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定心丸“郎君嘴里就没好话!”……


    沈宣因为小妹的婚事睡得不安生,翌日上衙也精神不振,心不在焉。大半个白天过去,草草将公事了结,准备回府,却在大理寺的门厅上遇到一位不速之客。


    沈宴一眼看去,晏元昭一袭青蓝圆领袍,负手而立,静静阅览壁上记载的历代大理寺长官事迹。


    流年不利,三天两头地要和晏阎王打交道。


    沈宣认了这命,过去拱手道:“已是放衙的时辰,晏御史来本司有何事?”


    晏元昭转身,神情堪称和悦,“沈司直,两月前晏某帮你抓了证人李韬,你以过府小酌相酬,只可惜晏某当时无暇赴约。不知当时的酬谢,今日是否可以兑现?”


    沈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晏元昭不是说为公不为私,不要他酬谢吗?现在竟然改口了。


    而且此人如此坦荡地提出来,难道忘了不久前,他怒气冲冲地来到沈府,莫名把阿棠惹哭了的事情吗?


    沈宣思量不定,脸上风云变幻。


    晏元昭很有耐心,清风朗月地站着,等他答复。


    上次他一时气急,又是要与沈宜棠断绝来往,才不邀自至地到了沈府。今时不同往日,当然要讲些礼数。然而时间不充裕,他能讲的礼数,也就这么多了。


    沈宣道:“晏御史出手相助,合该要谢。只是今日匆忙,寒舍鄙陋,怕招待不周,不如在下请晏御史去酒楼一品佳肴美馔,聊表谢意。”


    他估计晏元昭是有话要和他说。说就说吧,别把煞气带他家里。


    却听晏元昭道:“晏某不嫌贵府鄙陋,无需饭菜,粗茶招待即可。沈司直,一起走吧。”


    沈宣无法再拒,只得一同出了衙门。


    沈执柔清廉,有时往来衙门家宅,不骑马坐车,而是骑驴。沈宣也有样学样,除去上回带沈宜棠来听审坐了马车,平日皆用一匹驴子代步。


    晏元昭看了眼沈宣的青灰毛驴,没说什么,跨上红栗马与驴子并肩而行。


    一马一驴进了沈府。


    晏元昭说是只需粗茶,沈宣却不敢怠慢,吩咐厨房准备酒馔。


    晏元昭再三谢绝,沈宣才没有坚持,只呈了些点心上来。不过他眼瞅着,晏元昭什么都没吃,连茶水都没怎么动。


    晏元昭坐于案前,眉眼和舒,腰背端直,优雅与松弛结合得恰到好处。他平素都穿深色官袍,今日身上色彩清亮素净,那股令人凛然生畏的气质褪了大半,显露出世家郎君的清贵与底蕴。


    这是晏元昭行走官场时甚少示人的那一面。


    沈宣与他对视,第一次深刻理解了蓬荜生辉四个字。平平无奇的沈家正堂,因着他而沾了不少贵气。


    晏元昭迎着沈宣的目光,开口了。


    “沈司直,晏某也不想兜圈子,此番前来,是有一事要与司直商量。”


    “晏御史请讲。”


    沈宣实在好奇,晏元昭对他“和颜悦色”,是为了什么。


    “在下心慕令妹,想求娶她为妻,与沈府结秦晋之好。”晏元昭缓声道。


    沈宣大惊,“您再说一遍?”


    晏元昭遂重复一遍。


    沈宣反复确认,“您说的是今年三月初来府,在族中行五的妹妹宜棠?”


    晏元昭反问,“沈司直难道还有别的未出嫁的妹妹?”


    “可晏御史前阵子刚来过府里找在下妹妹,她还因此伤心哭泣,怎么这又突然开口求娶?”


    晏元昭眼睫一垂。


    她当时哭了?


    沈宣看晏元昭的神情,猜测道:“难不成当时是场误会?”


    “不是误会。”晏元昭道,“那件事与我现在的求娶,并不矛盾。”


    沈宣一梗,“晏御史与宜棠,是情投意合吗?”


    晏元昭点点头。


    沈宣不太相信,“晏御史身份贵重,人中龙凤,宜棠只是沈家娇养的小女儿,相貌才学并不出众,您与她也没见过几回,为何属意于她?”


    “缘分使然。”晏元昭不欲多谈,反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沈家娇养长大,沈司直心里清楚。”


    沈宣脸微微涨红,“晏御史既然知晓小妹过往经历,应该更能理解在下的担忧,她看上去并不与您相配。”


    “我不在意。”


    晏元昭的语气平实而有力,如同他在庭审判案时下断词,又如他在御前陈奏针砭时弊,能让听者信服。


    沈宣此时方真正相信晏元昭的来意。


    奇事,当真是奇事。


    他滞在惊讶之中,顾不上判断此事是好是坏,先据实相告,“不巧,父亲前几日来信,刚为小妹定下一桩亲事。”


    晏元昭神色不改,“令尊将她许给了何人?”


    沈宣低头饮了口茶,怎么不见晏御史半点惊讶,好生沉得住气。


    “是关南道一位姓林的县令。”沈宣简单道。


    相貌?年纪?官历?定婚缘由?


    晏元昭一项一项问过去,口吻像是审犯人。


    沈宣自己审犯人也是这么来的,无可奈何地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了出来。


    晏元昭难得地呷口茶,“沈司直觉得此人与令妹相配么?”


    当然是不配。


    沈宣慎重地摇摇头。


    晏元昭放下茶盏,“那此人与晏某比——”


    “那自是完全不能比!”沈宣脱口道。


    就是在京中,有哪个年轻郎君比得过晏元昭?


    不少朝官虽然厌其直言,但关起门来教育子孙,都是拿晏元昭做榜样的。


    晏元昭点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宣,意思是可以下结案陈词了。


    虽然晏元昭此人令沈宣又敬又怕,但小妹嫁给他无疑比远嫁关南好太多,起码能够留在京中。


    沈宣抑住激动,坦言道:“比起远在关南的县令,在下自是更愿与晏御史结亲。但是小妹的婚约乃父亲所定,在下无法做主,一切都需等父亲归来,再行商议。”


    “晏某明白,相信沈侍郎也会和司直做出同样的判断。”


    沈宣笑着附和。


    若是旁人来求亲,还不一定能使父亲改变想法。但晏元昭家世显赫,人才出众,父亲肯定不会拒他为婿。


    他吁出口气,忽然想到什么。


    “晏御史是早知道父亲给阿棠定了亲事吗?”


    不然来的这么巧,简直前后脚,还一直气定神闲的。


    “司直多心了,贵府的家事,晏某哪能知晓。”


    沈宣不由尴尬,晏元昭装作不见。事已谈完,他提出见沈宜棠一面。


    沈宣这回有了底气,虽答应了,却道:“未婚男女,独处一室多有不便,晏御史就在廊下与她说说话吧。”


    晏元昭皮笑肉不笑,“也好。”


    沈宣这就要差人去叫沈宜棠。


    晏元昭止住他,“不用这么麻烦。”


    沈宣疑惑。


    晏元昭起身,径直来到厅堂门前,突然拉开门扇。


    “诶呀——”


    沈宜棠和沈宴两个人弓着腰,贴着门,冷不防失去支撑,差点跌进来。


    晏元昭扶了沈宜棠一把,没管沈宴。沈宴打了个趔趄,默默避在一旁。


    “你们偷听我和晏御史讲话?”沈宣几步走出来,惊讶道。


    沈宜棠冲晏元昭甜甜一笑,转头对沈宣道:“不是偷听,是我和阿弟刚好路过,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沈府总共没几进院落,芝麻大点儿地方,藏不住秘密。晏元昭和沈宣一同回府的阵仗不小,沈宴最先注意到,叫了沈宜棠过来,里面两人谈了多久,他俩就扒外头听了多久。


    宋蓁也来过,只是放不下面子听墙角,干脆待在旁边厢房等着。


    “这和偷听有什么区别?”沈宣问。


    沈宜棠求助般地看着晏元昭。


    “沈司直,我和令妹还有话要说。”晏元昭提醒道。


    “……晏御史请。”


    晏元昭也没客气,拉着沈宜棠袖管大步走向回廊,沈宜棠极是顺从,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宣不由眉头皱起。


    旁边沈宴伸长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沈宣拍他肩膀,“你来凑什么热闹!”


    晏元昭带着沈宜棠走到沈家人能看到却听不到的地方,松开了她。


    沈宜棠打量晏元昭,竹青衣裳上用金线绣了兰草纹滚边,革带缀着白玉,既清且贵,她忍不住在他腰间流连好几眼。


    晏元昭比沈宜棠高太多,她低下头,他更看不到她。


    他俯下脖颈,两人挨得愈发近了,近得他能闻到她乌发上清新的发油。


    “伤可好些了?”他问。


    “好多了,但有时还是疼。”沈宜棠娇娇弱弱地说。


    “忍一忍。”


    好吧,也指望不了他说什么安慰话。


    沈宜棠嘴巴一鼓,开始诉委屈,“晏大人,我真是乌鸦嘴,上回说什么担心被远嫁还有给人当继室,这下全中了,您要是不能救我出苦海,我就要嫁去关南那种又有洪水又有暑热的地方了。我是北人,怎么受得了,过个夏天就要把我热死了!”


    “没那么夸张,我去过关南,湿热是真,但室内清凉,也算宜居。”晏元昭道。


    “啊?”沈宜棠圆溜溜的双眼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您在和我开玩笑吗?”


    晏元昭牵起唇角,总算肯安抚她,“我这不是来了么,不会让你嫁去的。”


    沈宜棠半忧半嗔,“要是婚约改不了,就只能指望您抢婚把我抢进公主府了。”


    “那太麻烦了,不如你逃婚,我在家里等着你。”晏元昭一本正经。


    沈宜棠一脸怨念,“郎君嘴里就没好话!”


    “怎么没好话,是你不信我。”晏元昭温声道,“听话,不要担心了,好事多磨而已。”


    沈宜棠深觉晏元昭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已是十分不易,便换了笑颜,软软地应下。


    “我今日接到旨意,圣上命我去一趟东都,明日就启程,可能不及在你父亲回来之前返京。”晏元昭道。


    沈宜棠懵懵地啊了一声。


    晏元昭继续道:“所以我今日来先和你兄长说了一声,等你父亲回来,母亲就会遣媒人正式到府,她会促成你我婚事的,你安心等待便是。”


    “长公主好像不太喜欢我。”沈宜棠嘟囔。


    “还好,母亲通常不愿表露对小辈的喜欢。”晏元昭笑道,带着点无奈,低声说了几句话。


    沈宜棠笑出声,“长公主的性子好生有趣,有这样的母亲真好。”


    她说者无心,晏元昭却是听者有意,觉出一味心酸。


    沈宜棠是没受过母亲庇佑照护的。


    她的父亲,没将她养在身边,还不闻不问地给她定下这样一桩亲事。


    晏元昭怜惜心起,执了她手轻轻摩挲。


    沈宜棠任他摸小猫一样摸着手,软声道:“晏大人记得早些回来,我不想那么久都看不到你。”


    晏元昭低低地嗯一声。


    暮色温柔,晚风拂面而过,将郎君深沉内敛的眸子吹得熏暖,被这样的目光看着,沈宜棠心里迷迷蒙蒙地翻飞起丝絮,又轻又薄,难以捕捉。


    忽听晏元昭道:“你阿嫂好像对我有些意见。”


    秋明是把宋蓁的话一字不落传回去了吗?


    沈宜棠忙道:“阿嫂浑说的,晏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只是觉得很有意思。”晏元昭道。


    如何能言之凿凿他在外刚冷,在内就无法知冷知热关心妻儿?


    沈宜棠解释,“其实阿嫂不知道,我就是喜欢晏大人正气凛然、杀伐决断的样子,什么样的魑魅小人遇到大人都无所遁形。知冷知热体贴入微这些都是妇人家的要求,算不得太重要,我阿兄都能做得到,可阿嫂却嫌她在官场温吞软弱呢。人总不能什么都要,我觉得晏大人特别好,脸冷起来都很英俊,要是像裴世子那种整天带笑的,我便不喜欢了。”


    沈宜棠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极佳,直言称赞不说,还贬损了他人来褒奖晏元昭,应该能哄得他满意。


    然而晏元昭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评价道:“鬼话连篇。”


    沈宜棠泄了气,一时也不肯装了,闷着脸不说话。


    晏元昭此时倒觉得她垮脸的小模样很可爱,禁不住又低了低头看她,如墨的眸色里微涌憾意——若非沈宣隔着半个庭院看着他,他就要再亲亲她了。


    第32章 家主归“宜棠见过父亲。”……


    晏元昭离开后,沈家的四个人围坐在正堂,讨论这桩突如其来的求娶。


    宋蓁百思不得其解,“晏元昭眼高于顶,为何突然就瞧上宜棠了?宜棠,你到底还瞒了我们什么?”


