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公寓更体面些, 布朗太太特意提前两天雇了个临时的清洁工把二楼的所有空房间都清理了一遍,扫干净落灰的窗台和摆件,又换洗了干净的窗帘, 整个二楼都焕然一新,伊洛里领父母走上去的时候, 还似乎闻见了熏香的气味。
布朗太太在旁边亲热地介绍道:“放心好了, 亨特太太, 这周边的邻居多是温和的红血人,从事着很是高尚的职业,他们轻易不会打扰你休息。”
说到兴起处, 她还打开了一扇窗户,指着隔壁那栋小巧的红房子道:“瞧,那是布莱兹一家,那家的老爷是个有名的诗人,写的诗可真是妙绝,他的夫人最爱做针织,从他们门前过,连一点儿声响都听不见的。”
“当然如果你觉得发闷,提着一篮子小蛋糕去拜访他们也是很好的选择, 总之在这个社区里的所有人都很友善,你们大可以当做是自己的家一样。”布朗太太看出艾莎的虚弱、斯诺的紧张和伊洛里的忧虑, 也乐意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妈妈,你觉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可以吗?”伊洛里靠近艾莎的耳边问。
艾莎的视线扫过熨烫得板正的沙发套、斜射入窗的日光, 以及光中飞舞的微小尘埃, 一枝再寻常不过的三色堇插在窗台边的水瓶内。
“当然,我的宝贝,”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我不能更满意了。这真是一间很可爱的小屋子。”
“那就好。”斯诺和伊洛里都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艾莎回房间休息,两父子在起居室里待着,商量起接下来的打算。
斯诺视线扫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上面的书名无一例外都很是晦涩,不是专门研究历史和文学的人都看不懂,而保管得很好的品相又反映出来它们的主人很爱惜书籍。
“真不错的公寓,很高兴知道你这些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斯诺按了按鼻骨,以一种很随意的语气问道:“那么,伊洛里,你接下来准备回查纽卡大学继续教书吗?”
听到这个问题,伊洛里的身形微妙地停滞了一秒,但斯诺没有瞧见。
“大概是不了。”伊洛里不着痕迹地收了收右手,手臂的隐痛就如同一道烟火烫下来的伤疤,时不时就发热,伤痛传到骨头里。
伊洛里对望着自己的斯诺笑,眼神很认真,赤诚得一如既往,“爸爸,现在事物发展得快不少,我总待在学校里不好,会错过很多新的变化。可以的话,我觉得自己现在想去做一些更加通俗的、能接触更多人的工作。”
从以前开始伊洛里就有这种想法,只是跟狄法共事的那段经历,更进一步推动他去深思自己能为他人、为社会做些什么。
伊洛里只担心斯诺会不赞同,毕竟他舍弃了所有人眼中前途无量的好工作。
斯诺笑了起来,“说得好极了,我就知道我不用担心你。”
“你总能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且把它做好。”
其实斯诺还想问问伊洛里究竟替宰相写了什么文章,但既然伊洛里不主动提,他也不纠结,现在人平安无事回来就是最好的答案。
斯诺的截稿日在即,跟伊洛里多聊了几句,就又要回去写稿。
伊洛里穿上一件长风衣,戴着帽子出去了。因为接下来他跟斯诺都会很忙,必须有人照顾艾莎,所以他准备去城东的佣工市场雇佣一个女仆回来料理家务。
作为拥有一百三十万常驻人口的帝国首都,王城已经恢复得几乎看不出一丝几个月前遭遇战火的痕迹,人们又再次挤满了这个城市。
其表现之一就是,处于王城东区中心、规模最大的杜兰招工所热闹非凡。从外观上看,这座高达四层楼的招工所占地宽阔,咨询大厅装修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的富翁和衣衫褴褛的穷人奇异地同时出现在这个空间里。
因为当下的低级劳力市场供大于求,所以作为雇主的伊洛里不需要像其他来找工作的人一样领号码牌,排队等待面试和审核简历。
伊洛里径直去前台领了表,登记好自己的需求,把表单交给前台小姐,不多时就有一个鹰钩鼻的职业中介来接待他。
鹰钩鼻草草地跟伊洛里握了握手,将他领到自己的隔间,道:“您好,亨特先生,我是内利·宾,负责帮助您找到合适的女仆。”
他一边说,一边把厚厚一沓的求职表册翻得啪啪作响,“好,让我看看,您需要一个手脚利落的全职熟练工,不超过65岁,最好有5年以上的工作经验,可以负责买菜、烹饪一日两餐和打扫干净房间,哦,还要求懂一些护理知识。”
“您家里有病人是吗?”
伊洛里点点头,“一位50岁的女性,她精神有点衰弱,需要很细心的照料。”
内利:“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很多退休护士都会来我们这里找工作。”
他擦了一下鼻子,从册子抽出来一份求职表,“这个南希·辛普森怎么样,53岁,以前在一间诊所工作过,自述有丰富的护理经验,经过我们招工所介绍,辗转在三户人家里当过女佣,得到的评价都还不错,勤恳能干。”
伊洛里低头看被推过来的表格,上面贴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膀大腰圆,脸上的赘肉堆在一起,做出愤怒的表情,有种凶悍的感觉。
“她先后换了三户人家的理由是什么呢?”
内利顿了顿,有点犹疑地说道:“她跟丈夫在雇主面前打架,其中一次当着雇主十岁孩子的面打断了丈夫一颗门牙。”
面对这个意想不到的理由,伊洛里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但除去这个小缺点之外,她是个很不错的帮手的。”内利诚恳地看着伊洛里,希望他能够考虑一下。
“不了不了,”伊洛里无奈地摇摇头,“我还是想看看其他人选再做选择。”
他一连看了八九个备选人员,但都不太符合要求,内利的眉头皱得跟他一样紧。
这么纠结来纠结去,差不多到下班时间了,内利很尴尬地合上册子。
他又擦了擦大鼻子,犹豫地提议道:“亨特先生,不如我们今天就先到此为止,我再去调取多一些档案,您明天再过来选择合心意的女仆可以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旦认真挑选起来,伊洛里才知道自己其实有点挑剔,太粗鲁和太没有礼貌的人他都不愿意雇佣。
伊洛里表示了解地点头,“那我明天一早过来。”
内利送伊洛里出自己的隔间,此时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找工作的人,他们大多都衣服脏兮兮的,眼睛很是热切地盯着发放号码牌的工作人员。今天的名额已经不多了,谁抢到就意味着谁能有靠做工填饱肚子的机会。
“亨特先生,请到这边来,侧门的人流会少些。”内利轻轻地拉了伊洛里一下。
“好的。”
伊洛里跟着内利路过正等着面试的一列队伍,忽而队伍里发出一些骚乱。
“请、请还给我,那是我的号码牌,我排了一整天队好不容易才拿到的。”一个女孩颤抖着伸出手,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泪水在眼眶里氤氲。
而她指责的对象是一个三白眼的瘦子,他把号码牌往自己口袋里一塞,很无赖地一绞手,笑嘻嘻地盯着她,“谁说那是你的牌子,上边刻了你的名字吗?我还说是我自己排两天两夜排到的呢。”
他不仅说,还用肩膀撞了撞自己的朋友,几个男人挤眉弄眼地嘲弄瘦弱的女孩。
“谁会想要一个红血的傻女人做工呢,又弱又矮小,除了吃干饭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可不是,还哭呢,一点都不知羞。”
在众人的奚落之下,女孩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她已经来王城好多天了,身上本就少得可怜的路费差不多都花没了,如果这个星期内再找不到工作,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时一个很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好,我叫伊洛里·亨特,我在寻找一名全职的家庭女仆,你对这份工作有意向吗?”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碧翠的眼眸,里面漾着温润的暖光。
女孩出神地想:好绿啊,就像、就像女神森林里的湖泊一样。
伊洛里轻声地又说了一句:“那个,你的名字是?”
女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直在盯着对方看,脸颊一瞬间染上些许羞色,喏喏道:“我、我叫珍妮。”
“很好,珍妮你之前有过当女仆的经验吗?”
伊洛里稍微俯下身,很耐心地询问女孩的详细信息。
“我、我从小在家里照顾瘫在床上的爸爸,但是他在两个月前去世了。”说到这个,珍妮的眼泪流得更凶。
伊洛里点点头,转头看向旁边的内利,问:“现在可不可以给她安排一场面试?如果资质审核过没有问题的话,我就雇佣她了。”
内利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大厅墙壁上的时钟,还有半个小时下班,时间有点紧张,但是他不想把这单子留到明天才做完。
于是他说道:“如果您希望的话,现在就可以安排。”
“那就这样做吧。”
伊洛里掏出口袋里的手帕给珍妮,“这是干净的,你想的话,可以先用它擦一下脸。”
珍妮接过了手帕,望着伊洛里斯文俊秀的侧脸,不知道想到什么,脸颊猛地涨红。
第92章 第 92 章 餐前演讲
珍妮跟伊洛里签订了一份年度协议, 约定在亨特家工作一年,食宿全包,每个月能得45个金币做工资。
签下名字的时候, 珍妮都还不敢相信自己能得到一个这么优渥的条件。
她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所以干活异常勤快, 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就不用说了, 甚至连不属于自己分内工作的洗衣服都抢着包揽。好多次伊洛里碰见, 都得叫住她把自己的衣物放下,说自己来洗就好。
但与勤奋工作的表现不同,平日里珍妮说话不多, 总怯生生的,像只受到惊吓的惊弓之鸟,艾莎见她孤零零的一个女孩子跑到王城来讨生活,心里很是同情,反倒是她时常主动跟珍妮聊天,一来二去两人建立了还不错的友谊。受益于此,艾莎的精神也有了一些好转。
在伊洛里把大部分杂务都处理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罗素博士按照约定上门拜访亨特家了。
罗素·史丹佛是一个很严肃的蓝血医生,戴夹鼻眼镜, 留着一把短短的山羊胡,脸侧的两边鬓角用剃须刀刮得齐整, 比较特别的是他的右手食指有轻微的变形,粗看起来, 像龙虾的钳子一样, 伊洛里知道那是经常拿手术刀的老医生们会有的职业病。
“罗素·史丹佛。”罗素直直地伸出手,目光不算礼貌地盯着伊洛里和斯诺两个人瞧。
“很高兴您能来,罗素博士, 我是伊洛里·亨特,旁边是我的父亲,斯诺·亨特。”伊洛里同他握手,这种审视他经历得多了,即使觉得不舒服,但也明白这是蓝血人的通性,他们好像天然无法相信任何人。
罗素没有多少社交辞令,又草草跟斯诺握了手,就直入主题,“我今天只有两个半小时的空闲时间,病人在哪里?”
“请您在起居室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带我的母亲出来,”伊洛里顿了顿,很委婉地提醒道,“她现在情绪比较脆弱,等下问诊的时候,您说话不要太直白好吗?不然我担心会刺激到她。”
罗素没回答,但看他的山羊胡稍微动了动,应该就是应下来了。
伊洛里转过头唤来珍妮,“麻烦你去准备一些热红茶端出来。”
“好的,先生。”珍妮应下就进厨房了,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来咕噜咕噜的烧水声。
斯诺把桌上已经切好的水果果盘往罗素的方向推了推,热络地说:“博士,你先坐着,我的妻子很快就来。”
“谢谢。”罗素克制地道谢,但他没有动那些水果。
在伊洛里的陪同下,艾莎从房间里走出来,她披了一件紫黛色的碎花披肩,稍微挽起头发,对待罗素博士这位陌生的来客显得很是拘谨。
艾莎在罗素侧面的沙发落座,道:“您好,博士。”
“您好,亨特夫人,您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罗素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来一本黑色的记事本和一支笔,说,“或许您的儿子提前给您介绍过我的治疗方法,但我现在再跟您重复一遍比较好。”
“您说。”艾莎点点头,很认真地听。她受过一定的教育,所以对有学问的专家都秉持尊重的态度。
罗素的态度一板一眼,“我跟其他医生不同,我认为要以更加温和的手段介入病人的心理困境中。这意味着比起放血和电击,我偏向用药物和谈话的方式进行治疗。这点您清楚吗?”
