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议厅出来, 狄法和他的侍从们快步走过皇家园林的廊道,步伐很重地踏在瓷砖上,听起来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大人, 九位大法官已经到您在林郊的庄园内等候,他们都很急切想要知道您对这起事件的意见。”一个侍从汇报。
“还有……”
狄法突然停下脚步, 侍从连忙收声, 以为狄法要下达命令, 却看到站在廊道中间的夏洛蒂——她似乎是专门在会议厅外边等狄法出来的。
侍从们行动一致地低头向夏洛蒂行礼。
夏洛蒂今晚穿了一身橄榄绿的贴身长裙,绸缎面料反射出来的的光泽衬托得她美丽动人。
夏洛蒂见到狄法,姿态娇怯地扯起裙摆向狄法行礼, 道:“狄法大人,晚上好,我能跟您聊聊吗?只是讲几句话就好,我保证不会耽误您很多时间的。”
她看起来既窘迫又紧张,眼里闪烁着急切的眸光,仿佛把一切都押上了桌,只盼望能赌对一个结果。
狄法仅沉默了一会儿,便拒绝了,“如果时机合适, 我会很愿意听公主殿下你的请求,但我恐怕现在并非一个适合聊天的时间。”
话音刚落, 夏洛蒂像被冷漠的话语刺到一样,唇色苍白了一些。
“那么, 见谅。”狄法不想节外生枝, 朝夏洛蒂微微颔首,便要往她身边走过去。
“狄法大人,只是几句话而已, 拜托。”夏洛蒂忽然揪住狄法的衣角,近似于恳求了,身子轻微地颤抖起来。
这个行为简直失礼得不能再失礼,但想到这或许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拯救自己的机会,夏洛蒂仍旧攥紧了手中的衣料,“请您听一下就好,拜托了。”
狄法冷漠地盯着夏洛蒂抓住自己的手,在确定王女在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之前是不会放开他的衣服后,他转头对侍从们吩咐道:“你们退下,不要让任何人走到花园里来。”
“遵命,狄法大人。”
“公主殿下,我们到安静的花园里说吧。”狄法做出一个指引的手势,将夏洛蒂引到花园凉亭。
跟白天时的葱茏葳蕤、一片勃勃生机不同,此时园林只有聒噪的蝉鸣和风吹过花草的沙沙声,令人不安。
狄法高挺的身形在黯淡的煤气灯灯光中更显气势慑人。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夏洛蒂心口砰砰直跳,“狄法大人,您知道哥哥想要把我嫁给圣利公国的伊恩王子这件事吗?”
狄法当然知道,事实上,早在蓝斯亲王向莱安提出这一件事后不久,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甚至比莱安在餐桌上絮叨地把这件事告诉他前还要早。
狄法沉默地等待夏洛蒂的下文。
“哥哥不愿意听我的请求,他就擅自给我下了决定,但我、我根本不想嫁给那个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也完全不想要见面的王子。”
想到莱安对自己说的那些残酷的话,夏洛蒂不无悲恸,喉咙仿佛生出一个肿块,哽得她难过得不得了,“我有自己想要嫁的人,除了他之外,这辈子我谁都不要。”
她泫然欲泣地望向狄法,像在仰望自己唯一的救星,“狄法大人,您能够帮我去劝劝哥哥撤销这个婚约吗?如果是您提出的意见,他肯定会考虑的。”
狄法看出夏洛蒂没有说出口的期待,孺慕和渴望在灰色的眸子中一同涨落,爱意源源不断地生出,可是这份爱又实在太过胆怯,以至于连说出来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成为不上不下的半吊子,一直悬在半空,永远不会迎来落地生根那天。
狄法几乎冷酷地审视着夏洛蒂,他对夏洛蒂会有怎么样的命运完全不在意,但烦心的是,她这种盲目的爱熟悉得刺眼,他控制不住想起自己挽留伊洛里时的表现,想起自己是如何为伊洛里放弃底线、放弃骄傲,像扑火的飞蛾一样丧失理智。
再者,他眼前的夏洛蒂悲伤又痛苦的模样,隐隐地跟不久前重逢的伊洛里重合在了一起,他无法忘记在自己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后,伊洛里那错愕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狄法抿起唇,心中郁结的烦躁加深了一层,尖锐地冲撞心室。
此时他对夏洛蒂的轻蔑,就是对无法挽留住伊洛里的自己的轻蔑,对夏洛蒂的无情,就是对自己的嘲弄。
狄法:“公主,如果你不想嫁给圣利公国的未来国王,你应该去请求能改变这个决定的爱德华三世,而不是向我提出这么无礼的请求。”
夏洛蒂错愕地说:“可、可是我对您一片真……”
“我不在乎你怎么想,无论拒绝求婚还是接受。”
狄法野兽般的黄金瞳亮得惊悚,“听明白了吗,你的想法或命运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认清楚现实,除了你父亲,没人想纵容你的任性。”
“咿!”夏洛蒂被狄法吓得后退,手按到长满荆棘的玫瑰丛中,荆棘当即深深地刺入皮肤,“好痛!”
夏洛蒂吃痛地扯开花刺,浓蓝的血液从伤口中流出来。
狄法看见那些黏稠的血,又想起滴到脸上的红色鲜血,明明温度再真实不过,但伊洛里却说所有保护他的举动,包括为他挡下炸弹都只是欺骗,是为了家人做的牺牲。
狄法转身离开花园,毫不在乎夏洛蒂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浓重的药草味在阴暗的内廷宫殿里弥漫,阴湿的寒意仿佛渗入了房梁、墙壁以至于每个角落,一丝丝勾出濒临朽坏的阴森气息。
夏洛蒂看着坐在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颤着嗓子喊了一句,“爸爸。”
爱德华三世瘦到颧骨都尖突,只余一层干瘪的皮覆在骨头上,取下王冠后,他跟苟延残喘的鬼魂没两样,即使下一秒死了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但与外表的瘦削相反,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衰颓,为王多年的精神力还是给予了他一定的支柱,至少让他还能够指着莱安的鼻子怒骂半个小时。
爱德华三世用嶙峋的手指一边抚着夏洛蒂的长发,一边说:“莱安已经来跟我说过蓝斯亲王提出的联姻请求了,只是我也听说你对联姻很不情愿对吗?”
夏洛蒂听得心都要碎了,“爸爸,我不愿意嫁给那个王子,我只想要……狄法大人。”
“我知道你对卡斯德伊有恋慕之情,但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选择,伊恩·格林维尔我以前见过一面,如果性情没有发生大的转变,他会是一个好归宿。”
夏洛蒂无比委屈,从头到尾她要的并不多,为什么却如此艰难,所有人都指责她痴心妄想。
“爸爸,您帮帮我好不好,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了。”夏洛蒂轻轻摇着爱德华三世的手。
眼泪并不总是有用的武器,但爱德华三世很少对自己子女的眼泪说不。
“别哭了夏洛蒂,我愚蠢、盲目又任性的孩子。”
爱德华三世拭去夏洛蒂的泪水,沙哑着声音说:“你希望他爱你,我做不到,但是如果你想要的不是爱,我知道怎么做能够让你如愿。”
“问题只在于你的心,夏洛蒂,一个没有爱,只有憎恨,没有温情,只有冷酷的丈夫的婚姻,你愿意接受吗?”
夏洛蒂愣愣地看着爱德华三世,从他幽深的眼神里明白这番可怕的话是真的。
那可是永远不被爱的事实啊,我能够接受吗?
夏洛蒂的心突兀地跳漏一拍,狄法眼神里刺骨的冷漠和厌弃刺痛着她。
夏洛蒂想起经书里的箴言——火与盐的试炼啊,忍耐,忍耐,咽下去,因为这就是你所索求的。
夏洛蒂握紧爱德华三世的手,“我……我可以不要他爱我,爸爸,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对。”
“首先,你要去让莱安拒绝蓝斯亲王提出的求婚。”
“可是哥哥他不会答应我的——”
“说服他!”爱德华三世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怕,残酷又苛刻地说:“这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情,夏洛蒂,我已经足够包容你对丈夫的挑剔和你的固执,但是现在,我不可能再继续包容下去,你要为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争取,如果你自己不去争取,那你就什么也不可能得到。”
爱德华三世语调轻柔,声音却阴冷无比,就像是恶鬼一样,“你的身上流淌着的是斯图亚特的血液,我不允许你因为软弱的情感而变得不堪一击,你要像豺狼一样去撕咬、去搏杀,要敢于不择手段地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夏洛蒂吓到了,但她的手被爱德华三世用力攥住了,完全动弹不得,她也不想用力挣脱。
“我知道了,爸爸。”良久,夏洛蒂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102章 第 102 章(一修) 在警察局(感……
阿西娜王妃的情绪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才稍微平复下来, 精神恢复到能够会客的程度。
为了表达诚意,在得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莱安就带上了琳达去慰问王妃。
他们进房间时, 蓝斯和阿西娜正在做每日祷告,他们神情虔诚, 双手握拳收在身前, 嘴里念念有词一些诸如“蒙全能圣明的福音, 得神国恩典,庇佑我等无灾无难”之类的祷言。
传言来自圣利公国的全能教教徒在祷告时会周身发散出圣光,但莱安瞧了半天, 也没从他们身上瞧出什么圣光的痕迹,倒是有日光在蓝斯的谢顶上映照出一片油光,看得莱安不禁发笑。
真难看啊,这么一脸褶子的丑样子的人如果也能得到神的偏爱,那就只能说明神是个瞎子。
琳达感受到丈夫的欢乐,瞟了他一眼,不出所料在他脸上看出挖苦的意味,琳达抿起唇,努力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这种人了,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等祷告结束后, 蓝斯睁开眼睛看见莱安和琳达,行礼道:“莱安陛下, 琳达殿下。”
莱安露出一种矫饰过的安慰神情, 上前扶住蓝斯,说:“蓝斯亲王,我们来只是想知道阿西娜王妃好些了吗?”
他的目光投向脸色苍白的妇人, 阿西娜适时地向他颔首,“我已经好许多了,谢谢陛下的关心。”
蓝斯虽然对自己和妻子无缘无故被卷入这场骚乱而感到不满,但还是在尽力维持得体的态度,他语气谦卑地说:“感谢陛下为我们安排的治疗和照顾,医生说阿西娜的身体一切都健康,只是受到惊吓导致动了胎气,现在只需要调理几天而已。”
琳达很细微地露出一点儿笑容,说:“这可是个好消息,我真切地希望阿西娜王妃腹中的孩子没有受到哪怕一丝最轻微的影响。”
这句话是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蓝斯和阿西娜都登时变了神色,结婚那么多年,他们夫妇俩一直没有子嗣,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他们都把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视作神明送来的馈赠,接受不了任何一点闪失。
莱安也察觉到气氛凝重不少,当即扭头对琳达呵斥道:“王后,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诊治阿西娜王妃的都是帝国里最好的医生,他们自然能够诊断出来阿西娜王妃的身体状况,一点也不需要你的多嘴多舌。”
琳达尽管知道自己说话失了分寸,但当众被莱安呵斥,一时也挂不住脸,索性紧抿着嘴不说话了。
蓝斯听到莱安的这一通话,脸色舒缓了一些,他按捺住诸多不满的情绪,勉强地露出微笑,道:“陛下,请不要苛责王后,我们很庆幸事情并没有很严重,不要担心,胎儿没有什么事,全|能神的仁慈关照着我们。”
“陛下,王后,请坐下喝些茶吧,我们从国内带来了一些银叶茶,虽然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但是口味非常独特,我希望你们会喜欢。”
蓝斯做出邀请的手势,让莱安和琳达在茶桌旁坐下,他的随身仆人立刻摆好茶杯,往杯中倒入淡绿色的茶水。
莱安喝了一口,就索然无味地放下了,他对这种口味极清淡的茶并不感兴趣,虽然甜丝丝又带着叶子清香,但对他来说就跟喝水差不多。
蓝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问道:“陛下,我想知道这场暴行的参与者是否已经被逮捕了?”
莱安神色自若地说:“关于这点请放心,我已经派身边最得力的侍臣去督办这起案件,一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冒犯二位的犯人。”
直到现在,蓝斯才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说:“莱安陛下,我们当然相信您会处理好那些暴徒,给予他们公正的处罚。事实上,多米尼克陛下在收到我们的信件后,也对此次突发事件很是关切,表示这绝不会影响到我们两国间的友好邦交。”
莱安露出称心的微笑,说道:“多米尼克陛下总是很明智。”
莱安却没舒心多久,只听见蓝斯话锋一转,“但是关于联姻一事,介于此次突发的暴行,陛下重新考虑了一下,他认为两国现在或许还不是缔结婚约的时候。”
这颗突如其来的软钉子咯得莱安的笑容一滞,接着一股近似于被愚弄的恼怒涌上心头,“是吗,就因为这件事?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延迟婚约的必要,我以为我们还已经顺利地达成共识了。”
他神色不善地盯着蓝斯,说:“你们的意思是想要反悔吗?”
