐怕都够官府抓你十回了吧?”


    “我不怕,我有本事护自己周全啊,你看,你比十个官府还要大,可我落进你手里,不也没什么大事吗?”


    女郎笑得娇俏又明艳,粗黑的眉梢上满是得意。


    “你不忍心把我


    投进大牢,是不是?我信你一定会放了我。”


    晏元昭双手抱臂,“我没有这么承诺过。”


    “反正我相信你。你再做一下好人,把给我吃的毒彻底解了吧,我这一路都老老实实配合你的计划行事,我也想去庆州,揭穿这伙人的阴谋。之前我想跑是怕你要送我去官府,现在这种情况,我肯定不会再跑了,真的!”


    阿棠还在努力为自己争取,晏元昭却站起身,撂下一句“去付账”后,大步踏出亭外。


    拴在亭外槐树上的一黑一栗两匹马,彼此头尾相依,黑马正在用它粗厚的尾巴扇着枣红马的脸,枣红马低着头任它扇,似乎很是享受,甚至还试图去拱黑马的屁股。


    这是在做什么?晏元昭解下缰绳,拉开两匹马,跨到他的枣红马上等阿棠。


    女郎小跑过来,腰没有弓着,看样子没再受腹痛的困扰。


    她坐上马后,转头看他,“晏大人,刚才我忘记问了,你说我男盗女娼全都占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只有盗,没有娼啊!”


    晏元昭催马走了几步,远离亭子,这才答道:“你与我洞房,这难道不算?”


    阿棠睁大眼睛,“为什么要算?”


    晏元昭直直盯她,“你难道没有拿钱?你难道是真心嫁我?”


    阿棠一怔,“那也不能算。”


    斩钉截铁,决断如流,说罢挥缰打马上路。


    晏元昭追上她,不依不饶,“你说清楚,为什么不算。”


    “反正就是不算!”


    黑马跑得飞快,声音遥遥丢来,人已驰出百步之远。


    大道如砥,青天如镜,晏元昭纵马驰骋,心似拧成一团乱麻。


    这个坏心眼的女人让他如鲠在喉了四年,他以为找到她,就能解决问题。


    可现在他才发现,找到她非但不是问题的结束,反倒是问题的正式开始。


    这个问题棘手,复杂,令人难以忍受,偏偏他对此缺乏头绪,束手无策。


    晏元昭此时无比希望能早点到庆州处理正事,那样他便没有余暇去想该拿她怎么办了。


    第73章 晦风雨像逞强好胜的女妖,来破庙勾人……


    离黄昏还有一阵子,阴云等不及似的,层涌而至,吞噬大半天光。


    河东北部的山地之间,一场急雨倏然而至。


    凉风裹挟冷雨,打得草木匍匐摇颤,一片昏晦不安。掩映在萧疏树木后的古庙木梁斑驳,屋瓦被雨翻动,刺啦作响。


    两匹骏马自山林里踏出,疾奔到庙前,马上人头顶斗笠,身上衣衫俱已半湿。


    “还是继续赶路吧,别歇了,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要是没法在天黑前翻过前头那座山,咱们今晚就找不到借宿地了。”


    阿棠勒住马,殷殷劝着欲进庙避雨的男人。


    三日来他们易服改扮,朝发夜宿,一路快马走驰道,翻山岭,路程走了大半,未见追兵身影,极是顺利。


    “雨势这么大,如何能冒雨行进?”晏元昭下马,四处找寻可供栓马的地方。


    阿棠不以为然,“怎么就不能行进了,云岫刺杀你的那天,我就是顶着雨跑到了裕州城啊。”


    晏元昭瞪她一眼,“所以你第二天才会难受成那样。”


    阿棠一滞,犹然坚持道:“可如果雨一直下,我们就要在这间破庙里过夜了,你千金之躯,怎么受得了。”


    “那本官的千金之躯,就能受得了在大雨里奔波吗?”


    阿棠这回哑口无言,只得系了马,随他进庙。


    庙是陈年老庙,久失修缮,似也乏人问津。一推庙门,雨水混着灰尘滴落,里头供的菩萨像金身剥落十之八九,露出灰扑扑的木泥坯子。


    穷乡僻壤,深山老林,菩萨也跟着受苦。


    阿棠心里已打好要在庙里过夜的谱,瞅了一眼破败佛像,风风火火地动起来。


    她搜罗了整间庙宇,捡来不少能利用的东西,包括几个蒲团、一把木柴、茅草棉絮等,看样子也曾有沿途旅人来此歇过脚。


    阿棠擦净蒲团,让晏元昭先坐,随后她挑出柴里干燥能用的,将细些的堆在一起,掏出火折子点燃。金亮的火苗窜起,她又丢进去两根粗柴,加大火势。


    晏元昭静静地看她忙活,眼里涌出几许复杂。


    相处这么多天,她和懒这个字简直毫不沾边,哪怕身子不适,也完全不影响她做这做那。两日来不管是借宿道观还是中途打尖儿,都是她主动张罗,甚至连打水喂马这种粗活,也不在话下。


    她做事干净麻利,又快又好,和人打交道从容自如,不卑不亢,能顶好几个白羽。很显然,她那个令他鄙夷的过去里,固然有许多斑斑劣迹,亦有着磨炼她心性本领,让人佩服的一部分。


    如此论来,她比娇滴滴的高门贵女强了百倍千倍。又何止是女子,她若为男,把心思本事用在正道上,必能有所成就。


    晏元昭滑过这些念头的同时,目光简直离不开她。


    看她撸起袖子充满干劲地生火,看她哼着小曲搬来石头堵住关不牢的门,看她钻到菩萨背后瞅佛座底下的留洞有没有装藏宝贝。


    “晏大人,你把外袍脱下来,我帮你烤干呀。”她走来,冲他笑道。


    “不用,我自己来。”


    晏元昭虽没想清楚拿她怎么办,但确信自己不想多个丫鬟,抑或是多几个白羽。


    他稍作犹豫,又道:“把你衣裳也给我,我一并烤。”


    阿棠有些惊讶,睫毛扑扇几下,倒是毫不扭捏地把外衫脱给他。


    隔着一道木门,琳琅的雨声转急,外头想必风雨如晦。但庙里的火生得旺,照亮整间灰沉沉的庙宇,连菩萨脚下的蛛网都看着温馨可亲。


    晏元昭烤衣时,阿棠并没有闲着,搬来蒲团坐他对面,拿出食物借火来烤。继几张饼和肉干后,又掏出一包晏元昭没见过的生板栗。


    “哪里来的?”他问。


    “从道观里跟人买的,”她无辜道,“你不会以为我偷的吧?”


    “这是合理怀疑。”晏元昭道。


    阿棠耸耸肩,烤熟后剥开一枚栗子,递给晏元昭。


    栗实橙黄,散发着淡淡的甜香,晏元昭放入口中,很是软糯可口。


    阿棠看他把栗子吞下肚,忽然笑道:“其实你猜对了,是我偷的,刚刚我从菩萨供桌上拿来的。”


    说着拿手朝供桌一指,那上头摆着残缺的香烛还有几个空碟子。


    晏元昭眉一皱,跟着扭头看去,道:“不可能,桌上本就什么食物都没有。”


    “有的,你看错了。”阿棠信誓旦旦。


    “我不会看错。而且,若是给菩萨的贡品,必然是熟栗子,不会是生栗子。”


    更何况,这庙如此破落,怎还会有人来上供?


    “好吧,没骗过你。”阿棠笑嘻嘻地说,继续一个接一个地剥栗子。


    晏元昭扬眉,“睁眼说瞎话,你的骗术太拙劣。”


    “那是你聪明,不好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要你说话的语气绝对肯定,哪怕说的内容再离谱,他们也会信上八成。”


    晏元昭嗤笑了一声,心里却想,她这话有几分道理。又吃掉她递来的一枚栗子后,他忽地问道:“你是不是真做过这种事?”


    “什么?”


    “偷供品。”


    阿棠很淡定地点点头。


    晏元昭神色难言,“你如此不敬神佛!”


    阿棠咬着栗子,含糊道:“我那时候都快饿死了,要敬也要有命敬啊,神仙们收人间那么多供奉,不缺这口吃的。何况不止我自个儿偷,半条街的小乞儿都指望着城隍庙里的供品活命呢,他们不仅偷吃的,还偷百姓给的香油钱。我就从来都不偷那个,穷人家攒点钱来求愿不容易,偷了不地道。”


    她振振有词,言语间颇为自得。


    “你不和好的比,非要向下比。都是偷盗,还要人夸你讲原则么?”


    阿棠理直气壮,“偷盗也分好坏的,我就是讲原则呀,就比如我只坑富人的钱,从不往穷


    人兜里打主意,这可称得上盗亦有道了吧。”


    “那是因为穷人没有多少油水供你搜刮,你自然不肯在穷人身上浪费心思。”


    “喔!这么说也没错。”


    女郎眉眼浸着活泼的笑意,被雨水润洗过的脸白白净净,盈盈眼波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澈而妩媚,尤其她又把湿漉漉的黑发摊到胸前,穿着单薄的素色里衣慵懒地跪在蒲团上,没有骨头似的。


    像逞强好胜的女妖,来破庙勾人的山鬼。


    木柴在火中迸出毕剥一声响,晏元昭移开眼睛,去看宝相庄严的菩萨。


    阿棠也跟着他瞅菩萨,兴致勃勃道:“喏,观音菩萨的金衣被人扒了,是个裸菩萨。我以前也干过这事,抠了佛像的金粉金箔拿去卖,赚不少呢。”


    晏元昭听到裸菩萨三字,立时把目光收回,垂目观心,不发一言。


    阿棠没听到习以为常来自于他的讥讽抑或责问,竟觉有些失望,慢吞吞地从包袱里掏出银葫芦,放在火旁温酒。


    过了一会儿,干透的外裳被晏元昭递来,“穿上。”


    她接过来,晏元昭起身去瞧外头雨势。茫茫山野陷入暗色,豪雨倾盆,大有下个一天一夜的架势,他们今晚,势必要在庙里度过了。


    阿棠烤好肉干,温熟了酒,小口小口啜饮着,不舍得多喝。


    晏元昭缓步走来,她读懂他脸色,“要在这里过夜了吧?”