艾莎握住斯诺的手,看了自己丈夫一眼,有些犹疑道:“我不是很理解您的话,但我想,如果不需要放血的话,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罗素点点头,划去自己待办清单上的第一项“详细介绍疗程”,“那么接下来……”
见艾莎没有什么排斥情绪,伊洛里放下心。
为了不打扰到这场问诊,他把晚上的菜钱交给珍妮,让她去市场买点牛奶、奶酪和鲑鱼回来,然后自己进了房间里看书。
公寓的墙壁比较薄,所以伊洛里在看书时能够隐约听见外边的谈话声,间或夹杂着些许艾莎的啜泣和斯诺的安慰。
伊洛里的心缓缓提起来,他真心希望这个医生能起作用。
这场非正式问诊真如罗素一开始说的那样,卡在了两个小时结束了,结束时窗外已经落霞漫天,屋内的光线也变得黯淡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覆上一层晦暗的阴影,气氛有些肃穆。
斯诺将又哭过一场的艾莎带回房间,伊洛里则跟已经穿戴整齐的罗素道谢,“辛苦您了,博士,我送您出这个街区吧。”
罗素知道伊洛里是想问刚才的问诊情况,便点头了,“正好,我也有些嘱咐事项要给你交代清楚,路上说好了。”
红血人的街区总是会比蓝血的冷漠寂静多一分鲜活的气息,这点在落日时分的社区小公园里表现得更是明显,就这么短短一段路,就已经有两三个卷发的小不点嘻嘻哈哈地从草丛里钻出来,他们差点撞到罗素,被严肃的罗素一瞪,都吓得不敢再闹,忙不迭地跑开了。
罗素开门见山道:“我就直说了吧,您的母亲很受打击,情况比表面上看起来严重得多。她是因为心力交瘁,加上身体调理糟糕,所以才变得这么虚弱。”
说着,罗素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列了七八行药材的纸,递给伊洛里,“这是初步的调理药方,上边的药材可以在王城内的任何一间药店里买到,先吃一个星期,我看疗效如何再作调整。”
伊洛里扫了一眼,看到其中要价颇高的萝蔻木和白参时,他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但没怎么犹豫,道:“好的,我会去买的。”
罗素又嘱咐了一些家属要多带病人出去走走,晒一下阳光,日常饮食不要辛辣等事项。
最后他道:“我建议您在家里安装一部电话,如果您母亲的情绪出现剧烈的波动,你就可以立刻到联系我了。”
伊洛里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我明天会去通信局提交安装电话的申请。”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社区的边缘地带,
罗素捋了捋山羊胡,镜片折射出一道白光,“剩下的路不用送了,我下个星期会在同样的时间来诊疗,诊疗费两周缴纳一次,寄给我支票就行,地址是我的诊所。”
等罗素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后,伊洛里有点犯难地捏了捏眉间。好吧,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开销确实有点超出他的想象了,在处理完一系列租房、请人等杂务后,他存下来的钱已经花去了一大半。
“是时候该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了。”伊洛里自言自语道——
没过几天,加文收到伊洛里说回到王城的信,不管怎么样都要约伊洛里出来聚一下,伊洛里不想冷落了自己的好友,便跟他约定在一家肉派做得很好的小餐厅见面。
当加文风风火火地冲进小餐厅时,伊洛里正跟侍者嘱咐羊肉派里面不要放太多百里香。
“倒霉!我又来晚了。”加文扯松自己脖子上的领结,让侍者给自己上一杯加冰块的柠檬水。他嘴唇都干燥得起皮,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渴死了一样。
加文烦躁地说:“天知道我有多讨厌突然塞过来的外勤采访,不然我早下班赶来这里了。”
伊洛里笑着调侃他:“少见啊,我居然还能看见你穿燕尾服,怕是得采访国王才能让你这么打扮吧。”
今天的加文跟之前胡子拉碴的颓丧外形可谓天差地别,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头发也上了头油,一丝不苟地梳得板正,再配合熨烫得没有一处褶皱的高档燕尾服,他看起来应该去参加上流酒会,而不是出现在一个卖肉派的小餐厅里。
加文哧一声,“瞎说。”
他拉开椅子坐下,也跟着用一种辛辣的语气说:“不过说是采访国王也差不了多少了——我去采访了狄法公爵,他算是最近帝国里风头最盛的第一号人物,连上上个月新登基的莱安陛下也比不上他呢。”
正说着,加文看见笑意一瞬间从伊洛里的唇边消失。
“怎么了?你知道他吗?”
伊洛里意识到自己的僵硬,唇角向上扯了扯,平静道:“天天在报纸上能看见的人物,当然知道。”
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问:“你具体是采访了什么?”
加文的左眼球往上移了移,回忆着:“没什么特别的,反正就是有关新成立的议事国会的运行啊、监督机制和选拔机制怎么运行之类的。”
他摆摆手,看起来很不感冒,“不过是上层人用来糊弄底层的政治把戏,没有任何意义。”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说:“说起这个,你有没有看见我们国王陛下的继位典礼,呵,那可真是空前盛况,连好多年没露过脸的水精灵王都送来了国礼祝贺他——”
这时一个强硬的男声打断了加文的话。
“我是文森特·达内尔,是新近成立的平等党主要发起人之一,接下来将耽误在座各位三分钟来听我阐述一下我党理念。”
伊洛里循声望过去,一个一看就十分精明能干的红血男性站在餐厅的小舞台上,扩音魔法阵在他身后的幕布上流动着光彩。
第93章 第 93 章 收到名片
站在小舞台上的文森特·达内尔眼神坚毅, 即使周遭的食客都议论纷纷起来,讨论他是谁,要干什么, 他也不为所动。
文森特朝舞台幕布后带着尖顶帽子的魔法师点了点头,“麻烦你放出来。”
下一秒, 幕布上出现了一段由显像魔法投影而来的影像, 首先出现在画面中央的是一间招牌名为“汉丁堡面包坊”的面包店, 店面的橱窗里摆满琳琅满目的面包和吐司,看起来温馨甜蜜,跟其他烘焙坊没什么两样。
唯一不同寻常的一点是, 店门口前围满了气势汹汹的蓝血人,他们手里拿着棍棒,细看还能看见面包店摆在门外的小食摊已经被他们掀翻,手指饼干、坚果糖之类的小零食撒了一地。
而面包店的老板——一个围着白围裙的胖男人挡在门口,十分焦急地试图劝着什么,“别这样,别这样,求你们了,那只不过是个误会, 我不知道你们不要糖果。”
“没有人在讽刺什么,‘你好吗’只是一个友好的打招呼。”他扯着嗓子简直要对这群不讲理的强盗尖叫了。
为首的蓝血人扯起一个恶意的笑, 他戳着胖男人的脸,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球里, “听着, 我们不开你们红血的玩笑,也不吃你们红血的猪食。”
话音未落,他抄起棍子猛地砸碎的橱窗玻璃, 这就像一个震耳欲聋的发令枪,所有蓝血人疯狂地弄坏能看见的一切,桌子、椅子乃至于玻璃杯和餐盘,直到警察吹着哨子赶来,这群无法无天的犯人才带着抢到的钱一哄而散,只剩下满头是血的老板在抱着自己的收款箱大哭。
这段影像放完,本来有的窃窃私语声全部消失,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这间餐馆的卖点是提供正宗红血人传统菜肴,因此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是红血人,至少是对红血没有偏见的蓝血人,这段记录下来的景象明显让他们反感和愤怒。
文森特克制着,但声音偏于高昂,带有些许愤懑的情绪,“我现在为大家展示的是5月22日发生在贝壳街的‘面包坊打砸事件’的影像,在那一天,一群手持武器的蓝血暴徒冲进了面包坊,无视无辜店主的求饶,把人打成重伤还抢走了他的钱。”
“而这一切的发生,只因为这名店主是一个红血人,即使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想跟路人分享他的商品。”
文森特说得掷地有声,说话间伴随着强有力的手势,显得格外具有煽动性,“从以前封闭选举的内阁,到现在新成立的议事国会,最高的决策机关里依旧没有红血人的一席之地。那些高高在上的蓝血人漠视了这个国家中的红血群体。”
他越说越昂扬,声音像一把尖刀直直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胸膛,“我们也是亚瓦尔的公民,我们也跟蓝血人一样缴税,勤勉学习、工作和生活,除去血液的颜色不一样之外,我们跟那些高个子没有多大的差异。”
“为什么我们却不配发出声音?难道是我们不够诚实守信?难道是我们奸懒滑馋以至于丧失权利?”
底下已经骚动起来,有人在大声喊:“不!”
他们显而易见是红血人,义愤填膺地挥舞着拳头,看上去就想把影像里的蓝血暴徒揪出来暴打一顿。
文森特无比满意地看见自己鼓动起人心,转而压低了声音,道:“为了摆脱这个困境,兄弟姐妹们,我们红血人也必须有自己的党派,代表我们的种族在最高机构发声——这也是我组建的平等党所秉持的最高纲领。”
文森特向前走出一步,不加掩饰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继而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因此我诚挚请求在座各位为平等党投出你们宝贵的一票,有你们的支持,它将进入议事国会,成为我们的喉舌,保护我们不再受到不公的侵害。”
他的话语和举动是如此真诚、毫无保留,一些有投票权的红血人都开始交头接耳研究起这个新兴党派,交流彼此的想法,但与他们的热切相反,伊洛里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加文注意到伊洛里表情不虞,问道:“伙计,你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怎么了,你很不认同这个说法啊?”
伊洛里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位先生讲得太模糊了,似乎缺失了很多信息。”
没过多久,有一个知识分子打扮的老红血人站起来,摩挲着下巴,在犹疑:“先生,请原谅我问一个问题,如果您的党派真能得到足够的选票进入议事国会,它具体会采取什么行为来减少这种暴行的发生呢?”
他问的问题也是伊洛里想知道的。
文森特显然早有预料会被问到这种问题,他声音板成一条直线,不疾不徐道:“我们会推动议事国会增加更多红血议席,修改歧视性法案,加大对歧视行为的处罚力度。”
伊洛里的手指抽动了一下,直觉告诉他这个方案并不如文森特说的那样可行。现在执法机关和司法机关内部基本全是蓝血人,歧视已经变成系统性的顽疾,单凭一两部法案的出台其实难以根治。
但老红血人并没有再进一步问下去,他思索着坐回自己的位置。
文森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笑着面对台下听众,态度很诚恳地问道:“还有哪一位对平等党有疑惑,都可以提出来,我都会解答。”
加文冷不丁地举了手:“这里有问题。”
文森特做了个“请讲”的手势,认真听着。
加文没有出言,反倒用胳膊肘搡了搡身边的伊洛里,说,“我帮你问了,你说吧。”
伊洛里当场愣住:嗯?我说什么?
面对好友的眼神和其他人的等待,伊洛里只好硬着头皮,一边捋着思路,一边不急不缓地道出自己的疑问:“我无意质疑先生您的想法,只是强制性处罚算是一个假设的方案,怎么确保这处罚真的能够执行?”
文森特愣了一下,目光直直地望向伊洛里,视线带上很深刻的评估意味。
“您为什么认为不能执行呢?”
伊洛里摇摇头,“因为人数,法律是多数人意志的体现,终究还是要靠人来执行,而红血人不仅人数稀少,还一般从事园丁、作家、烘焙师等与法律无关的工作,很难敦促处罚的落实。”
他犹疑,又有些难为情地说:“不能执行的法律,恕我直言,它没有用。”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很有分量,压住了整个空间的氛围,原本交头接耳的人也停下来,思考起来。
文森特沉默良久,随后长长吁出一口气,浅笑道:“不得不说,您指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在此之前我和其他党员们并没有考虑得如此深入。”
文森特回答不出来,但也没表现出尴尬之情。职业政客就是要经受不断的质问,不断被挑战理念都能站稳自己的立场。
他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注视着伊洛里,“而现在,看起来您对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伊洛里沉静地回视文森特,看出了他藏得很深、出于话语被挑战的不悦,以为文森特接下来要为难自己,但对方只是平静无波地结束了这场演讲,再度深深鞠躬,“我很荣幸今晚能够与各位进行一场十分有意义的交流,如若对平等党的纲领有更多想要了解的意向,可以阅读一下这本《平等党党纲》,再一次,我们很期待得到各位的支持。”
他致辞时,已经有餐厅的服务员们把一本本巴掌大小的小册子分发到各个餐桌上,伊洛里也收到了其中一本,正翻了几页,看过文森特·达内尔的自我介绍,头顶上响起一个男声。
文森特微笑着,眼角有些细碎的笑纹,看起来比在台上时多了几分亲和力,“您好吗,先生。”
“您好。”伊洛里站起身跟他握手,礼貌地回应了他,“是有什么事吗?”
文森特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来一张边角印了浅红色花纹的名片递给伊洛里,说话声音沙沙的,隐约有一种期许的意味,“我只是想称赞您刚才的发言,真是十分有见地的想法。”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邀请您担任平等党的党刊《公道》的编辑,哦,这只是一个提议,并不是什么必须答应的要求。”
他再度握了握伊洛里的手,双手很有力,声音洪亮,“我很期待能够得到您的答复。”
文森特显然是个大忙人,留下名片就在自己下属的簇拥下离开了。
加文拿过文森特的名片端量了一下,挑了挑眉,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帝国、红血人种平权出版社?”
他一脸了然,“我听说过这个新报社,最近在业内到处挖人来着,出的价都高得不行。”
听到这句话,伊洛里心念一动,“待遇很好?”
加文点头,比出一个数字,“一个月工资这么多。”
“怎么,你有兴趣吗?”
“有些,不过我再看看,不急。”伊洛里捏了捏那张薄薄的硬纸片,把它放进口袋里。
第94章 第 94 章 满载而归
收到文森特的名片的第二天, 伊洛里到街上买来了几期《公道》,认真读过上边的文章,然后他发觉里面的观点都无一例外地带有过度理想化和煽动性的缺陷。
伊洛里看着桌上的报纸, 虽然他能明白新党派在创立之初需要用夸张的论调来吸引选民的关注,但是他着实不太能够认同这种花哨取巧的做法。
不过除此之外, 对于文森特创立一份为红血人发声的报刊的积极行为, 伊洛里还是支持的。
尽管无意担任审稿的编辑, 但在看过报纸的具体文章后,他却有意向为《公道》供稿。
于是伊洛里思考了半刻后,他拉开抽屉, 拿出一盒火柴,用火柴划出一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那张有浅红花纹的名片。
随着名片在火焰中消散成灰烬,如电光般的小光点闪烁着浮现,接着光点在空中有序地排列成一串小巧的音符。
音符轻轻抖动,漾出极微小的波纹,文森特那浑厚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来,“是哪位来讯?”
