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巴的细长指甲在阴影中反射出幽暗的光, 他笑得很温和,以一种仿若咏叹调的语气喟叹:“哦,陛下、陛下, 别泄气,人类本就是会被自身视界蒙蔽的愚蠢造物, 至少在我见过的人类中, 你已经足够难缠了。”
他看待爱德华三世就如同在看一条会说人话的狗, 乐意为他任何模仿发声的行为鼓掌,本质是漫不经心的嘲弄。
爱德华三世:“呵呵,茹毛饮血的影魔也会有你这种聪明家伙, 还真是超出我的想法了。”
他不着痕迹地回击辛巴,软针刺肉。
辛巴笑了笑,不带感情道:“在人类国度之外的种族,都被你们视作没开智的野兽,如此傲慢、不屑一顾,所以现在你们死得并不冤枉啊。”
他不在意这种挖苦,现在胜利的是影魔一族,一个濒死的老家伙说的话,又能起什么作用。
“好了, 让我们别再绕圈子了,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把帝国境内城镇的魔法防护罩全部撤除, 作为交换,我可以向王提议留你一命。”
“很优厚的条件不是吗, 作为败者, 在必死的境地中居然还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
爱德华三世没有动弹,他缩在王座上,与宽大的椅背相比, 渺小得像一粒沙,“你们太贪心了,只会让事情变得糟糕,得之不易的胜利很快就会成为泡沫。”
“即便现在是人类输了,但我们最后依旧会击溃你们,就如同三百年前一样。”
“或许吧,但那也不是你能够操心的事了。”辛巴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继续逼近,他的指甲无声地延长,一毫米一毫米地长成致命的武器。
他近乎愉悦地展开双臂,踏着碎步,拥抱着胜利的滋味,“来吧,我在等待,女王在等待。告诉我,解除防护罩的咒语!”
随着辛巴话音落下,他脚下的黑影一瞬间膨胀,铺满了整个大殿,所有出自人类工匠之手的浮雕纹饰都被阴影覆盖。
夏洛蒂捂住嘴尖叫起来。
爱德华三世的手指紧紧地抠进椅子的缝隙。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辛巴蓦地感觉心头一疼,某种尖锐的冰冷凉得他骨头都在打颤,一柄银亮的长剑凭空出现,从后边刺入辛巴,再从心脏的位置穿出。
“为、什么?”辛巴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前多出来的一截剑尖,他转过头,试图看清楚是谁杀他,当看见那表情冷酷的蓝血将领时,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为什么卡斯德伊会出现在这里?普勒、该死的混蛋,你究竟干什么去了?!
心口的剧痛狂乱地冲击上辛巴的每一根神经,他不堪受力地跪倒在地砖上,无用功地捂着胸口,“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狄法抽出剑,乌黑的血珠从剑刃滑过。
“该死的卡斯德伊!”辛巴发出野兽一样的怒吼,伸手去抓狄法,紧接着手也被砍断,黑色的血液从断手切面喷洒出来,染污了光洁的瓷砖。
狄法提着剑,不知何时殿外的厮杀声已经白热化,轰隆隆的铁骑声在他身后涌动,而他立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浓烈的血气萦绕身侧,俊美的眉宇也溅上点点血色,光明是他,黑暗也是他。
“狄法。”爱德华三世无意识捏紧了扶手。
夏洛蒂红着眼睛,脆弱的神态中,能看出来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狄法大人,我还以为再也没办法见到您了,但您还是来救我和爸爸了,我……”
夏洛蒂迈着小碎步跑下台阶,她实在太高兴也太激动了,以至于都顾不上王女的矜持。
如此勇敢的人,强大又坚定、果敢又温柔,怎么能、怎么能够不为此倾慕。
狄法却略过她,淡漠地看着面前佝偻的老人,“陛下,别来无恙。”
爱德华三世望着他熠熠暗闪的蓝金异瞳,终于还是从中看见自己这些年来最为恐惧的事物——名为卡斯德伊的乌云要再一次笼罩在皇宫之上。
爱德华三世站起身,头戴王冠,却一点点走下高位,“侍臣们,你们将夏洛蒂公主送回她的寝宫里。”
“爸爸?!”夏洛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需要他们的保护,狄法大人现在来了,可怕的影魔都会被消灭,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我。”
爱德华三世难得对自己的爱女冷了脸,“夏洛蒂,回你的寝宫去。”
夏洛蒂一哽,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特别是当着狄法的面受到训斥,更是难堪得直想在地里挖个洞钻进去。
夏洛蒂:“您真不讲理!”
夏洛蒂看狄法没有一丝要为她说话的意思,掩面离开了大殿。
一切都沉寂下来,爱德华三世转身面对狄法,“看你的眼神,你已经下定决心要反对我了。”
狄法难得地笑了,只是冷冰冰的笑意不达眼底,“托你的福,要做这个决定不算太困难。”
“你不该对卡斯德伊下手的。”
“我不该?”爱德华三世一顿,怒极反笑,“我哪里做错,你们已经够出风头了,军队、领地、数不清的矿产甚至还有卡斯德伊之戒!你们一族何时曾将斯图亚特放在眼里!”
“这个帝国从开国开始就是姓斯图亚特,不是你们卡斯德伊,而你们却一直想要颠覆这个事实,不停扩张势力,要求爵位,要求权利。”他愤怒得像要从眼睛里喷出火来烧死狄法。
爱德华三世捂住胸口,心脏绞痛得像下一秒就要停止泵血,他没完没了地咳嗽,“我知道你很得意,但没了卡斯德伊之戒的你又能够得意多久。”
说着,他挤出一个淡薄的笑,“戒指现在就在我手里,如果你想要要回它,你必须签署‘谶言书’,承诺你的铁刃军会在平定影魔后退守回塔奥平原,并且在接下来的百年内绝不踏足王族的领地。”
谶言书说是书,实则是由斯芬克斯的羽毛制作而成的纸张,如果一个人在该纸张上写下誓言,那个人就不能违反自己的誓言,否则食言者就会受到诅咒而死。
爱德华三世再度扶了一下正缓慢滑落下来的王冠,尽力站直了身躯与狄法对视。
“回到以前那样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会再谋算你们一族。”
卡斯德伊之戒就是爱德华三世愿意派飞艇召回狄法和他的军队的最后底牌,他再清楚不过藏在这个家族骨子里的执拗,看透了狄法不可能放弃象征家族荣耀的戒指。
爱德华三世坚信:不会有例外,即使直到现在,他依旧有跟狄法谈判的筹码。
但狄法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出现动摇。
狄法冷然地勾了勾唇:“你是说我手上这枚戒指?”
话音未落,极寒的冰刺瞬间在空中凝结,尖锐的锥端直指爱德华三世的眼球。
“嗬?!”爱德华三世被吓到,往后摔倒在地上,嵌满宝石的王冠终于从他的头顶滚落,一路滚到狄法的脚边。
爱德华三世不敢动弹,甚至不敢眨眼,呼吸一度趋于停滞,不可思议地扯高了嗓音,“戒指怎么还会在你手里,我明明已经让人验证过了内厄姆给我的那枚戒指是真的无疑。”
“这说明,你也不应该太相信其他人。”狄法捡起脚边的王冠,把它戴回爱德华三世的头上,扶正了。
爱德华三世表情灰败,看见狄法手上真戒指的那一刻他再清楚不过:他不可能再在死前完成对狄法的限制,如果狄法想,他将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无人能阻止他。
爱德华三世嗬嗬吸气:“你要是现在趁混乱杀了我,谁也不会知道。”
他气恼,却也无能为力,衰颓得真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狄法望着老皇帝,视线又像越过了他,望向更遥远的未来。
他听见自己慢条斯理的声音:“皇帝陛下,我不杀你。我很清楚你这么久以来扶植内厄姆·马歇尔,打压卡斯德伊都是为了在死前给大皇子留下更多筹码,你害怕自己一死,亚瓦尔帝国就会改旗易帜。”
恶意,一点点划开了,流出深黑的阴霾,狄法哂然:“你这么害怕,现在,你将会活着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
狄法站起身,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满面目狰狞的不死人,整个大殿冷得如同冰窖,宏伟的柱子上悄然凝结出冰霜。
狄法说:“您老了,头昏眼花了,也是时候该退位,让年轻的大皇子来接管国家了。”
爱德华三世青筋迸起,指着狄法,手颤抖得停不下来,“混蛋,你这是篡国!篡国!”
面对下地狱的诅咒,狄法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他心情平静得如同万年不会解冻的冰川,连心绪都一齐沉到深海。
原来胜利也不过如此,别人不想给的,再怎么步步退让、付出一切也得不到,他从一开始就应该主动去抢,只可惜父亲当年没想明白这一点,才为这么一个卑鄙的小人战死在沙场上。
狄法转身离去。
爱德华三世的咒骂追着狄法,“你不会有好下场的!我知道你们一族的劣根性,欲望永远不满足,黄金热就是你们的报应,狄法,它会像吞噬你死掉的祖父那样吞噬掉你,等着瞧吧!”
“所有人、所有人都会因为你不停膨胀的欲念离开你,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爱德华三世的喊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一直不停下来。
第82章 第 82 章 处刑台前
夏洛蒂站在柱子旁, 脸蛋红粉飞飞,一双忧郁的盈盈水瞳注视着走出宫殿的狄法,她犹豫了好一会儿, 才娇怯地喊住狄法:“狄法大人,请等一下……!”
狄法停下脚步, 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躲在柱子阴影里的夏洛蒂, 似乎毫不意外地问道:“公主, 你在这里做什么?”
狄法站在黯淡的照明光亮里,似乎闪动着暗芒的异瞳仿佛兽眸一样——他刚才尝到了鲜血和胜利的滋味。
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会感到危险,夏洛蒂却误认为身体的颤栗是自己面对心上人的激动。
夏洛蒂忸怩地走出来, 她支开了侍臣、又跑了回来,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当面跟狄法道谢,想要跟狄法说几句话。
但她的话到了嘴边,却说得磕磕绊绊的,“狄法大人,刚才我、没有表达清楚对您的感激之情,对于、您这么勇敢的举动,其实我真的、真的……”
话说到一半, 声音已经低得听不清楚了,夏洛蒂紧张得不停咽唾沫, 手指也绞在一起,可是最想要说出的话却迟迟无法出口。
狄法冷冰的视线落在夏洛蒂的身上, 面对这个被娇惯着长大的公主的忸怩作态, 他只觉得厌烦且毫不感兴趣。
狄法一边手放在身前行礼,一边低沉地说着,“公主, 保卫帝国是所有臣民的职责,自然也是我应尽的责任,您无须向我道谢,很高兴看见您和陛下都平安无事。”
他微微地低头,说:“我还需要跟部下商议接下来的部署,就先失陪了。”
夏洛蒂想挽留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狄法走远,被留在原地的她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坎伯兰坐在一块碎裂的城墙石块上,看着忙碌着搬运影魔尸体的士兵,他发出一声叹息:“老了老了,我这把还没入土的身子骨居然还比不过那些已经入了土的死人。”
他的刀就横亘在身侧,上面乌黑的血液斑斑,记录了他在方才的战斗里的艰苦。
勃朗宁爽朗地笑道:“老友,别抱怨这么多了,要不是卡斯德伊公爵的及时援救,估计咱们现在就只能在地狱里一起咒骂该死的影魔大军了。”
坎伯兰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称为幸运,当看见不死人军队出现在破门而入的影魔的身后时,他得说自己的脸色和表情肯定就跟那些影魔的一样苍白。
不会疲惫不会饥饿也不会恐惧的死人,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是比影魔还可怕的怪物,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支怪物军队是站在他们的一方的。
坎伯兰望向正在不远处整备装备的铁刃军,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尽管他对狄法有敬畏,但是他依然是守卫王城的最高统领,而在自己守卫的王城里出现这样一支不属于他领导的军队难免会让他感到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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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入宫时,铁刃军已经将皇宫清洗过一遍,所以此时皇宫里没有影魔了,安静得令人不安,跟皇宫外边时不时响起的刀剑碰撞声仿佛分属两个世界。
而清剿王城里的其他逃窜的影魔,就是属于坎伯兰领导的第三军团的职责。狄法把这项工作全权交给了坎伯兰。
所以在连日的战斗和赶路中,身心疲惫的铁刃军将士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魔法师在皇家庭院的空地上施法,为那些由士兵搭建起来的普通帐篷附上空间魔法,这样从外表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帐篷,内部就拥有了足够供多人休息的空间。
狄法听着麦考利的汇报,知道一切都在稳步地推进,他按着眉心让麦考利继续跟进事情。
他处理完爱德华三世的事情,得到的胜利却并没有让他多么满足,反而是一种不满足感缓慢地涌上来,燥热的血液也让他情绪暴躁。
“伊洛里呢?”
“那位先生,呃、我刚才在伤员帐篷里看到了他。”
狄法皱起眉:“他在那里干什么,我不是让你照看好他吗。”
“我是想要这样做,但是那位先生说……”
狄法饮下一大口酒,用冰凉的酒液以镇定自己的暴躁,他知道是自己血液中的热病在发作,他尽可能保持语气的平稳,说:“让他过来,把他留在伤员帐篷里工作不是我要求你做的事情。”
麦考利感到羞愧,他确实是觉得这不会有什么问题才会放任伊洛里做事情,却没有考虑到他这样的行为也是违背了狄法的命令。
他应了下来,一退出帐篷就小跑着去找人。
伊洛里一进帐篷,狄法就闻到了一股混合着淡淡血腥味的药草香,他抬起眼,金蓝色的异瞳闪着光芒。
他看见的伊洛里,依然是一双碧透的绿色眼眸,烛光落到他的身上,纯粹、无害,尽管现在的他知道对方对自己并没有一点情愫,却还是会被伊洛里眼眸里折射出的暖光所触动。
狄法放下酒杯,摆出一副准备好好谈话的姿势,伸手示意道:“坐下吧,我们之间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转动着扳指,缓缓道:“首先,你拿走了我的戒指,这让你救回了你的妹妹吗?”
伊洛里脸色变了一下,这是他最深的伤痛,但是面对狄法毫不留情的追问,他只能艰难地回答:“不……我没有救到索菲娅,‘内厄姆’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骗我而已。”
狄法没说话,他早就预想到了这个冷酷的结果,影魔从来不会遵守任何的承诺,他们嗜血且残忍。
他语气平静地说:“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你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有什么遭遇对吗?”