蓝斯吃惊地愣了愣,虽然由他提出的延迟婚约的想法是冒犯的,但没料到莱安的情绪如此不稳定又外露,更没想到这会一下子就激起这位君王的愤怒,他连忙解释道:“不,您误会了,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事实上,为了表达诚意,多米尼克陛下原本准备让伊恩王子亲自前来贵国求娶夏洛蒂公主——在一个合适的时间。”
他硬着头皮道:“但很显然,现在这种事情发生了,恐怕行程只能一再往后推迟,直到案件终结,确定伊恩王子来贵国是完全安全为止才可以成行。”
莱安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些,他自己也对那些任意妄为的小矮子感到恼火,所以蓝斯指责由红血人惹出来的事端,很是符合他的心意。
莱安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好吧,我明白了,这桩婚事可以延后。”
他忍耐住浮躁心气,拍拍手,身后的奥斯顿应声给蓝斯奉上一封边缘镀金的邀请函。
“这是……”
蓝斯疑惑地抬头,听见莱安说道:“为了表达我方的歉意,我准备举办一场最高规格的国宴,邀请二位以及外交使团的全部成员出席。”
这是议事国会上敲定出来的最终方案,用一场宾客尽欢的宴会消解暴力行径给蓝斯夫妇带来的不安。
“让我们忘记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不快,共同举杯度过一个美好又和谐的夜晚。”
莱安的语气强硬,不容拒绝的意味很浓,蓝斯没有回旋的余地,便只好答应下来,“这可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邀请,阿西娜和我都十分愿意到场参加。”
“很好,那就这么决定了。”莱安强忍着心里的别扭,带上琳达还算得体地离开了亲王的房间。
只是等琳达刚一告退,回到卧室的莱安登时一脚踹翻了茶几,瓷器噼里啪啦摔了一地,“蓝斯那老家伙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现在是圣利公国需要求着我把夏洛蒂嫁过去,不是我求他们娶,不过遇到一场小小的骚乱,居然还担惊受怕上了。”
莱安抓住奥斯顿的衣领,把人扯到跟前,一字一句地说:“奥斯顿,所有相关者都必须逮捕,一个也不要放过,听见了吗,我说的是‘一个也不放过’。”
“好的,陛下,我会竭尽所能为您做到。”奥斯顿没有被这可怕的话语吓到,眼睛反而亮得瘆人,嘴角的微笑高高地扬起。
他原本只是想要小小地撩拨一下公爵和新王之间的矛盾,但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伊洛里在简陋又潮湿的监牢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七个小时,在这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来询问过他的情况,整间警察局都乱糟糟的,蓝血警察不停喝骂着新抓来的红血人,用警棍殴打其中的刺头,原本只能容纳十个人的临时牢房却破天荒地塞进了二三十个人,以至于伊洛里都没办法坐下,只能跟其他人一起挤着站立。
伊洛里疲惫又焦虑,沮丧得无以复加,想到如果警察迟迟不放自己离开,在家里等自己回去的父母该有多担心,就不禁紧紧地皱起眉头。
“亨特先生,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难道你也参加游行了吗?”
忽然有人拍了一下伊洛里的肩膀,伊洛里扭头一看,发现正是害他被关起来的罪魁祸首文森特·达内尔。
文森特嘴角带着和善的笑容,头发不合礼仪地乱糟糟,外套沾了些脏污,看起来应该也是被警察粗暴地逮捕入狱,但他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像是囚犯,反而神色自若得像是来监狱体验生活的人。
看清楚是谁后,伊洛里一下就拂开文森特的手,冷冷地盯着他,“这都是拜你所赐啊,先生。”
伊洛里这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这么气愤,以至于连客套性的问好都没有,但为了降低影响,他压低了声音。
文森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排斥一样,笑了笑,姿态从容地收回了手,轻声道:“看来是我误会了,似乎你仍旧是位可敬的中立派呢。”
说到“中立派”这个词时,文森特咬了咬舌尖,语气带上了细微的讥诮。
伊洛里被激怒了,不是因为文森特对他的蔑视,而是因为文森特做的事情,他压抑着怒意道:“先生,我只是个认真生活的王城普通居民,但我在下午看见你做了什么可耻又卑劣的行径。”
“哦,可耻又卑劣的行径?我做了这样的事情吗?”文森特一脸疑惑地看着伊洛里,似乎难以理解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伊洛里质问道:“我看见你煽动人们在赐福巡游期间发起游行,你让他们拿出横幅和旗帜,还鼓舞他们冲击骑警和车队,难不成你要否认说这不是你做的吗。”
“等一下,”文森特被逗乐似地笑出了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说道,“亨特先生,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这就是你口中的‘可耻又卑劣的行径’吗。”
“那你是误会我了,这是我在带领平等党的支持者进行一场和平游行……”
伊洛里实在听不下去,语气生硬地打断了话:“这根本就不是和平游行,别跟我狡辩说你不知道这种行为的后果可以有多严重,蓄意制造混乱和冲突,如果参与者被认定为实行暴动,帝国的法律是会判死刑的!”
尽管伊洛里为了不想引起别人的恐慌,而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此时他的厉声依然引来了其他人的侧目,幸而他们的大多数人并不认识伊洛里,也对两人的对话听得并不真切,所以只是打眼扫了一下就没有在意。
文森特不悦地皱眉,声音压低道:“亨特先生,你不清楚就不要乱说,我是在为我们的同族争取权益,远没有达到你认为的严重程度。”
伊洛里:“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权益能够靠坐牢争取到,恕我直言,我认为你只是在利用其他人的生命来为自己谋取政治资本。”
这句话是如此不留情,剥离了所有矫饰的谎言,文森特那双精光熠熠的棕色眼睛此时紧紧地盯着伊洛里,冷冷道:“亨特先生,或许你说的话、发表的文章都很有道理,但真正的权利不是在纸面上写几句话就能得到的。”
“红血人天生处于劣势之中,我们不流血不竭力争取,那些蓝血人根本不会将我们当一回事,认真对待我们的诉求。”
“至于你所担心的定罪问题,呵,我不认为蓝血精英们会在现在贵客来访的敏感时刻闹出这等丑闻,把一千名红血人关押惩处的风波可不小呀。”
“我们的社会是像自然界那样弱肉强食的,我做的事情只是号召大家团结起来反击这些不公,我不认为这可以被称之为‘可耻又卑劣的行径’。”
文森特这套野蛮的思维震惊了伊洛里,伊洛里怒极反笑,碧绿的眼眸里升起光焰,“哦是吗,那你倒说说如果这个暴力的计划真按你想的那样完美,为什么我们的人反而更加受伤,遭到警察的殴打。看看这监牢里的人,他们中有一大半都是被无辜牵连的。”
伊洛里示意文森特看向周围,不少人焦虑又局促地攀着栏杆,很明显是对发生什么事情还不甚明了。
文森特对此现状沉默了。
说到这里,伊洛里的情绪反倒冷静了一点,低声道:“诚实点承认,从骚乱发生的那一刻,整个计划就已经不在你的掌控之中了,你这样打着为红血人争取权利的旗号将我们推到风口浪尖,就是在把红血人绑在你的战车上,用脆弱的玻璃来击打坚硬的堡垒,而你呢,还在愚蠢地期待玻璃能够划伤堡垒。”
他眼眸的碧绿在昏暗中呈出一种墨绿的色泽,声音极轻地说:“如果那些高层的蓝血人决定采取残酷的措施对待这次事件,任你有什么期待都不会成真,很多人会因此死去,而你完全无法负起责任。红血人确实要争取权利,但绝对不是按照你的方法。”
文森特的嘴唇抽搐了几下,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却无从开口。
末了,他还是露出了无懈可击的微笑,说:“亨特先生,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思想的人太多,我们才会一直遭到蓝血人的漠视。”
此时伊洛里已经不愿意理会完全无法交流的文森特了。
嘈杂的人声如沸水般一刻不停地沸腾,然后在某一时刻,它忽地冰冻了起来。
数个气势汹汹的狱警突然在走廊出现,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用手里的警棍狠狠敲打监牢的铁栏杆,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不想挨打就都给老子闭上嘴,红血虫们!”
他们接着凶神恶煞地喊:“伊洛里·亨特在不在?”
“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伊洛里·亨特的人?”
突然被点名的伊洛里抬起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走到栏杆前,回应道:“我在这里。”
走在狱警最前头的蓝血警司停下脚步,望向发出声音的伊洛里。
“伊洛里……亨特?卷头发、绿眼睛,哦没错了,原来就是你啊。”
警司咧开一个令人不舒服的笑,嵌在嘴巴里的一颗金牙露出来,他像在看一个迷你宠物一样看着伊洛里,说:“你还真是走运,有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亲自来保释你。”
“开门!”他粗声命令着。
下属打开了门,把伊洛里从监牢中带出来。
第103章 第 103 章 朋友你好
伊洛里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其中一个警察拉住胳膊,扯到了走廊上。
警察们这一举动引起了些微躁动,不少人见伊洛里被带出去, 也忍不住问道:“长官,我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我真的是无辜的, 根本不知道什么游行。”
“我的家人都不知道我遇到了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起码让我通知一下家里啊。”
警察一概当听不到,把锁头重新锁住, “安静点,能出去的时候自然就能出去,都给我退回去,别挤在铁栏杆这边。”
伊洛里望着走在前面的镶金牙的警司,心底的不安愈演愈烈。
他唯一认识能够称得上“大人物”的人就只有狄法,可是想到不久前两人的不欢而散,他很难确定是不是真的是狄法来保释他,而且这种直接派使警察把人带走进行取保流程的引人注目的做法,怎么看也不像是狄法的行事作风。
伊洛里担心自己卷入了一个更棘手的麻烦中。
可是前后都有好几个膀阔腰圆的蓝血人夹着, 他想说不走也没办法,只能保持冷静, 跟着他们通过警察局的后门走出乱成一团的警察局。
“嘿,你想往哪儿去, 是这边。”一个警察推了伊洛里一把。
伊洛里踉跄了一下, 抬眼望见在不远处的昏暗中,停着一辆外表低调又不失奢华的马车,车厢每一处都绘着暗红色的纹样, 黯淡的路灯照到车厢,投下浓重的阴影。
伊洛里僵住,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马车。不是狄法,还会有谁,对方为什么要来救他?
只见警司毕恭毕敬地上前敲了敲那扇画满暗纹的车门,轻声道:“……大人,您要的人已经带来了。”
一只有着极长指甲、明显女性化的手从车窗伸出来,手拎着一个鼓胀的小钱袋,软软地垂坠下来,警司忙不迭地捧住了它,将钱袋放到自己的衣袋里。
“感谢您的慷慨。”
警司转过脸对下属使了个眼色,“把手铐给解下来。”
“这就好,长官。”
随着一声咔嗒,沉重的拘束具从伊洛里的手腕上卸了下来。
车门应声打开,一股甜腻的幽香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小可爱。”
明明应该是陌生的香水味,但伊洛里总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闻见过这种甜香。
伊洛里看了一眼身旁虎视眈眈盯着他看的警察们,还是硬着头皮坐进了车厢中。不管来人是谁,能这么大费周章来保释他,总应该不是对他怀有恶意的。
但真的见到车厢里的人时,伊洛里才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
娜拉·克利福德端坐在黑暗中,繁复的裙摆盖到脚踝,如同一只蛰伏在夜色里的黑寡妇,她看向伊洛里,动作缓缓地扇着一把华美精巧的扇子,露出艳丽的笑容道:“小可爱你好吗,真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伊洛里紧张地看着她,眼神明晃晃透出来“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的意思。
娜拉也不恼,合起扇子,用象牙扇柄敲了敲车厢壁,“去大榕社区。”
“好的,夫人。”
等马车重新前进时,娜拉才笑意吟吟地面向伊洛里,“小可爱你已经忘记我了吗,之前我们在寰宇博览会上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时间实在是太仓促了,我们都没能够好好聊天。”
伊洛里:“呃、阁下,我不确定我们是否真的见过……”
“白鲸岛、统计类机器展区、中央水池旁边。”她唇舌轻弹,又抛出一个个精确的地点词,扇子轻轻地敲在手心,仿佛魅惑人心的鼓点一般。
这些关键词一个接一个地勾起伊洛里的回忆,他此时认真地端详着面前的人,很是想了一会儿,才认出来这是那位狄法专门告诫过他要远离的女子爵。
娜拉看出了伊洛里的神色变化,莞然一笑:“现在你认得我了?”
伊洛里心里既不解又惊异,为什么只见过一面的女子爵会在时隔这么久之后找上了他,又是从什么地方知道他陷入了麻烦,甚至还知道他的家在大榕社区。
伊洛里斟酌着语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确实见过一面,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您——”
娜拉打断了伊洛里,咯咯笑起来,“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还记得我,这可真叫我开心。”
娜拉:“别害怕,我是来帮助你的。”
娜拉掀起一角车帘,窗外有不少警察还在往警察局里押犯人,“瞧,外边正在大肆抓捕着红血人,除了极个别有关系的人外,我敢担保没有人能像你一样轻易从监牢里出来。”
伊洛里迟疑道:“谢谢您的好心,阁下。”
娜拉笑着说:“老天,别这么一板一眼的,第一次见面时不是说过了吗,小可爱你叫我娜拉夫人就好。”
娜拉越看伊洛里越喜欢,无论是跟初恋情人五分相似的外形、清朗的声线还是斯斯文文的做派,都不可避免地让她回想起那些甜蜜的过往。
甜蜜是如此触手可及,于是娜拉顺应了心意,俯身靠近了伊洛里。
“小可爱,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是俊秀,我好久都没见到这么明绿的眼眸,至于气味,哦……铃兰花的甜香,我得说这闻起来真适合你。”娜拉一点鲜红的舌头顶着臼齿,毫不掩饰想要一口“吃掉”伊洛里的欲望。
伊洛里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娜拉身上的香水味张牙舞爪地侵入了他的空间,令他精神紧张。
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道:“谢谢您的夸赞。”
伊洛里谨慎地往后挪了挪,“那么,阁下需要我做些什么来回报这份珍贵的人情呢?”
娜拉的红唇微微扬起,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伊洛里的嘴唇上,偏棕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伊洛里,“嘘……小可爱,你不应该这样问的,因为我会故意说一个不可能完成的目标,让你一直为我效命。”
饶是伊洛里有所准备,也被这么逾越的举动吓得眼皮一跳。
“别引诱我做出过分的事。”察觉到伊洛里的动摇,娜拉的笑容绽得更开,令人想到开得艳美的食人花。
她收回手,神色自若地坐回位置上,说:“我只是想要与你结识而已。”
伊洛里语塞了,感到不可思议,“这……我能问为什么吗?”