伊洛里轻轻地咳了一声,说:“达内尔先生你好, 我叫伊洛里·亨特,是昨天晚上在餐厅里向你提出问题的那个人。”
“……哦, 是您啊,我当然记得您, 亨特先生, 一个绝妙的见解。”对面的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认出伊洛里后,他的语气变得高昂了一些。
“亨特先生, 我一直在等着你的来讯,很高兴你联系我,我还担心我那蹩脚的演讲已经给你留下了糟糕的印象。”文森特说着担心,但是语气里却透露出一种从容的自信,“既然你现在主动联系我,我可以理解成先生你已经考虑过我的建议了吗?”
伊洛里的目光投到《公道》最新一期的版面上,上面正播放着文森特最新在国王大道上的拉票演讲,他表现得落落大方,仪态沉稳,当说出“团结起来建设我们自己的理想未来”时,一如昨天晚上那样赢得热烈的掌声。
文森特看起来就是天生的政客,擅长演讲,精于挑动人的情绪。
伊洛里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回对话上,他虽然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还是保持一贯的礼貌,说:“我确实已经考虑好了,您提出来的建议非常具有吸引力,但是关于这个,我觉得自己的能力有限,还不足以担任贵刊的编辑。”
这出乎意料的答复令文森特沉默了一会儿,“……好的,我理解您会有顾虑,看来我党的主张仍不足以说服您。”
他承认自己有点挫败,但并不至于着急,既然伊洛里能联系他,就证明在某些方面,他们可以达成统一的意向。平等党现在还势单力薄,能多拉拢一个谋士就能更进一步接近成功。
文森特:“既然如此,那请问您是为什么联系我呢?”
伊洛里斟酌着言辞,谨慎地说:“我无法担任《公道》的编辑,但我很有意愿为你们供稿,阐述一些我个人的思考,为平权事业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如果你们接受的话。”
伊洛里看不见在自己说出这句话后,办公室中的文森特蓦地笑了起来,眼角笑纹都堆叠在一起。原来是立场中立的知识分子啊,这跟他原本的设想有不少偏差,但也足够好。
于是,他声音低浑地说:“欢迎您的加入,亨特先生,《公道》的版面一直都有空位。”
文森特问过伊洛里家的电话号码,给了伊洛里一个可以直接对接他的责任编辑的联系方式,便结束了附着在名片上的传讯魔法。
伊洛里把名片烧出来的灰烬扫进垃圾桶,他看看自己在纸上记下来的报刊地址和一连串电话号码,把纸条压在旁边的一本书里,然后扯过一张空白的稿纸,提笔开始拟标题。
伊洛里不确定自己做的选择对不对,也不知道自己的理念能不能得到认同,但他知道自己想要尝试一下。
然后,一整个六月,伊洛里使用“费尔德博士”的化名,共向帝国红血人种平权出版社寄出了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是以他的视角讲述红血人在刺金战争中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另外两篇则是论述红血人合理争取权益的可能性方向。
当文章发表后,在红血人社群中引起了一些关注和讨论,甚至还有好事之徒寄信到出版社点名想要采访这名观点独特又犀利的费尔德博士。
但伊洛里并无意被卷入政治的漩涡,一个不落地回绝了所有的采访邀请。
不管如何,伊洛里靠着报社给的丰厚稿费,暂时不需要烦心如何去支付每日的花销——
这天,清晨时分,一只小巧可爱的麻雀落到亨特家的窗台上,它动着毛绒绒的小脑袋,鸟喙敲敲窗玻璃,间或发出一声啼叫。
嗒嗒的敲击声似乎吵醒了床上熟睡的人。
伊洛里动了动,又眯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看见是熟悉且令人心安的天花板纹样。
这时伊洛里才恍惚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昨晚是做梦了,才会觉得自己仍旧身处在那个空气重得几乎要压垮他的华美房间中,那些帷幔、在帷幔深处的人、戴满宝石戒指的一双手、那对诡丽非人的蓝金异瞳。
伊洛里按了按一抽一抽发疼的太阳穴,微不可察地低喃了一句,“……昨天是怎么了,怎么又梦见你。”
小麻雀见床上的人类还不起来给自己吃的,恼了,又用鸟喙气势汹汹地敲窗,哒哒哒哒地,跟机关枪似的。
“来了来了,你也早,小不点。”伊洛里打开窗,掰了一点自己昨天剩在盘子里没吃完的面包放到窗台给麻雀。
接着伊洛里拿了干净的衣服进浴室洗澡。
铜制花洒流出了温热的水,蒸腾的水汽模糊了悬挂在墙壁上的镜子,镜面模糊地映出一双湖绿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眸。
伊洛里端详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疤,看了这么多遍,他已经熟悉了每一道伤痕蜿蜒的走势,最严重的一道是从后背到腰、呈蛛网状的伤疤,这是为狄法挡炸弹时受的伤,伤痕密密麻麻铺开,如一张网网住他,给予他长达一个月的连绵疼痛。
伊洛里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处处的伤痕都是在短短的半年内积攒起来的,却没有一处是荣誉的疤痕,反而犹如无法褪去的可怕印记。
他的视线移到自己的右手臂,一个狰狞的贯穿伤横亘在接近肩头的位置,如一只无机质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镜中的伊洛里。
万幸海伍德那枚铅弹没有打碎骨头,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除却阴雨天或者即将下雨的潮湿天气,这个枪伤几乎不怎么疼了。
如同进入灰铸铁城堡的那段经历业已跟着疼痛一并远离了伊洛里,伊洛里甚至已经很少再想起狄法。
似乎一切都在走上正轨,短暂相接的蓝血公爵和红血教授在剧烈的动荡过后,又再度回归自己本来的命运线,互相平行,再不会有接点。
想到这里,伊洛里别过眼,草草洗过澡就出房间了。
客厅里,斯诺正笑眯眯地跟什么人打着电话,“……好,我和艾莎、伊洛里会等着你们一家人来,呵呵。”
等斯诺挂了电话,伊洛里奇怪地问道:“谁打电话来了?”
“我前些天给你大伯家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们跟着城里的新风尚安装了电话,他可以给我们随时打电话,而省去寄信的漫长时间。”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第一个给我们家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你的坎普尔表叔,”斯诺乐呵呵地解释起来,“他们家最近也安装电话了,听说艾莎情况好转了些,还说过几天要来王城看看艾莎呢。”
“这可真是件稀罕事,我还以为坎普尔表叔并不青睐这些使用电力而不是人力的东西。”伊洛里有点惊讶地挑了挑眉。他还记得之前坎普尔在餐桌上说自己对科技造物不屑一顾时的神情,怎么突然就态度大转变了?
斯诺摸了摸鼻子,说:“我也不清楚,但是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或许坎普尔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讨厌新事物也说不定。”
回想起自己在橡果城看见的新开的蓝血人店铺,伊洛里就理解了,科技普及的风潮确实大概已经开始影响到一些最为顽固的人。
但是某种预感告诉他,坎普尔表叔一家的到来应该不是单纯为了来看望妈妈的情况。
尽管如此,伊洛里还是很乐意坎普尔表叔一家的拜访,至少家里热闹点,也能带动得艾莎的心情好点。
所以很快,伊洛里就跟斯诺、珍妮一起忙里忙外地张罗起来,他们用了几天时间,把家里沾了外边烟尘的窗帘都洗过晾干,擦洗地板,还提前采购了品质上好的干酪和火腿,准备当天做丰盛的餐点。
一个星期后,一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在亨特家外的路肩停下,随后,车厢门打开,穿着熨烫整齐的衣裳的坎普尔首先从车厢里走出来。
他抬头看看面前这幢有着咖啡色外墙、红色屋顶的公寓,一丛粉紫交杂的紫藤花从二楼的一个窗户垂坠下来,如同花的瀑布,花瓣迎风飞溅,别致可爱,充满勃勃生机。
在这蓝血人扎堆、充满了钢铁与玻璃的王城里,算是一抹少见的亮色。
碧翠丝跟在坎普尔夫妇身后下车,只睨一眼不起眼的公寓,随即就下了苛刻的评价,“这房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瞧瞧,外墙都落灰了,还有好多枯树枝挂在上边,看起来还不如我们家漂亮呢。”
玛姬:“我听村口的汉娜大妈说了,教授什么的都是穷光蛋,也就名头讲出去好听些,实则薪金少得可怜。”
她幸灾乐祸地捂嘴笑,“碧翠丝你要是嫁给了伊洛里表哥,什么项链和绢扇都甭想了,肯定就要生一堆脏兮兮的小屁孩,天天围着灶台打转,变成灰头土脸的丑小鸭。”
“你想得倒美。”碧翠丝啐她。
雪丽则是不以为然地瞟玛姬一眼,“我敢说汉娜大妈甚至都不知道教授跟打铁匠有什么区别,更不要提什么薪金低之类的鬼话了,也就你这傻女孩还信她,真笨。”
坎普尔旋了旋自己的手杖,转过头瞪了还在叽叽喳喳的女儿们一眼,“姑娘们,安静些,今天可不是你们的郊游日,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已经足够不体面了,我不希望这次的拜访还那么乱糟。”
碧翠丝一听就知道坎普尔在说自己,有点不乐意,还不服输地小声嘀咕,“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
叮咚——
坎普尔按下门铃,他清咳几声,让芭芭拉挽住了自己的手臂。
“来了,谁呀?”门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接着门打开了,带着睡帽的布朗太太从后边探出身来。
“请问你们是?”布朗太太疑惑地看着坎普尔一家,她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些人。
坎普尔挺直腰杆,很是正式地问安,“中午好,夫人,我们是来拜访亨特家的亲戚,相信他们已经跟你讲过会有这件事。”
“哦,原来是你们啊,我听伊洛里先生提起过这件事,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这可真好。”布朗太太眉飞色舞地说,忙把门推得更开些,让开位置给他们进去。
“他们住在二楼,来吧,我领你们上去见面。”
布朗太太来敲二楼的门的时候,伊洛里正在厨房跟珍妮核实今天中午还剩下哪几样菜需要做成冷盘,所以是在布置餐具的斯诺去开门。
“亨特先生,您家的亲戚们来了。”
“麻烦您了,布朗太太。”
布朗太太咯咯地笑,“不用客气,我反正待着也是待着。”
布朗太太没有耽搁多少,把人带到就回楼下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两家人叙旧。
斯诺一见到坎普尔,就热络地去拥抱他,“路上怎么样,没有耽误什么吧?”
坎普尔长吁一声,“欸,别提了,火车才刚出站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又没个准信说等多久,磨磨蹭蹭的,我们等得心都焦了,如果不是遇上这么一遭,我们一早就到了。”
芭芭拉插话:“艾莎呢?我专门从村子里带了点野蜂蜜来,兑上温水来喝对身体可好了。”
“她正在房间里休息呢,不过等吃饭时候就会出来了。”
伊洛里洗干净手上沾到的面粉,从厨房往外看一眼,看见坐到沙发上的坎普尔一家四口,他们跟两个月前没什么不同,被禁足的碧翠丝也恢复了神气,有几分挑剔地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
伊洛里对珍妮说:“珍妮你按照我刚才交代的那样,等锅里的汤烧开了,你就把它舀出来放凉,好吗。”
珍妮喏喏地点头,她瞟外头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要端茶出去吗?”
“不用,我来就好。”
伊洛里径直用托盘端了茶水出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表叔看见自己时,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像看见了一只落单绵羊的饿狼一样。
“表侄,过来坐啊,我们好好聊一聊,好久没见你,你怎么瘦那么多。”坎普尔亲亲热热地说。
伊洛里觉得奇怪,不过面上还是应好,在坎普尔的边上坐了下来。
坎普尔拉家常没拉多少句,就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对了,表侄你之前提到的那些机械,就是缝纫机之类的玩意儿,你应该很了解吧?”
伊洛里笑了笑,说:“我说不上很了解,只是知道一些而已,表叔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哦,你知道的,就是一些店铺经营方面的问题……”
芭芭拉打断支支吾吾的丈夫,扬起了尖细的嗓音,说:“我们想给店里添几台便宜的缝纫机,其他村子里的成衣店都用上了,我们就算再雇多十个工人来缝裙摆的蕾丝也赶不上缝纫机转一天,还有成本问题,那些人的喊价简直低到没谱,我们裁缝做的衣服根本卖不出去。”
“好啦好啦,别再说啦,你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芭芭拉。”坎普尔用手杖敲地,他有些面热,毕竟他之前可是将机器贬低得一文不值的。
坎普尔尴尬地清咳一声,“嗯,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表侄你有什么好推荐的吗?”
他热切地盯着伊洛里,就像看见一枚枚闪亮亮的金币。
伊洛里有点棘手,“我也并不是很清楚这种事。”
坎普尔失望地耷拉下脸,但又被伊洛里接下来的话带动起情绪。
伊洛里说:“不过我很乐意替你去问问这相关的消息,我朋友或许会知道哪里有卖便宜又好用的缝纫机。”
“那可就拜托你了。”坎普尔很是感激地握了握伊洛里的手。
因为坎普尔有求于伊洛里,所以这次的家族聚餐和谐了不知道多少,至少全程都是坎普尔在大谈特谈报纸上又刊登了什么新技术,又有哪位权贵倒向科技,把一大笔钱捐给科技院,时不时还停下来称赞伊洛里的见识深远,读书是真的有用。
伊洛里开始时还哭笑不得地应了几声,到最后都是任由他讲,自己不搭话了。
一场午餐很快就结束了,碧翠丝和玛姬嚷嚷着要去城里最繁华的大街买最新潮的遮阳帽和阳伞,坎普尔夫妇也不好多留,就告辞了。
伊洛里送他们出家门,在等待马车来的时候,坎普尔悄悄把伊洛里拉到了花坛边,远离自己的姑娘们。
“我还有件事要再问问你。”
伊洛里耐心地俯下身,“您说。”
“这不是我想问的,”坎普尔似乎很难为情,都没办法对上伊洛里的视线,他有些难以启齿道:“呃,就是你的表婶想知道……现在你还有可能会考虑娶碧翠丝作为妻子吗?”