    三人齐齐看着沈宜棠,沈宜棠一本正经地糊弄,“他都说了,缘分嘛,我也没做什么,就是和他见过几次面,表达过我对他的仰慕。他年纪也不小了,可能急着成婚,被我对他的心意打动,于是决定娶我。”


    沈宣煞有介事地分析,“他可能也看中了父亲的好官声,愿意和咱们家做姻亲。”


    “那前两年宜娴和宜淑两位阿姐议亲时,怎么没见他来。我看就是阿姐凭自己的本事,合了他心意。”沈宴反驳道。


    沈宜棠心想,这小子倒是帮她说上话了。


    沈宣总结道:“不管怎么说,这桩婚来得恰到好


    处,就是没有关南婚约,也是可遇不可期的好事。父亲常夸赞晏御史稳重有风骨,等他回来知道了,必定又惊又喜。”


    宋蓁笑着对沈宜棠道:“宜棠,阿嫂不是眼盲心瞎之人,晏御史是钟京有名的青年才俊,哪个小娘子不想嫁他。我昨晚和你说那些话,是不想让你因为他伤心难过,谁想到你能有和他结亲的福气,连带着咱们府上门楣生光,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的庚帖我也不给林家寄了,等父亲一回来,我便第一个和他说晏御史来求娶你的事。”


    “谢谢阿嫂,阿嫂之前宽慰我,我很领情。”沈宜棠笑道。


    沈宴乐滋滋地道:“公主府到时候会给很多聘礼吧,不知道咱们家主院放不放得下?”


    明昌长公主出降时,十里红妆,上百抬嫁妆从街头排到街尾,这还不算地契银票之类。这么多年来,公主府一共就她与晏元昭两个主子,隆庆帝还不时颁下赏赐,府库里不知积了多少金银布帛。


    钟京官宦人家想把女儿嫁进公主府,也有贪其财富的原因在。


    宋蓁也想到这一层,应和道:“主院放不下就塞厢房,但愿长公主别嫌咱们家寒酸。”


    沈宣不悦,“怎么能叫寒酸,这是勤俭,是父亲与我一廉如水的证明。阿弟,你光想着聘礼,简直罔顾我和父亲对你的教导,也是不尊重你阿姐,显得咱们家卖女求财似的。”


    沈宴不敢顶嘴兄长,幽幽地看向沈宜棠。


    这个来历不明的阿姐,心里装的不就是一个财字?


    沈宜棠附和道:“阿兄说的是,我心悦晏御史,也是欣赏其人品抱负,而非贪其家财。”


    沈宴:“”


    沈宣夫妇离开后,沈宴忍不住道:“你可太能装了,公主府的泼天富贵马上就到你手了,还那么镇定。”


    沈宜棠看他,“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像个大马猴似的,动不动就跳脚?”


    “我招你惹你了?”沈宴从凳子上跳起来。


    沈宜棠无奈地冲他弯弯眼睛。


    沈宴一屁股坐下,“话说回来,好险啊,要不是你及时对晏御史下手,铁定就要被父亲嫁到关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那你就亏大了。”


    沈宜棠好笑道:“你怎么就觉得我会乖乖嫁到关南?我来你府上是图富贵的,不是找苦受的。”


    沈宴耸肩,“那你还能怎么样?父命难违,你总不能逃婚吧。”


    沈宜棠理所当然地点头,“大不了就不当你们沈府娘子呗。”


    沈宴一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啊。”


    沈宜棠奇道:“你真把我当你阿姐了?我是个江湖骗子,骗子需要负什么责?”


    沈宴:“”


    之后几天,公主府的泼天富贵,沈家人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


    长公主差人上门,也不言事,也不递帖,只说是送东西给沈娘子,连一个名堂都不说,将东西往门厅一搁,就走了。


    送的物什五花八门,胭脂香粉、首饰钗环,夏日里缺不得的冰枕竹席,还有各色吃食等等。


    脂粉是钟京最有名的盛家脂粉铺所产,盒上标着特殊徽记,代表只赠给世家贵妇,不对外售卖。


    钗环非金即银,全是时兴样式。


    冰枕用的玉石通体清透,凉润吸津,比沈府的好一大截。


    竹席看着没甚特别,细嗅有淡淡竹香,摸着滑润,不是用普通竹子制的。


    吃食更是件件稀罕,有市面上难买的胡食,名贵的茶叶酒酿,还有南来的瓜果河鲜,钟京居于平原腹地,想吃到这些可不容易,不仅要靠财,还要靠门路。


    宋蓁一样一样看完,历数东西的价值给沈宜棠听。


    其实不用她讲,沈宜棠也都能看出来。


    宋蓁啧啧感叹,“都是好东西,可是咱们这亲还没开始结,怎么就不明不白地送这些给你?”


    “可能就是表示好意吧。”沈宜棠道。


    长公主示好的方式,倒是简单粗暴,生怕她在沈府吃穿用度不够似的。


    “非亲非故,咱们不好收下呀,只能再退回去了。”


    “可是以长公主的性子,退回去恐怕会让她不高兴吧?”


    “那倒也是。”宋蓁犯了难,“不过你兄长肯定不赞同收的。”


    “瞒着兄长就是了嘛。东西这么多,我也用不上,不如阿嫂来帮我分担一下。”沈宜棠抬手拿起一盒盛家口脂,塞到宋蓁手上,“这个唇色,最适合阿嫂了。”


    她早注意到宋蓁的眼神屡屡往口脂盒上飘。宋家是有爵位传承的高门,在盛家铺子特供之列,宋蓁未出嫁时,肯定也享受过。


    “还有这些吃食,阿瑜与阿瑾都是馋嘴的年纪,肯定喜欢。”沈宜棠又怂恿道。


    几重诱惑下,宋蓁半推半就地收了。既收了几样,其余的自然也收下了。


    沈府的大厨房,陆续烹上南江丰美的鲈鱼脍与蟹肉,煮上羊乳酪与牛肉羹,端出来青红带叶的荔枝。沈府正堂待客的茶水,也换成了名种。


    沈宣略有察觉,宋蓁一并解释为娘家怜她有孕辛苦,送来贴补。沈宣闻言惭愧,不由对夫人更加温柔贴心。


    沈宜棠无事可做,乐得在府享受难得的富贵闲人生活。


    当朝御史、青年显贵来府里求娶娘子的事情,在府里下人间传遍了,沈宜棠在沈府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她在府里行走,哪个院的丫鬟小子见了她,都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娘子。


    云岫给她带来了一张富春柜坊的柜票。富春柜坊在重要州府都有铺面,凭此票可以在任意一家取到主顾给她的一千金酬劳。余下的等到事成之日,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沈宜棠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着柜票,“你家主子真大方。”


    “主子对你很满意。”云岫道,“他相信,你一定能办成。”


    孟夏的时光一晃而过,时近六月,暑气自地而起,烤得枝叶焦灼,没精打采。沈府庭院不再有沈宣一双女儿玩闹的身影,变得静悄悄的,白昼沉默而漫长。


    但是在五月二十九这日午后,沈府几位主子,连同小主子,都齐聚在沈府门口的炽阳下,翘首盼望。


    沈府家主沈执柔要回来了。


    他去年冬末去关南治水,经冬复历春,今岁四月方启程北上,于昨日傍晚在钟京东郊的临都驿歇脚,派人给家人送了信,言明次日下午回来。


    沈侍郎克勤奉公,今晨进城后,先与同行的大臣一道去皇城复命,向官署解交印凭,然后才乘车回到位于嘉业坊的府邸。


    沈家人午食后就在主院门廊下候着,不久听到在坊前街上等待的小厮跑回报信,忙敛衣起身,出来迎接。


    辚辚的车声越来越近,一辆青布帐车缓缓驶来停下,厢帘被车夫躬身掀起一角。


    “大人,到了。”


    沈宜棠站在宋蓁身后偏头张望,看到了一张儒雅的中年男子面孔。


    沈家先祖在前朝曾位及三公,致仕后退居河东乡下,悉心教导族中子弟。此后沈家世代读书业儒,入仕做官者不少,但大多官卑权轻,无法重振家声,直到沈执柔的出现。


    沈执柔登科后,一路从县尉、刺史爬到工部侍郎的高位,不偏不党,官声斐然,是难得的实干之臣。


    在沈宜棠的想象里,他斯文,固执,看着有些迂腐。


    沈执柔也确实长这样。


    清瘦矍铄,不苟言笑,迈的步子四平八稳。


    沈宣率先上去见礼,恭敬道:“父亲,您终于回来了。关南的气候可还受得了?身体还好?”


    沈执柔露出笑,一张严肃的脸庞上,连笑容都是严肃的。


    “一切都好。”他扫过眼前诸人,“家里人倒是来得很齐。”


    “是。”沈宣笑道,“小妹年初到府,阿弟上个月游学回来,儿妇也有孕了,您又要做祖父了。”


    宋蓁牵着大女儿阿瑜,小女儿阿瑾由奶娘抱着,微笑站在一旁。沈宴也站得人模人样,不在父亲面前露出顽相。


    沈宜棠察


    觉到沈执柔的目光滑过他们,落在她身上。


    “宜棠见过父亲。”


    她躬身行过礼,怯怯地抬起头,让他看清她模样。


    沈执柔的眼睛里翻涌出遽然的惊讶,还有一些沈宜棠读不懂的情绪。


    但瞬息过后,沈执柔的眼神就冷漠起来,他收回目光,鼻头抽动一下,不容违抗地道:“天气热,都进去吧。”


    众人簇着他进府,沈宜棠最后一个跨过门槛。


    沈执柔不喜欢她。


    她再一次,明晰了这个事实。


    不过不要紧,他不会和好姻缘过不去。


    等他知道她钓到了金龟婿,他再高昂的头,也会低下来。


    第33章 通草花“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沈家人聚在正堂。


    沈执柔坐在上首,往下依序是沈宣、沈宴、宋蓁,然后是宋蓁的一对女儿,沈宜棠坐在最靠门的地方。


    沈执柔一回来,沈府的规矩无形中重了数倍。


    小厮将沈执柔从关南带回的礼拿给各位主子,给沈宣与沈宴的是砚台,给宋蓁的是手钏,阿瑜和阿瑾则拿到了琉璃珠。


    而递到沈宜棠面前的是朵紫色通草花。


    女儿家爱簪花,鲜花娇嫩易凋,匠人就以晒干的通草制成花朵模样,供女郎戴在头上。通草花比绢花逼真,比蜡花持久,上到后妃公主,下到平头百姓,都爱戴,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但是——


    随便一个小货郎的货担子里就能看到的东西,被拿来充当从关南带来给她的礼,不知是敷衍,还是羞辱。


    沈宜棠对此有心理准备,宋蓁忧心的眼神投来,她冲她笑笑,大大方方地拿起通草花,簪到髻上。


    沈执柔过问了几句沈宣这半年在大理寺经手的案子,又叫沈宴挑出近日做的文章,晚上送到他书房去。


    沈宴唯唯应下。


    沈执柔对小腹隆起的宋蓁道:“你怀着身孕,操劳家事,十分辛苦。力有不逮之处,不必勉强。”


    “都是分内事,谈何辛苦。”宋蓁谦辞回应,看时机正好,便将晏元昭求娶沈宜棠的事娓娓道给公公听。


    沈执柔的眉头一皱再皱,等到宋蓁说完,额上几条青筋迸出来,隐隐地跳。


    “晏家小子是认真的?”他身子前倾,嘶声问道。


    “是,他亲自来府表明的态度。”


    “他说要娶她?”沈执柔手向末座的沈宜棠一指,眼里盛满不可思议。


    沈宜棠埋着头,径以左鬓上硕大的紫色通草花对着他的手。


    “就是小妹宜棠。”这回是沈宣回答。


    沈执柔重重地哼了一声,张嘴说了什么,没有出声。沈宜棠余光看着口型,说的像是“荒唐”。


    宋蓁婉声提醒,“因着晏御史表露了结亲之意,媳妇便没将宜棠庚帖寄到云沂林家,想等您回来做决定。”


    “有什么决定好做?”沈执柔沉声道,“老夫与人立下婚约,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一诺千金,岂能更改!”


    一时满堂皆静,众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您的意思是,仍然让宜棠嫁到关南?”宋蓁小心翼翼地问。


    “不错。”


    堂上一片沉默,落针可闻。


    沈宜棠咬着牙,心里大骂沈执柔迂腐顽固。


    宋蓁揪紧帕子,不知如何答话,阿瑾和阿瑜听不懂,疑惑地看着母亲,她便让奶娘把两个小姑娘带下去了。


    “父亲三思,”沈宣急急忙忙地道,“只是立下字约,还没过礼,完全可以拿八字不合为由退婚,算不上背约。宜棠有幸被公主府看上,要是还坚持关南林家,实在是可惜啊。”


    沈执柔眯起眼,“不算背约?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的出口!老夫到云沂县的河堤上巡视,突然一阵大水来,将堤坝冲溃了一个口子,要不是林县令牢牢护住老夫,今日你便见不到为父了!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老夫将她嫁过去,都觉得不足以偿此恩德,为了攀公主府的高枝而背信弃义,老夫不屑为之!”


    沈执柔的声音由低到高,气势雄壮。


    沈宣额上冒出汗,勉强道:“林县令救了父亲的命,儿子对他感激不尽。只是父亲要报恩,未尝没有别的法子,等来年吏部考课官员,父亲为他说几句话,让他到好一些的县州为官——”


    “住嘴!”


    沈执柔动了怒,“林县令为政好坏,是升是贬,自有吏部考评。老夫一生不偏不倚,不会做这种徇私的事。”


    沈宣不太理解,“父亲提携后辈,如何算得上徇私……何况林县令协助父亲治水有功,按理也该升迁,父亲帮他一把,是佳话啊。”


    沈执柔冷哼一声,直直盯着沈宣,“你口口声声要替她改易婚约,可是你贪慕公主府的权势,失去本心?”


    威压之下,沈宣额汗涔涔,“儿子没有半分贪慕公主府之意,只是为了宜棠着想,她与晏御史两情相悦,嫁给他远好过嫁到关南。”


    沈执柔听到两情相悦这个字眼,忽地冷冷看了沈宜棠一眼。


    “而且晏御史是清流直臣,您一向也欣赏他……”宋蓁不断给沈宣使眼色,沈宣装作不见,仍苦心劝着。


    “谁说老夫欣赏他?长公主豪奢骄纵,晏家的小子狂妄自大,我们沈家不与这样的人家结亲!”