一位蓝血子爵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来帮助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红血人脱困,而目的只是为了跟他认识——即使伊洛里再对其他人怀有善良的想法,也不可能相信这套说辞。
伊洛里看不透娜拉的真实意图。
娜拉却像是感觉不到伊洛里的戒备一样,仍旧笑盈盈的,“或许你已经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我的事,但我为人很坦然,仍然愿意向你承认,是因为你长得跟我的第一任情人很是相似,所以自从博览会之后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情况。”
娜拉顿了顿,接着道:“直到现在,很高兴知道你终于跟狄法公爵分开了。”
这番话就像一颗大型炸弹在伊洛里心底噼里啪啦地炸起无数沙尘。
伊洛里看不见自己是什么表情,但肯定无比复杂,“您好像误会了。”
伊洛里觉得嗓子干涩,但他努力地压制着,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缓地说:“我只是为公爵工作,他是我的雇主,我是他的顾问,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关系。”
“我离开他,也只是因为工作已经结束,他不再需要我的协助。”
他不可能向一个外人摊开他和狄法的关系,哪怕这个外人如此笃定他们两人之间存在异样的情愫,但不管如何,谁都无权过问他和狄法的事情。
“哦……原来如此。”娜拉似笑而非地睨着伊洛里,明显是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戏谑模样。
伊洛里咬住嘴巴里的软肉,正想直入主题地问娜拉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这时马车外边兀地传来马儿被扯住时发出的哕哕声,随后马车停了下来。
“大榕社区到了,夫人。”车夫的声音响起。
娜拉没出声,也没有让伊洛里下车,好一会儿,她才像是放弃了原先的谋算一样,妥协似地叹了口气:“好吧,你长着这么一张脸,我不可能忍心对你做些什么。”
“事实上,我甚至不能够让你为难。”
娜拉幽幽地叹息,“我不需要你的任何答谢,只是想要你陪我参加一场宴会——当然,是以朋友的身份。”
“这、是报恩的要求吗?”伊洛里拧起眉,仍旧不适应空气中浓烈的玫瑰香水。
“你想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娜拉微微一笑,扇子又在敲着手心,舌尖在唇齿间跳跃,“只是一场热闹的宴会,一个美好的夜晚,以及圆我的一个梦,如果你能够答应下来的话,我会很开心,我真诚地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你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伊洛里拿不准娜拉的意思,他皱了皱眉,想了又想,但他不可能这么单纯地认为自己可以什么也不回报就得到对方的帮助。
看着伊洛里犹豫地应下这个邀约,娜拉在心里笑开了,她当然没有放弃攻略伊洛里,但她看出来伊洛里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如果在这种时候就逼他,那自己什么也不可能得到,慢慢来,用朋友当幌子、拿恩情作要挟,她会得到想要的一切的。
娜拉递出扇子,笑吟吟道:“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我想是的。”
伊洛里伸出手,踌躇不决地去握住那细白的象牙扇柄的一端。
第104章 第 104 章 跳车心切
娜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才满意地让伊洛里从马车下去。
娜拉:“记得喔,在20号那天的所有时间都要空出来,我会准时来接你。”
她墨绿色的长指甲好像带着剧毒, 轻轻刮蹭着车窗边缘,不和谐的声音刺着听众。
伊洛里避开了她停留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轻咳一声, “我会的, 娜拉阁下。”
娜拉笑一声,又再吩咐车夫,“回庄园。”
直到再看不见那辆画满暗红色浮纹的马车, 伊洛里一路上紧绷着的弦才放松下来。
伊洛里心情复杂地捏了捏眉心,低声道:“实在是应付不来这种乖张又侵略性强的人啊。”
他只能真心地希望不会是什么奇怪的宴会,也不要出现任何意外。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答应了对方,现在也没办法计较自己究竟应下了一个怎么样糟糕的约定。伊洛里决定暂时先把宴会的事抛在脑后,快步往公寓那边走。
临近22时,社区街道寂寥,布朗太太的公寓的二楼房间却还亮着烛光,隐约可见一个像是斯诺的人影在窗帘后踱步。换作往常这种时候, 斯诺早已经睡下了。
伊洛里不由得抿住嘴唇,自己耽误到现在才回来, 果然让爸妈担心了。
伊洛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因为被警察按倒在了地上, 所以此时衣裳表面皱巴巴, 沾上不少灰尘,袖口处的布料被地上的砂石磨破了些,再加上跟那么多人共处在一个狭窄又不通风的牢房, 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总而言之,他现在的模样跟在外边流浪了好几天的流浪汉没多大区别,同样的狼狈又有汗味。
他现在的样子糟透了,爸妈要是看到他就肯定会有很多担心,他能用什么理由跟他们解释自己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的?
伊洛里正踌躇着,想要找出一个过得去的借口。楼上的斯诺拉开了窗帘,他一眼就瞧见街道上的伊洛里,惊喜地叫了一声,“伊洛里,你可算回来了,是忘带钥匙了吗,在那儿等着,我现在就下来给你开门。”
由于在一楼居住的布朗太太已经回房间休息了,所以斯诺下楼时放轻了手脚,花了大概两三分钟,才把门上的锁给打开。
借着黯淡的烛台火光,斯诺将伊洛里看了个大概,惊慌失色道:“我的老天爷,发生了什么?”
伊洛里扶住斯诺的双臂,安慰地说:“爸爸别担心,我很好,只是遇上了一点小意外。”
斯诺没有买账,他一直都有在关注着报纸上的新闻,所以一见伊洛里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几乎立刻想到近期频发的袭击红血人的事件,他担心有人也袭击了伊洛里。
他慌张地往门外张望,同时一把就将伊洛里拉进屋内,像是生怕会有什么人从街角处冲出来一样似地迅速锁上了门。
“你哪里受伤了,是不是那些不讲理的人干的?快,跟我进屋。”斯诺一边说着,一边心疼地拉住伊洛里,把他带回二楼,伊洛里都来不及说自己没有受什么伤。
伊洛里完全理解斯诺的心情,换做是他,看见家人深夜一身狼狈地敲开门,也肯定只会更加紧张不安。
一进玄关,斯诺忙不迭吩咐站在客厅里的珍妮,道:“珍妮,打开柜子最底下那一格,把里面的药箱拿来,哦,除此之外还要一盆清水外加一块干净的毛巾。”
珍妮晕血又胆小,看见伊洛里嘴唇上磕出来的血迹,当即手忙脚乱去拉抽屉,“老先生,我这就来。”
伊洛里试图安抚住斯诺,“嘿,爸爸,我真没事,没有任何人伤害我。”
同时他也让珍妮停下忙碌,“不用药箱、不用毛巾,什么都不用忙活,时间也晚了,你早已经可以休息了。”
珍妮呆在原地,似乎很想要为伊洛里做点什么,但又不敢不听伊洛里的话。
“好姑娘,我跟爸爸都很好,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听我的。”等珍妮怯生生地应下后,伊洛里把脸转向斯诺,不出意料从老人的脸上看出很深的忧虑。
伊洛里:“爸爸,妈妈休息了吗?”
伊洛里只担心艾莎还没恢复多少,就因为自己一声不吭没回家而受到更进一步的打击。那位精神萎靡的小妇人可承受不了再一次失去宝贝的孩子。
所幸,斯诺点点头,“我劝了她先睡下,她也很担心你。”
隔着一层镜片,斯诺一向温厚随和的深绿色眼睛此时沉入暗淡的哑光。他看起来既疑惑又不安。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气,说:“那就好。来,爸爸我们先坐下,我跟你解释清楚究竟发生了。”
伊洛里尽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讲述自己无意中卷进游行,又稀里糊涂被当成捣乱者抓进警察局等一系列事情,当然,中途如跟文森特的对话,娜拉特地来保释他等事情他都略过了,因为那些并不重要,他也不想让斯诺为自己操心更多。
“我没想让你跟妈妈担心,但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警察又完全不理会我的辩解。幸好,他们确定我是无辜的人之后就放了我了。”
斯诺比伊洛里本人更加清楚他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因此这番解释并不能完全打消他心中的顾虑。
斯诺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用力握住伊洛里的手,问:“伊洛里,你之前说过自己在向报纸供稿,我想知道,这件事跟你今天的遭遇有关吗?”
“当然不,爸爸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斯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理智上,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顺应本心,帮助到其他正在遭受不公的红血同族,可是感情上,他不能够坐看艾莎为伊洛里可能牵涉进□□而担惊受怕。
半晌,斯诺用沾上了墨水的食指擦去伊洛里脸侧蹭上的一块污渍,多年的写作生涯令他的食指长了一块薄茧,触感有些发糙。
“伊洛里,不管你准备做什么或者已经在做什么,只要初心是好的,我都不会反对。”斯诺认真地看着自己已经成长得能够独当一面的长子,嘱咐道,“但千万当心些,保护好自己,别让我和艾莎太担心了,知道吗?”
伊洛里喉咙哽了哽,说:“当然,当然了爸爸。”
他面前胖胖的小老头已经生出了很多白发,苍老和忧愁终究还是在斯诺的脸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街上的骚乱非但没有随时间过去而平复,警察们抓人的动静反而越来越大,打击目标从游行示威者扩大到平等党党员,再到为被抓的人鸣不平的反对者,弄得一时间红血人的社区里人心惶惶,稍微跟这场风波沾边的人要不闭门不出,要不就连夜躲到了乡下。
但这一切都跟已经远离了风波的伊洛里无关——有娜拉·克利福德子爵的保释,没有哪个警察不长眼上门来找他的晦气。
很快就到了娜拉说要赴宴的那天,伊洛里换上了自己在终身荣誉教职的颁受仪式上穿的一套燕尾服,经典的纯黑款式,燕尾分叉,量身定做的剪裁衬得他身形颀长,一双温润的碧眸如天鹅绒衬垫上的绿宝石。
娜拉这次来,换了一辆样式张扬得多的马车,车厢后端雕刻着独特的浮雕,头发都化成烈焰的女神踩在一头狰狞的巨兽头颅上,马车前进时,像极正从火焰中驶来的一般。
直到马车停在跟前,伊洛里都还在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不过他的犹豫被挑起车帘、露出面容的娜拉给打断了。
娜拉怀里搂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红血青年,她向伊洛里眨了眨眼,扬起艳丽的笑:“亲爱的,见到你可真好。”
“介绍一下,这是艾维斯,我的小可爱,也是我今晚的主要舞伴。艾维斯,这是亨特先生,是位可敬的绅士,你要对他有礼貌。”
娜拉介绍起来如此坦然,毫不掩饰自己滥情的事实。但伊洛里也不觉得很惊讶,实际上,帝国里到她这种地位的蓝血贵族,不滥情才是少数。
“亨特先生,你好。”艾维斯说着,但完全没有想要先伸手跟伊洛里握手的意思。
艾维斯还不成熟,即使娜拉就在身旁,他也跟自己的前辈丹尼尔一样,难以完全压抑对潜在竞争者的厌恶。
“你好。”伊洛里克制地点点头,登上了马车,与娜拉、艾维斯相对而坐。
车门关上后,马车自动前行。
车内的玫瑰香水味一如既往地浓烈腻人,不收敛地彰显主人的存在感。
“所以,亨特先生这就是你最正式的着装了吗?”艾维斯故意问道。他在娜拉身边这几个月,自矜没学多少,倒是学到了蓝血贵族漫不经心的讥诮做派。
望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明显对自己有敌意的美貌青年,伊洛里心里有些尴尬又好笑,挺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威胁,不必特意在娜拉面前表演争宠的。
伊洛里颔首,态度平和:“我想是的,因为是出席一场对我意义深远的荣誉颁授仪式时特意买的,所以我很珍惜它。”
他没有恶意,但艾维斯却像是被刺到自尊心一样,嘴角很用力地垮下来。
艾维斯朝娜拉靠过去,柔声道:“夫人,绅士头衔要多少钱才能买到呢,我也有点想要了。”
娜拉一向喜欢别人跟她撒娇,这招总能讨她欢心。
果不其然,娜拉亲了艾维斯一口,很温存,但尖锐的指甲掐着他的下巴,“乖,别再闹别扭了,你想要也没用,学识和教养都配不上呢。”
伊洛里默默别开了视线,不再看艾维斯青白交杂的脸色。
有史以来第一次,伊洛里觉得如坐针毡,他实在理解不了现在的诡异状况,也完全不觉得自己除了外表之外跟女子爵的喜好类型有哪里一点沾边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跳下去的,哪怕这是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也好。
第105章 第 105 章 宫廷舞会
伊洛里原本不理解为什么娜拉要下午就来接他, 直到马车在一间门前立着数个人偶模特、从红黑配色的店面上看起来就很是时髦的时装屋外边停下,他才明白娜拉这么做的用意。
娜拉合起扇子,露出恰如其分的微笑, 说:“别误会,我当然喜欢你现在温雅又保守的着装, 再合适不过, 但变得更新潮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所以我们进去吧, 亲爱的,让我为你挑选一套新的礼服,就当做满足朋友一点小小的趣味。”
她向伊洛里伸出右手, 小尾指微翘,矜持地等待着,墨绿色的指甲甲面反射着柔润的光泽。
这种情况下,伊洛里也无法拒绝,只得半握住她的指尖,“如果这是您所希望的,那么如您所愿。”
两人相握的触觉令娜拉满意地喟叹一声,笑得眉眼弯起,“我喜欢你这么温柔对待我,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我们可以相处得比普通朋友好许多。”
伊洛里回答不了她的话, 只得清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我扶您下车。”
“呵呵, 好呢。”
即使八月份的天气炎热, 娜拉的裙摆层数仍旧多于其他贵妇人,红黑色的蕾丝密密层叠,鲸鱼骨制成的束腰则在阻塞呼吸的同时也紧勒出她曼妙的身材曲线, 也因此,娜拉走路很不方便,几乎半个身子都要倚靠在伊洛里身上。
娜拉看着伊洛里泛红的耳尖,眸色暗沉下来,故意凑近他耳边,哑着声吐气若兰,“亲爱的,你人真好,我相信你肯定不会让我摔倒的。”
烫热的气息吹过耳际,伊洛里动作一僵,下意识想推开她又只能忍住,“我尽力做到,接下来请当心脚下台阶。”
娜拉的纠缠是一种很难让人反感的纠缠,她游刃有余地把捏着尺度,得寸进尺得刚好,伊洛里想拒绝都没有余地。
“夫人,”后边艾维斯也想跟着下车,但娜拉回头看他一眼,他就不敢乱动了,欲言又止道,“我怕太阳晒到,就不去了,在这里等您回来。”
“乖孩子,等回到庄园后我会给你奖励。”娜拉妩媚地亲了一下并拢的食指和中指,莫名有种色气。
她心满意足地搭住伊洛里的肩膀走进时装屋,从第三者的视角来看,就像是把伊洛里搂进了怀里一样。
时装屋的店主托马士·杜鲁门是一个专为贵妇们做裙装、在贵妇圈里小有名气的裁缝,他留着中分的发型,油头粉面,脖子上围了一圈软卷尺,看着有种出色工匠特有的神经质的感觉。
托马士殷切地握住娜拉的手,以一种夸张的咏叹调恭维道:“娜拉夫人,我的星星、我的月亮、我唯一又永恒的缪斯女神,卑微的我终于又能够亲吻您的手背,向您献上忠诚。”
娜拉很受用地让他行吻手礼,咯咯笑道:“呵呵,托马士,你的嘴还是跟以前一样甜。我前几天吩咐你做的那套晚礼服怎么样了?给了那么长的工期,总该不出错吧。”
托马士:“那是自然的,有夫人的吩咐,我托马士·杜鲁门就算耗干心血、熬上一个星期的通宵也会将它完成。”
说罢,他颇为自得地推出一个装在滑轮架上的假人,假人身上穿着一套镶满碎钻的燕尾服,领口上的钻石如银河星带排列,配合幽蓝的面料,营造出神秘又奢华的气息。
伊洛里注意到这套衣服明显较小,并非蓝血男性的尺码,然后就听见娜拉说:“看着可真合身不是吗,亲爱的,你快试试,我敢担保你穿上会很相衬。”
伊洛里已经无法再表达惊讶了,娜拉连他家住哪里、什么时候跟狄法分开都清楚,相较之下,区区一个衣服尺码,她知道也显得没什么稀奇的了。
面对娜拉期许的目光,伊洛里无奈地换上了这件设计张扬、完全不符合自己风格的华服。
看着镜中陌生的自己,伊洛里深感荒谬。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学者了,更像一个清冷的贵公子,谈吐不食人间烟火,连血液里都流淌着白银溶液。
“我就说这件衣裳衬你,你很英俊又很吸引人。”娜拉不知何时走到了伊洛里身后,笑得有点娇俏,指尖缠起伊洛里的几缕发丝。
伊洛里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微妙的暧昧氛围有愈演愈烈的倾向,他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种氛围,忽然有一个红血人从街角冲了出来,他惊慌失措地撞上时装屋的橱窗,随着巨响的嗙一声,殷红的血液从他鼻子里溅出,玻璃顿时裂开蛛网般的裂纹。
从后边撵上来的蓝血警察的警棍抽到他背上,恶狠狠地吼:“跑啊!老子让你跑!”