    他点头,不再坐她对面,而是在她一侧坐下,取了肉干与胡饼大口啃咬。阿棠余光看他,感觉他吃东西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少了几分优雅,多了几分狠劲儿。


    看来他是真饿了。


    阿棠含了一口温温的酒暖着唇齿,继续尝试与他对话,“晏大人,你能告诉我这几年沈家怎么样了吗?沈执柔还是那个迂腐顽固的死样子吗?沈宴对小桃好不好,他有没有娶正妻?哦还有,我记得阿嫂四年前怀了孕,孩子有没有平安降生?”


    她连珠炮一般问完,晏元昭板着脸不答,好一会儿咽下嘴里食物才皱眉道:“你直呼沈尚书的姓名?”


    阿棠点头,“他对她亲女儿那样,不配我尊称他。啧,他现在升成尚书了?朝廷真是没眼光。”


    晏元昭瞪她,“休得妄议。”


    “随便说说嘛,天高皇帝远,议几句有什么要紧的。”阿棠咕哝完,到底是改了口,“不说沈尚书了,其他人呢?你和我说说嘛。”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容,手指攀上他的袖子,自己都没发觉她在冲他撒娇。


    晏元昭很可耻地受用了,不紧不慢道:“我动身来河东前,沈宴即将大婚。小桃似乎是给他生了个孩子,你阿嫂当年也顺利生产了。”


    说完意识到自己跟着她用了阿嫂一词不太妥当,但再要纠正,又嫌刻意。


    阿棠兴奋起来,“哪家的小娘子想不开,要嫁给沈宴啊?小桃和阿嫂生的孩子都是男是女,叫什么?”


    晏元昭转头看她,“不知道。”


    “呃,哪一问不知道?”


    “哪一问都不知道。”晏元昭淡淡道,“别人家的事,我了解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阿棠叫道:“沈家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岳家呀,你们不经常走动?”


    晏元昭气得笑了,忍不住伸手捏住她下巴,“你是不是忘记你做过什么了,我和沈家走动,除了一起骂你,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阿棠终于也觉得自己荒唐,垂眸看着他放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眼睫飞眨,忽又笑道:“你和我讲讲,沈家人是怎么骂我的,有你骂得难听吗?”


    晏元昭定定看她,手滑上她脸,轻轻拍了两下,“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第74章 绮情思她可恶可耻,却又可怜可爱。……


    大雨如注,不断地敲打老庙木门。


    地上的木柴几乎燃尽,火光稀薄,炭灰边缘撒着一圈栗子壳。银葫芦里的酒已被阿棠喝光了,她托着腮,孜孜说着闲话,脚尖将栗壳踢来踢去。


    晏元昭漫不经心地听着。


    光线越来越暗,可是女郎的一双乌黑眸子却愈发地亮,一启一合的两瓣嘴唇愈发地红润,纵使晏元昭垂眸敛目,仍然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心绪极不平,好似盘踞着一头兽,蛰伏喘息,随时奔出来。


    “先歇息吧。”晏元昭出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时辰尚早,若是往常,天色还未全黑。但身处破庙,无灯无烛,确实无甚事好做,阿棠识趣地闭上嘴,准备睡觉。


    她拾来的那些草絮并不干净,地面既硬且凉,晏元昭制止了她铺草作榻的打算,合衣倚靠在菩萨座前,阖眼入眠。


    阿棠见他如此干脆地睡了,也仿着他姿势,倚在另一侧,脑袋轻轻耷拉着。


    不多时,匀长的呼吸轻浅如丝,细密地织在淋漓的雨声之中。


    菩萨脚下的暗影里,男人悄悄睁开了眼。


    晏元昭几无声息地挪到三尺之外的阿棠跟前,抬手轻轻擦上她的脸颊。


    很软,很细腻,是他记忆里的触感。


    暗弱的火光下,他摩挲着她脸上寸寸莹白的肌肤,从颊肉到鼻尖,到唇上那个软乎乎的小窝,再到耳垂,到她颈上的小红痣。


    他看不到红痣的位置,却能无比准确地摸到那里。


    晏元昭就这样手抵着这颗痣,覆上她的唇,轻柔地啄吻。温软的唇肉被他噙在嘴里,细细逡巡碾磨,气息滚热。


    她唇上残留着的浓醇酒气,被他一点点吃去,仔细去辨,里头还混着板栗的甜香。


    熟透的,甘甜的,软糯近化的板栗。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板栗。


    她弄来的,烤热的,剥给他的。


    像吃一颗颗栗实一样,去吃她,渐渐上瘾,蹭着唇角流连不舍,还在期骥更多。


    晏元昭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如雷的心跳,心里那头眈眈的兽就要跑出来,难以阻挡。


    对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还有感觉,他因此懊恼,却不困扰。因为他的理智,他的原则,他读的圣贤书,都足以让他控制住自己。


    但那是前一段时间。


    现下这种冲动非但不想他以为的那样,随着他看到她的真面目而逐渐减弱,反倒惊人地愈来愈强烈,比四年前更甚得多。


    他看到她便想,不看也想。看有看的想法,不看有不看的想法。微火燎原,不经意间,彻野烧遍。


    如同此刻,他手已不知不觉滑了下去。


    她外袍虚掩,襟带也没有系,他撩起她胸前青丝,拨开外袍,里头的素白里衣露出来。松松垮垮的,她为了睡觉舒服,应是解开了裹胸带。


    掌心触感柔软,晏元昭眸沉如墨,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熟睡中的女郎轻哼一声,动了动身子,他才恍然意识到他做了什么。


    晏元昭呆怔片刻,掩上她衣襟,退回他方才所在的地方,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阖眼欲眠。


    然而一炷香过去,身体那处未有半分消减,晏元昭咬牙站起,推开庙门走出去。


    雨小了不少,立在檐下,凉润的雨丝斜斜打到身上,很快沾湿布袍。他如此站了一会儿,仍嫌不够,笔直的身躯径直向前又迈几步,彻底暴露在山雨里。


    冷意席卷全身,把他的理智浸了个湿透。


    她是一个爱耍滑头的女骗子。


    她不讲廉耻,不习礼义,不修德行,不守妇道。


    她可恶,可耻,却又有那么一点可怜可爱。


    一滴雨从额角滚入眼眶,模糊的视线里突然闯进一位来客。


    “兄台为何站在这儿,不进庙避雨?”


    一位年轻男子三步并两步地跳过地上水坑,大声喊道。他身上的长衫湿淋淋地滴着水,头上包了布巾,手中还提了一个小书箱,是书院学生常用的,这人是个书生。


    晏元昭扫他一眼,微微颔首,算是作答,转身退至檐下。


    书生不以为意,急匆匆地走到庙门前,伸手就要推,然而却被一只手拦下。


    “足下可是要进庙?”晏元昭


    看着他。


    书生打了个寒噤,重重点头,“我淋了半天总算找到这处可躲雨的地方,兄台你这是何意,我入不得这庙么?”


    “自然不是。”晏元昭顿了一顿,道,“在下与内子在此地避雨多时,足下稍等片刻,我进去知会一声内子,再请你进来。”


    书生听出他意思,知道估计是有些不方便,忙道:“好的好的,多有打扰,兄台莫怪。”


    他避在屋檐下,晏元昭将门打开又关上,走到菩萨座前叫醒阿棠,低声说有人来庙里躲雨,叫她快把头发包好。


    阿棠乍醒,绯红的脸颊犹带懵意,哦了一声,慢悠悠地去找头巾,草草包好凌乱青丝后,抬眼看到晏元昭盯着她胸前。


    她低头看去,隆起的里衣褶皱上清晰可见一块湿迹。


    ——真没面子,做个梦竟然流口水了。


    她忙把外袍襟带扯来系上,未发觉晏元昭耳后红了一截。


    待她整理完毕,晏元昭开门请书生进庙。阿棠拨弄来一些松枝枯叶,勉强又生起一篝火。


    来躲雨的书生衣饰普通,年貌似才弱冠,面容颓委,瞧着颇为疲惫。此人借着火光,看清庙里两人男俊女美,不似常人,小小吃了一惊,当下坐在火前脱衣烤火,提起精神与晏元昭寒暄。


    他道他在河东南部的书院求学,半个月前接到家中书信,道是父亲重病垂危,催他回家探亲。他上路后,翻山越岭几日,不巧遇上大雨,幸而找到这间庙宇可供栖身。


    他报完自家来路,兴致勃勃地问对方,“不知兄台是从哪来的?可也是要往北边去?”


    “是,也是从南往北。”晏元昭答得很简略。


    同为赶路之人,萍水相逢,书生有意攀谈,又兄台来兄台去了几句,但晏元昭都不咸不淡地回应,几下往来后书生见他连自家姓名都不肯告知,神情便有些讪讪。


    阿棠看他尴尬,慷慨地取来板栗和肉干予他,书生含笑收了,“谢谢嫂夫人。”


    这是误会啦?阿棠扭头看晏元昭,见他没什么反应,她便没解释,眉眼一弯,“不客气。”


    来而不往非礼,书生从随身的书箱里掏出酒囊,对晏元昭道:“兄台要不要来点?”


    “多谢,我不饮酒。”晏元昭婉拒。


    酒香随着书生掀开盖子,迎面飘来,阿棠眼珠骨碌一转,“那个——”


    手腕忽被晏元昭攥住,他猜到她意图,警告性地瞪她一眼。


    阿棠装作不见,搓搓手,“小兄弟,我家男人面皮薄,不好意思要你的酒。其实他可爱喝酒了,我代他应下,你分给我们一些吧。寒夜有酒,再好不过。”


    原来是面皮薄,男人冷峻的脸色和冷淡的态度突然便有了解释,书生心中一宽,冲阿棠友好笑笑,“好,嫂夫人可有什么盛酒的器具?”