“我知道,这就是我留下来的原因,你可以随你的心意来处置我,我没有任何辩解。”伊洛里总觉得这不像是一场谈话,更像一场审判,他是罪人,而狄法则是主导审判的法官。
狄法注视着伊洛里,哪怕是一丝最细微的颤动也没有错过,他轻声地说:“我有两个想法,送你去坐牢,或者原谅你的一切错误,你希望我怎么做?”
“尽管你已经用实际行动做过一次选择了,但是我愿意给你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伊洛里知道狄法说的“实际行动”,指的是他之前在海伍德的帮助下离开灰铸铁城堡的那一件事。
得到原谅的条件是,他要爱狄法,至少得留下来陪伴对方,宣誓永远也不离开。
直到此时,伊洛里才抬起头,发现狄法的眼神尽管严厉又冷酷,却是带着一种微妙的期许,比烧得将尽的火堆更加黯淡,但确实存在着。
伊洛里嗓子干涩,对于高傲的卡斯德伊来说,这样求和的姿态莫过于一种极大的侮辱,他应该答应的,尽管他知道自己不爱狄法。
他轻轻地说:“狄法,你送我去坐牢吧。我不值得你给予的第二次机会。”
伊洛里听到狄法冷笑一声,声音冰冷得刺耳:“伊洛里·亨特,你真的很懂得如何让我变得悲惨。”
这是狄法第一次用全名称呼伊洛里,如此严冷又不留情面。
狄法的金蓝色异瞳中再没有一丝期许,只剩下冷酷的幽深,他冷漠地命令道:“离开这里,现在你该回家了。”
伊洛里不敢再看狄法,在走出帐篷时,他清晰地听见身后的狄法饮下酒杯里的酒,大力又尖锐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至极的玻璃破碎声。
伊洛里不让自己回头,这样他就不会知道狄法是不是被玻璃划伤了手,他怕自己会做出让狄法感到更痛苦的行为。
已经决定好离开了,就不能再拖泥带水。
麦考利一看见伊洛里走出帐篷就迎了上去,“先生,我给你安排好了住处。”
“麦考利副官,我不留在这里,”伊洛里摇了摇头,把一些物件放进麦考利的手心,说,“我在风雪里遇到一支迷路的士兵小队,这些东西是我从他们身上取下来的,麻烦您转交给这些士兵的家人们。”
麦考利还没理解伊洛里说的话,却被手里的东西给惊到了,他注意到一些物件上独特的花纹和标识,不可置信地端详一会儿。
“先生,这些是……铁刃军士兵的身份信物?您是怎么……?”
他抬起头,却见伊洛里已经离开了——
战后重建的王城,载着建材的机械工车在轰隆隆地驶过街道,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大火烧出来的烟雾徘徊在每个角落,伊洛里走去处刑场的那么一段路,就已经被这股呛辣刺鼻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好几次,眼睛刺痛不止。
伊洛里抹去生理性泪水,看向前头关着影魔俘虏的囚车,囚车一边往前走,一边不断有居民朝里面投掷臭鸡蛋和烂菜叶,大声咒骂他们“恶魔!”“该下地狱”。
而囚车里面的一些影魔仍挑衅地咧开尖牙冲他们低吼;一些则得意地笑,很以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类为豪;零星几个较瘦小的影魔则惊慌失措地瞪大了眼睛,显然知道这辆囚车将要把他们送上死路。
“你们夺去了我的小丹尼,怎么还敢笑!去死,婊子养的。我诅咒你们!”一个胳膊上系了一条黑布的汉子在大声咒骂,他眼睛留下激动的泪水,恸哭出声。
因为这场战争,这些可怜人都失去了很多,积攒多年的积蓄、房屋、亲人、朋友,越是愤怒,就越是想将影魔们都挫骨扬灰,一把把骨灰冲进下水道。
现在能够亲眼看见杀害了自己亲朋的影魔的悲惨下场,对他们来说,也算得是一个莫大的慰藉。
伊洛里没有人需要祭奠,当影魔入城时,好友加文和他的一家妻小恰好到南方城镇旅行了,除了他们租住的公寓受到了一些战火波及,朝向街道的玻璃窗全部报废之外,没有更多损失。
伊洛里由衷地庆幸这份幸运,因为在经历了那么多艰辛困苦后,他已经无比疲累,难以在短时间内负担起再一次失去。
伊洛里跟随人流的步伐接近处刑场了。
这是一个早在建国初期便已经启用的老刑场,岁月在高拱的刑台上留下斑驳的痕迹,石板地砖裂开缝隙,可见内里点点墨绿色的青苔,一切都跟三百年前没什么不同,唯一有点改变的,是架起一把大铡刀的断头台被摆上刑台中央,机械装置取代了以前的刽子手直接抡斧头砍下犯人的脑袋的“手工操作”。
在处刑台的正前方,是一个由毛石和灰土垒砌起来的看台,此时上面已经端坐着爱德华三世、莱安大皇子和他的王妃以及一众王室成员和贵族们——他们都是这场处刑秀的最高贵观众,理所当然享有最佳视角。
伊洛里的视线扫过一圈,不出所料望见坐在皇帝身边的狄法,他跟分别那时相比没有多大不同,仍旧神色阴鸷,五官如由最技艺精湛的工匠打磨出来的冰雕艺术品,俊美、冷峻、无可挑剔,冰寒慑人。
伊洛里顿了一顿,不着痕迹地略过去,认真听起刑台上的处刑官宣读的内容。
身着黑袍的处刑官正讲到:“这些可鄙的怪物丑陋、肮脏、野蛮,没有一丝值得怜悯的地方,他们犯下的罪行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根据至高无上的帝国律法,皇帝陛下与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们一致同意,判处他们死刑。”
他高声道:“死刑将在此时此刻此地执行。”
随着判决声落,狱卒们从囚车里拖出来那些戴着镣铐铁链的影魔俘虏,恶狠狠地踹他们走上处刑台。
看台上,娜拉·克利福德一下一下地顺着怀中小狗的毛,逗弄它,“哦哟哟,妈妈的小蝴蝶很期待见到砍头了是不是啊?”
“汪!汪汪!”带着一个大蝴蝶结的卷毛狗兴奋得直摇尾巴。
“是呢,读宣判书有什么意思,妈妈也更期待能够快点看到处刑呢。”娜拉舔了舔涂得红艳的嘴唇,望向前座的狄法,注意到他低头瞟了一眼人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
底下有什么值得看的?
娜拉也循着方向去看,却在混乱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惊喜。哦呀?是在博览会上遇见的那个小红血人。
她红唇掬着的笑意无声地扩大了,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在下面,而且狄法公爵的表情也似乎不太妙,是可爱的小红血人被抛弃了吗。
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爵目不转睛地盯着伊洛里,开心地想:这么一个值得关注的珍宝怎么能够错过,得要有人把他带回家珍藏起来才行啊。
伊洛里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娜拉注视着,还专注地看着在处刑台上的发展。
等处刑官念过那几十个影魔俘虏犯下的恶行后,另外两个狱卒不知道从哪里抬出来一个担架,掀开上面的白布,底下是早已经死去多时的辛巴,辛巴脸色青灰,乱糟的牙齿都难看地咧出嘴唇外。
“这个卑鄙的影魔早在战争开始就潜入了宰相府,不仅谋害了我们敬爱的内厄姆·马歇尔大宰相,甚至还扮作他的模样,暗中兴风作浪。”
“他无疑是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死神也无法帮助他逃避刑罚,所以,皇帝陛下特意下令,即使他死了,也依然要将他斩首,与其他影魔的头颅一起悬挂在城门外,警示那些居心叵测的怪物,不要再妄图染指人类的地盘。”
处刑官说着,他旁边浑身腱子肉的刽子手抓住辛巴的两只手臂,将这坨青灰的死肉一路拖行到断头台边上,头颅压到断头台上。
“亚瓦尔帝国的国民们,看着吧,这、便是身为邪魔的下场!”处刑官张开双臂,如指挥一场美妙的演奏,乐章则是头颅的滚地声。
咔嚓——!
锋利的铡刀猛地下坠,如砍瓜切菜般顷刻砍断辛巴的颈椎,灰白的骨头嵌在血肉中,成一幅抽象的油画。
处刑官抓起辛巴的头,把那颗狰狞的头颅鲜明又直观地展示给人群,高呼道:“人类必胜!邪魔必亡!亚瓦尔帝国永存!”
底下群情汹涌,几近狂热的欢呼声大得要捅破天空。
接着是第二个影魔、第三个影魔、第四个影魔……活着的俘虏都被压到断头台,伴随一个个令人牙酸的骨头嘎吱声,地上落满一堆狰狞的头。
每砍下一个头,处刑官都会向民众展示,民众就兴奋地呐喊,刑场的气氛一度到达顶峰。
直到囚车里再没有一个俘虏残留,浓黑的血液覆盖了处刑台的石板,爱德华三世站起身发表演讲。
好像突如其来的战火给这位已年逾百岁的老人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他甚至连站立都费劲,不得不倚着演讲台才能稳住身形,完全没有之前虽然虚弱,但仍不失皇家威严的模样。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件再显而易见不过的事,爱德华三世——这位帝国历史上迄今为止在位时间最长的君主,老了。
爱德华三世拿着皇室文书,含糊不清地念道:“敬告各位我最亲爱的臣民,战争诚然是残酷的,它残暴地夺去我们所珍视的事物,但经过半个月的重建,我在这里,可以骄傲地宣布我们克服了大部分难关,新的王城在战火后迎来新生。”
“但与此同时,我也深刻感受到自己已经落后于这个世代,无力再带领帝国走向下一个辉煌。”
“因此,我宣布……”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宣布道:“大皇子莱安将会在四月初接替王位,继承我的所有权利。”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莱安也难言惊讶地站了起来,他都不知道父亲会宣布这件事。
“我是不是听错了,国王陛下说他要退位了?”
“怎么会,竟然要让大皇子莱安来领导帝国。”
“国王之前精神头不是挺好的吗。”
在民众的纷纷议论声中,只有爱德华三世和狄法都一脸平静。
等议论声平复下来了些后,爱德华三世接着说:“在享受胜利的甘露之余,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为此奋战,受伤甚至付出生命的将士。”
“有赖于帝国第三军团以及铁刃军的骁勇,我们才在这场战争中取得最终胜利,而其中又属狄法公爵居功至伟,他的谋略、智识、胆量,带领着他的军队为帝国驱逐了凶恶的影魔大军。”
爱德华三世停下来,看了一眼狄法,他的神情淡然,对待这一切荣耀加身毫不避讳。
“鉴于这卓越的贡献,我——亚瓦尔帝国的君主决定加封狄法·卡斯德伊为‘护国公’,特别授予桑沃平原、清水河谷等两块沃土作为卡斯德伊一族永久的封地之二,并且将允许铁刃军驻守王城,守卫城中安全。”
爱德华三世越是往下说,眼神便越是灰败,他提到战争,提到科技,唯独没提到帝国的未来,因为他心知,帝国的未来已经不可能再是他期望的样子。
“最后,因为影魔的暗中作乱,迫使我不得不重新考虑现有议会制度的安全性,内厄姆大宰相的逝去揭露了旧议会制过分集权的不足之处,故而,一个新的议会机构——议事国会将取代原有的内阁,它会有更多成员,有更公平的表决机制,承担为新王行使王权提供建议的责任。”
“……议事国会的议事长一职由狄法公爵担任。”
爱德华三世抬眸,狄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跟前,他将任命书递过去,挤出一个笑,装得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而,他在狄法耳边充满恶意地低语:“我倒要活着见证你们卡斯德伊一族何时会被黄金热亡族灭种。”
狄法对此的回应是嗤笑一声:“我等着。”
他转过身,一脸平静地回应狂热地喊着他的名字的民众们。
底下的伊洛里望着意气风发的狄法,心知狄法已经得到他要的胜利,不会再有钳制了,从这一刻起,卡斯德伊将再度延续百年辉煌。
第83章 第 83 章 寄链传书
对影魔俘虏的处刑结束后, 王城上下举行了国葬,死去的将士和平民的尸身被烧成了骨灰,分别放入一个个由陶瓷做成的骨灰瓮里, 上面覆盖一面缩小版的帝国旗帜,安葬在新修建出来的外郊墓园里。
在下葬仪式结束后第三天, 伊洛里带着一束祭奠花束去了外郊。
正是雪天, 白茫茫的雪踩上去嘎吱作响, 伫立在墓园最外边的纪念碑前俨然已成了花的海洋,碑座底下摆满了寒菊等素雅的鲜花以及冬青装饰,深浅不一的淡色如同晕染在纸面上的水粉, 看着竟萌生出热泪盈眶的错觉。
伊洛里把自己的那束花放入花堆中,脱下了帽子,手放在心口上,为逝去的死者默哀。
正保持缄默时,伊洛里听到从纪念碑后边传过来细弱的谈话声,一个穿着黑色长裙、带着蕾丝面纱的女人在问旁边的一个老妇人,“亚当的抚恤金什么时候发下来,我可不打算给他守一辈子寡。”
那个老妇人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看上去像是她的孙女。
老妇人漠然道:“哦, 别矫情了,我比你更想知道我儿子的钱什么时候能到我手里。”
“好不容易养这么大, 居然说死就死了,你倒是能改嫁, 或者去找个工作, 而我一把年纪去做保姆都没人要。”她一脸晦气的神情。
女人皱起眉:“都说了我去当售货员之后会每个月给你点钱的,你就照顾好贝拉。”
而名为“贝拉”的小女孩就泪眼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奶奶,她难过地抚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字, 小声念叨“爸爸”。
老妇人哼一声,“我问过那些来登记的政府的人,但他们蠢得都跟猪一样,只说等核实好阵亡名单后会发,要不就是扯到狄法公爵准备修建一座纪念公园,说什么全帝国最好的工匠会铸造一百个烈士铜像摆在公园里,所有人都会记得亚当曾经多英勇地为这个国家战斗,他们会传颂他为英雄。”
老妇人流出一滴浑浊的眼泪,但她很快就将它拭去,执拗又顽强地昂起头,“净搞些花架子,比起英雄的名头,还不如把贝拉免费安排进好学校里。”
“得了,学费什么的我会想办法,你少操心,别着急上火到又晕倒要进医院,家里可没那么多钱再给你治。”她儿媳妇不耐地打断这话。
伊洛里只听到几句,就重新戴回帽子,离开了墓园。
接下来的日子里,伊洛里买到的报纸基本都在报道新王继位的相关新闻,随着新王与旧王的权利交接,朝堂内的官员迎来了一波大清洗,每天都有新的人事调动。
伊洛里从调动名单中看见了好几个十分眼熟的名字,都是些他给狄法担任顾问期间,从寄给城堡的来信上经常看到的名字,他敏锐地察觉到,新换上来的基本都是狄法派系里的人。
狄法联合其他贵族、将军乃至于商人们在一点点架空皇室,在这股风潮的带动下,新兴的政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蚕食掉皇室原有的权利。
伊洛里毫不怀疑最后狄法会把皇室架空成只有象征意义、没有一点实权的吉祥物。
“亨特教授,这是今天的晚餐,香肠佐土豆泥,配上夹了黄油片的吐司,哦,还有一杯热红茶。”房东太太凯尔蒂·布朗照常端上来餐食。
凯尔蒂是一个可爱的小妇人,拥有四分之一的红血人血统,今年已经六十岁,总很花心思地用蕾丝网兜盘起满头银发。
死去的丈夫给她在王城留下了这幢三层小公寓,她就通过出租公寓的空房间,收取租金作为生计,日常会负责租客的早晚餐食。
“谢谢你,布朗太太,餐盘放在桌子这个空位上就好。”伊洛里边说,边收拾起桌上堆着的报纸。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凯尔蒂笑,“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乱,但在离开这个屋子之前我肯定会把东西都收拾整齐。”
“拜托,别说胡话了,有你这么一个按时交房租又安静内敛的房客,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凯尔蒂瞟过伊洛里已经收好了、摆在窗台边的行李箱,好奇地问:“教授,您这次又打算离开多久?还是跟上次一样要一年?”