“不是很能跑吗,怎么现在又认怂了?”
红血人发出一声哀嚎,捂住鼻子的手举起来,“不,别打,别打了,求你了警官,我不跑了,好痛!”
他满脸是血地跪倒在地,眼睛直直盯着玻璃后的伊洛里。
伊洛里的眼皮猛地一跳,他像是如梦方醒,“住、住手!”
伊洛里想出去阻止这场暴行,但娜拉拉住了他的手,慢慢悠悠地说:“你不用管,瞧,只是打了几下,警察就停下来了。”
正如娜拉所言,那警察最开始的几棍子只是为了泄愤,等倒在地上的红血人不再动弹之后,他就骂骂咧咧地用手铐把人给拷了起来。
“吓到了吗,亲爱的。”娜拉端量着伊洛里的表情,从小红血人的脸上读到不敢置信的惶惑。
伊洛里觉得喉咙里有块石子堵住了气管,很艰难才能回应娜拉,“那些警察……不,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监狱里的红血人呢?”
闻言,娜拉的笑意消下去。
沉默好一会儿,她幽幽叹气,“亲爱的,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诉你一个能够讨你欢心的回答。”
“但事实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跟你一样的好运气——就我知道的,国王对冲击车队的人很愤怒,还一度想把每个与之相关的红血人都关进大牢。”
娜拉摇摇头,“最好为你的同族的命运祈祷吧,我也不愿意见到这么多可爱的小人遭受噩运,但是很可惜,我什么也做不了。”
伊洛里的心如灌入了铅,沉重地下坠,他知道文森特的做法很过分,无异于践踏皇室的脸面,但是其他红血人只是被利用了,不应该也受到这么可怕的对待。
见试装试得差不多了,娜拉牵起一角裙摆,另一只手再度搭上伊洛里的肩,“来吧,时间不多了,我们是时候该去舞会了。”
伊洛里有些头脑发麻,心情复杂地扶着娜拉回到马车上。
……
当雕刻着火焰女神的华丽马车驶过大理石柱撑起的柱廊,平地筑起的白色宫殿映入眼帘时,伊洛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难以置信地说:“我以为您说的宴会不至于如此隆重。”
娜拉莞尔一笑,“哦,是吗,或许是因为我希望这能成为一个惊喜。”
这何止是惊喜,简直成惊吓了。
看着伫立在宫道两旁,腰间挎着长剑、带覆面面具的铁刃军,伊洛里额角的冷汗都下来了。
娜拉眨了眨眼睛,手中绣扇往外轻点,笑得有几分恶劣,“哦,我忘了告诉你,你所在意的前雇主也将会出席这场宴会。”
扇子所指的方向正停着狄法的白金马车,狮鹫张开金红的羽翼,尖利的鹰喙中喷出橙色的气焰。
“这、我不知道……”伊洛里的嘴唇嗫嚅了几下。他多想告诉娜拉,他不想要进去,至少不要在这种才又跟狄法有了不愉快的争吵之后跟他见面。
娜拉舔了舔唇边的小痣,“别担心,狄法公爵总是很忙碌,他从不跟任何人跳舞,我想他今晚甚至不会往舞池里看上一眼。”
她伸出手,用魔鬼的语调蛊惑,“亲爱的,他不会知道你跟我一同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
她带艾维斯来,只是为了让伊洛里放松警惕,现在人已经到皇宫里跑不掉了,自然艾维斯也就成不需要的存在。
伊洛里才是她想要的舞伴。
看到伸到面前的白皙的手,伊洛里的表情犹豫极了,但无论娜拉说的是谎言还是真实,他就如娜拉预想的那样,没有退路。
“……那、好吧。”伊洛里答应得很勉强。
娜拉娇笑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伊洛里的手。
三人走下马车,被边缘化的艾维斯脸色难看地说:“夫人,那我该怎么办?”
“你嘛,你当然是要跟我们一起进去了。”
娜拉摸了摸艾维斯的脸,语气怜爱道:“小可爱你在担心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扔下你呢,不过今天晚上得委屈你一下,乖乖地闭上嘴,当一个漂亮的小花瓶知道吗?”
艾维斯想说不好,一点也不好,他为什么要为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的情敌让步,他甚至是如此爱着娜拉。
但是面对娜拉,他能做的就是点头,爱情是一味毒药,毫无疑问地使人无法反抗由甜蜜包裹住的痛苦。
第106章 第 106 章 充耳不闻
宴会厅布置得极为奢华, 小巧精致的糕点在金托盘上排列开来,奶油上的樱桃红艳艳引人垂涎,分割成一个个小方块的鹿肉派点缀着金箔, 酒瓶开了封口,深红酒液倒满一座座水晶杯塔。
在大厅内来往的人则全都衣着华丽, 高谈阔论着时政和享乐之类的话题。
站在二楼的莱安穿一身纯白礼服, 配金红绶带, 头戴王冠,一双多情的灰色眼眸此时深含笑意,不无得意地打量着楼下的人, “奥斯顿,你做得不错啊,瞧瞧,这些人跳舞跳得多尽兴,简直看不出来之前皇宫里死气沉沉的样子。”
“看来重用你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他对奥斯顿说。
奥斯顿恭敬地低头,“我不过是听从陛下的吩咐而已,是因为陛下的决定才会有如此盛会。”
“等一下,”莱安不悦地拉长声音,“为什么会有两个矮小的红血人出现, 那是谁,谁让他们到这里来的, 负责把守大门的守卫们都走神了吗?”
奥斯顿瞥了一眼走在娜拉身侧的伊洛里和艾维斯,解释道:“回陛下, 他们似乎是娜拉子爵的新情人。”
今晚到场的嘉宾都早已在内务廷报备了名单, 而奥斯顿是宫廷总管,看过由下属提交上来的参会人员详情表,所以有点印象。
莱安皱起眉, 一脸反感道:“娜拉的品味还是那么糟糕。没有嫁给一个好男人的女人就是这么令人难以恭维。”
他又再仔细看了看伊洛里,“不过其中一个红血矮子确实长得还成,起码比娜拉之前那些平庸乏味的情夫有意思得多。”
莱安偏好如蜜莉儿那般美艳风流的女人,但也并不排斥漂亮的男人。某种程度上,他可说是一位只钟情于美丽的君王,只要谁足够美丽,他便会喜欢谁。
莱安正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底下的伊洛里,就听见奥斯顿在轻声提醒他,狄法公爵来了。
莱安循着奥斯顿的示意望去,望见不远处正搭着栏杆往楼下看的狄法,他笑起来,“哈,来得正好。”
莱安抬脚走过去,语气里带着点讨好似地说道:“狄法公爵,您来了,这场宴会不错吧,除了衰弱的老卡文迪许不幸生病没办法出席之外,其他所有人都来了,真可谓是热闹非凡。”
他边说,边举起酒杯炫耀着,希望这么不计工本的铺张可以得到狄法的一点赞赏。
为配合这场国宴,狄法身穿一件靛青色的长披衣,数条缀着金绿猫眼石的银链系在领口,泠然轻晃,仔细瞧,甚至还能看见宝石设计师在那几枚猫眼石内部微雕出了槲寄生花纹,总而言之,他看起来一如既往矜贵、英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莱安有点犯怵,总觉得面前的公爵似乎比之前见面时更阴鸷了,俊美的长相,却覆上冰的温度。
听见莱安的声音,狄法才回过头,冷漠地注视着他,“是吗,我可看不出有什么不错的地方,更没有值得庆贺的事。”
狄法不理会莱安,注意力全放在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底下的伊洛里和正与他交谈的娜拉身上。
当看到娜拉姿态亲密地贴近伊洛里时,他的目光冰冷得不像在注视,而是审视。
遭到冷落的莱安笑意一凝,他有点不服气道:“狄法阁下,我可真不明白得要多么盛大的筵席才配得到您一点公允的评价。”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自己说的话了。
狄法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幽深至极的一双蓝金异瞳望着他,“……不明白?”
莱安吓了一跳,拿着的酒杯里的酒液都晃荡起来。
“等、等一下,”莱安挤出一丝示好的笑容,“公爵阁下,我这么说没有恶意,只是希望您能够更加、呃,放松地享用这个盛宴……”
莱安语塞得没办法再说下去。
“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明白。”比莱安高出半个头的狄法气势迫人,投下来的阴影笼罩住莱安,他看起来如同一匹露出獠牙的狮子,充满血腥味的煞气扼住莱安的呼吸。
“15号当晚召开的会议已经表决,要尽快从宽处理所有无辜被卷入游行风波里的红血人。”
狄法俯下身,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道:“这代表你无权命令警察大肆抓捕、殴打无辜的民众,甚至无权干预执法。”
面对审视,莱安冒出一后背冷汗,想不通为什么狄法突然就变了脸,之前不是都对他的行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吗,不是都无声地支持了吗。
莱安试图用之前想好的说辞搪塞,“您听我解释,狄法阁下,被、被抓的都是跟这起事件相关的人,他们不是在闹吗,吵嚷着要更多的权利,那么干脆给他们吃点苦头,脑袋清醒过来就不会再叫了。”
狄法本来因为见到伊洛里和娜拉一起出现而烦躁的心绪更是由于莱安的愚蠢而变得难以容忍。
狄法嘴角泛起冷笑,说:“我只知道你口中所谓‘相关的’红血人被激怒了,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跟新闻界和文艺界有关联,因为遭到这件事的波及而变本加厉地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对制度的抨击,更有甚者,直言这次针对红血人的大规模逮捕行动是一场‘无差别的种族压迫’。陛下,这可不是我一开始期望看到的情况呀,你觉得呢?”
莱安慌张地磕巴道:“这……这、我已经吩咐了人要好好处理……”
狄法往前走了一步,几乎把莱安逼得无路可退,语气锋利如刀:“说的是‘只逮捕与之相关的人’,我希望陛下你今后能做得更加恰当些,不再让我感到不快——现在,我表达得足够明白了吗?”
莱安双眼发直,半晌才反应过来要点头,打着哈哈说:“当然当然,我是说,确实不应该那么激进,什么事都能有更和缓的解决办法嘛。”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往下移,看见狄法搭过的栏杆凝结出了一层白透的冰,正冒出森森寒气,就好像狄法刚才想冻住的不是无生命的金属,而是他这个人。
莱安被自己心底冒出来的想法恶寒到。不会的,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狄法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这时蓝斯亲王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莱安陛下,今晚的宴会可真是华丽非常,托您的福,我们夫妇俩见识到了在公国从未有过的热闹景象。”
蓝斯携着阿西娜行礼,见到莱安身后的狄法时显得很是欣喜。
“狄法阁下,好久不见了。”
蓝斯忙不迭向狄法伸出手,热切地赞颂:“我已经在国内听闻了您是如何英勇地率领铁刃军击退影魔的事迹,光是想到那些恶魔的可怕行径,我都头皮发麻,而你却能在对上他们时取得最终胜利,简直是了不起、了不起的壮举啊。”
“有您在,足够震慑影魔好长一段时间了,多米尼克陛下得知这件事,也是激动得不得了,第一时间为亚瓦尔帝国献上了贺礼。”
狄法对这种恭维不感冒,草草握过手,回应得很冷淡,“亲王过誉了,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不要再谦虚了,刺金战争毫无疑问是一场属于人类的伟大胜利,您的功绩将为世人永远铭记。”
狄法面无表情地听着,没再做出任何回应。他视线落回下方的舞池,恰好看见伊洛里踉跄了一下,扑进娜拉怀里。
气氛肉眼可见冷下来,蓝斯讪讪地住了口,转而说:“我谨代表多米尼克陛下,祝愿亚瓦尔帝国和阁下武运昌隆。”
他跟阿西娜用手里的酒杯向狄法做了个致敬的动作。
莱安也生怕狄法再骂他,连忙打圆场道:“蓝斯亲王,阿西娜王妃,你们去过花园里了吗?今晚在那里搭建了舞台,将有不少民间艺人表演焰火秀呢。”
“焰火秀?这听起来可真有意思。”
“不止听起来有意思,看起来也很是充满趣味,正巧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谈笑间,莱安催着蓝斯和阿西娜一同离开,他是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面对冷戾的狄法了。
狄法望着底下正在跳舞的娜拉与伊洛里,沉默了一会儿,抬脚往楼下走。
伊洛里刚一进入宴会厅,就感受到周遭人投来不友善的目光,伊洛里脚步一顿,只见一个女孩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拉起另一个在吃着小饼干的女孩,压低声音道,“快来,菲比,麦考利哥哥要将我们引见给狄法大人,我们必须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
叫“菲比”的贵族小姐吓了一跳,旋即红了脸,她扑扇着脸上的热气,说:“真的吗,天哪,我的腮红没有问题吧,会不会看起来很奇怪。”
“你已经足够漂亮了,快跟我上楼,哥哥正在楼梯口等待着我们,他很难才在这种场合得到一个跟狄法大人攀谈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就没了。”
楼上?