    沈执柔大动肝火,沈宣终于败下阵来,垂头不语。


    沈宴更是早在被父亲问询文章时就缩下脑袋装鸵鸟,盯着乌木案几上一道开裂的缝发呆。


    今日沈家人给沈执柔接风洗尘,还想着抛出这件喜事让他高兴,却不料弄成这种尴尬样子。谁也没想到沈执柔不仅不赞同改婚,还勃然动怒。宋蓁惯通人情,熟于世故,面对这种场景都不知该如何打圆场。


    堂上再次安静下来,沈执柔沉着脸,端起茶饮了一口。


    茶味清且淡,其味隽永,回味有余甘,比往常府上供的茶都好喝,沈执柔不由连饮两盏。


    他恢复平静,刚要开口,忽听一道幽幽女声从门口传来。


    “父亲,若是公主府执意要娶,您也毫不动摇么?”


    沈执柔猛地看向说话的人。


    簪着紫花的女郎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眼里闪着执著的光芒。


    沈执柔冷冷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竟然是沈执柔和他多年未见的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真正的沈宜棠泉下有知,怕不是会气活回来。


    沈宜棠忍住嘲讽,坚持道:“事关女儿终身幸福,女儿不能装聋作哑,任由父亲摆布。”


    “阿棠!”沈宣喝止道,“不能这么对父亲说话。”


    沈执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一介女子插嘴的道理?方才我们议论时你就应该主动避到房外,不闻不听。你来府里已经好几个月了,这些规矩都没学会么?大郎媳妇,你怎么教的她?”


    宋蓁低眉,“父亲消气,是我没教好小姑。”


    沈宜棠昂头,“父亲不许我说话,可女儿有一事不明,一定要父亲解答。”


    她快人快语,“父亲为了报恩,将我许人,可若是女儿嫁了过去,与夫君感情不睦,婚姻不谐,使得林县令烦闷不堪,林家鸡飞狗跳,再糟糕些,林县令休了女儿,那他就要再费心娶第三房妻室,说出去就不太好听了。那您这算是报恩——”


    “还是——”她露出两排贝齿,笑容纯净,“恩将仇报了呢?”


    此话一出,沈执柔明显愣住。


    沈宜棠看着震惊无话的沈执柔,听着沈宴倒吸凉气的声音,心里一阵快意。


    也算是替素昧平生的沈娘子出口


    气。


    出口气的后果是她被沈执柔禁了足。


    沈执柔叫人锁上她小院的院门,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人进去看她,一切饮食由下人从门缝里递进来。


    钟京炎热数日,忽来甘霖。雨声啪啪响,不断地敲打窗棂,在油布窗纸上划出一道道湿斜的雨痕。


    沈宜棠在屋里走来走去,连珠炮似的控诉夹杂在混乱的雨声里。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也不能放着现成的乘龙快婿不选,非要一个远在天边犄角旮旯里的二婚县令啊,这不是成心见不得她好吗?”


    “就算他见不得她好,有必要和荣华富贵过不去吗?公主府富得流油,和长公主做亲家沈家能沾好处不说,还能和皇家做八竿子的亲戚。旁人上赶着都遇不上这样的好事,我忙活半天给他揣兜里了他还嫌脏往外扔呢!”


    “这老头还一口一个报恩,真是好笑,他怎么不干脆自己嫁过去给人当夫人啊!”


    云岫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强忍住没吭声。


    直到沈宜棠说累了,忿忿地躺上榻,云岫才道:“他此举确实让人意外,可你明明一向看人脸色行事,又为何当他面逞口舌之快,火上浇油?”


    “即便我对他委曲求全,好言哀求,他也不会对我好多少,我又何必把委屈咽进肚里。”沈宜棠边说边褪衣裳。


    她右肩的伤口结痂,布料来回摩擦,格外的痒。沈宜棠干脆把整个肩头都露出来,翘着二郎腿,拿着把小扇子给伤口扇风——好像这样能消痒似的。


    云岫对着这个不雅的姿势蹙起了眉,“可你不仅没争取到解除婚约,还被关了起来,这下被动了。”


    “不要紧。沈执柔如此顽固,在他心里,将我远嫁已成定局。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现在要解决问题只能依靠外力。”


    云岫一瞬明白,“你是说公主府?”


    沈宜棠点头,“长公主给我送那么多东西,说明她认可这桩婚事。沈执柔如果拒绝,她肯定还会争取。”


    事实上,晏元昭那日来沈府,和她提及长公主时,给她吃了一枚定心丸。


    “有母亲在,你更不用担心,但凡母亲想争什么东西,还从来没有失败过。所以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沈侍郎不愿取消你的婚约,母亲也会迫他改变主意。”


    回想起这番话,沈宜棠弯起嘴角,“你说,长公主来为儿子求亲,是希望看到沈娘子乖乖服从父亲命令待嫁关南,还是更希望看到她坚决反抗父亲,宁死不嫁呢?”


    云岫懂她的意思,“宁死不嫁的话——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宜棠摆摆手,“这些太麻烦了,就绝食吧,绝食省事一点。你身手好,去偷些吃食来存着,然后从现在起,厨房递来给我的饭菜,就不要收了。”


    第34章 匪石心“因为你根本不配嫁给晏元昭!……


    钟京的雨,瓢泼了一夜才休。沈府随处可见小滩明亮的水泊,繁茂枝叶和青瓦房檐都蓄着一汪汪的水,一有风声与响动就哗啦啦地抖下来。


    云岫身手利索地翻墙跃进小院,甩落袖上雨珠,推门进房。


    “怎么样?”沈宜棠飞给她一方帕子,让她擦干湿湿的发髻。


    她被禁足,院里丫鬟也不得出去,只能让云岫偷偷打听消息。


    “公主府今日来人了,陆嬷嬷陪着媒人来的,宋夫人表达拒绝之意后,嬷嬷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沈执柔今日旬休在府,后面便亲自出来解释,把公主府的人送走了。”


    “我绝食的事,传出去了吗?”


    云岫点头又摇头,“今早收了我的钱的那个厨房丫鬟,私下和人议论你绝食抗争父命,刚巧被公主府人听到。沈执柔和陆嬷嬷说没有这回事,等人走后,罚掉了那两个丫鬟下月的月银,宋蓁给求情,改成了半月。”


    “等她再来送饭,多给她点钱。”沈宜棠道。


    云岫应下后,沈宜棠又道:“沈家人不会对我绝食置之不理,估计阿嫂很快要来劝我了,快把房里的吃食都藏好,别露了行迹。”


    沈宜棠没有想到,来劝她的不是宋蓁,而是沈执柔。


    午后时分,沈侍郎端坐在她房中,面平如水。云岫为两人端上茶,退了出去。


    沈执柔淡淡看一眼茶,视线越过坐在下首的沈宜棠,停在紧阖的门上。


    “绝食的人,却还饮茶?”沈执柔开口,不无讥诮。


    沈宜棠不卑不亢,“女儿以绝食抗婚,意在表决心,而非求速死。所以食物不碰,水仍是要喝的。”


    “你觉得这样做,我就会同意把你嫁去公主府吗?”


    沈宜棠静了一瞬,“我不知道。但我能做的不多,总要试一试。”


    “死了这条心。”沈执柔喝道,“无论你怎么做,老夫的主意都不会改。因为你根本不配嫁给晏元昭!”


    低哑的声音重重砸下来,裹着朝廷重臣的威势,若有旁人在场,此刻恐怕要吓得一哆嗦。


    沈宜棠浑没受影响,一双点漆般的明眸无畏地对着这位铁石心肠的父亲。


    沈执柔感受到她炽烈的目光,垂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像被灼伤了似的,飞速移开眼神。


    沈宜棠道:“父亲这么认为罢了,女儿自问配得上他。”


    “呵。”沈执柔冷笑,“你的生母出身卑贱却心比天高,不择手段勾引主子,死于生产就是她的报应。你竟然和她一样,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来府不过三月就招惹晏家小子,崇真观几年都没教会你守规矩,真是劣性难改,有其母必有其女!”


    沈执柔的怒意比她还甚,一番话说下来,瘦突的颊肉微微抽搐,胸膛上下起伏。


    沈宜棠这下明白了,沈执柔对庶女的厌恶显然始于那个“勾引主子”的丫鬟。


    她很想问问,那丫鬟到底怎么勾引的他,是搔首弄姿,还是灌酒下药?


    她在青楼什么没见过,即便是最强劲的欢药,也不会惑得男子全然失去理智,更不至于不交欢就死掉。


    这世上还没有任何一种引诱手段,是无需男子一点配合就能成事的。可笑多的是沈执柔这样的虚伪男人,自己没经得住诱惑,反怪对方坏了他清誉。


    沈宜棠思绪转了一圈儿回来,轻风细雨地答他,“父亲说的这些,我都听不太懂,我的身份是工部侍郎的女儿,受邀赴长公主寿宴,宴上我与晏御史互相倾心,因而他来求娶,如此而已。”


    她如此平静,倒显得沈执柔失态了。


    沈执柔意识到这点,怒火稍收,眉头紧锁,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他对你不过一时新鲜,并不是非你不娶,不要再做嫁给他的美梦了,一个贱婢生下的女儿,就不该想着攀附高枝。”


    沈宜棠笑笑,“女儿顺从己心,绝无攀附之念。父亲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要我嫁到关南,那是万万不能。”


    沈执柔有一点说得不错,晏元昭就是对她一时新鲜。情爱如同初生的火,短暂炽热一阵,等时间耗尽,就只余下烧冷的灰。


    沈宜棠所谋求的,也只是他这一刻的情意,足够让他娶她进门的情意。


    沈执柔目光回落她身,语气终是缓和了一些。


    “我是你父亲,不会害你。林县令条件不差,配你绰绰有余,他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也会善待你。你嫁过去,有的是好日子过,就别再想这想那了。”


    沈宜棠声音柔婉,但半点不松口,“女儿多谢父亲好意,只是嫁给晏御史,日子会过得更好,父亲难道不想我过得更好吗?”


    细白瓷茶盏被沈执柔重重放到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识好歹。”


    沈执柔拂袖而去。


    守在外头的云岫瞄了眼他的背影,进屋来看到沈宜棠脸上犹挂着笑,奇道:“吵得这么凶,你这会儿又在笑什么?”


    “这老头儿刚才气到想摔茶盏,但他节俭不舍得摔,就只能狠狠往桌案上那么一放,可不招人笑么。”沈宜棠乐呵呵地道。


    沈执柔大步走在回书房的路上,双脚一抬一落,零星的水花飞溅到他的鞋面上,打湿了衣袍下摆。


    他毫不在意,眼前倏忽闪过小女郎的明亮双眸,那里头浸着的执拗,刚烈,还有对他的失望,好似一面锃亮照镜,猝然地映出他埋藏心底的往事。


    回忆历历,却不堪追寻,百感上涌,悔字当头。


    沈执柔枯瘦的面庞如霜冷,他不觉止步于书房前的老桐树下,愀然叹息。


    一阵风掀来,老桐摇下一湃宿雨,洒落满肩。


    “父亲!”


    候在屋檐下的沈宣远远看见,急忙奔来,“您怎么不知躲啊!”


    “无妨。”沈执柔回过神来,掸去肩上雨,“你来找我?”


    “儿子还有些话想和您说。”沈宣低声道。


    “哼,”沈执柔瞟他,“还是为了她婚约的事?”


    “是……儿子听人说您刚去了阿棠院里,她真的在绝食?您可劝阻她了?”沈宣搀着父亲走到书房,为他推开门,殷殷问道。


    “什么绝食,小孩子拿来唬人的把戏,也就你真信了。她饿上几天,自然肯吃东西。”沈执柔不客气道。


    沈宣忧心道,“那也不能任她这样啊。父亲,她的婚事是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吗?儿子想过,您不愿毁约,不如在族里挑个别支的沈家女认您为父,替阿棠嫁到关南,这也是个法子。”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沈执柔气道,“用不着,就她嫁!”


    沈宣一阵沮丧,待要再说些什么,沈执柔一双半老浊目露出精光,“我且问你,今日陆嬷嬷说公主府给沈娘子送过七八箱笼的礼,你媳妇竟做主欢欢喜喜地收下了,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沈宣一愣,“七八箱笼的礼?儿子不知此事啊,都送的什么?”


    “吃喝穿用,什么都有,你自己回去问她!”


    沈宣才和宋蓁说完话过来,没听她提过此事半句。他心中惴惴,不禁想起日前宋蓁说过的娘家“贴补”,半惊半疑,只得道:“亲事未定,是不该贸然收这么多礼。儿妇做错了事,希望父亲怜她有孕在身,别多怪责她。”


    “我当然省得。”沈执柔道,“我没怎么责她,但你可要和她说说道理,以后别再犯糊涂,有辱我沈家家风。”


    沈宣连声答应,转念问道:“那些礼,还能退回去么?”


    沈执柔气不打一处来,“都被你们吃了用了,你说能不能退!”


    沈宣小心道:“不能退的话,我们收了礼却还回绝了公主府的求亲,实在是尴尬。长公主母子都不是好说话的,不然我们就坡下驴,顺水推舟,把阿棠嫁过去……”


    “沈宣!”沈执柔断然喝道。


    沈宣一个激灵,收了声。


    沈执柔问他,“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如此三番五次与为父争执,是什么时候吗?”