伊洛里没料到这个问题,他还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
坎普尔看到伊洛里流露出来的惊讶,他一时也难堪得挂不住脸,结巴道:“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当然会觉得我这个问题非常荒谬,特别是在那个孩子做了一件那么不成体统的事情之后。”
他艰难地想要解释:“但是,我相信她是个好孩子来的,只是一时糊涂——”
伊洛里摇头打断了坎普尔的话,也很尴尬地说:“不,不是表妹不好,只是我对表妹没有任何的其他想法,而且我也暂时没有成家的打算。”
“……好吧,就连你这么温和的性子也这么直白地拒绝,那我也不能再对将碧翠丝嫁给你抱有任何期待了。”
说到不争气的女儿,坎普尔像是一个被针戳了个洞的气球,一直以来的傲气漏了个精光,嘟囔道:“我现在都不想要再管她了,她想要嫁给谁,跟谁私奔就随便她好了。”
坎普尔一家在王城待了近一个星期,回去时收获颇丰,坎普尔的成衣店得到了性价比高的缝纫机,三个女儿得到了时髦的时装,而工于算计的芭芭拉得到一肚子闷气,怎么看碧翠丝都看不顺眼,一路上没少指桑骂槐——
“号外!号外!平等党党魁文森特·达内尔要求国王陛下和议事国会开放一百个席位给平等党,否则他就宣称要召开红血人的集会,举行游行抗议,直到要求得到满足为止。”报童挥舞着手中的报纸跑过闷热的街道。
“号外!号外!”热浪扭曲了空气,连带着这则令人紧张的消息也仿佛出现了扭曲,无声地搅动听者的心。
红血人集会?
正等着角牛车的伊洛里喊住报童,买了一份报纸。
不是危言耸听的,报纸的头版赫然印着这则消息,文森特在照片中义正言辞地演讲。
伊洛里的眉头紧紧皱起来,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很不妙的前兆。
第95章 第 95 章 采风邀约
这前所未闻的大事件不仅引起伊洛里的关注, 甚至平时连不怎么关心政治的斯诺都控制不住讨论起来。
“伊洛里,你瞧见今天的报纸头条了吗,我陪艾莎去散步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红血人集会游行?我甚至都不知道‘红血人’和‘集会游行’这两个词还能够放在一起提。”斯诺对刚刚从外边回来的伊洛里说。
“真糟糕啊,现在的情况已经够不妙了, 我希望这不会导致什么冲突发生。”
斯诺不无忧心地叹气, 推了推夹鼻眼镜, 他担心再这么下去,红血人和蓝血人之间的隔阂只会变得越来越大,发生越来越多的流血事件。
“是的, 我也这么希望,爸爸。”伊洛里没认真听斯诺说的话,他专注在报纸的内容上。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主角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狄法。
五个月不见,狄法的头发剪短了些,从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眼睛,他看起来既躁郁又倦怠,眼睑下方覆了一层极淡的青色,过分薄的嘴唇紧绷着抿起。
伊洛里注意到狄法已经解开爱情辫, 白茶花发珠也消失不见,以往在不近人情之中还留有几分柔和的气息被更深一层的压迫感和漠然取代, 似乎残酷的战争和权利斗争令他变得更加阴冷,身上萦绕浓烈的煞气, 一对无机质的蓝金异瞳幽深地注视着底下鼓掌的人们。
在众人期待和热烈的目光注视下, 狄法揭开了一块幕布,露出底下的纪念碑,纯黑碑面镌刻着“林郊光荣纪念园”字样, 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着“谨以此园纪念所有在刺金战争中为国捐躯的英勇之士”,看字迹,大概是狄法亲笔写下,再让工匠刻到纪念碑上的。
伊洛里还看见自己当初离开时交给麦考利的士兵遗物有部分被放进了一个展柜中,大抵是因为没有亲人认领,所以只能以这种形式保存。每件遗物下方附有一个小铁牌,标记着是由谁交给部队的,同样出自狄法的手笔。伊洛里认出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
在简单说过几句致辞后,狄法走下台,一旁盛装打扮的夏洛蒂公主靠近了狄法,声音很轻,似乎在跟他说些什么,狄法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立,狄法冷峻、器宇轩昂,夏洛蒂柔美、楚楚动人,坚定与柔弱,看起来再般配不过。
伊洛里看得有点出神。他想,海伍德所说的礼仪门第都无可挑剔的贵族小姐,大抵就是像夏洛蒂公主这样的王女了吧,足够好到没有人能对她说不。
“你想去看看吗?”
“什么,爸爸?”伊洛里后知后觉地望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斯诺。
斯诺:“我说你在盯着看好久的纪念公园呀,它昨天早上开园了,看样子建得还不错呢。”
“这几天的报纸天天在说这件事,我甚至已经背下来它究竟在哪里了。你肯定是没有看报纸的逸闻版块,否则应该是知道的。”
伊洛里张了张口,又呐呐地闭上,他试着回想这几天的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但只能回忆起熬夜写文章时的苦闷和疲惫,他的精力确实已经被稿件掏空,无暇注意每日逸闻都有什么新鲜事。
斯诺没注意伊洛里的异样,还絮絮地讲着:“我听说这座纪念公园的建设费用,包括所有烈士铜像都是由狄法·卡斯德伊公爵支付的。”
“真是不得了的财富和权势啊,光一个做工那样精细的铜像就要200金了吧,”他以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语气说,“很难想象如果对方对我们怀有怨恨,会发生什么事情,幸好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这句无心的话如给最跌宕、最尖锐的矛盾与冲突都画上一个句号,然后发生过的那些事从此不作数。
伊洛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掩上报纸,“……是呀,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斯诺吸了吸鼻子,征询着:“伊洛里,你有没有闻到一些糊味,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了?”
伊洛里本身没留意,被斯诺这么一问,他也认真闻了闻,空气中不知什么时候充满了浓烈的焦糊味,还有一点黑烟从厨房的方向飘出来。
伊洛里即刻变了脸色,“坏了,我刚才让珍妮做点粥给妈妈。”
伊洛里一边急忙地走进厨房,一边问,“珍妮,厨房里出什么事了?我和爸爸在客厅闻到了焦味。”
然后,他一抬眼就看见灶台上正滋滋作响的锅,沸腾了的白粥从锅盖边缘不停溢出来,火焰烧到米粒,不停变色又冒烟。
“哦不,不!停下来!”灶边的珍妮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在手忙脚乱地试图关火,但是一伸手就被溅出来的粥烫到。
“啊——”珍妮痛得尖叫。
“你别动!我来处理。”伊洛里连忙按住她的手,眼疾手快拿了沾水的抹布去旋上煤气灶的开关,几滴滚烫黏稠的粥水也因此飞溅到他手背上。
“嘶。”伊洛里吃痛,但他没有责备珍妮,而是抓住珍妮被烫伤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水。
伊洛里担忧的目光在珍妮的脸上搜寻,女孩不知道为什么眼睛红肿得过分,像两枚核桃,“你怎么了,珍妮,之前你从来没出过这种岔子。”
“对不起 ,先生,”珍妮一见伊洛里手上也被烫出触目惊心的红印子,眼泪唰唰地就飚出来了,“我真没用,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都是我的错,我总是把事情搞砸搞坏。”
她瘦瘦小小一个,哭起来却像是一个开闸的水龙头,仿佛永远都停不下来。
伊洛里被这哭声哭得太阳穴抽抽地疼,他耐心地放柔了声音,“不用道歉,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你不擅长做饭的话,我可以调整你的工作内容。”
“跟我聊一下好么,或许我们能够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对视上伊洛里含有关怀意味的碧绿眼眸,珍妮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静下来。
珍妮抽抽噎噎地说:“我之前给家里人写了一封信,想跟妈妈说我找到工作了,但是她一直都没回信,呜呜,我还以为是她忙着照顾弟弟,所以没时间回我。”
“可是,我今天收到了回信,是我寄出去的信件被退回来了,上面的邮戳说、说……”她实在太伤心了,哽噎到完全说不下去,只能从裙子的口袋里把回信掏出来给伊洛里看。
粉色的信封上,一行红色的印章字十分刺目——原住户已搬离此住址,建议寄信人核实寄件地址后再发出。
珍妮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继母带着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搬家了。
“我都完全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搬走了,又搬到了什么地方去,他们怎么能够这样对我,怎么可以这样呜呜呜……”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哽了一下,抬头看向伊洛里,“先、先生,我不明白,我现在能挣钱了,我已经不需要妈妈为我操心,但她还为什么要一声不响地抛下我?”
珍妮可怜巴巴地看向伊洛里,她无比希望有学识的伊洛里能够给自己一个答案,告诉她为什么会被家人抛弃,为什么不配得到视若血亲之人的爱。
这其实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伊洛里大可以安慰珍妮,肯定她的价值,说不是你不够好,她不选择你是因为你们并非亲生母女,说因为她只是你已故父亲的妻子,不是你的真正母亲。
可是伊洛里却迟迟回答不了。因为这个答案不是珍妮想要的,她现在想不通的是她跟继母相处那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能因为没有血缘就全部不作数了吗?
伊洛里在心底长长叹气,眼神有着珍妮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把一块已经浸透凉水的干净的布敷在珍妮的烫伤处,轻声道:“有些时候,对不可能得到的爱,或许不那么执着才是正确的。放弃它不是因为你不配拥有,只是现实情况很复杂,总不会如你所愿。”
“好姑娘,不哭了,别再为离开你的人伤心了,以后总会有其他人来爱你的。”
“……先生,我不知道,真的会有其他人爱我吗?”珍妮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含糊道。
“真的,只要你耐心等待,”伊洛里收起手,“好了,先就这样敷两分钟,然后再冲凉水,别担心,烫伤得不算很严重,应该不至于起水泡。”
珍妮愣愣地看着在自己手背上绑出的结,喉咙里似乎飞进一笼的蝴蝶,很痒又很活跃地跃飞着,让她说不出的紧张。
“那、那个……”珍妮张开口,正想说些什么,但斯诺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伊洛里,你现在能过来一下吗,好像有个电话在找你。”
伊洛里:“就来。”
他走出去之前还额外嘱咐了一句:“珍妮你先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吧,煮焦的粥就先放着,我迟点会收拾。”
伊洛里到客厅接到了自己的电话,对面是一个比较粗豪的男声,一开口就是在问“是伊洛里·亨特先生府上吗?”
来电的人似乎努力想表示礼貌,遣词造句都有所考究,但伊洛里仍旧能从他别扭的语气中判断出来,他并不习惯这种说话方式。
伊洛里顿了顿:“是这里没错,请问您是?”
“好极了,我果然没有找错人,”来人一下子豁然,侃侃而谈起来,“是这样的,我叫康拉德·泰伦,是个主要生产机车车厢的工厂主,我在报纸上读到了你的广告——就是那个你说在寻找愿意接受采访的机械工厂主的广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想搜集些素材来写书对吗?”