“这个不好说,可能会短些。”伊洛里笑了声,含糊带过了这个问题,他不想告诉凯尔蒂自己准备回家。之前他不确定自己去灰铸铁城堡究竟要花上多少时间才能够找到线索,所以还保留着租约,每个月按时给凯尔蒂寄去租金。
伊洛里猜自己在凯尔蒂心中已经成了“既慷慨又古怪”的代名词。
“说实在的,我也见过不少知识分子,但只有您一个人这么神秘。”
凯尔蒂撑着下颚,有几分担忧地说:“不过我也有在考虑要不要把这幢公寓卖了,离开王城,带着钱回乡下去养老。”
伊洛里收拾报纸的动作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她。
凯尔蒂:“您天天关注外边的新闻,肯定也知道最近针对红血人的袭击案件多了很多吧。”
伊洛里点点头,他是知道这回事:因为残酷的战争,蓝血人减员得严重,这导致原本处于社会边缘、行为一向低调的红血人不得不逐渐进入大众视野。很多蓝血人都抗议红血人在这场战争中毫无作为,是一群胆小鬼和懦夫,他们将自己对于战争的愤怒和悲伤全发泄到无力反抗的红血人身上,试图推动新法案没收富有的红血人的财产,甚至结成好几个暴力团伙,趁夜色打砸红血人经营的餐馆、糖果店等产业。
凯尔蒂不无忧心地取下头发网兜,展示给伊洛里看,道:“您瞧,虽然我只有四分之一的红血血统,但我保留了大部分红血的特征,譬如这头卷发、矮小的身形还有圆鼻子,其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的血统。”
“而我都这么老了,如果他们想夺走我的钱、我的银餐具、甚至夺走我的房子,到时候我可没办法跟他们理论,更别提争抢回来。”
伊洛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番话,红血和蓝血的种族对立问题一直都存在,但直到现在谁也没提出一个良好的解决方案。
“布朗太太,别太担心,或许情况不至于这么坏,你看这里。”伊洛里展开最新一版的报纸,指给她看。
“什么?”
凯尔蒂凑过去,老花眼只能大致看清楚里面的刊登的一张照片,照片拍的是游行,有很多人在身前举着长长的横幅走向市政厅,同时气昂昂地喊着什么话。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来横幅上边的字,“促进、红血人平权,反对血液歧视?”
伊洛里的眉眼柔和下来,“在偏激的种族主义者之外,还有很多人在为了红血人的权益发声,其中也有一些蓝血人,我们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不过他也提醒,“当然,如果您仍旧觉得需要远离这种戾气,那么回乡下也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按你这么说,那我再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做决定好了。”凯尔蒂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伊洛里的房间,关门之前还不忘提醒伊洛里吃过晚餐就把餐盘放在门外就好,她迟点会上来收。
伊洛里并没有立刻吃饭,而是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个小盒子——这是他前几天特地回了一趟纽波加城的家,从那里带回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美轮美奂的宝石项链,在柔和的烛光下,碧蓝宝石里面流动的烟紫色块仿若笼罩上一层雾气,朦胧了他的目光。
伊洛里低低地叹息一声,把盒子重新盖上,放到旁边。
他拿起笔在信纸上写道:
【尊敬的公爵阁下,
我从报纸上读到了您的消息,特此恭贺您所取得的所有成就,我认为您值得这一切荣耀——如果我的祝贺令你反感,我很抱歉。
同时我也很抱歉自己不得不冒昧来信,原因是由于我的疏忽,我未能及时将您赠予我的项链归还。
谨随信附上项链。】
到要落款的姓名位置,伊洛里迟迟无法落笔,他没办法跟其他人的客套一样写上“您忠实的伊洛里·亨特”之类的落款。
踌躇良久,伊洛里最后把落款空着了,在信件的最后一行补了一句“对不起”。
他把信件折好放到信封里,接着放入项链,加印火漆,打算明天外出时顺便把它投递到邮箱里。
第84章 第 84 章 我回家了(感谢1823……
海伍德以一种严厉又谨慎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巨幅画像, 皱起眉头道:“詹姆士,再把画像往左边偏3度。”
詹姆士粗声地应道:“好的,阿尔管家。”他一边说着, 一边努力地伸手扶正画像,画里的吉莉安的表情始终平静柔美。
面对这幅吉莉安的画像, 海伍德的眉头紧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 说:“好了一些, 但是我感觉还是没有摆正,右边的角度还是有问题。”
正说着,一个仆人拿着一大堆信过来, “阿尔管家,今天的信件来了。”
灰铸铁城堡本就天天都会收到不少的信件,最近因为狄法的忙碌,每天被寄来城堡的信件数量更是翻了两三倍。
海伍德扫了一眼,今天也是不出意料的有一大堆信件,“给我吧。”
他的工作还包括负责在这堆信里,把寄给狄法的信件拣选出来交给狄法。
“詹姆士,你现在可以从梯子上下来了,吉莉安小姐的画像就先这样放着, ”海伍德对站在梯子上的男仆下达指示,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 说,“我等会儿喊人拿量尺过来测量着摆正。”
然后, 一丝不苟的海伍德管家缓步穿过长长的走廊, 他一只手夹着信,一边翻看着信上的落款,“矿场的经理伯特、皇家荣誉银行的穆尔查德、塞巴斯蒂安伯爵……”
蓦地, 海伍德因为映入眼帘的一封信而手上动作一滞,素白的、有点鼓胀的信封写着一个熟悉的人名,伊洛里·亨特。
他手指微动,刚想拿起来,就听到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海伍德,仆人告诉我来信了!”
“都有谁的,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伊洛里的信?”
安东尼和安德烈出现在走廊的尽头,就像两个小炸弹一样,嘴里一边嚷着伊洛里的名字,一边跑向海伍德。
海伍德在两个小孩跑到跟前之前,有条不紊地把那封素白的信塞进了外套的内袋里,然后转过身,严肃地说:“两位小少爷,我已经告诉过你们十次了,不可以在走廊内奔跑,仆人要是刚扫洒过走廊,地面湿漉漉的会很容易导致你们摔跤。”
短短的几个月内,安东尼和安德烈长高了很多,皮肤也晒黑了很多,眼神里多了一丝果决的锐芒,虽然还非常稚嫩,但已经展露出一点属于战士的气质。他们在新学校里几乎每天都要进行严格的训练,不过这对于精力充沛过头的他们来说反而是梦寐以求的生活。
尽管如此,对他们来说,这个冬天却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更加难熬。
先是舅舅突然要上战场,跟可怕的吃人怪物作战,他们不得不到鸟都不多生一个蛋的穷乡僻壤躲起来;再然后就是兵荒马乱,每天都焦心得不行地等待战报。
直到听到舅舅得胜归来,甚至加封为护国公的那一刻,这两个小孩都如在云端,觉得一切尤为不真实。
而回到城堡后,一切恢复平常的现在,安东尼和安德烈最在意的就是他们喜爱的家庭教师的去向,狄法只告诉他们伊洛里辞去了职务,不会再回城堡。
他们就只能期待起伊洛里给他们寄来信件。
两个小孩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像眼巴巴等待肉骨头的小狗。
海伍德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说:“不,没有亨特教授的信件,我告诉过你们不止一次,他已经回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回来灰铸铁城堡。”
安东尼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去,很难过的样子,“为什么啊,伊洛里说过等我们从学校回来就会给我们做奶油栗子挞的,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离开。”
安德烈也补充道:“就是说啊,他还说要教我们做千层酥。”
“是亨特教授自己选择了离开,至于原因,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重要。”海伍德稍稍俯下身,带着点威严,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两位少爷是否完成了假期功课,请允许我提醒一句,你们还有三天就要回学校了。”
“如果让老爷知道你们现在还没有把心思放在功课上,你们可以想象得到老爷会有多么的生气……”
安东尼尖叫一声,“海伍德,不许告诉舅舅我们没完成功课!我们正准备去做呢!”
“如果你们能在两个小时内完成所有功课的话,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老爷什么也不会知道。”海伍德虽然对安东尼和安德烈很是宠溺,但是并不排斥用狄法的名头来镇住他们,只要一提到狄法,两个小孩就会立马老实。
“什么、两个小时?我们压根不可能——唔唔!”
安德烈的反应更加迅速,一把捂住弟弟的嘴,没让安东尼一下子把他们的底子都给抖擞个精光,“笨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搡着安东尼向后走,同时不忘回头说一句,“海伍德,收到了伊洛里的信要记得告诉我们。”
直到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海伍德才把信拿出来,盯着信看了一会儿,然后面无表情地拆开火漆——
一页写着短短字句的信纸,以及一条精美绝伦的宝石项链落到了他的手心。
海伍德也看见了伊洛里所写的简短又内敛的语句,语气寡淡地评价道:“这真是一封不合时宜的信件。”
他其实已经对伊洛里的印象有所改变,不管如何,伊洛里敢于冒着生命危险去找主人的这一行为,已经足够让他刮目相看。而且就从结果上来看,伊洛里的付出也确实为狄法摆脱险境的成功提供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是海伍德还是希望这个总是在惹事的红血人能够安静又不起眼地从卡斯德伊一族的身边消失,对此,他愿意做很多事情。
——包括把伊洛里寄来的信给藏起来。
海伍德毫无愧色地把信折起来塞进外套内袋,他不认为这么一封信能改变些什么,但也不愿意冒任何风险,好不容易,伊洛里才彻底离开狄法,没有任何理由给他们再续前缘提供机会。
他肯定会向狄法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但那是在狄法娶妻生子,终于摆脱伊洛里的影响之后。
海伍德敲开了书房的门,恭敬道:“老爷,邮差把今天的信件送来了。”
但他并没有在书桌那里看到狄法的身影,往书房四下看了一眼,就看到在宽大的椅子左扶手侧伸出的烟斗,他才注意到书房里的烟味重得厉害。
狄法靠着椅子,缓声地说:“信按姓名顺序在桌子上放好,就离开。”
海伍德把信放好,书桌上都是已经处理好的文书,短时间内要把这所有工作都处理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疑问的是,狄法一定睡得极少才能做到这样。
海伍德推开门,停顿了一下,说:“老爷,我无意打扰您,但伊洛里·亨特寄了一条项链过来,是很贵重的魔石项链,我不能擅自处分它。”
“项链?”狄法的声音慢了半拍,似乎一时间并不确定海伍德说的是什么。
“拿过来给我看看。”
项链入手的那一刻,狄法觉得它出奇的沉重。
居然连项链都送回来了。
狄法有点恍惚地望着那块澄碧的长圆叶形宝石,精细的链子缠绕着他的指尖。之前给伊洛里戴上的时候,它有这么重过吗?
狄法:“他就只寄了项链?”
