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情意浓热情而冒失地送上她的唇。……


    昨夜急雨惊雷来势汹汹,但只横气到二更天就散了。


    骄阳烘烤一整个白日,把地面烤得干透,意犹未尽将落未落,缩成金红一团散射万丈光芒。碧纱窗上映出一道红影,连带着窗下静坐的女郎腮上也亮亮堂堂,平增妩媚。


    “你今日怎么突然安静了?”晏元昭放下纸笔,不经意地走到沈宜棠面前,“在想什么?”


    沈宜棠心思不定。东西在手,后日她借着回沈府的机会拿去交差,换了酬金打包袱跑路,再也不做见鬼的沈娘子。


    她也不怕晏元昭发现账簿失窃,在他怀疑她之前,她自信能够逃之夭夭。


    但内心还是晃晃荡荡的。


    “什么也没想。”她换上笑脸嗔道,“我总担心自己没话找话吵到你,但我安静了郎君又不习惯,看来你还是喜欢我吵一点。”


    晏元昭当然不认,“我是怕你有话不说出来,憋坏了。”


    沈宜棠当真想起一个她憋了很久的疑问。


    “话说,为什么我每次提起琴,郎君都闭口不谈,表现怪怪的?这个问题在我肚里存了好久,憋得我难受死了,现在我们快要成夫妻了,应该可以告诉我了吧。”


    晏元昭有些意外,微怔一瞬后道:“原来你好奇此事,与你说了也无妨。我自幼随父亲习琴,但十四岁后就不再碰了,这其中原因——”


    沈宜棠来了兴致,从琉璃盏里摸了枚红皮荔枝,边剥边听。


    晏元昭停了停,直言道:“与父亲的去世有关。他并非外界所说的暴卒,而是死于凶杀。”


    沈宜棠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一晚,父母在座,听我弹奏新学的《南风曲》,忽然一位蒙面凶徒手持利刃闯进屋来,直奔父亲而去。父亲不及反应,被他连捅数刀,当场气绝。”


    “母亲目睹一切,受了刺激举止失常,再见到琴、听到琴声都会想起当时情景,心悸惊惶。于是我不再碰琴,府里与琴相关的一切也都被处理掉了,即便后来母亲好了,我也没再弹过。”


    往事惨厉,晏元昭叙述的口吻却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我以为母亲把我和父亲的琴谱都烧了,没想到有一本竟出现在沈府。许是她不舍得毁掉,选择赠予好琴的沈侍郎。”他补充道。


    沈宜棠倒不在意沈执柔喜不喜欢琴,剥好的雪白荔枝黏在手上,她忘了往嘴里送,忍不住道:“驸马遇刺,你当时也在场,你一定很害怕。”


    晏元昭眼前闪过大片的猩红。墙壁,地面,七弦琴……满屋子都是父亲身上飞溅出来的血花,他第一次知道一个人死时可以流那么多血。


    屋里涌来了许多人,乱糟糟的,母亲死死抱着父亲的尸首,凄厉地哭喊。


    晏元昭声音愈发低沉了,“我既害怕,又气愤,不顾一切地要出去追刺客,被下人拼命拦住。”


    沈宜棠瞪大眼睛,“还好他们拦住了你,你那时才多大就敢追刺客,你不要命了吗!”


    晏元昭看


    着她如水的双眸,里面承载着真真切切的担忧。


    心底里仿佛有根久未被拂过的琴弦,悄然地被拨动了。


    晏元昭伸手揉她脑袋,“为人子女,怎能眼睁睁放走杀害亲父之人,换了旁人,也会想去追的。”


    沈宜棠一阵沉默,嚼着荔枝肉,食不知味。


    “后来呢,刺客抓住了吗?他为什么要杀驸马?”她问。


    “抓住了,我绘了刺客画像,大理寺在全城张贴通缉,不久就将此人逮捕归案。这人是个江湖杀手,收人钱财替人害命,雇主是一位因罪获刑的官员之子,他恨我父亲判死他父,所以买凶杀人。可笑的是,他父亲的案子并无判罚不公,父亲甚至还从宽处理,没连坐太多人。”


    “这算什么缘由!因为不满判罚,就买凶杀判案的人,那天下的刑狱官岂不都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自己性命不保?”沈宜棠气呼呼地道。


    “飞来横祸,无理可诉,无冤可伸,就是如此。刺客与元凶虽伏法,但父亲的命也回不来了。”晏元昭语声痛切,又道,“朝廷命官被人公然登堂杀死,实在骇人听闻,圣上不欲传扬,就让公主府对外称父亲是暴死。”


    “驸马枉死,死因还要遮着掩着,不能公之于众,怪不得长公主会受刺激举止失常……”沈宜棠虽早知驸马死于刺杀,但此刻听完内情实觉震撼悲凉,不由攥上他的手。


    黏腻的荔枝汁水蹭到晏元昭手上,他低头看了看,没言语。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公主府围墙高了,守卫也多了可是御史也执掌刑狱,郎君还是出了名的刚硬敢言,你,你心里不会有阴影吗?”沈宜棠轻声道。


    晏元昭反过来执着她的手,握得紧了。


    沈宜棠见他不开口,“是我不该问,你不想答可以不答……”


    晏元昭缓声道:“我在想如何回答。少时我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有意于刑讼,但入仕之意算不上坚决,父亲遭此恶事,反倒让我坚定平生之志。君子在明,小人在暗,暗箭本就难防,一意怯懦躲避只会让小人更加猖狂得意。说到底,父亲履职无差却遭人杀害,我若因此而心生畏惧不敢有所作为,我咽不下这口气。”


    君子,小人。


    沈宜棠目光扑闪,她就是那个在暗的小人。


    一念闪过,旋即抛在脑后,沈宜棠声音朗朗,“我明白了,深渊里有恶人,恶人害死好人,旁人看一眼深渊就哆嗦,可是郎君却会勇敢地跳下去与恶人搏斗。下面迷雾重重,藏着魑魅魍魉,随时飞出暗箭,但吓不倒郎君。”


    晏元昭笑了,“说得这么玄乎,你惯会恭维人。”


    他自小有几分骄气在身上,丧父后更是深掩情绪,忙于照顾母亲,甚少与人说道这些事。也就是她不怕他,大胆相询,叫他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感觉颇为奇妙。


    他索性继续道:“话虽这么说,我也并非问心无愧。父亲的事给母亲的伤害太大,她一心想让我荫个闲官富贵度日,但我一意孤行,害得她时时担忧我的安危。”


    “我知道了,郎君功夫那么好,也是想让长公主放心吧!”


    世家子弟除非想当将军,会个骑射顶天了,晏元昭这样的是另类。


    晏元昭点头,“武功确实是父亲去世后下心思习的,一般而已,算不得好。


    “你又谦虚了,我虽不懂,但也看出来你身手好得不得了,不输秋明他们。”


    沈宜棠打心眼儿里佩服。她学过一些拳脚,知道练武有多艰难,晏元昭半路出家,轻功有模有样,在山谷里抱着她走步不虚气不喘,不知是他天赋好还是下了苦功。


    她不由看向架子上的长剑。


    大周不乏文人以宝剑为佩饰,但她觉得,晏元昭是真的会使剑。


    她心里发痒,“晏大人,你会不会剑法?”


    “粗懂——”


    “不不不,一定很懂,你能不能给我演练一遍剑法呀,我可想看了!”沈宜棠拉着他袖子央求。


    “求求你嘛!”声音又清又甜。


    晏元昭不动声色,等她又叫了几声“晏大人”“好郎君”后,才浅浅颔首,示意她把剑取来。


    沈宜棠乐滋滋地跑到架前,双手捧着剑鞘递给他。


    两人出屋到庭院,晏元昭在院心站定,看了檐下目光灼灼的女郎一眼,拔出剑来扬手挽了个剑花。


    “好!”沈宜棠拍手叫道,脸上萦着一种没见过世面的欣喜。


    晏元昭敛目,她好像总是那么容易开心。


    当下迎着刚攀上柳梢的新月舞起剑来。


    月下清光满庭,郎君飞上掠下,身姿矫健若游龙飞凤。手中长剑冷冽如霜,一刺一削,一挑一撩,数点寒芒凌空划过。


    晚风也随之激越,飒飒又萧萧,一院的树叶沙沙作响。


    沈宜棠看得目不转睛。


    最初看剑,接着看人,然后把人拆开了看,一寸寸地看。


    剑是直的硬的,晏郎君的腰却是软的韧的,一个旋子翻过去,劲腰提起来,一扭一折,锦袍下摆高掀,衣裳紧裹的结实臀胯在她面前一闪而过。


    下一瞬人稳稳落地,长剑击出,衣袂飘飖,又好似一孤高白鹤凛冽不可犯了。


    真是漂亮极了。


    沈宜棠舔了舔嘴唇,要是能养一个这样玉人似的郎君在家,她天天叫他给她舞剑,还要哄他给她弹琴。


    可他不是她的。


    她是魑魅魍魉里的小鬼,戴着面具偷他的东西,马上要跑了,这辈子都不再见他。


    大婚将至,府里到处饰着喜字,长公主预备了一个院子作为他们的新房,她悄悄去看过,门扇上挂满红绸,檐下的红灯笼吊得特别低矮,其中一只还打到了她的头。


    但这些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猎猎风声忽止,长剑在地上划下最后一道,铿然回鞘。


    晏元昭提剑走来檐下,胸膛起伏,一滴汗滚到剑眉上,英武又硬朗。见沈宜棠呆呆地看他,他拍了下她脑袋,“看傻了?”


    “看傻了。”沈宜棠点点头,“看不够,还想看。”


    “你拿我当舞剑的伎人?以后再看。”


    哪有以后啊,沈宜棠想。


    “拿帕子来。”晏元昭道。


    “哦!”沈宜棠摸出一方金丝滚边的素帕,从善如流地踮脚为他擦去额上汗珠。


    晏元昭垂了眼帘。


    女郎吐气如兰,桃花似的脸,晶亮亮的眸,一时俱在眼前。目光短兵相接半晌,他低头就要去亲她。


    未料她比他还快一步。


    沈宜棠将帕子一丢,手搂住他脖颈,热情而冒失地送上她的唇。因为力道太过,撞上了他的牙齿,痛地低呜一声,略离了离,又倔强地凑上去,学着他亲她的样子,去勾他的舌根。


    怎生如此莽撞?晏元昭忍俊不禁,把住她腰将人压到门上,偏了头与她唇齿厮磨。


    夜风燥热起来,夏虫无休止地唧唧。


    月色昏暧,女郎缠抱着郎君的腰,身子愈来愈软,无以支撑似的。唇也一路下滑,捱蹭到嶙峋突出的喉结,轻轻舔了一口。


    “好了,阿棠!”晏元昭猛地抬头拉开她。


    沈宜棠倚靠着门壁,委屈道:“郎君……”


    晏元昭退后一步,声音喑哑,“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沈宜棠咬唇,“我……我也可以不回去。”


    晏元昭看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宜棠眸中水色滟滟,“你也想的不是吗,我有感觉到……”


    每次亲吻,他袍下都有动静,他时有掩饰,沈宜棠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晏元昭眸色骤深,好笑又无奈似地捏捏她脸,“你急什么,莫非忘了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


    沈宜棠豁出去,“我等不及嘛,反正我们也马上要成亲了,没什么的……而且,而且长公主也和我说,和我说——”


    晏元昭追着问:“母亲说什么?”


    “说郎君其实不是早产,是足月生的。”


    泰康十二年十二月长公主下嫁晏翊钧,而晏元昭生于


    次年七月末。


    晏元昭眼里浮出惊讶。


    母亲再怎么行事惊人他都不意外,但父亲,行事以君子著称的父亲……


    “长公主至情至性,叫人佩服呢。”


    沈宜棠呢喃着,又踮起脚要亲他,被晏元昭不客气地按回去。


    他吻了吻她额头,坚决道:“这种事不要跟着母亲学,不合礼数。”


    第42章 婚前夜“我好不容易让他开口求娶,一……


    “怎还不到?公主府说是这个时辰把人送来的。”宋蓁捏着帕子在沈府二堂坐立不安。


    丫鬟在旁宽慰,“许是路上走得慢,耽搁了,夫人您身子沉,坐下等吧。”


    宋蓁捧着孕肚刚坐下,就听见外头脚步声,忙起身出门。


    女郎的俏丽身影闪过垂花门,须臾就走到门槛,拉着她笑吟吟道:“阿嫂,不用特意来迎我。”


    宋蓁看到这位能耐的小姑子,总算松口气。


    近些日子外头不少目光投到沈府,宋蓁一边布置准备出嫁事宜(公主府不时还要来插几脚),一边还要在外人面前遮掩沈宜棠还没过门就住到夫家去的事,心里压力不小。


    宋蓁上下打量沈宜棠,公主府住一遭,穿戴更精致,人也更水灵了。


    “阿嫂可算把你盼回来了,明儿要成礼,今天可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沈宜棠笑道:“都听阿嫂的。”


    头一件事,就是去给沈执柔问安。


    “阿公看重面子,过不去这个坎儿,你和他好好说说,别让你们父女之情生分了。”宋蓁叮嘱她。


    沈宜棠一路感慨着宋蓁粉饰太平的能力,莫说生不生分,沈执柔和这个女儿压根就没父女情。


    她迈进沈执柔的书房,看到沈执柔背对着她在擦一把七弦琴。


    沈宜棠微微偏头,从木色和纹路看是很值钱的一把桐木琴。


    “父亲。”沈宜棠唤道。


    “跪下。”沈执柔背对她冷冷道。


    他没有回头,仍在用绸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褐色的琴身,直到每一粒灰尘都清除干净,才用层层的油布重新将琴裹好放入漆匣,回转身来。


    沈宜棠大喇喇地站着直视他。


    沈执柔的火蹭地窜上来。


    “我叫你跪下!”