    “有的有的。”阿棠忙不迭地递过去银葫芦。


    书生拿起一看,纯银打制,做工精致,又是一惊,心道两人定是非富且贵,只是不知何故穿着粗衣布衫。


    他不再多问,将酒壶灌得满满当当。


    晏元昭神色不豫,一直捏着阿棠腕心,但终归没再阻止。


    “我与内子要休息了,足下自便吧。”书生刚倒好酒,晏元昭就将酒壶截来,开口下逐客令。


    阿棠笑道:“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很累了,就不陪你说话了。”


    书生点点头,这对夫妻真有些奇怪,一冷一热,一雅一俗,叫人摸不着头脑。他看男人拉着女子到佛座一侧休息,便识趣地避到老庙一角,将阿棠给他的草絮等垫在地上,凑合过夜。


    菩萨像前,晏元昭低声对阿棠道:“你冲个陌生人笑什么?”


    “见人三分笑嘛,又不吃亏。”阿棠伸手去拿他手里酒壶,“把酒给我呗。”


    晏元昭将酒壶往背后一藏,不悦道:“和陌生人讨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什么陌生人,相逢就是缘,你来我往,再正常不过。”阿棠振振有词,知道力气不敌他抢不过,只得揪着他衣角,“求你啦,我想喝。”


    晏元昭看着她手,“今晚不是喝过了吗?”


    “那才小半壶,一丁点。而且你不知道,睡前喝点小酒,就会做美梦,我刚才就”阿棠声音弱下去。


    “你刚才怎么了?”晏元昭声音发涩。


    “你凑过来,我小声和你说。”


    晏元昭靠到她耳侧。


    阿棠手臂灵活地往他身后一掏,夺回酒壶,“我才不告诉你呢。”


    女郎得意地往嘴里灌着酒,梦里的晏郎,与现实这个可差太大了。她得好好藏着。


    刻意压低的轻盈笑声,酒液流经喉咙的声音,辛辣的酒气,她鬓边发间的清香


    晏元昭十指紧扣掌心,骨节凸出,青筋显露。


    心猿意马,亟需又一场大雨。


    第75章 欲难抑被男人抱了一天的腰,就胡思乱……


    次日山雨停歇,庙里三个人都起得甚早。


    书生收拾行囊,急急地要走。他回家探亲,昨晚大雨误期,耽搁行路,想是归心似箭。


    “足下且慢。”书生道完告辞,被晏元昭叫住,“你可会骑马?”


    “会。”书生奇道,“兄台何有此问?”


    “我赠你一匹马,你骑着上路,早些回家探令尊。”


    此话一出,书生和站在一旁的阿棠双双惊讶。


    书生懵着脸,“这,这如何使得?你把马给我,你们怎么办?我囊中银子也远远不够买你一匹马”


    “不用担心,我们还有一匹马,你也无需给我钱财。马拴在庙后头,你去取黑的那一匹。”


    书生仍是不敢置信,又相询数遍,晏元昭都道是愿助他尽快回家,并不多解释,哪怕是阿棠频频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他也安之若素,不动如山。


    书生犹犹豫豫地还想给一点钱,阿棠闷声插话,“那倒不用,他不缺钱,一点都不缺。”


    书生想起昨晚看到的银酒壶,光此物就值好几匹马,分文不取地施舍给他一匹,对这二位来说恐怕不算什么。他心知遇到了大善人,不再推拒,喜色上脸,连声感谢。


    等书生骑了黑马离去后,阿棠不解地看向晏元昭,“就为了帮他快点回家,你把我们的马给了他?”


    晏元昭语气平和,“父亲生病,为人子心急如焚。我做点好事,不可以么?”


    “没想到你这般古道热肠,是我狭隘了。”阿棠双眸清澈,由衷叹道,“可你难道忘了,我们也心急如焚地要去庆州,现在只剩一匹马,岂不是要我们两人共乘一骑?”


    “是啊。”晏元昭抚着枣红马的马背,“也只好委屈它了。”


    “委屈的是咱们啊!本就因为下雨耽搁了,还要让马驮着两个人跑,要浪费掉多少时间呐。”


    “不妨事。”晏元昭道,“这里离扶阳城郭已不远,即便速度慢些,日暮前也可抵达。我本就打算在扶阳正经休息一晚,明日再去庆州。少一匹马,于行程无碍。”


    扶阳距离庆州只有几十里,半天即到。非要在此地停留一夜再赴庆州,阿棠只能觉得是晏元昭身躯金贵,受不了这两日风吹雨淋、夜宿古庙的苦,要让自己舒服些了。


    晏元昭解了缰绳,阿棠第一个跨上马背。待他也稳稳坐在她身后,她回头,鼻尖险些蹭到他薄薄的两片唇。


    枣红马不比黑马高大,马背上坐两个人,实在拥挤,她几乎整个人陷在他怀里。


    这个距离,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她真是要忍不住亲上去。


    阿棠默叹口气,偏了头道:“你让我握着缰绳好不好?”


    她喜欢驭马,喜欢将坐骑掌控在手里任意驱使的感觉。不过以晏元昭霸道又古板的性子,大概率不肯让她来控制缰绳,阿棠并没报太大希望。


    出乎她意料,晏元昭双手掌上她腰,低声道了声好。


    阿棠一喜,转过头手一提马缰,朗声道:“坐稳了——走!”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平缓的山路上,红马用劲儿奔跑,耳边一溜儿云雀啁啾。


    阿棠有意骑得飞快,一来彰显自己骑术高超,二来她发现骑得越快,晏元昭就拥得她越紧。


    天气晴好,骑着马在山野里撒欢,身后还有一个俊郎君搂着她腰,她不仅没受委屈,还赚了大大的好处。


    阿棠笑眯了眼。


    如晏元昭预估,两人赶在太阳下山前进了扶阳城。


    扶阳本是河东北部不起眼的小城,因一件事而留名大周煌煌史册。


    二十多年前,铁鹘挥骑南下,入侵河东,以破竹之势侵吞包括庆州在内的数座城池,却在攻打扶阳时遇挫。


    当时扶阳驻兵以及从前线溃逃过来的士卒合起来不到两千人,而铁鹘足有数万精锐骑兵。雪上加霜的是,指挥兵将的游骑将军在守城第一日就中箭身亡,无人可接替他号令兵众。扶阳县令吓破了胆,打算带着家眷弃城逃跑。


    铁鹘人粗蛮嗜血,所过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扶阳一旦落入他们手里,全城百姓都要遭殃。


    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之际,忽有一位侠士从天而降,将准备溜之大吉的扶阳县令扭送回来,勒令他尽忠职守,全力守城,等待援兵到来。


    侠士武功高强,大义凛然,守城将士皆愿听其号令。他组织士卒在城墙上立栅投石,焚火拒敌,夜半亲率勇士偷袭敌军,将士员额不足,就发动城里男丁组成义兵,补充兵力。


    在他的鼓舞下,全城军民精神为之一振,不仅男子少壮义勇守城,连妇孺也拿着斧头镰刀,上城墙参与战斗。


    兵民齐心,这个财匮民穷的地方硬是**了一个多月,打破了铁鹘人速攻河东的美梦,撑到裴雄将军带兵来救,解困重生。


    扶阳由朝廷将官接手后,侠士谢绝将军一应赏赐,深藏功名,拂衣而去。扶阳人为纪念他的恩德,多以其姓“陆”为新生孩童命名,譬如阿棠与晏元昭吃饭住宿的这家客栈,领他们上楼的伙计就唤作阿陆。


    阿陆掩门离开后,阿棠兴奋道:“扶阳人强悍擅守,名不虚传,进城后一路看过来,街上男子剽悍,女子也都个个透着英气。”


    “你还知道扶阳人守城的事?”晏元昭问。


    此事当年流传甚广,但快三十年过去,早深埋进故纸堆,她非河东人,竟也听闻过。


    “知道呀,我阿娘给我讲的呢。她说有个大侠,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带领全城百姓抗敌。我一直记在心里,这位英雄好汉,为国为民,不求名不求利,是我辈江湖儿女的典范。要不是他,那一城百姓可就惨遭铁鹘人的毒手了。”


    晏元昭脸上有隐约笑意掠过,若有所思,“原来你也懂家国大义。”


    “那当然。人可无小节,却不能无大义。”阿棠认真道,“我出生那年,裴将军力拒铁鹘,朝廷遣使宣抚,大赦天下以庆太平,我就是听着这些事迹长大的。史书上良臣将相的列传,我也都看过,怎会不懂什么是济国救民,什么是舍生取义呢?”


    晏元昭神色微动,没有答话。


    泰康十五年,裴雄平定铁鹘在大周北方的动乱,铁鹘投降,奉大周为宗主国,迎娶大周公主为可敦,先帝大赦。


    这是大周近五十年来最重要的年份之一,对晏元昭的长辈也有着诸多重要的意义。


    思绪被引到几件往事上,晏元昭心思颇沉,却听阿棠嘟囔道:“那位挺身而出的陆大侠还是少年英才,二十出头就有这般魄力,后来肯定也做过许多大事,可惜我无缘知晓了。”


    晏元昭眼一眯,“你怎知他当时刚过二十?”


    “我阿娘告诉我的呀。”阿棠道,“你不相信吗?其实我也不太信,可我阿娘说得特别肯定。”


    “令堂知道的事情好像太多了。”晏元昭缓缓道。


    “什么意思?”阿棠看他。


    “此人不想别人因为他才弱冠而看轻他,刻意蓄须扮老,虚报年龄,很少人清楚他当年仅仅二十一岁。令堂是如何知道的?”