伊洛里的视线下意识追寻两位淑女的身影,一抹暗色映入他的眼眸——
那是狄法无疑,他正蹙着眉跟蓝斯亲王两夫妇交谈,从伊洛里这个角度看,甚至能看出他有些不耐烦。
伊洛里没料到会这么快就见到狄法,他承认自己有侥幸,希望真如娜拉说的那样,来参加宴会的人会多得狄法无暇注意到他。
但真当对方出现在视线内时,他就明白这个想法难以实现。他跟狄法间的距离实在太过接近了,近得难以把控风险。
伊洛里条件反射般往后退,撞到身侧的娜拉。
娜拉顺势搂住他,“当心,亲爱的。”
伊洛里抬起头,娜拉酒红色的长发有几缕落入他眼睛里,让他觉得眼睛酸涩。
“我想我办不到,我很抱歉,但是跳舞——”
“嘘、嘘……”娜拉拉住伊洛里的手,将他拉进舞池,“我亲爱的、内心细腻又温柔的伊洛里,你为什么要顾忌狄法公爵的存在呢。”
“他根本不会在意你啊,瞧,夏洛蒂公主,还有那么多侯爵、伯爵家的女孩都在试图得到他的青睐,他会并且也总能够爱上其他人,那么你又为什么不能跟想真心对你好的我跳一支舞呢?”
娜拉的话很有迷惑性,她在循循善诱,让伊洛里更深一层认识到蓝血人天性凉薄的事实。
悠扬又不失欢快的圆舞曲应时响起来,娜拉搭上伊洛里的手,掌心相对,两人间的身体距离被拉得很近。
她拉着伊洛里踏出舞步,在璀璨的灯火中笑得眉飞色舞,“就像现在,只要时机刚好,跟谁跳舞又有什么不同。”
前进、后退,舞步踩在节拍上,也像踩在伊洛里的心间,他完全无法招架娜拉的进攻。
“不对,阁下你理解错了,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此时此刻,伊洛里着急地解释,他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娜拉要大费周章把自己带来这场宴会,目的就是让他放弃对狄法的眷念——如果这眷念存在的话。
可是她判断错了情况,事实是他确实关心狄法,希望他能够过得好,但这种关心尚且谈不上爱,而狄法原本对他的爱意也已经转变为纯粹的愤怒。
娜拉这种举动无异于拿一块红布在斗牛前挥舞,除了惹恼狄法,让她自己和他陷入麻烦之外什么也不会发生。
“停下来,娜拉,我需要立刻离开这里。”
娜拉蓦地拉了正在解释的伊洛里一下,伊洛里不稳地摔进她的怀抱,她的嘴唇堪堪擦过他的脸颊。
浓烈的香气袭上伊洛里的鼻子,娜拉的娇笑落在他耳侧,“除了我的怀抱,你今晚哪里也不会去,我亲爱的。”
伊洛里的视线越过娜拉的肩头,不偏不倚对上一双非人的异瞳,金红的竖瞳和冰蓝的寒眸。
他很确定,狄法毫无疑问地看到他了。
伊洛里脑子发麻,眼睁睁看着狄法沉下脸色,似乎无法再忍受他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简直糟透了。
伊洛里无法控制地变得僵硬,接下来的两步都踩到娜拉的脚。
娜拉不得不停下来,“就对我这么生气吗?”
然后她发现伊洛里的视线发愣地望向她的身后,她循着方向往后看,笑容也随之慢慢从唇角消散。
伊洛里轻轻挣开娜拉的手,后退一步,“您闹得过头了。”
娜拉沉默了一下,美眸幽幽扫过明显局促极了的伊洛里,“我是真没想到。”
伊洛里以为娜拉要说没想到狄法厌恶他至此,但却见她展开绣扇,遮住半边红唇,酸溜溜道:“没想到那位大人居然如此看重你。”
伊洛里哽住了,看向娜拉的眼神也带上无法言喻的复杂。您要不再看看后边那位的表情,之后再下判断?
娜拉烦躁地啧一声,强行牵回伊洛里的手,“可是你已经答应过跟我跳舞,因此今晚你仍旧是属于我的舞伴,我不愿意跟狄法公爵分享。”
“等、等一下,不管您想要做什么,我都不认为是一个好主意。”伊洛里想抽回手,但娜拉抓得很紧,他眼看劝不住,只能硬生生看着娜拉牵住他往狄法的所在走去。
这时,穿着粉红色泡泡袖长裙的夏洛蒂见到狄法,也眼前一亮,迈着小碎步靠近过去。
第107章 第 107 章 猫哭耗子
看着舞池中起舞的男女, 狄法的视线在伊洛里一如既往俊秀的眉眼划过,冷漠而晦暗。
他知道伊洛里如一颗未经雕琢的宝石原石,不起眼的身份难以蒙蔽他内在的纯粹, 而纯粹,也往往容易吸引来别有用心之人。
狄法冷冰冰地想:可是与放荡不羁的克利福德混在一起?伊洛里是丧失了自己的理智了吗?
他看着伊洛里身上完全与其惯常风格不符的碎钻礼服。
很好看, 也让他想要毁掉, 连同送出这件衣服的人一并碾得粉碎——这个认知令狄法再次抿了一下嘴唇, 垂在身侧的食指无声地抽了抽。
夏洛蒂在无知觉的情况下靠近了情绪不佳的狄法。
“狄法大人,您好吗,”夏洛蒂牵起裙摆行礼, 露出一个娇怯的笑,“能够在这里见到您可真好。”
夏洛蒂觑着狄法的脸色,她心里顾忌着狄法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但见他并没有再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便又小心翼翼走近了些。
夏洛蒂在心里给自己鼓劲:没事的,只要按照爸爸说的那样去做,最后肯定能够顺利跟狄法大人缔结婚约,现在他对自己冷漠只是暂时性的。
她年纪尚轻不信邪,依旧相信结婚能够改变很多事情, 其中包括用无条件地爱护让冷冰冰的丈夫回心转意。
顿了顿后,夏洛蒂以一种很欣喜的语气提起, “对了,我想起哥哥说过今天花园里有精彩的焰火秀可以欣赏, 演员们会用魔法和煤油演绎出会喷火的龙和讨伐巨龙的骑士。”
“或许……您会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
夏洛蒂没再说下去, 因为娜拉带着伊洛里走到了两人跟前。
娜拉从容地向他们问好,行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和狄法阁下。”
伊洛里紧绷住心弦,同样得体地行礼。
起身时他稍微注意了一下夏洛蒂, 这位性格柔顺的王女总令他想到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狗,嘤嘤叫着,眼角圆钝,灰色的眸子盛满未经险恶磋磨过的单纯,跌跌撞撞走向自己所爱之人。
很努力,同时也战战兢兢,仿佛下一秒就会柔弱得碎掉。
夏洛蒂只看了一眼伊洛里,便扭头对娜拉温声道:“娜拉大人,几天不见,你又变得更加光艳动人了。而且你这次的指甲颜色还是跟之前的花色一样好看。”
在这么多年接受“生而高贵”的贵族教育的过程中,身为皇室的傲意已深深刻入夏洛蒂的骨子里,无论言行再如何温柔,依旧不会一视同仁地对待明显不属于自己这个阶层的伊洛里。
娜拉眉眼弯弯,道:“公主殿下喜欢的话,我还买了好多这个颜色的染色膏和配套的清漆,下次来宫廷内觐见莱安陛下时一并给您送来。”
“并且如果殿下不嫌弃麻烦,到那时候我将十分荣幸地帮您涂出满意的指甲亮面。”
精于世故的娜拉对待夏洛蒂,就像在哄一个刚成年的小妹妹,很轻易就哄得身份尊贵的王女喜笑颜开。
“娜拉大人的好心,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夏洛蒂不无期待地看了又看娜拉的指甲,显然很是喜欢这个提议。
娜拉接着迎上狄法的视线,某种蠢蠢欲动的情绪在红棕色的眼瞳内一刻不停地跃动。她天性好强且从不退让,即使明知自己对上能在帝国覆手遮天的狄法就相当于以卵击石,但为了想得到的人,她仍然愿意豁出去争上一争。
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出现,她才不想轻易放弃。
娜拉笑意盈盈道:“我听闻公爵大人深谙机械的奥妙,重金悬赏在全大陆征集能够提高生产效率的机器和相关图纸,恰好我有些跟机械相关的困惑一直无法想明白,不知道可不可以向大人请教?”
“当然,如果阁下对此不感兴趣的话,我也是完全能够理解,毕竟大人您事务繁忙,我的无聊遐想对您来说或许就跟浪费时间的毒药一样。”
不安分的小动作充斥在她艳丽的一颦一笑间。
连伊洛里都能看出来娜拉反骨,狄法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伊洛里很是为娜拉捏了一把冷汗。这哪里是请教,说是挑衅还更恰当一些。
但狄法却出乎意料地应下了,他面不改色地扫伊洛里一眼,“去人少点的地方说。”
夏洛蒂不明所以地看他们要走远,心里急起来,强撑着笑容说:“是要聊什么有意思的事吗,虽然我不太了解机械,但其实我也对机械这方面的知识很感兴趣,能够让我一起加入吗。”
娜拉:“公主殿下,当然很欢迎您,只是我们将要谈论的话题有关钢铁和煤炭,不仅沉闷,甚至还聚焦在那些下层人的生计,实在不适合一位尊贵如您的公主旁听,如果令你在一个这样热闹的宴会上感到倦怠,那可就成了我跟狄法阁下的过错了。”
夏洛蒂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但狄法已经先一步走向宴会厅外的连廊,没说一句话,却已经表明了不希望她掺和进来的态度。
娜拉也向她躬了躬身,神色自若地挽住伊洛里的手,扯着伊洛里一起跟上狄法。
望着那三人的背影如此迅速地消失在门廊后,夏洛蒂娇艳的一张小脸变得煞白,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其他人的存在不允许她那么失态地追上去。
夏洛蒂无声地咬住下唇,想起爱德华三世注视着自己的一双灰眸,凶狠得像咬断过鹿的咽喉的狼。爱德华三世那时强硬地说:耐心,这是一场狩猎,夏洛蒂,你要成为最终赢家。
夏洛蒂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廊,是的,她必须耐心,要等待——
远离了喧闹的宴会,三人的脚步声变得明显,伊洛里惊异地看着娜拉,眼神明晃晃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娜拉却是对他嫣然一笑,悠悠然然的,弄不清楚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狄法带着两人径直走到了宫殿外的迷宫花园,高大茂密的灌木丛被修剪成一堵堵“高墙”,这是专为皇家的游园活动修建的,一般只在活动日或者白天才有人过来,所以此时周遭只有零星几个士兵值守,甚至连煤气灯都寥寥,静谧得再适合谈话不过。
狄法对自己的守在迷宫花园入口处的士兵吩咐了几句,两个士兵就收起交叉在一起的长矛,露出后边黑魆魆的小径。
娜拉这时也站定,跟狄法隔了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她耳朵上挂着的硕大的宝石耳环泠泠摇曳。
娜拉搭着伊洛里的肩膀,故意提高了声音说道:“好了,亲爱的,你过去跟狄法阁下说你想说的话吧,别让那位大人久等了。”
伊洛里愣了一愣,震惊地扭头却看见娜拉红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恶劣的光。
他觉得牙疼。
伊洛里心情复杂:“我真不应该轻信你说不会有事的话。”
不,从娜拉向他发出赴宴邀请,示弱说这只是想要圆自己一个梦时,他就不应该心软答应下来。
“你确实应该对我更谨慎些的,可惜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
娜拉暧昧地眨了眨眼睛,红唇勾起,颇为狭促地笑道:“你和公爵会相谈甚欢喔,亲爱的,我敢肯定。”
她也是蓝血贵族中的一员,所以更能深刻地明白,像他们这种冷血动物,说得上应有尽有的人都难以忍受自己原先的所有物或宣誓过效忠的人背叛自己。
会不忿会愤懑、恼怒,种种负面情绪之中,唯独不会有对自己的反思。
而她想要看到的,正是伊洛里和狄法彻底翻脸。
“去吧,我会在这里等你出来。”娜拉轻轻摇着手中的绣扇,看起来再无辜不过。
狄法对于是伊洛里向自己走来这一件事毫不意外,他早就看出来娜拉·克利福德跟自己没有什么能聊的话题。
伊洛里硬着头皮跟着狄法步入迷宫花园之内,小径两旁有不少干枯的小树枝,踩上去嘎吱作响。
越是往里深入,能从外边透进来的亮光越是稀少,蝉鸣声更为此时添上几分惶惶之意。
狄法身上的烟草味悄然弥漫到伊洛里身边,伊洛里怔愣了一下,所闻见的树叶清香都被更深一层的苦涩与呛辣覆盖。
印象中的以前狄法的烟味有这么重过的吗?
他记忆中狄法身上的烟味要更悠长浅淡些,并没有现在这样浓得好像要扼住谁的呼吸一样。
之前狄法就睡得不多,依靠焦油里的尼古丁来保持长时间的清醒。伊洛里原本以为是因为工作压力他才要这样做,但问过这个问题后得到的回答却是“睡太多梦里会有其他声音出现,很吵也睡不好。”
那时候狄法咬着烟斗嘴,低低地笑了声,“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睡得很少了。头脑清醒的感觉很好。况且我也会控制好吸烟的度。”
可是现在看来,在他不清楚的这段时间里,狄法似乎一再打破了自己的习惯,烟瘾变得更重。
走到了花园迷宫最中央的花圃,狄法停下来,他不着急开口,只是冷冷地睨着伊洛里。
狄法:“说吧,你想跟我说什么。”
伊洛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犹疑着,他有什么能跟狄法说的呢。
“我知道我们之前在工厂的见面十分不愉快,我、我很抱歉那时候擅自装作不认识你。”
“我以为这样或许会令你觉得自在些,但很显然,我搞砸了。”
伊洛里掐着食指,尝试把话说得简短又温和,他不知道自己的紧张在狄法看来一览无遗,“但我在二月份时,给你寄去了一封信……我等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所以、我想你已经讨厌我到不愿意再见到我,不想跟我有任何关联。”
狄法盯着伊洛里,声线低沉沙哑得像是某种压抑的怒吼:“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信,从来没收到也没见过,如果你想用这种可笑的借口为自己开脱,我劝你最好放弃,那很愚蠢。”
伊洛里哽了一下,旋即发慌起来。难道那条魔石项链在寄送的过程中丢失了吗?