伊洛里愣了一下,他确实好几天前在报纸上刊登了这个广告——因为他比起只是为帝国红血人种平权出版社撰写呼吁红蓝平等的文章,更想要接触他更感兴趣的科技发展领域,并以此为主题进行创作,但他当时发布广告只是一次大胆的尝试,并没有期待能这么快地寻找到潜在的采访对象。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听筒,这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康拉德滔滔不绝地说:“这可真是个绝妙的宣传点子,我是说,我们可以合作不是吗。我读过你的文章,你似乎在这方面干得挺好的,那么我想,为什么不自己主动一点来跟你洽谈呢,这对你写书有帮助,对宣传我的工厂品牌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伊洛里听康拉德讲了很久,最后,这位精于营销的生意人终于停下来,很期待地提议道:“亨特先生,你来我的工厂采风吧。”
第96章 第 96 章 小多萝丝
伊洛里的情绪很高涨, 在挂了电话的第二天就搭乘出租马车去了康拉德的工厂。
那是一个专门制作蒸汽机车车厢的工厂,由钢铁构成的生产线一刻不停地轰隆作响,钢板在运输线上移动, 来往的工人手上都沾满黑色的油污,不算友善地盯着伊洛里这个身形矮小、一看就知道没做过什么粗活的陌生红血人。
而工厂的主人康拉德领着伊洛里走上位于工厂二楼的办公室, 他长相周正, 高颧骨、圆眼睛, 嘴里咬着一根雪茄,看起来精明能干,有些发福, 只是微胖的身材也无法掩饰他的利落气质。
或许是因为经常跟行为粗野、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员工们打交道的缘故,康拉德讲起话来很是粗犷,带着些许口音,“既然已经决定好要合作,我就直接叫你伊洛里可以吗?你也可以叫我康拉德,那一套‘先生’来‘先生’去的称呼太生分又太麻烦,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
伊洛里没有什么异议,反而觉得这么爽快的人有点少见,“如果你想的话, 我没问题,康拉德。”
康拉德掀起眼皮, 有几分讶异地瞟伊洛里一眼,“你跟我想象中的性格不太一样。”
“我还以为教授都只会端着架子等别人尊敬呢, ”说完, 他又觉得不妥,补充道,“别误会, 我没嘲讽你,只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兰尔松理性大学念建筑学的时候,那里的老教授们就是这样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职称纹额头上给学生们照着念。”
他很诚恳地看着伊洛里,说:“我很高兴你是个随和的人,那样我们的合作就会愉快得多了。”
康拉德打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简简单单地摆了一套办公桌椅和用来谈事的布艺沙发,除却旁边一个矮柜里摆满了贵重的宝石领带夹和银器——反映出蓝血人喜欢华丽事物的天性外,看起来比大部分蓝血人的房间都要来得朴素,显然康拉德是个非常注重效率和实用性的老板。
康拉德:“伊洛里,你先坐着。”
接着他招手让一个助手模样的人端茶水来,不一会儿,那助手就端过来一银壶加了柠檬片的红茶,外加两个做工精致的小杯子。
“厂里没准备什么点心,如果我们是在我家见面,那能吃的茶点可就多多了,”康拉德摆了摆手,“不过也比不过你们红血人出了名丰盛的下午茶就是了。”
“没有的事,这就已经足够好了。”伊洛里不挑剔,端起其中一杯红茶抿了一口,然后从自己随身的皮包里找出来一份他昨天晚上拟定好的采风计划表。
“请先看一下这份资料,我在上边大致列出了我此次采风期间准备完成的事项,包括参观工厂、采访你以及工厂里的一些工人有关生产方面的问题、工厂管理制度等等,如果其中有任何一项内容你觉得不太适合,都可以提出来,我会把它去掉。”
“当然……”伊洛里顿了顿,有点为难地望着康拉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可以尽可能商量一下,不去掉太多。”
康拉德不无惊讶地接过那份计划表,只有几页纸,却详尽地写了双方在这次合作中的具体内容以及各自应承担的义务。
他翻了翻,一目十行扫过去,“哇哦,你做事可真细致。”
“上次签这么详细的文件还是我前妻给我的离婚协议书呢。”
伊洛里拿着红茶杯的手一顿,差点被康拉德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呛到。
看完所有条款,康拉德扶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能够多多在书里提及我的工厂名字就好,一个大教授作保,不愁没有人关注我的工厂。”
伊洛里这次是结结实实地被呛了一下,他咳嗽连连地放下茶杯,看来跟康拉德说话的时候是不应该喝茶的。
他平复下咳嗽,就抬起头,一脸真诚地说:“我只会如实写我看见的东西,不能保证只报道工厂中好的一面。”
康拉德从鼻子里喷出气息,很自傲地说:“哈,那样真不错,因为我的工厂只会有好的一面,我敢说它有着全帝国最先进的生产经验和最优质的列车车厢。”
他对计划表中提及的内容都没提出什么异议,很爽快就签了名。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接着康拉德看一眼自己的怀表,提议道:“现在去看工厂有点晚了,要不今天就先这样结束,明天再说怎么样?”
“那会很好。”伊洛里点点头,把一式两份的文书给康拉德一份,另一份放回自己的包里。
“谢谢你给我这个珍贵的机会。”伊洛里向康拉德伸出手,两个人公式化地握了握手。
他正要辞别,康拉德却留住他,康拉德眯起眼睛,审视的视线打量伊洛里良久,似乎在考量着什么。
末了,康拉德慢悠悠道:“朋友,我觉得你人还挺不错,要不要来我家吃个晚饭,再详细聊聊明天的安排。或许比起负责钢材切割的准备车间,你会对焊接车间更感兴趣?”
他用力握住伊洛里的手,声音很粗厚,“你甚至都提前列好了详细的计划表,这么用心对待这次合作,我如果再不对此表示些什么,那样可就太无礼了。”
一般情况下,伊洛里是不会答应才认识没有一天的人的作客邀约的,但是康拉德的干脆实诚却让他有点迟疑,再加上跟采访对象关系融洽总是会对采访更加有利的。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那就麻烦你了。”——
康拉德的家处于王城的上城区,是一幢独栋高级公寓,大门前的扶梯栏杆上修建了手拿金箭、背着箭筒的小天使塑像。
康拉德没有拿钥匙开门,而是按下了门铃,叮咚叮咚的铃声在屋里面响起,没过多久,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赤着脚、披头散发像只小狮子一样的小女孩猛地冲进了康拉德的怀里,快乐地喊叫着:“爸爸,你回来啦!”
康拉德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没被撞下楼梯,他把女孩从自己身上抱下来,跟伊洛里介绍道:“这是我的宝贝女儿,多萝丝,今年六岁了,她的姥爷是一个红血人。”
“多萝丝,这是亨特叔叔,跟叔叔问好。”
小女孩有点怕生,看见陌生的伊洛里,顷刻间就躲到了康拉德身后,抱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肯出声。
伊洛里不在意,稍微俯下身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容,眉眼弯弯如一弯皎月,极尽温柔,“你好吗,多萝丝。”
红血人都喜欢孩子,尤其是活泼可爱的孩子,伊洛里也不例外。
这柔和的笑容看得多萝丝一愣,她的小脚趾蜷了蜷,有点难为情地往后缩。
“爸爸……”多萝丝拉拉自己爸爸的衣角,让他弯下腰,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康拉德挑起眉,有几分费解地问道:“……是吗?你确定?”
小女孩很用力地点头,继而亮晶晶的一双眼睛望向伊洛里,仿佛有一簇簇闪烁的星光在眼眸里面绽放。
“不要误会,”康拉德哭笑不得地跟伊洛里解释,“多萝丝没怎么见过外人,所以才这么敏感,但她是喜欢你的,她觉得你跟故事书里的栗子树小王子长得一样好看——虽然我也不知道那小王子具体长什么样子就是了。”
伊洛里点点头,表示理解。
康拉德家目前只有两父女加一个负责照顾多萝丝和料理三餐的佣人,因此这场临时起意的招待晚餐并不那么丰盛,只有最家常的蘑菇浓汤、南瓜烩饭和三文鱼配奶油莳萝。
但值得高兴的是,伊洛里和康拉德相谈甚欢,康拉德喝了点酒,一时兴起就大谈特谈车厢制造业正处于上升期,未来会越来越好,而多萝丝则时不时偷瞄一下伊洛里,看起来怕羞,又想要跟他接触。
这一顿晚餐过后,第二天伊洛里如约去到工厂,在那里员工的带领下进了康拉德的办公室,这次办公室里不止有康拉德,还多了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客。
康拉德颇为窘迫地把腰板挺得直直、小脸也绷得紧紧的小女孩往伊洛里的跟前推,说道:“多萝丝听说你是来厂里采风的作家,她对你的工作很感兴趣,很想要看看你是怎么工作的。”
他自动省略了今天早上多萝丝是怎么磨人磨到他脑袋都疼,不得已才把她带到工厂来的来龙去脉。
“早安,先生。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多萝丝努力做出淑女的姿态,攥着自己的小裙子向伊洛里行礼,她的小碎花帽子衬得她圆圆的小脸更为红润可爱。
“多萝丝,你也早上好呀。”伊洛里弯下腰,用非常温和的声音回应道。
多萝丝一下就脸红地躲到康拉德的身后。
伊洛里是不介意自己多出一个小尾巴,但他有点担忧,犹豫道:“这会不会有些危险,工厂那么多坚硬物件,多萝丝还太小,我怕她跟着我们走来走去不安全。”
康拉德:“哦,关于这个不需要担心,今天我们不会去太危险的车间参观,有了一个新安排。”
伊洛里不解地望向他。
康拉德不太自在地干咳了一声,说:“实话说,我也没料到会这么巧合,呃、或者说走运?总之,因为工厂的一些资金问题,我两个月前曾经托关系向一位大人物致信,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投资,我本来都不抱多大希望,没想到他居然给我回信了,并且还说今天就会来厂里看看。”
这时,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康拉德的话,助手在外边的瓮声瓮气地说道:“主人,那位大人的车驾已经到了,您现在就得出去迎接了。”
时间紧迫,康拉德没时间再解释太多,只能先让伊洛里跟自己一齐出去接人。
日光下,一辆华美的银白色金属马车仿若镀上金膜,车前四匹狮鹫金红的羽翼晃花了伊洛里的眼睛。
七月盛夏,伊洛里却通体发凉,直至表情冷漠的狄法都走到跟前,他仍旧愣在原地,做不出一个像样的反应。
第97章 第 97 章 不欢而散
浓重的阴影再一次自上而下笼罩了伊洛里, 狄法身上涩苦的烟草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浓烈,张扬、霸道,气息宛如刀刃一般锋利。
伊洛里垂下眼, 无人知道现在他的心都蜷缩起来,用尽理智才按捺住抬头看狄法的想法。与表面的平静相反, 他思绪不停转动:怎么就会这么巧,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说什么, 不,应该是,他能说什么?
康拉德没注意到两人间的暗流涌动, 一见狄法就迎上去,正好成了一个挡板歪打正着地把两人隔开,他特别不熟练地向狄法行礼,“狄法大人,很荣幸能够迎接您的到来。”
“我就是给您致信的康拉德·泰伦。这是鄙人的女儿,多萝丝·泰伦,”说着,他推了推身边的女儿,“多萝丝, 快,你也向大人行礼。”
多萝丝小心翼翼地扒着他的裤脚, 探出头看了身形高大的狄法一眼,只是一眼, 就被他深凹的眼窝和阴沉的眼神吓到。
“爸爸, 我害怕。”多萝丝带着哭腔喊了一句,转身扑进康拉德的怀里不敢再看。
康拉德窘迫得脸都涨红,只好把话题引到伊洛里身上, “狄法大人,这位是伊洛里·亨特,是一个来工厂采风的作家。”
被点到名字,伊洛里像是才反应过来,他低下头行礼,清朗的声音尽可能板成一条直线,“公爵阁下,您日安。”
他希望把自己的慌张掩饰得足够好,至少表面看起来得体,他不想给狄法留下更加糟糕的印象了。
狄法没有出声,不带任何温度且锋利的眼神落到他脸上,仿佛寒风刮过皮肤,伊洛里的脸火辣辣地疼起来。
这难熬的沉默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好半响,伊洛里才听见狄法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首先说一下你的车厢,我对你所宣传能抵挡落石砸击的车厢非常感兴趣。”
伊洛里感觉到狄法的视线已经不再落在他身上,仿佛只是一个再短暂不过的扫视。
康拉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笨拙在无意中惹得对方不满,连忙说:“抱歉狄法大人,我讲无关紧要的事讲得太多了点,我这就带您进工厂里面看一看车间,然后我会跟您详细地介绍一下信里提到的特殊车厢。”
他边说边领着狄法往工厂里走。
伊洛里站在原地,他有些难堪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一切言行都被狄法无视了,现在他甚至对此不能说什么,因为现在他已经不是对方需要的红血教师,他对待他,跟其他的蓝血贵族一般无二。
因为康拉德已经有过吩咐,所以整间工厂里的员工都严阵以待,车间一时间肃静得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工人把厚重的钢板从传送带上搬下来,准备切割成不同的部件,再送到下一个焊接车间组装起来。
康拉德走在最前头,他按停传送带的运行按钮,然后走到一块钢板旁,指着上边的标签说:“狄法大人,我的工厂里选用的都是杰拉德钢铁厂出品的1024型精钢,是市面上能买到的最结实耐用的钢材。”
“为了能够更好地加工它们,我还专门花了大价钱请了管理学的专家来改进加工流程,让流程更紧凑点,效率比起其他的工厂起码高20%……”
康拉德近乎忘神地向身侧的狄法介绍自己耗尽心血、花费十几年时间才打造成的工厂。
而伊洛里和多萝丝则落到了两人的身后,多萝丝明显很害怕狄法,小嘴巴抿得紧紧的,甚至都不愿意跟父亲一起走,只愿意紧紧贴在伊洛里身边。
伊洛里顾着多萝丝的同时,目光控制不住地投向前面的狄法。狄法一次也没有回头,冷漠的视线短短地停留在露出铁色的钢铁机械上。
伊洛里后悔自己刚才没能说出要先离开,迟点再来拜访康拉德的话。
五个月以来,伊洛里不是没有设想过如果再跟狄法相遇,应该如何面对。很多次,他想或许比起分别那天晚上的混乱,再见到狄法时他能够做到不动声色,但真到这一日,他却发觉自己连最基本的平静都很难保持。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坐立难安的心绪,歉疚、挣扎、矛盾、煎熬、窘迫,酸甜苦辣咸统统酿成一锅糟,在舌尖缓慢泛上来。
“嗬?”伊洛里正出神地想着,手背忽地一疼,低下头发现是多萝丝在尝试牵住他的手。
“多萝丝你有话想要跟我说吗?”
见伊洛里看向自己,在偷偷摸摸做小动作的多萝丝顿时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忸怩半晌,终于像是下定决心,细声细气地问道:“先生,你的手背这里为什么红了一大片啊?看起来好奇怪,你是生病了吗?”