    沈宜棠道:“夏日衣裳薄,跪了在膝上留下印子的话,明日女儿洞房花烛,不好解释。”


    沈执柔也不要文人气度了,狠瞪她,“身为未嫁女张口即言洞房花烛,不知廉耻!住在夫家这么久,不守闺训!”


    沈宜棠不急不躁,“洞房花烛四个字而已,有什么不能说。我也不想住在夫家,是长公主非要我去的。”


    “哼,不要以为长公主护着你,你就得意了,等你惹了他们母子厌弃被休弃回来,沈府绝不会收容你。”


    “父亲这样想可就亏了,要是我不幸被休了,您可以再把我许给关南的林县令报他对您的救命之恩呀,我二嫁他续娶,可不更般配?”


    她不提那桩作废的婚约还好,提了沈执柔的面子更不知往哪里搁,手指着她,“你给我滚出去!”


    沈宜棠出去前难得说了句真心话,“父亲不用担心,明天过后,您就没这个女儿了。”


    沈执柔呼哧呼哧喘着气,也不知他听没听见。


    “拜别”完父亲没多久,沈家两个儿子先后来找她。


    沈宴带了小桃过来,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中心思想是进了公主府务必好好做人,别露了馅儿给沈府招麻烦,方便的话手里漏点银钱给他花花。


    沈宜棠耐着性子一一应了。


    沈宴说无可说,搓着帘子犹犹豫豫不肯走。


    “你怎么啦?”沈宜棠问。


    “就是……”沈宴扭捏起来,“有你这样的阿姐,还挺好的。”


    沈宜棠笑得明媚,“那当然,你好福气。”


    小子,明天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沈宣比沈宴稳重许多,感情也复杂许多。


    “阿棠,你有一个好归宿,阿兄真为你高兴……”


    眼神却不见高兴,多的是惆怅。


    “以后你有夫家了,阿兄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要是晏御史欺负你,你就来和阿兄说,阿兄做你的靠山,给你充底气!”


    沈宜棠摸摸鼻子。


    沈宣哪当得了靠山,他就是个棉花垛子,一倚就软了。


    她推心置腹,“阿兄的好意我心领,可用不着如此。明日我出了阁,沈府就不再有我这个女儿,阿兄也莫再挂念我。”


    沈宣怔然,“你想得这么开……”


    宋蓁将沈宣拉走,坐下和沈宜棠说明日出嫁流程,嫁妆单子也交给她,末了拿出一份新嫁娘必看的避火图。


    沈宜棠来了精神,伸手就要翻开。


    “哎可别!”宋蓁拦住她,脸上带红,“我走了你再看。”


    等人走了,沈宜棠兴致盎然地展开图,画得简略,两个赤条条的人叠一起,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能看出什么来?


    比起春风楼里流传的春宫本子,差得远了。


    “沈娘子,我们该走了。”云岫轻声提醒。


    “这就来!”


    画卷掩上,银缸里烛火扑闪,被人一吹,瞬息灭了。


    雀形连枝灯上摇着一簇簇新焰,似是嫌过于亮了,银面具男人吹掉其中几苗火,方低头看云岫呈上来的红皮簿子。


    两指一页页捻过,他看得认真而细致,直至最后一页。


    “这簿子,你翻开看过么?”他抬头对视立在面前的女郎,语气似笑非笑。


    “看过。”沈宜棠声音干脆,“若不是看了里头内容,如何确定这是您要的东西?”


    主顾探身,嗓音粗浊,略带诡异,“你对这簿子怎么看,可猜到我的身份?”


    沈宜棠大着胆子,“这簿子记录的是对东宫不利的东西,您不会就是太子本人吧?”


    主顾哑声笑问,“我若是,你害怕么?”


    嘶哑的声音像蛇一样幽冷,在深更半夜显得分外可怖。


    沈宜棠微笑,“我不怕,因为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您是不是太子。就算您揭下面具,我也会闭上眼睛死死不看的,我还要留着一条小命,拿了您给的酬金去逍遥快活呢。


    “适才我猜您是太子,也是信口胡说。您或许是太子,或许是太子的手下,要取回这本关乎东宫的簿子。但您也有可能太子的敌人,簿子在晏元昭书房里躺着吃灰,您便窃来为己所用对付太子。


    “再多猜几句呢,您还有可能是簿子里提及的任何一位臣子,不愿自己向太子进献钱财的事被人知道,想销毁罪证。”


    “总之,您可以是任何人。不管您是什么身份,都与我没有干系。”


    沈宜棠笑吟吟地讲完,云岫侧目看她,不动声色地流露出几分钦佩。


    主顾宽袖拢手,笑了几声。


    “你很聪明。放心,我向来信守承诺,不干卸磨杀驴的事,该付你的酬金一分都不会少。只是我现在又有了个新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要你真嫁给晏元昭,留在他身边。”


    沈宜棠一愣,嘴张了张,又闭上。


    主顾继续道:“你不必担心他发现账簿丢失后怀疑你,没有证据做不得真。即便他对你起疑,我也有法子帮你洗去嫌疑,让你好好当他夫人。”


    沈宜棠品过味来,“咱们是一次性买卖,您要让我一辈子给您卖命当细作,那我万万做不到。”


    “话不要说那么难听,互惠互利安全无虞的事,怎么能叫卖命?你爱钱,公主府多的是钱,假以时日,你还能赚个诰命,从此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你的夫君可是晏元昭,多少女子欲嫁而不得的人物,你好不容易让他开口求娶,一走了之,岂不可惜?”


    主顾循循善诱。


    沈宜棠笑容渐淡,“我是爱钱,可还不至于为钱卖了自由。您说的凤凰,是绣在鞋面上的凤凰,能走不能飞,不定比小麻雀好。就按咱们说的,您把酬金给我,我拿钱走人,这辈子也不回钟京了。”


    主顾笑,“鞋面上的凤凰?有意思。我告诉你,你突然消失,留给晏元昭的就是个烂摊子,他娶妻不成还要受人非议,你忍心?”


    沈宜棠点头,“本就该如此,不是吗  ?您问我这种话,还是太高看我的良心了。”


    “好吧!”主顾声音里不见失望,倒像觉得很有趣似的,“真是个薄情的女人。”


    主顾低声对云岫吩咐了几句,抬头对沈宜棠道:“你去意已决,我就不劝你了。你我合作一场,我赠你一匹快马,今晚云岫护送你离京。”


    沈宜棠面露为难。


    云岫好心提醒,“余下的酬金就在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不是钱的事。”沈宜棠脆声道,“我今晚能不走么?”


    “你想几时走?”


    “明晚。”


    主顾一愣,“你要和他拜堂成亲?”


    “不错。”


    “洞房花烛后再走?”


    “正是。”


    主顾忽地起身离席,走到她身前,上上下下仔细看她,“给我个理由。”


    沈宜棠后退一步,躲过他意味不明的盯视。


    她看着飘摇的烛火,“您也说了,晏元昭是多少女子欲嫁而不得的人物,我好不容易让他开口求娶,一走了之实在可惜”


    她适时打住,看着面具人神色,知道他明白了。


    “哈哈,妙极!”主顾大笑道,“我可算知道晏元昭为什么想娶你了。明晚过后,你可别舍不得走了。”


    屋门开了又关,难以察觉的小风钻进来,雀枝灯上的烛火重新跳得肆意。人走后,堂上更空幽了。


    男人摘下银面具,脸上笑意犹然明显。


    “你倒是很高兴。”


    屏风后一妙龄女子扶腰走出来,脚步微沉,语声发凉。


    “东西到手了,不该高兴么?”男人道。


    “你哪是为东西到手高兴,你是为遇到一个妙人高兴。”


    “妙人?”男人又笑了,搂住女郎的肩,“难得见你吃回醋,那我可要多夸夸她。她不仅盗来账簿,还把沈家人都哄住了,等她一消失,沈府定有好戏可看。不知我这五千金换来的戏码,能否买来静贞一笑?”


    静贞拨开他手,神色依旧清冷。


    “我可听到了,你方才明明在劝她留下。”


    “她留下有留下的好,走也有走的妙。选在成婚后再走,更是妙中之妙。晏元昭风光一世,却在婚事上栽了个大的,且看他如何反应。”


    男人将手中账簿曲卷成筒,一下一下敲着掌心,悠悠说道。


    第43章 出嫁日“喔!新娘子要新郎倌牵才肯上……


    婚前这一晚,沈宜棠回到沈府,与云岫又商议了一会儿才睡下。阖眼不过两个来时辰,便被云岫叫醒。


    云岫同样未睡足觉,顶着黑眼圈指指外头,“来给你上妆的娘子已经候着了。”


    沈宜棠只得打着哈欠起来,草草吃些糕点当早食,净了面坐在镜台前,由妆娘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上喜妆和梳发髻都是费时间的活,沈宜棠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撑着脑袋眯了一阵儿。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渐渐喧闹,睁开眼睛一看,房里多了不少人。


    宋蓁过来主持局面,指挥云岫和丫鬟婆子在小小的闺房里穿来穿去,递送东西。阿瑾和阿瑜两个小丫头站在挂着华贵喜服的衣架子前,叽叽喳喳议论,小桃在旁好奇地看着。


    沈宜棠挑了妆娘去解手的空档,拉了小桃到帐子里说话。


    “阿姐,你真美。”小桃瞧着她一张朝霞映雪的脸,不无艳羡。


    沈宜棠方才从铜镜里模糊看过自己,确实美,美得和她两模两样,脂粉绷得她脸发僵,做个表情都难。


    “先别管美不美的了,小桃,昨天有云岫盯着,我不方便和你说。你听着,我现在已完成任务,拿到了酬金,明天我就离开钟京。你愿不愿和我一起走?”


    小桃张口结舌,“阿姐这么厉害,竟然这就搞定了!可你为什么现在不跑,非要成亲后再跑啊?”


    “我想过把当新嫁娘的瘾嘛。”


    小桃想起外头那件镶着宝石的金缕嫁衣,顿时理解,眼珠一转,放低声音,“阿姐,我早就想和你说,如果那边——”她比划了个面具的手势,“同意的话,你干脆就留在公主府,假戏真做吧!以后有用不完的钱,享不完的福!”


    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不行。”沈宜棠摆手,“这样的话,我就要一直给那边当探子,指不定哪天暴露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太危险了。”


    “那倒也是。”小桃一下泄气,忽又问,“晏元昭是不是特别喜欢你?”


    “还好。”


    小桃来了精神,“你不如找机会和他坦白,让他保护你!反正到时候你已嫁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似海深,他心一软,就原谅你了,你们恩恩爱爱过日子”


    “停!”沈宜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傻了?我疯了才会和他坦白,他是官,我是贼,官怎么可能护着贼?他要是知道我冒名顶替沈娘子,还偷他的东西,他不得把我扫地出门,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啊,还过什么日子。你也别撺掇我了,我是一定要跑的,你呢,要不要和我一起?”


    小桃直摇头,“我也是一定要留在阿宴身边的。”


    “可等我走后,沈宴意识到我骗了他,拿你出气怎么办?”


    “那我就和他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和他一样,也被你骗了。”


    帐外妆娘呼唤沈娘子的声音传来,沈宜棠忙应了一声,又扭头看小桃。


    “阿姐,你放心好啦,我和你混了两年,也学了一些本事,足够自保。”小桃道。


    “好吧,”沈宜棠没办法,攥着她手嘱托,“你多保重。咱们江湖儿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小桃顾不上什么江湖儿女不儿女的,也蹙了眉为她担忧,“阿姐,你有把握从公主府全身而退吗?晏元昭肯定会派人搜捕你,你多加小心啊!”