正当伊洛里惊疑不定之时,狄法几乎是带上不加掩饰的戾气,他黄金瞳里已经激荡起汹涌的冷怒,“而且,你怎么敢在我的面前说我厌恶你,说我赶你离开?”
狄法边说着,边步步逼近,“我分明给过你选择不是吗,推翻它的是你,决定要离开的人也是你。”
无人能够直面狄法的怒意,即使是伊洛里也不行。
伊洛里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解释。”
“你还在狡辩。”
狄法堵死了伊洛里的所有退路,伸手卡住伊洛里的下颚,用力到掌心的温度都似乎穿透了皮肤和血肉,直接在伊洛里的骨骼烙出痂痕。
狄法克制着一字一句道:“伊洛里,自从成年之后我再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困难的,但你,你真的令我伤透脑筋。我竭尽全力地讨好你的时候,你避之不及,所有人都能走进你的心里,唯独我就被拒之门外。我想送你一件衣服都被退回,而娜拉·克利福德送的你就能欣然接受。”
因为被迫着抬起头,伊洛里的气管受限,呼吸得困难。他舌头痉挛着想解释自己跟娜拉没有任何情愫存在,但说出来却成了,“狄法,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只是朋友。”
见到狄法露出来的表情,伊洛里也觉得内疚,但他强撑着说下去,“我真的很希望知道,我能做什么来让你不再对我愤怒,咳嗬,我想要跟你道歉,想得到你的原谅。”
他表情柔和,碧绿的眼眸有如钻石一般璀璨,但说出来的话语伤人至极,“可是无论是什么,我唯独不能给你爱情,你还没有明白吗,你对我的爱意只是一种错觉。”
伊洛里认为这份爱情是不对的,它诞生于狄法的孤独,因为能跨越茫茫风雪去到灰铸铁城堡的人实在太过少见,所以狄法才会将见到他时感到的心动误认为长久的爱意。
向公主宣誓臣服的恶龙真的就天生注定爱上一个人类女性吗?
其实不是的,是因为它没得选,身边一直只有钻石山的话,当然会内心荒芜到误以为绿色的眼眸就是能够填满它生机的绿植。
而这该死的误会要了它的命!
伊洛里脸上泛起很强烈的痛感,狄法擦着娜拉刚才差点亲到的地方,用力到手筋凸起。
狄法的声音像极冥神的低语,压抑的渴望之下涌流锋利的暴虐,一不小心就会被割得遍体鳞伤,“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我的朋友,未来你也绝对不会成为我的朋友。”
伊洛里感到自己额头正在往外冒冷汗,被狄法碰过的地方像被冰晶凝成的针扎到一样刺痛。
狄法向下看的视线毛森骨立,低声说:“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否则我可能会忍不住毁了你。”
他缓缓地松开了伊洛里。
伊洛里受疼地捂住脸,左脸又疼又热,稍微动一下嘴巴会扯到挫伤处。
伊洛里朝迷宫的出口走了几步,随后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望了狄法一眼,因为夜色浓重,所以他只能看见狄法紧紧抿住了嘴唇,深邃的眼窝里的情绪阴晦得幽深。
伊洛里心知,如果没有意外发生,这就是两个人最后一次面对面对话了。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怅惘,随后又说服自己不要深思。
他知道、或者说希望自己终究能够克服这场由感情热病引起的、业已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风寒。
从花园迷宫出来,伊洛里一眼就注意到正百无聊赖玩着指甲的娜拉。
娜拉原本很欣喜,但视线落到伊洛里侧脸时,这种喜悦很快就从她脸上消失。
用不着照镜子,伊洛里从娜拉惊讶的表情就能知道他此时看起来一定很狼狈。
娜拉走上前,看清楚那红肿处像是手指印,她神情不无疼惜地说:“公爵可真是的,怎么能对你动手呢,看看这可怕的淤红。”
她说着,想要碰触那处伤口。
伊洛里侧头避开娜拉的手,一下就让她伸出的手被晾在半空。
“别这么说,公爵阁下没有对我不好。”
伊洛里已经没心力应付娜拉了,“很抱歉,但我没办法再继续留在这里了,能够让我现在就离开吗?”
娜拉的唇角被华美的扇页遮住了,她柔声道:“当然可以,亲爱的,我现在就送你回家。”
娜拉不等伊洛里说自己一个人回去就行的话,回宴会厅叫回艾维斯,就命令马夫载着他们三人离开了宫廷。
马车停在了大榕社区。
伊洛里下马车的时候,身后传来娜拉的声音。
“伊洛里,我衷心希望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娜拉坐在阴影里,说这句话时表情模糊不清极了,只是声音带着柔媚的意味。
伊洛里想到娜拉帮助了他从警察局里脱困的事,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如果阁下能不再刻意为难我的话,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我们需要断交。”
伊洛里第一次先向娜拉伸出手,“只是朋友。”
娜拉回握住他,“只是朋友。”
她嘴唇翕动,无声地补充了一个限定词,到目前为还只是朋友。
第108章 第 108 章 哈巴儿狗
这场热闹的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 到宾客酒足饭饱、差不多要散去的时候,莱安早已经搂着前来赴宴的蜜莉儿钻进了自己的卧室里。
莱安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对这一套醉生梦死的玩乐感到厌烦。
而奥斯顿则一如既往在门外守候,等待莱安接下来的吩咐, 他能听见一门之隔后边传来阵阵略带沙哑质感的咯咯笑声,听得出来蜜莉儿在很努力地试图取悦莱安。
奥斯顿捻了捻手指, 眼皮耷拉下来, 有点意兴阑珊。他并不喜欢这种空等着时间过去的感觉, 太浪费了。
不管是好还是坏,总要搅动一些风浪来,活着才算有那么点意思。
正当奥斯顿思考着要不要叫另一个来侍臣来代替自己守候, 等莱安玩得差不多自己才回来时,身穿一袭珠片红裙的王后琳达直直走过来。
琳达显然精心过装扮自己,粉底扑得厚白,双眼画上可以使眼睛轮廓看起来更柔美的眼线,眼睫毛也用小夹子夹过,稍微向上卷翘,可惜即便已经盛妆,穿着夺人眼球的石榴红长裙,并非天生丽质的琳达看起来仍旧如清水般寡淡, 不丑,也不美。
奥斯顿上前一步行礼, “王后殿下。”
他躬下身,看似行礼, 实则是挡住了琳达的步伐,
琳达沉默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奥斯顿,道:“让开,我有要事要找陛下商议。”
她试图维持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帝后尊严, 面无表情盯着奥斯顿,只差赤裸裸地命令他从自己跟前滚开。
“王后殿下,陛下已经休息了,现在不方便商议事务,或许您明天早上再过来会更加合适——”奥斯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门后忽然响起一声拔高的女性尖叫声,嗓音像挑衅一般无比高亢,似痛苦又似愉悦至极。
琳达听见了,愣了愣,随后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铁青,眼见她就要越过自己去拍门,奥斯顿连忙拦住她,“王后殿下,您最好还是回去吧。”
他微笑着,轻声细语地安慰道:“莱安陛下不是要故意冷落您,但他一向很不喜欢自己休息的时候被其他人打扰到,夜深了,您早点休息更能——”
奥斯顿话音未落,琳达那一巴掌用力地扇到了他的脸上,直接将他打得脸都侧向另一边,耳朵嗡嗡地耳鸣。
“低贱的东西,你是什么身份,凭你也胆敢阻拦我!”琳达气愤得脸都涨红。
所谓知书识礼的贵族大小姐,所谓身份尊荣的王后殿下,此时看起来却跟在红灯区抓到出轨的丈夫和妓女睡一张床,要撒泼打滚的农妇没什么不同。
打过奥斯顿,琳达捂住脸,双肩一抽一抽地耸动,激烈的情绪波动令她的泪水不断夺眶而出,又从指缝间滴落到地毯上,洇出点点暗红的水渍。
“呜呜……陛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
今晚她是鼓足了勇气才来找莱安的,想着至少能够让莱安稍微回心转意也好,但结果却是再一次遭受如此侮辱,她满心怨恨,而这恨意又像是神经毒素在周身筋脉中漫溢,痛得她难以承受。
奥斯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但没有因为受辱而愤怒,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表情。
他歪了歪头,看着琳达在自己眼前难以自拔地哭泣,觉得这景象有点意思。
奥斯顿轻轻地扶上琳达的肩头,柔和地劝道:“王后殿下,请允许我送您回房间。”
这次琳达没有再闹,几乎是任由奥斯顿带着她往自己的房间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奥斯顿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不已的房门,蜜莉儿和莱安的笑声还在隐隐传出,经过长廊多次反射,呈现出来的回音更加刺耳。
奥斯顿又看向琳达,意味不明地眨了一下眼,很缓慢、就像猫咪的呼噜一样柔软。
……
莱安神色恹恹地坐在沙发上,汗湿了的金发贴在鬓角,他怀里躺着衣衫不整的蜜莉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奥斯顿汇报自己已经顺利将失态的王后劝回自己房间的事。
莱安饮下一口酒,烈酒烧喉,也让他的情绪更加萎靡不振,“我真受不了琳达,善妒是女人最大的劣根性,她什么时候才能有宽敞的心胸 ,接受蜜莉儿和我的其他情妇。”
奥斯顿恭敬道:“我以后会更加注意,尽量不让王后殿下打扰到您。”
莱安撩起眼皮,扫他脸上红肿的巴掌印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奥斯顿,你过来。”
等奥斯顿走到跟前,莱安站起来,忽然一脚踹倒了奥斯顿。
“嗬!”奥斯顿低低叫了一声。
“处理骚乱那事我一开始是怎么吩咐你的?我说办事办得体点,注意分寸,别让公爵对我不满,而你居然无能到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莱安踹了奥斯顿一脚还不解气,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看自己,“都怪你出的馊主意,公爵明显不再信任我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颐指气使,我可是亚瓦尔唯一的王,所有人的王,但他却对我一点尊敬的意思都没有。”
在狄法那边受的气积攒了一晚上,现在终于一股脑儿爆发出来,莱安大骂奥斯顿是头无药可救的蠢猪。
“没有用的东西,愚蠢!愚蠢!”
奥斯顿跪在地上,头皮被扯到痛,但他没像受疼的人一样表情变得扭曲,反而很真诚地望着莱安,说道:“是我做错了,我罪该万死让陛下陷入如此困境。”
奥斯顿长相清秀,黑色的虹膜在眼球中的占比较大,所以当他装作赤诚地望着人时,会令人想到一只永远对主人忠诚的狗,没有包藏祸心,很容易令人心软相信。
看着奥斯顿向自己摇尾乞怜的样子,莱安的火气消了些,他只是性格幼稚又容易激动,但不是暴力狂,不以殴打自己的侍臣为乐。
莱安放开奥斯顿,心烦意乱地扯开胸前的衣裳,道:“你现在道歉有个屁用,公爵性格那么刁钻古怪,怒气又那么难以平息,我准备了宴会和那么多美酒,但他却连一支舞都不愿意跳、一杯酒都不愿意喝就离开,我看他大概要一辈子都对我抱有很深的成见了。”
“还有娇气的夏洛蒂,竟然也跟我闹,嚷嚷着要追求公爵,甚至还赌气说什么死也不要嫁给伊恩王子,”莱安想到夏洛蒂反抗自己的那一幕,依旧觉得不可思议,“她可是我的妹妹,我让她嫁给谁她就应该嫁给谁。”
莱安像只暴走的熊一样来回冲撞,只想要对谁或者对随便什么东西吼叫,把心头的邪火发泄出来,他大喊道:“公爵、公爵、公爵,夏洛蒂念得我头都疼了,怎么什么事都要考虑他,我当上国王了还要顾忌他的存在,那这顶王冠我带上又有什么意思!”
“天呐,陛下你快停下来这样贬低自己。”蜜莉儿像是吓到一样,猫儿似的眼睛也睁圆了。
“您就是我心中最尊贵无比的君王,什么公爵这的那的根本连你一根最细微的头发丝都比不上。”
她从背后抱住莱安,像条滑腻的珊瑚蛇一样紧紧缠着,“如果他不尊敬你,那只能说明他是个算计极多、心思险恶的人,不配得到你的在意。”
奥斯顿看出莱安此时心里在翻江倒海,不谙世事的君王在他这种城府深沉的人眼中就像一张白纸一样好读懂。
奥斯顿也跟着煽风点火道:“莱安陛下,蜜莉儿夫人说的在理,您毋庸置疑是最伟大的存在,狄法公爵不尊重你,肯定是他在谋划着什——”
奥斯顿张了张口,又闭上,“哦不,我不能这么说,我不该这么揣测一位高贵的爵爷。”
莱安不假思索:“说,这个房间里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奥斯顿的半边脸都隐藏在身前的阴影里,所以理所当然地,莱安看不见他嘴角露出来的一抹微笑。
他声音轻柔得不可思议,“您已经多次尝试去拉拢狄法公爵了,但他还不为所动,并且也没有一点想求娶对他痴心一片的夏洛蒂公主的意思,这就说明——”
“在公爵看来,您并不是他的王。”
这句话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莱安突然愣住了,他转头看向收纳在穿衣镜旁边的锦盒里的宝石王冠,宝石切割面幽暗地折射着光芒。
在莱安的视角中,一种幽暗得如同深渊、黏稠又冰冷无比的恐惧正从装王冠的盒子里爬出来,爬到他的脚背上。
他如坠冰窖,“你的意思是,公爵可能在图谋篡位?”
奥斯顿的头低得更深,“陛下,这只是我没有依据的猜测,做不得数的。”
莱安已经听不进去了,越想越觉得狄法的种种行为都反映出来他要彻底夺权的前兆。
该死的贪婪成性的卡斯德伊,他已经让渡了很多权利,居然还不够满足胃口吗。
莱安想得出神,无意识握住拳头,还是奥斯顿的声音把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陛下,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具体测试出来狄法公爵的忠心。”
“什么办法?”