海伍德面色平静道:“是的老爷,邮差只送了一条项链,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狄法极轻地呵笑了一声,白色的冰霜出现在宝石的表面,狂乱的极寒一点点地撕裂了原本无暇的钻质。
海伍德哑然了,眼睁睁地看着狄法用戒指的力量将那枚魔石项链碾成齑粉。
狄法的声音冷得像刺,“出去。”
“遵命。”
“还有,把约好的会谈全部取消掉,我今天不再见客。”
海伍德脚步无声地顿了顿,下一秒又恢复如常,他掩上门,离开了。
书房里,狄法又点燃了烟斗,烟丝在高温中蜷缩起来,他吞吐这苦涩的烟雾,一直到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浓烈到散不开的蓝烟,苦涩似乎从舌尖一直蔓延入心脏——
伊洛里寄给狄法的信毫无悬念地石沉大海了。
对待这意料之中的结果,伊洛里不能说自己毫无失望和惆怅。
狄法终究还是不愿意原谅他。
但即使不原谅也是应该的,狄法已经放过了他,他不能在这之上要求更多了。
想到这点,伊洛里也就不再等回信了,他把索菲娅仅剩的遗物——一个蝴蝶型发夹以及在河里找到的裙角碎片都装进行李箱的夹层里,然后去了车站。
这个时间段没多少需要南下的旅客,所以伊洛里很轻松就坐上了去往橡果城的那班列车。
出城的蒸汽机车轰隆轰隆地行驶在铁轨上,伊洛里从车窗里探出头往后看,宏伟的城门高耸,在漫天飞舞的雪絮中,钉在城墙上的影魔头颅也仿佛结成了冰块,保持死前狰狞的表情。
伊洛里缩回车厢里,搓了搓冻僵的手指,他朝周边看,车厢里都是一些面无表情的蓝血绅士,他们要不就专注地看报纸,要不就是闭目假寐,只差没用笔在脸上写明“别来烦我”。
在蓝血人社区生活多年的伊洛里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漠,他没多在意,问往来的乘务要了一杯温水后就裹紧了身上的毛毯,既期待又害怕地等待这辆列车驶往温暖的南方。
期待是希望见到父母,害怕是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说出那个可怕的真相。
……
“呜——呜呜——”蒸汽机车鸣笛发出警告声,驱散了站台上站着的人。
伊洛里捏了捏眉心,等机车停稳后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橡果城的车站比较小,平时没多少人流,今天却有点特别,在车站出入口处有人在向来往的路人分发着传单。
就连伊洛里也被塞了一张传单,上面印着一张大大的照片,一个缺了一颗门牙、穿着小马甲的小男孩在直勾勾地看着镜头,时不时抿一下嘴巴。
发传单的女人对任何一个接过传单的人都重复同一套说辞:“拜托留意一下这个男孩,他叫比利,今年只有7岁,在上个月去江心公园散步的时候走丢了,如果看见他,请把他送到传单上写的地址,他的父母会有重赏。”
伊洛里看着标题的“寻人启事”像是被火焰烫到一样,立刻转移了视线,但是他依旧将传单折了四折,放进口袋里。他没能找回索菲娅,但如果能幸运地帮助其他人找回自己丢失的孩子,那也很好。
伊洛里转车赶回赛里村时已经到了下午。
乡村安静得怕人,伊洛里推开篱笆门时,只见身形瘦弱的艾莎在小院子的花圃前蹲着,手中的铲子不知道在挖些什么。
他故意又推了推篱笆门,弄出些声响,“妈妈,我回来了。”
“伊洛里?”艾莎转身看清楚他脸的一瞬间,喜悦顿时爬上眉梢。
“太好了,我就说你肯定不会有事,你这么聪明又机敏,只不过写一篇文章,又能够出什么大事。”
她说着,热切的视线往伊洛里身后探,试图瞧见某个本应该跟伊洛里一起回来的女孩。
“索菲呢?她落在后边了吗?”
伊洛里握住艾莎的双手,竭力使声音板成一条直线,“妈妈,我们先进去再说。爸爸现在也在家里吗?”
艾莎愣了愣,“他在。”
看着伊洛里忧郁的眼神,她心头咯噔一声,像在结冰的湖面踩空的人,钻心的冰寒和无比的惶恐霎时间袭上心脏。
斯诺从写了一半的稿件中抬头,他停下笔,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思索着接下来该如何结尾。
斯诺喃喃有词:“……他走进黑暗,从此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他的身影,有人传言他曾经在西部的矿场当劳工,每天都省下一个黑面包喂给矿场里的猫,脸上还是有着显眼的疤痕,凶狠地瞪着任何想要打听他的过去事迹的人——不,要改得更加温和些,冷冷地瞪着?”
斯诺卡住了,正冥思苦想之时,突然一个充满痛苦的女声从底下传上来。
“不,不!这不会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可能!”艾莎在凌乱又无法置信地大喊。
斯诺吓了一跳,忙开门出去,“艾莎,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跟谁说话?”
他刚跳下楼梯,就在楼梯口跟一脸苍白的伊洛里对上视线。
伊洛里喝声:“爸爸,快去厨房拿一个纸袋过来,快,妈妈她呼吸过度要晕厥过去了。”
斯诺看见自己的妻子躺倒在儿子怀里,嘴唇发绀,鼻翼一刻不停地翕张,胸膛起伏得过分,明明很努力地试图汲取氧气,但却表现得像在水中窒息。
他一刻都不敢停留,冲进厨房里,把锅碗瓢盆都掀了个底儿,最终才在蔬菜的放置架上找到了一个还没来得及扔掉的牛皮纸袋。
“给你,一个够不够?”
“可以了。”伊洛里把纸袋口套到艾莎的嘴巴上,将她放平了些,不停拍打着她的背。
“妈妈,你要深呼吸,跟着我数的节拍来,一——吸气,二——呼气,一——吸气,二——呼气,很好,你得慢慢调整过来。”
艾莎的瞳孔失神地望着顶上的天花板,即使呼吸通畅了,唇色也逐渐恢复正常,她也依旧呆愣愣地,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斯诺慌得不停揉搓艾莎的手,试图让她清醒过来。
“你妈怎么突然变成这样,我很担心,她是不是摔到后脑勺了?那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我们必须现在就把她送到医院。”
话音未落,艾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掐成一条细线,她紧紧地抓住斯诺的手,“不用、咳,我没事。”
斯诺满眼心疼,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好。
他用手帕擦过她鬓边汗湿了的银白发丝,以尽量轻松的语气道:“亲爱的,你究竟是怎么了,告诉我哪里疼,我们就去快快地看好它。现在医学可发达,我们家可不学原始人自己医自己那套土方法。”
艾莎回答不出来,一向温柔的褐色眼瞳此时流露出强烈的痛楚,喉咙仿佛长出一个小肿块,她开口便是哽噎,眼泪簌簌地流下来,“伊洛里他、他刚才说索菲已经不在了。”
她扯下自己头上的蕾丝发带,看上去更像是心在被某个不知名的大手撕碎,“天,为什么命运要这么惩罚我,这比要我的命还让我痛苦。”
斯诺脸上呈现出一种受冲击后的空白。艾莎在说什么?
他用征询的眼神渴求地望向旁边的伊洛里,期待从他口中得到另一个答案,但伊洛里接下来说的话就像是一枚高速旋转的铅弹,轻易粉碎了他所有的期待。
“妈妈说的话是真的。”伊洛里低声说。
他从行李箱的夹层里拿出来索菲娅的发夹,放到斯诺掌中。小小一枚发夹,无比薄的白银蝶翼仿若真的蝴蝶一般轻颤,充作蝴蝶本体的蔷薇石英则透出很温柔的浅粉色,索菲娅当初是如此喜欢它,曾一连两个月都只戴着它作为装饰。
斯诺眨了眨眼睛,他怎么会不认得这个发夹,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全身都僵直了起来,寒毛倒竖。
他听见伊洛里平静地叙说:“索菲娅在去灰铸铁城堡写生时遇到了影魔,那些影魔袭击了她,所以我们才一直都找不到她。”
当跪倒在水沟里恸哭时,伊洛里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可能对父母说出索菲娅失踪的真相,但在经历了战争,直面过影魔逼近的恐惧,体会过被雪崩掩埋的极寒,甚至在漫天火光中跨过地上的尸体后,伊洛里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更勇敢。
他需要成为父母的支柱。
斯诺:“……这些都是你从大宰相那里知道的吗?”
伊洛里点点头。
“什么时候知道的?”
伊洛里卡住了,他的记忆不允许他将那一天记得很清楚,无论是冷得刺骨的流水,簌簌而下的冰晶坠落声,还是那时候载他到森林的车夫说的话都模糊成一团,成为柔软无害的模样。
伊洛里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大概是一个月前。”
艾莎听了,登时哀叹得直吸气,更加虚弱。
伊洛里低眉扫眼,已经做好接受爸妈的恼怒的准备。将这件事隐瞒了这么久,胆小至此,他当然应该受到责备。
“一个月……一个月这么久却只有自己承受,你得有多难过啊,我简直不敢想象。”斯诺抱住伊洛里,只有文人的力气,这个拥抱却用力到伊洛里都觉得两肋生疼。
他说起话来如同再轻不过的叹息,却撼动了伊洛里的心,然后一道裂痕从结了坚冰的心脏外膜穿过,破碎的冰碴就此扎入厚实的血管壁,纯红的血液喷溅出来。
伊洛里猛然感到痛,痛彻心扉,却也终于从进入灰铸铁城堡之初就自我封闭的麻木中抽离出来。
如同到了使用年限再撑不下去的大坝,情绪的洪水一下子冲垮堤坝,一时间泥沙俱下。
那么一瞬间,伊洛里想说真的好难,想说好多次自己真的要坚持不下去。
但到最后,他还是笑起来,微笑唇微弯,令人想到和煦的春风,是历尽千帆的平静,“没事,爸爸,我挺过来了。”
他抱住爸妈,说:“我回家了。”——
在知道索菲娅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事实的第二天,艾莎一病不起,她如同一个蓄了太多悲伤的蓄水池,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是打开了悲伤的开关,泪水一刻不停地从她的眼睛流出来。
她不愿意出门,也没办法振作起来,每天都对着索菲娅的照片哭,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
伊洛里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会发生,可是他也没有更多办法来解决,只能尽可能地陪伴母亲,承担起家里的家务,每天变着花样地做母亲爱吃的菜,端到她面前,哄着她尽可能多吃些,跟她聊天。
斯诺也悲恸不已,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量多的工作来分散注意力,但他也表现得不在状态,时常写着写着稿就不得不删掉重写,他真的不想在一本本应该歌颂少年纯真与稚子赤忱的小说里写上一大段失去亲人有多难过的描写,可是他也难以控制。
整个二月,亨特一家都沉溺于悲伤中,这个状况直到伊洛里的堂弟——林奇上门拜访才被打破。
第85章 第 85 章 重新振作
这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 伊洛里站在家门等待着,身上还围着围裙,就看见林奇的身影出现在弥漫着薄雾的小路尽头。
林奇摘下帽子, 向伊洛里问好道:“伊洛里堂哥,早上好, 希望我没有让你久等。”
他认真看着伊洛里, 还是很俊秀, 眼神温良,书卷气浓厚,但只是眉宇间多了些悲伤的忧郁。
伊洛里昨天已经把消息告诉了需要知道索菲娅消息的人。
伊洛里语气珍重道:“我没有久等, 谢谢你能来,因为索菲的事情,妈妈的情况不是很好,所以我暂时只把索菲的消息告诉了你们,我担心如果一下子有太多人来,会刺激到妈妈。”
少了海上毒辣的日光,林奇留在村里干农活的这段时间皮肤反倒白了,虽然眉毛仍旧粗黑得像两条毛毛虫,但好歹五官变得清晰了些, 显出几分硬朗的气概。
只是此时,他的眉毛纠结成一团, 在斟酌着该说什么,“我们能理解, 很遗憾听到索菲娅堂妹遭遇不幸的消息, 关于索菲娅堂妹的葬礼,无论是什么忙也好,只要我们能帮得上, 我们都会尽力的。”
“还有这个,这是给你们的鸡蛋,早上我刚从鸡舍里摸的,今天温莎夫人可努力了,一早上居然下了八个热气腾腾的鲜鸡蛋,多得我们都吃不完。妈妈让我一定要带给你们。”
林奇紧张地递出一个篮子,这是他们家昨天晚上讨论了半个小时后决定送出的慰问品,他有些担心他们的悲悯表现得太过明显,会牵动伊洛里一家的难过情绪。
伊洛里笑了一下,说:“刚好我正准备下午去买点鸡蛋,现在有你给的,家里就不缺鸡蛋了。”他接过篮子一看,里面枚枚鸡蛋皮壳亮红,圆润小巧,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伊洛里拍开自己围裙上的水露,走向门廊,“你吃早餐了吗,我正准备煎松饼和熬苹果酱,如果还没吃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吃怎么样。”
林奇:“当然好。我虽然早上吃了点面包,但是什么也没法跟一份浇满苹果酱的松饼相比较。”
林奇进门时,斯诺恰好从楼上下来,他眼睛还肿肿的,眯成一条线,一时间没瞧见林奇,径直跟伊洛里说:“早啊,今天早餐能额外给我煮个鸡蛋吗,我正想起这口,馋起来了。”
伊洛里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一步,露出后面的表弟,“爸爸,林奇来了,还给我们送来了鸡蛋。”
林奇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斯诺叔父。”
“林奇,很高兴你来了,昨夜有下雨,你来的路上没有踩到泥水坑吧。”斯诺和善地搂过这小伙子的肩膀。
“没有,谢谢您的关心,路上一切都好。”
趁着两叔侄说话的时候,伊洛里进厨房去准备早餐了。
他先装了一锅水,放在灶台上,开火,等水烧开期间,拿出平底锅,往里面倒了薄薄一层油,再把已经调制好的面糊倒进去,用小火慢煎,准备等内里煎透了再转大火烤出焦糖色和焦香。
随着油花滋啦作响,甜蜜的香味逐渐在这个厨房中弥漫。
伊洛里切着苹果块,他很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可以什么也不用想,只要动起来就好。
他给每个人都煎了四块松饼,叠在一起,浇上酸甜可口的苹果酱,最后再在顶部放上一小块黄油配罗勒叶,黄油块受热,稍微融化,光看起来便令人食指大动。
伊洛里端出其中三份到餐厅,剩下一份则用托盘呈到了二楼给艾莎。
他敲了敲门,房间里面隐约传来泣啼声。
伊洛里贴着门,轻声道:“妈妈,我把早餐放到了门外的小椅子上,你好点了就吃一些好吗?”
没有回应,只是哭泣声稍微变弱了点。
伊洛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准备等林奇离开后,他再进房间劝解艾莎。
餐桌上的气氛还好,林奇对伊洛里做的煎松饼评价很高。
伊洛里拿起装了苹果酱的敞口瓶,问道:“林奇,你想要多加一点果酱吗?”
“喔,那当然好。”林奇把剩下一半的松饼连碟子一起递过去,让伊洛里倒果酱。
斯诺吃了一些,就放下叉子,他见林奇和伊洛里都吃得差不多,开始说起正事,“林奇,我们打算在村里为索菲娅举行一场葬礼。”
“因为我们没有找到索菲娅的遗体,所以并不需要特别定制棺材,但是我们需要一块好的墓碑。”
林奇迟疑道:“墓碑是吗?”
斯诺缓缓地点了点头,缓声道:“你知道的,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村子,所以对这里的人不如你们熟悉,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帮我联系一名技艺出色的石匠。”
听到这个,林奇的粗眉毛一下子皱成一团,念念叨叨地一个个数着自己知道的石匠,说:“这当然不是问题,让我想想,隔壁村的道奇、就很擅长做一些石头摆件,村子东边的巴顿、我记得平日里他会接一些雕刻墓碑的活计。”
伊洛里看见斯诺眼里的悲伤,但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这很不容易,要如此惨淡地直面索菲娅的死亡,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都不亚于一场试炼。
但同时他也明白,亨特家不能一直都困在悲伤中,他们是时候要走出来了。
伊洛里:“爸爸你不用操心,一切都交给我吧,我会安排好。”
“隆重些,好吗?”