    “别担心,我自有办法。腿长我身上,不怕他。”沈宜棠笑着说完,一起出了帐子。


    她坐回镜前,妆娘取了篦子给她梳发。


    “一梳梳到头,婚后乐无愁;二梳梳到头,娃娃满堂走;三梳梳到头,恩爱到白头;一梳梳到尾”


    沈宜棠心不在焉,把玩着手中的水红绸绣鸳鸯合欢团扇。团扇的手柄肖似檀木,但仔细看去,色泽偏深,分量略轻,其实由一根中空的细管伪造而成,里头装着迷香。


    她自己有能致人昏迷的药粉,云岫觉得药效不够强,尤其晏元昭习武体格健壮,不一定能被迷晕,再者药瓶藏在嫁衣里也不安全,便连夜找来迷香替换了扇柄给她。


    到时候等晏元昭睡着,她打开柄头塞子,再给他鼻下一闻,保他睡得死死的,没六七个时辰醒不来。


    “二梳梳到尾,夫妻齐展眉,三梳”


    沈宜棠突然想到一事,腾地屁股离座,“云岫!”


    肩头立刻被妆娘摁下去,“沈娘子,别动啊!第三梳还没梳完呢,三梳不到尾,夫妻不和美,知不知道?”


    你就是梳到八十尾,我和他也没法和美。沈宜棠心里嘀咕,只得由着她梳。


    妆娘揽起如云青丝,从额际顺顺当当直梳到腰,满意道:“三梳梳到尾,夫妻比翼共双飞!”


    这位专门伺候钟京贵女出嫁的娘子双手灵巧,转眼间为沈宜棠盘好一个芙蓉髻。她去取珠冠的时候,云岫走来问沈宜棠什么事。


    沈宜棠指


    指团扇,悄声道:“忘了问你,这东西对人体无害吧?”


    “若是有害,你就不用了?”


    沈宜棠语塞。


    云岫淡淡道:“放心吧,无大碍。”


    一上午倏忽过去,沈宜棠披上嫁衣,戴上沉沉的珠冠。冠的分量来自上面五颗闪闪发亮的明珠,据说是晏元昭当年头名登第后获得的御赐之物,被拿来做聘礼,镶在新娘子的珠冠上。


    衣饰繁重,沈宜棠稍一动,浑身步摇坠子琅铛铛地响,只好尽力保持一个娴静的姿态,憋得十分难受。


    云岫伴在她身边,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沈宜棠院里一共三个丫鬟,小桃走后,只剩云岫和一个干粗话的丫头,后者显然不适合陪嫁。宋蓁本想买两个丫鬟给她,沈宜棠婉拒,说公主府规矩重,下人素质高,临时买来的丫鬟不够伶俐,容易闹笑话,不如就用长公主为她备好的伺候之人。


    她自己来去无牵挂,说跑就能跑,不想留无辜丫鬟在公主府承担后果。


    宋蓁想想确实长公主看不上沈府,也就作罢了。


    因而云岫是沈宜棠唯一的陪嫁丫鬟,为了面上好看,妆娘也给云岫打扮了一番,梳了个精致的发髻,插了两支钗子。


    云岫素来低调寡言,衣饰能简则简,突然间腮上点胭脂,唇上抹丹朱,怎看都与她气质违和。


    沈宜棠打趣她,“你也不习惯吧?没事,再熬一天,就不用做丫鬟了。”


    云岫幽幽道:“主子让我做的事里,做丫鬟是最轻松的。”


    沈宜棠一怔,想问问她都做过什么不轻松的事,但清楚她不会回答,便没问出口。


    外头渐渐嘈杂,纷沓的脚步与说话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听不十分清楚。


    珠帘哗啦啦掀开,宋蓁身边的婆子拿着红盖巾快步走来,眉飞色舞,“娘子,咱得准备走了!”


    这就要走?


    “成亲是在晚上,现在才刚过晌午,怎那么急呀?”


    “娘子忘啦?咱们沈府在城西头,公主府在城东头,过去要花不少时间,可不就得早走些么?”


    沈宜棠提着裙子站起来,急急道:“可我还没吃午食呢。”


    婆子笑道:“新嫁娘都是不吃午食的,娘子听见外头的声音了吧,那是公主府的人,这就要接娘子走呢!”


    说着不再多话,红盖巾往她头上珠冠一罩,让云岫扶着她手,几个丫鬟簇拥着,牵她出房。


    沈府人少,也不敢难为公主府来接新娘的队伍,催妆、下婿等环节都是匆匆而过,很快走完流程。


    沈宜棠手攥团扇,腹中空空,随着眼前飘动的红影,在一片喧嚷里莲步款款,行行停停,稀里糊涂地就到了府门口。


    一出来,笙箫丝竹,语笑议论,呼叫吵闹,各色声音滚沸入耳。


    “新娘子!新娘子!”孩童兴高采烈地喊着。


    赞叹声此起彼伏,“公主府的彩车真阔气!”


    “是晏御史要成婚了?沈家的小娘子好福气,嫁到一个如意郎君!”


    是整座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了吗?


    隔着薄薄一层红巾,沈宜棠只觉无数洋溢着好奇与热情的目光投在她身上。


    浓浓的喜气将她包围,沈宜棠蓦地对这场假婚礼有了真真切切的实感,心里突然一慌,脚下黏住,到了车舆跟前竟忘了提步登车。


    “喔!新娘子要新郎倌牵才肯上车!”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传来,引起一阵哄笑。


    她可不是这意思。


    沈宜棠微微垂头,正欲攀着云岫的手迈步上车,忽觉腕上一松,紧接着一只熟悉的大手稳稳托住她小臂,是晏元昭。


    “新郎牵新娘啦!”小孩子齐齐叫道。


    沈宜棠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晏元昭,盖头覆着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地上一双绛色缀珠履,并着一溜朱红喜袍下摆。


    都是他甚少穿的颜色。


    晏元昭扮新郎,肯定很好看吧,刚才听见有人夸新郎俊来着。


    不对,他不是扮新郎,他是真的做新郎。


    沈宜棠胡乱想着,一时扭着脖子没动弹。


    街坊四邻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新娘怎的还不上车”


    晏元昭站得笔直,神清气朗,气质如华。只是作为新郎来说,似乎过于端稳。


    他神色如常,手轻轻地捏了捏她腕子,另只手伸出去虚扶她腰,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道:“听话,上车。”


    沈宜棠一阵不好意思,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忙转过头,借着他力道跨进车厢。金线绣凤的红绸帘掩上,将众人的嬉笑欢呼关在外头。


    晏元昭瞥了一眼静垂的车帘,负手走回迎亲队伍,提腰上马。马笼头和马鞍饰着红绸,分外喜庆,红栗马随着主人牵动缰绳的动作,昂头高嘶一声,迈开蹄子。


    迎亲队伍拨开人潮,浩浩荡荡出了坊门,调头向东直奔公主府。


    第44章 亲迎礼沈宜棠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成亲……


    迎亲车驾行在钟京的东西长街上,呼啦啦,慢悠悠,走一会儿,停一会儿。


    大周有障车的习俗,凡是接亲车舆,都要在路上被拦好几回,需得给障车者一些瓜果酒钱,换回几句吉利话,才能继续通行。


    公主府出手大方,撒的都是金银小餜子,乐得沿途百姓合不拢嘴,热闹一阵甚一阵,车驾走得更慢了。


    沈宜棠自被晏元昭扶上车,心里仿佛踹了只兔子,上蹿下跳,手心也沁出汗。


    她一把摘下盖头。


    自己演技真是越来越出色了,浑然天成,全系自然,真成亲的小娘子都不见有这般紧张。


    外头吹吹打打,拦车送喜,欢腾的声音流水一样淌进车里,激得她发痒,大着胆子掀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


    街衢两侧拥了许多人,铺子里的小伙计、坊间女娘少妇最多的是垂髫小孩,咯咯笑地跟着车跑。


    她抻头向前打望,看到队伍前心晏元昭玉人似的背影。红栗马屁股一扭一扭,晏元昭鹤姿隽骨,一袭红衣如火,垂在马腹旁的袍角轻轻拂荡。


    沈宜棠的心也荡起来。


    忍不住看了又看。甚至想他回一下头,叫她瞧瞧他的脸,是不是也敷粉施朱,色同暖玉,比平日里还俊朗。


    本朝不少儿郎和女子一样,有涂脂抹粉、熏香佩兰的习惯,虽然读书人自奉清流,不屑为之,但大婚又另当别论,男儿也愿在这种场合焕发容光。


    她当然没等到晏元昭回头。


    小晏郎君身挺背直,怕是连路旁人群都不会分神看一眼。


    反倒一个看热闹的小女孩眼尖瞅到她,立时咧嘴大叫,“我看到新娘子——”


    沈宜棠赶紧合上帘子。


    车驾行到钟京最繁华的街市,跑出来观礼的人越来越多,她不敢再往外看了。


    都说当年明昌长公主出嫁阵仗极大,十里红妆,万人空巷,她还当是虚话,现在被长公主儿子亲迎一回,车马绵延整条街,围观者人头攒动,才知所言不假。


    沈宜棠握着扇柄的手又濡湿了。


    她以为官宦娶妻不过比平头百姓阔气点,哪想到铺排如此夸张。以前骗完人钱财,拍拍屁股跑路,留个烂摊子给人收拾,洪水滔天也和她没关系。可这次留的摊子实在太大了,大得她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发虚。


    沈宜棠深吸一口气,仰头倚上车厢壁。


    晏元昭,晏御史,晏大人,你别怪我。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来钟京前,真没想到任务对象会是你这样的人。要是我早知道,我虽然可能还是会骗你,但我肯定会向那个对你不怀好意的面具人多索点酬金,叫他多出点血!


    还有那本账簿一看就是块烫手山芋,容易惹祸上身,被我盗走也不是件坏事。


    你刚新婚夫人就失踪,是挺对你不住,但总比成亲前一晚新娘溜号,让全京城人看你笑话要强。


    等我走后,过个三五月,你对外宣称我病死便是,也不丢你脸面。反正你条件这么好,不愁再娶,大把小娘子前仆后继愿意做你续弦


    沈宜棠念叨半天,自觉心里踏实了许多,隐隐期待夜晚的到来。


    马车进了东城区,速度逐渐加快,终于停在公主府门前。帘儿自外掀起,近黄昏的日光照进来,灿烂如金。


    沈宜棠罩好盖头,由云岫扶着下了马车,踩上柔软的红绣毯。


    四周的喧嚷安静了一瞬间,又渐渐沸起来。沈宜棠听着礼官的指挥,走得缓慢而端庄,眼前脚下皆是朦朦的红色,长长地绵延出去,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完。


    她的脖颈


    已有些酸麻,腿脚也变得僵硬。


    一大早起来动也不动地让人摆布,空着肚子在辇车里颠晃一下午,还要和个盲眼姑娘似的被人小步小步搀着走,做新娘子就是活受罪,亏她以前那么爱看人成亲。


    沈宜棠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成亲了,不管真的假的。


    迷迷糊糊地跨过马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只看见个昏暧暧的影,猜不出来——沈宜棠手心里被塞上一条柔软的锦绸,绸子那头传来强有力的牵引。她随着这股令人踏实的力道,步子不知不觉放开些许。


    从公主府正门到用来成礼的崇明堂路程不短,道旁观礼的宾客衣饰华贵,随着一对新人朝前挪动。


    白羽抱着穿了大红比甲的梨茸,和几个护卫挤在人群里,乐呵呵地看着自家主子手攥红绸一端,目不斜视地牵着新娘,大踏步地走在通往崇明堂的最后一截路上。


    “秋明,你有没有觉得,郎君走得太快了?”


    秋明点头,“郎君平常步子就大,估计习惯了,没意识到。”


    “还好沈娘子跟得上。”


    白羽说完不久,就见晏元昭似是终于意识到自己走得过快,放缓了脚步,将新娘稳稳当当牵进崇明堂。


    长公主一身华服,高坐正首,身侧摆着驸马的牌位。


    新郎居东,新娘居西,两人在礼官的主持下,先拜高堂,再对面交拜。


    鸾箫声奏,佩结同心。


    鸳盟既缔,百年为好。


    人堆里,秋明感慨,“郎君终于娶妻了,看得我心里暖洋洋的,也想娶媳妇儿了。”


    “你小子,净想这些!”连舒笑道。


    “真好,真好啊”白羽向来机灵话多,此时却喜悦忘言,说不出句囫囵话。


    他打心眼儿里为郎君高兴。


    白羽长在公主府,伺候郎君很多年了。


    外人都道晏御史孤高冷傲,手腕强硬,但白羽知道郎君其实心很软,不然他也不敢动不动和郎君开玩笑。


    喜欢郎君的小娘子有很多,她们既喜欢他,又害怕他。


    沈娘子不一样,她在郎君面前热情又活泼,碰了钉子也不计较,继续奔着郎君使劲儿,一双大眼睛总是炽热地瞧着郎君,那眼神,像是在看金元宝,又像是在看一块肥美的肉。


    所以沈娘子应该特别喜欢郎君吧。


    郎君虽然嘴上不说,但肯松口娶她,显然也对沈娘子很满意。他和沈娘子在一块,话多了,笑容也多了,以后两人生几个娃娃,空荡荡的公主府就能多几个主子,多点儿生气了!