奥斯顿一字一顿道:“既然现在多米尼克陛下要推迟缔结婚约,那我们可以顺势支持夏洛蒂公主去追求公爵,如果他愿意娶公主,那就说明他还是愿意为皇室效力。”
如果斯图亚特和卡斯德伊联姻,那两方就成了名义上的一家人,自动捆绑到了同一个阵营里,狄法也就无法借着自己是代表民意、属于正义的一方的名头来弑君夺权了。
莱安只是平时懒得动脑筋,但脑子并不笨,经奥斯顿这么一提点,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节。
“这个方法好,”他又再露出笑容,“既能够堵住夏洛蒂的嘴,也能够巩固我的统治,好极了。”
蜜莉儿顺势亲了亲莱安的侧下颌,爱怜地摸着他的脸,说:“我的陛下,既然已经有解决方案,那就不要再为这些琐事烦心了,你瞧,就生气那么一会儿,眼角居然出现了好几条皱纹。”
“真的?”莱安连忙拿过镜子照,左看右看,最后难以接受地在右眼角处发现两道极浅的纹路。
莱安一边拉着眼角的鱼尾纹,试图把它抻平,一边吩咐道:“奥斯顿,你明天向夏洛蒂传达完我允许她追求公爵的口信后,要再去找找还有什么更加有效的回春魔药,我觉得皇家炼金所现在送过来的那些药已经不足以让我保持青春。”
他强调:“我需要药效更强的,明白吗?”
奥斯顿从容应下,“明白,陛下,我会立刻派人去走访民间的药剂师,只要找到好用的回春药剂会立刻呈给您。”
说完他就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莱安忧心忡忡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连蜜莉儿再逗弄他都没办法提起兴致,只在意自己脸上的皱纹。
第109章 第 109 章 等价交换
潮湿且闷热的牢房中只有一扇极小的铁窗, 月光透过窗户上的铁栏杆照到房间的地面上,由汗液发酵而来的酸臭味、脚臭味以及木头朽坏的霉味都充斥在这一方小小的监牢中。
穿着灰色囚服的文森特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紧紧闭着眼睛, 试图在周遭人响亮的鼾声和磨牙声中入睡。
早在被捕入狱的第二天早上,他已经就从警察局的临时监牢转移到了这座收容所里, 到今天为止, 他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呆了整整六天,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没能够跟自己的律师或者亲属见上哪怕一面,也没有人通知他什么时候要上法庭接受审判。
文森特再是好耐心, 此时也有点焦躁起来。不确定事情究竟能否按自己的想法发展。
因为心底压着事,所以文森特睡得并不安稳,他听见外边连廊似乎有一队狱警走来走去,皮靴重重地踏在地上。
文森特有点烦心,怎么今天又有夜间巡逻,这可真要命。
但那脚步声踏了没几下,最后停在了文森特所住的四人牢房外,怪异地静默了一会儿。
文森特正觉得奇怪,怎么停下来了, 什么情况?
一个单眼皮的狱警举起手中的提灯,火光通过门上的开口照进黑漆漆一片的房间里, 冷漠地命令道:“里面的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有一分钟的起床时间,起来, 双手抱头面对床沿蹲下。”
那道刺眼的光束晃得文森特一阵眩晕, 其余几个人被吵醒都不耐烦极了,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但都不敢真的发作, 不一会儿,包括文森特在内的四个人都按狱警说的双手抱头,蹲在了床沿旁边的地板上。
狱警这才掏出钥匙开门。
哐当当——
单眼皮狱警走进去,查看上下床的床铺,嘴里吐出一串数字,“1089号。”
文森特听见他准确地叫到自己的编号,心底蓦地沉了一下。
文森特举手示意:“我是1089号,长官。”
狱警斜睨他一眼,又对了对手上的名册表,上边用几个单词简单标注了一下不同被逮捕者的体貌特征。
理所当然的,在1089号嫌疑人一栏内的关键词都能跟文森特对得上。
“起身跟我出去。”狱警解开别在侧腰腰带上的手铐,暴力地给文森特拷上,完全不顾及手铐粗糙的水口将文森特的手划出几道细小的伤痕。
“嘶。”文森特因为这种粗暴的动作而倒吸一口气,但他默默忍耐了下来。在深深的不安之中,他还是怀了点希冀,如果今晚来人是他想的那位大人物,那就说明他组织游行的计划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奏效了,而这结果,值得他坐六天牢。
走廊里站着一队神色肃穆的狱警,随着牢房门关上,狱警们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解释任何事,其中两人直接上前控制住文森特,对第三个手里拿了个黑乎乎的东西的狱警说:“动手。”
“什么,你们要做什——唔!”文森特还没来得及说完,嘴巴里就被一大团布结结实实地塞住了,粗糙的布料压在舌苔上,刺激得他的舌根不停分泌出唾液。
文森特惊慌地看着狱警掏出一个厚实的布套,黑魆魆的布套洞对着他的头就罩了下来,一股奇怪的、带有刺激性的甜腻气味瞬间袭上他的口鼻。
文森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彻底瘫软,没多久就完全晕了过去。
…………
反胃。这是文森特醒来后第一个感受,他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发现塞在嘴里的布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了,脸颊上的两侧咬肌一阵阵酸软。
“醒了就睁开眼睛,不然我会挖掉你的眼睛。”一个低沉、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响起。
文森特吓了一跳,眼皮颤了几颤,眼睛总算睁开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绮丽又怪异的异色眼眸,其中那只类似猫科动物的赤金竖瞳令文森特想到在冰原狩猎的雪豹,豹爪锋利,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纯粹的野性。
紧接着文森特瞧见自己坐在了一张带软呢垫子的椅子上,所处的房间跟收容所那个逼仄的小牢房截然不同,这里的天花板挑得极高,空间无比宽阔,安装在两侧墙壁的煤气灯照得墙上人影幢幢。
文森特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地板升起,理所当然的,他认得自己面前的人是狄法·卡斯德伊公爵——尽管在名义上并不是,但却是帝国目前第一号实权人物,没有人会不认得这位雷厉风行的黄金公爵。
他无比希望见到的那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现在就在他的面前,但真正见到了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难以保持最基本的镇静。
此时,他听见面前人不徐不疾地问:“文森特·达内尔?”
“……我是,”文森特定了定,努力绷紧语气道,“能够见到您是我的荣幸,狄法公爵。”
文森特试图站起来行礼,但刚刚从麻醉中苏醒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只能十分不自在地扶住椅背,尽量保持站立的姿势。
文森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位实质上的帝国君主,对狄法身上迫人的威严感到畏惧,但他努力挺直腰,不至于让自己流露出胆怯。
“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既然你对于看见我这件事并不惊讶,就意味着你对自己会到这里来的理由已经心知肚明,那就不要拐弯抹角了。”
狄法轻轻敲了一下桌面,“我只会问你两个问题,由此来判断你将要因自己的违法行为受到何种惩罚,你可以试着对我撒谎,但下场会远超你想象的可怕。”
文森特的表现再是老道,但他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尚未进入权力核心的政客,面对真正从最残酷的权力斗争中夺得胜利的狄法,气势已然低人一截。
文森特的喉结上下滚了几滚,“……阁下请问,我不会愚蠢到在您面前还编造谎言。”
狄法冷眼看着显然无比紧张的红血政客,表情难辨喜怒,“第一,你,以及在背后为你提供支持的蜂针社导演出这一场闹剧,是想要颠覆帝国吗?”
蜂针社是由红血人中的大富翁们组成的富人俱乐部,一个极度私密的小圈子,社内的成员之间会进行合作和利益输送,以达到最大程度的攫取商业利润。
同时在另一方面,蜂针社也成立了一个基金,专门用来援助陷入困顿的红血穷人,是一个难以定义善恶的灰色社团。
而这群阔佬虽然腰缠万贯,但却不掌握任何政治话语权,甚至因为自己的血统而连随便一个蓝血议员都收买不来,在生意上一直受有权有势的蓝血富人们的桎梏,这导致了“进入权力机构”成为了他们一直以来的政治诉求。
文森特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没想到这才过了六天,公爵居然这么快就连这种事情都查出来了,既然已经被查到这么深的内幕纠葛,他早就构想好的那一套要求得到公平和正义的口号就派不上用场了。
在狄法面前,任何欺瞒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文森特反倒无所顾忌了,他露出一丝微笑:“公爵大人,我们怎么敢做出危害帝国的事情,我们只是想要在议事国会争取到一席之地而已。”
“首轮的议员选举已经接近尾声了,我们相信这是红血人最后的机会,请允许我大胆地指出,如果在这次选举中,红血人的政党依然没能成为新议事国会的一员——”
“那在爱德华三世的命令下进行重新改组的议事国会,也会跟之前的议会一样,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文森特挺直了腰,努力地直视狄法的异眸,语气克制而确定地说:“公爵大人,您说我的猜测对吗,如果我们没有闹出这场游行,难道我今晚会有机会见到您吗?”
体内流淌着红色血液的他还是没能完全克制感性,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我们当然知道这种行动冒进、偏激,但红血人是一个弱小的族群,为了让您这样的贵族能注意到我们,我们只能押上一切去赌一把。”
红血人已经足够本分、足够恭顺,他们忠于帝国数百年了,但这种沉默忍耐换来的除了一直被蓝血人边缘化之外,什么也没有。
至于权利,他们要么豁出一切去争取,要么就永远都得不到。
文森特以为自己这么莽撞的发言肯定会引来狄法的斥责。
狄法只是微微抬起下颌,冷酷地说道:“我不认同你的说法。事实上,我认为你们红血人并不弱小,你们拥有勇敢和为重要之物而牺牲的崇高秉性,这一点比绝大多数贪生怕死的鼠辈都要来得有力量。”
“但是这次你们却以牺牲同族为代价来换取权利?这不仅很愚蠢,同时也让你们变得卑鄙。”
狄法严厉地审视着文森特,脑海中难以控制地冒出有关伊洛里的记忆。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伊洛里的勇气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惊艳,让他对红血人这个自己一直所知甚少的种族改观。
无数次,狄法希望伊洛里的性格能自私些,甚至软弱点也好,可是矛盾的是,变得软弱,无法决绝到为他人牺牲一切乃至献出生命的伊洛里,他一定难以爱得如此刻骨。
文森特一怔愣,他完全没想过在狄法的眼里,红血人并不是那么微不足道的存在,更没有想过狄法会毫不留情地指责他们采取如此狠辣的手段来对待同族。
文森特一时也羞愧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低下头。
狄法又再敲了一下桌子,说:“第二个问题,你们真正想要多少个席位?你们不会不清楚,一百个席位对只占帝国人口百分之十的红血人而言过多了,这是远远超过你们有能力接受的数量,就算我真给了你们,你们也不可能保得住。”
文森特明白狄法说的道理,一百个席位原本也只是为了吸引注意的噱头。
他承认:“在我们最好的设想中,最多是要到六十个席位。”
这无疑是一个合理的数字,红血人既不至于因此成为众矢之的,也没有不起眼到在表决法案时能被忽略。
狄法沉默了好半晌。
然后,他缓声道:“九月份的选举,议事国会将会开放八十个自由席位,它们无条件向你们开放,但到时候你们能争取到多少,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但是记住,我只说一次,从这一刻开始,权利与义务同时向红血开放。”
狄法姿态冰冷地交叉起十指,摆出一个三角的手势,说:“你们得到多少,就要为此付出多少,我不想再看见这种骚乱出现一次。”
文森特尽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显露太多,但颤动的手显示出他内心并不如表面上平静。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一条恶龙在做交易。
恶龙对一无所有的人们许以无尽的财富和荣耀,要求他们用永生永世的忠诚和臣服做交换。
这是一个不平等条约,可是一无所有的人本就只剩微不足道的命一条,忠诚又值得几分?谁愿意用黄金收买他们的忠诚,那谁便是他们真正的王。
文森特带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哽噎道:“感谢您的仁慈,您为红血人留出了一线喘息的余地,往后所有红血人都会因此感激您。”
面对无边黑暗,文森特向狄法深深、深深地鞠躬,头完全低下去。
第110章 第 110 章 两封信件
等文森特离开后, 狄法重新坐回阴影中,他视线左移,看向斗柜上立着的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一家五口, 最年老的爷爷坐在一张椅子上,男主人英俊高大、女主人美丽又气质高雅, 而他们身前的一对儿女同样遗传了他们出色的容貌, 年纪尚小也已经具备精致的五官。
他们之间环绕着蓝血贵族家庭常见的冷淡又严肃的氛围。他们冷着脸, 疏离地拍完了这张合照,随后就离开了镜头,不知道是不是摄像师的无心之失, 在影像的最后几秒,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在镜头前晃了一下,然后照片中的影像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狄法摇铃唤来仆人,低声道:“从灰铸铁城堡来的马车到庄园后,让坐在马车里的海伍德立刻来见我。”
“好的,老爷。”仆人恭敬地应下。
狄法点燃了烟斗,烟斗发出象征危险的红光,他如一匹蛰伏的凶兽,沉默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老管家。
当收到狄法发来的、要自己即刻离开灰铸铁城堡去到王城的魔法口信时, 海伍德平静地应了下来。
然后他让一旁的理查过来,“理查,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学过最基础的算术,所以你应该能看得懂数字对吧。”
理查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是的, 阿尔管家,我会数字的加减法和乘除法。”
海伍德从外套内袋拿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上边的时间, 然后把连在怀表上的表链解开。
他将怀表交给理查,说道:“拿着它,接下来的三天,城堡内的宵禁交由你执行,你需要在晚上八点、十点以及两点分别将城堡内的主要走廊都巡逻一遍,这个表给你用来确定时间。”
“我每天晚上临睡前都会将它重新校准一遍,你也要这样做,这样才不会按照了错误的时间规划这一切。”
“啊好、诶。”理查两眼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海伍德这是什么意思,就见那身形佝偻的老人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不一会儿,他手里拿了一封信件出来,步伐匆匆地通过城堡的侧门走了出去。