    阿棠茫然地摇摇头,接着眼睛发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晏元昭看着她,神情颇耐人寻味。


    “难道你认识他?”阿棠说完又否决,“不对,他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江湖侠客,你不太可能认识他。”


    晏元昭短短地笑了一下,选择终结这个话题。


    “不早了,去睡觉。”


    天色刚刚擦黑,其实算不得晚。阿棠聊兴很足,毫无睡意,被晏元昭强行截断,有股说不出的憋闷。


    这几天他每晚都催她睡觉,还催得越来越早,显然是嫌她烦了。


    他到底怎么想的?分明已对她好了很多,可毒不给解,话不松口,她心里有底又没底。明日就到庆州了,到庆州后如何行事,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又是讳莫如深。


    阿棠忿忿地吐了口气,熟练地捞起伙计阿陆添来的棉褥,铺到地上,将条枕拍打得暄软。


    这段日子以来,她都是打着地铺和晏元昭同屋而眠。不是没请求过与他分开住,让她也能睡睡榻,但都被他拒绝了。


    她脱去外衫,跪在地铺上舒散乌发,抬头看见晏元昭衣饰完好地站在一旁,目光幽然。


    “怎么了?”她问。


    “无事。”他道,转身熄灭两盏油灯。


    房内顿黑,窸窸窣窣的声音里,阿棠躺到枕上,闭了眼睛。


    同住多日,晏元昭不管是盥洗还是脱衣,要么用床帐或者屏风遮挡,要么就灭烛在黑暗里进行,她从来没瞧见过什么。连他弄出来的动静,都轻微平和,不使人产生一点邪念。


    他的身体和他的尊严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体面不可亵渎。


    三更月半,窗外玉桂影摇,有乌鹊飞过树梢。


    阿棠从梦里醒来,脸红如烧,浑身酥软黏腻。


    明明没有喝酒,却仍是做了春梦。迷迷糊糊,看不分明,但知道梦中人是他,落在身上的碰触无比真实难耐,她一贯睡死,竟也惊得醒了。


    她竟然好色到这种程度?被男人抱了一天的腰,就胡思乱想,得陇望蜀?


    阿棠羞耻上涌,摸摸脸,烫得烤手。她蹬开被,摸黑起身走到案旁,倒了杯水喝。


    再回到地铺,正要睡下,忽觉几尺之隔的榻前坐着个朦胧黑影,阿棠弓腰一探,对上一双黑沉的眸。


    她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睡不着。”声音微微喑哑。


    “你好像经常睡不好”阿棠小声道,“在想什么,庆州的事吗?”


    “不是。”


    “不管是什么,明天再想吧,大半夜的不适合思考。”阿棠打了个哈欠,她得睡觉了,但晏元昭鬼兮兮地坐在榻上,她抬眼就能看见,实在有些瘆人。


    黑暗里,榻上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想做一件事,但我的原则不许我去做。”


    阿棠揉揉眼睛,“你就是原则太多,活得太累了,何苦呢。像我这样,随心所欲,多快活。”


    榻上安静了一霎,慢慢道:“你说得有道理。”


    阿棠笑道:“所以别纠结了,想做就做嘛,快乐最要紧。”


    “嗯。”


    阿棠宽下心,正要躺倒,忽听晏元昭道:“你过来。”


    “啊?”


    “过来。”他声音清晰地又说一遍。


    阿棠只得走到他面前,低下头,“要让我去做什么吗?”


    那双冷淡又好看的眼睛凝望着她,“你想睡榻吗?”


    第76章 赴巫山“小点声,客栈墙薄,隔不了音……


    想睡榻么?


    阿棠不防他半夜突有此问,呆了一呆,就是这瞬间功夫,晏元昭拉住她手臂,将她往怀里一带,他顺势躺倒,阿棠脸贴脸地压在他身上。


    晏元昭没有给她丝毫反应的余地,双手紧紧环背扣住,嘴唇咬上她的唇瓣,堵住她的惊叫。


    男人灼烫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填满阿棠唇齿喉舌。


    她从不知他亲起人来可以这么火热,不要命地去勾她的舌根,侵占她的全部。他的


    手锢得她那样紧,好像要把她揉进他体内,她半点也动弹不得。


    阿棠只觉得魂儿都快被他吸没了。


    渐渐他的手也开始动了,从蝴蝶骨捋到背,游到腰,滑到臀,隔着薄薄的衣裳,按压揉捏,阿棠就这样化成一滩水,气喘吁吁地软在他身上,嘴唇还被他含着,嗯嗯地哼唧,艰难换气。


    晏元昭如此还嫌不够,抱着她侧过身去,继续亲,亲了一会儿又把她放平压在身下,再次堵上她的嘴。


    等阿棠嘴唇都被他吮磨得有些发痛的时候,晏元昭终于暂时放过她,停在她下巴尖,微微喘息。


    “你”黑暗里,阿棠睁大眼睛,努力看他,想问问他怎么了。然而未等她问出来,晏元昭又俯身含上她的耳垂,温热的舌尖钻进去,阿棠一阵迷离舒爽,冲到嘴边的问题转了三四转,破碎成几个音,娇滴滴地荡出来。


    连她自己都听不懂说了什么。


    不过,事已至此,还需要她问什么?晏元昭难得发一回疯,她乐意极了,香喷喷的肉送到嘴边,不吃是傻子。


    阿棠闭眼去搂他,膝盖顶起,脚趾勾上他腰,扯开他的里衣裤带。


    晏元昭显然愣了一下,随后凶猛地压上来。


    漆黑的房间里,一切朦朦胧胧,她看不清他,却觉哪里都是他。


    他好似什么都能看见,动作娴熟准确得不可思议。


    四年不见,这人也成老手了。


    阿棠喘着气,手指深深嵌进锦褥。


    她像一片薄薄的鸟儿,被他掌控着,她受不了,打着颤想逃,但又无处可逃。最是这欲逃不逃的感觉,叫人欲罢不能。


    耳边真切的喘息,黏腻的汗,濡湿的肌肤,潮水一样起伏的动静,将静夜撩得躁动不安,春意盎然。


    阿棠头一次知道她能发出那么多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晏元昭的坏心眼一览无余,她发的哪种声音最羞耻,他就偏要迫她继续。


    然后等她实在难以自控地遂了他心意,他附耳道:“小点声,客栈墙薄,隔不了音。”


    阿棠气急,都到这时候了,他还装什么装?能让他气息完整地囫囵说话,那是她还不够厉害。


    于是掌中雀成了女妖精,攀缠着男人,娇声索要,无穷无尽。阿棠经验不丰,一切全凭直觉,热烈又大胆,终于听到他闷哼,听到他忍抑地喘息,气势汹汹地封住她嘴,将一切她和他非礼勿听的声音吞下去。


    双双沉溺。


    一回过后,晏元昭把她抱在怀里,拉过被子盖上两人,光裸的皮肤紧贴在一起,余温余汗犹在,舒服又不舒服。


    阿棠丁点力气不剩,身上每个毛孔都浸泡在兴奋后的酸麻里,闭了眼懒洋洋地道:“原来睡榻要用这个换,你早说啊。”


    放在她腰上的手骤然一紧,男人气恼的声音传来,“你就这么轻贱自己?”


    这都哪儿跟哪儿?


    阿棠气得回头看他,“你还嫌弃上了!”


    四目相对,黑暗里晏元昭目光尤深,半晌,他把她拨拉回去,锢着她,重新开始。


    阿棠呜咽出声。


    这人铁打的吗?这才多久,就东山再起,冷灰复燃,提刀再战了?


    她好累,不愿舍命陪君子。而今不比四年前,好饭可以一口一口吃,没必要贪心。


    然而她的抗议被他用手捂住,他侧身拥着她,温柔但有力。阿棠渐渐尝到不一样的甜头,不再挣扎,任他施为,像小绵羊一样悠长悠长地哼着。


    意乱情迷之际,晏元昭咬着她耳朵,“你老实告诉我,这四年里,你有没有让别的男人碰过你?”


    又来了。


    “有啊好多个呢”阿棠断断续续地答,“有俊俏的书生,壮实的屠夫,嗯还有个脸上长了刀疤的——”


    话音戛然而止,代以哀哀的一声叫唤,眼泪夺眶而出。


    晏元昭贴着她耳,气道:“你再胡说一句,今晚就别想睡了。”


    怀里的小骗子抽噎了一下,倔强道:“还有个脸上长了刀疤的江湖刀客,他长得最凶,可在榻上却最”


    她没法说下去了,因为晏元昭的动作。


    他将宽大的被子直直拉过头顶,把两人包成一个茧,在彻底的黑暗与逼仄里折腾。


    昏天黑地,意外地刺激。


    床架在摇,窗外的桂枝沙沙响,夜半的月辉照进屋里,在扔着凌乱衣裳的地上浮沉。


    阿棠被晏元昭湿淋淋地从被子里捞出来,趴在他腰腹间,精疲力竭如一尾脱水的鱼。


    晏元昭抚摸着她缎子似的乌发,声音粗沉,“还要胡说么?”


    阿棠咬牙,“那刀客长得最凶,却最温柔。不像你,长得那么好看,却那么粗暴。”


    “你是成心气我。”


    阿棠眨眨眼,低下头。


    晏元昭猝不及防哼出声。


    阿棠抬起头,笑得鬼灵精,“我不仅气你,还敢咬你呢。”


    “你真是”


    真是叫人生气,又叫人喜欢。


    晏元昭眼神复杂,手滑上她的巴掌小脸,试图勾勒出她脸上的笑意。阿棠不懂他在想什么,吧唧亲了他手指一口,闭上眼准备睡觉。


    脸被男人捏了捏,“先别睡。”


    晏元昭起身下榻,从地上一堆衣衫里挑出一件披上。


    “你去做什么啊?”阿棠昏乎乎地问。


    没有等到他回答,却等来落在眼皮上的温暖红烛光。


    晏元昭点了灯。


    阿棠睁开眼,看见晏元昭衣衫不整地走来,隆起饱满的胸膛上赫然有几道她掐出来的红痕,窄腰处若隐若现的腰窝攒聚着两滴汗珠。


    阿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晏元昭亦在看她,白玉似的身子蜷在床上,被黑发覆了大半,美得简简单单,又动人心肠。


    阿棠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忙用被子遮住自己,朝里头滚了两圈。


    晏元昭重新上榻,把她连人带被抱回来,手探进去摸她。


    柔光之下,他黑漆漆的双眼凝视着她,眸光深邃,明明做着不雅之事,神情却颇坦荡。此时没有黑暗作为掩护,阿棠脸皮再厚,毕竟是女子,不免败给他。她害羞地拂掉他的手,低头躲他目光。


    “不睡觉吗?”她嘟囔道。


    晏元昭顺势捧起她脸,倾身吻去,在触上她的唇之前轻声说道:“再来一次。”


    他要掌着灯,看着她的脸,再和她行一次夫妻之礼。


    什么?