    沈宣懵然,“儿子不记得了。”


    “你也知道!”沈执柔道,“你素来孝顺,甚少忤逆长辈,这次为了一个登不上台面的妹妹,竟敢顶撞为父了。”


    沈宣嗫嚅着说:“儿子不敢顶撞,只是实在怜惜阿棠……何况母亲去世前遗命要儿子接回阿棠,为她找个好归宿。她老人家一生信佛向善,儿子善待阿棠,也是想了却母亲未尽的执念。”


    “仅仅如此吗?”沈执柔眼神幽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沈宣脸色顿时一白。


    沈执柔不肯放过他,“当年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叫什么,茜桃?”


    “……碧桃。”沈宣怔怔道。


    “你倒是记得清楚。”沈执柔声音暗沉,“她那时和你走得很近,你母亲担心和丫鬟厮混影响你读书,把你打发去了书院。她勾引小郎君不成,就只能去勾引男主子,这才有的那个丫头。这样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惦念,更不值得你爱屋及乌,非要替那丫头争取她配不上的东西!”


    沈执柔顿挫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沈宣深深地低下头,他明知有些话不对,却鼓不起勇气反驳。


    那时,父亲从钟京调到阆州为官,他们一家子住在衙门后头的官舍。


    碧桃是宜淑妹妹房里的丫鬟,生得一副好颜色,笑起来一双杏眼好似汪着一湖春水,勾来荡去,无情也多情。


    她和多数十五岁年纪的女孩一样天真活泼,单纯善良,最大的愿望就是伺候好主子,日后能蒙主子开恩放籍,嫁一户殷实人家。


    是他非要缠着她,教她习字读书,哄她绣荷包香囊,送她精心挑选的明月珰,然后半威半诱地,把她弄上了榻。他们度过了一段极美妙的少年时光,然而在她求他给一个承诺时,他却慌不迭地离开家,遁进书院。


    等一年后他再归家,一切俱已回不去了。


    沈宣没想到,一心扑在公务上,对后宅的事漠不关心的父亲,竟也知晓他与碧桃的那段往来。


    他盯着乌沉沉的地面,脸上浮出自嘲的笑容。他当年保护不了她,现在依旧护不了她的女儿。


    罢了——


    最重要的是,守护好他的秘密,让其继续待在暗无天日之处,永远不被人挖出。


    沈宣艰难抬起头,全然是心事被说中的窘迫样子,“父亲教训的是。”


    沈执柔恨铁不成钢,“那丫头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插手了。”


    “是。”


    沈宣从书房里退出来,檐下风起,吹得衣袖飘涨。他站了一会儿,将层涌的惶恐与愧疚吞咽下去,径直走进潮湿的南风。


    第35章 月团圆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


    “吁——”


    一匹健壮的青骢马遥遥奔来,刚刚好在离坊门口几尺之距时刹住蹄子。


    马倌闻声而来,孩气的脸上带笑,“郎君安好。”


    晏元昭淡笑颔首,利落地跃下马,提袍进坊。


    这座坊是东都官舍所在,专供官员赁住,几十进庭院如棋盘格一般整齐排布,彼此以围墙相隔,横纵皆有夹道让人往来通行。


    长公主在东都的别苑距御史台太远,晏元昭又不愿在别人府上下榻,权衡之下,住进了官舍。因着他身份不低,一人独享了最西头的一进院子,清幽宽敞,不受人打扰。


    然而今日却没那么安静。


    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与笑声海浪一样涌来,灌进他耳朵里。炊烟越过粉墙,袅袅地飘入庭院,满载熟透的黍饭馨香。


    “隔壁赵主事的家眷来了,他们人多,又开了火做饭,才闹出这么大动静。小的去和赵主事说一声,让他莫吵到郎君。”来送冰盆消暑的官舍小吏解释道。


    “不用。”晏元昭谢绝小吏好意。


    大周官员异地为官,尤其是短期出使,家眷不一定能随行。住官舍的更是十人里有九人不带妻儿,身旁只有一两个小厮伺候,每日冷锅冷灶不开火,吃公厨的大锅饭。


    这位赵主事难得与家人团聚,听起来是极开怀的。


    几个孩童跑来跑去地打闹,小女孩不知何故突然哭了,大人严声训斥两个小男孩,没过一会儿,小女孩破涕为笑,一群小家伙们又开始咯咯大叫。


    晏元昭立在庭中,饶有兴致地听着隔壁的喧嚷。


    这种热闹向来离他很远,年少失怙,长在公主府,大家族几代同堂手足相依的生活,他没有经历过,亦不会羡慕。


    出仕后几回奉命出使监察地方,短则半月,长则半年,都是孑然一人快马奔波,不觉孤寂,只有潇洒。


    但是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圆月高悬,柔蓝的月光浮在庭院里,清如水,薄似纱,给人有关美好与团圆的一切想象。


    晏元昭极其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小丫头。盈盈笑面,莺语丽声,振振有词地说她要为他生儿育女。


    嗯……儿女若是随了她的性子,可就叫人头疼了,还不得像隔壁这些小家伙似的令人抓狂?那边已换作小男孩哭了。


    他公务繁忙,经常出京,得想法子抽暇教导孩子。


    还要留心,别让母亲的公主脾气带坏他们。


    白羽提着一盏橙黄的六角灯进来,看见自家郎君站在院里,时而微笑时而皱眉,不解道:“郎君,您怎么不进屋啊?”


    晏元昭回了神。


    “屋里热。”他道,抬脚跨过三级台阶,进了房。


    白羽也跟着进去。


    屋里摆着两盏冰盆,冰气送爽,清凉宜人。这也不热啊,白羽心想。


    他见晏元昭眼神看来,开始汇报,“小的今日去夷山


    问了,卢太傅刚好一个月前从卢家养好病回到山上,我递了您的拜帖,说您三日后登山谒访,老人家高兴极了,说斋前种的苋菜又肥又嫩,他要亲自采摘拿来招待您。”


    晏元昭欣慰,“既能亲自采摘,想必太傅身体大好了。”


    “那是,浑看不出是八十多的人!”


    “你让连舒明日走趟别苑取副棋具过来,要那套鎏金松鹤纹银罐配玉棋子的,到时候带着上山送给太傅。”晏元昭吩咐。


    白羽去西厢转告连舒的时候,叮嘱道:“别苑还有一套鎏金棋具,棋子是瓷的,和玉的那副挺像,你可别拿错啊。


    “我懂,拿贵的。”连舒感叹,“想不到咱们家主子竟和卢太傅有私交。”


    大周早年皇位更迭频繁,朝局不稳,卢涯辅佐四位帝王,顾命两朝,是天下公认的肱骨之臣,当世大儒。泰康七年,他激流勇退,以太傅致仕,与好友隐居夷山,尔来已有三十年。


    其间无数权贵大臣、儒生名士闻名拜访,能得太傅一见者寥寥。


    白羽笑道:“你来公主府年头短,不知道这事很正常。不过故驸马善抚琴,名动京华,你应该晓得?”


    连舒点头,“当然。”


    “驸马的琴技也非凭空而来,而是习自名师。”


    连舒惊讶,“不会就是卢太傅吧?”


    “那倒不是,是和卢太傅一起隐居的朋友,名叫玉溪,是个挺有名的琴师。此人其实姓秦,和早年间倒台了的秦相沾点亲戚关系,驸马常常上山请他指导琴技,练琴之余,还向太傅讨教学问,算得上太傅学生了。不过两位先生都低调,不让驸马宣扬,所以外人都不知道。”


    “后来驸马入了朝堂,也没疏了和太傅的走动,咱们小郎君才三岁,就跟着上了夷山,你别看郎君现在持重,他那时见太傅第一面就揪着老人的胡子问怎么是白的,哈哈!”


    白羽一家子都在公主府伺候,这些事他知之甚详,说来宛如亲历。


    连舒长长地喔了一声,“二十年过去了,太傅的胡子岂不更白了?”


    “是啊,头发也全白了,和仙人似的。”白羽笑道


    钟京,沈府。


    两日里,家主归府,禁足娘子,公主府上门求娶遭拒,沈娘子绝食,几件事情不胫而走,阖府不论主子下人,都在议论。


    没想到这些还没消受完,当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明昌长公主亲临沈府了。


    只见身材高挑的雍容贵妇由嬷嬷搀着,从影壁后缓步走来。宽幅的朱红罗销金裙洋洋铺开,宛如天上云锦一般秾艳华美,璨璨夺目。高髻上的珠冠勾连金丝花枝,高翘的凤首镶嵌莹莹绿松石,云鬓花颜,容色摄人。


    丫鬟小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盛妆的贵人,纷纷躲在墙后树后围观,窃窃私语。


    “听说明昌长公主年轻时是京里第一美人,现在也依然美得很啊!”


    “她的凤钗都是金的吗?那得多沉啊。”


    “管它沉不沉呢,肯定是纯金的,长公主这种身份的人,连银鎏金的都不会戴。唉,我们在沈府做一辈子活也买不起一支鎏金钗……”


    “长公主为何来我们府上,难道还是为沈娘子的婚事?”


    “……”


    沈执柔面沉如墨地出来,“长公主驾临鄙府,臣有失远迎。”


    长公主微掀眼皮,流露出冷冷的傲意,“沈侍郎知道失了远迎,还不请我进屋,让我在这吹风?”


    沈执柔从喉咙里挤出声“请”。


    沈执柔和长公主去了书房,宋蓁欲作陪,被沈执柔拒绝了。


    书房里银灯两盏,两人隔着一张胡杨木案远远对坐。


    长公主嫌弃地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水,“这么多年过去,你好不容易当个四品官,怎么府上还是这么破陋,待客的茶也还是粗蠢的龟山青。”


    “臣兢兢业业为官,家财有限,自然不如公主豪奢。不过,您看不上的龟山青,一壶也要钟京百姓一个月的米粮钱。官之俸禄,民之膏脂,如何能靡费?”


    长公主毫不买账,“又是这套酸腐陈论,你要是真心疼百姓,怎么不见你把钱捐了赈灾?光在自己家里抠抠搜搜,连累妻儿和你受苦!”


    沈执柔肃脸,“长公主深夜来访,就为了指导臣如何花钱吗?”


    长公主抚着指上玉戒,凤目凛然,“你为何拒我儿婚事?”


    沈执柔淡淡道:“上午就和贵府嬷嬷说过了,一来老夫已为小女立下婚约,二来鄙府门庭破陋粗蠢,不堪与长公主结亲。”


    长公主冷笑,“你也知道你门庭不配,我不计较这个与你结亲,你就该领情才是。元昭这样的郎君,钟京打着灯笼都难找,他的青云路才刚刚开始,过个几年官位赶上你轻而易举,现在天赐姻缘让他为你女婿,你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推三阻四!”


    她停了停,“我知道你这个人,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其实虚伪投机,有好处的事从不落下,已有的婚约根本不是问题。你说实话,为何要拒婚?”


    沈执柔拱拱手,“长公主如此想臣,可就大错特错了。臣说的全是实话,婚约既立,就没有理由更改,这招令郎为婿的好处,让给别人吧,老夫敬谢不敏了。”


    长公主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不再多问,亦淡了眉眼平静道:“可惜你没得选。皇兄抱恙,我不想拿此事打扰他,才特意过来和你商量。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明日就进宫找圣上给他们两个赐婚,想来你也不敢抗旨。”


    沈执柔脸上纹路愈加深嵌,竟被这番话气得咳嗽了一声,“好啊!长公主当年逼婚晏家,现在又为儿子逼婚我沈家了!”


    驸马去后,圣上优容长公主,但有所求,无不应允。沈执柔心里明白,她说明日去请旨,就真的能请回赐婚的旨意来。


    这些年她深居简出,收敛锋芒,但行事霸道的底色丝毫不减当年。


    “元昭是我儿子,我当然要为他娶到中意的女子,不然怎么对得起先夫?”


    沈执柔深吸一口气,语气里露出些许颓然,“老夫真是不明白,我那劣女就这么招令郎喜欢?”


    长公主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是多不喜欢你那个女儿,要把她远嫁到两千里外给人当填房,还不高兴我儿中意她。”


    沈执柔沉默了很久。


    “她的生母是我府上的一个丫鬟。”


    长公主淡淡道:“元昭不嫌弃。”


    “那个丫鬟……当年故意打扮成阿微的样子接近我,她如此亵渎阿微,我怎么能让她生下来的孩子嫁给虞卿的儿子?”


    虞卿是晏翊钧的字。


    长公主美目怔愣片刻,喃喃道:“我说怎么有些像她。”


    “她的行径确实低贱。”她嫌恶道,“但祸因不是在你吗?若非你把持不住,哪里来的这个丫头?沈执柔,你自称君子,却对这种事耿耿于怀,还因此迁怒小辈,坏人姻缘,可笑至极!若不是元昭实在喜欢她,我才不愿和你做亲家!”


    第36章 故人忆“我快要娶妻了。”


    沈宜棠知道长公主会来,但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连一个晚上都没耽搁。


    长公主肯出马,就意味着事情有转机了。


    果然,主院来人通知她过去。沈宜棠简单梳洗一番,带着云岫去了正堂。


    出乎她意料,沈执柔不在,只有长公主坐在圈椅上,玉手撑着额头,一副慵懒模样。


    见到她来,长公主微笑道:“沈娘子,坐呀。”


    沈宜棠乍见笑容真切的长公主,有些不习惯,老老实实行了个礼才坐下。两人面对面,长公主凝神看她,饶有所思的样


    子。


    沈宜棠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率先开口道:“长公主,丹药的事,我要给您道歉——”


    “不要提了,当那件事没有发生过。”长公主截住她,声音不容置疑。


    沈宜棠听话地点点头,继续努力讨她欢喜,“您前段日子送的东西,我都很喜欢,谢谢您为我着想,送那么多好东西。”


    “嗯,小事罢了。”长公主凝眸,“听说你绝食了一天?”