    怀里梨茸拱头探脑,喵呜不休。白羽举高双手,叫它看清堂中央一身大红喜袍的主人。


    也让小猫崽子为主人高兴高兴。


    亲迎礼毕,新娘被送进新房,新郎留下与宾客交际应酬。


    长公主近些年不喜见客,晏元昭更不热衷送往迎来,但为了公主府的体面,仍要大摆宴席。


    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


    阖府挂满红绸红灯笼,先帝精心营造的亭台阆苑都派上了用场,达官贵人觥筹交错,人影混杂在大红喜色里,从黄昏一直宴到夜晚。


    “明光,这都第几杯了!以前你让我挡酒就算了,现在你成婚,怎么还是我替你喝?干脆洞房花烛也叫我替了得了!”裴简带着醉意嚷嚷。


    晏元昭对他的后半句皱起眉,“我似乎没叫你替我喝。你自己主动拿来饮,怪我作甚?”


    作为今日的主角,晏元昭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若非他穿着大红喜服,这场宴席上每一个或酩酊或微醺,或大笑或闲话的儿郎,都比他更像即将洞房花烛的新郎倌。


    不过裴简敏锐地发现,好友说话虽仍是往日沉静干练的风格,但末两字的尾音微微上挑,像一个难以掩藏的轻快笑容,不小心露了痕迹。


    裴简大声道:“哎,你倒怪上我了!人家来敬你酒,你又不喝,难道就让人端着酒盏傻傻站着?不尴尬?”


    “不尴尬。我既不饮,敬酒者自会放弃,怎会傻站着?”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裴简自顾自持杯继续喝,“我喝这么多,也是为你高兴啊。对了,上次那个春宫画,临走前我塞给白羽了,你看了没啊?”


    不见回答。


    一扭头,晏元昭已走远数十步,应付别的宾客去了。


    “挑来跳去,挑了个不起眼的沈府娘子,怎么想的,嗯?”晏家家主晏仲平没好气地问着晏元昭。


    晏家人一贯不屑来公主府,当然长公主也不欢迎他们。这次晏元昭大婚,双方难得各退一步,晏仲平带着晏齐声等几个小辈登门贺喜。


    晏元昭一本正经地敷衍祖父,“天假因缘,固不敢辞。”


    “晏公,你这问得可不对了!元昭眼光不低,此女必有过人之处,才能入得了元昭的眼。”


    闻言,晏仲平与晏元昭齐齐看向来者。


    “越王爷,您也来了。”晏仲平拱手笑道。


    “亲外甥娶妻,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能不来?”越王顺着晏仲平的话说,笑眯眯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一声“越王”还未唤出来,就被越王拦阻,“今日是你成婚,又不是在朝堂,叫本王舅舅便是。”


    晏元昭从善如流,“舅舅。”


    越王拍拍他肩,“你母亲呢?好久不见明昌,本王寻她说说话。”


    “母亲这会儿应该同父亲在一起。”


    每逢佳节、忌日、生辰以及初一十五,明昌长公主都会在驸马灵位前待着,今晚也是,儿子成亲,她有许多话同亡夫说。


    越王一怔,旋即明白,摇摇头走远了。


    晏仲平沉默片刻,“过几日,你带新夫人来晏府一趟,认认人,请个安。”


    “好。”


    屋梁上的圆月亮慢悠悠地爬到天穹,清亮的银辉洒进窗儿,满室霞明玉映。


    沈宜棠歪坐在床榻上,肩头倚着一边床柱,翘着二郎腿。精致的绣鞋覆在红艳艳的金缕裙面下,只露出一个玲珑的尖儿勾在半空。


    红盖巾早已除下,手边一盘子云岫给她偷来的糕点也空了。


    在她百无聊赖到忍不住剥开一枚撒帐用的合心果丢进嘴里时,紧闭的屋门终于开了。


    晏元昭一袭朱红喜袍,跨过门槛。


    第45章 照红妆她羞得受不了,慌慌地推他脑袋……


    晏元昭进了门来,转身将两扇门妥帖关好,慢悠悠走到床前。


    沈宜棠早已飞快整理好仪容。


    房内银灯莹莹,罗绮堆红,佳人正襟低首,以扇遮面,含羞带怯。


    晏元昭在她身旁坐下,细细打量他的新娘,从珠冠上翘翅欲飞的蝶儿,到乌亮饱满的发髻,再到额心上的朱砂花钿,红绸扇面上肥美的水鸳鸯——


    “郎君!”


    鸳鸯扑棱棱飞到脚踏上,沈宜棠扔了扇,露出一张粉晕玉脸,娇滴滴唤他。


    晏元昭眉心一跳,责怪她,“我还未念却扇诗,你怎就将扇取下来了?”


    沈宜棠张口便道:“我坐了一整天,不动也不说话,人都快憋死,实在不想再端着了。还管这却扇诗念不念的呢,你知道的,就算你念一二三四五,我也会摘扇子。”


    她倾身迎向他,攥上他的袖子,桃花面上带点儿委屈。


    “算了。”晏元昭唇角微弯,不再计较,与她解释另一事,“先前在晏府时你想看闹洞房,我曾说等你成亲看自己的便是。但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扰攘,吩咐了不许人来闹,叫你看不成了。”


    沈宜棠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这有什么,我也不想闹了,凭白折腾一场,给人看热闹,自己活受累。做新娘子太辛苦,


    以后我都不要再做了。”


    “什么叫以后都不要再做了?”


    沈宜棠眨眼不语,一双黛眉春山含烟,倏忽间就迤逦到他眼前。


    他的样子果然和两天前不太一样,穿着亮眼的红衣喜服,面如暖玉,唇似施朱,连一向冷淡的眼睛都染了些温柔神采,叫人觉得深情。


    沈宜棠指尖触他下颌,不吝赞美,“郎君本就很俊,用了脂粉,更好看了。”


    晏元昭大方地让她摸了一会儿她脸,才把她手挪开,“可有摸到脂粉?我从不用那种东西。”


    他拍拍她手,“我去拿合卺酒。”


    按理讲,该要丫鬟服侍新人喝合卺酒,但晏元昭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新房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来。


    沈宜棠眼睁睁看他提起几案上的鎏金酒壶,倒满一只酒盏,又拿起了茶壶。


    晏元昭端着两只小金盏过来,塞给她一只。


    沈宜棠指着他手里的,“你给自己倒的是茶。”


    “嗯,我不饮酒。”


    他衣上毫无酒气,显然在外头宴宾客时也没喝。


    沈宜棠对他理所当然的态度有些不忿,“可这是合卺酒呀,破次例行不行?”


    “不行。”


    晏元昭干脆利落地拒绝完,安抚似地捏捏她脸颊肉,仰头喝尽手中茶。等沈宜棠也喝光金盏里酒液后,他整个人贴了过来。


    温热的呼吸洒在脸庞,沈宜棠心口一热。终于。


    然而晏元昭停在她耳畔,双手在她鬓边摩挲半晌,取下沉甸甸的珠冠,拆散发髻,随即松开她,起身离榻。


    沈宜棠脸一哂,原来还没到时候。


    晏元昭拿回来一枚银剪子,拈起她一绺头发剪下一小截,再剪下他的,一同放进帐子上悬着的一只雪青色荷包里,结发礼就完成了。


    沈宜棠披着满头缎子似的青丝,软软地往晏元昭胸膛上贴。


    晏元昭虚拢她入怀,一样一样剥去她的鞋与袜,衫与裙,手法轻柔,不紧不慢,堪称优雅。


    层层叠叠的外裳褪下后,她身上只剩水红色中衣中裤,一下子小了一圈。大片雪肤从领口袖口流淌出来,在昏暧的烛光下如羊脂暖玉,细白柔润。


    晏元昭却还衣饰庄隆,她裸露的肌肤蹭着他光滑的衣料子,涌来一阵陌生的清凉。沈宜棠害羞起来,闭了眼勾着他脖子要亲他,却被他横手一挡。


    “去把妆卸了。”


    他好冷静。


    沈宜棠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憋闷,一骨碌蹦下床,赤脚踩上柔软的红地衣,快步走去妆台。


    晏元昭盯着她白净玲珑的双足,眸光深了深,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红烛昏昏,铜镜里的人也朦朦胧胧,秀眉愈发淡,凝了层雾似的。两靥的胭脂被湿帕子拭了去,浮上生动的霞晕。


    沈宜棠擦掉脂粉,将乌发拢到胸前,低头用一把象牙小梳慢悠悠地理着。


    晏元昭脚步轻轻地走到她身后,凝目看了几瞬镜,又看了一会儿人,忽而躬下身,双臂横腰一揽抱起她。


    “诶——呀!”


    沈宜棠浑然不知他何时来的,陡然间身子离凳,被他铁臂锢在怀中,惊得梳子从手中滑落下去。


    “梳子掉了”她窝着脑袋,两只脚急急地翘在半空。


    晏元昭也脱了外裳,和她一样只剩中衣。她被他抱过几次,但从没一回隔得衣裳这么少,他的体温简直烧得她浑身热。  :


    晏元昭嗯一声,并没去捡梳子,走到床边将她放在锦褥上,翻身压了上去。


    他的唇从她前额开始向下掠阵,侵略性十足却又富有章法,不忘循序渐进双手解她衣裳扣子。


    沈宜棠温温的肌肤一点点烫起来,细细的战栗传遍全身,脚趾蜷起又舒开。


    她也想去脱晏元昭的衣裳,摸一摸他精壮的腰,可手刚抬起就被他不客气地压下去。


    “乖一些。”他低声道。


    她只好作罢,安慰自己虽然她没法实实在在地尝他,但是让他尝她,也是一样的。


    他尝得很认真,很细。她羞得受不了,慌慌地推他脑袋,但也仅仅是意思一下,随即搂紧他硬实的肩膀,微闭着双眼享受,任由自己越来越软,越来越热。


    中裤被褪去后,沈宜棠紧张得抠起了褥单。少时在楼里耳濡目染的此事相关瞬间全涌进脑海,没有一条能安抚住她。


    她既想又怕,既怕又想。


    爬悬崖的时候都没这么忐忑。


    沈宜棠哀叹一声自己的没出息,抱他抱更紧。幸好小晏郎君向来可靠,做什么事都做得好,她可以放心把自己交给他。


    他已到关键处,却依然不急进入正题。


    沈宜棠已经很难受了,觉得他好像还在逗她。


    人在他手里,只好一切由他,沈宜棠掐着他肩哼唧两声,忍了。


    但事情不太对劲儿。


    他怎么还在逗她,且她还越来越不舒服?


    一股闷痛突然袭来,但痛得不对头。沈宜棠反抓他胳膊,心里那道疑影忽然明了,哆哆嗦嗦问他:“你你是不是找不着——”


    “不是。”晏元昭咬牙切齿,摁住她试图打直的双腿。


    他臂上绷着青筋,额上沁了汗,早不似之前从容。


    沈宜棠感觉愈发不妙,直到她倒吸一口凉气,指甲又一次深嵌进他皮肉。


    他就是没找到地方,还不承认!


    沈宜棠忍不了了,挣扎坐起,“你别乱来,我和你说在哪。”


    然而旋即被晏元昭摁回枕头,“闭上眼。”


    “什么?”沈宜棠拍着他胳膊,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他,“我是说我可以帮你,不对,帮我们”


    还未说完,就被他锢住身子,动弹不得。晏元昭抄起一截子绸布捂住她眼睛,绕到脑后打了个结,咬着她耳朵道:“不许看,也不许乱动。”


    那语气分明恼羞成怒。


    沈宜棠眼前昏朦一片,被绸布覆得严严实实,后知后觉这不是她的小衣吗?


    他到底是自尊心太强,还是有什么奇怪癖好?


    她受不了这屈辱,再也不想装乖巧,一通乱扭,抬脚就要踢他。先不说力气差异,她忽略了一个事实,她浑身光溜溜的,晏元昭却还穿着一层衣裳,无论怎样她都赚不到便宜,被他压制下去轻而易举。


    沈宜棠快气哭了,“不带你这样的!”


    自己都不会,还装什么大爷!