“当然,”伊洛里捏了捏斯诺的手,认真地许下承诺,“亲朋好友到时候都会到场,也会有索菲喜欢的一切。”
时髦的花裙子、漂亮的头饰、画具、颜料以及索菲娅所宝贝的画册,他都会一一准备好。
他们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把大部分的事项都商量好了,林奇便向两人告别,用一个拥抱回应斯诺的拥抱,低声哑气地说:“斯诺叔父,请保重身体,爸爸说他等艾莎婶婶的情况好转一些了,就会跟妈妈一起来拜访。”
父子两人目送林奇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
=====
为了能将索菲娅的葬礼办得尽善尽美,接下来的时间里,伊洛里很少闲下来,他全身心投入到联系殡葬人员,购买丧葬用品如花圈、黑纱,给亲戚朋友们发邀请函,预订举行葬礼的教堂,跟牧师沟通要什么样的悼词等具体事宜。
即使没有找到索菲娅的遗体,他们也要在村子里给索菲娅立一个墓碑,作为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用以纪念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伊洛里曾经就“葬礼上用什么鲜花作为主花”这个问题去问艾莎的意见,艾莎低着头沉默良久,最后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抱着一大丛花的小索菲娅,道:“选瓜叶菊吧,那是她的最爱。”
她也在试着走出来,虽然很慢、很艰难,需要花上很多很多时间,但伊洛里相信母亲可以办到。
至于斯诺,他不勉强自己写作了,而是帮伊洛里的忙,亲自去拜访村里的人家,一户户发出葬礼的邀请函。这当然很艰难,每把女儿的逝去说一遍,都无异于再将心里的伤口撕开一次,但这也促进了伤口不停结痂,越结越厚。斯诺等待着这层痂痕厚到能抵御一切痛楚的那天到来。
……
到了月底,在赛里村的小教堂中,一场安静内敛的葬礼庄重地拉开了序幕。
一向粗犷的农场主威廉·亨特穿了一身黑色正装,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无比感伤地走向自己的弟弟。
“老弟,你、你的失去——哦,见鬼,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更有意义的话。”威廉的手像铁钳一样抓得斯诺都疼了,他很努力地尝试了,但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安慰。
身为一个大咧咧的糙汉,威廉竟在这时候红了眼圈,他自己都骂自己是个榆木脑袋。
“没关系,不用勉强说什么,我和我的家人能得到你们的关心已经比一千句话都要令我们温暖。”斯诺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他。
威廉旁边的妻子苏珊娜也难过地苦着脸,“有什么我们能够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们,我们也很想帮索菲娅做点什么。”
林奇也应和道:“不管什么都可以。”
他们见后面还陆续有人来吊唁,也不好多耽误时间,在教堂排椅的最前排落座了。
阴沉的天光透过彩窗,成为稍黯淡的斑斓色块落到地上,教堂里的絮絮说话声也逐渐沉寂下来,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伊洛里低下头整理了一下别在领口的奠花,等抬起头时,牧师已经走上讲台。
他翻开厚重的经书,以一种沉重的语气念诵悼词,“今日,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共同怀缅一位名为“索菲娅·亨特”的十九岁少女,她时值青春,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画家,乖巧懂事的女儿,受哥哥宠爱的妹妹,更是一个开心果,为身边的人带来欢乐与幸福。”
“可惜不幸的噩运过早地夺走了她,唯愿天怜悯,能指引她纯真鲜活的灵魂走出迷途,跟随坠落的流星回到人间……”
伊洛里看向身旁的母亲,她戴了一顶帽檐宽大的黑色礼帽,从帽檐垂下来的深色面纱隐隐约约挡住了憔悴的眼神。
艾莎听着祷告,发出极轻微的低泣声,胸口一起一落地大幅度起伏。
伊洛里把手伸过去,紧紧握住艾莎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暖意和安慰。
艾莎先是一愣,旋即很用力地回握住自己的儿子。
牧师的祷告持续了十分钟,在墙壁的反射下形成奇异的回音,荡入所有来客的耳朵中。
接下来是献花环节,惯例是要至亲先上前为逝者献出第一捧花。
“来吧艾莎,我们去给索菲献花。”斯诺搀扶着艾莎走到空无一物的棺椁前,木棺里没有一位闭目憩息的女孩,取而代之的是染血的裙角布碎、明显用旧了的几枝画笔、颜料棒以及一些索菲娅的零碎物件。
艾莎把瓜叶菊束成的花圈放到这些物件之上,粉色和紫色的瓜叶菊交杂,黯淡的天光恰好照射在上边,照得它们如闪着微光。
然后是伊洛里献花。
等所有亲属都献过花后,唱诗班的乐手弹奏起风琴,在肃穆的乐章中,掘墓人将棺材盖子钉好,把它扛到了教堂后边的墓园里,那里有一个早已经挖好的墓坑。
等棺木下葬,来宾挨个从旁边已经摆满了奠花的小推车上抽出一支花,扔到了墓穴中。
花和浮土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地没过了棺材。
接着是填土,在众人的注目下,黑褐色的泥土一点点彻底填平墓坑,最后只留下一块犹然湿润的平地。
斯诺转过身,向所有来宾鞠躬道谢,脸上是难言悲恸的哀伤,“十分感谢各位特意抽时间来送索菲娅一程,她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如果她的灵魂知道这件事,肯定也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和伊洛里在礼堂里准备了一些饼干、蛋糕和茶水等,如果不赶时间的话,烦请用过后再离开吧。”
此时正是下午茶的时间,再加上刚参加了一场令人心情沉重的追悼会,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跟着斯诺和艾莎去礼堂,希望能够彼此交流一下内心的感受,从交谈中汲取力量。
伊洛里没有跟着大部分人一起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注视着深黑的墓碑,看见自己模糊的身影倒映在光洁的碑面上,也看见深深刻入碑体的字句——
【埋葬在这里的是我们的挚爱,她走向了世界。
索菲娅·亨特(1881.2~1900.4)】
这是伊洛里拟下的墓志铭,也是他对索菲娅最美好的祝愿。
少女不是离开了世界,而是融进了世界之中,成为风,成为雨,时刻被爱环绕。
伊洛里摸上文字,冰凉的纹路硌着指腹,有种在触摸坎坷的错觉。
他柔声道:“别担心,哥哥会连带你的份一起照顾好爸爸妈妈的。”
啪嗒——
兀然一滴水落到了伊洛里的指尖上,流过墓碑。
下雨了?
伊洛里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乌云,酝酿了一整个早上的雨丝终于在此刻落下来。
第86章 第 86 章 春日烟火(感谢1823……
随着葬礼结束, 亨特家在逐渐回归日常,时常有熟人找过来跟斯诺和艾莎聊天,聊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常, 他们将安慰做得很隐秘。
伊洛里感谢这些善意,但是事与愿违的是, 艾莎并没有如伊洛里期待的那样好转, 反而依然是每况愈下, 她哭泣的时候少了,泪水仿佛已经逐渐流干,而她虚弱得只能躺在床上的时间却增加了, 在白天,她会发呆地透过窗子望向索菲娅的墓地所在的方向。
对于艾莎的身心情况,伊洛里看在眼里,心中虽然无比忧虑,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艾莎好转起来。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威廉家向斯诺一家发出了盛情邀请,不论怎么说都要他们来自己家一起吃个晚餐。
“妈妈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子好菜,有咸香风味十足的火腿片、孜然小羊排还有肥美的牡蛎,你们要是不来, 我们吃不完就只好将它们都扔掉了。”林奇这么对斯诺说,他眨了眨眼睛, 很热诚地望着他。
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这没什么可以拒绝的余地。
斯诺也不好意思再推脱, 于是在询问了艾莎和伊洛里的意见后, 应下了这个邀约。
威廉家还是老样子,暖和又舒适,堪比冬夕节大餐的丰盛菜肴摆了一桌子。
斯诺家到场时, 坎普尔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女儿早已经在餐桌旁落座。
他们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坎普尔依旧摆弄着他用来彰显品位的拐杖,妻子芭芭拉昂着下巴,似乎对这么丰盛的菜肴都不屑一顾,大女儿碧翠丝和三女儿玛姬则百无聊赖地听威廉说今年的小麦行情,无人会怀疑她们对化妆和华服更感兴趣,至于二女儿雪丽,她捧了本小书在读。
“今晚还挺冷的,很高兴见到你们穿得很暖和地过来,我把炉火烧热一些,大家坐在一起舒舒服服地吃顿晚饭。”威廉热情又亲切地说招呼道,之前参加葬礼时剃净的胡子又长出了短短的两英寸。
斯诺笑着说:“哥哥,谢谢你的邀请,看到这么多的美味佳肴,我现在就跟饿了一个冬天的熊差不多,肚子可饿扁啦。”
“苏珊就喜欢听见这句话,来坐下吧。”
这时坎普尔也起身跟斯诺他们打招呼,淡淡道:“好久不见了,二表哥,还有二表嫂和伊洛里。”
伊洛里感觉到坎普尔一家的态度比之前冷淡不少,尤其令他摸不着头脑的是,在他跟碧翠丝问好时,碧翠丝不忿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耍性子一样说“真令人惊讶,表哥居然还记得我。”
伊洛里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离开村子时的不辞而别,激怒了自视甚高的坎普尔表叔一家——这是一件太过琐碎的小事,他甚至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碧翠丝见伊洛里完全没有要为之前不辞而别的行为道歉的意思,也没有迁就她,更生气了。
她气冲冲地想,难道因为她是一个乡村女孩,就能省去道歉吗,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这样恶劣地对待过伊洛里,这样的人想要得到她的青睐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伊洛里不清楚为什么碧翠丝突然态度刁钻,但好在他不是会为这种程度的冷待而失落的人,就只是一笑了之。只有碧翠丝在真情实意地生起了闷气。
在厨房忙活的苏珊娜端出来最后的硬菜,是烤小羊排,招呼道:“好啦,菜都上齐了,我们趁热开动吧。”
伊洛里切了一块面包,把它掰成小块浸入汤汁。
坎普尔问道:“伊洛里表侄,你前段时间是回了王城吗?”
伊洛里一顿,放下面包,说:“是的,我回去处理一些事情。”这是之前他和爸妈决定一致对外说的理由,他们都不想让更多人牵扯进来。
坎普尔:“那么说来,刺金战争开始时,你还留在王城里?”
刺金战争是这次帝国军队对抗影魔入侵的战役的官方称呼。
伊洛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故意含糊道:“可以这么说。”
坎普尔点点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好像压抑不住打探的心思,说:“既然你清楚,那给我们讲讲呗,那些吓人的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居然还会伪装成人类,简直不能够更加危险了。他们有可能会潜入到赛里村吗?”
“这个……我想应该不会,影魔的伪装并不是天衣无缝的,他们一旦受到外界刺激就会维持不住能力,暴露真面目,守城的士兵能够很轻易地将他们认出来。”
林奇握紧拳头,露出长期干农活的肌肉线条,充满气势地说:“要是他们敢来我们赛里村,我一定给他们好看,哪怕他们有我们房子的一扇门高也照样如此,我的草叉子锋利得很!”
玛姬被他们的话题吸引了过来,“那些怪物、他们长什么样子?牙齿是不是真的鲜红色的?只吃生肉?”
芭芭拉神经质地捂住胸口,叫道:“玛姬,这些吓人的话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简直不成体统,一个淑女不应该谈论如此可怕的话题。”
“妈妈这没什么可怕的,克里夫上尉已经跟我说了,影魔就是长了一副吓人的空架子,要是他们兵团的人上战场,就能轻轻松松地击败他们。”碧翠丝也忍不住横插一句。
伊洛里沉默地看着盘子浓稠的汤汁和面包,好一会儿,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可能并不会这么容易,影魔、他们很残忍也很疯狂,最重要的是,他们很强大,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敌人。”
不管这个克里夫上尉是谁,他已经开始反感起这个人了,因为他亲眼见过影魔是如何残虐地杀戮人类,而那个克里夫上尉却用调侃这些怪物的方式在女孩的面前出风头,这让伊洛里感到无名的愤怒。
“影魔确实很高,比一般的蓝血人还高上半个头,他们的皮肤像纸一样惨白,同时长着锋利的尖指甲,牙齿是红色的说法是真的,至于生肉,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只吃生肉,但可以肯定它们都没有头发。”
“我的天呐,这是什么怪物?苍白的脸?光秃秃的头?我要是见到了他们一定会吓死的。”玛姬夸张地睁大眼睛,她喜欢把一切都表现得戏剧化。
雪丽冷冷地挑她刺,“那是因为你从不看书,记载影魔的书籍里多得是他们的模样,你要是多看看就不会这么容易被吓死了。”
她看不惯玛姬这种故作愚蠢的样子,当然,她也不认为自己的小妹有多聪明。
玛姬脸色青了又白,但雪丽不比碧翠丝,讲的话她没办法反驳,只能气鼓鼓地说了句“我不要跟你辩论这种无聊的问题”,就不搭理雪丽了。
无端端成了吵架导火索的伊洛里如鲠在喉,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得太多。
此时,芭芭拉幽幽地道:“雪丽从小在村里生活都能知道没见过的生物,看来伊洛里你上次急匆匆离开村子是错过了很多好东西啊。”
“赛里村里什么都有,我真是搞不懂你为什么离开得那么快,也没有一个招呼。”
芭芭拉看着伊洛里的眼神也有几分埋怨,活似伊洛里做了什么对不起她女儿的事。
如果说在伊洛里连句招呼都不打就离开村子前,芭芭拉很想要伊洛里做自己的女婿,那么现在伊洛里在她眼里比村口的修鞋匠也差不了多少了,都是同样的不懂礼节。
苏珊娜不赞成地皱了皱眉:“芭芭拉,要我说,还是别对伊洛里太苛刻了,人家工作忙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每天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少他一个也不少什么。”
芭芭拉撇了撇嘴,“我不苛刻。”
过了一会儿,她不满意地囔囔:“既然没人支持,那我不说了,反正到头来吃亏的是他。”
按碧翠丝的条件,她总可以找到更优秀的结婚人选,就算找不到……不,没有这个可能。
这顿晚餐过后,众人各自散伙回家——
时间如流水淙淙而过,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四月份,村子里迎来了今年第一个隆重的节日,繁茂节。
作为祈祷风调雨顺、作物丰收的春季节日,赛里村每年都会专门举行一个舞会来庆祝它的到来,在舞会上会有好吃的水果和点心,青年男女能尽情跳舞,经常一晚上过去,就会凭空诞生很多对情侣。
基本上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会收到邀请,斯诺一家也同样不免俗。
尽管艾莎的情况并没有好转,但斯诺和伊洛里都希望她能出门走走,更希望欢乐的舞会能够驱散笼罩在艾莎心头的悲痛。
“伊洛里,你真决定穿这套衣服去舞会吗?”斯诺一见从楼上下来的儿子,惊讶得直推眼镜。
伊洛里被他说得不自信了,低头看了又看,板整的衬衫马甲三件套,都是些平时他在穿的衣服。
“有什么不对吗?”