    “是。”


    “是装的吧?”


    “……呃?”


    “我年轻时为了让父皇许我嫁给驸马,也闹过绝食。那时候我提前藏好了吃食,一点都没少吃,半分也没饿着。”长公主悠悠道来。


    沈宜棠不好意思地笑笑,“瞒不过长公主,我确实是装的,想着能吓吓父亲。”


    长公主道:“我那时绝食了一天半,父皇就让步了。可我看你啊,就算绝食七八天,也打动不来你父亲。”


    沈宜棠苦笑,“先帝爱重长公主,令人艳羡。”


    长公主看了她一会儿,幽幽地叹口气,“给沈执柔当女儿,你受苦了。”


    “谢谢长公主怜惜。”沈宜棠低声道。


    长公主手指轻点太阳穴,缓缓道:“你和元昭的婚事已经定下了,明日媒人来交换庚帖,我会尽快让你们早日成婚。”


    沈宜棠一对杏眸瞬间亮堂起来。


    “还有,你父亲和你相处估计会很尴尬,你今晚收拾一下,明早我派人来接你,成亲之前,你就住在公主府吧。”长公主微妙的目光从她的小脸滑到锁骨之下,“我也得给你补补。”


    墨绿色的苋菜叶盘卧在紫红的汤汁里,嫩白的蒜瓣被染成浅绯,几种鲜明色彩填满了素白瓷盘,像幅画似的,清香里带着野气,在一桌素菜里最亮眼。


    “元昭,尝尝好不好吃。”


    穿粗麻衣的老人须发皆似雪白,两眼斜向下垂着,挤在水波一样的层层褶皱之中。说话时,精亮的神采从松塌的眼皮里钻出来。


    昔年位极人臣的卢太傅,如今虽为山居老翁,仍一眼不凡。


    晏元昭安坐在茅檐下的石案前,清逸的身姿与山间溪风松竹相得益彰。他很给面子地夹了一大筷苋菜,毫不犹豫塞入口中,细细嚼咽后赞道:“清新爽口,软嫩宜人,太傅手植的野苋和市井宫廷里的相比,别有异趣。”


    太傅呵呵笑道:“你喜欢就好,之前你几次来夷山,都没逢上夏天苋菜成熟,这次终于赶上了。我还记得你母亲那年来的时候,我也用野苋菜招待的她,她吃不惯但还勉强去吃,那小脸皱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不久她肚子就不舒服了,可把你父亲心疼坏了。宫里贵人的胃啊,消受不了野东西。”


    晏元昭笑道:“原来母亲还在先生面前闹过这种笑话。”


    太傅笑意愈发地深,“明昌在宫里长大,我当过她几年的老师,她常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在我面前如此乖觉,也是一物降一物了。”


    “父亲确实能降得住母亲。”晏元昭道。


    母亲贵为金枝玉叶,所踏足之处无非宫阙宝殿楼台玉宇,对街头陌上与山林乡野不屑一顾。然而只需父亲一句话,她便欣然与他同往,提着衣裙爬山不在话下。


    她的公主架子,遇到父亲便弭然无形。晏元昭小时候得罪母亲,也都习惯找父亲求救,百试不爽。


    “反过来也一样,明昌对翊钧影响很大。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性子吗?”


    晏元昭不假思索,“父亲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所有认识晏翊钧的人都会这么评价。


    老太傅叹道:“良玉温润剔透,内里却是冷的。翊钧早慧,十几岁就看透污浊官场、无常世事,待人接物越是无可指摘,内心就越是想逃离红尘。他身上背负着晏家的期待,却常常和我说要遁入道门,或者就和我们老头子一样,隐在山里弹琴弈棋,不问世事。我说那怎么行,大周的江山社稷正需要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人,他也只是摇头叹息。”


    “是明昌的出现改变了他,明昌身上的活力与肆意把他从出世的边缘拽了回来,他不愿为了家族投身宦海,却愿意为了明昌的虚荣秉钧问鼎。一个心思忠纯的年轻人执掌刑狱,对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他不知翻了多少冤假错案呐,可惜天不假年……”


    太傅适时打住,以一声叹裹住了晏翊钧最终遭歹人行凶死于非命的恸事,又笑道:“人老多情啊,说起来就没完了。”


    晏元昭轻声道:“先生能和我讲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我很感激。”


    他从不知父亲还有这样一面。


    父亲教他圣人之言,教他仕途经济,报效朝廷,哪怕带他游山玩水,修筑听山居,也不曾流露出离群索居的避世之意。


    太傅幽幽道:“能说的还有好些呐,就说这桌上的苋菜,当初还是翊钧和阿微帮忙撒的种,熟了枯,枯了再种,再熟再枯,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老夫当年隐居,可也没想到能活那么久,白发人送黑发人,阿微和翊钧两个小的最先去了,玉溪也跟着走了,算起来,人不如草木啊……”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晏元昭欲起身扶他,被他拦住,“元昭,你多吃,老夫先去小憩一会儿攒攒精力,下午和你对弈一局!”


    小童儿将老人送进茅斋,服侍睡下后,出来向晏元昭解释,“先生现在吃得少,睡得多,午觉起码要睡足一个时辰。”


    晏元昭点点头,“我去外头走走,待会儿回来陪先生。”


    夏日山里草木明净,空气湿润,很是舒适。晏元昭带着白羽绕过院里绿油油的菜田,推开篱笆门,照着记忆里的路线爬上东边的小土坡。


    坡上是一片甘棠树林,密密的树枝垂缀着手掌般大小的鲜亮叶子,褚色的果实掩映其间。春来时花开如雪,香漫四野,美不胜收。晏元昭书房里挂的山棠图,就是父亲绘的这里情景。


    两人穿过树林,白羽想起来一事,“郎君,我看您吃了不少太傅的野苋菜,不要紧的吧?您的胃和长公主的一样,吃不了粗东西的。”


    “自然不要紧,我哪有那么娇贵。”晏元昭道。


    林子渐疏,绕过几棵低矮白杨,一座小土丘映入眼帘。


    这是琴师玉溪的坟。


    白羽从布兜里拿过供果,仔仔细细摆在坟前,又取出一叠黄白纸钱与香烛,晏元昭用火折子依次点上三炷香,细长的烟篆蜿蜒升空,慢慢地散入云气里。


    玉溪出身士族秦家,他痴迷音律,不肯读书入仕,很早就切断了和家族的来往,易名周游四方,临老与好友卢涯相携归隐比邻而居,死后没有入家族墓地,选择长眠于夷山。


    他与晏翊钧有师生之谊,晏元昭每登夷山,都会代父祭祀。


    燃完香,再烧纸钱。红亮的焰舌小口吞噬着纸衣,须臾就吐完烧透了的黑烬。


    土丘旁还有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冢旁的木碑上写着冢主的姓名“秦微”。


    这就是卢太傅口中的阿微了。


    秦微是故丞相秦祈的女儿,她同晏翊钧一样,少时敏而好琴,登夷山找玉溪这位远房亲戚求教琴技,先晏翊钧一步,做了他师姐。


    晏元昭没有见过秦微,但听父亲说过她多舛的命途。


    秦祈在泰康年间独揽大权,犯下勾结外族、贪污受贿等多项重罪,被腰斩于市,家中男赐死,女没为官妓。秦微年未满二十就因父祸入了教坊司,习自玉溪的一手好琴音从此成了取悦达官显贵的工具。


    四年后,秦微被恩赦放籍从良,可她却在此时被心上人辜负,万念俱灰下投了水。


    她的尸骨一直没找到,秦家有能力的远亲不愿管她的事,最后还是晏翊钧与两位先生


    为她办了招魂葬,在夷山上立了衣冠冢。


    晏元昭走到冢前,看向白羽。白羽心领神会,又从布兜里掏出一些供物与纸钱,在冢前摆好烧化。


    他家主子善心,每回也顺手给这位薄命的秦娘子撒冥币。


    东西烧完,白羽收拾好站起来,忽然看到晏元昭神色难看地捂着嘴,忙问:“郎君,您怎么了?”


    晏元昭没答话,疾步走了几步,远离两座坟茔。白羽跟着跑过去,就见晏元昭扶住一棵杨树,弯腰吐了出来。


    白羽哎唷一声,急忙递了帕子,“就是那个野苋菜闹的!郎君您可别逞能了。”


    晏元昭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拿手帕擦干净自己,“太傅心意,岂能辜负。”


    他皱眉看了看秽物,让白羽覆土盖住。两人沿坡向下找到一处小溪,晏元昭用溪水漱口净面后,才回到太傅的茅斋。


    到了下午,小童儿拿出晏元昭送的棋具,卢太傅养精蓄锐,和他用玉棋子杀了一盘,晏元昭不幸惨败。


    老人愉悦不已,“元昭,你棋艺不仅没进步,还退步了,嗯?”


    晏元昭无奈承认,“晚辈平时下得少,荒疏了。”


    “琴呢,也不怎么弹了?”


    “不弹了。”


    晏元昭说完,也觉不好意思,低头用白玉般的手将两色青白棋子敛入盒里。


    太傅摇摇头,“可惜了。以前我天天听玉溪弹琴,听得都腻了,恨不得捂住耳朵不听。可这么多年过去,又很是想念,你是玉溪的徒孙,老夫还指望你来重现故人之音呢!”


    晏元昭低声道:“先生见谅,晚辈愚钝,当年随父亲学的琴曲实在不多,若是让晚辈来弹,恐怕不是重现,反是玷污先生故人之音了。”


    太傅宽和笑笑,“好了,老夫不强求!也难怪你没时间做弹琴下棋这些雅事,你这几年做御史,脚不停歇地干了好几件大事情,老夫远在深山都听闻了。前年出使剑南,为百姓伸冤理枉,当地人都做歌称颂你,去冬又弹劾李绶,将其下狱法办,你干得很好啊!”


    “晚辈在其位谋其事,让先生见笑了。”晏元昭道。


    “你不用谦虚,”太傅道,“嫉恶如仇,不畏强权,说得容易,实践起来难。不过,你这样的雷霆手段,把晏仲平吓坏了吧?他现在还同明昌争你么?”


    晏元昭笑道:“祖父这两年的确不再提让我回晏家的事了。前一阵子,他提醒我过刚易折,让我学习父亲的圆柔温文。”


    “他是瞎担心啊。老夫知道你并非蛮干,直中亦通变。就像你的棋艺虽臭,但棋路不错,谋定后动,留有余地,一方陷而四方救,这为官之道,和下棋也差不多。以老夫来看,你弹奏李绶而未牵扯太多他人,就是已经留余地了。”


    卢太傅虽然退隐,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对朝堂仍洞若观火。


    晏元昭坦言,“先生说得不错,我在收集李绶贪污证据时,拿到了一本关键账簿。簿上记录了他以太子名义收受的贿赂,洋洋洒洒百来条,不仅有地方长官送来的进献,还有许多朝臣参与其中。圣人还健在,半个朝堂就已开始站队储君,讨好太子了。晚辈万分厌恶,但还是匿下了账簿,没有呈送上去。”


    太傅喟叹道:“提前示好新君,古来有之,但从未如此猖獗过!其中必少不了太子授意,这个风气下,有人攀附求荣,就也有人献财自保而已。”


    晏元昭点头,“是,账簿上提到的名字,不乏卓有治绩的良臣。”


    “你的做法是对的。涉及这么多臣子,呈上去,圣上也难办,最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压下不理最有可能,天家父子尴尬,太子与朝臣嫉恨,百害无一利。何况这种事,圣上耳清目明,心中有数。”


    晏元昭道:“水至清则无鱼,晚辈懂这个道理,只是不免惕然心惊。”


    “是啊,宦场就是一摊浊水,如果将自身操守看得最重,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躲避污泥,举步维艰。但还有人将做事放在首位,为了能做更大的事,为百姓谋求更多的福祉,情愿让自己沾上几个泥点子。众人所求不同,所得也不同。”太傅悠悠道。


    晏元昭若有所思,“先生所言,晚辈受教良多。想古来的能臣良吏,多半是先生所说的后一种人。”


    “你和我啊,想到一起去了!”太傅放声长笑。


    小童儿适时地过来,撤下棋盘,送上清茶。和暖的夏风从窗缝里溜进来,老人面色红润,白发苍苍,笑容历经岁月,倒显返璞归真。


    “还有一事要告诉先生。”晏元昭举杯,唇角逸出清明的笑意,“我快要娶妻了。”


    第37章 迎君归“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沈宜棠没想到她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公主府。


    她猜沈执柔也和长公主说了她生母卑贱之类的言论,流露出对她的讨厌,长公主觉得她在沈府水深火热,大发善心接她走。


    那晚之后她的禁足就解了,她没去见沈执柔,沈执柔也未找过她。


    沈执柔在她面前言之凿凿,狠话说尽,最后却让步长公主许了婚事,大概没脸再见她,连长公主直接带她走的无礼行径,也默许了。


    沈宣夫妇更是插不上话,只能既喜且惊地听到好消息,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进了公主府,她被安排住在西路院里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名蘋香,房间宽敞,布置齐全,房前还自带一个花草繁茂的小花园。此处与长公主居处尚隔一进院子,离晏元昭的承渊院更远,循着方向望去,隔了几十间屋宇。


    来府第一日,长公主把她叫过去说了几句话。


    “用不着每日来给我请安,我要找你,自会请人叫你过来。公主府很大,不要乱跑,容易迷路。”