她指的位置恰好就是前天伊洛里去关火时被滚烫的粥水烫到的地方。当时伊洛里想着这种小烫伤不怎么重要,冲过凉水后就放着没处理,准备等它自己好起来,但是他忽略了自己的皮肤比较脆弱的事实,以至于直到第三天,那烫伤还没有消下去,红彤彤连成一片,猩红点点在腻白的皮肤上尤为扎眼,很不好看。
伊洛里摸了摸多萝丝的头发,温声地说:“我让多萝丝担心了吗,没事的,我没有生病,这些是因为我不小心碰到烧沸的粥水,所以烫出了一些小伤口。”
一簇锋利得令人无法忽略的视线也落到了那个烫伤上,伊洛里抬起头,冷不丁对上狄法的蓝金异瞳。
不知道什么时候,狄法停了下来,阴郁地盯着他和多萝丝两个人看。晦暗的深蓝眼眸沉为透不出光的墨色,而近似爬行类动物的金色竖瞳则如同烧红到极致的金属,连对视都会灼伤人的视网膜。
伊洛里的心颤了一下,下意识地将手背翻过来,藏起了那暗红的烫伤。看见这一幕,狄法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他神色阴冷地转过了头。
这下伊洛里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好像黏稠的泥沼在将他吸下去,跟狄法相处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他自然看得出来对方的情绪变化。
尽管他并不清楚理由,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他似乎又惹恼狄法了。
伊洛里默默地把手背在身后,想尽可能减少存在感地跟在两人身后,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康拉德失去一个有力的投资人。
接下来的一路,狄法的气压都压得极低,对康拉德卖力至极的介绍顶多只有一两个字的回应。康拉德一个如此能说会道的生意人都招架不住他的冷漠,到了最后的成品车间时,显而易见地说话出现了更多磕巴,流出来的冷汗甚至浸透了贴在后背的衣裳,他实在是没法从公爵大人的表情里看出对方到底满不满意他的介绍。
“就如您所看见的那样,呃、我的工厂大致生产这三种主要的产品,专供做一等座的车厢拥有着豪华又精致的内饰;二等座车厢则更加注重乘客的乘坐体验,内部空间都往整洁大方的风格打造……”
康拉德试图邀请狄法进车厢里去看看,但狄法只是漠不关心地瞟一眼不同车厢上标注的等级铁牌,“你说,它们都可以抵挡山崖的落石?”
康拉德愣了愣,随即露出无比自得的笑容,“是的,公爵大人如果您有疑问,我可以出示相关的文件证明。”
“我想现场测试一下强度。”
“哦,那当然可以,不过现场的话可能有点困难,强度测试需要用专业的测试机器才能检测——”
康拉德的话音未落,就看见狄法走上前,把手搭到车厢外壳,下一秒车厢结起一层坚硬无比的冰锥,冰锥轰然穿透一列一等座车厢,由下而上,从顶部猛地炸裂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多萝丝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康拉德也懵了,反应过来急忙去抱起女儿,安慰她不要哭。
狄法看着眼前自己制造出来的景象,侧头跟身旁的侍卫说了一句话。
康拉德抱着多萝丝一时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不该走近上前,眼见着狄法一副要离开的样子,他连忙慌张道:“大人,我向您保证,我的车厢是经过了强度检测,完全能够抵挡落石……!”
跟在狄法身边的侍卫冷静地拦下康拉德,说不用恐慌,公爵对他没有任何意见,损毁的车厢也会得到相应的赔偿,至于这次的投资承诺,公爵则是需要考虑后再给予答复。
原本以为板上钉钉的投资现在似乎也跟破裂的车厢一样摇摇欲坠,康拉德脸色变得煞白。
伊洛里看到康拉德的脸色,他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追出车间外,“阁下,不是,狄法,等一下。”
他所熟知的狄法极少会手段如此粗野地处理生意上的事情,除了在愤怒的时候。
狄法停下脚步,抓住伊洛里伸向自己的手,他像从黑暗中起身的猛兽,金色的竖瞳亮得吓人,危险、无法讨好,性格中的所有刺都刺向伊洛里,“我们今天的相遇真是凑巧啊不是吗,先是教授,然后现在是作家?又一个谎言?”
狄法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这次你又要为了谁去讨好谁?总不会还是讨好我吧,你总有那么多秘密不是吗。”
在他的步步压迫下,伊洛里几乎要招架不住。
狄法按住伊洛里手上的烫伤,不出所料看见伊洛里吃疼地咬紧了牙关。
狄法顷刻沉下脸,松开伊洛里的手,转身就走。
“我不是在讨好任何人,也没有为了什么目的。”伊洛里想说自己从头到尾唯一讨好过的对象只有你,但张开口,喉咙却紧张到痉挛。
他说不出来,这太超过自己为两人划下的关系界线了。
有无数多的人愿意讨好狄法,狄法根本不需要再多一个人——曾欺骗过他的人跟他表忠心。
他说那番话想证明什么,即使真说出来了又能够证明什么。
伊洛里停下脚步,直到狄法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
第98章 第 98 章 圣利公国
伊洛里回到成品车间, 原本整洁的车间地面已经变得一片狼藉,冰凌冻住的钢铁碎片散落一地,空气中的寒意瘆人。
多萝丝哭得小脸都通红了, 正一抽一抽地直吸气。
而抱着多萝丝的康拉德则是一脸颓丧:“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无意中惹恼了那位大人吗?”
他沮丧得不行, 现在都不敢想什么投不投资的了, 只要狄法不派人强行关闭他的工厂都是走大运了。
看见康拉德两父女受到如此惊吓, 伊洛里很是过意不去,难捱地抿了抿唇,道:“抱歉, 我今天不应该过来的,不然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公爵对我不满,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康拉德摆摆手,“别再说这种话了,我还指望你的书出版后帮我的工厂宣传一波呢。”
今天的参观以这么混乱的局面收场,即使康拉德不说,伊洛里也不好意思再留在厂里,便提出自己先回去, 过几天等康拉德方便的时候再过来。
伊洛里临走时,多萝丝红肿着眼睛, 取下自己的一条发带给他,依依不舍地说:“亨特先生, 约好了哦, 你一定要再来看多萝丝。”
“这是给你的礼物,收下了可就不能够反悔。”
伊洛里看着系在自己手腕上那条蓝白交织的发带,很是感动地摸摸多萝丝的小脑袋, “当然,我会尽可能多多来。”
……
狄法公爵的到来就像是一个不和谐的插曲,就这么猝然过去了。
在康拉德日夜难眠、托人又再向狄法公爵寄去两封写满了请求的信件后,突如其来的一天,康拉德收到了回信。
康拉德在信中激动万分地确认那位卡斯德伊公爵答应了对他的工厂的投资。
为此,康拉德没少跟伊洛里感叹“公爵阁下回信说他很看好工厂,期待工厂这个季度的表现呢,可真是位严厉但又不失慷慨的大人啊”之类的话。
而与此同时,伊洛里信守承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频繁造访工厂和康拉德两父女的家,多萝丝肉眼可见地愈加喜欢和依赖他,甚至会耍赖缠住他跟自己玩过家家的游戏,用一下午的时间给洋娃娃绑辫子。
对此,伊洛里并没有觉得浪费时间,因为他也真心喜欢多萝丝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愿意花时间陪她玩耍。
不值得一提的是,自从那天不欢而散后,伊洛里就再也没见过狄法了。
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看见伊洛里,还是事务繁忙,总之在下拨投资款后,狄法就连一次回访工厂都没有过,谁都无法捉摸透那位城府深不见底的大公的真实想法——
骄阳似火的八月份,按照往年的外交惯例,圣利公国的蓝斯·帕特里克亲王和他的王妃阿西娜一如既往地受邀来访亚瓦尔帝国。
圣利公国是一个传统而保守的小国,上至王室、下至平民全都笃信神明和魔法,比起充斥钢铁与蒸汽的机械科技,圣利公国的民众们更加热衷于斋戒和兴建教堂做礼拜,因此他们的对外商贸实力远比不过拥有众多蒸汽轮船的亚瓦尔帝国。
蓝斯亲王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跟亚瓦尔帝国的新任君主莱安重新签订商贸合同,希望能够说服他将大部分商船航线迁回经圣利公国管辖下的多撒迦海峡过的原航线。
随着一艘船桅上悬挂着画着全能之眼的圣利公国国旗,通体纯白、圣洁如天府神船的巨型木船驶入港口的大型船坞中,在码头等待良久的亚瓦尔国民终于看见身白色长袍、腰间佩浅灰色腰带的蓝斯亲王和穿着跟他同色系衣服的阿西娜王妃。
一时间民众窃窃私语起来,“看呐,那可是来自圣利公国的大人物。”
“我们教廷中的卡梅伦主教也是由圣利公国的教皇授予神圣权杖后才正式升任主教。”
有人犹疑地提出:“这,爱德华三世陛下没有意见吗?”
另一个人听见,回头对那人嘲讽地笑了一声,“哧,这你们就不懂了吧,全能教的能量大得很,圣利公国这么小的一个国家到现在还没有被吞并,全靠教廷对遍布大陆各个角落的信徒的巨大影响力。”
“有哪个国王敢得罪圣利公国,拒绝全能教的影响,就等着下一秒国内的信徒直接暴动吧。”
那人不禁咋舌:“天,这真是可怕的信仰之力。”
负责护卫和迎接亲王的坎伯兰等待二人从舷梯走下来。
蓝斯亲王一眼认出他,笑着道好:“坎伯兰将军,今年还是你来接待我们啊,真是辛苦了。”
蓝斯亲王已经年逾六十,有轻微谢顶,脸皮松弛,额头间布满很深刻的抬头纹,他看起来着实不英俊,但持重的气质多少弥补了外貌上的不足。
而他的妻子同样其貌不扬,方正的下颚骨和因为常年吃斋而显得不健康的蜡黄脸色表明她是一位隐忍且忠实的全能教信徒。
坎伯兰回以礼貌的笑,“这是我的荣幸。”
“欢迎您二位再次来访帝国,莱安陛下已经在王宫内安排好午宴准备招待二位。”
“真是周到的安排啊,”蓝斯点点头,回首吩咐自己的随从,“你们搬行李时要听从坎伯兰将军的安排,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才禀告我。”
随从恭顺地应下,“遵命大人。”
坎伯兰引领蓝斯和阿西娜坐上早已等候在旁的皇家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拉着二人径直往王城之内的皇宫而去。
……
在静谧的深深宫苑之内,宫廷总管奥斯顿轻手轻脚地推开国王的卧室门,不出所料闻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能让人喘不过气的酒精味和脂粉味。
奥斯顿走近房间中央的大床,放轻了声音叫还在被窝里睡着觉的人,“莱安陛下,已经到中午了,您是时候要起床洗漱了,今天是蓝斯亲王和他的王妃来访问的日子。”
奥斯顿站着等了一会儿。
被子底下传出来一个慵懒的女声,“唔……好吵喔。”
女声尾音微微沙哑,像一把小钩子,又像猫爪,不经意勾着人心。
紧接着被子里伸出来一只白皙纤美的手,纤纤玉指拉开了柔软的薄被,随后一名全身赤|裸的美艳女郎从床笫间滑出来。
女郎迷离着眼神,“哦……奥斯顿,又是你来了啊。”
奥斯顿垂下眸子,避免看见不该看的,“蜜莉儿夫人您早。”
“早早早,”蜜莉儿似笑而非地睨长相清秀的奥斯顿一眼,话里有话道,“你还真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帮手呢,有了你,陛下不仅不用再操心王宫里的琐事,甚至连时钟都用不着看了。”
她不害羞,赤条条地当着奥斯顿的面弯腰捡自己昨天丢在地上的裙子。
奥斯顿不卑不亢道:“夫人太抬举鄙人了,能替陛下分忧是鄙人的荣幸,辛苦点不算什么。”
这时,睡在床的另一边、怀里抱着另一个熟睡了的金发美人的莱安稍微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蜜莉儿,迷迷糊糊靠过去,搂住坐在床边穿袜子的女郎,“蜜莉儿,我的心肝宝贝,还这么早,你要到哪儿去啊?”
莱安一边说,一边细细密密地亲蜜莉儿光洁的脊背,脑子还想着昨天晚上的销魂滋味。
“陛下,别这样,你的总管还在旁边看着呢,人家要不好意思了啦。”蜜莉儿被莱安亲得痒了,笑声如银铃般在空气中荡开音波,荡得身后人心里发痒。
经蜜莉儿这么一说,莱安才像是刚注意到奥斯顿一样,顿时皱起脸,“昨天不是交代过你我今天休息吗,为什么又来打扰?”
奥斯顿得体地微笑着,“我很抱歉打扰了陛下的休息,但今日是蓝斯亲王夫妇的来访日,为了展示帝国荣昌与斯图亚特皇室的恩赐,陛下的出席至关重要。”
莱安动了动迟钝得几乎要成浆糊的脑子,好半天才从犄角旮沓里翻出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
“那对干巴巴的丑八怪年年都来,这都来第几遍了,真是烦人。”莱安厌烦地揉了揉因为宿醉而疼得厉害的太阳穴。
往年都是他的父亲爱德华三世应付这些事情,而现在他已经成为了亚瓦尔帝国的新一任国王,这个工作自然就落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了。”莱安应了,但奥斯顿还留在原地不走。
莱安有点不耐烦地招呼他,“你又有什么事?”
“皇后……她昨晚又在自己的房间里哭了一个晚上。”奥斯顿觑着莱安的神色。
莱安没注意,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这点事有什么好说的,随便她爱怎么哭,哭完了你在库房里挑几件首饰送过去。”
“陛下不去看看皇后吗?”