“有问题,很大的问题,”斯诺脸色凝重,下一秒他说,“太帅了,村里的小伙子们肯定会讨厌死你的。”
伊洛里扑哧一声,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喔爸爸,你别吓我啊!”
他哭笑不得道:“你说得不对,我想没多少姑娘能看得上像我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的。”
他今晚不打算跟任何人跳舞,只是单纯陪艾莎去散心。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些天想来找你聊天的姑娘都快踏破我们家的台阶了,可怜老父亲的我每天晚上窝在台阶上补腻子都补得腰疼。”斯诺做了个苦相,故意揉了揉自己并不存在的腰伤。
这两天来邀请伊洛里一起参加舞会的姑娘实在太多,斯诺忍不住拿他打趣。
这时穿着一袭淡雅的裙装的艾莎走过来,笑骂:“净说瞎话。”
她注视着丰神俊朗的儿子,上手帮他把领结扶正,又抚平衣领的细小褶皱,温声道:“别管你爸爸,他有时候说话不正经。”
“没有人会讨厌你的,大胆去邀请心仪的姑娘就是。”
“比如说赫尔曼家的大女儿——”
伊洛里忙打断:“好,打住。非常好的谈话,但我们现在要立刻出发了。”
他推着艾莎和斯诺往门外走。
他们一行三人刚走到村子中心的大空地前,一个橙红的光点忽然从空地急速爬升。
随着尖啸的破空声,光点兀然破碎成千粒“星光”,四散流落,在夜空中绽放成一朵朵绚丽至极的烟花。
闪光落入伊洛里的眼瞳里,他惊艳地注视着这个舞会迎来开幕。
空地中央架起了一个由燃烧的柴火构成的大型篝火,澎湃的火光毫不费力地照亮了来参加舞会的人、拼合在一起的大木桌子以及摆放在上边的食物。
直到第一场焰火表演结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空地中那位带着水貂皮高礼帽、矮矮胖胖的红胡子老头——汉米敦·戈里村长身上。
汉米顿情绪高涨,明明滴酒未沾,此时却好似饮醉了酒,脸也变成微醺的酡红状态。
“欢迎各位特地前来加入我们的‘繁茂之夜’,鄙人以无比自豪的心情宣布我们今年的舞会筹备工作依旧完美收官,特别感谢来自‘幸福’农场的威廉·亨特先生为舞会提供了大量的优质鲜牛奶和黄油,感谢来自‘甜蜜’磨坊的赫尔曼太太带领她的姑娘们花费整整一天时间为我们制作出了如此多美味的奶油蛋糕,除此之外还有‘葱茏’葡萄酒庄的阿道夫先生、制作了三十个毛线坐垫的安娜奶奶、借出大锅和灶台的好姑娘奥劳拉等等,都是值得我们感谢的对象。”
“正因为我们村有如此乐善好施的人们,我很荣幸地宣布今夜也是一个慷慨富足的夜晚,桌上的所有酒水佳肴都随意取用,乐队将演奏音乐直至天明。”
说到最后,汉米顿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顺带一提,乐队的史塔克先生托我转述他的话——所有的小伙子小姑娘今晚都得来上一支舞,不然他可不会让舞曲停下。”
“哈哈哈哈。”众人顿时哄笑出声,更有好事者直接吹起口哨。
汉米顿躬身致意,“那么,祝各位今晚都能玩得开心、畅快。”
随着他话音刚落,又一场焰火秀开始了,这远比第一场秀更为精彩灿烂,数不清的花火在天空次第盛开,煌煌灼烈开成春华漫天的盛况,热烈的气氛被炒至高点。
伊洛里眼疾手快地为艾莎找到了一个空座位,要搀她过去坐下。
但斯诺拦住他,“我这个老骨头来就好,你去过你年轻人的世界吧。”
艾莎也应和道:“你爸爸说得对,去吧,没必要在意我们。”
伊洛里知道他们是期待自己能够找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而他是说服不了爸妈放弃这想法的,也就只好应了。
“那我去那边好了,你们有什么需要的话,一定要叫我。”
伊洛里顶着爸妈殷切的目光,硬着头皮往舞池那边走,没走几分钟,意外见到了碧翠丝,她在跟一个伊洛里不认识的男人说话,轻声细语的,笑容十分甜美。
伊洛里多看了几眼,那男人长得高大英俊,褐发灰瞳,发达的胸肌把外套撑得鼓鼓的,一看就知道他平时都有保持长时间的锻炼。
这种身材健壮、笑容爽朗的英俊男子不管在哪种聚会,都无疑会成为姑娘们的焦点。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除了碧翠丝之外,玛姬和村里的其他七八个女孩也在围着那个美男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同时试图通过拨弄秀发来吸引他的关注。
伊洛里本来只是随便看看,没多在意,但碧翠丝忽然转过头,径直跟伊洛里对上了视线,她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随后又恢复成往常骄傲的样子。
碧翠丝走向伊洛里,很随意地拉起裙摆行了个礼,问道:“伊洛里表哥你好吗,你今天也来跟其他人跳舞吗?”
伊洛里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打算。”
碧翠丝听了,暗自窃喜,瞧瞧,她就知道这个榆木脑袋是不可能有其他女孩看上。
但她嘴上还是保持同情的态度,“那还真不幸。可惜已经有克里夫上尉要做我的男伴了,不然我跟你跳一支舞,嗯,很短的舞还是可以的。”
伊洛里听了,很轻地笑了声,道:“好的,我很赞同这真是不幸的一件事。”
他本意只是应和碧翠丝的观点,这句很正常的话在别有想法的碧翠丝听起来就有点分外不是滋味。
这是在嘲讽跟她跳舞是个不幸的遭遇吗?抑或者是在表明自己绝不愿意跟她跳舞的嫌弃之情?
这对好不容易才软磨硬泡到克里夫跟自己跳开场舞的碧翠丝来说无疑是一个再令人恼火不过的回答。
碧翠丝气得脸都歪了,她很用力地哼一声,说:“我决定我不会接受你的邀请,即使你现在很真心地请求也不会。”
说完,她回到了那个军官身边。
面对碧翠丝的气恼,伊洛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摸不着头脑的茫然,他有些不确定自己刚才说的话语里是不是有什么会冒犯到一位女孩的词语。
“伊洛里表哥,晚上好。”
“嗯?”
伊洛里转过身,看见是婷婷袅袅的雪丽。
第87章 第 87 章 载歌载舞
雪丽抹了脂粉、搽了口红, 明丽如一朵半掩花苞的玉兰花,她拉起裙摆,施施然地行了一个礼, 大大方方地说:“我想要邀请表哥你跳一支舞,方便吗?”
伊洛里看见场边的芭芭拉, 她正坐在妇人堆里, 表情淡淡的, 却向雪丽投来不满的目光,显然,雪丽对伊洛里的主动接近并没有得到母亲的首肯。
他迟疑了, 但他学到的礼仪告诉他,在舞会上冷冰冰地拒绝一位美丽动人的淑女发出的共舞邀约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想到这里,伊洛里轻轻地握住雪丽的手,“当然,这是我的荣幸。”比起握,他更像只是张开手掌托着,雪丽什么时候想抽手都行。
两人跟其他成双成对的男女一样来到了舞池里,不一会儿,开场舞的乐声应时响起, 乐声悠扬又间或跳跃。
伊洛里试图不去在意近在咫尺的表妹,努力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舞步上。
雪丽自然捕捉到了舞伴的心不在焉, 在第一次旋转后,她突然说:“伊洛里表哥, 虽然我是在碧翠丝之后邀请你跳舞的, 但希望你不是在把我当作她的替代品。”
她毫不客气道:“我的骄傲不少于任何人,并不是逊色于她的第二选择。”
伊洛里很吃惊地望着她:“我当然不会这样认为。你们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对你们同等尊重。”
“这就好, 尽管我并没有碧翠丝那么漂亮和迷人,但是我觉得自己至少还算得上聪明伶俐。”雪丽矜冷地点点头。
诚心而论,伊洛里对雪丽的印象还不错。他能看出来雪丽的性格尖刻辛辣,自命不凡,但也能从她总有意制止自己的姐妹公然说出愚蠢的话,沦为别人的笑柄的行为上知道这个姑娘有面冷心热的一面。
但是他实在是捉摸不清雪丽邀请他跳舞的理由,而他不希望因为失言而激怒对方。所以,不像其他互有好感、仿佛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的配对,说过开始的一段话后,伊洛里和雪丽的舞又再次跳得很沉默,这过程中,伊洛里的手一直若即若离地扶在她腰间。
难熬的舞曲堪堪过半,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忽地从舞池中央传出来,它是如此突兀,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声音的发出者。
那是碧翠丝,她在跟克里夫一起跳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眼前英俊的军官,盈盈美目中氤氲一种接近暧昧的陶醉。
伊洛里对此不感到意外,只看了几眼,忽而听见雪丽幽幽的问句:“伊洛里表哥,你喜欢碧翠丝吗?”
我喜欢谁?
这个惊悚的问题无疑吓到了伊洛里,他收回视线,礼貌地说:“我并不讨厌碧翠丝表妹,从其他人的角度看来,她是位可爱活泼的姑娘。”
雪丽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地“哼”了一声,看起来不怎么认同这个评价。
接着,她目光飘到那对在旁人看来再般配不过的俊男美女身上,表情冷冷地说:“碧翠丝现在对克里夫上尉着迷得很,当然,任谁来看都会认为克里夫上尉是个稳重可靠的好男人。”
伊洛里在雪丽的话里听到了一些弦外之音,问道:“但你并不这样认为吗?”
“我对他讨人喜欢这一点没什么异议,但就我看来,他过分擅长于讨女孩的欢心,他长得英俊又帅气,轻而易举就能说出甜言蜜语,而我觉得,这样的男人并不容易为任何一个女孩动心。”
雪丽顿了一下,说:“我担心我的姐姐会被迷得太狠,以至于受到伤害。”
她很认真地注视着伊洛里,仿佛要透过他碧绿色的眼睛望见他的灵魂,“但你,伊洛里表哥,说实话,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妈妈虽然现在对你很生气,但是如果你能够成为我的丈夫,我觉得我们会相处得不错。”
伊洛里听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告白,而是一个建议,她说的是“成为丈夫”,她并不喜欢他,但却认为他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
伊洛里露出无奈的笑,“你这样说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此时舞曲也接近尾声了,悠扬的小提琴声转入低鸣,旋律逐渐消隐。
雪丽看见他的表情,也明白了他对自己真的没有一丝心动,“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至少我尝试过了。”
一舞毕了,她得体地欠身致意,跟伊洛里分开。
接下来的时间,伊洛里没有再跟任何人跳舞,而是坐在场边,看斯诺拉着艾莎跳舞。天空出现魔法烟花,光点从烟紫变为淡金,映在这对已经携手走过三十余年风雨的恩爱夫妻脸上,两个人都久违地露出轻松的笑。
望着他们幸福的笑容,伊洛里莫名想到了狄法,想到他让自己离开时那双蓝金异眸里熄灭的眸光,无由来的,心口一阵阵发闷。
爱情真是一个太复杂的命题,既能让人坚强,也让人盲目,让高位者低下头颅说挽留。
直至现在,伊洛里还是没能完全领悟它的真谛。
散场回家时,斯诺搂住了伊洛里的肩膀,亲热地说:“我看见你跟雪丽那孩子跳了开场舞。”
“你喜欢的话也好,雪丽是个不错的好姑娘呢。”
面对父母两人期待的眼神,伊洛里哑然失笑。
他摇摇头:“没你们想象中那种特别的意思,单纯的友谊舞而已。雪丽表妹是好人,只是我们的性格并不适合。”
斯诺看出伊洛里的认真,没再逗他,只是有点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吧,事情总不会那么顺利。没关系,会有适合的人出现的一天的。”
伊洛里已经彻底没脾气了,双手一摊,没再说话——
伊洛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往冻僵的手心呵了一口暖气,继续记叙着,[ 繁茂节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要冷得多,直到现在还依然需要烧柴取暖。]
[ 我担心妈妈的情况,她的身体在变得虚弱,一直被忧郁的情绪所困扰。村子里的格里医生擅长医治皮肉伤和骨折,但是我深深地怀疑他能不能帮助妈妈调理好身体,我在考虑或许应该让妈妈去王城接受更好的治疗……]
咚咚咚!咚咚咚!
——突然,他的笔被楼下的一阵震耳欲聋的拍门声震得摔到了桌上。
紧接着,一个男人焦心地叫门,像极钢丝擦黑板的声响,尖锐又刺耳地穿透进屋子里,大声地喊着:“斯诺,伊洛里!你们在家吗?”
伊洛里几乎被惊吓到了,在认真听了几秒,确定声音是从楼下传来后,他当即披上一件厚外套下了楼。
门轰隆隆地响,好像再没人来应门,外边那人就要撞门而入了。
“什么人在外面?”伊洛里试探地喊了一声,他没敢贸然开门。
拍门声停了下来,坎普尔那把熟悉的公鸭嗓欣喜地怪叫起来:“哦!谢天谢地,你们终于醒了。伊洛里表侄,快把门打开,我是你的坎普尔表叔,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你说。”
伊洛里开了门,旋即吓了一跳。
外边站着的正是连夜从自己家里跑过来的坎普尔,只是他再没有往日的派头,衣服吸满了雨水贴在身上,多余的水从稀疏的头发滴下来,整个人看上去焦虑又狼狈,简直就是一团糟。
这时举着烛台,眼睛都困到睁不开的斯诺来了一楼,他见到浑身湿漉漉的坎普尔显然也十分惊讶。
“发生了什么?你怎么搞成这样子?”斯诺问,忙扶坎普尔到旁边的椅子坐下。
坎普尔痛心至极得直锤胸口,悲痛道:“出大事了!”