    阿棠哆哆嗦嗦推开他,“你还没够吗?”


    “才两次。”晏元昭看着她,“四年前洞房,你可是求着我来了三次。”


    阿棠脸上红潮未退反增,“我哪里求了!”


    “需要我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一遍给你?”


    好好,他这时倒不做正人君子了。阿棠忿忿,“那我现在不要了,我想睡觉。”


    “不行。”


    晏元昭没再给她说话的机会,径直亲上去。


    这一回小骗子乖得不得了,不咬不闹不叫,只抱着他呜呜地哭,哭得他心痒又心软,晏元昭不忍继续了,欲抽身放开她,却被人紧紧拉回来。


    水光荡漾的一张粉脸委屈地看着他,“你不行了吗?干嘛要走啊。”


    晏元昭深吸一口气。


    不走了,完全不走了。


    甚至赖在那儿了。


    这次过后,阿棠连头发丝都透着沉沉的酸意,柔软无骨地躺在枕上,半昏睡过去。晏元昭灭掉烛,阖眼前摸着她的颈窝,缓声道:“你好好回答我,有没有别的男人。”


    阿棠服气了。


    多么斤斤计较又霸道固执的男人!


    “没有,只有你一个,那些都是我编出来的。”她无奈道。


    “你发誓。”


    阿棠费劲儿地睁眼看他。


    “带着你名字发誓,你没有和我说假话。”


    阿棠笑了一下,又闭上眼,“我不会给你发的,你信就信,不信就不信。”


    晏元昭皱眉,部分因为她的态度,部分则是觉得自己迫她发誓,确实有失身份,不太妥当。


    “晏大人,你看我就不会问你这种问题,更不会让你发这种誓。”


    像是解释似的,阿棠又轻声补了一句。


    晏元昭眉头更紧,“你当然不能问我,更无资格让我发誓。”


    男子要求女子守节


    乃天经地义,哪里有反过来的?


    怀里人没有答话。


    阿棠睡着了。


    晏元昭心里慢慢地浮上另一层恼,话虽如此,他发现他竟是希望她问一问的。


    当然,如果她真问,他不会回答她。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夜色黑浓,不知此刻是四更还是五更。


    晏元昭坐在床头,冷静地将今夜所有事回想一遍,确信自己是真的疯了。更糟糕的是,他可能会继续疯下去。


    第77章 婉拒了“我可以让你做回晏某夫人。”……


    次日上午,客栈卧房晴光充溢,溶溶似春。


    阿棠睁开眼,身体虽有些酸沉,但觉清爽舒适。被子底下,里衣完好地套在身上。


    是他给她清理干净,穿上衣裳的吗?


    她扭头寻找晏元昭。


    他正坐在窗前读着朝廷邸报之类的东西,身上衣袍已换回暗色华服,坐姿舒展,侧影被日光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阿棠跳下床,走到他面前,看看窗外日头,“差不多巳时了,你怎么让我睡这么久啊,我们不上路吗?”


    “不急。”晏元昭抬头看乌发垂腰、睡眼朦胧的女郎,声音轻浅,“下午再走。你去梳头,吃点东西。”


    “哦”阿棠取了梳子来,坐在晏元昭对面,一边梳发一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分毫不移。


    晏元昭被她盯得无法,微微叹口气,重新抬起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去大理寺。你体内的毒,我也会给你解。”


    阿棠喜笑颜开,甜甜地嗯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放我自由。”


    “等河东事了,你随我回府。”


    阿棠一怔,“回府?回府做什么?”


    晏元昭看着她,“你说呢?”


    阿棠眼睛陡然睁大,犀角梳卡在半截头发上,“我不会给你当小妾的!”


    “晏某无意纳妾。”


    “那不会是通房丫鬟吧?我更不要,我不会伺候人的。”


    晏元昭抬手摘下挂在她发间的梳子,又叹了口气,“你虽然品行不端,但毕竟没做过大恶,倘若你痛改前非,真心悔过,我可以既往不咎,也不计较你的出身,把你带回府,将错就错,让你做回晏某夫人。”


    这一番话,对晏元昭来说十分不易。


    为了一己私欲,将二十多年来信奉的君子之道丢在一旁,除了鬼迷心窍四字,晏元昭无法解释。


    他说完,一脸平静,等着看她脸上欣喜若狂的表情。


    然而眼前的女郎并未露出喜色,反而浮出讶异与困惑。


    “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昨晚和我睡觉的缘故?是因为你喜欢我?”阿棠呆愣愣地问他。


    “算是。”晏元昭垂眸。


    不知算的是她哪一问。


    阿棠心里转过几个念头,不令自己多想,干干脆脆地笑:“多谢你好意,可我改不了前非,能悔过的也有限,不想和你回府。你夫人的这个位置,我还是拱手让贤吧。”


    晏元昭难以置信。


    “你不愿意?”


    阿棠重重点头,“我不愿意。”


    “为什么?”晏元昭紧紧盯着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不是最喜欢钱吗?”


    不仅是钱,还有尊崇的地位,诰封,殊赏


    然而晏元昭说不出口了,要一个心术不正、贪财好利的女人做他夫人,已让他感到气恼。而这个女人竟然不愿意,还要他搬出富贵荣华作为筹码,简直倒反天罡,岂有此理。


    “是啊,我喜欢钱,可我自己也有钱呀。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去哪便去哪,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我潇洒惯了,也野惯了,不可能去深宅大院里做贵妇人,你也知道,咱们不是一路人。”阿棠理所当然道。


    晏元昭眉头拧起,“你真是这么想的?”


    “真的,比金子还真,不是在欲拒还迎,也不是三辞三让。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敢说,就是皇帝要我去当皇后做公主,我也决计不会答应。”


    “这话僭越了,不要妄言。”晏元昭闷声道。


    “就是表明一下态度嘛。”阿棠笑眯眯地道,“你看我动不动就妄言,怎么适合做你夫人。”


    晏元昭内心不无赞同,但仍是道:“你当初装沈娘子,不就装得很好?”


    阿棠又笑,“那可太累了,你再晚一点娶我,我就得脚底抹油提前跑了。”


    晏元昭一默,压着情绪沉声道:“所以你什么名分都不要?”


    “不要。”


    阿棠答得掷地有声,空气都仿佛回响。


    晏元昭脸上阴晴变换,终是忍不住问:“你不要名分,为什么还这么愿意和我”他顿了顿,咬牙道,“你心里清楚,我没有强迫你。你既然说自己不是轻浮浪荡之人,那就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晏元昭心知自己是昏了头了,竟问出这种问题来,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他破罐子破摔地看她,等着她回答。


    阿棠脸上生红,终于露出几分忸怩。昨夜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他说不强迫已是用词十分委婉,她都数不清自己主动了多少回,缠着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晏元昭眼瞧着她害羞局促,目光滑到她细白的颈上,那里还留着几道他吮出的深红印子。


    “我说过好多回了呀,”女郎终于开口,“你长得这么好看,是个女子都看直眼走不动道,想和你春风一度,共赴巫山。你来亲近我,我自然不会拒绝了若不是你之前一直凶巴巴地对我,我可能早就忍不住了”


    晏元昭一脸的震惊。


    他棱角分明的脸面上也开始诡异地泛红,红过一阵子,又亟转青,青红交加,极其不善。


    阿棠见惯他气恼的样子,倒觉此时有些新鲜,这份惊怒里好像还藏着点羞耻,藏着点难为情。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朝廷重臣露出这样的表情。真可爱。她又有点忍不住了。


    “就只是因为这个?”晏元昭问。


    “这个还不够吗?”


    晏元昭胸膛起伏,“这么说,但凡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子来亲近你,你都不会拒绝了?这不是人尽可夫是什么?”


    “话是这么说,”阿棠强调重点,“可我真没见过比你好看的男子啊!”


    晏元昭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咬牙切齿地看了她一会儿,偏过头去。


    晏元昭生气的时候,空气都会凝固,冷意无限蔓延,刺得人难受。


    阿棠几分无奈,她说这话明明是在恭维他。此事换做男子,被女子美色所诱,拜倒在其石榴裙下,那便是司空见惯的事,也没见美人因此而动肝火。


    她想了想,站起走到他身旁,轻轻抱住他的腰。


    晏元昭幽幽看她一眼,没甩开她的手。


    阿棠大胆揩油,如实道:“我是心甘情愿,不用你给名分,也不用你负责。而且本来我们就做过夫妻,这更算不上什么了。这事呢也很寻常,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然会有忍不住的时候,何况我知道你们男子欲望都要重些,你身边也没丫鬟侍妾什么的,就我一个整天在你眼前晃悠,你我之间又有那么一点点旧情”


    她长长一截话说完,晏元昭听出她意思,垂眸看她,皮笑肉不笑,“你说得对,我是刚好有需求,你又有美色。确实不算什么,男人都是如此。”


    一点都不对。


    晏元昭清楚他是因为什么而剥了她的衣裳,他和别的男人不


    一样。


    阿棠含糊地应了声,踮着脚去亲他。


    晏元昭偏头一躲,她的唇着陆在他唇角。阿棠浅抿一口,细细地亲到他唇心。他不肯张嘴,她就继续耐心磨缠。热意渐升,牵出银丝,终于把晏元昭勾得松口,双手把住她腰,反守为攻,疾风骤雨一般侵去。


    阿棠正享受着他的亲吻,忽觉唇上一痛。


    他咬了她一口。


    阿棠捂嘴控诉,“你干嘛呀?”