    “成亲的一切事宜,我会派人与你府上沟通。你安安心心住在这里,等临近婚期,我再将你送回沈府。”


    沈宜棠松了一口气,长公主性情虽让人琢磨不透,但不是宫里那种爱给人立规矩的贵人。


    之后数日她与长公主相处,多是一起打打五木、叶子戏,或者闲聊几句晏元昭的喜好,长公主并不爱唠家常,说不了几句就叫她给念话本子。


    陆嬷嬷告诉她,长公主喜欢她声音,听着像流泉,像击玉,比丫鬟们的声音都好听。


    沈宜棠常常念着念着,发现长公主睡着了。人倚在水晶珠帘后的美人榻上,保养得宜的脸庞上覆着沉沉的倦意。


    不见人前的骄傲,只有无限的寂寞。


    她便轻手轻脚退出去,回到自己的小院,抱了梨茸来玩。梨茸本是养在晏元昭居处的,按照长公主的吩咐,照顾梨茸的嬷嬷带着猫搬到她这里,让她与梨茸培养感情。


    这虽是一桩任务,但沈宜棠当做一件乐事。而另一桩任务,就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她只带了云岫过来,长公主又添了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给她。她们每日按照长公主的吩咐给她准备香汤浴,以精油和药草为她沐洗头发,用瓶瓶罐罐伺候她养肤……


    沈宜棠心想,春风楼里老鸨让雏儿接客之前,也是这种流程。不过长公主当然是好心,约莫是觉得她容貌不够出色,便把自己爱美的心得,都慷慨地用在了她身上。


    沈宜棠这几年东奔西跑,没费太多心思保养。但她皮肤底子好,不管怎么造都白皙水嫩,再加上一对水灵灵的眼睛,望之如二八少女,她其实觉得往上提升的空间不大。


    可二十多日下来,竟真的有些微的改变。头发变得更加乌亮密实,如缎子一般,摸起来又极柔软。脸面也愈发清透,吹弹可破,她自己照着镜都忍不住想摸一把。


    只是长公主仍看起来不甚满意。


    不满意处在哪,沈宜棠心知肚明。


    来公主府后,生活起居各项都比在沈府优渥得多,尤其是饮食,食材从水里游的到天上跑的,无一不鲜,无一不珍。有几样吃食送来的次数最多:花生红枣汤,黄豆炖猪手,还有羊乳酪和鲜牛乳。


    沈宜棠在女人堆里混大,当然清楚这些是补哪里的。


    问题是,十六七岁的豆蔻


    少女或许吃了还有用,她都二十有二了,还能补得上吗?


    她心里犯嘀咕,还是抱着不补白不补的心思领了长公主的情,乖乖下肚。


    ……结果当然是补了也白补。


    夏日穿得清凉,里头薄薄一件丝绸裹胸,外罩纱质披帛。长势如何,一清二楚。


    长公主失望的目光扫来,沈宜棠一阵心虚。


    但长公主也没有说什么。


    沈宜棠发现,长公主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婆婆。论家世、相貌、才学,沈娘子没有哪一方面与晏元昭是相配的,她甚至还有一个见不得她好的父亲。但长公主秉承着爱屋及乌的精神,坚定地选择她,对她好。


    欺骗这样一位拳拳爱儿的母亲,沈宜棠心有不忍。


    她没把嘴甜哄人的技巧用在长公主身上,刻意在她面前唯唯应命,沉默乖顺,心道等她跑了之后,长公主心里或许能好受一些。


    既进了公主府,沈宜棠自然开始琢磨偷账本的事,只是此事依然困难重重。


    晏元昭的住处离她太远,她只在进府第一日由嬷嬷带着参观府邸时去过一回。因为主子离府,院门上着锁,只在清扫的时候才会短暂打开,下人忙活完,就把门锁上。此外,公主府处处还有侍卫队巡逻看守,她院里的婆子和丫鬟也不是好糊弄的。


    她派云岫夜探过一次,云岫仗着好身手避过府卫巡查进到了院里。然而屋锁乃精钢所铸,她撬到一半时发出的动静还是把卫士引了来,云岫靠着机变躲过一劫,没被发现,但也只能无功而返。


    沈宜棠不敢再轻举妄动,决定还是等晏元昭回来,伺机行窃。


    天一日比一日热,蝉叫得一声比一声响,沈宜棠日思夜盼晏元昭归来。


    东都的蝉比钟京的还躁,似乎也受不了炎炎长夏,声嘶力竭地发出抗议。


    每日闻着不休的蝉鸣,晏元昭早出晚归,督责御史台理清积攒的陈案,将惫懒的东台官员折磨得苦不堪言,个个都盼着他快些走。


    晏元昭不仅没早走,还因料理一桩公务,将归期推迟了几日,直到六月下旬,才计划回京。他不愿应酬,辞去所有饯别宴还恐不够,干脆瞒着所有人提早一日动身,上一刻和东台官员交代完事情,下一刻人从官署里出来,就跨着红栗马踏上了两京驿道。


    一路风尘仆仆,轻装简从,比来时还快了一日。


    他日前接到长公主托人捎来的信,信上说她和沈侍郎吵了一架后,顺利为他定下婚约,聘礼也下了,婚期定在七月初九。


    结果不意外,过程令他有些疑惑。


    沈侍郎难道不情愿退婚,逼得母亲亲自上门劝说?而且为何如此急着成礼?想起母亲对沈执柔的意见,晏元昭心底觉得不妙。


    进了城,白羽快马当先回去通知府里人,顺便知会门房打开府门。平日里为了方便,晏元昭多从西角门进出公主宅,但此次离家月余,也算远行,离府时郑重其事走的正门,归府自然也要如此。


    晏元昭兜着缰绳,让马儿不紧不慢地迈步走进明昌坊,待见到大敞的朱红府门,他翻身离鞍,将马交给门房。


    几日里早也骑马,晚也骑马,从府门到二门的这段宽敞大路,与其跑马通过,他更情愿自己慢慢走过去。


    刚走到二门,欲拐到西边院子,就见一道丽影倏地蹦到他眼前。


    “晏大人!”


    晏元昭剑眉陡然一抬,“你怎么在这里?”


    沈宜棠嘴儿翘,眼儿亮,“来迎我还未拜堂的夫君啊。”


    她声音清脆,理也直气也壮毫不羞涩地这么称呼他,好在周围并无下人,侍卫们和白羽似乎都机灵地躲远了。


    晏元昭低头看她,小丫头杏眼桃腮,俏生生的,好像比之前还漂亮一些。


    但具体哪里变漂亮,又说不出来。


    沈宜棠道:“我本来想在府门口等你的,但怕门口侍卫笑我,就在二门等了。”


    “母亲今日邀你来府了?”


    “没有呀。”沈宜棠眨眨眼睛,“长公主很早就把我接到府上住了,特意没在给郎君的信里提这事,想给你一个惊喜。”


    晏元昭表情复杂地看着惊喜本人。


    “母亲为何要接你来府里住?”


    她难道不知婚前男女不能见面吗?


    “唔,谈婚事的时候,我和父亲闹了点不愉快,父亲又和长公主闹了点不愉快。她觉得我在沈府的日子过不好,就接我来了。”


    沈宜棠看着晏元昭绷紧的面皮,赶紧摘清自己,“你在想婚前男女见面于礼不合是不是?我也这么问过长公主,可她说这种虚头巴脑的礼不守也罢,还说公主府的人嘴严,沈家更不会声张,那外界就无从知道。”


    晏元昭眉心跳了跳,欲言又止,继续向西走去。


    沈宜棠跟在一旁边走边道:“说是惊喜,怎么郎君看着只有惊没有喜呀。”


    晏元昭不答,只问:“母亲让你住在哪里?”


    “蘋香院。”


    晏元昭神色微动。


    他十岁时,母亲给他添了一个妹妹,蘋香院就是给她预备的,装潢摆设都是母亲一手布置,可惜妹妹还没住进去就夭折了。多年过去,蘋香院一直维持原样空置着。


    沈宜棠嘟囔,“离郎君住的地方可远了。”


    “近了你便怎样?”


    “近了方便找你说话呀。”沈宜棠脆声道。


    晏元昭轻声笑笑,脚步不停,转眼即到承渊院。他提脚跨进院门,沈宜棠也欲进去,被他转身一拦。


    “回去。”


    沈宜棠一惊,“回哪去?”


    知道她误会了,以为他要赶她回沈府,晏元昭道:“回蘋香院待着。”


    沈宜棠垮脸,“你不想看见我吗?”


    晏元昭耐心解释,“我还有事要做,待会儿去见母亲,然后去御史台,晚些时候才回。”


    沈宜棠努力争取,“我可以在你院里等你回来!长公主把梨茸交给我养了,它和我可亲了,我带它重新熟悉一下它原来的活动地方。”


    “你我还未成婚,你便住进我府上,若再往我屋里跑,像什么样子。再说,放你和梨茸单独在屋子里,我不放心。”


    晏元昭俨然是一副担心她捣乱的样子,沈宜棠没辙,只好退一步,“那等你忙完回来,我可以来找你吗?”


    晏元昭似在思索。


    沈宜棠小声道:“我都一个多月没见你了。以前也就罢了,现在我在你家里,还不让人见,真够无情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东都被别的女郎勾了魂,不喜欢我了,我可听说东都的女子个个都好看……”


    这都说的哪跟哪?


    晏元昭打断她,“让嬷嬷把梨茸送来,你今晚酉正时分过来,陪梨茸玩一会罢。”


    沈宜棠眉开眼笑,“好,我不打扰了,晏大人去忙叭。”


    转过身走了几步,沈宜棠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进一个屋子,好说歹说费这么大劲。要是没有梨茸,不就根本没有理由了?


    都说小别胜新婚,她看晏元昭是个例外。本来他对她就只有一茶匙的喜欢,消磨了一个月,就只剩下小拇指盖大小了。若不是她缠磨得紧,估计连这点儿他都不认。


    她知道他这两日将至,还特意换上了漂亮衣裳,露出锁骨周围养得丰腴白嫩的肌肤,也没见他多留意。


    沈宜棠气恼了一路,回到蘋香院,忿忿地抱起梨茸撸它的毛。梨茸和她混得熟了,悠悠哒哒翘起细长的尾巴,甩来甩去。


    她叹口气,“梨茸啊,我要是你便好了,光明正大地进晏元昭房里,不用被轰出来。”


    梨茸伸出小舌头舔她手,点着圆茸茸的脑袋附和。再没见过这样乖巧的猫,长着一身高贵的雪毛,却一点架子都不摆,更没它主子的冷傲劲儿。


    沈宜棠笑道:“你舍不得我呀?乖,今晚我找你去,你给我开门哦。”


    第38章 共良宵“不会是晏大人私藏的春宫册子……


    夏日昼长,酉正时分金乌还未沉尽,苍蓝的天空罩着承渊院一瓯暗白,暖风熏得人发闷。


    沈宜棠穿碧裙子,戴玉腕钏,盈盈地叩响了晏元昭的书房门。


    白


    羽给开了门,笑容一团和气兼会意,“沈娘子,您来啦。郎君还在忙,您轻点声进去,别惊着。”


    沈宜棠朝内一望,勾着脚尖点进去。辛辛苦苦,晏郎君的房,她总算是来了。


    白羽自觉离开,将门闭上。


    梨茸踩着地衣优雅地走到门槛,直勾勾看着沈宜棠。它如约来迎接了。


    沈宜棠蹲下摸了摸梨茸,走过罩门,无声地打量四周。


    晏元昭的书房极大,但不显空荡。


    八扇雕琢精致绘着青绿山水的碧纱橱隔开卧房,六个檀木架上格下橱,书格里整齐码放书册,有一架底格放了红木剑架,托着一柄长剑。架子后头的墙壁上悬一张山景小画,青叶白花漫山遍野,如火如荼。


    书架疏散地半包着一张乌木书案,旁边还有香架、画几、茶案等,角落里搁了只四周包起的芒草软垫充当猫窝,看着亦是清雅。


    房里一派阴凉,沉静中氤氲着素淡香气,是沉水糅合了棠梨的味道。沈宜棠没看到冰盆之类的常见消暑之物,不知这屋子是怎么造的,能避过灼灼暑热。


    晏元昭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沈宜棠抱着梨茸,有些踌躇。


    “坐这里。”晏元昭下颌微扬,用笔杆指了书案斜对面的坐榻。


    沈宜棠忙坐过去。


    榻上置着栅足几,几上摆了几碟点心,不知是原本放在那里,还是为她准备的。


    她吃着糕,撸着猫,看晏元昭专注笔下,再无搭理她的心思,想了想,道:“晏大人,我想找本书看,可以吗?”


    答声从书案后传来,“想看什么书?我这里没有话本子。”


    沈宜棠噗嗤一笑,“我不想看话本子,给长公主读都读够了。我去看看你书架子上都有什么,挑一本来看。”


    晏元昭没说话。


    沈宜棠便当他答应了,放下梨茸,脚步轻柔地走到架子旁。


    她看了很久,晏元昭提落笔勾划完两整页纸,余光里的绿罗裙才从书案右端移到左端的架子。


    沈宜棠找书,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此为借口搜寻账本。


    她放亮眼睛,从第一个架子起,细细扫过书格里的每一本经史子集,寻找主顾所说的红皮册子。还用云岫教她的法子,手指一寸寸摸了书架的关键处,查探是否藏有暗格暗室。


    搜到最后一个架子,仍没有什么收获,都是寻常的架子,载着寻常的卷册。


    但她突然眼一尖,目光滑到架顶。


    上面有几部厚重的典籍,最上头赫然是一本堆得靠里的册子,薄薄的,朱红书脊。


    那册子放得高,还贴着墙,她看不清封皮。沈宜棠毫不犹豫地踮起脚,伸手够过去。


    下一瞬,沈宜棠后背一僵,一只温热的大手按在她手背上。


    晏元昭站在她身后,低沉的声音响起,“别拿。”


    他一直专注在案头,怎么反应得那么及时,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沈宜棠讪讪地缩回手,转身面对晏元昭的俊颜,“是什么呀,还不许人看?”