海伍德乘坐狮鹫兽拉的马车到达王城时已是深夜。
他望着坐落在自己眼前的宅邸,半浑浊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
海伍德记得这个大庄园,早在尼古拉斯老公爵还没有因为黄金热发狂、肯德里克老爷还没有上战场、他的妻子没有早逝之前,他跟随卡斯德伊一家在一年冬天来过这里避寒。
只是极为罕见的一次,自那之后许多年,卡斯德伊人都没能再在王城内停留超过一个月时间。
一个男仆迎上来,很恭敬地行礼,道:“阿尔管家,老爷吩咐我领你到书房。”
“好。”海伍德微不可察地颔首,仍旧努力保持一种得体的体面。
在男仆的带路下,海伍德走进书房,在最黑暗处见到已经很多天没再回灰铸铁城堡的狄法。
海伍德站定,手放在胸口,躬下身,“老爷。”
狄法沉默着抽烟。
海伍德保持鞠躬的姿势太久,老化了的腰椎有点坚持不住了,他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然后他才听见狄法的声音,“海伍德,我似乎对你太过放任,以至于你产生了可以随便干预我能看见什么,看不见什么的错觉。”
狄法抬眸,幽深的一双眼眸无情绪地注视着海伍德。
年幼的小少爷终于长成令人畏惧的大人,不仅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中杀出重围,还带领原本颓靡、眼看着一直走下坡路的卡斯德伊回到辉煌,此时面对完全喜怒不形于色的狄法,海伍德说不清是惧怕更多还是欣慰更多。
他嘶哑着声道:“老爷,我的确对您有所隐瞒,我擅自收起了伊洛里·亨特寄到城堡的一封信件。但请允许我辩解一件事,我这么做只是希望您能够得到真正的幸福。”
狄法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不在乎你对我隐瞒了什么,只在乎你对我隐瞒的这个行为。你的本分是忠诚,而现在你已经越界了。”
很短的一句话,却等同于宣判死刑。
海伍德在这一刻如坠冰窖,双手过电般战栗起来,他从狄法的眼神里确信了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信任。
半晌,海伍德颤抖着从外套内袋拿出来那份被保管得完好的信件,放到桌面上,“这就是那份信件。”
他几乎难以说出话来,“我、对不起,我辜负了您的信任。”
狄法扫了一眼上边的署名,认出伊洛里那端正的字体。
“六十年,”狄法道,“这是你为卡斯德伊工作的年限,几乎是短寿种一生的寿命。”
隔着一层淡蓝烟雾,看不清狄法真实的表情,“海伍德,这是你第二次逾矩我不追究,但你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
海伍德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抛到了高空,又坠落,他太老又太虚弱了,几乎承受不了这么高强度的起伏。
他抬起头,嘴唇不断嗫嚅却怎么也吐不出一个音节。
“我保证不会再让您失望了。”海伍德顿了顿,只深深又行了一个礼,然后缓慢地走向房门,走路的姿势更为佝偻,几乎曲成虾米,甚至还在接近门口时踉跄了一下。
门开了,又轻轻合上,房间再次沉寂下来,狄法盯着那封洁白得甚至让人错觉无害的信看了一会儿。
他拿过拆信刀,在信封顶部细细地切出一个足够宽到内里的信纸滑出来的开口,摩挲了好久,似乎在考量,然后才把信纸抽出来,缓缓展开,读完了伊洛里写在上边的话——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消息,特此恭贺您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我认为您值得这一切荣耀——如果我的祝贺令你反感,我很抱歉。
……由于我的疏忽,我未能及时将您赠予我的项链归还。
谨随信附上项链。 】
“很抱歉……说得真是好听。”
狄法意味不明地呵笑一声,阴影在他的眉宇加深。
他捻着一页信纸,划燃火柴,但直到那根火柴的顶端橙红的火焰跃动着烧尽,他也没把火柴靠近纸页。
狄法沉默良久,将信纸放回信封,折好封口,然后把信压进了抽屉内的文件最底下。
这一晚,文森特从狄法的庄园离开,又回到了收容所,不久后他接受了审判,因违法组织未经允许的游行而被判决服刑两个月。从监狱离开当天,他便宣布辞去平等党党魁一职,转为党内的幕后顾问团中的一员。
而新一任党魁上台后,立刻宣布对平等党进行改组,并且将党名更改为“友爱党”,以彰显党员维护社会和谐友爱的决心。
也是从这一晚开始,所有因游行示威被羁押的红血人都更快地得到了公平公正的审判,无辜者被释放,少数违法者也在服刑十天至两个月后出狱,重新回到社会。
当然这场冒着风险的示威并非只让红血人得到了体制上的好处,落实在具体实务上,它还促使以狄法为首的议事国会紧急通过了一部临时性的、旨在制止蓝血人对红血人的歧视和暴力的平权法案,在一定程度上有效减少了种族仇恨事件的频发。
不过这些变动除了令伊洛里失去了一个较为稳定的稿费来源之外,暂时还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伊洛里现在在烦恼的是另外一件更紧迫的事。
伊洛里烦恼地盯着手边那封胭脂红的邀请函,上边拓印着数朵盛放的玫瑰纹路,散发出馥郁香气,而函件内的信纸上写着:
【伊洛里,我小小的、亲爱的、可爱的红血朋友,我知道你忙碌于你那些精妙的创作,但我仍旧坚持邀请你来我的庄园享用一场完美的下午茶,我准备了所有红血人都会喜欢的香草焦糖布丁、千层酥和草莓蛋糕,哦,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柠檬红茶。
如果你乐意,我们甚至可以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只在玫瑰园里谈论诗歌,我向你保证在这期间不会再任何发生你不喜欢的事情。
你总是如此善良、富有同情心,或许现在也会愿意可怜一个孤单又寂寞、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的女人,给她些许陪伴和温暖的慰藉的,对么?
——此信来自一位因为太长时间不能见到你,而快要枯萎至死的伤心人儿 】
无论是遣词造句,抑或者是印在信纸一角的红色唇印,都热烈得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此封邀请函是出自娜拉的手笔。
“又是这样,真伤脑筋,明明我都已经拒绝过了。”伊洛里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他本来并不打算收下这封邀请函的,但娜拉派遣男仆来送了好几次邀请函,每次都风风火火、大张旗鼓,以至于其影响之大,甚至连整天卧床休息的艾莎都关心起自己儿子是在被哪家富家千金追求。
伊洛里没别的办法,今天只好接过邀请函,这才能把一直等在公寓门口的、克利福德家的仆人们都打发走。
但收下邀请函,并不意味着他准备再被娜拉这一套看似柔软、实则强硬的做法牵着鼻子走。
想着,伊洛里用羽毛笔的笔尖蘸了蘸墨水,扯过一张信纸,沙沙地写下去:
【娜拉阁下,我无比感激您的心意,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愿意想象在花海中惬意地度过一个下午的美好,我是说真的。
可惜等待我完成的稿件已经在桌面堆成一座小山丘,它们像一群永远处在饥渴中的野狗,一直不知停歇地追咬着我的脚踝——请原谅我用了这么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总而言之我想表达的是,当下我实在抽不出空参与您的茶会。
……
请不要再派遣仆人们过来了,我和我的家人们都将会很感谢您的体谅。】
伊洛里写了很长的一封拒绝信,写完最后的落款时,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他尽量把言辞写得严厉些了,希望等娜拉看过后,能够多少打消一些她的试探之心。
私心里,伊洛里能够理解娜拉想从自己的身上找回逝去的爱情的心情,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她失去挚爱,但他仍旧拒绝成为代替品和一个被凝视的玩物。
不知何时开始,空气中无声地弥漫了浓重的水腥味,伊洛里刚刚停笔,窗外便响起啪嗒啪嗒的雨声,他转头看见透明的雨丝在玻璃上溅出水渍。
伊洛里去关窗,珍妮恰好敲了敲他的房门,“亨特先生。”
“是珍妮吗?你进来吧。”
只见珍妮怯生生地捧了一个铜盆进来,盆里盛了一小半凉水,几粒透白的冰块在水中荡漾起细小的縠纹。
“老先生让我提醒您是时候要再冷敷一次脸上的淤伤。”珍妮说着,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伊洛里的左脸,俊朗秀气的一张脸却不和谐地多了几道红痕。
会是那位有着很长指甲的夫人跟先生闹别扭时弄出来的吗?
珍妮想起之前开门迎接伊洛里回来时见到的美艳夫人,那夫人看起来那么漂亮又独立,充满成熟女性的风采,自己跟她一比,简直和灰扑扑的小丑鸭没什么两样,不管谁看见都会更喜欢她的。
一想到或许伊洛里的恋人就是那位夫人,珍妮登时就鼻子发酸,难过得直想哭。
可是她只是女仆,而伊洛里只是她的雇主,即使再难受,她也什么都不能问。
伊洛里忙着关窗,没注意到珍妮的情绪。
他转头瞧见珍妮手里捧着的一盆冰水,由衷地赞扬道:“哇哦,珍妮你可真能干,你是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还买到冰块的?我还以为下午时分商店里的冰块都会被人抢购一空了。”
伊洛里的靠近使珍妮无声地脸红了,她声音低得跟蚊子哼哼差不多,“我本来也是以为买不到的,但我回来的路上碰见来社区送信的邮差杰拉尔,他见我拿着一个空布袋走来走去,觉得奇怪,就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我跟他说自己没能买到冰块后,他去跟街边一个卖刨冰的小贩商量,问人家要了点干净的冰块给我。”
珍妮觉得有些尴尬,她并没有伊洛里夸的那样能干,但却听见伊洛里说道,“这听起来真不错啊,珍妮你靠自己的努力在王城里交到新朋友了。”
伊洛里笑得眉眼弯起,像是有闪烁的暖光落在了眼睛里,“如果你想要偶尔跟朋友一起出去玩乐,尽管跟我开口,我肯定会准假的。”
珍妮看见了,她又觉得喉咙里的蝴蝶再一次扇动翅膀,更往心口的缝隙深处钻入。
好半晌,她才呐呐地应道:“好的,先生。”
等珍妮出去后,伊洛里才开始冰敷自己的脸。他摸了摸微微发疼的侧脸,其实狄法留在上边的手指印已经消退得七七八八了,但现在摸上去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些肿。
伊洛里没办法恼狄法弄伤他,因为是他惹怒了狄法在先,那么一个稳重自持的人,总是三番四次被他气得失态。
真要细细算起来,大抵还是他的过错更大些。
伊洛里试图忽略心里又生出来的内疚感,翻开今天早上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籍,努力专注在构思今天要写的文章内容。
虽然从康拉德的采访中他得到了不少当下最前沿的机械信息,但真的写起来后,那些信息仍不足以支撑起一本书的体量,他依旧要从其他渠道汲取更多知识。
伊洛里刚翻开了几页,就不禁皱起眉头。嗯?这本书好像不是知识类的专著啊?
伊洛里翻到书的封面,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小说标题,名为《弹簧国历险记》,从书底的简介上看,这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出生在自然部落的、从来没有见过机械的人误入一个拥有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的王国,并在其中遇到各种惊险冒险的故事。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前台的人不小心把其他人要借的书塞给了他?
除此之外,伊洛里想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释,他看着手中这本“不速之客”,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虽然这不是他平时会看的书籍类型,但似乎跟他想写的文章在主题上微妙地有所契合。
伊洛里犹豫了一下,重新翻开书,接着刚才看过的部分读了下去。
伊洛里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读完了《弹簧国历险记》,合上书后,他下了一个结论,故事颇为有趣,可以看出来作者有花过一定功夫考究资料,也有相当的文学功底,但很多情节和人物心理的描写都缺乏了一些更为细腻的处理。
总的来说,是一本给孩子们看的冒险小说。
伊洛里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把书放在一旁,他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本冒险小说是什么时候看的了。
对他来说,也算是忙碌之余的一点消遣吧。
9月份的选举在一片吵吵嚷嚷的议论声中落下了帷幕,伊洛里在报纸上看到由平等党改组而来的友爱党成功拿下了议事国会中的五十八个席位,这代表友爱党的党魁将有资格参加议事国会,并且有权在议事国会中提出新的议案,对其他党派的议案进行表决。
它成功兑现了最开始要代表红血人,为边缘化的种族争取权利的承诺。
斯诺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很是激动,招呼上伊洛里,父子俩加上珍妮,三个人张罗了一场丰盛的晚餐来庆祝这个得之不易的胜利。
时间一直过去,到9月中上旬,伊洛里终于在日以继夜的工作下完成了一版初稿,他选了一天把稿件按顺序叠整齐,再用装订机装订好,就出门去康拉德的工厂了。
“瞧瞧,这不是我们的教授吗,伊洛里,见到你可真叫人心里欢喜。”康拉德一如既往亲热地欢迎伊洛里。
伊洛里笑起来:“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来一沓有一个指节厚的稿子,“我给你带来了初稿,你看看感觉怎么样,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出来。”
康拉德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你效率真高。”
“成,我现在就看,你先坐着,桌子上有些小点心随便吃。”
伊洛里很高兴自己是跟有大学文凭的康拉德合作,这样自己不用费心思跟他解释那么多专业名词都分别代表什么意思。
康拉德认真读了很久,间或提出一个问题,伊洛里就用随身的记事本记下来他的疑惑或修改意见,准备等回去写第二版稿件的时候一并修正好。
两人一来一往,从早上谈到了中午,伊洛里才跟康拉德握手告别。
“伊洛里,等这本书弄完,你一定再要来我家做客啊,多萝丝可想你了,几乎每天都在我耳边嗒嗒嗒地问你什么时候会再来。”作为老父亲的康拉德拉住伊洛里,苦口婆心地嘱咐道。
伊洛里哭笑不得地听康拉德形容多萝丝是怎么跟只蔫了的小鸡崽一样闷闷不乐。
康拉德叹气道:“她甚至说玩娃娃都变得无聊了,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伊洛里想起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很乐意应下来,笑意满满地说:“帮我告诉多萝丝,我也很想念她呢。”
离开工厂,伊洛里回到家,是珍妮打开了门。
“先生,你回来啦……有一位找你的客人来拜访。”珍妮见到他,欲言又止,同时不太自在地往自己身后瞄了瞄。
伊洛里觉得奇怪,“是谁来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身形高挑、依旧着装华丽的娜拉从珍妮身后出现。
“亲爱的,当然是被你冷落已久的我啦。”娜拉依旧笑意吟吟,眸光却挟着锐利,柔声道:“除了我,你还期待会是谁呢?”
有那么一瞬间,伊洛里严重怀疑娜拉是不是气到亲自登门来找他算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