    “想起来一件事。”晏元昭哑声道,“当初你在大婚前就已窃走账簿,却非要与我成婚洞房后才跑,这到底是别人指使你这么做,还是你自己故意如此?”


    阿棠触到他锐利的目光,眼睫扑扇几下,避开了。


    晏元昭看她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算计了他的东西不说,还算计了他的身子。可笑,何其可笑。


    “我也不想拖这么久才走,你给我舞剑那晚我想要来着,可你不肯……”


    女郎细声细气,两眼流波,无辜得很。


    “那晚如果我要了你,就会多一个逃跑的未婚妻,而不是逃跑的夫人,是吗?”


    阿棠点点头,“对不住啊。”


    晏元昭眼前唯有荒唐二字,心中波澜汹涌,犹甚婚后发觉被她欺骗之时。


    “你还是会给我解毒的,对吧?”阿棠唯恐他再改主意。


    晏元昭看她半晌,缓声道:“我说话算话。”


    阿棠放下心,又拿起梳子开始梳头。


    晏元昭沉默片刻,“我出去一趟,你先待在这里吧。”


    他本打算带着她一起出门,可现下心难平气难和,思考了一夜下的决定被如此轻易地推翻,晏元昭人生第一次感到一种全然无措的情绪。


    几乎是转身欲走,落荒而逃。


    然而却被恼人的小骗子叫住,“我也想出去一趟。”


    晏元昭只得回头,“去做什么?”


    “我想去配份避子的汤药,你昨晚弄了那么多,要是有了娃娃就不好了。”


    晏元昭如挨当头一棒,“你就这么不愿意?”


    “我又不跟你回府,自然不能给你生娃娃呀。”阿棠答得飞快,“话说回来,你叫我做你夫人也是一时冲动吧,那可是你的正妻,关系到你的子嗣,怎么能儿戏呢?”


    被一个整天儿戏的人评价儿戏,晏元昭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顺着她的话说,而是问:“四年前你逃跑的时候,也是这么急着去吃避子药?”


    “是啊。”阿棠痛快承认。


    临近正午,暖阳照进客栈大堂,一片和煦。


    晏元昭走下楼梯,脸色沉冷如冰山,吓得一向热情待客的伙计阿陆见到他,都没敢上前问好。


    第78章 避子药“你是本官的人。”


    阿棠一直隐隐觉得,晏元昭虽说急着去庆州,却也没有那么急。路上休憩过夜,不慌不忙,甚至还选择在扶阳停留。


    若说是因为身尊体贵,不愿忍受旅途艰辛,可他毕竟又是勤于公事的良臣,而且敌人千方百计阻拦他,足见庆州事攸关紧迫。


    他为何不着急呢?


    这个困惑在一个多时辰后,晏元昭返回客栈,得到了答案。


    他取了一封信回来。


    信上是一处庆州城内的地址,晏元昭三言两语解释说明,语声和稳,丝毫不见上午和她争执时的气恼不平。


    “原来你大半个月前就派了人潜进庆州!”听他说完,阿棠惊讶道。


    “嗯,既知有人防我去庆州,我焉能不提前做准备?”


    他在涑水河畔疑心有人故意破坏驿船,将他困在河西岸后,当即派人悄悄赶赴庆州,瞒过敌人眼睛,探一下案件虚实深浅。


    提前有了布置,因而不论是在陵州意外逢上阿棠,还是半路被截杀,晏元昭都不算惊慌,从容赶至扶阳,在说好的联络点拿到了对方留的庆州下榻之地的信息。


    “怪不得你不着急。你可真能瞒,我怎么问,你都不说。”


    “没什么好说的,何况你现在不也知道了。”


    “是因为你不信任我吧。”阿棠直言,“不过也正常,你们这种大官,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晏元昭没说什么,他正用余光看着房间角落小几上的一只小陶罐,盖子掀了一半,飘出浓重的苦药气。


    “那你要去庆州办什么事,查什么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阿棠问道。


    “查庆州的军器坊。”晏元昭视线回转,简单道来,“庆州境内的乌布山盛产铁矿,朝廷在山上开了矿场和冶场,将冶炼出的部分钢块用来锻造兵器,以供军需。不久前,庆州一位司兵参军偶然发觉军器坊产出的数目有缺,他前去索要账目查看,但转日就被人以其妻女性命要挟,叫他不要再理会此事,更不可报知庆州刺史。他表面答应,暗中寻门路投书御史台,将事上达朝廷。”


    大周严禁民间私铸私藏兵器,将士所用矛戈矢弩甲胄刀剑等,由九寺五监中的军器监督造掌管。军器监下辖的工坊多数开办在东都和钟京,少部分在各道官营矿冶附近,便于就地取铁打制,完工后再经漕运或陆运输送至钟京,纳入国之武库。


    庆州的军器坊,就是其中之一,每年能为大周制造上万斤甲戈。


    “你是说可能有人暗中牟取军器坊的兵器?”


    “嗯。”


    阿棠嚯了一声,贪墨甲杖可是重罪,全家砍头那种。怪不得朝廷如此重视,要派晏元昭一个三品大员来查。若做实了是那银面具男人所为,他是何居心,不堪深想。


    她立刻担忧起来,“云岫他们在庆州肯定势力不小,你派的这个人也只能偷偷查,他能查到问题吗?会不会有危险呀?”


    “会有危险,但是危险在此人面前,不算什么。”晏元昭道,“至于暗中探查,更是此人专长。”


    “这么厉害。”阿棠好奇道,“他是你的手下?不能是侍卫吧,御史台的人吗?”


    晏元昭依旧是话不多说的风格,“待会儿我们就出发去庆州,一见便知。”


    阿棠眨眨眼,“你现在完全原谅我,信任我了?”


    晏元昭默了默,“不管你怎么想,你是本官的人。”


    他眉目英挺而清冷,言落如金石,好似蕴含千钧重的分量。


    阿棠蓦地心中一动,他要她做回他夫人时,她除了惊讶便是哭笑不得,倒是此刻,泛出一点微妙的感觉,如露过柳尖,细沁心怀。


    她等这种潮湿的感觉褪去后,莞尔一笑,再次提醒,“巡察使大人,你都把我当做你的人了,那什么时候肯给我解药呢?”


    晏元昭清眸看她,“我给你解药,你立马远走高飞?”


    “那当然不会,我说过要陪你在庆州把幕后黑手揪出来,给千娇姐报仇的。难得来河东一趟,等事情解决,我还想去北边的大草原骑马呢!你如果不急着回钟京的话,也可以和我一起去。”


    声音极是雀跃。


    晏元昭一笑,“你计划得倒很好。”


    已是迫不及待要走了吧,心都飞到草原上了吧?半分没把他放在眼里,更别提放在心上。


    晏元昭调理了半天的心情一时又差到极点。


    阿棠听出他话里不悦,“晏大人,真的谢谢你肯放过我。你这些天训我的话,我都记住了,我现在也不缺钱,不会再去做那么多坑人的事,嗯,我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晏元昭半个字都不信。


    前几天还说什么阳关道,上午还说不会痛改前非,她什么话不是张口就来,这么说恐


    怕是为了讨好他。


    果然,只听得她道:“晏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答应我要给解药,那今天就给我吧。”


    她去拉他的袖子,轻轻地晃。


    晏元昭面目冷肃,终是没甩开她手。


    “今天不行。解药没有现成的,要凭药方去配,等到了庆州再说。”


    阿棠一急,“那要不你把药方告诉我,我自己去配?到庆州后你肯定忙得没有闲工夫,我不劳烦你,我自己来。”


    “……也不行。此药是大理寺的秘药,解药药方不能外传。我不能告诉你。”


    阿棠语塞,忿忿松开他。


    晏元昭低头看了袖子一眼,袖口的雉鸟和他怅然对视。


    “大理寺的药,不能外传,那你怎么有的?”阿棠嘟囔道。


    “因为家父。”


    阿棠没明白,疑惑看他。


    “家父曾官至大理寺卿。”晏元昭淡淡道。


    显然,她已忘记他父亲的事。


    “是哦”阿棠满脸的失望,慢吞吞地去案上取了只碗,蹲到角落,用帕子垫着热陶罐往里倾倒药汁。


    药有些烫,她搁在小几上等放凉。晏元昭走来,拿起她的手,往她手心里放了三颗药丸,“能维持七天的解药,都先给你。不用太担心。”


    阿棠收下象征他诚意的解药,脸上由阴放晴,“好吧,没关系,到庆州后你早点去配药啊。说起来,最近两天我头都没再晕过难道是我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个毒?”


    “嗯,这个毒就是如此,适应后就不再有症状,你当做这毒不存在便好。”


    “那也有点难。”阿棠嘀咕两句,拿起药碗,轻轻吹了吹黑漆漆的汤药,正要往嘴里送,忽被晏元昭一手拦下。


    “这就是避子的汤药?”他皱眉问道。


    阿棠点头。


    “大夫开的?”


    “当然不是。”阿棠笑道,“医馆的大夫才不会给人开这种药方,断人子嗣,多不好啊。这是我小时候在青楼里背下的方子,可值钱了,我穷到兜里没铜板的时候,卖方子给人,赚了不少呢。”


    多子即多福,但也有人逆其道而行,譬如青楼里的妓子。避子药这种常人忌讳且难得一见的东西,在烟花地是必不可少之物,都是老鸨花千金买来的秘方。


    阿棠在春风楼做丫鬟的时候,常常给仙娘跑腿抓药,把方子背得滚瓜烂熟。


    “你卖给别人,岂不也是断人子嗣?”晏元昭道。


    “这可是做好事!”阿棠道,“你知道妇人生过许多胎后,身体就变得极差,可做男人的又不禁房事,要不避孕的话,那就要生十几个娃娃啦,人怎么受得了。”


    晏元昭一怔,“是这样。”


    他又看了看浓深黏稠的药汁,“这种药服下去,恐怕对身体有伤害。”


    “没事,总比真怀了强。”阿棠突然又想到一点,“而且我体内的毒不是还没彻底解吗,那更不能有孕了!”