    “不适合你看。”晏元昭道。


    “我都没看呢,你怎么知道就不适合我呀。”沈宜棠眼珠骨碌一转,“不会是晏大人私藏的春宫册子吧?”


    晏元昭眼皮一跳,“你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东西。”


    “这有什么,郎君们都看,我理解的。”沈宜棠无辜道。


    “你从哪听的‘郎君们都看’?”不等她回答,又道,“不许再说这个。”


    “这么避讳呀,”沈宜棠笑得贼贼的,“不会是被我说中,心虚了吧。”


    晏元昭面色不善,沈宜棠越发怀疑这正是她要找的册子,继续小声激他,“我就当是春宫了,除非你让我看看。”


    晏元昭一声不吭,忽地扬手拿下册子,塞她手里。


    沈宜棠忙翻开,看到里头内容后,沉默了。


    是一本应进士科试用的手抄策文合集。


    晏元昭淡定地阖上册子,“喜欢看这个,看得懂么?”


    沈宜棠知道自己应该服个软,维持一个乖乖听话的沈娘子形象,可看着他那个气定神闲的眼神,又忍不住道:“说不准就看懂了。”


    她劈手拿来册子,提裙回到坐榻上。


    晏元昭眉头微蹙,也坐回去继续伏案。


    窗外苍穹如同抹了某种烧制中的蓝釉彩,变得又浓又深。白羽两次进来点亮银盏,满室灯火荧荧,烛花摇个不休。


    沈宜棠手里这本策文实在内容深涩,枯燥无味,她装模作样读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轻飘飘地起身,在房里晃来晃去。


    看看这,看看那。


    “晏大人,我帮你磨墨吧?”


    “郎君,要忙到什么时候呀?”


    “诶,窗外月亮爬上来了!”


    扰归扰,仍是脚尖着地,不敢弄动静的。


    晏元昭笔下不休,一律简单回答,没抬头看过她,只偏头看过一眼银钩似的月。


    沈宜棠闹了一会儿,闷闷坐下,放梨茸在身边,任它的爪子尾巴时不时蹭到腿上。


    整间书房都逛过了,明面上不见红皮账簿。书架下的橱格,要想办法在没人时翻一翻,其中两个锁着。书案下还有个小抽屉,也上着锁,是个精巧的莲花锁。其他的壁橱箱笼也能藏东西,但可能性不大。


    她想着想着,不觉就等到晏元昭结束公务,走到她面前,伸手欲搂她的腰。


    ——搂她腰?


    沈宜棠一诧,转眼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晏元昭从她腿上捞起了梨茸。


    梨茸温驯地去了他臂弯,脑袋倚在他袖上,琉璃珠般的眼睛转来转去。晏元昭捏了捏它爪子,玉似的手指陷在雪里,神色罕有的温柔。


    逗了一会儿猫,晏元昭松开梨茸,让它溜去了地上,这才转头看向鼓着脸的小丫头。


    “不高兴了?”


    “郎君终于舍得和我讲话了。”沈宜棠干巴巴道,“人不如猫啊。”


    “我也没想到,你比猫还闲不住,逛屋子像逛集市。”晏元昭道。


    “瞧着新鲜嘛。”沈宜棠小声嘀咕,“我脚步很轻的,没吵到你吧?”


    “还好。”


    晏元昭轻描淡写。


    他做事向来专注,即便沈宜棠弄出点声响,也不会妨碍他。甚至,将她放置在余光里,偶尔瞥见她探头探脑地偷看他,心里便平添一股愉悦,手头的公文都显得面目可爱了。


    细究起来,上回他在大理寺迫她抄书,就是这种感觉。


    晏元昭看着她,“令尊拒婚的事,我听母亲说了,沈侍郎——”他顿了顿,“对你实在狠心。”


    “郎君心疼我?”沈宜棠笑道,“没事的,我才不放在心上,我早当没有这个父亲。”


    “你倒心宽。”


    “心不宽难受的就是我自个儿,父亲厌弃我是他的损失,我才不要因此难过。”沈宜棠理所当然。


    “这便好。”晏元昭道,“你这性子,着实看不出在道观里待过多年。”


    原来他知道。


    沈宜棠解释,“其实道观也并非想象中那样清苦,道人们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有对我特别好的人,像亲阿姐亲阿娘一样照顾我,纵着我,比起血缘维系的亲人,她们更像我的家人。”


    晏元昭若有所思,“日后有机会,带我去拜见一下你说的这几位家人。”


    “好。”


    沈宜棠的笑容有些僵硬。


    她们可不是道姑,而是春风楼里的娘姨啊。


    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一丝无措。她一直将晏元昭当做一个目标,满腔热忱地接近他,撩拨他,现在如愿和他定下婚约,共坐一榻,他认真地对她说,以后一起见她家人,她却应对得勉强了。


    必须快点找到账本,拿到五千金走人,不能拖到成亲之后。


    沈娘子这个面具,她戴得不痛快了。


    沈宜棠咬了下嘴唇,引开话题,“晏大人,你去东都除了办差,可有去哪里玩?”


    晏元昭反问,“东都哪有什么好去处?”


    山水不如钟京毓秀,春天花时也过去了,无芳花可赏,无丽景可观。


    “有很多呢。”沈宜棠兴致勃勃地给他列,“东都南门外的十字街夜市,


    卖三丝果子和糖酪糕;太平寺逢五逢十的珍禽会,有各色鸟儿,犬猫狐兔;东教坊司每月许民众看的傀儡戏和杂手伎……都是钟京没有的,我听闻已久,可想去看了。”


    “杂色聚集,吵嚷不堪,你称之为好去处?”晏元昭说完,忽然想到她连别人家洞房都想去看一看,向往这些也不奇怪。


    “我在道观里憋久了,所以想去瞧热闹嘛。”


    沈宜棠垂下眼帘,他这种云端之上的世家郎君,当然看不起民间的乐趣,她还没说赌坊乐馆青楼浴堂子呢。


    晏元昭道:“等你去东都看上一回,便不好奇了。就说那夜市食摊儿上的东西,闻着香,实则不干不净,根本下不了肚。”


    这是在说她叶公好龙了。


    沈宜棠笑笑,“我又不像你们男儿家,想去哪便能去哪。”


    ——她当然能想去哪就去哪,夜市食摊儿上的东西,闻着香,吃着更香。


    她说得嘴馋,摸了块小几上的鹭鸶饼吃。论起吃来,沈府的饭菜和沈执柔其人一样,菜式呆板,枯瘦无味。公主府的则是山珍海味,道道鲜美精致,就没有不好看、不可口的。


    只是她身份摆在这里,为了优雅好看,不仅要吃得少,还要吃得慢。细细嚼着品着,越吃越觉得没劲儿,没烟火气。


    搁在金盘子里的蒸饼,不如小贩从冒着热乎气的蒸笼里现掏出来的好。


    摆成龙凤呈祥的鸡肉丝,也不如外头卖的烤鸡,皮焦里嫩,撕下一条腿来,滋滋儿的冒油。


    等她不做这沈娘子,就把想吃的都吃个遍。


    沈宜棠边想边吃,一只鹭鸶饼咂得津津有味。


    晏元昭盯着她脸上漾开的笑意,吃个糕饼有这么开心吗?


    沈宜棠后知后觉他在看她,目光幽深,看她像看块顽石,他在琢磨她。她嚼咽的动作便放得淑女了,吃完拿取几上的柑橘饮,心虚地喝了一口。


    甜滋滋的,他拿她当小孩子,招待不用茶,用甜水。


    晏元昭仍在看她。


    银烛送来如玉的暖光,抚在她的肌肤上,不是静瓷般的美,而是生动的,流淌的,照见她洋溢着神采的柳眉、明睐、樱唇……


    活色生香,当是如此。


    第39章 好事近她稍一张口,就会含住他。……


    “看我做什么?”


    沈宜棠脸热起来,觉得这屋子的避暑功效失灵了。


    晏元昭牵动唇角,“你嘴边有糕饼屑。”


    沈宜棠微微失色,她吃得很克制了,怎么还是闹了笑话。正要掏手帕去擦,忽觉他的手指贴了过来。


    先是硬实的指尖,再是温厚的指腹,轻轻地沿着她的唇线游走,在上唇上方的小窝里短暂搁浅。


    沈宜棠的呼吸战栗了。


    晏元昭擦拭着并不存在的糕饼屑,喉头滚动,声音微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你来书房么?”


    沈宜棠无法回答,因他的手指已移到了她两唇瓣之间。她稍一张口,就会含住他。


    她也无需回答了。


    晏元昭搭在她下颌的拇指用力一撑,人亲了过来。


    勾缠,抵弄,戏逗,沈宜棠唇齿间的酸甜津液尽数被他掠夺过去。她陷在他霸道的攻势里,雪狮子向火,不觉半个身子软了,被他有意无意压着向后仰倒。


    他一手垫在她后背,防止她被坐榻的扶手硌着,一上一下的姿势,晏元昭亲得更肆意。


    沈宜棠阖着眼,羽睫颤得厉害,侵不进来的烛火在她眼下投了一块暗影,窸窸窣窣地飘荡,跳跃,润湿,染上粉嫩的胭脂色。


    扮演沈娘子有诸多倦烦之处,但不包括此刻。她主动伸手揽紧他的腰,脚尖绷起,不受控地小幅度挪移,脑袋里模模糊糊地想,他动作这么自如,所谓的不近女色肯定是假的。


    外人都被他骗了。


    忽然“当啷”一声脆响迸出,接着是刺耳的碎裂声音。


    亲得难舍难分的两人乍然回神,晏元昭看着满地白瓷碎片,眼里流露出茫然。


    沈宜棠意识到怎么回事,不好意思道:“我刚才脚不小心勾到了小几上的白釉瓶……”


    好在她毫发无损。


    晏元昭帮她理着微微凌乱的鬓发,叹道:“你惹乱子的本事,我是服了。”


    这回真不是她故意的呀。


    沈宜棠嗔道:“那还得怪晏大人轻薄我,我腿上没长眼睛,看不到花瓶嘛。”


    “轻薄?”晏元昭轻声地笑,“你明明喜欢得紧。”


    亲到后半程,已不是他在弄她,而是她缠着他了。


    沈宜棠推开他直起身子,装作没听见。


    在外头值守的白羽被唤了进来。


    “清理一下。”晏元昭道。


    白羽一脸懵地看着地上的狼藉,又看向站着的两人。两位主子脸都有些红,表情平静,带着点儿高深莫测。


    “梨茸跳上跳下,把瓶儿打碎了。”沈宜棠指指蹲在角落里的猫儿。


    白羽取来竹帚,一边打扫一边絮叨,“梨茸好阵子没闯祸了,郎君一个多月不在,它性子又野了。”


    一回生二回熟,沈宜棠接连好几个晚上去晏元昭书房。


    他埋首案头,她就坐在一边逗猫儿,或是拿本书看。他书架子上有几本地理志书,沈宜棠别的不感兴趣,就爱看这种讲各地山岳形胜并风土人情的,不觉翻完了好几卷。


    后来她看那架子上又多了几本游记。


    “从父亲书房里取来的,你喜欢看,就多看看吧。”


    晏元昭说这话时,语气漫不经心。


    沈宜棠快搞清楚他了,这人只有在耳鬓厮磨的时候会热情,摁住她能亲好久。他定力极好,亲到忘情也不会更进一步,她穿的衣裳轻薄,衣襟偶尔被扯松,他目不斜视地帮她掩好,斯文而优雅,又变回晏君子了。


    倒是她,自诩见惯风月,每回却被他亲得钗斜鬓乱,意乱神迷。


    有一点点丢脸。


    云岫冷眼问她,“晏元昭人在书房,你也没法找账本的线索,晚上去那么勤快做什么?”


    沈宜棠不是没试过白日趁晏元昭不在的时候去,但不论是借口还书,还是谎称自己掉了首饰来找,白羽都毕恭毕敬地在旁陪着,不叫她施手脚。


    “沈娘子爱慕晏御史,忍得住不去找他才奇怪。”


    沈宜棠懒懒地回答,她翻着从书房拿回来的游记,上面偶尔能看到晏元昭写的评注,并非她想象中的一板一眼,有些还颇为诙谐。


    “倒不用这么说。你每次从他那里回来都春光满面,你真的喜欢上他了,是吧?”云岫直白的话像一根针,穿透了空气丢过来。


    沈宜棠浑没有被戳中的窘迫。


    “美色在前而不动心,那是圣人,我又不是圣人。”


    她冲云岫笑,眼里露着点贼气,“何况,要想骗过人,不先把自己骗过去,又怎行呢?”