在两父子不可思议的目光下,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可怕的消息,“碧翠丝离家出走了。”
“她的行李箱和一些衣服都不见了,只在桌子上留下一封信,说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伊洛里和斯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难以置信。
坎普尔怒骂道:“是那个该死的克里夫·劳伦斯,他拐走了碧翠丝,我一直都知道碧翠丝是个不聪明的孩子,她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一定是那个混蛋教唆她的。”
爆炸性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斯诺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伊洛里却率先猜出坎普尔的来访目的。
伊洛里:“坎普尔表叔,现在责备碧翠丝无济于事,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她。”
坎普尔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伊洛里的手,说:“是的,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一个人没法找到他们,他们可以走的路太多了,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我已经找过了威廉表哥他们家,现在威廉表哥和林奇表侄正在沿着村口的大路帮忙找着人,但我还需要你们的帮助。”
伊洛里用力地回握住坎普尔,说:“只要能帮上忙,这是当然的。希望下雨天的泥地路段能给我们留下一些线索。”
第88章 第 88 章 重型挽马(感谢1823……
虽然平时坎普尔一家一言不合就起争执, 看起来火药味十足,但真到了家人有难的情况,仍旧是红血的感性占据了上风。
在坎普尔的发动下, 几乎大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加入了找人的行列中,他们在滂沱大雨中提着提灯照亮地面, 试图找出来碧翠丝离开时留下的足迹。
村里养了狗的猎户们也纷纷慷慨地将狗借出, 牵着这些嗅觉灵敏的犬只走遍村落里的大路小径, 把任何一处能够藏人的犄角旮沓都搜了。
坎普尔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伞都不撑就从村子一直往外走,试图把落跑的碧翠丝从黑魆魆的小道上喊回来。
但是这些努力都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而宣告失败, 簌簌而下的雨水完全冲走了碧翠丝的气味,在地上汇聚起来的水流也破坏了原本清晰的鞋印,一切线索都似乎断了。
当村里寻人的领头人来告诉这个噩耗时,芭芭拉几乎神经质地哭着大骂碧翠丝,“那个铁石心肠的坏女孩,坏女孩!”
“我就知道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蓝血军痞子不是什么好货,他肯定要把她带到很远的地方卖掉,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碧翠丝了。”
就连这次啥也没干的玛姬也连累到挨一大通芭芭拉的骂,她气急了眼, 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您说话可真不讲理!”
伊洛里见这样不是办法,便问:“可以给我看看碧翠丝留下来的那封信吗?或许上边有线索能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
芭芭拉一脸泪痕地瘫在沙发上, 显然提供不了任何帮助。
“我现在去拿。”雪丽冷着一张脸, 半句话都不多说,直接蹬蹬蹬就上了楼,很快就拿着一张粉红色的信笺下来。
伊洛里把信纸展开了, 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自由”、“幸福”之类的字样,内容跟坎普尔说的大差不差,没提一个地名,显然是克里夫特意嘱咐了碧翠丝不要写。
看着看着,伊洛里突然疑惑地咦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信纸,说:“这似乎是来自橡果城港口的纸。”
“什么?”听见港口这个关键词,林奇忙把头伸过去,“伊洛里堂哥,让我看看,我懂这东西。”
林奇常年在外跑船,对那种印有城市市徽或地标建筑、专售游客的特种纸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认出来纸张上边印着的两把长枪护卫着一颗橡果的暗纹图案。
“呀,真是!”他小小地叫了一声。
他指着信纸的纹路解释道:“看上边的花纹,这纸我记得城里就港口附近有卖,甚至我每次回家都会经过那家书店。”
“港口,码头……会不会有可能是他们要往港口去搭船离开橡果城!”
“有可能。”伊洛里听见这个猜想,眉头不见松,反倒拧成川字,“但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
虽然橡果城的港口规模比较小,但该有的国内、国外的航线也一条不少,如果真让克里夫把碧翠丝拐上了船,那真的是上天入地寻她无门了。
伊洛里:“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港口阻止他们上船。”
林奇一听能找到碧翠丝,精神就立刻振奋了起来,恶狠狠地鼓起手臂肌肉,“好极了。让我抓住那个混蛋,我就要狠狠地揍肿他那张蠢驴脸。”
雪丽毫不留情泼冷水,“那也要能抓到人才能揍。别忘了现在可不是早上,角牛车早停运了,也不可能租到任何一辆马车,难道你们要靠两条腿走到市里的港口去吗?”
沙发上的芭芭拉又痛苦地哀嚎起来,“哦,我可怜的碧翠丝!该怎么办,谁来帮帮我!”
“啊这……”林奇一时答不出来,求助似地望向伊洛里。
面对众人脸上的焦急,伊洛里的沉思不过一秒,很快就坚定起来,他冷静地说:“没有马车,我们去借两匹马就是。村里都有哪几户人家养了马?”
坎普尔说:“马太贵了,村里只有两家有养,除了开酒庄的阿道夫家,就是汉米顿村长家。”
林奇猛地一拍掌,说:“对,汉米顿村长好说话,我们要是去找他借马,他一定会借给我们的。”
伊洛里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于是,伊洛里和林奇,带着硬要跟过来的坎普尔冒雨前去拜访了住在村子中心附近的汉密顿村长家。
面对上门的三人,汉米顿也一脸愁容,他管理的村子居然被恶棍拐跑了一位少女,这简直是再可怕不过的丑闻了,一旦消息传出去,村子一贯的好名声就要毁个精光,到那时再没有游客会愿意花大价钱来旅游和体验摘樱桃。
“你们确定碧翠丝那姑娘去了港口?”汉米顿不无忧虑地捻着胡子,几乎揪到疼。
伊洛里点头,随后比了个手势,“我想是的,村长先生,我们打算立刻出发去寻找她,但这需要有两匹马的帮助才能办到。”
他明明很斯文俊秀,眼神柔和,无一处有棱角、无一处有攻击性,但说出来的话却透露出巍然不动的坚定感,让人忍不住想要信服。
汉米顿心里在滴血,他养的马可都是上好的品种,自己都舍不得拿来骑。
可是想到政绩、想到村子里人们的营生,他咬咬牙,一脸肉痛地答应了,“好吧。”
“快,跟我到马厩去,我给你们选两匹跑得稳当点的。”
只点了一盏油灯的马厩里暗得过分,隐约弥漫干草味和动物身上的腥臊味,油灯微微摇晃,围栏里的马匹都因为今夜嘈杂的喊声和雨声而焦躁不安地用蹄子刨地。
汉米顿牵出来两匹膘肥体壮的重型挽马,它们都足有7英尺高,皮毛油光水滑,鬃毛柔顺不打结,一看就知道得到了悉心的照料。
汉米顿抚过爱马的鬃毛,有些忧郁地介绍说:“萝卜和葡萄都是专门拉马车的纯血好马,虽然速度比不上跑马,但耐力一流,你们骑它们去,保准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到城镇。”
林奇喜笑颜开,“哦,真是太感谢了汉米顿村长,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和爸爸再给你多送十公斤奶酪过来。”
“少来,威廉家的小娃娃,我才不是那种冷漠的蓝血人。”
汉米顿将要把缰绳交给伊洛里的时候留心多问了一句,“对了,你们两个人都骑过马吗?”
本来还高兴得不得了的林奇哽了一下,马这种昂贵又娇气的动物不是谁家都能负担得起的,即使他家是颇为富裕的农场主也一样。
“我小时候骑过奶牛,这也算吧……?”
汉米顿的嘴角微微抽搐,正想说这跟骑牛不一样,旁边的伊洛里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这个尴尬时刻,“我会骑马,我可以跟林奇共骑一匹。”
他带着一丝熟悉地望向棕色皮毛的马,之前狄法曾有一次领他去过城堡的兽厩,让他抚摸了会儿狮鹫的羽翼,然后又心血来潮手把手地教了一下他如何骑马。
以至于直到现在伊洛里仍记得骑马的要领。
汉米顿有点讶异地看向主动推介自己的伊洛里,他对离开村子多年的伊洛里并不熟悉,见他斯斯文文的,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学者,不免心里有些犯嘀咕。这年轻人真的会骑马吗?
不过时间不等人,他不能犹豫太久,只好依依不舍地把马的缰绳给了伊洛里。
他抚摸着萝卜的鬃毛,再三叮嘱伊洛里道:“斯诺家的小娃娃,你得好好骑,答应我别用鞭子抽萝卜,呃,或者你可以抽,但力气千万要小点,别抽疼了它,好吗?”
伊洛里点点头:“我保证会好好待它,将它完好无损地还给您的。”
伊洛里身高不够,只能借助矮凳上马,再伸出手帮忙把林奇也拉上马鞍坐下。
坎普尔没法跟着去,他仰着头望伊洛里,嘴唇都冻得青白,强撑着严肃道:“伊洛里表侄,你仔细点看清楚了,别错过碧翠丝。”
“如果你们找到了碧翠丝和克里夫,答应我,你们一定要留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坎普尔现在已经冷静了些,但话语里的在意不是作假的,他虽然对碧翠丝很是生气,却也并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愚蠢而吃太多苦头。
对此,伊洛里垂下眼眸,很郑重地承诺道:“放心,表叔,我们会倾尽所能找到他们。”
……
哒哒哒、哒哒哒——
重型挽马跑起来就如同一个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永动机一样,健壮的四条腿用力踩过湿软的泥地,溅起的泥点子甚至溅了林奇一裤子。
林奇迎风大声喊,“堂哥,你为什么#¥%……”
但风和雨都灌进了他的喉咙里,以至于发出来的声音含糊得像水獭的咕噜声。
“你想说什么?”伊洛里稍微侧过头,让耳朵靠近林奇,一边还聚精会神地控制住马匹不偏离道路。
“我在说,堂哥你怎么学会了骑马,那不是有钱人才有的消遣吗?”
伊洛里的心急促地紧了一下,他伸出一只手把林奇的头按回去,“躲在我背后,不要被树枝刮伤脸了。”
林奇说不出话了,只能望着伊洛里紧紧抿起的唇线。
第89章 第 89 章 眼冒金星(感谢1823……
天刚露出一线鱼肚白, 凄寒的阴雨从天际接连地面,浓重的水腥味跟小巷子里弥漫的霉朽气味糅杂,就像一个惹人躁闷的牢笼, 困住雨雾里的人。
碧翠丝受此影响,也逐渐心烦意乱, 雨淋到了她新买的裙子上, 蕾丝材质潮湿地贴在皮肤上, 有种黏腻的不适感。
她开始有点后悔急匆匆就跟着克里夫跑了出来。但一想到妈妈肯定已经在家里大发雷霆,她也不想就这么回去。
碧翠丝望向前头那个高大强壮的身影,抱怨道:“克里夫, 我好累,我需要休息和吃早餐,难道我们就不能够在餐厅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等雨停吗?”
“我的脚都走疼了,袖子也都被从屋檐落下来的雨水打湿了。”
克里夫眼底滑过一丝不耐烦的烦躁情绪。
他在心里劝自己,冷静,克里夫,冷静,现在还没上船,不能对这个没用又娇气的蠢女人发脾气, 这红血娘们可值900个金币,想想看, 那可是900金,搞什么能一口气搞到啊, 有这一大笔钱在手, 还愁赢不到翻本吗?
克里夫挤出一个安抚性的假笑,对碧翠丝循循善诱道:“宝贝,我保证只要最多再走400码, 我们就能到港口搭上船到耶罗王国去开始新的生活了。”
“想想看,那里充满你梦寐以求的香水、时装、化妆品和最新潮的帽子款式,都是些橡果城里不可能买得到的精品,如果你的妹妹、还有朋友们知道你拥有了它们,他们该会有多么羡慕你啊。”
他轻轻捏了碧翠丝的脸一下,很温柔地诱哄,“所以,为了我们两个人的美好未来,宝贝还能够再忍耐一下的对吧?”
克里夫骗惯小姑娘,英俊的五官、煽动性的语气配合上恰到好处的花言巧语,简直死死捏住碧翠丝的命门。
望着这张令自己无比心动的俊脸,碧翠丝又有点要被说服了,甚至都开始遐想,只是下一秒,她的鞋子不偏不倚踩进了一个水坑里,泥水顿时没过她小羊羔皮制的红皮鞋。
这下碧翠丝彻底受不了了,用力跺脚,“不要,讨厌,好讨厌,恶心的泥水把我的鞋子都弄脏了。”
“我不能再走了,我现在就需要休息,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能强迫我继续走。”
她刺耳的叫嚷声就像一把冰锥,刺到克里夫的耳膜往死里钻。
克里夫无懈可击的笑容裂开一道缝,手上也不禁用了力。
“啊!”肤质脆弱的碧翠丝被他这么一掐,两边的腮帮子顿时火辣辣地烫起来。
碧翠丝拍开克里夫的手,不敢置信地摸上自己漂亮的脸蛋,又慌张去翻袋子里的随身镜,痛苦地发现脸颊留下了两道无比显眼的指痕,红彤彤的,活像刚挨了谁的巴掌一样。
“你居然掐我,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碧翠丝怒气冲冲地叫嚷起来。
她这一控诉,顿时吸引住了周围人的目光,他们看见是一个蓝血人牵着一个红血女孩,纷纷流露出轻蔑的冷笑,仿佛在讥讽对克里夫得多无能,才会被不入流的红血女孩当面大吼。
克里夫的自尊心被那些鄙夷的目光刺伤,又气又急,气得都红温了,但又不能对碧翠丝做什么。
他拽住碧翠丝的手,咬紧牙关,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安静点,如果你再闹下去,我就丢下你自己一个人走,你非要逼我这样做吗?”
碧翠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要扔下我?”
糟糕,完了。克里夫还来不及后悔,就被碧翠丝神经质的尖叫刺得捂住了耳朵。
她跟任何骄纵得过分的女孩一样,势要用指甲挠破克里夫的脸,气得脸都通红,“你说过不会抛弃我的,你说过的,现在才过多久,就嫌弃我烦了?”
“我就是累,就是要休息,我哪里错了?”
她指甲又长又尖利,凭空乱划竟真的在克里夫的手背上、脸上划出好几道血淋淋的血痕。
“嘶,你够了。”
“你这个坏家伙,坏家伙!”