    晏元昭目光幽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她咕咕咚咚把药灌下去。


    药苦得她龇牙咧嘴,忙又喝了几大口茶水,将苦味压下去。


    一回头,看见晏元昭盯着空碗里的药渣发愣。


    “怎么啦?”


    “没什么。”


    只是这药的味道当真苦,冲鼻的气味弥散过来,叫人难受到心底。


    那棕褐色颗粒状的药渣稀拉拉地黏在碗壁,怎么看怎么刺眼。


    “走吧,去庆州。”


    晏元昭面无表情地招呼阿棠上路。


    女郎脆声应了,稍整仪容。她仍是男装打扮,只是为了省事,没再将脸涂黄,清眸如泓,脸蛋白净。若是那眼尖的,当能看出她是女儿身。


    她收拾了几个包袱过来,晏元昭发现比昨天来时还多了一个。


    “这里头装了什么?”他指着鼓鼓囊囊的新包袱问。


    阿棠脸庞微红,“一碗避子汤也就只管前后两三天,所以我抓药的时候多抓了几副,以后也省事儿。”


    她说完,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大胆道:“你懂我的意思吧!”


    晏元昭听后,浑身血液上涌,扭头气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阿棠被他吓得一愣,撇撇嘴,“你不愿意就算了嘛。”


    说完,提脚推门出去,没忘提着那只包袱。


    晏元昭脚步重重地跟出去,啪地将门关上。


    第79章 陆先生“晏大人,我把你当朋友。”……


    当日傍晚,阿棠跟着晏元昭进了庆州城,在一家名为鸿福的客栈见到了他派来探查案情之人。


    此人身形高大,眉飞入鬓,双眸如鹰隼般锐利,眉宇间一股潇洒不羁的意气。只是头发一多半斑白,发白而貌伟,令人一见即有唏嘘之叹。


    阿棠心生好奇,站在晏元昭身后,悄悄地打量他。


    她发现她竟然判断不出这人的年纪,以白发论,或已花甲。但他面色红润,走进客栈房间时虎虎生风,脸上虽有些风霜纹路,却不太显老态。


    显而易见,此人非凡俗之辈,不是晏元昭的普通手下。


    果然,她听晏元昭称呼此人“陆先生”。


    “元昭,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庆州?”陆子尧看着他一身朴素打扮,“还亲自到客栈里来,一点官架子都不摆,老夫还以为你会派人把我请去衙门见你呐。”


    “在陵州被人盯上,还遇到了刺杀,麻烦得紧。干脆就没带人手,微服过来了。庆州官衙那边,我也还没去,等必要的时候,再摆起官架子吧。”晏元昭解释道。


    陆子尧经历过大风大浪,听到刺杀这等字眼,眉毛都没挑一下。他的目光掠过晏元昭背后,在那张匀净白皙的小脸上蓦地一停,面露惊讶之色。


    阿棠不觉什么,坦然看他。


    倒是晏元昭出声唤道:“先生?”


    “哦,是这样啊。”陆子尧收回目光,笑道,“你没带人手?那这个小姑娘是哪来的?”


    “她不太算。”晏元昭干脆道,说完后还想再解释两句,但嘴巴张开又闭上,放弃了。


    “我是晏大人的朋友。”阿棠接来话茬,自来熟般地笑,“我在陵州和他遇上,就和他一块过来了。给他帮帮忙,也跟着见见世面,之后再顺路去看看草原风光。”


    在扶阳晏元昭问她把他当什么,她思考了一阵子,如此答他。


    “晏大人,我把你当朋友。”


    “我可没把你当朋友。”当时晏元昭不客气地回道。


    他不会和女子做朋友,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和他亲过摸过睡过动心过的女子做朋友。除了做夫妻以外,怎么可以有别的选项?


    但她毫不在意。


    “不要紧,我单方面把你当朋友。我有好多江湖朋友,你是我唯一的大官朋友。”


    大官晏元昭在此时忽然觉得阿棠信口开河的习惯有一点好,她永远可以在任何尴尬的场合里毫无负担地编出一套瞎话,用她自然的神态和坚定的语气使你信服,亦或是将你气到失语。


    “原来是元昭的红颜知己啊!”陆子尧似乎觉得很好笑,声音里含着戏谑,上上下下打量完女郎,看向表情淡然的晏元昭,“你什么时候转性了,是和裴家那小子混太久的缘故?”


    “陆先生,慎言。”晏元昭道。


    陆子尧哼了一声,“好啊,你现在穿上紫袍,我都惹不起你了!”


    晏元昭无奈,“元昭一直把您当老师,并无任何不敬之意。”


    陆子尧捋着胡子摇摇头,脸上流露出微微的嫌弃。


    不得了,此人竟能给晏元昭脸色看。虽然只是在开玩笑,但也让阿棠看得津津有味。


    晏元昭察觉到阿棠的兴味,手揉眉心,“陆先生,说正事吧。”


    “从我踏入河东境内起,就有一股势力不择手段阻我来庆州,可见军器坊问题非虚。对方既料到我此行来意,必已十分警觉,先生这段时间可有何发现?”


    “问题确实严峻,”陆子尧喟道,端起一盏茶润嗓子,从头讲起,“半个月前我到庆州,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位举告此事的司兵参军,可谁想到,早几天前他就没命了。”


    “没命了?”晏元昭诧道。


    “对。据说他走在护城河边上,不慎落了水,等被人救上来,已闭气多时了。我去的时候,他头七都过完好久了,算算日子,他死时你刚被任命为巡察使,还没离开钟京。”


    “那他肯定是被灭口了。”阿棠低声道。


    陆子尧看她一眼,见晏元昭没说什么,便点头道:“不错,世上没有这么多巧合。无人亲眼看见他落水,他是脚滑掉下河,还是被人推下


    去的,根本不得而知。”


    “此人是个忠勇之士,这条命是为了大周而牺牲的。”晏元昭声音颇沉,“我想,对方既然暗算了他,恐怕也把他手中掌握的证据毁去了。”


    司兵参军是州府六曹之一,掌一州兵甲、器仗、军防等事务。不过,庆州军器坊由军器监派来的吏员控制,州官名义上监督,实际不参与管理。


    这位参军在秘信中提到他发觉兵器数目有异,是因他曾偶然在军器坊的库房里看到了一批钢刀,但在出库运到两京的兵器里,却没有这数百把钢刀的踪影。他拿此事询问吏员,对方却坚称是他记错了。


    参军要来军器坊的账目查看,同样也没有这批钢刀的记录。


    军器坊所使用的原材料全部来自庆州乌布山冶铁场,狐疑之下,他索来了冶场账目,将最近一年送到军器坊的百炼钢斤数与产出的兵器重量两相比对,发现两者相互对应,并无差池。


    他怀疑账目被改过,便悄悄走访冶场。冶场以船只运钢经乌布河送至军器坊,他不知以什么法子挖掘出冶场运送的实际重量要多于账目纸面数字,并且多的还不少,起码达到上千斤。


    他在信里写,他还在继续查探此事,手里已握有一些证据,等钟京来人,他就将证据交予朝廷。


    司兵参军寄出信不久即亡命,很可能是行动被对方察觉。


    陆子尧点头,“我问过他家人,也曾悄悄潜进他家宅探查,都无所获。”


    “继续说。”晏元昭道,“以先生的本事,必然有收获。”


    陆子尧一笑,“账目上难寻端倪,我只能另辟思路。按那参军的说法,军器坊很可能私贪了上千斤兵器,这么多货物,若要挪为己用,就得运出去。而若要掩人耳目,就得偷运,尤其是,如果他们要运出城,就要另找名目获得出城许可,绝不能让人发觉这是兵器。”


    “于是我打听了军器坊附近定期运送货物的商行,逐一排查。我运气不错,还真找到了一家十分可疑的。”


    他说到这里,又去饮了口水,阿棠竖起耳朵,等他的下文。


    陆子尧徐徐说道:“这是一家小木作,每隔一段时间会来乌布山附近拉木材,运到它的木作坊里去。这木作坊呢,由姓李的一对兄弟经营,奇怪的是,作坊很小,匠人不多,所产不过门扇格窗、木匣条案等,也没甚名气,不销给城内百姓,非要隔几个月拉出城,送上城外齐苏河的货船,运到涑河,销往他州。哪有人这么做生意的?”


    “你怀疑这家木作坊以运木运货为名,暗中藏匿兵器,先拉到作坊里,再运出城?”


    陆子尧颔首,“不是怀疑,是确信。你说有人拖住你,那便是了,销毁账目和杀人灭口很容易,不需要那么多天,之所以让你迟迟不得来庆州,是因为他们还有贪墨的兵器没来得及运走。”


    晏元昭和阿棠双双眼睛亮起。


    “你见到被偷运的兵器了?”


    “没错。”陆子尧又是微微一笑,“老天爷在帮老夫,前两日刮风下大雨,船只难行,这家木坊最近一批运出城的货只能暂时放在码头的货栈里。我昨夜去探了,那木柜木箱之中藏了不少箭矢和障刀。”


    他径直走到房间木榻前,从枕下抽出一把近两尺长的障刀,置于案上,手指刀柄,“你们看。”


    只见木质刀柄上有一小片被削磨的痕迹,似乎是一列文字被草草抹去。首末几个字抹得不全,依稀能辨。


    “圣…什么…作?”阿棠念道。


    “圣平二十四年庆州作。”


    晏元昭接来话。


    匠坊制作甲戈,都要在成品上刻写年份与制作工坊。如果这把障刀真的产自庆州军器坊,那被抹去的文字八九不离十,就是晏元昭猜的这般。


    陆子尧肯定道:“我发现的所有兵器都有着类似的痕迹,想来是私吞之人为了挪作他用而削去的,以防暴露来源。”


    “这批货可还存放在码头?”晏元昭问。


    “在。”陆子尧鹰眸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被白发一衬,活似老顽童,“这伙人在涑河破坏驿船,让你过不了河,老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昨夜顺手把他们货船的船帆折了,他们今天走不成!”