    转眼迈进流火七月,离婚期越来越近了。


    公主府与沈府联姻的消息,如石入静水,在钟京官宦圈引出不小的涟漪。


    从不对小娘子假以辞色的晏元昭,竟然要娶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侍郎家庶女,不少人犯了嘀咕,猜她使了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做成这桩婚事,但转念一想,晏御史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性,不像能被人使手段强逼。


    于是又往别处猜,想沈家父子清廉有节,沈娘子多半也不慕荣华,淡泊娴静——这也解释了为何京中认识她的人不多,甚至与她赴过同场宴的女郎都想不起来这号人,因为人家不好出风头嘛——晏元昭持身端正,择妻也不重才貌门第而重品格,故而求娶沈氏女。


    物议如沸,也无定论。


    邀约沈娘子的帖子全被掌家的宋夫人礼貌退回,道婚期将近,沈娘子无暇赴约。


    沈侍郎沉稳如山,面上不见半分嫁女喜色。沈家的两个儿子看着欣然,但也三缄其口。


    晏元昭行走官衙,对好事者的目光熟视无睹,即便是面奏隆庆帝被问起婚事,他也只是道:“此女无甚特别,与臣有缘罢了。”


    隆庆帝不满意,“元昭,你和朕说实话,不用避忌嘉柔。”


    言下之意,该夸就夸,比嘉柔公主好的地方说出来也无妨。


    晏元昭想了想道:“沈娘子性情宜人,令臣舒悦。”


    隆庆帝笑道:“哦?待你们成婚了,带她来御前让朕瞧瞧,是怎么个宜人法。”


    圣人扬手叫宦者开府库,给了他不少贺婚的赏赐。


    说到底,晏元昭不肯尚嘉柔,选了普通文臣家的女儿,虽拂掉了隆庆帝的面子,但圣人心里是满意的。


    嘉柔母家毕竟是将门裴氏,而今四海承平,定远侯弃甲休养,可余威仍在。自己看好的文臣与裴门做亲,隆庆帝其实并不乐见。


    晏元昭作为天子外甥贵而无势,所倚仗的都来源于皇家,帝王一朝赐予,也可一朝收回,这就是最好的局面。


    晏元昭领赏出宫,十分巧地与赵骞打了照面。


    太子韬光养晦多日,旧日的敌意好似全然消了,眼里满是揶揄,“听说元昭表弟好事将近,恭喜了。这位沈娘子好手段啊,让表弟一力维护不说,竟真有本事叫你开口娶了。”


    言语之间,不见丝毫那日北微山庄一事的尴尬。


    晏元昭拱手,“臣谢殿下。”


    说完半个字也不多给,抬脚就走。


    赵骞盯着他峻拔的背影,唇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进宫去见父皇。


    外界纷纷攘攘,沈宜棠本人不为人知地避居公主府深处,什么也听不到。


    眼下她正试着新嫁衣。


    公主府豪富,不由分说地把准备嫁衣凤冠的事揽来。宋蓁觉得实在不合礼,与陆嬷嬷辩了几句,被她驳回来,“你家娘子都住在我们府上了,做个嫁衣又算什么?就是交由贵府来做,贵府又肯出几分钱?到时候丢的可是公主府的脸面。”


    宋蓁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


    长公主请了钟京最有名的绣娘来缝制嫁衣,完工后让沈宜棠上身,再微调细节。


    沈宜棠今日已是第三回试穿。嫁衣最里是一层贴身的绸子中衣,然后是层层的大红织金齐胸罗裙,外罩青绿大袖襦衫,繁复而不臃肿,软如烟,灿如霞。


    依她看,就是天上的织女,也绣不出比这还美的嫁衣。


    但长公主左看右看,秀眉蹙起,似还有不满意处。


    陆嬷嬷察言观色,“长公主,这嫁衣和您出降时的比,肯定是比不了的,离婚期也只有五日了。”


    长公主这才松泛了眼神。


    “就这样吧,和钗冠一起包起来送到沈府去。”她转向沈宜棠,“没几日就成礼了,你收拾一下东西,明日我派人送你回沈府。”


    闻言,托着嫁衣裙摆的云岫看了沈宜棠一眼。


    沈宜棠小声道:“长公主,可否容我迟两日再归?反正也在您府上待了那么多日,不……不差这两日了。”


    “你怕你父亲?”


    沈宜棠忙点点头。


    长公主又打趣道:“还是你舍不得元昭?”


    沈宜棠的脸被嫁衣映得红亮,羞怯地低了低头。她去晏元昭书房都是悄悄地,不让太多下人看见,但肯定瞒不住长公主的眼睛。


    长公主一直没阻拦过,沈宜棠便晓得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这一点和我很像呢。”长公主脸上漫出理解的笑容,笑过后,嘴角慢慢撇下来,裹着不易察觉的苦意,“罢了,你过几日再回吧。


    第40章 梁上君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


    今晚天浓稠得比往日早。


    阴云如墨,团团地晕开,就等着老天爷一声令下,将墨泼做雨,洒透这人间。


    书房隔绝了室外的气闷,凝着一股幽凉的沉静。晏元昭捧着一卷书在读,眉眼清隽而专注,沈宜棠盘腿坐在临窗的小几前,几上摊着书,摆着各色果子酪浆,她手支着下巴,一边脸颊肉莹莹地鼓起来。梨茸卧在地板上,眼儿眯起,张大嘴打哈欠,露出两颗小尖牙。


    天压得愈发低了。


    门上轻叩两声,白羽进来道:“郎君,裴世子来找您。”


    晏元昭掩卷,看了一眼窗外,“这个天?”


    白羽肯定地点点头,“人在会仁堂等着了。”


    晏元昭望向小几后,小丫头安静得一反常态。


    他走过去,看到她胳膊蜷着,半张脸贴在几上,鸦羽似的睫毛密密地覆住眼睛,身子微微起伏。


    是睡着了。


    晏元昭眉头皱了皱,觉得不太妥。


    白羽的目光也循着过去。


    见郎君犹豫,他适时地提醒,“沈娘子这样睡估计不太舒服。”


    晏元昭深以为然,他抽手把她右臂上的衣袖展平,然后抬起她下巴,将脑袋搁在袖上。


    如此,小几上的花纹就不会在她脸上留下印子。


    白羽默默为郎君打开门,跟着他出去。


    他还以为郎君会将人抱到旁边的小榻上去呢。


    几缕闷滞的空气钻进屋里,很快门就被轻轻合上。


    一滴雨悄然打在窗棂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小几后的女郎耳尖动了动,尔后从袖上抬起头来。眼珠一转,与趴在墩子上好奇探头的梨茸对上了眼神。


    “嘘——”沈宜棠食指竖在唇前,“你什么都没看见。”


    梨茸呆呆地看她,细溜溜的尾巴勾起来,摇了摇。


    沈宜棠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书架前。


    雨势逐渐浩荡,夹着愈来愈响的闷雷。


    忽然,轰隆一声——


    “——好茶呀。”


    着红衣的郎君痛饮热茶入喉,满足地将青瓷茶盏放到案上,铿地盖过窗外匝匝雨声。


    “明光,我真喜欢你府上的永溪眉,喝过这么多次也不厌,十金一两的名茶就是不一般。”


    晏元昭瞥他,“两月前我送了你两斤,你非要到我这里来喝?”


    “不错,就得和你一起喝才有感觉,我自己喝就俗了。”裴简振振有词,笑问,“你从东都回来没几天,怎么突然就要成亲了,也没和我说一声?”


    “没来得及。”晏元昭没有理亏的意思,“而且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我是看出来你对人家有意,但没想到你动作这么快。想想此事也奇,当初你我在颐园初见沈娘子,你还对人家不屑一顾来着。前倨后恭,你也有这一天啊。”


    晏元昭挑眉,“前倨后恭是这么用的吗?”


    “你看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给人挑错。”


    窗外密雨成阵,晏元昭不想和他饶舌,“你今日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礼,新婚贺礼。”裴简一本正经。


    “贺礼?”晏元昭看着两手空空的裴简,“在哪儿呢?”


    在哪儿呢?


    沈宜棠心心念念着账册。


    她使出看家本领,捻了枚铁丝伸进书架下橱格的锁头,摸摸索索,几屈几勾,瞬息功夫,关窍霍然得解。可惜里头装着的都是珍稀古籍抄本。她如法炮制开了另外几格带锁小橱,也都是珍本字画等,上下翻遍不见账册。


    她又飞速将屋里的笼屉箱柜逐个打开寻找,文房四宝,金石如意一一扫过,依然遍寻不得。


    沈宜棠甚至在一个铜质函盒里看到了自己的笔墨,赞晏元昭是大周明珠的,问他有无想她的,几张零星的纸笺和晏元昭与父母往来的家信放在一起,不伦不类。


    “这种东西还留着干嘛……”沈宜棠咕哝道,小心地将函盒封好放回原位。


    雨声淹没了她翻找什物的声音,窗纸上歪斜的雨丝模糊了她鬼祟的身影。


    沈宜棠穿过碧纱橱,迈进卧房。


    房里极是素简,入目一架山屏,一方卧榻,榻前有一方杌,一小橱。榻后还有半间室,置有衣架盥盆等物——也没什么能藏物的地方。


    兜


    转一圈回到书房,沈宜棠双目紧盯书案下的抽屉。


    只剩这里没找了。


    可是那莲花锁精巧复杂,不是她能用工具打开的,要找到钥匙才行。


    钥匙又放在哪儿呢?


    “先别急着问在哪儿。”裴简像平常摇扇一般摇摇手指,“且听我说说这礼的来路。”


    几个闷雷接踵而至,仿佛当头落在屋顶上。晏元昭吹了口茶气,忽想,这么大的雷,许会吵醒她。


    “你赶紧说。”他道。


    裴简笑道:“咱们少年时在学馆一起读书,你嘛,木秀于林,鹤立鸡群,做什么都比别人厉害,有些人就对你不太服气。这个你还记得吧?”


    钟京的官宦圈不大,高门子弟多数都在官学里开蒙上课,彼此从小熟识。晏元昭自幼聪颖,记性不凡,功课从来都是甲等头名。


    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偏他家世又好,穿着用度比公侯家的郎君还高一等,脾性也傲,不肯与周围放鹰逐犬不求上进的大多数为伍,便有不少人看不惯他。


    看不惯归看不惯,他们忌惮他的长公主母亲,家里父兄但凡在朝为官,又都与晏父交好,再加上晏元昭本人我行我素,小小年纪就周身写满不好惹的气息,大家当面不敢得罪他,也就在背地里说几句。


    晏元昭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裴简坦承,“实话说,你我相交之前,我也是那些人之一。”


    晏元昭轻哼,“我不意外。”


    裴简笑得豪迈,“你样样都行,我偏不信这个邪。当时官学科目由五门增至八门,我和几个同窗打赌,赌新增的那三门,你不可能也都得甲首,要是你得了,我就把我的宝贝输出去。”


    “无聊透顶。”晏元昭点评。


    裴简不在意,“结果不用说,我输了,我价值连城的宝贝也离我而去,落到了陆家三郎手里。可我舍不得啊,我就想法子和陆三郎做交易。那小子没出息,想看看宫里的公主什么样,嘉柔那时候就对你很好奇,我假称带她来见你,把她诓出来和陆三郎玩了半天,顺利拿回了宝贝。”


    话音刚落,一道雷落下来,屋内刹那雪亮。


    沈宜棠寻了一圈钥匙无果。


    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枕下,他又能把钥匙放哪儿,放身上?


    他的腰带她摸得七七八八的,没钥匙的影儿啊。


    她凝着脸在房里踱步,梨茸也煞有介事地跟在她屁股后头转悠。


    沈宜棠抓了抓头发,抱起梨茸塞进角落里的软垫,“乖一点,别乱窜。”


    梨茸蜷缩进去,呜了一声。


    沈宜棠心不在焉地摸着梨茸身上的软毛,眼睛在书房四壁游着,游着游着,手也跟着游起来,触到软垫边缘时怔了一怔。


    公主府连猫窝都做得精细,还带夹层的。


    沈宜棠手比脑快,念头还未转来,手指已窸窸窣窣钻进去,横撞上一块冰凉。


    她心砰砰跳,小心把手拿出来,并起两指拈的凉津津细条条的什物,可不就是一把钥匙!


    晏元昭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要送我的礼就是这件宝贝,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这话可太不中听了。”裴简从怀里掏出一样由褐色麂皮包着的物什,向晏元昭一呈,“按理我该在成礼时送,可那就太晚,派不上用场了,所以我冒雨赶来给你,你笑纳吧。”


    晏元昭没伸手,“不纳了。既是你的宝贝,何必割爱?”


    “别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不是春宫就是男女行房用的助兴之物,我没猜错吧?”


    裴简笑道:“真瞒不了你,是春宫不假,一整本呢,市面上弄不到的好东西,你即将新婚,必然用的上。”


    晏元昭懒得听了,“你要没别的事,带着你的宝贝走吧,趁这会儿雨不大。”


    他朗声唤白羽进来。


    裴简将东西往案上一放,苦口婆心。


    “明光,你别拒绝,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内里也有学问。你看你家里没通房,你也从来不去秦楼楚馆的,对春宫更是嗤之以鼻,人再聪明也难擅此道,你门门功课得甲首,难道这一门就不争一下……”


    晏元昭拿起麂皮包裹,动作干净利落地揣进裴简衣袋,将人往打帘进来的白羽方向一推,“白羽,送裴世子走!”


    窗外雨丝漫天,极目不见人影。


    咔嚓一声,莲花锁迎钥而开。沈宜棠愈到紧要处愈冷静,无声地拉开抽屉。


    映目是那本由她手递还给晏元昭的琴谱。


    她手指停了停,慢慢拨开琴谱,宛如拨云见日一般,看到了安静躺在下面的那样东西。红漆漆的皮,薄薄的脊,半旧不新的样——价值五千金的账簿。


    沈宜棠心头一喜,赶忙拿起来翻看。


    数页翻过,女郎两弯远山眉不自觉地蹙起。


    又一闪划过庭院,白光再次劈亮斗室,刚好照见沈宜棠煞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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