    晏元昭咬着后槽牙不理她,继续探。也不知过了多少熬人的时刻,终于,成了。


    沈宜棠咬着嘴唇捱下痛,松了口气。


    很快她发现她松早了。


    郎君平日的克制和优雅消失不见,像个毛头小子,毫无章法,毫无节奏。


    她忍不住哭了,因为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晏元昭终于停了,他取下蒙住她眼的布料,拿了帕子要给她擦眼泪。


    沈宜棠躲开他的手,转向床另一侧,不然她怕她忍不住扇他巴掌。


    她亏了,亏大了。


    提心吊胆干了这么一大桩买卖,想着遁走前吃一口香喷喷的唐僧肉,没成想这肉中看不中吃,硌得慌。


    他的手旋即又至,沈宜棠没力气再躲了,只好被他抱进怀里,但依旧气咻咻地不看他。


    晏元昭总算察觉出端倪,她在生气。


    方才几次失败,他经历平生少有之无措,被她那双惑人的眸子一盯,更是慌乱气恼,竟把她眼睛蒙上了。眼下回想起来,也觉行事颇类禽兽,有辱君子,简直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犹豫再三,晏元昭低声问:“不舒服么?”


    沈宜棠开口,不由自主就嘤咛了一下。她被自己吓到,咽下两声哭音才控诉,“不然呢!你使这么大力气,半点不懂怜香惜玉么?”


    她喝问的语气太强,晏元昭本能地一皱眉,滞了片刻才道:“对不住,阿棠。”


    沈宜棠颤了一下,觉得更委屈了。


    她咬着唇忍抑住不满,慢吞吞捞起中衣披上,“我信郎君没看过春宫册子了。”


    第46章 罗帐


    春一回生,二回熟。他熟了,也把……


    新房窗棂紧闭,红罗帐垂落在地,掩盖住帐内景象。


    晏元昭叫下人送来浴桶,两人各去净房清洗。沈宜棠洗得比晏元昭慢,她钻进帐子里,发现之前狼藉一片的褥单与衾被都已换过。


    床榻很大,晏元昭平躺在外,沈宜棠屈身爬到里头,抱紧薄薄的绸被,侧身对着另一边,思考今夜接下来的计划。


    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咳。


    她转过身,对上两柱深沉的目光。


    晏元昭发号施令,“睡过来一些。”


    沈宜棠拉紧被子,“你说过来我就过来,怎么不是你过来?”


    说完发现语气不太好,不像平时她装出来的沈娘子。但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便也不管这些了,坦坦荡荡地暴露本性。


    要不是心里还存了点顾忌,她甚至想肆无忌惮嘲笑他一通。


    堂堂小晏郎君在榻上竟然粗手粗脚,半点风度都无,杀猪的屠户都比他温柔比他会伺候女人。亏他平时亲她抱她,还像个老手似的!


    晏元昭俊颜微沉,看来他方才是得罪她狠了,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但毕竟是他欺负了她,且他扪心自问,不介意夫人在床上耍点小脾气。于是晏元昭一声不吭地挪进去,长臂一揽,把她圈进怀里,末了又捏她一把,以示他不满。


    新夫人口中咕哝着什么,他听不清,就见她先是用胳膊腿儿捣他,又有样学样也在他腰上拧了一下,力道比他想象中大。他不动如山,她没讨到便宜,便安分了。


    晏元昭很满意她的听话,手臂扣在她小腹上,依着心意把她摆成蜷曲在怀的姿势。她看着瘦,拎着轻,肌肤相亲时才知衣下圆润,抱着极是舒服。


    比抱梨茸睡的滋味还要好些。


    他愈发圈得她紧了。


    帐外两臂龙凤喜烛不知疲倦地燃烧,昏黄暧暧的光穿过纱帐进来,绵绵地流淌。


    沈宜棠窝在晏元昭怀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


    晏元昭睡意未至,鼻尖蹭着她颈间青丝,把适才所行周公之礼冷静回想一遍,打定主意,明早起来去找白羽要来裴简留的春宫册子看看。


    忽然怀里传来幽幽一问,“你睡着了吗?”


    晏元昭眼睛半睁,捏捏她后腰上软肉,算是回答。


    她不吭声了。


    晏元昭重新阖上眼帘。


    几息过后,怀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他搭在她小腹上的手被霍然扳开。晏元昭睁眼,她已转了身面对他,浓如墨点的双眸,就滴落在他颈边,一眨不眨地看他。


    “现在还不算晚,我们要不要——”后几字声音渐小,趋于微弱。


    晏元昭仔细听,辨出来她说的是“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宜棠说完,眼波流荡不定,脸颊发烫。


    折腾一整天换来刚才那场熬煎,她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尤其隔着薄薄的衣裳,他紧实的肌肉、精壮的腰臀烙铁一般贴在她后心,时时刻刻提醒她,如此郎君,人间难逢。


    她想要不再给这事儿一个机会。


    毕竟她是初次,难受也正常。


    而且他刚才出过一回,再来应当能从容些,温柔些吧?


    晏元昭没回答,放在她腰上的手倒是锢得更紧。沈宜棠心一急,豁出去了,“你还行么?”


    话音未落,她就感觉到某处抬起了头。


    沈宜棠吓一跳,本能地要远离,却被晏元昭摁住,喑哑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咬字带着点狠劲儿,“你说呢。”


    他伸手就去解她衣裳。


    “等等!”沈宜棠知道她力气不如他大,干脆抱住他肩,头埋他胸膛,闷声闷气道,“你答应我,不能捂我眼睛,要轻一点,温柔一点。”


    晏元昭拥紧她,以指为梳,埋进她如瀑乌发,从头捋到腰。没来由地,沈宜棠觉得暧昧。


    他道:“好。”


    “还有,你你也要脱光衣裳。”沈宜棠小声道。


    晏元昭手游上她颈边红痣,声音愈发沉,“好。”


    “还有别的要求吗?”他问。


    沈宜棠的嘴唇代替她回答他。湿热的吻落在他喉结上,她听到他喘了一下。


    然后,天翻地覆。


    床架吱嘎吱嘎地摇,金红罗帐上两个人影,起起伏伏。合欢案上喜烛昂头高燃,细瘦的烛花颤抖,积落点点红湿烛泪,好生让人怜。


    窗外明月,悄然跌落枝头。


    沈宜棠指尖掐了又松,松了又掐。这一回,当真不太一样。


    他他进步太大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熟了,也把她弄熟了。


    沈宜棠又忍不住哭了,哭声又细又媚,在半空里颤着打了弯,“晏大人”


    眼角的湿润被人吻去,声音坚决,“叫夫君。”


    沈宜棠一瞬晃神,湿漉漉的眸子瞧着发懵。


    “叫夫君。”始作俑者又重复一遍。


    “夫君”小猫似的声音飘出来。


    一声叫过,接连好几声便都催出来了。无需他再命令,她会主动。


    完事后,沈宜棠眼里水光滟滟,发梢黏着汗珠贴在身上,仍控制不住地打着颤儿,像一团被水浸湿的雀儿。


    春风楼姐姐们对男女交欢的形容一句又一句浮过她脑海,她红着脸承认,没有半分夸张。


    晏元昭额上亦滚着汗,喘息微促。他心情很好,披上衣,见她一副娇怯无力的样子,拿被裹了她抱去沐浴。


    到了浴房,沈宜棠仍有些恍惚。说来奇怪,他控制好了力道和节奏,她尽得其乐,可身子却比初回还要酸,腿也发软,被浴房里的热气一熏,快要化了。


    她不勉强自己,哼哼唧唧地挂在他身上,要他给她洗。


    晏元昭答应了,抱她踏进浴桶后,叫她背过身去。


    沈宜棠瞥到他深眸里未消的欲色,指尖所触的肌肉滚烫,适才在床上的羞耻片段在脑海里轰然而过,心热如沸。


    她猜到他意思。


    那个姿势,正合适做些什么。


    原来他比他表露出来的,还要贪一些。


    沈宜棠蠢蠢欲动,听说这样来最是刺激,刚才就够她受用了,再舒爽些,岂不要快活似神仙?


    哪有人能拒绝得了做神仙。


    身体虽还发酸,但她遇到好吃的食物,都是恨不得一天吃八顿的,只要吃得爽,吃得尽兴,才不管以后。


    此事也是一样。他是她的唐僧肉。


    她扭扭捏捏地转了身,手指扒着桶壁,脸儿埋在手里,腰拱起,等着他。


    没等来。


    水花温柔地撩上后肩,软帕子浸了水游走在前胸后背,手臂双腿


    会错意了。


    他真的只是在给她洗,而且洗得还勉强算是正人君子。


    沈宜棠默默站直了。心里直摇头,等他收拾利落,她才从浴桶里出来,擦净身子,换上他从衣柜里拿来的新寝衣。


    回到卧房,沈宜棠拉住晏元昭袖子,“我饿了,想吃夜宵。”


    “不行,”晏元昭示意她上榻,“都要睡觉了,怎还可吃东西?”


    沈宜棠不肯进帐,“可是我饿,我真的好饿,我不吃东西就睡不着觉。”


    “明日早起吃早膳,不会饿你太久。”


    不等天明她就要跑了,哪里能吃上这顿早膳。


    沈宜棠和他讲道理,“我今天只在早上还有来新房等你的时候吃了点儿东西,连水都没喝几口,还和你圆了两次房,洗了两回澡,力气一点儿不剩,饿得都快晕了,你忍心嘛?”


    她脸被蒸得发粉,眼睛里犹然含着可疑的湿气,晏元昭被这双水亮亮的眸子一瞧,态度不由松动。


    沈宜棠看他犹豫,又甜甜地唤声夫君。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晏元昭道。


    “当然。”沈宜棠眉梢泛笑。


    晏元昭唤下人去厨房拿了一碗鸡丝粥并一碟子金玉酥过来。两人隔案对坐,沈宜棠邀他一起吃,被晏元昭拒绝。


    “我从不在亥时之后进食。”


    “那饿了怎么办?”


    “忍着。”


    好吧。


    沈宜棠吃完,漱了口,两人又一次进了帐。


    晏元昭像之前那样抱着她睡,但小姑娘在他怀里并不安生,甚至于翻来覆去,往他耳边吹气。


    晏元昭拨下她乱动的手,“吃饱了,


    睡不着了?”


    “不是。”


    晏元昭等着她后文,但沈宜棠实在难以启齿。


    人说饱暖思**,她沐浴完,吃饱喝足,精神长了,又想起之前在浴桶里的那桩误会。


    据说那个姿势真的很刺激呢……


    错过这一夜,就再也没机会了。


    沈宜棠觉得自己就像囊中羞涩的嫖客,攒了一年的钱去睡花魁,为了够本儿,一整夜鏖战不休,变着花样来,哪怕亏空了身子也在所不惜。


    色令智昏呐。


    啧,也怪不了她。


    晏元昭,是花魁中的花魁啊。


    可她毕竟是女子,刚才要他再来已是她豁出脸面的极限,如何能再一次向他索要,还要他换姿势,且是个极其羞耻的姿势。她实在为难啊!


    沈宜棠烧红着脸,声音和蚊子哼哼似的,“你觉得刚才……怎么样?”


    她说得含糊,但晏元昭看她羞容,自然懂得她在问什么。


    他眉微蹙,似是在搜寻一个庄重的词汇,半晌才道:“不错。”


    沈宜棠想了想,“你知道吗,阿嫂昨夜给我看过避火图,就是新娘出嫁前要看的那东西,有个姿势好生奇怪。”


    “哦?”


    沈宜棠如此这般描述一番。


    晏元昭:“……嗯,听来并不奇怪。”


    他手勾扯着她鬓边一绺发丝,漫不经心地绕到手指上再松开,好像对她所说并不感兴趣。


    沈宜棠放弃了。


    她要脸,真的没法直说出口。


    她转过去,重新把自己妥帖安放在晏元昭温暖的臂弯里,阖眼假寐,等他睡着。这个睡姿过于舒服踏实,尽管她不困,仍掐着手心以防自己堕入梦乡。


    耳侧传来轻轻的酥痒,她以为又是晏元昭在把玩她的头发,但他双臂一只被她枕着,另只环在她腰上,那触碰她耳侧的只能是


    沈宜棠心慌慌地一跳,紧接着腰肢被人捞起悬空,晏元昭低沉的声音传来:“趴好。”


    沈宜棠的耳尖登时红如滴血。


    第47章 晨离府小姑娘抖得不成样子,说后悔了……


    一夜春宵过去,天色蒙蒙泛青。


    屋里烛残香冷,犹存几分旖旎。深垂到地的红纱帐被素手撩开,一张娇憨的面容露出来。


    沈宜棠脚踏下地,腿一软,稳了稳才站好。她撇下手中团扇,仔细掩好帐帘,确保一丝缝隙也不留,然后趿上鞋,摇摇晃晃走向铜镜。


    镜中人雪肤乌眸,眉眼生春,中衣掩不住的肌肤上道道暧昧的红痕。她见过许多次女子欢爱后晨起的样子,但这副情景出现在自己身上,还是很不适应。


    她默默看了一会儿,打开衣橱从新衣里挑了件高领衣裳换上。


    悄声推门出屋,茫茫晨色里她看见早从耳房出来等在门口的云岫。


    云岫平平看她一眼,沈宜棠垂头,不与她目光相接,昨夜叫了几回水,云岫守在耳房,应是都清楚,脸皮厚如她,仍有些不好意思。


    “给他用香了,睡得很沉。”她道。


    云岫点头,“守夜的嬷嬷和丫鬟都打晕了,走吧。”


    说着提步向院门走去。


    “走慢点儿。”沈宜棠道,“急匆匆的,看着就觉得有鬼。”


    云岫看着她略显古怪的走路姿势,没说什么,放慢了脚步。


    出了院子,一路上遇到值夜岗的侍卫,皆面露惊讶,旋即低头问夫人好,沈宜棠淡淡颔首。快挨近府门口时,突然一团白影窜过来,堪堪停在她裙角。


    她忙向四周看看,没有人跟着。梨茸平时都被关在院里,不得在府里蹿动,想是昨夜热闹,下人疏于看顾,才叫它溜来。


    沈宜棠和云岫打了个手势,蹲下朝猫儿伸出手,“你也想跟我走吗?”