克里夫狼狈不堪,试图去按碧翠丝的手。
正当两个人争执不下之时,浑然不觉他们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
伊洛里和林奇已经在港口各处来来回回地几乎找寻了一夜,他们敲开路边每一间住店的门,打听碧翠丝和克里夫的消息。
一个红血女孩和一个蓝血男人的组合是那么的显眼,但他们却始终一无所获。
正当他们疲惫地认为,或许碧翠丝和克里夫已经早一步登上船远远地离开亚瓦尔。
旁边走过的人谈论的话题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其中的一个人边咂舌边说:“啧啧啧,你瞧见刚才那一男一女了吗,可真是奇景,一个红血女人在跟一个蓝血男人当街吵架。”
另一个人嘿嘿地笑了两声:“确实稀奇,难怪都说红血女人带劲,那闹起来的阵仗可真猛。”
伊洛里急忙喊住那两人:“你们说的红血女人和蓝血男人在哪里?”
两人见伊洛里一脸焦急,努了努嘴,说:“喏,就在那前边。”
确认好了方向,伊洛里和林奇立即驱使挽马跑起来,很快,他们就看见不远处正在争吵的两人。
林奇一见克里夫抓住碧翠丝的手,双目怒睁像是要打她一样,当即从马上跳下来,朝他大腿内弯就踹过去,“放开碧翠丝,你这混子!”
“啊!”克里夫屈膝跪倒,回头一见是个黑乎乎的暴脾气矮子偷袭,脸登时拉下来。
“滚开,我没时间搭理你。”
林奇骑着马跑了一整个晚上,又在港口周边找好久才终于抓住克里夫,怎么可能放过他。
“搭理我?”林奇举起拳头就砸克里夫的眼眶,怒吼着,“老子要收拾你,还要你搭理我?”
他的拳头又重又沉,哐哐几拳下去,克里夫就眼冒金星根本说不出话来。
碧翠丝见自己的恋人挨打,忙上去护着,跟只炸毛的母猫一样吼林奇:“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
“我、你,你问我为什么,你看他干的什么好事。”
林奇打人还行,但讲理是真不行,碧翠丝这样一护着,流了一手鼻血的克里夫又抓住空隙从地上爬了起来。
“妈的,一群疯子,你们红血都是疯子。”克里夫惊慌失措地往船坞跑,边跑边骂。
他连碧翠丝都不管了,直朝已经鸣起汽笛,即将启航的轮船狂奔而去,心里狂骂林奇是个精神病。
碧翠丝焦急地追着他:“克里夫,等一下,等等我啊。”
但她还没跑几步,就被后边骑马撵上来的伊洛里扯住了胳膊,“碧翠丝,停下来,表叔和表婶都在找你,你必须跟我们回村子。”
碧翠丝尖叫道:“我不要回去,放开我!”
伊洛里把胡乱挣扎的碧翠丝交给林奇,说:“照顾好她,还有把警察叫来,我去追克里夫。”
林奇一下子接过碧翠丝这块烫手的山芋,连忙慌乱地按住碧翠丝。
伊洛里则拽起缰绳,瞄准了落跑的克里夫,“萝卜,去把那个还在跑的男人拦下来。”
克里夫听见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更是不要命似地冲刺。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拐卖妇女,如果被扭送到警察局,那他就完蛋了。
伊洛里伸手抓住了克里夫的衣领,克里夫喉咙一紧,他惊恐地回头,却对上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碧绿眼眸,心脏登时漏跳一拍。
趁他愣神间,伊洛里已经跳下马将人扑倒在地,“你被捕了,克里夫上尉。”
克里夫的后脑勺重重撞到地面,原本英俊的一张脸扭曲在一起,他歇斯底里地大骂:“你们有完没完,我都不带人走了,还非要逼我。”
“你以为我稀罕什么红血村姑吗,红血人算什么垃圾,神经质的二等人类,如果不是我大发慈悲,都不配跟我说上哪怕一句话。知道就因为你们总缠上来,我有多受其他人嘲笑吗?”
听见这话,伊洛里卡壳了一下,一时竟松了点力。
“滚开。”这么一瞬间的怔愣,克里夫用力搡开伊洛里,沾了一身泥泞又爬起来。
克里夫手长脚长,长腿一跨就是伊洛里要跑好几步的距离,就算伊洛里再能跑也追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跑上了轮船即将要收起来的舷梯,成为最后一个乘客。
阴郁清晨,随着雨丝连成冰冷的雨幕,海上铁灰色的钢铁巨兽终于驶出港口,汽笛蒸腾出浓重的白烟。
伊洛里低头看自己手上被缰绳磨出来的红痕以及沾上的泥巴,心情复杂地擦了擦泥巴点。他倒不是因为这套陈腐的“蓝贵红贱”论调受到影响,只是想到碧翠丝的性子,已经能够预料到她会有多歇斯底里。
果不其然,被伊洛里和林奇押回赛里村的碧翠丝哭得死去活来,好端端的手帕都被她绞成破布一样的碎片,“你们找我干什么啊,我都已经在信里说了我要跟克里夫上尉在一起了,现在就因为你们打他,好了,他抛下我走了。”
“我能去哪里找回他,我恨你们,你们毁了我下半生的幸福。”这句话碧翠丝是对着包括伊洛里在内的所有来找她的人说的。
她根本就不愿意回到这个死水一滩、逼仄又千篇一律的村子。
坎普尔气得鼻子都歪了,手中拐杖不停敲地,他连说几个“好”字,道:“好好好,碧翠丝,我宣布你被禁足了,从今天开始这一个月都不允许再离开家,更不要说到城里去买你的裙子和丝带。”
“什么?这不公平。”
“当你决定要跟蓝血小子私奔时,就没有任何公平可言了。”坎普尔难得做出一个比较符合父亲形象的表情,严厉又不允许辩驳。
第90章 第 90 章 打道回府(感谢1823……
面对父母的责备, 碧翠丝犟得坚持不认错,一开腔就是“我唯一做错的就是留了一封信告诉你们这个消息,再有下次我可什么都不会讲了。”
芭芭拉气得直捂胸口, 一向牙尖嘴利的人此时却只能指着自己鲁莽得过分的女儿,磕磕巴巴地吐出“你、你这妮子简直要把我给气死了”这种话。
整个坎普尔家乱成一锅粥, 再加上玛姬偷笑, 雪丽讥嘲, 其他人劝解,那声音组合成轰隆的“交响乐”,一百只鸡同时叫也没这么嘈杂过。
伊洛里被吵到头疼, 太阳穴周遭的穴位一跳一跳。
伊洛里说道:“表叔,表婶,既然碧翠丝现在平安回来了,那我也不好继续留在这里打扰你们,爸爸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回去。”
“哦,当然,你跟林奇为这件事奔波了一整个晚上,肯定都已经累了。”芭芭拉讪讪地说,很不是滋味的样子。
“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忙, 都不知道事情会变成怎么样呢,真是辛苦你们。”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看上去想要重新跟伊洛里拉近距离,殷切地嘱咐道:“伊洛里, 你以后多来这里坐坐, 开解一下碧翠丝好吗?她并不是什么很坏的姑娘,只是一时被诡计多端的蓝血人迷惑了心智,才做出这种事情来。”
伊洛里看向满脸泪痕、精心画的妆容都糊成一团的碧翠丝, 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心知如果碧翠丝不主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需要改正,那不管多少个人跟她讲多少道理,都没有用。
可是看在亲戚的情义上,伊洛里还是点点头,道:“我会尽量来,芭芭拉表婶,如果我能帮得上忙的话。”
林奇见伊洛里要走,也急忙跟上去,“堂哥,我也跟你一起走,顺便去把萝卜还给汉米顿村长。”
天光黯淡的乡道上,伊洛里牵着挽马的缰绳,特意放慢了脚步迁就林奇。
林奇絮絮念叨自己打人打得指关节都肿了起来,厌恶地皱起脸,“天知道我那一脚是多想把他膝盖踢碎,可惜让他给跑了,倒霉!果然蓝血们都是天底下一顶一讨厌的家伙——”
伊洛里忽而出声:“林奇,我家有药酒,对淤伤很有用,需要吗,我给你拿点。”
林奇卡了一下壳,“那就麻烦伊洛里堂哥了。”因为伊洛里转移了话题,接下来他没怎么再提对蓝血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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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所有人都离开后,闹哄哄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碧翠丝已经哭得再哭不出声了,眼睛都红肿得没办法见人,她不愿意再留在客厅里听芭芭拉数落,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你以为你要去哪儿?”芭芭拉不放过她,瞪着眼睛喊。
“回来,听见没有,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碧翠丝头也不回,“我不要,总是只有你在说,我要嫁谁我要陪谁,伊洛里好克里夫不好,我难道就不配有自己的判断吗?”
芭芭拉不敢置信,“你以为结婚是儿戏吗?你一个姑娘家家,书没读几本,你能知道什么对你才是好的?”
“我告诉你,你最好明天一早就收拾好自己,跟我去斯诺家见伊洛里,对他说点软话,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或许你还能当上一个绅士夫人。”
碧翠丝已经无比厌烦这套说辞,“谁要去就让谁去,雪丽也好,玛姬也好,反正我不去。”
“你要去,”芭芭拉板起脸说,“你做了那么多错事,还好意思说不?”
芭芭拉气性大,碧翠丝比她更大,很用力“嗙”地一声甩上门,“对,反正就全都是我不对,我不好,你们就尽情骂我吧,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扑入了床,脸埋在柔软的床褥中,悲伤地呜咽起来。
芭芭拉的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碧翠丝不愿意配合她的任何计划,即使芭芭拉每天都去拜访斯诺家,但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在这么坚持了半个月后,她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浪费时间,也就减少了去斯诺家的次数,到最后几乎不去了——
到了五月,赛里村的气温已逐渐由湿冷转为温暖,隐约带上一丝夏天的暑意,之前艾莎在花园种下的花种接连在这种温暖的气温中破土而出,粉白的、紫红的、明黄的,开出的各色鲜花热热闹闹随微风轻晃。
伊洛里端着粥羹出来时,就见到这一幕,艾莎坐在躺椅上,垂着眼皮,正出神地望着那些开得正灿烂的花朵,手指轻轻拨过旁边的一个小盆栽,嫩绿的叶脉缠上她指尖。
这是很少见的场景,尤其是在艾莎的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加衰弱,几乎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当下。
照顾艾莎这么长时间以来,伊洛里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看见艾莎对什么东西提起兴趣,她甚至不怎么吃东西了,只有伊洛里亲自端了饭菜守着她吃,她才吃很少的一点。
伊洛里将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柔声道:“妈妈,我熬了一锅牛奶燕麦粥,你现在想吃点吗?”
艾莎像是听见了,拨弄嫩芽的手停下,但她反应得很迟缓,半晌才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那会很好,谢谢你,宝贝。”
“对我不用道谢,这是我应该要做的。”
伊洛里半蹲下来,与艾莎平视。在身心交瘁的磋磨下,艾莎业已消瘦得脱相,颧骨凸起,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这个性情平和的小妇人看起来很虚弱。
伊洛里用汤匙搅了搅稍微有点粘稠的粥,他特地将燕麦粥放得半凉才端出来,所以能够直接入口。
他把粥碗递给艾莎,一边看着艾莎吃粥,一边犹豫着开口道:“妈妈,我托朋友在王城找了一个人,叫罗素·史丹佛,他是一位有30年行医经验的医生,同时拿了人类心理科学的博士学位,我读了读他刊登在报刊上的文章,觉得他的理念不错,可能能够帮助你不那么难过。”
“你愿意跟我去见见他吗?”
艾莎沉默良久,无声地流出眼泪:“对不起,宝贝,我又让你难受了。”
“没有的事,”伊洛里很耐心地安慰情绪变得敏感的艾莎,给她拭去眼泪,“我一点都不难受,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些。”
艾莎很用力地握住伊洛里的手。
有了艾莎的默许,伊洛里立刻张罗起搬到王城的事。
他首先跟斯诺商量起三个人的住处该怎么选择,他现在在王城续租着的那个公寓套间有点小了,而且只有一个卧室和一个起居室,满足不了需求。
考虑到自己现在不在王城,没办法亲自去找一所跟自己的套间一样既安静又足够舒适的房子,伊洛里试着给房东布朗太太写了一封信,跟她商量,租下她公寓一整层二楼的空间。
没过几天,伊洛里很顺利地收到了“完全没问题”的答复,并且布朗太太还很大方地给他免除了百分之十的租金。
房子问题解决了,伊洛里的心放下来一半,马不停蹄又给加文写信,拜托他帮忙预约跟罗素博士的见面时间,得到这个月底博士有时间跟艾莎做一次初步咨询的回信。
伊洛里喜出望外,没有多停顿就开始了搬家的准备。
这过程中,林奇知道伊洛里要搬家的计划,也来帮忙他收拾行李。
林奇很不舍地问道:“伊洛里堂哥,你跟婶婶、叔父他们去了王城后,还会再回来吗?”
伊洛里正把随身衣物都折好放进行李箱,听到林奇这么问,抬起头来对他说:“当然会回来的,这里也是我们的家。”
“并且还有你跟威廉大伯、苏珊娜伯母在村子里,我们怎么可能就一去不返呢。”
伊洛里的眼神很认真,眸子里的情绪干干净净的,说的是真心话。
林奇挠了挠头,说不出的感动,“诶呀,我真舍不得你们,虽然你们搬回来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但我总觉得我们已经相处了好多年嘞。”
伊洛里拍拍林奇的肩膀,微笑道:“不用太难过,如果你愿意的话,等到了王城后,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林奇的眼睛亮起来,“当然愿意。”
他试着做出一个握笔的姿势,但配合他魁梧的身形,颇有种矛盾的逗趣感,“我也会写信给你,虽然农场里没有多少有趣的事,但我肯定会写。”
伊洛里笑出声,“我很期待收到你的来信。”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三天后,伊洛里和斯诺、艾莎坐上了前往王城的蒸汽机车。
随着如金色波涛的小麦田、种满樱桃树的山坡、路旁的鲜花一寸寸地消弭在地平线上,伊洛里感受到熟悉的凉意扑面,空气中没了花香,取而代之的是灰尘和冰冷的铁味。
在经过三天的旅程之后,伊洛里又看见钉在城墙上的影魔头颅,知道自己回到了帝国的“心脏”,不久前经受了战火洗礼的王城。