莱安像是听见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嗤笑一声,摆摆手,“不去不去,女人不就这么一回事,给她们钱,给她们吉娃娃和高跟鞋,给她们钻石和项链,穿衣服、脱衣服,她们只要这些。我去看她做什么。”
说到这里,他兀地顿了顿,“不过等下要去见蓝斯他们,还是得带上她。”
“奥斯顿,你现在去她房间,让她把自己收拾好,我不要见到她脸上还带着泪痕跟我一起出现在蓝斯面前。”
莱安瞟见蜜莉儿已经穿戴整齐,又忍不住把她按倒在床上,“宝贝,没有我的允许,你想跑哪儿去。”
“诶呦,陛下,你可真是我的冤家。”蜜莉儿咯咯笑起来。
他们嬉笑着滚入床褥,而一旁的奥斯顿低下头,阴影落到他的脸上,他翕声道:“遵命,我的陛下。”
第99章 第 99 章 亲上加亲
国家大事在前, 莱安还算有点理智,没荒唐到把蓝斯夫妇晾在宫殿外干等,他跟蜜莉儿胡闹了一会儿后就让她和另一个美人离开房间, 自己去洗漱干净。
莱安坐在镜子前,任由仆从把细腻的脂粉扑到他的脸颊上, 又仔细地用眉刀为他刮出英气的眉型。
仆从化完妆就退到一旁。
莱安对着镜子欣赏了一会儿, 转头问旁边的宫廷总管, “奥斯顿,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比狄法公爵长得英俊吧?”
平心而论, 莱安有一副好皮囊,他有着一头铂金色卷短发和一双多情的灰色眸子,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从某个方面上说,俊美程度确实不输狄法。
奥斯顿正整理着莱安等下要佩戴紫金绶带,闻言恭维道:“这是当然,陛下的英姿无人可以比拟。”
莱安开怀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真会令我开心。”
午宴设在最高规格的待客餐厅, 餐厅的拱顶极高,近似鸟笼结构, 天花板和墙壁上都绘满华美的画作,恢弘且庄严。
莱安到达餐厅的时候, 皇后琳达已经冷着一张脸坐在主位旁边的位置了。
如果要用一个词语形容琳达的长相, 那就是“寡淡”,五官不好不坏,身材瘦弱, 有一个扁鼻子,即使穿戴得珠光宝气,梳起极高的发髻,但她的存在感依旧薄弱得像空气一样。
“陛下,您日安,看来您昨天也过得好极了。”琳达的眼圈还红着,却挺直了背,毫不退缩地直视自己无比寒心的丈夫。
莱安没理她,径直拉开了椅子坐下,“琳达,露出笑容,别让我恼怒。”
琳达却仍是我行我素地绷着脸,“请见谅,我昨天实在过得太糟糕了,休息不好,现在无法笑出来。”
听见侍臣通传蓝斯夫妇正在往餐厅来的消息,莱安更是对长相平平又喜欢闹别扭的琳达心生反感。
莱安冷笑一声,“行,你不想笑那就算了,反正等下来的两个人也是丑八怪,你哭丧着一张脸应该能跟他们有更多共同话题。”
听到这番讽刺,琳达的自尊无比受伤,长指甲无声地掐进了掌心中,但面上仍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她忍着悲戚,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道:“陛下,为什么你能够这么轻易地对我如此残忍,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也是会感到痛苦的吗。”
莱安摆了摆手,“王后,别在我面前摆出这副样子,你明知道我已经给了你够多的东西了。”
莱安对这个控诉毫无心理负担。他是整个亚瓦尔帝国最高的王,他给了这个女人所有女人都梦寐以求的地位、珠宝和华服,他才是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王后还执拗地向他讨要一份不存在的爱意。
没过多久,站在餐厅拱门两侧的侍臣吹起小号,拉长了声音喊道:“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到——”
莱安迎上去,脸上还带着些懒洋洋的疲惫,说道:“欢迎二位,好久不见,来这里的一路上还适应吗?”
而莱安身旁的琳达则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外国来使,看起来很冷漠。
蓝斯和阿西娜一同欠身行礼:“谢谢陛下和皇后的关心,我和阿西娜都很好。”
蓝斯做了一个手势,身后的随从十分有眼色地捧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盒身用金线勾勒出全能之眼的图案,“莱安陛下,恭喜您登基,我们的王托我们夫妇俩向您致以最真诚的贺喜。”
莱安打开了盒子,一阵璀璨的光芒从里面射出,晃花了在场人的眼睛。
当光芒消散,看清楚卧在红丝绒布上的事物时,莱安的双眼都亮起来,惊喜地说:“居然是用酒石做成的酒杯,这可真是好东西,我听说用酒石来盛酒,可以让酒液的滋味更加甘醇厚重、复杂多变,堪比仙馔密酒。”
莱安对这种可以供他享乐的物件简直爱不释手,他把玩起酒杯,开心地说:“替我向多米尼克陛下传达谢意,这份礼物很是贴心。”
蓝斯发出短促的笑声,“您能喜欢那就再好不过了。”
莱安引两人落座,长达十英尺的雕花长桌上已经摆满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珍馐,都是寻常平民餐桌上不可能见到的菜式,如月狮的舌头烩莓果、荆棘花藤炖角牛皮胶、海蚂蚁卵汤等。
蓝斯在圣利公国的宫廷里生活那么长时间,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全是贵妇人们为葆青春常驻而常吃的偏方补品。他抬起头,扫了莱安一眼,莱安年纪跟自己相当,但眼尾却连一丝最轻微的皱纹都没有,还保持着年轻人模样——如果不是长时间、大剂量地饮用回春魔药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蓝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莱安这种行为无异于饮鸩止渴。
午宴开始时风平浪静,大家都只谈些无关紧要的事,但饭点过半,谈话就开始进入正题。
“那么,”莱安呷了一口装呈在酒石杯里的琥珀色烈酒,很是惬意地眯起眼睛,问道,“多米尼克陛下对于新一年商贸合同的意见是什么呢?”
蓝斯放下刀叉,扬起无可挑剔的微笑,“关于这个,我们陛下抱持十二分诚意,愿意再下调关税,给予贵国商船最低的关税利率。”
“比起绕远的风险和油耗,显然商船们经我们的海峡去到水精灵王国或者是花仙子们的聚集区能得到更高的利润。”
莱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听起来很好,关税可以这么定,船再走你们那条航线也不是不行,但我们两国间买卖的配额呢?我们每年生产出来的棉布有那么多,你们却一点都不买账,还动不动就要限制进口,指责我们卖那么多棉布是在搞坏你们的经济,弄得我国内的纺织业工会总是在闹,麻烦得要命。”
“老实说,我都不明白你们为什么非要排斥,多好的棉布啊,远比你们用那些落后的纺织机织出来的土布柔软耐用得多。”
他捻着手指,完全不在乎蓝斯的脸色变化。
蓝斯:“莱安陛下,请原谅我的打断,但恕我直言,货物的买卖跟关税不是同一个问题,只要贵国的商船走回旧航线,我们又能达成对两国都有好处的条款不就已经足够好了吗。不管如何,多米尼克陛下是不可能同意在货物买卖配额方面继续做出让步的。”
莱安奇异地瞟他一眼,似乎觉得他说圣利公国不能向亚瓦尔帝国让步是某种天方夜谭,“那我要怎么确信你们真能够信守承诺?如果我真的让商船走回旧航线,荒废了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新航线,然后你们再推翻合约,上调关税,或者又扣押我们的船和货物,到时候我可什么都做不了。”
“怎么办呢,你们不愿意让步,我也不想冒风险啊。要是让爸爸知道我把他主持开辟的新航路搞砸了,他肯定会责备我的,我还是很珍惜我的王座来着呢。”莱安懒洋洋地说着,他看起来无精打采,只想要尽快结束这么枯燥的谈判。
显然蓝斯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只见他微微一笑,“关于这点,陛下不必担心,我们此次来不仅是为了商讨航线的事情,还是为了带来一个绝佳的、让两国关系更甚从前的提案,我相信这个最古老也最有效的办法可以让两国同享荣昌,再也没有任何的芥蒂。”
“什么提案?”
蓝斯清咳一声,轻声地说:“我们的伊恩王子殿下今年38岁,目前还没有结婚人选,我想或许能够与夏洛蒂公主结成一对佳偶。”
莱安:“你是说皇室联姻?”
伊恩·格林维尔大皇子是圣利公国早已定下的下一任国王人选,也就是说,如果夏洛蒂嫁给了伊恩,那么她生下来的孩子将会是圣利公国的下下一任国王,这个联姻的提案就相当于把两国的利益捆绑在一起。
蓝斯热切地望着莱安,希望他不至于愚蠢到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多么优渥的条件。
莱安摸着嘴唇,认真地想了想。能达成一桩好买卖的同时还能把他并不喜欢的妹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好像……听起来挺不错的。
他的心思活泛起来,夏洛蒂也是时候要嫁出去了,跟了个男人,她也不会再那么天真,天天哭哭啼啼,幻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莱安已经厌烦夏洛蒂的眼泪和柔弱,如果不是爱德华三世还健在,他甚至考虑过把夏洛蒂嫁给某个住在偏远地区的贵族,只为了能够不再看见她。
不过莱安依旧面上很是犹豫,没有立刻应下来,“这件事关系太大了,我需要去征询过爸爸和夏洛蒂的意见。”
“当然,陛下,这确实是一件庄重的大事,万事都要尽善尽美才好。”
此时蓝斯凝重的表情才稍微舒展开来,抬头纹也浅了些,他眉笑眼开地朝莱安举杯,“祝愿我们两国能够亲上加亲,以联姻作为桥梁,消弭掉过去的种种不愉快。”
“亲上加亲——这个词听起来还真不错。”日光下,莱安举杯相应,他神态自若,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多残忍。
第100章 第 100 章 赐福巡游
作为来自神圣国度的贵客, 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每年的来访期间,都会应亚瓦尔帝国的大主教的邀请一同进行赐福活动——在民众的簇拥下,搭载着蓝斯夫妇和主教卡梅伦的马车将会在王城内环绕一周, 向生病的人们泼洒带有治愈效用的圣水,向贫困潦倒者布施面包和清水。
伊洛里一向对这些宗教活动并不热衷, 因此他是在康拉德家做客时知道这个消息的。
午后, 多萝丝拉伊洛里进自己房间陪自己聊天, 她用小手指指着报纸上边的标题,试图念出来:“赐……”
“赐福。”伊洛里提示道。
“圣利公国的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和大主教卡梅伦、将在8月15日举行赐福活动。”
“对,你念得好极了。”
多萝丝咯咯笑起来, 眼睛亮亮地望向伊洛里,“先生,这个活动我也能参加吗?我记得今天就是8月15日,柏莎奶妈早上才告诉过我。”
伊洛里也温和地露出笑容:“是的,这个赐福活动就是在今天举行呢。但是你能不能参加的这个问题,我可不能给你答案,你得问问康拉德先生才行。”
“好了,多萝丝,今天的念报就到这里, 我听见柏莎女士开门的声音了,应该是康拉德先生回来了。”
“爸爸!”多萝丝一下从椅子跃下, 连自己刚才踢掉的凉鞋都顾不上穿,就兴冲冲地奔向房门外。
伊洛里好笑地折起报纸, 也跟着走向客厅。
来到客厅, 康拉德抱住朝自己跑来的女儿,不好意思地跟伊洛里致歉道:“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也没想到订单会临时出现变动, 看来今天是没法再跟你聊天了。”
伊洛里:“请不要放在心上,只是一天的采访而已,我相信并不会对我的取材造成什么麻烦。”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帽子。
康拉德:“这么快就要走?不再多留一会儿吗,下午茶的水果和小饼干你都还没有吃呢。”
“不了,算上今天,我采风想要得到的资料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要开始加快速度赶稿了。”
伊洛里戴好礼帽,走过去跟康拉德握手,“谢谢你提供的所有帮助,我会尽快完成一版初稿,把它拿给你看过。”
“你慢慢写,我不着急,”康拉德将多萝丝抱低了些,让她亲了亲伊洛里的脸颊,“真可惜,看来王子要回栗子树屋里冬眠咯,多萝丝,跟亨特叔叔说再见。”
“先生,再见。”多萝丝甜甜地说。
伊洛里没忍住,捏了捏她红润的小脸蛋,“再见,小多萝丝。”
从康拉德家离开,伊洛里没有选择搭车回家,而是往家的方向步行,他想要在家附近的书店买些墨水和纸张,为接下来长时间的写稿做好准备。
伊洛里刚一走到红血社区附近,就看见很多人拥挤在街边东张西望,骑在独角兽背上的蓝血骑警吹着哨子,指挥着人们,“后退!后退!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进入路中央!”
但是路边的人却情绪高涨,就算被喝令也还是保持一种嘈杂而躁动的状态。
伊洛里疑惑地走过去,向一个红血人问道:“先生,我想请问大家聚在这里干什么呢?”
中年红血人乐呵呵地说:“大家都在等卡梅伦主教和蓝斯亲王夫妇的车驾,今年的赐福巡游也把这里给规划进路线里了。”
伊洛里往四周看了一眼,却莫名发现不少人的脸上的表情不像是期待,更像是一种隐隐的躁动。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看,他们来了!”