    “妙极!”阿棠笑道。


    晏元昭亦赞,“陆先生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此案关键已被先生侦得,元昭倒是省事了。”


    “我替你办事,你怎么答谢我?”陆子尧笑道。


    晏元昭神色自若,“替我办事?此话错了。先生明明是替朝廷分忧,为大周查清隐患,铲除蛀虫。先生当仁不让,仗义相援,元昭铭感五内,这就替大周百姓谢谢你。”


    耍什么无赖呢,阿棠在旁听着,忍俊不禁。


    陆子尧拿他没辙,“你小子!”


    “走吧,去码头货栈确认一下,然后去州衙。”晏元昭发话,“事不宜迟,趁对方没有反应过来,连人带赃一网打尽。”


    第80章 上榻睡“今晚你上榻睡吧。”


    一行人赶至庆州州衙,吏员听到晏元昭报上大名,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本作不信,但见他衣饰不菲,一身气度非常人可比,便去向当值的一位录事通报。


    那录事出来,晏元昭也不废话,拿出黄绫告身予他。


    录事一字字读完,又将告身上记载的晏元昭年貌特征与眼前肃容危立的郎君一一比对,末了还低头研究了半天绫布上的中书省大印。没找出毛病来,可心里仍是狐疑,堂堂三品巡察使,不坐舆乘车,不前拥后簇,大晚上带了两个随从悄悄前来——录事又瞄了一眼站在“巡察使”斜背后的两人——一个鹤发英容的男人,还有一个雌雄莫辨的清秀小子。


    思前想后,录事不敢下判断,“您先稍安,某派人请上官来。”


    半个时辰后,庆州刺史岑义从宅中匆匆赶来。


    岑义年过五旬,和大周朝常见的体态瘦削或肥胖虚浮的中年文人不同,他面庞黑红,身材壮硕,步态十分有力。


    一踏进门来,录事欲将告身递予岑义验看,岑义两眼一睹坐在下首悠悠喝茶的晏元昭,转头低叱录事,“你怎可如此慢待巡察使?还不快将告身还回去!”


    说完向晏元昭一拜,和蔼道:“不知晏中丞驾临本州,下官来迟,请巡察使恕罪。”


    晏元昭抬眉,“岑刺史不需看看告身,以证在下身份?”


    岑义笑笑,“不用。下官曾见过令尊,您与令尊容貌相像,是晏中丞无疑。而且——”他看向坐在角落里的男人,“这位就是陆子尧陆侠士吧,多年不见,风姿依旧。您与晏廷尉交好,在大理寺大放异彩,在下也有所耳闻。”


    大理寺卿习称廷尉,岑义言下之意,晏元昭肖似晏翊钧,身边又有晏翊钧故友相随,那毫无疑问就是朝中近年来风头无两的年轻重臣晏元昭。


    陆子尧仔细端详岑义,恍然大悟,“你是当年在裴将军幕下的小推官!我们在扶阳见过,二十多年过去,你又来河东做官了。”


    “是啊,在下与河东缘分匪浅。”岑义叙旧点到为止,转而对晏元昭拱手道,“下官以为晏大人身在陵州,这突然来庆州,不知所为何事?”


    “庆州军器坊贪墨兵器,岑大人可知道?”晏元昭淡淡开口,直陈此事经过。


    岑义听到一半,已是满脸惊异,待晏元昭讲完,额上汗水涔涔。


    “我竟不知还有此等事!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陈参军私下调查,也不和我说一声,竟至丧命,这,这实在离奇”


    岑义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


    晏元昭无暇解释,“是与不是,将人抓来,一审便知。岑大人,你叫人兵分两路,一路出城到码头缴获兵器,另一路至李氏木坊,拘押相关人等到衙。”


    岑义有些犹豫。


    “岑刺史,本官号令不了你吗?”晏元昭毫不客气。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岑义忙道,“我这就照


    办,绝不耽搁。”


    说着就急召衙役前来领命。


    这一边晏元昭与岑义在布置拘人缴赃的事,厅堂另一角,两人聊得正投入。


    阿棠早从陆子尧提到在扶阳见过岑义时,心思就活转开,圆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忙不迭问:“陆先生,您不会就是泰康十三年义守扶阳的陆大侠吧?”


    “你一个小姑娘,还知道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陆子尧有些惊讶。


    阿棠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自己猜准了,倒吸一口气,两眼放光,“怎么是陈芝麻烂谷子呢?这是口口相传的英雄事迹,足够写入国史流传百世的呀。真没想到我此生有缘能见到您,您比我想象中还年轻,还潇洒,还像一个大侠!”


    一连串的恭维把陆子尧哄得哭笑不得,如电的目光对上阿棠清澈明亮的双眸,一霎和蔼,“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当得起。侠不侠的,都过去了。”


    似是唏嘘往事,他抚摸了一把自己用布带束起的斑白头发。


    “当得起当得起!您一身侠士风范,可和年龄没关系,我在客栈见到您时,还觉得您才三四十岁呢。”阿棠说完,又道,“不过,我以为您是江湖中人来着,听刚才岑大人说,您还在大理寺做过官?”


    陆子尧道:“你是信了我功成身退飘然而去的那套话吧?”


    阿棠不好意思地点头。


    “老夫只能算半个江湖人,一只脚在江湖,另一只脚偶尔也踏踏庙堂。我与元昭父亲是好友,


    他查案子手下缺人,我帮过他几次,结果帮着帮着就被他忽悠进了大理寺,领起朝廷俸禄来了。”


    陆子尧说着说着捋胡子笑叹口气。


    “怪不得您这次查案子那么厉害,原来是名声在外的高手。您这通身本事合该给朝廷效力,不然岂不浪费了?大理寺有您这般人才效力,那是大理寺的荣光。”


    九寺五监与三省六部不同,因为需要具备特殊技艺之人,故而不拘一格招揽人才,常出现无功名无家世者以流外官身份入仕的情况。当然,此类官的地位与正统文官不可同日而语,上升空间也有限。


    不过岑义既然夸赞他在大理寺大放异彩,那他办案一定办出过很大的名堂,阿棠对他的钦羡之情又深一层,听到他语气中似带着一点无奈,不由出言褒奖。


    陆子尧没想到她的恭维话一套又一套,脸上笑容溢开,眼角皱纹又多几条。


    “不过,您是不是早就离开大理寺了?”阿棠问道。


    沈宣给她讲过不少大理寺的事,可从没提过陆先生的名号。


    “是啊,早十年就走了。元昭父亲去世后,我就不肯继续待在那儿了。”


    阿棠表示理解,“官场人心复杂,不如闲云野鹤自在。这次晏大人能请得动您出山帮他,他的面子可真大。”


    陆子尧摇摇手,“他有什么面子可言?小小年纪就古板得像个小老头,脾气硬得像茅坑里的臭石头,我那是看在他阿爹的面子上,再有,二十多年没来河东了,老夫也想故地重游,到处走走看看,这才答应他来探探情况。”


    阿棠听到他对晏元昭的评价,心下一万个赞同,“您说得太对了,他这样的脾性,一般人真受不了。”


    “老夫也算看着他长大的,三岁看老,此言不虚啊,他三岁的时候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既不爱哭,也不爱笑,还不说话,可把长公主担心坏了,以为他有脑疾,后来发现他背诗背得可溜,这才放下心”


    阿棠噗嗤笑出声,听得正乐,却听陆子尧话音一转,“小姑娘,你是什么人?怎么认识他的?”


    “我?我是个闲人。”阿棠丝毫不慌,笑吟吟地糊弄他,“我占了他一点便宜,他气恼得很,我们不打不相识,有了交情。”


    陆子尧一听,就知道这小姑娘不想说,他也不生气,只笑道:“能在他手中占便宜,你可不简单。”


    “还好。”阿棠轻轻带过,继续兴冲冲地道,“对了,他说您是他老师,那您教他”


    陆子尧看她迟疑,接下话来,“教他功夫。这小子什么都做得很好,我除了能教他点武艺,也没什么好教他的了。”


    他才说完,就看见这小女郎目光炯炯,“名师出高徒,他的武功已经很好了,您一定更厉害,厉害好几倍那种,真想见识见识您的身手……”


    晏元昭与岑义吩咐完,走到厅堂一角去寻两人。然而阿棠眉飞色舞地与陆子尧叙话,他站在她身后有一会儿了她都没发现。倒是陆子尧余光飞来几下,诧异他为何站在那儿不说话。


    “咳。”晏元昭从喉咙挤出一点声音。


    阿棠回得头来,晏元昭看着她,“岑大人安排了官舍,在衙门附近,待会儿有人带你过去。”


    阿棠听出意思,“你呢?你不过去吗?”


    “我晚些时候再去。等人抓来,我要连夜审讯。”


    “那我能留下来在一旁听吗?我保证不打扰你!”


    “不行。你毕竟是女子,州衙人多眼杂,你待在这里不合适。”晏元昭沉声道。


    而且,审讯有时是要见血的,她或许不怕,可他不想让她看。


    阿棠有些失望,但没说什么。


    “元昭,我也一同过去。”陆子尧开口,“大晚上的我不陪你熬,你人已到庆州,这案子我便不管了,我得好好休息一阵子。”


    “先生这半个月来辛苦了。等事毕,元昭任先生差遣。”晏元昭道。


    “这才像话,”陆子尧道,“我可记住了。”


    话说完,晏元昭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闷声唤道:“阿棠。”


    阿棠一怔,他竟唤她名字了。


    但晏元昭叫了一声她,又不再说话,阿棠相当迟缓地反应过来,他是不好当着陆大侠的面说。


    她挪到他跟前,“你改主意了?”


    “不是。”晏元昭轻声道,“今晚你上榻睡吧。”


    “不然呢!”阿棠好笑道,“你又不在,难道我还傻乎乎地继续打地铺?”


    他不是不在,只是会晚些回去。


    晏元昭没再解释,抬手帮她将头上微歪的幞头扶正,“那就好。”


图片    【星座小说】xinGzuoXs.COM【星座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