    梨茸不语,只是一昧舔她手背。


    “看来是舍不得我。可惜,我没法带你走,不然你主子一定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的。”


    梨茸顿住,戚戚看她。


    沈宜棠表情严肃,“你记着,以后你主子续娶新夫人,你不能对她比对我还亲近。保持礼貌就好,舔她手就不要了,不然我会非常非常伤心。我很坏的,我会诅咒你下辈子变成一个丑八怪,没人喜欢你,也没有小母猫和你嘿嘿嘿。”


    在她饱含威胁的注视下,梨茸终于脖子一缩,点头了


    晏元昭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头续了他们在床上的情景。


    他的新夫人一边娇声叫唤,一边提出百般要求,轻点儿,重点儿,太快了,又慢了,甚是难伺候。


    看在她不断唤他夫君的份儿上,他勉强满足了她。但她的要求越来越过分,竟要他做小伏低地服侍她。


    不知她从哪学来的那些乌糟糟的东西,他不信避火图会画。


    晏元昭很不满,掐着她腰告诉她,夫者,妻之天也,她应当服从他,取悦他,而不是把他当男宠一样使唤。


    然而她不听,说了一堆歪理,又哭又闹的,指甲在他背上划出几条道子,最后竟哄得他当真埋头探首,吮了几口。


    小姑娘抖得不成样子,说后悔了不要了,晏元昭倒是来了兴致,作为她不听话的惩罚,许久才停。


    她在床上的任性似乎别有意味,预示着婚后生活的不太平。梦里他们成亲后,她频频令他头疼。


    晏元昭从衙门回来,常常找不见他新婚的夫人,白羽三天两头来报告,夫人出府去夜市了,夫人去骑马了,夫人扮男装去游园子,还和别的郎君说笑了!


    原来婚前答应他会听话,全是诓他的。


    晏元昭严辞训斥夫人,夫人半点不怕,还和他顶嘴,气得他罚她禁闭七天。然而不过三天,白羽就一脸惊慌地跑来,主子,夫人离家出走了,还是抱着梨茸走的!


    她敢!


    莫名沉重的眼皮恰在此时掀开,晏元昭醒来后第一个念头:梦里的他实在没原则,夫人如此不守妇道,任意妄为,早早休弃就是,怎还一而再再而三给她机会?


    转瞬又想,沈宜棠胆大是真,但在他面前顶不过两句便乖乖听话,断不会如此行事,这梦荒唐不经。


    日光透进纱帐,亮堂堂的,叫人忍不住眯起眼,多少年不曾如此贪睡,竟有些昏沉不适。


    晏元昭向枕畔看去,不见人。她起来梳妆了?


    “郎君,您可醒了?”


    白羽的声音急急地从帐外传来。


    晏元昭拉开帐子,“你怎么在这里,夫人呢?”


    白羽不安道:“夫人一大早出府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出府?晏元昭反应了一会儿,四顾房里大红喜色,“成亲第一日,她出府做什么,谁许她出去的?”


    “郎君您也不知道?”白羽更不安了,“今早门子李三过来汇报,夫人不到卯时就打扮整齐带着云岫出现在府门口,说她想出府去附近逛一逛。”


    晏元昭快速找了件外衣披上,“荒唐!”


    昨夜他们歇下时已过三更天,她睡了三个时辰不到就起床梳洗,而他竟然无知无觉,熟睡至此,昨晚实在不该耽溺情欲。


    “她真出去了?”


    白羽飞快点头,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前后经过告诉他,“李三也觉得奇怪,哪有娘子嫁进夫家头一天就急着出门的,就没给夫人开门。然后夫人说他们不把她当主子,新婚第一日不行,是不是要十日、百日才能使唤动他们。李三哪敢应啊,就说太早了不安全,劝夫人等一等再出去。”


    “夫人又叫他不用担心,不安全的话,带几个侍卫出去就好了。最后夫人让李三派人去侍卫房把秋明和连舒找来,让他们跟着出府了。”


    听到有护卫跟着,晏元昭紧皱的眉稍舒,仍是气道:“就没见过比她更顽劣的女子!”


    新妇进门要给长辈敬茶,母亲虽然起得晚,但再晚也晚不过晌午,她私自出府还久久不归,简直半点不把公主府放眼里。还是说,她嫁进来的目的达到了,就无所顾忌了?


    “派人出府找她,务必立刻把人带回来。”


    白羽连忙应下,有心宽慰几句,“郎君莫担心,夫人步行出府,走不了多远,估计就在旁边几座坊里逛呢,肯定好找。”


    晏元昭更恼,“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旋即问责:“这么大事,你怎么不早来和我说?夫人年纪小不晓事,院里的嬷嬷呢,下人呢,没人拦她?”


    “夫人起得太早,负责守夜的李嬷嬷和丫鬟蔻枝当时睡着了,什么也没听着。我听李三说了后就来找您了,可惜我声音太小,没叫醒您,请您责罚。”


    郎君不唤人,没人敢进屋冲撞主子,只能等他来。而白羽扯着嗓子叫了数遍,也没把从不贪睡的主子喊起来。


    白羽说得含蓄,晏元昭听得明白,不怪白羽叫不醒他,怪他睡太熟,白羽也不可能有胆子掀他被子。


    “算了,去找人吧。另外派人去和母亲说一声,就说我起迟了,晚些过去。”


    白羽走后,晏元昭仍觉有些头晕,坐下揉按太阳穴。


    眼前的榻几上,整整齐齐置着两人叠好的吉服,吉服被珠冠压着,金饰衬红,分外惹眼。晏元昭烦躁的目光掠过又折回,发觉不太对劲儿。


    他记得冠头镶着五颗斗大的宝珠,是珠冠上最值钱的部分,可现下这冠子上只剩翘起的金翅和碎宝石,珠子去哪了?


    他拿起珠冠查看,忽然看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笔迹浑圆灵动,他很熟悉。


    “受人所雇,窃君一物。物已在手,江湖远走。沈府无辜,请君勿怪。春宵一度,后会无期。”


    晏元昭的瞳孔陡然紧缩。


    ……


    白羽带着秋明和连舒来见主子,没在新房找到人,绕了一圈才在承渊院书房见到郎君。


    书案下的抽屉大敞,郎君斜坐在案后,露出看不见表情的冷峻侧脸。


    “郎君,夫人出事了!”


    白羽满头大汗,脸上是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鼻青脸肿,身上挂彩。连舒还好些,只后颈和额头青了一块,秋明就惨了,一张英俊的脸青紫参半,衣裳撕破好几个口子,露着血痕,走路时一瘸一拐,强忍着不出声。


    晏元昭转过头来,他手里紧捏新娘遮面的团扇,冷冽的凤眸抬了抬,又垂下,脸面阴沉得可怕。


    事情紧急,白羽顾不上惊异于郎君的镇定,指着两人道:“郎君,我刚派出侍卫去寻夫人,他们两个就回来了,说是,说是遇到歹人,和夫人失散了!”


    话音刚落,就见秋明哐地跪下,“主子,今早我和连舒跟着夫人出府,走到至安巷时突然遇到一伙蒙面人,直冲我们而来,我和连舒无能,被人制住,叫他们把夫人抢走了!”


    第48章 遁无踪她赚了一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秋明说话时牵动脸上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与主子详述当时情景,惊险一幕历历浮现眼前。


    昨日郎君大婚,阖府皆喜,他和连舒也多吃了几杯酒,今日天未亮被门子叫醒,说夫人要出府,点名他们跟着。


    两人都知夫人与主子情笃,早将她当女主人看,府里守卫众多,郎君在府安危并不需他俩照料,虽觉得夫人此举不合常理,但夫人说已获郎君允可,两人便欣然随夫人出府。


    一路上与夫人介绍公主府附近阆苑府邸,说说笑笑。不多时,经过一条窄巷,里头有货郎挑了担子叫卖,夫人远远看着新奇,拐进去看他卖的小玩意。


    意外就是这时发生的,夫人弯腰看货担,他也跟着看去。突然间只听到一声闷响,连舒整个人扑倒在地,瞬间昏厥。粗长的货担棍子击中连舒后颈,哐啷掉地,货郎逃跑出巷。


    秋明正要去掐连舒人中,便见四个蒙面人从巷尾窜来,来势汹汹,秋明见状不好,欲护着夫人出巷,然而转头一看,又有四蒙面出现在小巷入口。


    接下来,一派混乱。


    来者个个是好手,秋明纵是武艺出挑,也无法以一敌八,几招内就被人缴了武器,头罩黑布袋被打了一顿。


    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扯下布袋,人去巷空,身边只剩下一个昏迷的连舒。


    毫无疑问,夫人被恶徒劫走了。


    秋明崩溃之下,只得背上还昏着的连舒,飞奔回公主府报信。


    他宫中侍卫出身,训练有素,少逢如此大败,此刻回想起来羞惭至极,当时若能加倍留心,也不至于叫连舒被货郎偷袭,失去战力,剩他一人顽抗,毫无胜算,连夫人被劫去哪个方向都没看到。


    也是那货郎动作实在太快,嘴上与夫人说着话,手上还能敲人——


    不对!


    秋明突然愣住,当时他与夫人并排站着看货担,货郎站在他身侧搭话,而连舒性子沉稳,对货担不感兴趣,落后两步站在他身后。


    货郎抄起货担棍子绕到连舒身后偷袭,绝不是瞬息能完成的事,他当时分神没留意,为何连舒也毫无提防?


    连舒的反应力,甚至比他还快点。


    难道说,不是货郎干的?


    当时确还有一人站在连舒后头,是云岫,夫人那个不声不响手脚麻利的贴身丫鬟。


    秋明又是一惊,仔细回忆起来,他被套头暴打期间,没听见夫人和云岫的丝毫声音,夫人能做到心志坚定处事不惊,可一个丫鬟,如何不惊慌,不呼救?


    “主子,秋明说错了,打我的不是货郎,是夫人身边的丫鬟云岫”


    连舒才清醒不久,眼前仍在冒金星,听着秋明叙述有误,虚弱地开口纠正。


    秋明心里才冒头的猜测做了准,眼惊肉跳,“云岫是和恶人一伙的?被派来潜伏在夫人身边,里应外合绑架夫人?”