在街道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列仪表整齐的皇家仪仗队,随队乐手吹奏着庄严的进行曲,仪仗队中央的花车上坐着的是穿着一袭绣金边白袍的大主教卡梅伦·卢扎和最近来访的蓝斯夫妇,他们坐在车上,朝着路两旁的民众挥手致意。
此时,伊洛里听到了一个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浑厚男声,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文森特·达内尔站在一个箱子上,比周围的人要高出不少,他振臂高声喊道:“亲爱的兄弟姐妹们,就是现在,我们该拿出态度和行为来让傲慢的蓝血精英们看看我们到底能够为了争取权利的做到什么份上了,既然他们不愿意给予我们哪怕一个的议会席位,那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怒火吧!”
“拿出横幅来!拿出牌子来!拿出强硬的态度来!是时候向他们证明,我们红血人尽管性格温良,但绝不是软弱可欺的!”
伊洛里对文森特的话语震惊万分,但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发现周围的很多红血人正在响应文森特的号召,接连举起不知道从哪里拿出的横幅和牌子,也应和地喊道:“红血人的游行,就在此时此刻!”
伊洛里几乎是立即就意识到了这些人正在做着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他尝试拦下旁边一个红血人,说:“朋友,你这是在做什么,你们疯了吗,这根本就不是游行!”
眼下这种对重大活动进行冲撞和扰乱的行径,压根不是奔着和平游行而来,而是妥妥地想要把事情往无法挽回的境地闹大,毫无疑问,这种冒险的做法将把现场的所有人都卷进危险之中。
年轻人用力地一把推开伊洛里,怒骂道:“滚开,我们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如果你不愿意加入我们就滚远一点!”
伊洛里差点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在混乱的人潮中站稳脚步,接着,他就发现身边的红血人都举着牌子,怒吼着冲向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蓝血骑警。
哔——!哔——!
伴随着尖锐的哨子声,蓝血骑警一边利用挥舞的警棍和独角兽逼迫激动的红血人后退,一边大声喝令道:“后退!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游行了,最后一次警告,离开这里。”
他们粗暴的态度使两方的冲突一触即发,从游行示威立刻升级成大乱斗。
“去死吧!自以为是的蓝血混球们!”一些血气上头的红血人拿起路边摊贩的水果或锅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手里能拿到的任何东西砸向骑警和车队。
精神衰弱的阿西娜王妃在暴徒的冲击下,像被割喉的鸡,当场尖叫了一声,晕死在丈夫的怀中,而蓝斯亲王则惊慌不已地喊着侍卫“保护我们!快来保护我们!”
训练有素的侍卫比起骑警显然更懂如何制服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他们举起手中的火枪朝天鸣放,巨大的枪声和可怕的火器吓住了不少游行人员,趁着这一瞬间的空档,骑警立刻扯着独角兽冲向结成团的人。
人们害怕被兽蹄踩踏,连忙恐慌地躲避着骑警。
伊洛里走不及,后背挨了一记闷棍,当即踉跄了一下,被来援的其他辖区的警察按在了地上。
“我没有参加游行,我是刚从外边回来的普通居民!”伊洛里试图申明自己跟这场骚乱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没有一个警察听他说的话。
他的脸被紧紧地按在地面,粗糙的路面磨得他的皮肤红肿发疼,血腥味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混乱中,伊洛里看见许许多多的红血人也跟他一样惊慌失措地被制服——
这场发生在红血社区里的骚乱不仅在当天轰动了半个王城,同样也惊动了议事国会的老爷们。
当晚,一场紧急会议在王宫内秘密召开。
坐在大圆桌最上位的莱安一张俊脸都扭曲起来,愤怒道:“那些小矮子都精神失常了吗,游行都不够,居然还冲撞皇族车队,害得阿西娜王妃险些小产,他们是怎么敢这样做的。”
“我要把他们统统都抓起来,什么平等党、什么公平正义,让他们在牢里对着墙壁尽情地说。”
莱安很气愤,但他最气愤的不是蓝斯夫妇遇袭,而是这件事恶劣到甚至传到了已经隐居内廷的爱德华三世的耳中,他中午刚从温柔乡里醒来,就被爱德华三世叫过去,挨了好一通骂,爱德华三世直言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感到失望。
莱安心里的毒液都在沸腾,只想要发泄怒火。
在座的贵族议员对莱安说的话不置可否,他们目光交接,默契地望向跟莱安对面而坐的狄法。
除了莱安,会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现在狄法·卡斯德伊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掌权者,他下的命令方称为命令。
狄法没有说话,一页一页地翻看过手边的报告。
会议的气氛像死了一般沉寂,沉默得太久了,莱安忍不住道:“狄法公爵,你对我的处理方式有意见吗?”
狄法抬眸,原本落在事件报告上的视线移到莱安脸上,染上浓重阴影的眼眸不带情绪,却看得他一阵发虚。
狄法交叉起手指,不紧不慢道:“莱安陛下,你的意思是,要把住在那个社区里的全部红血人都抓起来,对吗?”
莱安愣了一下,狄法的目光令他心口泛起寒意,但他恣意妄为习惯了,仍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正是这样打算的。”
狄法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会知道每当这种缄默的审视出现时,就意味着狄法认为说话者是一个无药可救的蠢货,而他对跟蠢货沟通感到不悦。
狄法平静地说:“那么,截止到目前为止大榕社区里共生活着两万名红血人,陛下把这两万人都抓起来后,是想以什么罪名审判他们,要把他们关到哪个监狱,又准备用什么说辞跟他们的亲人、跟其他同样关心这起事件的民众给出交代呢?”
这些是最基础的问题,但很显然莱安从来不会考虑这些。
他的生活已经被吃喝玩乐填满,分不出一刻空余的时间关注王宫之外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未经世事的统治者有时比单纯的暴君还残忍,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不出意料地,狄法的问题问得莱安语塞,表情呈现一片空白的茫然,干巴巴地说:“不过抓几个人罢了,需要这么麻烦吗?”
狄法沉稳得像座无言的山,双眸潜藏着幽深的情绪,那么一刻,莱安甚至产生了自己不可能跨越他的错觉。
明明比自己年纪还小许多,他却无法应付。
与表面上的水波不兴不符的是,自得到这个事件的消息后,狄法心中的躁闷就在一点点蓄积,如将要漫泄的湖水,漾荡起不平静的縠纹,特别在莱安提出要将红血人都关进监狱时,这种不快到达了一个高峰。
狄法手上的戒指搭到桌面上,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却像法官敲动了他的法槌,在场的贵族议员们心弦不由得为之绷紧。
他想要说些什么?
狄法沉声道:“陛下,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有时候受情绪驱使下的决定并不一定明智。红血人虽然人数稀少,但他们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团结,也更在乎同族们的遭遇。”
狄法做了一个手势,立在身后的侍从心领神会地向在座的所有人分别分发了一份显然是新印出来的报纸,油墨香还残留在纸面上。
狄法让他们都翻开报纸,认真阅读上边的内容,慢条斯理道:“就在四个小时前,由平等党主导的杂志社已经将中午发生的事件印发成报刊进行售卖,截止我的人去查封时,这期报纸已经在城内售出二十万份。”
“与此同时,不少在高校任职的红血教授或社论家都针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尽管声量并不完全统一,但主体思想出奇地相似,都是呼吁被裹挟到这场游行中的普通人不入罪。”
养尊处优的议员们越是翻看到报纸后边的政治主张,越觉得心惊胆战。
“他们在不满!”一个长着一字眉的议员又惊又怒地叫出来。
狄法摩挲着扳指上的鎏金纹路,很是平静,“他们只是想要被看见,得到关注。”
“我们已经忽视红血人太长时间了,长到他们无法再忍受下去。也因此,他们才特意选在蓝斯亲王来访期间发起抗议,这样就算法院审判案犯,量刑也要尽量从宽,才能减少影响。”
莱安这时才勉强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好解决,他露出本应是年轻人特有的、笨拙又不知所措的表情,“我没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能抓住他们,也不能够处罚,我们要这么轻易地放过他们吗?”
“不,”狄法说,“策划这场骚乱的人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只是牵连范围不能接着扩大,同时还要控制舆论,让主流媒体将这起事件往单纯的冲突方向渲染,弱化它的种族矛盾属性。”
狄法的声音不大,像他本人,低调寡言,寥寥数言却一语中的,“诸位,你们还有其他意见吗?”
“卡文迪许没有意见。”代替生病的父亲来参加议会的麦考利连忙应和,他左看右看,目光最后还是落在狄法冷硬的侧脸上。
经刺金战争一役过后,麦考利已经成为狄法最忠实的部下之一,他确信自己跟随公爵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剩下的议员们面面相觑良久,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服从的意味。对他们而言,这起事件是一颗濒临爆炸的定时炸弹,议题敏感得稍有不慎就会被连累到身败名裂,而狄法大公有魄力,有手腕,还有一个足够冷静的大脑,由他来拆炸弹再合适不过。
“欧内涅塔没有意见。”沉吟过后,欧内涅塔家主第二个举手赞成。
“克利福德也没。”紧接着是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拥有贵族爵位的名门望族们纷纷赞同狄法的方案,在选边时站在狄法一边,而坐在会议桌主位上的莱安即使头戴华贵的王冠,也仿佛手无寸铁的孤家寡人,无人可用。
莱安环视一周,见所有人都举起了手,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了着落点。
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唇沟,“既然你们都觉得这样好的话,那就这样处理好了。我也没有意见。”
最棘手的议题已经得到通过,那接下来一些细枝末节的小问题,譬如谁来执行抓捕计划,怎么安抚受惊了的蓝斯亲王和阿西娜王妃等要达成共识就简单得多了。
感觉议会议程推得差不多了,莱安招手唤来一直等候在旁边的奥斯顿,问他现在几点了。
奥斯顿恭敬地躬下身,轻声道:“回陛下,已经晚上八点了,厨房方面已经备好晚膳,只要稍微加热就能呈上桌。”
“好极了。”
莱安傲慢地颔首,总算有一件事让他感到称心如意,他转过头望向狄法,笑着说:“狄法阁下,不如今天的会议就先到此为止吧,长夜漫漫,要是连我们身份这么高贵的人都要把时间浪费在处理这种事情上,那谁又配得上享乐呢。”
“御厨已经准备好一场再丰盛不过的晚宴,我们大可以边享用美味佳肴,边继续讨论。”
就跟往常一样,莱安热切地邀请狄法留下,试图通过这种手段拉拢狄法,这就像是一场早有共意的相互应酬,按惯例,狄法会配合地答应下来,双方皆大欢喜。
但这次的邀请却失效了,只换来狄法的冷漠起身。
内心已经躁闷到极点的狄法将报告都收拢在一起,交给侍从,对莱安道:“不好意思,陛下,晚宴听起来很好,但因为我还有要务在身,恐怕今晚是无法作陪了。请替我向爱德华三世殿下转达我的问候。”
说完他也不管莱安的面色如何,转身离开了会议厅。
随着大门推开又关上的响声在空旷的会议厅内久久回荡,留下来的贵族们同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沉默。
心思比较多的人狠狠地后怕起来:狄法公爵对莱安陛下很不满地走了,是不是我们也该跟着走?完蛋了,难道我错过了一次对立场的考验吗?
没有及时跟着狄法离开的人越是深思,越是面如死灰,一想到狄法清除政敌的雷霆手腕,他们登时都待不下去了,纷纷找了个借口跟莱安告辞。
很快会议厅里就走剩下了莱安和他的侍臣们。
莱安顾不上被当众驳了面子的恼怒,不安得直捏虎口,“奥斯顿,我刚才的提议有哪里不对?感觉狄法阁下好像很不喜欢啊。”
他把自己的不安尽数发泄在奥斯顿身上,“这都怪你,说什么不好,偏在这么忙乱的时候提起什么晚宴,狄法公爵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怎么可能会高兴。”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迁怒,一般人不说恼怒,起码都会腹诽一两句,但奥斯顿还是很得体地接受全盘指责,温声安抚着君王的情绪,“陛下请安心,狄法公爵不可能对您有任何意见的。”
“那刚才他为什么要走?”
奥斯顿从容道:“狄法公爵一向主张宽容地对待红血人,而您的主张则偏向强硬,得不到他的支持是正常的,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公爵表露这种态度更加说明他期待您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这句话说到了莱安的心坎上,他急切地追问:“真的吗,你仔细说说,他究竟想要我怎么做?”
奥斯顿的眼睛里倒映出莱安焦急的脸庞,他娓娓道来:“事实上,狄法公爵也对那些莽撞的红血人很生气,以至于完全不压抑怒火,他嘴上说着抓捕跟这起事件有关的犯人,却没有明说牵涉多深的人算作犯人,那意思就是只要有牵连的人都应该抓起来。”
莱安听着觉得不太对,正要提出异议。
但奥斯顿扯了一下莱安身前的紫金绶带,专注地望入他的眼眸中,说:“陛下,政客怕留话柄,都很会拐弯抹角的,说的跟做的从来不是一回事。”
“您是新登基的王,暂时不知道这种潜规则也正常,但只要做好了,狄法公爵自然会愈加认同和尊敬您。”
莱安张了张口,又闭上,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好妥协了,“好吧,既然你明白公爵的意思,那抓犯人的事我就交给你来督办,但是记住,你得办得体体面面的,我不希望公爵对我有任何不满。”
奥斯顿露出无懈可击的笑容,他将手放在身前,恭敬地说:“悉听尊命,我的陛下。”
莱安自然乐得把包袱都甩给奥斯顿去烦心,自己吃过晚餐,就又派侍臣去将蜜莉儿召入宫廷,开始了彻夜的寻欢作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