    白羽亦是张大嘴,“郎君,咱们赶紧去救夫人”


    “都闭嘴。”


    书案后传来一道含着威压的低沉气声,几人立时噤声。


    白羽担心地看着郎君,郎君脸色苍白,眼睛里竟不知何时泛上了红血丝,嘴唇微微上勾,凝出一个堪称惨淡的冷笑。


    “秋明,你过来。”晏元昭嘴唇翕动,从唇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


    秋明战战兢兢地跪着往前爬了几步,等着主子降下责罚。


    他保护夫人不力,主子要扭断他脖子,他也无话可说,只是他还想主子能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张口欲再恳求,忽而下颌被晏元昭大手扳住。


    晏元昭另只手持着鸳鸯团扇,扣着扇柄的拇指轻轻一推,竟拨开柄端一个小巧封塞。


    他倒转扇柄往秋明鼻下送去,秋明只觉一股异香涌入鼻息,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双眼发懵,身子渐软。晏元昭放开他,秋明失去控制,竟歪倒在一旁,不省人事。


    晏元昭执着团扇的手背迸出青筋,突出的骨节格格颤抖,忽而站直身子,双手把住扇面,用劲撕扯。


    白羽和连舒从没见过郎君如此失态,愣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尖利的裂帛声响,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扇面,顷刻间化作无数竹屑和碎布,从他指间簌簌掉落。


    眼见郎君毁完团扇,胸膛剧烈起伏,怒火更炽,忽而抬袖将案狠狠一拂,吓得白羽一哆嗦。


    东西林林总总丁零当啷洒一地,一张薄薄的纸混在其中砸到白羽脚面,写着大大的墨字:


    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


    清晨天色未明,天空是掺了点铅灰的柔蓝色。


    钟京西面的宣平门随着一个时辰前的咚咚街鼓开启,行人寥寥。守城的卫士睡眼惺忪,看到晨光里走来的两位出城者后,才努力撑起眼皮,站直身板,“过所拿来。”


    来者是两位女道士,各牵着一匹马。走在前头的其貌不扬,身形瘦小,比马高不了多少。后头那位身形高挑,气质沉稳。


    矮道士递给他过所时,杂乱眉丛间的黑痣跳动了一下,绽出一个生动的微笑。


    长得不好看,笑起来倒挺好看。卫士嘀咕一声,验看过所无误,示意她们可以出城了。


    那矮小的女道士动作利


    索地翻身上马,两马一前一后呼啸驶去,转眼就消失在了城门外。


    出城的官道上,冷冷清清,了无人烟。


    沈宜棠伏在马背上,与骏驰的高大白马几乎融为一体,如一支飞箭穿入熹微的日光。


    啪嗒啪嗒的马蹄声在响彻百里路后,终于放得缓了。沈宜棠直起身,娴熟地一提缰绳,回头迎向将将追上她的云岫。


    云岫驭马与她并排前行,“想不到你骑术这样好。”


    出城后她就被沈宜棠甩下了一大截,追着她马屁股跑了一路。


    “跑命跑惯了,练出来了。要不是我这小半年没碰过马,手生了,还能跑得再快些。”沈宜棠喘着粗气,易容过的暗黄脸面上,一双眼睛闪着熠熠的神采。


    她还有半句没说出来。


    若不是昨晚贪色,折腾半宿耗空身子,也能跑得再快些。


    “倒不必跑这么快。”云岫看着沈宜棠眉间被汗珠冲淡的黑痣,“现在又不是逃命,晏元昭此刻还在睡梦中,几个时辰后才会醒。”


    沈宜棠抹了把汗,“不好说,兴许现在已经醒了。”


    云岫猛地勒马,伸手拽住沈宜棠身下白马的缰绳,“怎么回事?”


    “那个香太厉害了,我捂住鼻子都觉得有点晕,我怕把我也迷过去了,就没给他闻够时间。”沈宜棠道。


    云岫看她一会儿,松开缰绳,“那是你心虚害怕,不敢用。算了,就算他早醒,也摸不着头脑,他那护卫恐怕还以为你被人绑走,晏元昭反应不过来的。”


    沈宜棠引缰徐行,慢慢道:“我走之前,给他留了张条子,告诉他我骗了他。”


    云岫一愣,不甚明白。沈宜棠便把留的原话复述一遍,末两句由于有些害羞,省去没说。


    缰绳再一次被人夺去,马兜子一个晃荡,里头五颗沉甸甸的宝珠发出清脆的碰击声。云岫摁住她肩膀,“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你为什么这么做?”


    “云岫姐,你别急,这没什么要紧。他那么聪明,迟早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索性告诉他原委,也省得他费功夫,不然他不明就里地去沈府或者京兆府找人,多不好。”


    云岫瞪着她,“沈娘子,你莫名偷几个珠子出来,迷香也不用完,这些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自作主张告诉晏元昭事实,这不是小事,你叫我怎么给主子交代?”


    “你用不着和他交代,就当你不知道。”沈宜棠一脸真诚,“他不问,你不说。他一问,你惊讶,把事情全推我身上就行。到时候我早在江湖上逍遥了,你主子又不能把我翻出来责罚。”


    云岫表情很难看,沈宜棠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拧成一团的眉毛舒开,肩上桎梏消去。


    两匹马重新迈开步子,云岫没再难为她,但面色依旧不好。


    风声呼呼刮过耳际,从缓至疾又复缓。


    时值正午,空荡的官道上渐渐热闹,还有几里地就是京畿道西南道界的城池石泉,道旁有不少赶牛骑驴要进城的百姓。


    这里也是云岫出城护送沈宜棠的最后一站。


    沈宜棠停在分叉路口,微笑道:“云岫姐,别生气了。你我分别之前,我请你去石泉最好的酒楼吃一顿怎样?听说石泉的羊肉古楼子,做得尤其得味,咱们一起见识见识……”


    说着就欲拐到进城那条支路上去,被云岫横马挡住。


    “不行,我还要回京和主子复命,耽误不得。你也不能进城,现在还在京畿范围,晏元昭很可能派人出城追你,这里仍然很危险。我走之后,你需继续赶路,不能停。”


    沈宜棠看着云岫脸上的坚决,叹口气,拐回原道,“好吧,我听你的。”


    “云岫姐,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你多保重,给你家主子当差别太卖命。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再请你吃羊肉。”


    沈宜棠真心实意地看着云岫眼睛。


    云岫和她对视半晌,脸上出现一种近似茫然的奇异神情,过了一会儿,她道:“你和我再见面,不会是好事,所以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沈宜棠笑笑,“好吧,也听你的。”


    她不再多言,在云岫的注视下,催动缰绳打马前行。


    云岫远远看着一人一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将马头一调转,飞驰回京。


    半炷香后,白马溜溜哒哒地折回到岔路口。


    沈宜棠淡定地引缰转向,直奔石泉城而去。


    云岫不知道,逃命不仅在于逃,还在于藏。藏在一个热闹的小城里,远比沿官道走千里安全得多。


    更重要的是,她强撑着跑了一上午,累得要死,两瓣儿屁股都颠开了花。以前看楼里姑娘们一夜春宵后个个柔弱无力,睡到午后才起,她还觉得她们太过娇弱,现在自己亲身经历了不得不说,这事比骑马还费体力。


    沈宜棠想起昨夜那几场云雨,脸唰地烫了。


    不行,青天白日的,太羞耻了,晚上吹了烛躲被窝里再回味吧。


    遥遥地看见城门,沈宜棠爬下马,牵着马走到一长溜百姓后头排队进城。


    队伍很长,沈宜棠一边向前挪动,一边思考进城后要做什么。


    是去城里最好的酒楼吃顿羊肉?还是先挑家浴汤馆洗去满身疲乏?亦或是开个天字一号房大睡特睡?


    她拿不定主意,但是无妨,她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计划。


    盛夏的阳光下,貌不起眼的小道士牵着白马慢慢地走,脸上扬着金灿灿的笑容。她赚了一笔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睡了一个很够劲儿的男人,这两样,哪一样都让她无比得意。


    第49章 惊众人回门是新婚第三日,怎么妹夫今……


    沈府会客的厅堂门窗紧闭,前日嫁女挂上的红灯彩还未取下,好像也知道房里气氛紧张,僵滞地垂在徐徐吹拂的微风里,一动不动。


    “晏御史,这,这怎么可能呢!”


    会客厅内,沈宣面对眼神如刀的晏元昭,脸上写满震惊与不解。


    片刻前晏元昭不问自来,登门入室,未称呼一声兄长,未问一句好,脸色难看得能吓死人。沈宣那句“回门是新婚第三日,怎么妹夫今日就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才问到一半,就被他厉声打断,要他把沈府几个主子都请来,他有话要说,有罪要问,一刻也耽误不得。


    沈宣心里一沉,听这意思,是公事。可沈府家风清正,他与父亲为官公道,就是最顽劣的沈宴也不敢在外招惹是非,能有什么事值得这位新晋御史妹夫六亲不认来讨伐。


    却没想到晏元昭等人齐后,开口却是沈宜棠,说的每一个字堪称惊心骇肺,全家人都不敢相信,对他的话再三确认后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


    “荒唐,简直荒唐!”沈执柔一掌拍向案几,气得说不出话。


    沈宴满脸惊讶,执著问道:“姐夫,她真的跑了?真的再也不回公主府了?”


    晏元昭没有理会沈宴,也没有看沈执柔,而是盯着沈宣。


    沈宣嘴唇打着哆嗦,喃喃道:“阿棠明明是沈府的女儿,为何会做下这种事”


    晏元昭眼中怒火不减更加,“这就要问你们了,沈府的女儿,如何成了一个肮脏的贼?”


    沈宣被晏元昭的喝问吓得后退一步,“阿棠不会这么做的,这其中必有误会,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缘故,受人胁迫利用”


    宋蓁拄着腰,担忧地扶了扶沈宣,小心道:“晏御史,您说的这些,我们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啊!”


    “她偷了你什么东西?”沈执柔忽问。


    “一样证物,不


    便告知。“晏元昭冷冷道。


    沈执柔哼了一声,“都是你的一面之词,焉知是真是假?”


    晏元昭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沈侍郎觉得我在说故事,逗你们一家子玩么?”


    沈执柔勃然,“晏元昭,你好生无礼!即便是真,此女嚣张跋扈,刁滑古怪,偏生你执意求娶,你遭此祸事,又怪得了谁?老夫明明白白告诉你,她非沈府教养长大,嫁出去了更非沈家人,她做的事,沈府一概不知,也绝没有包庇藏匿她,你来兴师问罪,是找错地方了!”


    晏元昭冷笑,“晏某识人不清,自担此祸。但她再不受你待见,也是从你沈府嫁过来的,沈府难道不需给晏某一个解释吗!”


    “她在沈府有无异常,又是受谁的指使接近公主府?她今年三月来京,是否进京也在她的计划之中?”


    “沈司直,听说是你做主将她接回,在此之前她从未踏足过钟京沈府,这难道只是个巧合,你对她的计划真的一无所知?”


    晏元昭的质问一句句砸来,最末一问声音如刃,诛心至极,“又或者,她冒名顶替,造假身份,根本不是真正的沈娘子?”


    “晏御史慎言!”沈宣甩开宋蓁,“阿棠就是阿棠,怎么可能冒名顶替,难道我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认不出来?”


    晏元昭不置可否,沈宣脸涨得通红,和晏元昭对视了一会儿,扭头重重坐下。


    角落里的沈宴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女人,骗了咱们全家!”


    沈宣勉强压住的火找到出口,“阿弟,就算她犯了错,她也是你阿姐,你注意你的言辞!”


    晏元昭猝然抬眸,数月前在北微山庄门口听到的一句话浮现耳边。


    沈宴说,她是他哪门子阿姐。


    “沈二郎,她真的是你阿姐吗?”晏元昭突然发问。


    “她不是!她就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沈宴再也忍不住,当下把他偷偷跑到西川继而被“神女”骗了一百两银子的事,略去小桃一节,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讲完愤愤道:“她说她要金盆洗手上岸从良,借阿姐的身份嫁人过富贵日子,我还信以为真,谁想到我又被她骗了一回。”


    在场诸人无不瞠目结舌,沈宣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宋蓁再一次担心地扶住他。


    晏元昭嘴唇动了动,气得发笑,“好一个江湖骗子,好一个神女!沈二郎,这么大一个秘密,你瞒得好啊。”


    “你这个逆子!”沈执柔气得站起来,走到沈宴跟前,一脚踹到他胸口上,“你知而不言,放任此女混充沈家血脉,骗嫁进公主府,知不知道这是违背律法的事!你脑子进了水么,为什么不早揭穿她?”


    沈宴挨了一脚,痛得哀嚎一声,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父亲息怒,是儿子做错了,我,我当时也想和阿兄说来着,可我没有证据,阿兄也不会信我,那个骗子那么聪明,还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还说她要是钓到金龟婿,对沈府也有好处,我一时糊涂就听了她的话没揭穿她”


    “混账东西!”


    沈执柔怒不可遏,正欲再踹一脚,忽听沈宣颤着声音问:“阿弟,你还没告诉我,真正的阿棠去了哪里?”


    沈执柔动作一滞,收了脚等沈宴回答。


    沈宴不敢隐瞒,赶紧复述了沈宜棠告诉他的原话,还让父兄不要太难过,前几天他刚刚央了北上河东的友人去阿姐坟茔拜祭,不会让苦命阿姐在地下缺了供奉。


    沈宴说完这话,沈宣的眼泪都掉下来了,“阿棠她才十七岁,怎么就病去了”


    “沈宣,”沈执柔瞪着自家大儿子,“沈宴没脑子,你也没脑子吗!她和五娘容貌相似,明显是蓄意冒充她进府,怎么可能与她萍水相逢。你信骗子说的话?”


    沈宣被父亲吼了一句,理智稍稍回笼。骗子所说固不可信,只是纵使真相并非如此,料来她真正的小妹也凶多吉少了。


    他心中悲声不减,脸色又白几分。


    晏元昭冷眼看着,问道:“那骗子身边的同谋丫鬟云岫,是何来历?”


    沈家几个男人自是不知,情绪尚算稳定的宋蓁开口回答,“是假小妹来府后,我见她身边只跟着一个丫鬟,人手不够伺候,特地从牙婆手里买来的。”


    晏元昭道:“她身边原先跟着的那个丫鬟,可叫做小桃?”


    “正是。”


    “是她来京前就带着的?”


    宋蓁点点头。


    晏元昭声音冷沉,“我要见见这个丫鬟。”


    还未等宋蓁回答,跪在地上的沈宴转了个方向,对着晏元昭急急地道:“晏御史,这个叫小桃的丫鬟已经被撵出去了。她是那个骗子半道上买来的丫鬟,生了张好看的桃心脸,但做事不麻利,笨手笨脚的,还试图勾引我,我们沈府哪里允许这样的丫鬟伺候主子,早发卖了。”


    “卖到哪里去了?”


    “塞给牙婆了,卖到哪里我也不知道。阿嫂,你知道吗?”


    宋蓁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抚着肚子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也不知。”


    说罢低下头,细声宽慰身边崩溃的夫君。


    沈宴朝晏元昭哐哐磕了三个头,“晏大人,是我该死,我信了那骗子的邪,以为替她保守秘密可以换来沈府平安富贵,我要是知道她对您心怀不轨,偷了东西跑路还连累我们全家,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帮她。我犯这么大错,您以后怎么拿我出气都行,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那个该死的骗子抓回来!”


    沈执柔缓缓道:“元昭,此事二郎有错不假,但照你所言,此女目标在你,我沈府也是苦主,遭受无妄之灾。为了两府的体面,此事不宜声张出去,一切等抓到此女后,再行计议。”


    晏元昭寒冰一般的目光从沈府众人脸上一一掠过,“公主府已经派出卫队去找人了。但贼女狡猾,又兼有帮手,若她易容乔装出城,驱驰快马出京畿,便如鱼入江湖,再也难寻。”


    沈宴急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甘心认栽?”


    晏元昭看向颓丧不堪的沈宣,一字一字吐得清晰有力,掷地有声。


    “沈司直,我要你立即假托他案,申报大理寺缉拿此人,画影图形,传檄各地。各道州府县一旦发现此人踪迹,立时逮捕!”


    第50章 入骨恨不洗此辱,他不姓晏。


    “殿下,那边把东西送来了,您可以安心了。另外赛宝楼开张三月,赚了不少。”


    宫室里掌的灯不多,昏幽幽的,太子侍从吴满走进来,对坐在阴影里的主子行完礼,将两本薄薄的册子放到案上。


    赵骞倚着坐榻,手懒得伸似的,用修长指尖先勾来黑皮那本。他飞速看完赌坊的账,然后才坐直身子,捋开宽袖,拿起那本得来不易的朱封旧账。


    边翻边嗤笑,“晏元昭啊晏元昭,还以为你和孤一样,对女人不感兴趣,没想到你也有中美人计的一天。”


    他将账簿移到金狮灯盏旁,烛焰倏然窜得长了,将薄脆的纸页吞噬成灰。


    “沈府那个小娘子”赵骞竭力回想在北微山庄假山里见到的女郎面容,“姿色平平,本事不小,江湖上真是奇人辈出。”


    “此女已经功成身退,远遁四海,晏元昭现在恐怕还蒙在鼓里,到处找他的新婚夫人呢。”吴满笑道。


    “哦?这么绝情!孤还以为她会贪恋公主府富贵,选择留在他身边。”赵骞颇为意外,半叹半嘲道,“晏元昭丢了夫人,也是有些可怜呐。”


    烛光将他秀净脸面上的笑容照得发亮,看起来有些诡异。账簿烧得只剩灰了,他掸去指尖上的黑烬,又用帕子拭了一遍手。


    吴满见殿下眉间凝了数日的阴云稍散,试探道:“殿下,药已准备好了,您今日要不要试一试?”


    赵骞眼皮一抬,“孤那日让你找药,只是随口一提,你那么积极做什么!孤是男人,又不是你们阉人,难道还成不了事,非得用药?”


    吴满恭恭敬敬道:“殿下龙威虎壮,当然能成事,只是有药物相


    助,事半功倍。这几日正好是太子妃最易受孕的日子,所以奴婢才心急了一些,也是想您早日生下小皇孙,让陛下放下心。”


    赵骞阴着脸不说话。


    好男色不好女色这件事,他一直不觉得是什么大问题。看上哪个男人,就把对方姊妹娶回来,既掩人耳目,又两相牵制,不会泄露秘密。


    李家突然垮台,李景和兄妹俩跪着求他救命,他便把人从狱里捞出来藏在落霞山,后来陈虎出事,他也如法炮制。


    紫阳观隐在落霞山深处,乏人问津,赵骞得闲就去几次。陈李二人落了难,一切都依赖他,对他更加着意小心伺候,三人敞着门窗尽情欢好,比从前还要快意。


    赵骞心里痛快,晏元昭维护朝廷纲纪的铁鞭抽到他的男宠身上,反倒让他快乐加倍了!


    可谁想到这么隐秘的事情,竟被父皇得知了。


    就是在他恭贺晏元昭新婚那日,他踏进宫门,被父皇骂了个狗血淋头。起初他以为是骂他徇私枉法,窝藏罪犯,可听下来越听越慌,父皇竟是在骂他耽溺男色,阴阳不谐,乃至成亲数年膝下无子!


    父皇不仅知道他藏匿那两人,还洞悉他与他们的关系,派了教养嬷嬷去问太子妃话,虽然太子妃尽力为他遮掩,但父皇还是疑心他不跟妻妾同房。


    紫阳观如此偏僻,不可能被外人探知,一定是被自己人出卖的。


    究竟是谁告的密?


    “你不需要知道。”隆庆帝戳着他胸口,气息急促,“朕把一干人等都发落了,那两人已经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你把你的断袖癖戒掉,不可再做这种腌臜事。朕会让嬷嬷去东宫监督你临幸妃嫔,务必尽快诞下后嗣,你要是连皇室血脉都延续不了,何谈令大周江山岁岁长青,绵延永固?这储君的位子,你也不用坐了!”


    皇帝肝火大动,训完还不解气,开始翻几月前他的旧账,赵骞没办法,腿一弯抱着皇帝大腿就开始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到底博了父皇几分舐犊之情,这才被允许回去。


    赵骞回了东宫,把手下人审了一顿,打了一顿,也没查到是谁走漏的消息。


    几日来他为此心焦烦躁,连晏元昭大婚的热闹都没去看。现在也是,拿回账簿的喜悦须臾间淡褪。


    眼前涌来许多画面,床榻上太子妃见他和衣睡下时的欲言又止,父皇震惊失望的眼神,还有栩栩如生的父皇宣布废立太子的情景


    后者他每回被父皇训斥过后,都会想象一回,这一回想象得尤其完整细致,甚至能看到越王那张橘子皮老脸上的得意笑容。


    赵骞咬着牙瞪吴满,“这些道理,你以为我不懂,要你来说?我问你,陈虎和李景和的下落,有消息了么?”


    以隆庆帝的手段,“该去的地方”很可能指的不是岭南,而是黄泉。这两个男宠和他好了几年,赵骞不死心,还是想找一找。


    吴满低下头,“奴婢无能,还没有打探到。”


    “父皇是怎么知道的此事,查到了吗?”


    “奴婢无能。”


    天子出手,做得干干净净。紫阳观已成空观,就是想查,也无从查起。至于从皇帝身边内侍嘴里套消息,他哪有这个胆子。


    赵骞扬手拿起桌上的账册丢向他脑袋,“废物!”


    吴满不敢闪避,结结实实挨了,拾起账册,头垂得更低。


    赵骞恨恨道:“到底是谁背叛了孤,把孤陷害到如此境地,你给我继续查,一定要查出来!”


    “是,殿下。”


    吴满喏喏应下,转身要退,忽而被赵骞叫住。


    忿忿的声音从牙列里逼出来,“把药拿来吧。”


    晏元昭已经几夜都没睡好觉了。


    他很少失眠,上一次这样持续地难以入睡,还是少年丧父的那段日子。


    白日里灼烧的怒火在夜晚平息下来,化作切肤的恨意,浸透心肺。


    他冷静地披衣坐在窗前,房里很安静,梨茸不在。他一看到梨茸,就会想到她抱猫倚榻,笑吟吟地看他的样子,所以不让下人将猫放进来。


    但他的的确确又是在想她。


    四个月里与她相处的每一刻都被他仔细回忆了一遍。他拿着一把刀,挑开她言笑晏晏的假面,试图剥找出她在他面前说的每一句谎话。


    颐园、赌坊、落霞山


    根本找不完。


    他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有新的发现。最后他终于能确定,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嘴里一句实话都没有。


    咚咚两声,连舒叩门来报,“主子,人弄来了。”


    晏元昭起身随连舒走进耳房。


    一脸惊恐的小娘子委顿在地,手脚被缚,嘴里堵着一块帕子,见到两人,呜呜地叫。


    连舒取下帕子,警告她,“老实回答郎君的问题。”


    小桃苦着脸点点头,抬头看了眼面沉如水的晏元昭,又飞快地看向地面。


    从阿姐盖上喜帕离府,她就内心惴惴,等待事发。后来果真事发,面对沈宴,她装出惊讶的样子,正要赌咒发誓说她完全不知阿姐所为,沈宴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急匆匆地说晏元昭对她起疑,他给她打了掩护,过几天会送她出府待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然而今夜她刚准备歇下,就被人敲昏套上麻袋送到这里来了。


    不知道沈宴是怎么打掩护的


    晏元昭垂目看着小桃,“你和冒充沈娘子的那个骗子,是同谋?”


    小桃死命摇头,“不是,我是她在上京途中买来的丫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假的沈娘子!”


    “既然你这么无辜,那沈宴为何要撒谎,说你已经离开沈府?”


    “他担心您御史之威会吓到我,所以不敢让我见您。”


    晏元昭冷冷道:“可我看你在本官面前,一点都不害怕!”


    小桃牙齿上下发抖,她开始害怕了。


    “本官不想浪费时间。”晏元昭面无表情,“你不愿意坦白,那就去牢里审,各种刑上一遍,到时候想不开口都难。你觉得如何?”


    若不是沈宴那明显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晏元昭还真不一定把小桃当回事。毕竟她如果真是骗子的同谋,没道理选择继续留在沈府,不和骗子一起行动。


    他意识到小桃有异,没当场逼迫沈府交出人,是不想让场面闹得更难看。


    房里静悄悄的,晏元昭没再说话,等着小桃回答。


    小桃身上冷汗一层层地冒,快要哭出来了。他明明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她却觉得在这样的目光下,心里的秘密无处遁形,她撑不住了。


    “假沈娘子是我的结拜阿姐,我们一起来沈府图富贵,我知道她的一些事,但我不算是她的同谋”小桃嗫嚅道。


    “看来本官疑惑的地方,可以从你这里找到答案。”


    “您,您问吧。”


    小桃被绳子绑起来的双手不安地相互摩挲,她不敢看晏元昭冷煞的脸色,埋着头,愈发地僵硬。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晏元昭发问。


    正当她忍不住要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时,她听到他的声音飘来。


    “她叫什么名字?”


    小桃一怔,“阿姐有很多假名,我也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我只叫她阿姐。”


    “按沈宴的说法,她以骗人钱财为生?”


    “差不多,”小桃略迟疑,“但也不全是。”


    “把你怎么和她认识的,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到谁派你们进的沈府,仔仔细细告诉我。”


    耳房里烛火幽幽,晏元昭吩咐完,踱步到窗前对着月亮,留给小桃一道冷峻的背影。


    小桃颓着肩,慢慢开口。


    “我和阿姐相识于两年前,那时我是春风楼里的一个小丫鬟,春风楼是江南道林州城里最大的花楼,阿姐小时候在楼里待过,后来出去了,攒了很多钱,回来赎一位她的旧相识。可是不巧,那位旧相识前一年过了世,她来晚了,我特别想逃离春风楼,见她有钱  ,就求她把我赎出去,我愿意当牛做马服侍她。她答应了。”


    “她赎了我,但并没让我做她丫鬟,反而和我结拜,做我的阿姐。我们在江南待了几个月,后来没钱了,她半夜潜进城里一家大商户,偷了一尊金佛,我们用金佛换的钱,又去江北玩了两个月”


    小桃一边回忆,一边断续说着。


    她看晏元昭长久地背对她,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在听,她愈发迟疑了,说到阿姐在东川卖了上百颗以糖丸冒充的长寿金丹时,卡了一会儿。


    “继续说。”


    小桃只得继续。


    “今年年初我们从东川到了河东,有人找到阿姐,要她假扮沈府五娘子进京,他愿以百金相酬”


    低低的女声在寂静的房里喁喁不停,落在窗前郎君身上的月光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来京后,阿姐不愿,不愿去勾引您,说她不卖身,除非加钱,面具人同意了”


    晏元昭扶着窗棂的手扣得愈发紧,随着手收成拳,手背上凸起青色的筋络,刀锋一样凛冽。


    他一定会抓到她,一定。


    不洗此辱,他不姓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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